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艳煞 > 30-40
    皇后芳诞正值八月十五中秋, 又添了秦王不日娶妻的喜事,如此雍阳宫中格外热闹。

    只是萧晏未再出席晚宴,只道身子不适, 恐旧疾发作, 故而歇下了。

    帝后遂派人来问候,言无大碍,只需将养两日便可。萧晏亦传话过来,道是修养好身子, 猎来斑斓虎,皮毛赠予皇后作褥子,以谢今日未出席之罪。

    皇后得了这话, 只道让他少逞口舌之快, 又命人拨去各种补身之物,遂安下心来。

    秦王非嫡非长,且得中宫如此厚爱,且中宫无子, 若是寄入名下,未尝不是两全之策。

    或有到底秦王经不住如此盛宠,这幅身子今日不知明日事, 实在可惜了。

    倒是楚王殿下, 资质平平,做个守成之君未尝不可。

    宴席上,观白玉九重阶上的帝后妃嫔,亲贵百官虽不至于宣之于口, 然各种眼风官司, 点到为止, 彼此心领神会。

    散宴之时, 徐林墨以送彩头为由,再次见了徐淑妃。道是皇后已归朝,且尝试让霍侯亦归来,共谋大计。

    檀华宫宫门大开,灯火灿灿,淑妃持着一盏烛火观赏徐林墨送来了梅花鹿皮毛。

    活取的皮毛,油光水滑,看着便是顶好的质料。

    “这入冬做双鹿皮靴倒是暖和。”

    “娘娘喜欢便好。”

    淑妃笑笑,“皇后回来便回来,如何她回来,霍侯便要回来?他们有什么关系么?”

    “娘娘慎言!”徐林墨观左右压声道,“他们自然没有关系,臣不过这般一说。想着时过境迁,一切皆有可能罢了。”

    淑妃将烛台凑近些,抚着皮毛道,“皇后此番回来,若是当真不走,便是重新执掌凤印。我当兄长这般行色匆匆,是来给妹妹排忧解难的。不成想兄长丝毫未曾替妹妹考虑。”

    “你何曾将凤印看在眼里!”徐林墨低声喃过。

    殿中只有兄妹二人,静得很。

    淑妃自然将话落入耳中,缓了缓又道,“楚王殿下生母是荀昭仪,荀昭仪乃皇后幼时伴读,兄长如此尽心帮衬,您到底帮的是何人?到底是哪头的?”

    “娘娘不必如此阴阳怪气。”徐林墨当是上了火头,勉强压制道,“您在后宫八面玲珑,更是从未与皇后撕破过脸,又膝下无子。若他日楚王上尊位,自然也无人会为难您,您依旧一世长安,荣华永固。”

    淑妃这回倒也没生气,只静看了徐林墨两眼,“兄长若是实在贪这把从龙之功,不若换个人吧。”

    “湘王孤僻,且不说不良于行,就说养着满院伶人,整日个淫词艳曲。姑且没戏!”徐林墨一挥手,“剩的那秦王殿下,倒是文韬武略,但是是个病秧子啊!”

    “这不,才说要娶妻,又犯病了。可见是个无福的。”

    淑妃捻了捻灯芯,半晌道,“七殿下一出生,说是胎中带毒,活不过百日。结果精养细喂,四岁开蒙入学。期间也是反反复复发病,太医院又道撑不过十岁。结果呢?”

    “人家十岁入勤政殿听政,十四立明堂,十六监察凉州,十九掌兵部,便是与兄长同列了。”

    “这几年病是没少发,药也没少吃——”淑妃笑着望向徐林墨,“可我看着他该办的事,该立的功半,想出的风头,半点没少。”

    “倒是兄长辅佐的那位,可是成日被他压着打!”

    “但到底不是承大统之人,陛下绝不会将基业交给一个身有疾,随时有性命之忧的人!”

    “娘娘,您……”

    “大人回去吧,以后此等事莫要来扰本宫。”淑妃拎起鹿皮扔到炭盆中,手中烛火亦随即跌落,盆中火焰便顺势舔起。

    “你——”

    “稍后陛下便来了,本宫需伺候圣驾。”

    果然,徐林墨离去未几,陛下便来了檀华宫。

    也没急着就寝,二人手谈一局。

    对弈中,陛下道,“方才徐卿来了?”

    淑妃点点头,“给妾身送彩头来,但妾身不喜欢,便烧了。”

    萧明温看一眼炭盆,继续落子。

    *

    眼见陛下离开,荀昭仪方扣响了雍阳宫的殿门。

    皇后正拆环卸簪,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去告诉荀昭仪,娘娘歇下了。”卢掌事给篦发舒缓神经,侧身交代来传话的宫人。

    皇后看着铜镜中远去了背影,推了推卢掌事,“让她进来吧。早晚都有这一趟的。”

    荀昭仪进来了,但皇后没让她说话。

    破天荒的,自个对她说了许多话。

    荀昭仪离开皇后宫殿后,坐在辇轿上,盘算着便是将这二十年里皇后同她说的话加起来,仿若也没有今夜多。

    “皇后与娘娘说了些什么?可给娘娘指点迷津了?”关了宫门,贴身的宫女见自家主子夜不能寐,遂伏在床畔同自己主子闲话。

    荀昭仪翻过身来,“皇后说她晓得我的心思。说这些年她对我的态度便是要同我说的话。她对我不冷不热,便是让我安分守己,莫生多余心思。如此,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

    “还说,若是我还不静心,且想想荀江满门。”

    荀昭仪一贯是没主见的,提到自己堂兄,赶紧一把握住了侍女的手,“荀茂可是人首分离,尸骨不全。堂兄眼看也快不成了,你说我可要让五郎悬崖勒马?那秦王是不好惹,一个中宫嫡母,一个生母贤妃是陛下原配,我一个小小昭仪……”

    荀昭仪说的这些,哪是一个贴身婢女能答得上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转念又想儿子身后尚有一帮大臣拥护,皇后同她到底皆是妇道人家,朝政之上,终是目光有限,且还是相信儿子的好。

    翻身回去,又想到儿子前两日特地交代八月二十一的夏苗收官宴,尚有斑斓虎表演。怕是有些残暴,让她害怕便莫要前往。

    这般特地告知,怕是要做些什么。

    耳畔遂浮起皇后的话语,“安分守己,莫生心思……”

    荀昭仪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

    自然,这一夜无眠的原不止这一处。

    一个时辰前,千象殿东首暖阁。

    此间坐着两人,萧晏和霍靖。

    萧晏面色苍白,身上披着件披风,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可要将这事呈给陛下?”霍靖倒了盏茶推过去,“或者您先下山回府歇着,避一避他风头,身子要紧。”

    “本王避他风头……”萧晏话还没说完,又剧烈地咳起来。

    “何必呢!”霍靖上来给他捶着背,“您大婚在即,同他闹什么。左右他就是唬唬人,断不敢动真格的。你还是别费这个神的好。”

    霍靖此番前来,是在萧昶处得了信,知晓他收官宴上的谋划,遂给萧晏递信的。自然,亦是给叶照再次立功的机会。

    “这事本王记下了,难为你深夜走一趟。”萧晏饮了两口茶,缓过劲来,“天色不早,你先下山吧 。”

    “清泽——”霍靖肃然道,“身子要紧,你当真不必同他这样损耗。养着身子,且留在刀刃上。”

    “行了,霍小侯爷,你阿耶都没你这般啰嗦。”萧晏撑着桌子起身,“本王要歇下了。”

    话毕,又扫了眼一侧矮几上的火狐皮,“本王代阿照谢过你的礼,就是这头一份送来给本王王妃了,你后院分的齐?”

    “那不至于!”霍靖白了他一眼,亦起身走出殿来,“且当臣给送殿下新婚的贺礼。”

    “想什么呢,本王大婚,你送块皮毛就打发了?且把你侯府私库开开,挪一半来!”萧晏目光落在东边寝殿上。

    霍靖随他看去,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留步吧,臣先告退了。”

    “那事——”霍靖立在殿门口,扫了眼东边的千骏殿,“你自个掂量。”

    萧晏笑笑,目送人离去。

    八月中秋,月色正浓。

    彼此转身的两人,在月夜下,都重新变了脸色。

    路过千骏殿,霍靖对着随侍的应长思道,“先生给传个信,秦王不下山,让楚王依计行事便罢。”

    应长思颔首,“小侯爷若要秦王性命,阿照便能动手,如何这般麻烦?那两头斑斓虎确实难缠,非一般猛兽难比,但未必要得了秦王性命。”

    “本侯就没打算要他命,他掌着整个兵部,城防禁军都是他的人,盘根错节的关系,他若死了,谁给本王理清去,楚王吗?”

    霍靖冷嗤了一声。

    *

    萧晏回殿,将火狐皮拎来,扔给叶照,“他送你的新婚礼,好好收着。”话落,扯了披风坐在黄花梨的扶手椅上,端着汤药一饮而尽。

    叶照瞧他容色,随着汤药饮下,未几便是病态扫去,两颊生红,双眸聚光,同方才病弱之色判若两人。虽不知具体几何,但他装病时连着太医都测不出来,如今又转眼即好,想来定是苏合的手笔。

    叶照自己体内以针封着穴道筋脉,可以由自身控制让功法时起时落,却格外伤身费力,看萧晏这般,多半也是殊途同归。

    遂道,“殿下本就占着先机,何必再装病。”叶照还想说,用药控制身体康健,多来伤身。想了想,又觉没有说的必要,便也止了口,回神继续抚摸那袭火狐皮。

    萧晏闻言,目光落在案几那个空盏上,感受着舌尖还未散去的苦味。

    是啊,他何必如此。

    最开始装病,自是有一些旁的缘由。却也更多的是为断绝洛阳高门送女儿入王府的心,想要给她腾出位置。

    知晓彼此重生后,苏合便也劝过他,左右她的心是在这处的,无需再隐瞒,凭白惹她担心。

    “你这是担心本王身体?”

    叶照听他口中讽意,也不想再激怒他,只道,“殿下若当真患病,自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您明明身子尚好,可想过贤妃娘娘,为您日夜忧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晏便又怒了。

    苏合劝后,他也曾想不必再装。

    然自从他父皇百般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后,他便坚定了装病的心。

    装病,大有用处。

    他想着,有一日让苏合佯装寻到了旁的法子,说有旁的草药,然让她去寻,去摘,让这功劳累下了,再让她有了孩子。

    如此,救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传承了子嗣,父皇便再没有反对的余地。

    结果呢?

    萧晏豁然起身,阔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所以你宁可绕道操心本王父母情绪,也不愿关心一下本王?”

    “还有这玩意!”萧晏甩开她,扯过火狐皮一把扔尽炭盆,“他送的东西,值得你看得如此专注!”

    “你——”叶照本想伸手去抢回皮毛,然一想方才已经摸索到皮毛轮廓上的部分指示,同自己所料不差,便也不愿再费神施力去夺来灭火。

    只道,“妾身只是辨别一下,他是否有所指示。”

    萧晏愣了愣,“那看出来了吗?”

    “猛虎蔷薇,以搏信任。”叶照道,“大抵是收官宴上事宜,妾会护好殿下的。”

    “用不着,本王已经得了信,自有部署。”

    “妾闻斑斓虎出入成双,能闻血识人,不死不休。也就是说除非同时制服公母两只,若不然只伤其一,而放另一只归山。那么活着的一只定会寻着虎血找到当事人,撕咬吞噬已报此仇。”

    叶照道,“妾身近日功法不聚,不知殿下可否传苏神医为妾身看看,可有聚功凝神的法子。届时妾身也好护着些。”

    “终究,彼时妾身挨着殿下最近,手上准头比旁人好上许多。”

    萧晏松开她,将人扶过在床榻坐下,捧起她手腕看了看。

    这一日,他连拽了她两回,都是铆足了劲,如今腕间已经一圈青紫色。

    他转身从一旁的铜架水盆中,拧了块湿巾帕,回来她身边。

    “阿照,你瞧你明明是这样关心我的。”萧晏扶着她那只手腕,细心揉敷着,“为何我们不能好好过,为何你不能安心留下来?”

    “你说你对我没有丝毫情意,我不信。前生……”萧晏顿了顿,转过话头道,“便是前生你害死了我,我且问问你,那么你后来的年月,可我一丁一点想起我?”

    “无我的人生,除了愧疚,你有没有一点、哪怕一分是思念我的?”

    这话分外无耻。

    萧晏强撑着说完,只为诱她一句话。

    果然,叶照在默了半晌后,方道,“不管您是否相信,您死之后,我并没有往后的漫长人生。”

    “我只比你多活了两日。”

    是的,她死在他诈死之后的第三日。

    萧晏不敢看她,握着巾帕的手止不住打颤。

    叶照却平静无波地讲述。

    “第一日,我在霍靖手中救出了小叶子,打算同她远走。”

    “第二日傍晚时分,我带着孩子已经走出城郊数十里。却闻得沧州城破,主帅战死的消息。”

    叶照顿了片刻,直到萧晏抬眸,两人眸光接上。

    她方重新启口,声音却开始颤抖,带着惶恐和愧疚,“我鬼事神差回了沧州,在城外看见你被悬尸城楼。”

    “我去夺你的尸体,想着送你回洛阳……我……”前世画面再浮现,叶照如同再临那尸山血海的战场,整个人止不住战栗。

    “可是我心法破了,内力所剩无几,我没夺到,没能送你回家,死在万箭之中……”

    “别说了!”萧晏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我信的,我信你重回了战场,所以你明明是爱我的,我们间明明是有情意的,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叶照被萧晏箍在怀中,周遭一片昏沉。

    她在这样的昏沉逼仄中,看见被她抱下的那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首又见芦苇当荡中孤苦无依的幼女……

    “不是的!”她一把推开萧晏,喘着气哽咽道,“但凡我知道我会死在战场上,但凡我知道抢下那具尸体会赔上一条性命,我一定不会去抢。”

    “我是欠了你,可是我还有小叶子,她才四岁……”

    “她只有我。”

    “没有我,她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啊……”叶照哭出声来,带着两世的委屈无助、歉疚悔恨。

    她滑下身去,埋头抱膝,哭得隐忍又压抑。

    多年暗子生涯,便是在此时此刻里,她放肆的哭声也只有一瞬,这般快便收了声息。唯有纤细背脊的颤动,昭示着她还在流泪。

    萧晏立在她跟前,唇口张了数次,终于缓缓蹲下身,将人抱起置于在榻上。

    他看着依旧垂首低眸的人,捧起她双颊,鼓起全部的勇气道,“其实……”

    “其实当年、”

    烛泪滴答,静静落下。

    叶照无心也无耐心等他后面迟迟不言的话语。

    只拂开他,从他掌中瞥过面庞,收了哀伤色。

    “所以殿下真的不要再觉得你我之间是有情意。退一万步讲,即便有过微薄情分,也早已耗尽消磨掉了。”

    “相比我的女儿,您在我心里……不”叶照摇头,“您不在我心中。”

    “你——”萧晏方才捧掌、如今空空如也的手,顿在虚空。

    可以看清手背皮下青筋剧烈抖动的痕迹。

    她说,她居然说,您不在我心中。

    萧晏收回手,冷嗤道,“是故,与其说你关心二十一日收官宴上的事宜,是关心本王,不如说,是为了能得本王一个许诺。”

    “这就是你所谓的加码对吗?”

    叶照不置可否,“殿下既这般通透,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您还是请苏神医过来瞧瞧,或许他有法子让妾身功法聚一聚。”

    苏合不久前便说研制了聚功的法子,可以一试。

    可是让她试成了,换他许诺,然后如出无人之地,就此离开吗?

    这怎么可能!

    是她自己功法消散,不是他动的手。

    萧晏这样劝慰自己,一切都是天意。

    叶照问两次,皆不得回应,便也不再问。左右试与不试,她都会让自己散尽功夫的。

    不过得此一问,更看清这男人心思而已。

    他所要,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圆满。

    *

    山中不知年月,转眼便是八月二十一。

    收官庆宴无甚特别,除了今岁压轴的两只斑斓虎。

    虽说是有武艺高强的驯兽师隔着铁框表演,却依旧让人心惊。皇后见不得这个,便早早离去。皇上见皇后离场,自然陪同一道。

    帝后一走,上了年纪的妃嫔自也不愿多留,只各自嘱咐了两句,便都离开了。

    这厢高台上,便剩了秦楚二王领着一众亲贵观赏。

    萧昶要闹什么,萧晏原也不关心。今日再此,他原还有一重要事宜要办。

    便是叶照刺杀荀茂当晚,被他扣下的陆晚意那只梅花针袖筒。

    他要于今日帮叶照脱去嫌疑。

    这厢,陆晚意送走贤妃后,便坐在了叶照身侧,挨着她一起观赏表演。

    “东西备好了吗?”萧晏问。

    陆晚意摸了摸袖中的袖筒,“备好了。”

    萧晏又道,“稍后各家武艺上乘的家臣,都会下场,同斑斓虎搏斗,已示才能。”

    陆晚意颔首,看着下方场上的铁笼,“此间距离尚在梅花针感应内,定能识出那人。”

    叶照坐在二人中间,掌心黏湿。

    来时,萧晏同她说了,陆晚意的袖筒上的玄铁片被换了,所以随她怎样施展功夫,都不可能再感应出来。

    叶照看一眼身侧的姑娘,莫名笑了笑。

    便是重活一遭,自己依旧是洗不清的罪孽。

    场中已经有人下场与虎同笼,施展既能,同虎搏斗。

    滴漏渐深,光影偏转,转眼已是日落西山。

    今年场中的武士多来保守,不过五六回合便推门出笼,大都以表演为主,并不恋战。知道一个多时辰后,进入的一个武士,显现出好胜之心。

    同两只斑斓虎缠斗了小半时辰,更是将两根铁根打出裂缝和弯曲的弧度。

    萧晏看得清晰,心中也知是何意思。

    只抬眼扫了扫不远处的霍靖。

    霍靖皱眉接上他眸光,大抵也看了出来,示意他早些离开。

    萧晏笑笑,侧身又看了眼另一边的萧昶。

    萧昶正看得津津有味,抚掌称道,许是感觉道这厢投来的眸光,遂也转了过来,高声道,“七弟,这勇士可以,你兵部可收了去。”

    “多谢五哥举……”

    萧晏话音未彻底落下,便听得一阵惊呼。

    不用看也知朝向自己这面的铁笼栏断了,斑斓老虎破栏而出。

    萧昶也知不可能这般容易要了他性命,所要不过是萧晏惊怕,多累他两日缠绵病榻。是故当紧随其后的第二只斑斓虎要出来时,早早备好的铁具已经瞬间合上。

    如此,尚且留了一只虎在笼中。

    萧晏自是一早便知晓,这一刻便也只当笑话观看,镇定自若的唤了一声“钟如航”。

    被调换来的城防禁军首领领一众□□手从观赏台跃处,乱箭射向斑斓虎。

    叶照按着霍靖的意思,自然护着萧晏。

    虽未动手,却也御气抱着他跃上更高处,周生内力弥散。三丈处莫说猛兽,便是武林高手亦是近不得。

    浦一落地,叶照便再次飞身跃下,想要将陆晚意带上更安全的地方。

    却不料,意外之中的一袭黑影,直击陆晚意而去。

    凌厉掌风呼啸,当是断筋碎骨。

    眼看救之不及,叶照半空抽出六尺断魂纱缠上陆晚意腰间,将人抽至自己身后,再次凝力回身,同空中偏转的刺客对掌而上。

    纵是她封了自己大半的功法,但如此全力的一掌,当今江湖也断然没有几人能受的住。

    然却不想,对击的一瞬,她便觉手骨酥麻。

    待与对方完全五指相合,掌心对接,她只觉右手整条筋脉都膨胀扭曲,血液倒流。未被化尽的对方掌力,从掌心入,抨击她五脏六腑。

    她从半空跌下,未落地已是口中鲜血喷溅。

    而来人亦未占的便宜,虽不曾吐血,却到底退出数丈,显然也受了伤。

    不过转眼间,大半亲贵官员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何事。

    “阿照!”

    “叶姐姐!”

    只听得两个声音撕心裂肺唤出。

    身重数箭的斑斓虎尚未毙命,正在张着血盆大口欲要啃噬一切。

    而叶照从高空跌下,正是虎口处。

    偏那黑衣的刺客逃离之际,为引起动乱脱身,劈掌震开笼子,放出了另一头斑斓虎。

    作者有话说:

    来啦~

    ? 32、晋江首发

    叶照没有落入虎口, 距离斑斓虎丈高之地,她于最后的危急中劈掌抽刀。一掌击下,刀受掌力自虎口插入从脖颈窜出, 掌风回旋竟将四百余斤的老虎震碎击飞。

    从高台到场地, 虎头滚落,虎皮骨架四溅。

    避虎逃命的亲贵朝臣,奉命救护的侍卫禁军,惊呼声, 救命声,撤退声,泱泱数百人, 一片混乱。

    叶照跌落的瞬间, 正值斑斓虎脖颈喷血,一下浸透她满身衣衫。

    她跌在高台阶梯,虽在存亡关口始终运功提气、减缓了高空坠落的冲击,但到底失力良多, 又生生挨了那刺客一掌,跌下的这会便再也无力定位,只随着阶梯滚落。

    许是因为脏腑的疼痛, 她再没感受到意料中头骨躯体磕地的钝痛, 只觉有人在途中抱住她一起滑落。

    终于在身形被箍住的瞬间,她在血泪模糊中看到他。

    是萧晏。

    即便他也染了一身血,她还是能辨清的。

    不说他唤了声“阿照”,便是这被抱的触感和温度, 足矣让她确定。

    活着的岁月, 她只有被他一人抱过。

    即便她是为了求生, 他是为了消遣, 她终究也是在他身上感受过体温的。

    甚至,他们骨血交融过。

    前世逃亡途中,今生十年困兽生涯里,她偶尔实在撑不下去,便合眼骗自己,也曾被爱过。

    *

    收官宴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很快便惊动了圣驾。

    楚王是工部侍郎,又两次亲自带人对夏苗事宜进行过维修和检修,骑射的弓马,驯兽的铁笼,牲畜出入的缺口……七月夏苗开始之际,萧昶乃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的。

    眼下便是这么个万无一失。

    收官宴上,九曲台中,刺客入,猛虎出,未来的秦王妃重伤昏迷不醒。

    萧昶断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也没有胆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退一步,若是一了百了,斑斓虎当场咬死萧晏,或许还好办些。

    现如今,受伤最重的是萧晏十月里要迎娶过门的妻子。

    而萧晏在休整一昼夜后,显然没伤到也没惊到。此刻,正在紫英殿论政。

    其实有何好议的,楚王萧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反之秦王座下保证夏苗安全的兵部和城防禁军则将满朝亲贵文武护了个周全。

    一个有功之臣向一个有罪之人讨伐,哪还要他亲自开口。

    殿中议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定了下来。

    对楚王罚俸一年,原万户食邑减为七千户,降亲王为郡王,同时罢黜工部侍郎一职。

    发俸,减邑,都不重要。

    降爵、罢职,却格外致命。

    然萧晏也没允楚王一派的人求情,便自个开了口,道,“陛下不必罚如此之重,办差难免疏漏,且留五皇兄官职,免罢为贬。就为工部郎中,戴罪立功。”

    明荣暗辱。

    左右萧昶犯得不是死罪,不会伤筋动骨。

    天子如此降罪,不过是给秦王府、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

    待过段时日,寻个由头便又将他扶起了。

    既如此,这样的事还不如自己做。

    还能显得仁厚大度几分。

    萧晏又道,“昨日一头斑斓虎尸首分离死于九曲台,另一头趁乱逃离,至今不曾捕获。斑斓虎是何习性,吾等都有耳闻。”

    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满殿官员皆回过神来,不由三两私语。

    斑斓虎且慧过寻常牲畜,恐要寻人报仇。

    “还请父皇銮驾早日回宫,以防万一。”萧晏恭谨道,“至于五皇兄还请留下,着人逮捕斑斓虎,以绝后患。如何?”

    “原也也不是非要皇兄留下,实乃臣弟动不得,只能留在骊山上。故而还请皇兄相伴几日,以消除心中惶恐。”

    “你如何动不得?”萧昶一万个不愿意接这活。

    正四品的侍郎被贬至从六品郎中。

    戴罪立功还给了这么个差事。

    秦王殿下看着宽仁友善,实则一肚子裹蜜软刀。

    话和事,做得漂亮又狠辣。

    “医官诊断弟妹伤重。”萧晏不怒不斥,“短时间内经不住车马颠簸,挪不得。臣弟与她夫妻一体,自然相陪。”

    闻得这厢理由,莫说萧昶,便是萧明温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昶犯错在先,且一想到近侍的回禀,那日九曲台上险状,遂也当真气恼。

    萧温明望着萧昶,揣测刺客之事亦多半出自他之手。

    奈何没有证据。

    索性没有证据。

    否则戕害手足、手足不睦的事算坐实了……

    大邺开国才数十年,断不能后继无人。

    他的目光在萧晏身上停了一瞬,要是能将身上顽疾去了……

    “就按秦王所言。”萧明温拍板,“銮驾即日启程,留一队禁军协助五皇子。”

    禁军留下,是襄助,亦是监视。

    且别再打起来。

    一时间,索性二人皆无此心。

    萧昶自是一心想着捕获斑斓虎复宠,萧晏则全身心记挂着叶照。

    这日能来紫英殿,削弱萧昶实力,亦是苏合所言,让他腾出了片刻功夫。

    苏合道,叶照虽挨了一掌,伤到脏腑,但林方白和钟如航联手相救,总算没有伤到底子。而外伤虽多,除却肩骨脱臼其余尚好。唯有脉象旧细沉冗杂,当是她心神不定之故,左右不日便会醒来。

    得此言,萧晏心下稍安。

    果然,叶照醒在銮驾离去后的第三日。

    八月二十四,山中已经转凉。

    这日晚膳时分,萧晏在寝殿外堂用一盅小米粥,一旁还有他刚做好的枣泥馅米糕。下午,司膳本已经备好膳食,却不想萧晏入了膳房,自个做了粥和点心。

    三日,其实并不漫长。

    但是只要见她毫无生机地躺着,即便再多的人同他说,她无恙,她很快就会醒来。他都觉得害怕。

    前世,那股窒息感像吐信的蛇,缠绕着他。

    他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坐下陪她,还是该摸一摸她,亦或者和她说说话。

    第一日从九曲台抱回她的时候,他给她脱了血衣,还给她擦洗了身子,洗净血迹。可是后来,他就不敢再碰她。

    他怕和上一世一样,巾帕擦到哪,哪里便渗出血来。手摸到哪,哪里皮肉便是破损的,骨头是断裂的。

    他让医官上前,自己退在后面。

    关于她死亡这件事,大概是他两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是他生命里最大的懦弱。

    他面对不了。

    如今,医官都撤了下来,除了苏合早晚切脉,这千象殿便只有他两人。

    他枯坐一昼夜,实在觉得手足无措,终于在今日下午忍着心慌入了膳房。

    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秦王殿下,其实是会煮羹汤的。

    而且煮的非常好。

    譬如眼下这盅粥,香稠适中,颗粒饱满。配的一碟米糕,软糯馨甜,入口即化。

    但是他其实吃不了这样的东西。

    确切的说,是用不了这两样膳食。

    他的眼前都是恍惚的,耳畔是碗盏跌落的声响。

    他明明想的是叶照,但眼前全是女儿的模样。

    “我阿娘……”

    在小叶子的声音从他心底腾起的一瞬间,他猛地丢开了玉匙,压制住她的声响。

    他想,阿照没醒前,他半点也不想听小叶子的话。

    阿照!

    萧晏低喃过这两个字,豁然起身欲往内寝走去。

    然一回头,却顿住了脚步。

    叶照,立在内室门边。

    她洗净铅华的脸上,血色退尽,眉眼虚弱,身上堪堪穿了一袭绸子的亵衣裤,外头披了薄披风。

    当是日暮风寒,她捂在胸口的手拢了拢披风领口,方才抬眸看了看她。

    萧晏尤似梦中,疾步上前,“你醒了……如何不叫我?”

    叶照也没答话,慢慢走向方才萧晏用膳的圆桌,待坐下又缓了片刻,方道,“醒了有一会了。”

    她看一眼桌上膳食,又回望内室,“晚意怕是累,伏在案上歇下了。”

    “无妨!一会我叫她。”

    “她没伤着吧?”叶照收回目光,低声问。

    “没有,就一点擦伤。”

    “那你呢?伤到哪没有?”叶照继续问。

    “没有,我们都没事。”萧晏坐下身来,握上她的手,“倒是你,为救我们伤得最重。”

    叶照摇首。

    又扭头看内室,“我杀了她家六口人,到如今才还了两条命。若是以后还不起了,还望殿下多多照拂。”

    萧晏扶着她后脑,眉心抵眉心,鼻尖蹭鼻尖,“不是你的错,棋盘上,棋子是没有选择的。”

    叶照笑了笑,“殿下说,妾身救了您,那能否应了妾身,他日也救一救妾身阿姐?”

    “十月里,我们要成亲了。我们夫妻一体,你的阿姊便是我的阿姊。自然会护好他。”

    这原是极好的话。

    但是叶照没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她想,那是不是她不同他成婚,他便是不愿救的?

    这样一想,遂轻叹了一声,“九曲台满是殿下的人,妾也算不上救了您……妾、想旁的方子换殿下许诺。”

    她的声音再低,两人尺寸的距离,他便总能听清的。

    听清了,心头便陇上阴云,却也没发作。

    萧晏想她到底还伤着,不急。

    他想他们有天长日久的时光,可以慢慢磨合。

    叶照退开身,坐直了身子,“殿下,妾身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传。”

    “都行。”

    等膳的过程中,叶照的眸光一直落在那盅米粥和一碟子米糕上。

    终于,在膳食上来前,她伸手拿了块米糕。

    萧晏整个人僵了一瞬。

    “殿下怎会用如此简单的东西?”

    “没什么胃口,所以清淡了些。”萧晏盯着她,看着她慢慢吞咽着,“好吃吗?”

    叶照点点头。

    这顿晚膳,叶照用完了一碟米糕,将萧晏的粥也喝了。后来膳食上来,又进了水晶蒸饺,半碗汉宫棋。

    若非萧晏拦着,她估计能把一整盆汉宫棋都用了。

    萧晏回首她醒来至今,所言所行。

    尤觉不对。

    托他庇护陆晚意,求他救阿姐。

    再观她神色,萧晏总觉她虽醒了,然眉宇间一股颓败气,仿若游离在现实之外。

    “阿照,你怎么了?”

    “让苏神医给妾身看看吧,看看妾身子如何了?”

    苏合来得很快,眉宇蹙了一瞬便松开了。

    道她无恙,就是得好好调养。

    睁眼说瞎话的人,没有几个是自然的。

    叶照看他,“先生,我的脉象无碍吗?”

    苏合闻言便缴械投降。

    弱,乱,杂。

    反正不是他悬壶济世十数年可看到的。

    他自入杏林,也不曾见过,能挨那样一掌,跌落在地,却没有大伤肺腑,只是隔靴搔痒的。

    “到底是何情况?”萧晏急道。

    苏合摆手,“真不好说,不若飞鸽传书请我师父来吧。”

    “不必了。”叶照开了口,“左右身子无恙,就不麻烦了。”

    她似是又累了,撑着起身,萧晏扶过她。

    她冲他笑了笑,握在他身上的手松开,顿在虚空。

    滴漏沙沙。

    她的手,开始打颤,抖得厉害。

    “我心法破了,一身内力全失了。”她拂开萧晏,慢慢走回房内。

    她解开披风,安静地坐在榻上,翻过一页书卷。

    崔如镜的这册书,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昏迷的三日,其实她在翌日便清醒了。不过是为了封住最后的几个大穴,封住功力。

    以便离开时万无一失。

    “这便对了。我就说哪个能这般厉害,挨着那样一掌又受了那样的冲击跌下,竟然就肩骨脱臼。”

    外头,苏合压声道,“要是王妃功夫全盛时大抵可以。但她那会就剩个三四成了,哪能这样全身而退。果然啊,是用一身功夫换了一条命。”

    苏合低叹道,“我早说有聚功的法子,让她试试,你非不要,现在好了,功力全失!”

    萧晏始终不语。

    苏合便无语,“你是不是想着,散了最好,省得她要跑你压根拦不住?”

    “你回去吧。”萧晏终于出声。

    *

    夜深人静,萧晏熄了灯,落下帘帐。

    “阿照,十月初十,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开心吗?”

    “殿下,明日传个信给霍靖,把我功夫散尽的事告诉给他。如此我便失去了价值,大抵可以安心侍奉您。”

    叶照虽然没有直面回应萧晏,然这个回答依旧让他高兴。

    她说了,摆脱霍靖,安心留下。

    当真是失了功法,叶照睡的昏沉。

    翌日,还是萧晏看着实在日头高照,忍不住将人从被中抱出。

    他给睡眼朦胧的人细白手腕上,套了个镯子。

    叶照睁眼看过,弯了弯眉眼,“谢殿下。”

    “这是母妃的陪嫁。”萧晏亲了亲她额头。

    散了睡意,复了清明。

    叶照便沉默起来。

    她本就不善言辞,眼下闭了口,整个人看起来便更寂寥了。

    萧晏明白她的状态,她什么也没有,唯一仪仗的便是一身功夫,眼下也没了。

    自然会害怕。

    但不打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婚期愈近。

    都会过去的。

    只是她肩骨的伤愈合的缓慢,一点细小折腾便能让她痛上许久。还有掌力内伤,虽不严重,但她如今不过一个寻常人,便也不宜走动奔波。

    苏合看了两回都这般说,萧晏便止了下山的心。

    只加强守卫,毕竟近十日过去,那只斑斓虎还未捕获。

    九月初一这日,兵部送来紧急公务。

    事关边防,萧晏传秦王府全部属臣和兵部官员,聚骊山开加议会。

    这日,山中下雨了。

    叶照站在临窗的位置,从雨落看到雨停。

    看一架架马车上山,一位位官员行色匆匆。

    到底心中感愧。

    其实萧晏一人下山便可,无需这般劳师动众。

    他不离开,无非是因为她。

    但到底是真心离不开她,还是占有欲不肯放手,叶照辨不清,也不想辨清。

    她只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虽然,萧晏还没有答应会救护阿姐。

    但是叶照想,当年掌天下的人,心中当是有苍生的。

    而自她武功全失的那天起,她就可以随时离开,拖到今日,不过是寻一个最好的契机。

    叶照看一眼傍晚雨后的天空,披了件鸦青色缠花的披风,持一把同色油纸伞,拎上食盒,由侍卫护着,去了紫英殿。

    “殿下今晚何时回千象殿?”

    “还要晚些。”

    “那妾身等你,与殿下同归。”

    “不困吗?”偏殿里,萧晏忍不住掐她面庞。

    叶照含笑摇头。

    萧晏是一个时辰后,散的会。

    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却未见到叶照。

    遂问左右,“王妃呢?”

    “王妃说困了,先回寝殿。”

    萧晏笑笑,上了马车,催促快行。

    “王妃呢?”千象殿内,萧晏一般问话。

    侍者讶异,“王妃不是给殿下送宵夜去了啊?”

    萧晏眉心陡跳,立时传人寻找。

    他本能反应,叶照走了。

    然一刻钟后,林方白回来禀告,下山唯二的两条路只有车轮印,没有脚印。

    萧晏松了口气,她没有走。

    难不成是迷路了?

    也不对,千象殿到紫英殿,她走过多趟,断不可能迷路。

    被霍靖带走了?

    也可不能,霍靖这般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萧晏突然眼前黑了黑。

    骊山之中,还有一头未捕获的斑斓虎。

    “把五殿下给本王叫来,把他的人全部归在你麾下。”萧晏厉声道,“以紫英殿为轴心,以紫英殿至九曲台之距离为轴,给本王把骊山翻过来找。”

    斑斓虎,出双入对,闻血识人,不死不休。

    是她杀了斑斓母虎,亦是她被虎血染透一身。

    月向西落,水向东流。

    萧晏坐在千象殿的正堂中,看着门口没她的身影,一颗心沉下去。再看,也没有回命的侍卫,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一颗心又怀揣了一点希望。

    东方露出鱼肚白。

    萧晏撑起身子起身,安慰自己。

    不怕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都能徒手劈死一只老虎!

    可是,可是她武功尽失了……

    日头偏转,晨曦初露。

    山中高举的火把灭了焰火,如同一个生命的消失。

    在九曲台至东的山涧中,钟如航带队发现了正在酣睡的斑斓虎,如今已经他们被乱箭射死。

    萧晏得到信的时候,整个人松下一口气。

    抓住了便好,人左右是跌在哪里了,可以慢慢找。

    然而,拨开人群,俯身而望的时候,萧晏如被雷击。

    距离斑斓虎不远处,有一把残破的油纸伞,而斑斓虎嘴边还有半截鸦青色布料……

    “愣着作甚?”萧晏蹙眉,“去找王妃啊!”

    “快,都给本王去找……”

    “去找啊!”他吼道,拂袖转身离去。

    然,才走去一步,便踉跄跌了下去。

    “殿下!”钟如航一把扶住他。

    “去……”他气若游丝,指着山涧,“把那畜生,开膛!”

    数百斤中的猛兽,开膛掏胃,自需时辰。

    萧晏便站在那处,一瞬不瞬地看着。

    血流入土,血腥弥散。

    一个多时辰后,钟如航来到他身边。

    “你看到……”萧晏甩开他,欲要奔过去。

    “殿下!”钟如航拦住他,“没有……”

    “没有皮毛骨肉,没有是不是?”

    “殿下——”钟如航不敢看他,垂首将掌中鲜血滴答的一物呈上,“在那畜生胃里寻到的。”

    萧晏眼前模模糊糊,一阵晕过一阵,但到底还是还看清了。

    怎么能看不清,那是半截镯子。

    是他母亲的陪嫁。

    是他亲自命人密的金线。

    是他数日前,才给她带上的。

    所以,所以?

    惶惶两世。

    上辈子,她尸骨不全。

    这辈子,她尸骨无存。

    萧晏突然便笑了笑,伸手接过,却没能握住。

    喉间腥气直冲,一口血吐出,散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写着写着睡着了。

    ? 33、晋江首发

    骊山被整整翻了三遍, 自九月初一深夜,直到九月初五。

    搜寻无果后,九月六日起又开始搜寻山下村落。范围从骊山扩大至东边洛阳城, 西去长安城。

    当从函谷关调来的兵甲, 接了上峰命令入长安城时,已是九月初十。

    这日晌午时分,叶照正在玄武长街得了中间人的牵线,将两头梅花鹿并着一头白狐倒卖给黑市。

    每年夏苗冬猎结束, 总有许多猎人或低末的绿林人士,在骊山一带不要命地捡漏。拣这些皇家围场中逃生出来的牲畜,捕来售卖。当然还有便是权贵高官赏给家臣奴仆的, 他们多来家中拮据, 寻常也没有使用这等贵物的地方,便拿来邻城卖出。

    卖家瞧叶照一眼。

    身姿瘦弱,面呈麦色,三角吊凤眼, 眼角至下颚还有一道旧疤。一身衣衫里外反穿,当是为了隐藏发黄的血迹。再看这举物上案的动作,倒是利索有力。

    又是一个偷猎的江湖人。

    “三十两!”卖家熟练地捻了捻三头牲畜的鼻息。

    叶照抓上就要拿走。

    这也太黑了, 便是一头就不止值三百两。

    “我就是穿其皮, 食其肉也抵得过三十两。”叶照愤而转身。

    这可是活物,她特地没下狠手,给它们留了口气,为得就是卖个好价钱。

    萧晏大抵想不到, 叶照功力未失, 也不曾死去, 不过是在他眼皮底下走了而已。

    不仅走了, 还猎了骊山的野物,换以钱财。

    萧晏如何翻遍的骊山,叶照很清楚。

    因为她在骊山亦待了四日,直到萧晏车驾离开,才随后下的山。

    萧晏寻了千象殿往东的地界,自是无错的。

    千象殿往西便是悬崖绝壁,她如何会去哪里,且她是在东边紫英殿失去的踪迹。

    自然该往东寻找。

    只是因为她功法俱在,彻底乱了萧晏思维。

    当日夜晚,她道想一人走走,遂退了左右。

    却当真往千象殿方向走了一道,然后又往回走了两圈,如同迷路模样。

    雨后路面湿湿嗒嗒,清晰留下她的脚印。

    后再至九曲台附近划掌滴血,引出斑斓虎。

    至此便再无她的足迹,她同斑斓虎搏斗不过两个回合。

    第一回合,乃引虎咬衣。

    斑斓虎在她掌风控制牵引下,咬上她披帛,却再不得往前,被内力一击只想逃离。如此九曲台山坳处被拖出一行挣扎的痕迹。

    观来便是一个人被猛兽拖拽的模样。

    第二个回合因她示弱,斑斓虎反扑,血盆虎口大张之际,叶照脱腕间镯子如暗器,直入老虎口中。

    一箭双雕,既以镯子再度证明自己为虎吞噬,又震晕了老虎,以此脱身。

    至此之后,骊山之中,她施轻功,飞檐走壁从千象殿西首一跃而下,入了悬崖。

    最危险的地方,从来最安全。

    而她,到底因强封穴道、阻筋脉这事,内息损伤。

    先前一番于虎搏斗,强行破开穴道冲开筋脉,到彼时已经是手足无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锁琵琶骨的状态。便也不敢再动武离开,只在悬崖下休整了两日。

    期间原也有一队士兵路过探寻,但到底那般隐蔽处,便也草草略过。

    叶照知晓自己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叠累,以此一路需得尽可能少的动武,又需早些离开此地。遂躲避间,顺手捕获了些猎物,以换酬金。

    银钱,能解决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辈子,她带着孩子,身无分无。

    虽有一身武艺,可以杂耍卖艺,走镖护物,换以钱财。然且不说她怕因武功暴露踪迹而无法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赚钱也不得行。因为她实在内伤太重。

    为此风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里沙漠,去漠河以北,内伤好之前银钱便万分最重要的。

    需买药补身,置衣乔装,购马代行。

    千里之途,三十两如何够用。

    卖家观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确乃活物,便也明白对方是识货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将价值千两的牲畜打了个折。

    三百两。

    还美其名曰万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叶照到底无心讨价还价,松手成交。

    然才扭头欲要抬步离开,便遇见了挨家挨户,挨个点位巡查的函谷关士兵。

    “站好!”士兵怒气冲冲,揪住她衣领,对画辨别。

    “官爷,这又是跑了哪个朝廷要犯?值得你们守关的将士出来干这伙计?”方才的卖家扫一眼画像,未带对方反应,已经睁大了嘴巴。

    但凡画师没画夸张,是按真人所画,这还不是转眼便能寻到的事。

    天底下能长成这般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的,也没几个。

    特别是杏眼下的一颗泪痣点缀,当真风骨妖娆,姿容无双。

    卖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样貌平平,灰头土脸,只一把嫌弃地推开了她。

    云泥之别,休得浪费时间。

    叶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涌的内力,转身置衣购马。

    策马离开长安城时,城内已经贴满了她的画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马疾行。连奔了两天一夜,上了陇西道,直离开洛阳四百百余里,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马,扶树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没想到,那般布置,竟然还没骗过萧晏。

    竟然还能劳他如此追击。

    然眼下能松一口气了,长安城已出,函谷关已过,又过了天水城,便算彻底脱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萧晏还欲派兵甲追袭,追上的几率也及其渺小。

    叶照牵马至河边喂食,自己在另一头捧了两口清水饮下。

    水清鱼现,叶照看了看,又举目四望,长河落日,不见炊烟。

    此处距离城镇人舍当还有不少路程。

    她遂拣了根树杈削尖,转身入浅滩,叉了两条鱼,又从草丛中捉来一只野兔,然后牵马寻了一处山洞落脚。

    夜色四合。

    有人的阴冷山洞中,燃起一个火堆。

    还未至双九的姑娘,月光将她背影投的狭长又寂寞。

    然而火光却映出她欢愉又知足的笑靥。

    她认真烤着鲫鱼和野兔。

    没有多余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两条鱼留给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着新鲜的青草喂给马儿。

    这一生,这两世,她要的不过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鲜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则用之,无则无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盐和油,她都觉得拥有便是奢侈。

    又何论、酱醋茶……和糖!

    若说还想有些什么?

    叶照躺在一块用火炭刚刚烤干的石块上,就是阿姐和小叶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见她们的。

    她合眼睡去,却又满怀欣喜地睁开了双眼。瞥头看洞口还在燃烧的火堆,感受着一点点暖意,和两世都不曾拥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着稻草翻了个身,又满怀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亏,又欲满圆。

    有些人,却再不得圆满。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册卷宗。

    一个月前中秋佳节,还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已经萧条拓遢,整个人瘦了一圈。

    虽然眉眼依旧清俊,却已难聚神采。

    叶照以为他是发现她假死逃离的蛛丝马迹,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骊山归来,萧晏将桌上这份卷宗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营出身的林方白,并着从刑部提来的两个主簿,寻来的证据,得出的结论。

    迷路的脚印。

    被拖拽的痕迹。

    虎口残留的血衣。

    虎腹中仅剩的半截玉镯。

    条条证据无一不证明着她丧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尽失的前由。

    加之传说中斑斓虎寻仇不死不休的习性。

    如此证据摆在面前,萧晏没法否认,那样残酷的现实。

    回来不久后,钟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还在全盛期,大抵能逃过此劫,可惜她武功……”

    话到此处,被一旁的苏合一眼瞪住。

    人散后,苏合给萧晏熬药,陪着他。

    萧晏急怒攻心后,伤了肺腑,原以为一两贴药缓一缓便好。不想心中郁结,九月入秋又添了风寒,如此汤药不断。

    他端着药,低声道,“说得对,要是她没有武功尽失,一头斑斓虎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看着手中那盏药,喉咙发紧又发哑,“四年前,雪山之巅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

    “那样算,她远赴雪山之前,还被我打伤了。”

    “你说她那样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抬头看向苏合,看向这个入过他梦境,唯一知晓他前世今生的人。

    终于落下泪来,“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后,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调了城防禁军,四下寻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寻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寻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许礼部撤掉王府已经开始布置的青庐喜房,不许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礼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门,揪出楚王打了一顿,连从来交好的霍小侯爷来劝他亦被打了。

    这样的闹剧,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见十数日来,骊山脚下和洛阳城中皆搜寻无果。

    萧晏竟假传圣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调了函谷关的将士前往邻近的长安城寻找。

    于是,当日下午銮驾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门,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叶照当日九曲台有功,又实在可怜,萧明温赐她以王妃之礼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双,鲜红如火,转眼灵堂缟素,白幡满屋。

    萧晏被御前侍卫压身按头,看衣冠入殓,棺椁闭合。

    然而,他没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鲜血溅在她的衣冠上,触目惊心。

    萧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转醒。

    炭盆中发出一点声响,未几火焰便舔上来。

    陪在一旁的苏合猛地转醒,侧首寻声音的来处。

    见不远处萧晏正坐在案前,足畔的盆中火苗噗噗燃起。

    “总算醒了。”苏合起身置萧晏处,伸手给他切脉,余光瞥见炭盆中未烧尽的书册,是那本证明叶照死亡的卷宗。

    却也只得无言惋惜。

    片刻,他收手展颜,转身将炉子上一直温煮的药篦给萧晏,“还好,总算没伤到根基,就是元气损得厉害,要好好调养。”

    萧晏点点头,将药接过,却只是晃了晃没有喝。

    “苏合,你加点点川乌吧。”他低声道。

    “疯了是不是?”苏合立时拒绝,“你现在用川乌致幻如梦,元气损得更……”

    “我受不住了,你让我看看她……我就想看看她……”

    苏合到底磨不过他,答应了他。

    却直到七日后,他面上稍有了些血色,方才让他喝药致幻,入了梦境。

    然,半月过去,试过数回。

    萧晏耗尽气血,都没有看见梦里人。

    十月天高风寒,萧晏立在水榭台对面,看上头人影晃动,衣香鬓影。

    风过,水涌,却是空空如也。

    她,是四月十七入的洛阳,四月二十一入的府邸。

    那时,春光正好。

    然不过百日。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作者有话说:

    ? 34、晋江首发

    转眼入冬, 已是昌平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安西大雪。

    然安西以北的百里沙漠中,却始终如一的温热气候。

    夜深人静,慕小小熄了灯, 落下帷帐正欲安置。却见垂落的帘帐忽地撩起, 一袭纤薄身影滚上来。

    “是我,阿姐。”叶照乌衣夜行,一手捂住慕小小唇口禁声,一手伸出将腕间一截同心结红绳与她看。

    须臾又扯下面罩, 卸去了人|皮面具。

    夜风带着砂砾的余热,从半敞的窗户灌入,将帘帐吹得悠悠颤动, 将壁灯晃得明明灭灭。

    光线隐约而微弱。

    然慕小小还是一眼就能辨出, 是她妹妹。

    是她从豺狼口中救下,从风月泥塘里拖出的清白如芙蕖的小姑娘。

    “阿照!”慕小小一把抱住她,呜咽落泪。

    十余年囚禁生涯,为了不叶照她增加负担, 不让人觉得自己是她的牵绊,慕小小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用最毒的话语嘲讽她,用最厌恶的眼神睥睨她。

    有那么一回, 叶照出任务回来, 浑身是伤缩在榻上喃喃呼唤。

    她没有忍住,去看了她一眼。

    一口药还没喂下,屋内便进了旁人。

    握药盏的手一顿,便连汤带盏砸在她脸上。

    慕小小妖妖娆娆起身, 眉眼又冷又媚, “就想看看她死了没。”

    其实她的确有理由怪她、怨她, 恨她。

    那些人明明要抓的是叶照, 与自己何干啊。自己无非同她近了些,便横遭此劫。

    十年,若是没被带来这无人沙漠。她大概早已随明郎远走,隐居山野,甚至这个时候,已经有儿女绕膝。

    可是怎么忍心怪她!

    一个被生父卖入青楼、连三餐温饱都不得的稚女,她有何错。

    错的,明明是这个世道,是险恶人心。

    斜月沉沉,星星眨眼。

    关于同萧晏之间,叶照并未讲太多。只拣着一些重要的、以及自己如何假死脱身的事简单说了说。

    慕小小听来,频频颔首。

    哽咽道,“你逃出来就好,天地大,总容得下一个你。”

    她目光往帘帐外横了横,“这般危险,不该来的。但是……”

    “但是,能让阿姐看你一眼也好。”她又抱了把叶照,拍着她背脊,然只一下便推开了,擦干眼泪道,“走吧,快走。”

    叶照垂泪不语,只直起身子跪在榻上给慕小小行礼。

    慕小小一把扶起她,轻声道,“阿姐明白的,你一个人走是最好的,这样我们或许才有重逢的机会。”

    “否则,你今日带我走,自是能出了这沙漠。但是他们那些人,稍一作联想,便知是你带走了我。我们就会一起陷入无禁止的逃亡。”

    “如今这般,你便是在暗,有了更多主动的机会。再者,你不是说有人会救护阿姐吗!”

    闻及会有人救护慕小小,叶照自然便想起了萧晏。

    她离开时,想着萧晏到底心怀天下,纵是对她有怨,但她身死魂消,他日除了霍靖,对于慕小小定会愿意身一把手的。

    只是,虽这样想,终是不放心。

    她选择被虎吞噬这样的死法,原也是当日换他诺言的另一种加码。

    九曲台上,除了她,便是萧晏染了最多虎血。

    斑斓虎一直不曾被寻获,她一走斑斓虎的目标便是他。所以她打伤震晕老虎,乃一箭双雕。既是脱身之计,亦是私心想借此换萧晏一个人情。

    至少他日,他见到阿姐,想起自己葬身虎腹,亦算替他解了隐患。如此他愿意照拂阿姐,胜算便也更大些。

    思至此处,叶照含笑颔首。

    “阿照!”慕小小最后唤住她。

    叶照回首。

    “你还记得你明师父教你功夫,同你说的话吗?”

    “一日握刀,当为天下、为苍生拔刀。”叶照袖中划出九问刀,回道,“阿照从不敢忘,只是如今局势,阿照有伤在身,且这刀法亦不敢露于人前。不过无妨,但阿照内伤痊愈,若遇不平事,便是外家的拳脚功夫……”

    “不!”长了不过十一岁的女子,是姐亦如母,将那副人|皮面具给她细心戴好。

    “青春年少,热血沸腾时,阿姐自与明郎一般同你说。可如今阿姐不这样说。”慕小小低头看金色弯刀,握上叶照的手让她抓牢刀,“这天底下,谁也没有你自个重要,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闭上眼,待你睡了我再离开。”

    北境夜风吹拂,叶照给榻上将近而立的女子掖好被角,转身消散在苍茫夜色中。

    百里沙漠在大邺西北处,而叶照策马夜行乃是一路东去,东境至北处有河名曰漠河。

    漠河以北,相传有方士可采血引魂。

    只是方外方士难寻,入其山门需破护山法阵。

    东方泛白,晨星可见。

    又十数日昼夜轮转,叶照已经离开百里沙漠,出了安西之地。如今越过中原地带,上了东北道。

    已是昌平二十八年正月,新年伊始,东北道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叶照牵着马在一家客栈住下。

    阖家团圆的日子,住店的人几乎没有,店中也无甚丰富膳食。

    但叶照还是很开心。

    她挑了一间上好的厢房,要了汤饼,烩肉,和甜酒酿。

    屋里烧了炕,干燥又暖和。膳食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

    掌柜道是新年稀客,还送了她一盆羊肉饺子和两个冻梨。

    叶照将膳食都吃了,剩下两个梨捧在手中玩。

    掌柜道,“冻梨是这处特色,看着乌黑发丑,但甜的很,水又多。”

    “好香!”叶照凑近闻,却也不吃。

    闻闻就好,她不要吃。

    “梨”的发音不好听,她也是要去寻女儿团聚的,不要在有离别。

    她道了声谢,抱着两个梨满脸笑容地跑回房间。

    熄了烛火,她凝神打坐,调理内息,以便接下来的入山破阵。

    还有三百余里,就要到达漠河了。

    四个多月来,她强行封穴阻筋脉的元气已经已基本复原,九曲台挨的那一掌也以痊愈。想到九曲台受伤,叶照便又开始想起陆晚意。

    那日的刺客,她认出来的,是应长思。

    应长思要杀陆晚意,左右是因为自己之故。如今自己亡故,想来便也没有再杀她的必要。她侍奉在贤妃身边,当是安全的。同萧晏关系亦不错,萧晏亦会护着她。

    而她远走,梅花针控在左臂筋脉中,只要不去施力触碰,便也不会有事。

    如此便唯剩噬心蛊。

    原本功力复原后,她试过用内力逼出或者压制,却始终不得成功。

    而在崔如镜的书卷中,亦不曾有噬心蛊的记载。

    她想着,左右操蛊之人已去世,这蛊虫便沉睡不会再醒。

    而这世上能操伏噬心蛊的,除了崔如镜便只剩应长思。

    如今她假死离开,想来应长思也无可奈何。

    然而,正这般思虑间,她整个人颤了下,只觉胸口一阵心悸。刚想御气,心口便一阵绞痛。

    噬心蛊。

    竟是噬心蛊发作了。

    但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再没有印象中心如刀绞、毒蛇勒缠的疼痛。

    可是即便如此,叶照还是惊出一身汗。

    且不说那样周密的计划,便是这数月亦无任何追兵,洛阳皇城中的人当是已经信了的。且霍靖手下暗子甚多,苍山门下有武学资质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他们实在没有揪着她不放的理由。

    这般想来,加之一炷□□夫过去,叶照再未感受到疼痛,便多来只当是当初不娴熟的封穴阻筋触到了它。

    只继续静心打坐。

    一夜无事,晨起叶照总算安心几分。

    *

    “师尊、师尊……”洛阳城郊的一处宅院中,应长思看着已经休憩的母蛊,琉璃瞳仁时涌时现,风霜面容上满是惊喜。

    师尊还活着。

    自叶照死讯传来后,这四个月来,他头一回收功清醒过来。

    眼中化成常人的黑瞳。

    折腾的那么许久,他居然没想到,叶照体内种着噬心蛊。

    噬心蛊一入人体,便与宿主同生共死。

    如今蛊虫还活着,那么叶照便也一定没有死去。

    “金蝉脱壳!”霍靖是在翌日得了这消息的,闻之简直不可思议。

    “如此,小侯爷只需去一趟百里沙漠看看便可。她平身便那么一点牵绊,若是那花魁已经被带走,便是本座所料不错。”

    霍靖忽而又蹙眉道,“那我们要如何寻到阿照?先生可有法子?”

    “原本母蛊在手,她走不远。”应长思从袖中掏出一方鼎炉,看着里面指甲大小的虫子,“但她显然走远了,母蛊感应的非常弱,不好辨别。”

    霍靖闻言,顿了顿,“无妨,本侯先去一趟百里沙漠。带回慕小小,这洛阳帝都,该她上场了。”

    “若是被阿照带走了,亦无妨。”霍靖面上全是笑意,“我们可以慢慢找。左右阿照来洛阳一遭,还是发挥价值的 。萧晏如今已经无心政事了,整日闭府度日,废得也差不多了。”

    *

    诚如霍靖所言,秦王府已经合府门良久。

    他求苏合助他入梦多番失败后,人便开始恍惚。

    总是在各种场景里,见到叶照。

    去岁除夕宴上,他难得清醒。见到哀哀垂泪的母亲,见到不良于行的长兄,再见那些在他麾下多年的属下,心中便有些愧疚。

    属臣们各有才能,他并不担心离了自己,他们便吃不上一口饭,只是党派相争许久,楚王没有容人的性子,他们离开秦王府便注定无路可走。

    而他母亲和长兄,靠以他为父的天子,他并不放心。霍靖身后何人,萧晏重生十年,占尽先机,却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至今没有个眉目。

    这过去未来的漫长人生,他只需要她一人。

    可是需要他的人,却有很多。

    这样抛下便去寻她,她大概更不愿看他了。

    她会说什么?

    大抵会说,“妾身受不起如此厚爱。”

    那么,阿照你走慢些,等一等我。

    于是,秦王府合了门,秦王却依旧在理政。

    不过是少了露面,少了参与朝会。

    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却又不甘心。

    他从来没有去过叶照的墓地,王府中也没有设她的灵位。

    他同苏合说,“你不是说亡人好入梦,生人多来不入梦吗?”

    “这难道不能证明她活着吗?”

    苏合无话,由他用这般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原也还有更荒唐的事。

    那头吞噬了叶照的斑斓虎,在去岁十一月里被萧晏派人从骊山扛了回来。

    彼时距离斑斓虎死去,已经两月有余。

    尸身腐烂发臭,皮肉被其他野兽吃的所有无几,倒是骨架完整。府兵运回时,尚且一尊数米的白骨尸架。

    萧晏看着愿意理事,愿意走出来。萧明温便由着他去。

    天子不说话,旁人便也更不敢置喙。

    然,有多少人,在心里或高兴,或叹息,秦王疯了。

    日日同吃了他妻子的虎架,待在同一屋檐下。

    日日睹物思人。

    大抵是又爱又恨吧。

    老虎吞了他的王妃,身上满是他王妃的气息。

    萧晏确实没有一日不看,不抚摸。

    确实又爱又恨。

    然而这一日,他摸着虎牙,正盛怒难当之际,似是看到什么让他欢喜的东西,瞬间消了怒气,他凑近细看,又退身看虎面其他骨架……

    电光火石间,眉宇浮现出四个月从未有过的欣喜。

    “去,传林方白,钟如航,去将先前参与抓捕斑斓虎的所有人,全部聚集秦王府。”萧晏侧身吩咐侍者,“包括楚王的人。”

    “还有,去大理寺给本王拎一个仵作过来。”

    萧晏落话如铁,府中主簿只在以往自家殿下开加议会时,才见识过。便也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很快,他要的人便聚集了。

    他问,“那日,在乱箭射杀斑斓虎时,可有人同虎相斗,击打过它。”

    众人一致摇头,他们根本连斑斓虎的面都没见到,何来搏斗?

    得此答案,萧晏眸光亮起一分。

    他转身又问仵作,“虎牙看的如何?”

    仵作道,“当是被硬物击打而断。”

    萧晏再问,“虎面骨架的裂缝,可是撞击重物形成?”

    仵作蹙眉摇首,“不好说!”

    只再观虎牙,“殿下,这打断虎牙的利器有些奇怪,当是及细之物,这……”

    “看看这个?”萧晏从袖中掏出半截玉镯。

    仵作接过比对,“符合,但……”

    “但是,这镯子入虎口早该碎成数瓣,断没有击断虎牙的可能,对吗?”萧晏拿回手镯放好。

    “不,有可能。”林方白和钟如航相视一眼,同时脱口。

    林方白道,“如果对方是个高手,以掌力催之,将玉镯为暗器,一切便合理了。”

    话音落下,他整个吓了一跳。

    只抬首看萧晏。

    萧晏低头看着手中玉镯,眉眼有神,眸中有光。

    他一笑,一行清泪便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 35、晋江首发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上元日。

    是个极好的日子。

    萧晏坐在清辉堂的正殿里, 看参与这次被他问话的诸人。

    林方白,钟如航,左礼, 贺兰仪都是自己人, 剩下的三个金吾卫是萧昶的人,还有一个仵作大理寺出身,原也抬不到面上。

    但是这个仵作知晓了这件事的关键处。

    斑斓虎被杀前,是被秦王妃的手镯为暗器击晕的。

    萧晏挥手将人都散了, 只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说归说,到底不是他的人, 他自然不放心。

    这日晚膳, 湘王受胞弟之托下了贴子,请大理寺卿穆兰堂过府一聚。

    湘王府中,朝阳台丝竹咿呀,正唱着一支新编的曲。

    大理寺卿刚正清贵, 不涉党政,想红袖添香以收买,自是不可能的。

    但人吃五谷, 总有些雅好。

    清心寡欲的穆兰堂没别的喜好, 独爱听曲。

    偏湘王府汇聚天下名伶,两人遂成知己。

    脱了官袍,大理寺卿到底一介凡人,实在禁不住这厢诱惑, 急急赶来。

    眼见宴上还坐着一尊大佛, 穆兰堂咯噔一声。

    宴无好宴。

    “穆大人, 此非鸿门宴。”秦王给他斟酒, 推过。

    萧晏不作为还好,这一说一行,大理寺卿一双断案无数的眼睛,瞪大又缩小,最后回神。

    如此识人断言,眉目清朗,哪里有半点疯癫模样。

    这分明,比谁都精明。

    萧晏开门见山道,“敢问今日来本王府中的仵作,上任几年,才干几何?”

    穆兰堂稍作回忆,“沈诀,寒门子弟,上任四年有余,七品官,有才能。话少做事多,是个实干的。”

    “成。”萧晏笑道,“今个来本王处办事确乃谨慎利落,很是不错。穆大人今岁下半年府衙考核卷宗上,可好好评写。”

    “还有这些——”萧晏推过去,“沁园刚摘的一点果子,算是弥补沈大人今日给本王办事,旷了半日的俸禄。”

    穆兰堂掀开一角,好沉一盆果子。

    金灿灿,沉甸甸。

    “大人看仔细。”萧晏推了推盒子。

    穆兰堂蹙眉,金枣下一柄匕首。

    再抬头,秦王殿下已经变了神色,眉宇是同刀刃匹配的杀气,“放心,本王不难为大人,只是沈大人今日在秦王府所知之事,缄口于腹中便行。”

    穆兰堂颔首,“卑职一定好生嘱咐,殿下放心便是。”

    萧晏持酒盏敬穆兰堂,“本王干了,大人随意。”饮罢,便起了身。

    “本王今夜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萧晏按下随他起身的穆兰堂,“大人好好听戏吧,寻常皇兄可舍不得他们开喉予旁人听。”

    直到看不见萧晏□□,穆兰堂方侧身道,“殿下,这什么重要的、不能谓人言的事,值得秦王殿下亲自跑这趟。”

    说话的人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像是在说随便寻个府邸属臣便能办这事。

    萧旸亦瞥了一眼,继续看着台上伶人,只挑眉笑了笑。

    还能有何事!

    左右是让他起死回生的人和事。

    遂道,“秦王殿下开了口,你便好好办。明个本王再请你听曲。”

    穆兰堂简直天降馅饼,连连拱手称是。

    *

    萧晏没有急着回府,去了摘星望月楼固定的一间厢房内。

    林方白和钟如航已经候在此处。

    萧晏许了钟如航前头要回家祭祖的假,道是再给他添上三日,只让他经过长安城时拜访一下霍亭安霍侯爷。

    “拜访”二字,钟如航听得懂,遂问,“殿下,可是即刻去办”

    萧晏看外头花灯不夜天的长街,温声道,“明早去吧,今晚陪家人过完节。”

    然后又吩咐林方白,传暗子营的人,连夜将兰州、天水两处,并着边地阳关一处,三处霍靖的人手都清理掉。

    林方白闻言,不由惊道,“殿下,这三处人手是好不容易发现的。尤其阳关处,去岁八月底回纥再度来袭,多半是那处人手通的消息,做得接应。这眼看盯下去就要有证据、有结果了,此刻动手怕是打草惊蛇吧。”

    萧晏摇首,“领命做事。证据早晚都能有,本王不在乎在多等些时日。”

    *

    从摘星望月楼出来,天空又开始落雪。

    萧晏掩口咳了两声。

    “殿下,快上马车。”苏合催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

    萧晏披了件织锦嵌毛的大氅,自己撑伞走在风雪里。经过摊贩,买了一盏平安灯提着。

    “明月如霜人如画,火冷灯稀霜露下。”灯罩上提着一句词。

    萧晏掏了银子道,“您提这么个词,别说卖不出去。不怕被人砸了!”

    “公子不就买了吗?也未见您砸。”摊主接过银两,“小可制灯千盏,自是提应景好词,皆是花好月圆。只作一盏,念孤独心,一人行,赠有缘人。”

    “今夜,多是成双人,但总有失群鸟。”

    失群鸟。

    萧晏看着平安灯中一点微弱灯芯,颔首,“您在这卖花灯屈才了,合该去算命。”

    他提灯撑伞,一个人往家走去。

    临近王府的一段路自不会有摊贩,光影散去,夜色便浓烈起来。

    十五的月华拢下,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他将灯杆伸出去,似是要把平安灯送给身侧的人。

    府门已经打开。

    萧晏立在府门前,低眸看依旧在自己手中的平安灯。

    半晌,将它挂在了门口偌大的壁灯上。

    无论你在哪,还愿不愿意再回来,总归平安最重要。

    那个验过老虎尸身的仵作,以后便是自己的人,自不会再言今日之事。

    三个楚王一派的首领,为防万一说出什么被霍靖听了又联想了去,毕竟但凡行事,都有痕迹。他也尽力牵绊住了霍靖的手脚。

    他已经最大限度控制了外面风刀霜剑对她的威胁,剩下便是该考虑她会去何处,自己又该往何处寻她。

    这日之后,萧晏入了密室,秦王府依旧闭门,似往昔模样。

    偶尔,陆晚意会领着贤妃的命令,过来看看他。

    陆晚意来时,萧晏都是愿意见她的。

    原因无他。

    叶照走前,同他说多帮衬着些她。

    萧晏想不出自己一个男子,除了在权势的范围内,还能怎样帮衬一个姑娘。

    是故,二月二这日,当陆晚意再次入府看望他时。

    萧晏道,“清河,今岁你十六了,可有中意的郎君?”

    陆晚意正给他盛自己熬煮了许久的甜汤,闻言面上一阵绯红。

    只将汤端给萧晏,“雪梨红枣羹,殿下尝尝,润肺的。”

    萧晏接过饮了口,笑道,“手艺不错。”

    瞧她面色,又道,“这般心灵手巧,来日夫家定是满意的。”

    陆晚意面颊都烫了。

    萧晏笑了笑,将汤用完。

    “看中了谁,便同本王说,或者同贤妃娘娘说也是一样的。”

    见陆晚意咬唇无声,萧晏便只当她女孩子娇羞。

    正色道,“清河,本王知你父母早亡,本就是孤女,在祖父下长大。本来婚姻大事当由你安西陆氏作为家主的叔父作主。然眼下安西处自无人再为你掌事。且不怕的,他日你可从宫中昭仁殿出嫁,十里红妆本王替你备下。”

    说这话时,萧晏想,阿照不过一颗棋子,若是血腥杀戮的人命一定要算她三分,便也是他的三分。

    他妻子的错,就是他自己的。

    该他担起来。

    而陆晚意闻此言,只觉心中暖意翻涌。

    她喜欢谁?

    还会喜欢谁。

    她看着眼前人,眉宇间恢复了一点神采,心中愈加欣慰。

    却也没有多言,只低声道,“殿下,你我相识多年,也算亲厚。可否别再清河长,清河短的唤妾身。好生生分!”

    “那本王唤你什么?”

    “殿下可以换……四娘或者晚意。”

    “行吧,四娘。”萧晏挑了挑眉。

    晚意是她闺名,不能叫。

    他两辈子就喊过一个女人的闺名。

    闻一声“四娘”,陆晚意已经很是开怀,他不喊“晚意”也是对的。

    如今时下,让他唤“晚意”未免难为他了。

    但她相信,时光漫漫,相比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乃至整个余生,他总能忘记那一场不过数月的浓情。

    便是忘不了也无妨,只要他愿意往前走。

    陆晚意在马车中看着匾额高悬的王府重新合门,自己便也落了帘帐。

    到底殿下待她同待旁人是不同的。

    眼下,寻常人压根见不到秦王面。

    唯她,无论何时来,都是府门大开。

    “走吧,回宫。”陆晚意敲了敲车壁。

    却不想,车驾停着未有动静。

    “何承?”陆晚意掀帘,“你想什么呢,近来总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姑娘。我们这就走。”

    何承是如今安西十三州的首领,自陆氏出事后,便一直贴身保护着陆晚意。

    近来,他确实总是心不在焉。

    确切地说,是去岁九曲台收官宴之事后,他便这样了。

    当日秦王妃不过三招绝技,便是击退刺客,虎口救人,全身而退,他便觉那身法格外熟悉。

    近日来,总算想起,五年前凉州城外那个刺客,仿若也是这般身法……

    只他也不敢完全确定,便也不欲多言。

    且他的少主同秦王府私交甚好,没有证据便实在没有必要徒增事宜。

    更何况,便当真是秦王妃,斯人已逝,且尸骨无存。亦算老天有眼,让她遭了报应。

    一切都结束了。

    *

    而霍靖处,在知晓叶照活着的当日,便由应长思带着母蛊追击。

    首站二人便是去往百里沙漠。

    只是经过天水城时,母蛊感应地强烈了一些,而再往西去,却又弱下来。如此应长思遂确定,叶照往东走了。

    是故,二人东西各走一路。

    霍靖在前往百里沙漠的途中,更是传令天水、兰州两处暗子人手跟随应长思而去。然他的命令还未到达,便接了两处人手被偷袭的消息,更有甚至居于长安城中的父亲,亦遇刺,索性没有伤到要害,却也伤的不轻。

    如此,他一时无心再思叶照之事,只全权委托应长思。

    自己匆匆回了长安城。

    应长思凭着母蛊一路东上追寻叶照,却也知晓叶照九问刀大成,若使之全力抵抗,自己除非寄出修为同她交手,才能将她带回。

    他不想将功力浪费在她身上,亦不想自己打伤她,遂一路而来,模仿九问刀招式杀了不少江湖人,每具尸体前,皆留叶照图像与字迹。

    道是“西域孤女执刀,挑战中原武林同道”。

    俨然一副要一刀成名的狂傲模样。

    当日保护荀茂留得性命逃走的江湖客,原也是一流高手,皆记得叶照杀人的手法。如今再现江湖,又得如此羞辱,皆奔相而来欲除此害,维护中原武林的名声。

    是故叶照在临近漠河时,便遭遇了第一批江湖人的截杀。

    她急着过河,多厢忍让下,便祭出了九问刀。却到底没下杀手,只以刀芒内力击晕他们,如此渡漠河北去。

    然而也因她这厢留情,彻底让整个中原武林认识了她。

    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

    叶照一路破阵入门时,还不曾想到这些。

    只是素衣血染,以刀撑在门口,面上眼中确全是真心的笑。

    原来,传言是真的。

    漠河以北,当真有世外方士。

    然待她喘出一口气,却又总觉不对劲。

    漠河以北,确实尚有人迹,可这匾额高悬乃药师谷三字。

    漠河北,有药师谷,她自是知晓的。

    可是怎的仙风道骨的老人却道,百里之外,千里之内,独此一家。

    她要寻的是可以采血引魂的方士,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

    老者道,“果真江山代才人处,不想山下阵法摆了近百年,竟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破了。”

    叶照捂着胸口擦汗唇口血迹,“大抵在下寻错了。”

    “姑娘难道不是来采血引魂,见隔世故人的?”老者笑问。

    叶照回首,“我并未言语,您如何得知?”

    “寻医救人无需破阵。我药师谷本就行此道。”老者捋了捋白须,“为采血引魂,乃逆天而行,老朽不赞成,却总有执念者,遂开道却又设阵。”

    叶照喘着气,只噗通跪下,磕长头谢过。

    “无需谢老朽。”老者将她扶起,“我门中修此道者,只有顽徒一人,如今不在门中。且容老朽飞鸽传书与他。”

    叶照看雪白信鸽划破天际,消失身影,只感激道,“不知爱徒姓名几何,妾身记下,也好立时便存心中感念。”

    “劣徒姓苏,单名一个合字。眼下尚在洛阳皇城中。”

    作者有话说:

    ? 36、晋江首发

    姓苏, 单名一个“合”字。

    苏合。

    苏合在洛阳皇城中。

    在萧晏身边。

    在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地方。

    叶照呆呆望着面前的老者,回首又看信鸽离去的方向。

    良久她才道,“谷主, 能追回信鸽吗?我不要入梦了。”

    老者闻言有些诧异, 只将面前人上下扫过。

    破了他护山阵法一路而来的姑娘,鬓发散乱,风尘满面,握刀的手打颤, 浑身浸着血。观面相,尚且年轻,不过十七八岁。

    然一双眼睛, 一道眉宇, 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说不尽的沧桑与风霜,在眸光中翻涌。

    然而,即便如此,隐居方外的老者还是无法想象, 是何缘故让她突然间放弃执念。

    且不说山门前九死一生的阵法,便是寻到此间山门,也需行路千万里, 渡河遇险无数。

    便是数年前, 皇城之中的秦王殿下来此,亦是动用了不少兵甲车驾。

    老者虽叹,却也不曾深问。

    人人皆有因果,唯有自渡。

    只是眼看面前人已经褪下神采, 如同一朵从淤泥血海里开出的花, 马上就可以触碰朝露阳光尽情绽放, 拥抱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却不想转眼丢弃。

    溃败、枯萎。

    “传信的不是普通信鸽,乃是日飞千里的雪鹄,追不回了。”老者到底不舍,见她衣衫鲜血未凝,额角虚汗未干,到底生出恻隐之心。

    “姑娘远道而来,伤成这幅模样,老朽且许你件事吧。”

    “立时便言,过时不候。”

    片刻,叶照呆滞的眉眼终于动了动,掀起眼皮望向老者,“若、令徒问妾身姓氏名谁,,容貌几何,可否瞒之。妾身之事,与令徒无关,乃与皇城中人……”

    老者看一眼叶照,捋虚颔首,“届时老朽道你破阵伤重,不治而亡。”

    叶照抬眸,扯出一抹苍凉笑意,“多谢。”

    *

    叶照离开药师谷,一路无声走着。

    脚步虚浮间,一个踉跄跌下半山,很久都没能起来。

    天很快便黑了,倒春寒的风格外凛冽。

    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她看着如同猛兽旋涡般的苍穹,终于寻到一点微弱的星光。

    她想,那颗星会不会是她的小叶子?

    她撑着起身,寻着星光走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走了半夜,直到晨曦日出。

    她环顾群山,竟是迷路了。

    她也没在意,对于寻常女子,迷路在深山中,十中□□是走不去的。但她方向感极好,除非是自己想困死在此间。

    否则,下山不过是转眼的事。

    只是这日,她没能转眼下山,耽误了许久。

    原是日落时分,再次遇上伏击。

    彼时,她已经在山中晃了一日,一直找昨天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星。

    可是随着日光渐盛,星星不见了,她到处也寻不到。

    直到日暮四合,她方重新看见了那一点星光,只满心欢喜仰头眺望。

    然而,便是这样的片刻安宁,柔弱光亮,她也没有拥有太久。

    林中归巢的鸟划破夜色,仓皇飞逃。

    剑,剑气涤荡。

    刀,锋芒四泄。

    鞭,如银蛇笞挞。

    掌风,呼啸在整个山坳林间。

    枯枝颤,残雪落。

    是漠河畔被她击退的那批人。

    最开始,她只想看星星,纵是凌厉掌风拍过她背脊,被踏足踩在胸口,她亦不曾还手。

    她甚至觉得要是来人功力再深厚一分,震断了她心脉,她就可以永远和女儿在一起了。

    后来,刀光剑影交错,挡住了星光,挡住她看小叶子。

    她便祭了九问刀。

    九问刀一共就九招。

    问天何寿?

    问地何极?

    问世间黑与白?

    生何欢,死何惧,轮回安在?

    情为何物,人归何处,苍生何辜?

    她唯一一次使出全部招式,还是功夫大成时。后来都是三招内要人性命,且都是以一多的团战。

    今日依旧一个人。

    两柄二寸长的无鞘弯刀,将夜色割裂成鲜血色。

    一共二十三位中原武林的好手,这一夜再无归期。

    叶照杀完最后一个人,将九问刀从她心脏抽出。

    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苍山派的开山始祖是怎么想的,给如此毒辣无情的功夫取这般悲悯的名字。

    苍生何辜?

    分明是无人不辜。

    她失力地跌在血尸旁,怔了几瞬,终于哭出声来。

    她从未想过要杀人,却越杀越多。

    她只想见一面自己的女儿,却连一场梦都不得拥有。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场厮杀一场哭喊,让她捡回一点清明。

    眼下,她还需活着。

    *

    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旁站了片刻,叶照伸手捧了把松针上的残雪饮下,让干涸的唇瓣湿润了些。然后撕下布袍给小腿和右肩这伤的最厉害的两处扎紧,以防继续渗血。

    她辨着方向下山,似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人、皮面具戴好。

    本来,入了漠河地界,已有数日不曾感受到噬心蛊的疼痛。皮具又磨损厉害,一路也没有易容的药草,于是她便现了真容。

    不想,才三日便被人认出,在漠河畔遭遇截杀。

    联想这半个月里频频发作的噬心蛊,左右便是霍靖和应长思发现了假死之事,在寻她。

    而那些中原武林的江湖客,她只得罪过一次,便是杀荀茂的时候,但他们不曾见过自己的容颜。如此想来当是霍靖一党借刀杀人罢了。

    而如今药师谷的信传给了苏合,萧晏或许也会有所联想,知她尚且活着。

    阿姐。

    霍靖大抵会因自己的叛逃而折辱她。

    萧晏亦会因自己欺骗再不愿救护她。

    在一昼夜的浑噩后,叶照终于寻到生命还可以做的事,终于觉得还有被需要的价值。

    只是当务之急,她得寻个落脚处养伤。

    眼下,她外伤加内伤,已经失力的无法凝神。

    而她体内的噬心蛊被催动需人耗费功力,眼下已经五日过去,她都不曾发作。想来是应长思散功的日子到了,舍不得耗损修为,将母蛊催眠了。

    这厢前后想过,叶照遂安心了些。

    心中亦想好了去处。

    下山路上,她本来捉了一头梅花鹿想饮血补力。

    然刀锋落下的瞬间,一头稍大的鹿疾奔而来。

    双目灼灼盯着她,甚至屈膝了两条前腿,跪了下来。

    原来是头母鹿。

    叶照看她,又看自己手中的幼鹿。

    终于松手,收刀。

    “为师便说,你狠的只有一双手。”身后,应长思从天而降。

    叶照袖中刀尚未来得及滑出,便被来人点了穴道软绵绵倒下去。

    应长思原是早就发现了叶照,用了近百余江湖人消耗叶照战力,又停止了噬心蛊让她掉以轻心,如今算是手到擒来。

    应长思俯身揽住她,将她的金色弯刀推入袖中。揭去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抚了抚她鬓发,“好好的一张脸,戴个这么丑的东西作甚!”

    叶照想起上辈子被穿琵琶骨的恐惧,只上下牙齿咬合,却不想应长思心细如发,一把捏住她下颚,“想咬舌自尽,且想想你阿姐。她可不懂你这般利落的死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照默默松了唇口。

    “别抖,不必害怕。”应长思抱着她御风而行,竟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有为师在,没人伤得了你。”

    “但是……你要是不听话,为师可要把你交给霍小侯爷的。眼下他可火呢!”

    叶照怕的。

    她怕极了前生那种死生无路的绝望感。

    亦怕眼下应长思虽无受伤害却莫名的亲昵。

    她历过人事。

    男人抱女人,尺寸多少是欲,多少是情,身体升高的速度与温度代表了什么,她清清楚楚。

    叶照终于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应长思。

    这一看,她整个又惊又惧。

    应长思低眸同她眸光接上,竟是眉宇间情意流转。

    叶照浑身僵硬又战栗,心绪起伏间猛地吐出一口血。

    应长思蹙眉,伸手搭上她手腕,收了功法落在一处小溪边。

    举目四望,寻见一个山洞,将人抱了进去。

    “同你说了莫怕莫慌,平心静气。”应长思看着仰躺在石板上,接连呕血的人呢,只放下她手腕,扯开她衣襟,未几又撩开她下身袍摆。

    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兵刃伤,内里也亏空得厉害,内伤十分严重。

    叶照身下本就是湿冷的石板,突然间连着身上都一阵寒凉。她被点着穴,无法动弹,但眼睛自能看见。

    她被应长思脱尽衣衫,唯剩一袭小衣,已经被他攥在手里。

    叶照十指扣着身下石板,洞顶泉水在了她手背,同她眼角的泪水一起滑落。

    “别哭!”应长思用指腹蹭了蹭她眼角,“再哭不给你上药。”

    说着,他送了手,掏出一瓶药粉,撒在叶照身上。

    叶照一阵痉挛,遍体生疼,却知确实是好药。

    乃红爻粉,尚好的止血药。

    应长思又拉过她的手,推掌给她输送内力。

    叶照浑身又冷又羞耻,虽是受了他的止血粉,然这下内力输过来,她同样惊惧。

    她不怕死,她怕他弄残自己。

    然后日日夜夜这般羞辱自己。

    她原也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亲无友,便是当真被这般侮辱了,也不会累他人笑话,累家族蒙羞。

    该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这一刻,她在意又惶恐。

    眼角的泪一颗颗滚下去,耳畔有人声色变得温柔而恭谨。

    “师尊,您哪里疼?”

    “师尊,您别吓唬我!”

    叶照闻言,灵台清了清,余光看见应长思双眸现了琉璃色。而给她输送内力的手始终没有停下。

    汇入她体内的内力亦是缓缓而入,柔和而精纯。

    叶照知晓他功法又乱了,遂也不理他,凝神合了眼。

    半柱香的时辰,原本湿冷的石块上,汇聚的水珠开始升温,发烫。

    叶照豁然睁开双眼,冲开穴道,拾衣逃生。

    到底是应长思,反应亦是极快,转身出掌拦截。

    叶照对掌迎上。

    一个重伤在身,一个功法混乱内力输送走大半。

    顿时,两人都退开了丈地距离。

    只听叮当一声,从应长思广袖中落出一个六菱鼎炉。

    噬心蛊母蛊。

    叶照识得。

    她抽开六尺断魂纱快一步将鼎炉卷到自己手中,眼看应长思追击上来,便也不敢恋战,只提气跃身逃离。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洛阳皇城中,萧晏在颓废了大半年后,终于在阳春点金的三月里,重开府门,重新上朝参政。

    所论第一事,便是请求前往安西之地。

    原因有二,一公一私。

    公者,那处刺史上奏,去岁九月同回纥开战时,粮草有误。

    兵部掌管战事后勤,如此上奏粮草有误,便等于直言萧晏之过。如此,他遂亲自前往调查。

    私事,便是关于他的病,道是又有了新的草药,正在那处,遂而请求前往。

    这便对了,区区粮草有误,运送途中几经周折,人手变动,萧晏最多一个监察不力之过,罪责分层下来,到他身上微乎其微。

    当是为那续命之药才是首要之事。

    萧明温本想驳了他的请求,便是寻药救命,皇城之中亦有的是人手,劳不到他亲去。

    然见他终于肯出府门,又是满目渴求。一双同生母无二的凤眼,仿佛在说,“容儿臣出去散散心。”

    遂而,准奏了他的请求。

    只加派了一队禁军人手保护他,随他同往。

    三月十五,在知晓叶照还活着的两个月后,萧晏起身去了安西。

    苏合原是要陪他同往的,然萧晏拒绝了。

    他掀帘上车前,回首又嘱咐了一次,“看顾好密室。”

    萧晏乃公职出使边地,一路或过驿站,或有官员相待,并不曾完全拒绝,都按寻常一般接受款待。

    即便心中再急,他都忍着。

    直到过了兰州关卡,方换轻骑,带着林方白和钟如航疾奔安西而去,留车驾继续惑人,转移方向。

    *

    洛阳城郊的一座宅院内,霍靖收了兰州城中的飞鸽传书。

    道是一切无恙,正常前行。

    “怨本座,那日让小妮子逃了,连着母蛊都抢了去。” 应长思是半个月前回得洛阳。

    那夜,他追击叶照到一处悬崖绝壁,以慕小小性命相逼,不想被她反将一军,道是“各人生死有命,各扫门前雪。”话落纵身跃下了悬崖。

    崖下乃一汪碧潭,他来回寻找了数遍都未果,便返回了洛阳。

    “不怪先生。”霍靖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图,“若非二月里两处人手被绊住了,加上家父遇刺,这人便该找回来了。”

    “时间太巧了,不想巧合。”霍靖又看了眼刚接的讯息,摇头道,“本侯实在不信,萧晏此番是单纯的因公而去。”

    “小侯爷的意思是,秦王殿下有了阿照的下落?他怎么可能寻到,况且她如何知晓阿照还活着?”

    “直觉。”霍靖叹了口气,“罢了,他已经出了兰州,再往西边没有本侯的人手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寻到阿照。”应长思想起叶照那一身伤,又是跳下悬崖直入水潭,多半九死一生,遂劝道,“苍山派尚有其他能干的弟子,任小侯爷择选。”

    霍靖闻言,笑了笑,“本侯寻她不是非要用她,只是不想萧晏寻到她。”

    应长思抬眼看他。

    “本侯的东西,他占的太多了。”霍靖合了合眼,“无妨,早晚都是本侯的。”

    “不扰先生吧,本侯且去听那花魁唱支曲,放松放松!”

    话这般说着,却还是不忘回信,让暗子尽可能盯着萧晏车驾。

    萧晏是七天日的日暮时分抵达的安西。

    安西刺史早已等候许久,接到人也不虚礼多言,只道,“殿下说的那处地方,并无人租下,乃是家主本人住着。倒是往东边第三间,不久前来了位女子。”

    “但是,容貌年岁看着又对不上。”

    萧晏颔首,“人好吗?可有伤残病痛?”

    刺史稍作回忆,“看着还好。”

    萧晏点点头,“你们退下吧,本王自己去。”

    抵达平康坊时,已经暮色降临。

    萧晏翻身下马,按着前世记忆中的路线走去,走到了前世的那间屋子前。

    里头人影攒动,欢声笑语。

    他退开身来。

    对,眼下这屋子还不曾出租。

    他往东眺望,提了口气走过去。

    东边第三间。

    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太慢,正当他走到门口时。

    屋内的一盏昏黄豆灯,正好熄灭。

    萧晏顿了顿,上前。

    抬手敲门,却没有发出声响。

    他伸开的五指僵在门上,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

    方才那一记灯灭,好似无声的拒绝,将他隔离在外。

    从前世走到今生,走到这般田地。

    阿照,她还肯原谅他吗?

    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他的错。

    百转千回里,萧晏深吸了口气,终于扣响门扉。

    ? 37、晋江首发

    三月末的西北边地, 深夜之中,依旧天寒风冽。

    眼见即将子时,街道宵禁, 林方白赶了过来。

    然而萧晏站在门口, 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方白不敢多话,给萧晏披了袭缎面披风。

    萧晏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去。

    转眼,幽深巷子里, 又剩了萧晏一人。

    他深吸了口气,屈指再一次扣了三下门,然后停下。

    是的,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扣门了。

    头一次, 是在两个时辰前,他刚到这、屋里熄灯的时候。

    他叩了一回,无人应答。站了片刻,回首四周邻舍, 尚有灯火和人声。

    他同自己说,许是隔壁的声音掩了他的敲门声。

    于是,他候了片刻, 大概半个时辰, 周遭烛火一家家熄灭。就剩零星几点,很是安静。

    萧晏便又敲了一回,不多不少,还是三下。

    他退开半步, 理了理衣襟, 候着。然而直到最后一盏灯火黯去, 并未有人来开门。

    他心道, 是睡沉了,没听到。

    又一想,不该的。

    阿照那样好的身手,且不说她一贯睡得浅,便说如今她尚且躲着人,当万万不敢睡实的。是故这个力道的叩门声,定是能听到的。

    可她听到了,为何不出来?

    无论是逃走,还是应敌,都该是有动静的。

    难不成,当真找错了?

    李齐云说了,容貌和年龄都对不上。

    萧晏望向西边第三间院子,里头长着一颗枣树。

    夜色中,尚能看清大树枝叶萋萋的轮廓。

    不会错的。

    萧晏告诉自己。

    一定是她,是她没听到罢了。

    这样思来想去,便到了眼下子时时分。

    他拢了拢身上披风,等待里头的动静。

    月光偏转,风呼啸。

    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初露,已是一夜过去。

    萧晏再一次扣响了门扉,他甚至想直接推门进去。

    却到底觉得莽撞,怕扰了她,徒增她气恼。

    她宁可假死也要摆脱他,可见是有多么嫌恶他。

    叶照离开的这半年里,萧晏按着时间慢慢理清了事情。大抵从他喂她喝下那口化功粉的时候,她便决定要离开了。

    那一晚,看着那碗药,她推拒了多少次。

    嫌苦,嫌烫,到最后搁在桌上说,“殿下妾身我喝吧。”

    她每一次的推拒,分明是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然他却一次次地推开了。

    萧晏想,但凡那一口不喂下,她都不会那样决绝地离开吧。

    亦或者,她是不是还觉得前世害死了自己,这是对她的惩罚?

    因为懦弱,他让她担着害死他的名声。

    却恰恰相反,是自己害死了她。

    萧晏看西边屋舍中抽芽的枣树,想象来日甜枣累累。

    心中又愧又悔,扣在门上的手失了力度,一时不察竟将门推开了。

    外院门一开,内院便瞬间现在眼前。

    萧晏回头,看着脱离门板的手,愣了愣。

    秦王殿下是肆意骄傲,不是登徒放浪。

    这般强行推开一个独居女子的住处,他还是觉得脸发烫。

    鸡鸣人起,巷子里已经有了人烟,还有挑着汤饼担子叫卖的小贩。

    萧晏余光扫过他身畔往来的人,拢在披风下的手,搓了搓指腹,抬步往里去。

    很小的一个院子。

    总共就三间房,朝南的正屋和右拐东厢一间灶台,一间卧房。

    院中虽收拾的齐整,却落了薄薄一层灰。正屋的大门虚掩着,亦是一推便开了。

    萧晏心中有些不豫。

    他嗜洁成癖,恨不得足不染尘。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皱眉的。

    真正让他不快的,是从外院到正屋,一连两间房都没有上锁栓门。

    孤身一个女子住在租赁的房中,是这般不会保护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有人进来,亦或是根本暗示着让人进来?

    想到这,萧晏甩袖转过身。

    不可能是阿照。

    他已经走到院门口,却莫名顿了足,还是望了一眼东厢的卧房。

    停了这一瞬,他便没有离开,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总算,这扇门是锁着的。

    里头正传来一阵接一声强烈的咳嗽上。稍稍间断,便是急促又粗重的喘息。未几又咳了起来。

    原来,是个病人。

    听这内息且病得厉害。

    萧晏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歉疚而汗颜。

    当是病得严重,才无力收拾这院落,但好歹好还保证了齐整。

    而再看那两扇门,原就是破损的,大抵无力修葺吧。

    萧晏手腕巧劲转过,只听“咣当”一声,里头的门栓便落了地。

    一眼望得到头的屋子。

    卧榻上的女子一手捂着胸,一手撑着往后退去。

    屋内光线昏暗。

    但萧晏还是看清了,她不是叶照。

    那女子看着三十上下,面色蜡黄,久病后的双颊凹陷,眉眼亦是涣散无神。

    整个姿容平平,尤其是眼下,并没有那颗泪痣。

    她缩在床角,又剧烈地咳起来,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望向萧晏的眼神露出恐惧,却也不过一瞬便敛尽了,只疲惫地喘出一口气。

    仿若来人是谁,要做什么都无所谓。

    萧晏又想到那两扇深夜里不曾落锁的门,心中愈加感愧。

    面前人这幅眼神,根本是重病后对世事皆无望的样子。

    已经没有对任何人或事有企盼和期待,便也无所谓其他的伤害。

    “娘子莫怕,在下路过,只是想进来讨口水喝。”萧晏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且看他一身衣袍打扮,也不是掏不起一盏茶钱的人。

    再看这平康坊内外,又不是深山老林,寻不到一家茶楼酒肆。

    靠在角落的人没有理他,只低垂着眉眼掩口又咳了一声。

    萧晏有些尴尬地站着着。

    抬眸又扫了一眼屋子,其实也无需多看,光床榻上那条薄薄的被褥和女子身上的衣衫,便知境况几何。

    这日,萧晏莫名生处许多好心。

    放在寻常,便是当真起了恻隐之心,多来打发个下人看顾下便罢了。绝不会在这般逼仄昏暗的地方多待片刻。

    而此刻,他甚至抬手摸了摸胯,想要给她一点银两。

    然两侧空空,没带银钱出来。

    他走近两步,脱下披风放在了榻上,道,“多有打扰。”

    女子眸光在披风上落了一瞬,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萧晏看着,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上辈子,有一回小叶子惊梦高烧,便是这般一个人缩在角落。他上去想抱一抱她,她便无声摇了摇头。

    后来,他也脱了身上的披风欲给她盖上。

    他想,即便她不要他的怀抱,一件占了他体温的衣裳总不会拒绝吧。

    却不想,披风搭上,还未盖好,四岁的孩子便扯了过去,一把扔在了地上。

    她低垂的眉眼始终不曾抬起看他,只轻蔑地扫过披风,转瞬瞥开。

    如今面前人也是这般,已经将眸光收回。

    萧晏道,“方才将娘子的门锁碰坏了,算是一点赔礼。”

    回应他的,只有对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告辞!”萧晏默了默,等她咳完,便未再逗留。

    出了卧房,外头春光落下,清风拂面,萧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搁着窗户又看了眼看里头模糊的轮廓。

    遗憾不是阿照。

    又庆幸不是阿照。

    若是阿照病成这样……

    萧晏回了刺史府,因连日奔波,又一夜未眠,乏得很。尤其是他的左臂,因采血之故,眼下根本抬不起来。

    胡乱用了些膳食后,便上榻补眠。

    才合眼,又坐了起来。

    他唤来林方白,让他往平康坊的那个女子家,送些银两,想了想又派去一位医官随行。

    “等等!”萧晏道,“再寻个匠人,给她将门锁都换了。”

    “还有,给她买些日常膳食衣物!”

    若说前两句话,林方白尚且觉得正常,左右自己主子为了王妃行善积德。但到了最后一项吩咐,林方白顿觉,要是没看到主子半年来要死要活的模样,他简直要以为这是秦王殿下一夜风流后,在外金屋藏娇了。

    给了银两,还置办衣食。

    萧晏歇得不踏实,还未到晌午便醒了过来。

    闻林方白已经回来,便传来问话。

    然林方白处没什么好问的,都置办妥当了。道是医官的话,让他有些晃神。

    医官道,“那女子当是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寒气侵体,久不得医治,风寒转重,伤了肺腑。下官瞧着……”

    “如何?”萧晏问。

    病得厉害,他也能看出来,但是医官欲言又止便是不对了。

    医官觑着他神色,低叹道,“怕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萧晏顿了顿,看了他两眼,一时也没说话。

    只是一下午,心神不宁。

    直到傍晚时分,李齐云带了则消息过来,总算让他一颗心好似落了实处。

    原是以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为轴心,今日下午又有两个独居的女客租赁了房子。且其中一个年龄对的上,容貌亦不俗,最关键是眼下有一颗泪痣。

    萧晏闻言,豁然起身。

    却不想整个人晃了晃。

    “殿下!”一行人匆忙扶住他,轮值的钟如航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若此刻前往说不定有何昨晚一般。你不若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明个再去。”

    “臣下去给您盯着,定不会有任何遗漏。”

    萧晏缓了缓,亦知不能这般耗损身子,无论是洛阳城中还是这安西之地,都有他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带她们团聚。

    不能这般毫无意义的倒下。

    遂点了点头,道,“多派些人手。”

    “还有,暗里看着便可。”

    只是这晚,萧晏还是难以入睡,不知为何他总是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女子。

    后半夜实在心慌,传医官熬了盏安神汤用下,总算合眼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晌午,满怀期待而去,意兴阑珊而归。

    马车路过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间院前。

    萧晏有些意外,如何会走到这来。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来。

    院门没关,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靠椅上,两眼眺望着远方。侧颜沉静平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东西。

    萧晏往台阶迈上一步,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叶照。

    叶照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来沧州城求他救女儿。

    他把她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内。

    她一开始还是开口说话的。

    第一次见他走过,便跑出来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说,“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说了不许唤阿晏。”

    她呆了呆,颤颤送开手,咬着唇瓣低声道,“她还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来,隔着半丈的距离拦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会,他的暗子其实已经入了霍靖营帐,摸到了小叶子被关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择的歹毒,强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两军对峙期,虽然他勉强占了上风,两方兵力却也没有太多悬殊。他尚且想着该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减少伤亡。

    有了这样两次叶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时觉得最好的、后来让他悔恨了两辈子的计策。

    盗图,诈死,反攻,合围,大胜。

    每一步都算对了,甚至暗子告诉他,叶照带着孩子已经出了沧州城。

    他还在想,果真无情无义。

    却不知,他想象的、无情无义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环。

    自然,这是后话。

    彼时叶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计策已想好,便依旧不曾理会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见的,叶照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后,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半点光芒都没有。

    转身默默回了那间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后张了张口,想着其实把计划告诉她也无妨。

    却见她走得头也不回,便也恼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两日过来,等她再出来了,便同她说。

    萧晏没有隔两日来。

    他没忍住,翌日便来了,来回踱了两圈,也没见人出来。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务之外空闲时候,他都过来。

    但是,叶照再也没有出过那间屋子。

    那一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这妇人的模样。

    神色沉静平和,两眼眺望着远方,偶尔嘴角勾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前尘往事汹涌,萧晏足下虚浮,扶着门框艰难喘出一口气。

    院中的妇人闻得动静,扭头转过来。

    萧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这两日的状态,和看见这人后的感觉,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变,躯体可塞物填充,唯有声音难变。

    至今他还未听到她说话。

    “贵人是来拿衣袍的吗?”

    他才想寻理由同她说话,她的声响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哑,缓慢。

    半点不像。

    “我不曾碰过,但是还是沾了灰。抱歉!”妇人的左腿受了伤,走路不甚自然。

    萧晏看她,又看披风,“在下只是路过,您留着吧。”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声音也会随病痛而改变。甚至有时只要一场高热烧过,便能彻底哑了喉咙。

    妇人望着远去的背影,转身将披风搁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抬头看,西边从院落长出的枣树。

    枣树,结出枣子,风干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枣泥米糕。

    这样一想,她便又笑了。

    *

    萧晏回了刺史府,召来李齐云。

    “去关阳坊置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让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的人搬过去,再补一千两银子。”

    李齐云仿若没听清,这是谁给谁补银子?

    关阳坊的房子,还三进三出,能换十套平康坊的那处院落。

    “即刻去办,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齐云顿生一层冷汗,“殿下,怕是来不及。购房,搬家,那处人口安置……”

    “让他们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萧晏到达安西的第三日,从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

    这间屋子,是前世叶照带着孩子住过的地方。

    自接到苏合师父的传信,萧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叶照。

    能破开山前阵法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许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档口,能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出了她,萧晏想不到别人。

    且有紧随其后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归,其人已放弃入梦。

    药师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瞒。

    却也更印证了萧晏的推断。

    叶照,定是知晓了苏合之后,才放弃的。

    这样一舍弃,她便再无以为继。

    天下之大,她没有家,唯有前生和小叶子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定会回来寻以安慰。

    萧晏想得半点不错。

    是夜,新月如钩,夜风点点。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颗枣树,便听到外头敲门的声响。

    他起身开门。

    是隔壁妇人。

    妇人披着他的缎面披风,站在门口看他。

    萧晏气血翻涌。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为我而来。”妇人慢慢拨了人、皮面具,咳了两声,方继续拨下。

    萧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现出有着妖娆泪痣的一张脸。

    还是美的。

    却也还是蜡黄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动了,也不想躲了。”叶照凑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让妾身先说。”叶照抬指树在他唇口,冲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气,“妾身私以为,欠殿下的已经还清了。”

    叶照站不住,也站不动,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环住了萧晏脖颈,另一只手拉下飘带褪下了披风,就剩一袭单薄中衣。

    她疲惫地靠入萧晏怀中,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轻声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来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这幅身子……妾愿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个事。”

    叶照轻车熟路地咬过他耳垂,唇齿进退有序,双眼却闭合又睁开,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枣树上。

    她说,“殿下,容我在这院中住几日,我时日无多,不会太久的……”

    她伏在他肩头,剧烈的咳嗽后,眼中泪水滑入他血管抖动的脖颈上,口中鲜血喷溅在他不断起伏颤动的背脊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前枣树越来越模糊。

    她说,“我、想死在这里……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写完太困,合了电脑就睡了,上厕所才发现没更上来,抱歉!

    ? 38、晋江首发

    叶照清醒在数日后的晌午。

    四月天, 春光更加明媚,透过窗户落进来。

    昏迷许久的人,本该觉得日光刺眼, 避目挡光。但她却睁大了一双眼睛, 只用力地往外看去。

    隔着木窗明瓦,她看到了那棵枣树。

    枝条抽芽,翠叶生生。

    她想要撑起身来,再看仔细一点。

    那一世, 她也病得下不了榻,寿数所剩无几。便常日使用龟息法催眠自己,缓减生命的流逝。

    可是, 到底不敢龟息太久, 一颗心总是不安的。

    因为有个那般小的孩子在。

    后来稍大些,孩子格外早慧,会言语时便开了蒙,知晓母亲伤重, 若是乱跑,无力寻她,便总是哪也不去。

    所待的地方, 不过两处。

    母亲的床榻畔, 还有窗外那颗枣树上。

    她坐在树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渡在她身上。

    她说,“阿娘,我坐在这里, 你睁眼就能看到我。”

    她晃着两条小短腿, 眨着眼睛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她说, “坐在这, 白日里小叶子可以看到阿娘,也可以看到太阳。”

    “到了晚上,还有星星。阿娘,等我大些,我给你摘星星。”

    叶照起不来,才撑起一点便跌回榻上。

    伏在床榻边的男人,一下便醒了过来。

    “阿照!”他急唤她,“你终于醒了。”

    萧晏。

    叶照仰躺在榻上,目光寻声音落了落。

    看见他,叶照便回了神,辨清今夕何夕。

    灵台慢慢清明,记忆逐渐归拢起来。

    这里,是安西。

    这数个月来,她从大邺的西北地走到了东北处,想寻一个梦。寻梦不成后,本想为了阿姐将一口气撑久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碰到了应长思,遂侥幸逃脱,却仍被逼至悬崖。

    想起前世恐惧,她没有犹豫便跳了下去。

    恰巧,落在崖底一方碧潭中。

    对于身负重伤、难以施展轻功的人来说,原该庆幸的,如此免于摔死崖底。

    但是,她入水的一瞬便觉命运半点不曾眷顾她。

    她除了对掌后的内伤,还有一身被刀枪剑戟劈砍的见骨的外伤。

    如何禁得住如此早春寒水的浸泡。

    果然,寒潭中龟息的一个时辰,她避开了应长思,却没有躲过寒气的入侵。

    走出漠河地界的时候,她便开始重咳,寒气伤到了肺腑。内力又因受应长思那一掌而无

    发提起抵御。

    如此,她便与寻常人无异,只能由着咳疾一步步加深。

    往返走的是同一条路,去时用了十余日,回时多了一倍不止。

    叶照是三月二十七到的安西。

    她本来还想着去一趟百里沙漠,但她实在走不动了。

    从咳出第一口血开始,她就明白,这一生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

    来了不过两日,三月二十九,萧晏便也到了。

    她想原来临近死前,也不过就只得两日清净安宁。

    叶照长睫颤了颤,掀起眼皮看面前人。

    片刻,她沙哑的嗓音里吐出两个字,“多谢。”

    萧晏覆在她额上探温的手顿了顿,还是烫的,但总算退下一些。

    他看着她,耳畔回荡起她才说的两个字。

    多谢。

    她谢他什么?

    萧晏想,是谢他允她住了进来?

    那晚,她染血带泪的话,是怎么说得?

    她说,“我想死在这……和我的女儿在一起。”

    她明明说得轻而软,却如钢刀扎入他心间。

    “对不起。”萧晏拂开她鬓角散落的发丝,目光不自主落在她包着纱布的肩头。

    一身伤,从头到脚。

    医官却说,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她的内伤和咳疾,截了她的寿数。

    她年寿难永。

    “阿照。”萧晏忍过直冲上来的酸涩感,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五指拢在掌中,轻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回洛阳。苏合在那,你会好好的。”

    他说得哀痛又悱恻。

    叶照却愈发莫名。

    她听见他的话,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对不起她什么?

    他有何对不起她的?

    “对不起!”萧晏凑上来,吻她手背,竟是又说了一遍。

    叶照被他握着的手发僵,不是因为他的失力。

    是因为,叶照看到他在哭。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

    叶照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晏。

    她试探道,“您是在说,您、对不起妾身吗?”

    萧晏的一双眼睛,全红了。

    他一颔首,泪水便接连滚下来。

    叶照将身子侧过一些,细瞧他。

    萧晏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在她两辈子的记忆和理智中,她都理不出来。

    他们之间,多来是她欠了他的。

    他若愿意两清,放她两日安宁日子,她会感激他的。

    这声“对不起”,她实在不知从何受起。

    她如今多思片刻,都觉得头脑发胀,便也不愿去深究。

    但有些执念,人之将死,却还是放不下。

    她低声道,“殿下言之对不住妾身,会让苏合给妾身治病,是吗?”

    “会的,待你好些,能下地了,我便带你回去……”萧晏急着补充道。

    叶照却摇了摇头,“若殿下当真愿意让苏神医帮助妾身,那么妾身不要他给我治病。”

    她提着口气,小心翼翼道,“妾身换,可以吗?”

    “妾身承殿下人情,想换一个请求。”

    萧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眶一圈圈泛红,面色一寸寸泛白。

    仿佛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

    “妾身想请他助我入梦,妾身想见一见小叶子。”

    果真如此。

    小叶子。

    他们的女儿。

    原是横旦在他们之间永不能触碰的伤口。

    今日提起,她当是自己人生尽头处最后的愿望。

    便也无所顾忌。

    而他,却是当人生她新的开始。

    便也再无畏惧。

    若他早点有勇气说,她便也不必伤成这样。

    萧晏抬眸深吸口气,逼回泪水,长睫压下。

    他握在掌中的手不曾松开,只笑了笑道,“不用换,我会让苏合给你好好治病,也会让他帮你见到小叶子。”

    “萧晏以大邺山河起誓,若违此言,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叶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掩口咳了两声,方道,“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萧晏没有回应她,只将掌中的那只手又握得紧些,摩挲半晌,终于松开。

    “喘的难受吗,起身靠靠?” 萧晏低声道。

    叶照点点头。

    他扶她坐好,转身端来药喂她。

    药到唇畔,叶照不自觉地让过一瞬。

    萧晏自嘲,自己饮了,然后又舀一勺喂去。

    叶照羽扇般的睫毛扑闪了几下,抿口吞咽,“对不起……”

    “别说了。”萧晏给她喂第二勺,第三勺……

    汤药见底,萧晏给她漱口净手,还不忘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然后伸手将她鬓角发丝拢在耳后,将被子往上掖了掖。

    这些都做完,他还坐在她榻畔,抬眸看她。

    “殿下有话说?”叶照看出他的反常。秦王殿下,不是伺候人的主。

    “阿照,我能照顾你一生,我也想照顾你一生。”

    “所以,还是方才一问,殿下何故如此厚待妾身?”

    日影偏转,四月春光浓烈。

    光和影,格外清晰。

    萧晏原是半身渡了光,半身在阴影里。

    如今他往后退了退,便整副身子都被日光拢住了。

    大片阴影落下,不偏不倚横在两人中间。

    叶照还发着烧,身上是烫的,骨血是寒的。

    本能地寻光而去,往外偏了偏身子。

    萧晏生出一种错觉,阿照在寻她。

    “因为,我爱你。”他骤然开口,回了今日叶照问了两次的问题。

    又极快地在她半点不信的眼神中,自我否决了,“我不说笑,说正事。”

    他正色道,“阿照,因为我对不起你。从前生到今生,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后来我看到了,你送给霍靖的十二封情报都作了改动,看到最后沧州城的城防图你也更改了细节。”

    “你从未叛过我。”

    “更不曾害死我。”

    萧晏的话停在此处,屋中一片静默,仿若时光静止。

    后来?

    你后来?

    叶照喃喃道。

    电光火石间,缓缓撑起了身子,回顾身处的这座宅院。

    原来,如此。

    原来他没有死。

    否则如何知晓这座院子?

    所以,不过是一个计策。

    是他行军的一场布局,是他局中的、一颗棋子。

    所以,霍靖当她作暗子,萧晏视她为棋子。

    从来,无人视她以人待。

    这十年、两世的愧疚、惶恐和难安……

    百里沙漠非人的训练,凉州城外的刺杀,雪山之巅的夺花,她为了就是赎清罪孽,把欠他的一条命还给他。

    可是,她根本是不欠他的。

    “阿照!”萧晏低声唤她,声色颤颤。

    叶照原本搭在锦背上的手,五指豁然绷直,是劈掌的模样。幸得她聚不起内力,转瞬放松下来。

    她将手挪进被中,偏头看他。

    转眼的举动,几乎没有动静,但萧晏还会看见了。

    他知晓,他留不住她了。

    她说了的,不会接受害死自己的人。

    萧晏接上她眸光,“是我懦弱,对不起。”

    叶照没出声,体内气息翻涌,她忍过战栗,急咳了许久方缓过来。然后推开了萧晏给她捶背的手。

    良久,她重重喘出一口气,眼神晃了晃。整个人方才一瞬的肃杀之意被收了起来。连同那些委屈,不甘,和艰辛都被隐忍而下。

    她浓密的睫毛染着莫名生出的水雾,凝成小小的珠泪,却也不曾滴落。

    她低头咬着唇口笑了笑,仿若在说服自己些什么。

    片刻,她抬眸回应了萧晏。

    她说,“你活着,活着总是好的。”

    “那、那……”睫毛上的珠泪来世簌簌落下。

    她问他,“那小叶子呢,你有没有看到她?”

    “你活着,你活着……”叶照片刻前的隐忍破碎开来,终于泣不成声,“你便是不认她,看在我是为了护你尸身被乱箭射死的份上,你有没有去找一找她?”

    萧晏颔首。

    叶照双目灼灼盯着他,“找到她,可有照顾她?”

    萧晏继续点头。

    “你把她养大成人了,是不是?”叶照抵在他胸膛,眼泪濡湿他衣襟,“我不恨你。只要你把她养大了,便是最好的。”

    萧晏没有回她最后的问题。

    他拍着她背脊,轻声道,“阿照,四年前我入药师谷请苏合,便是同你行今日一般事,我已经把小叶子带回来了。”

    叶照抬头看他。

    萧晏撩起左臂,叶照蹙眉,须臾看到筋脉处无数细小的伤口。

    “采血引魂?”

    萧晏放下广袖,笑了笑,“不是魂,是完整的人。”

    “小叶子如今在洛阳。”

    叶照摇首,隔世的人,有骨肉血液活生生的人,要怎样回来?

    “待回洛阳,苏合会和你解释。六合四海,多有奇事,你我都能重生一回,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萧晏两手抚上她臂膀,迫着她看向自己,“眼下,我就问你一事。你看在我养大小叶子的份上,可以不恨我。”

    “那能不能还看在这份上,我们重新开始?”

    叶照闻言,愣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她拂开他,往里头让了让,拢着锦被疲惫地躺下去。

    背影清癯,孤独又寂寥。

    良久,她道,“我不是神,不恨你便是到头了。”

    作者有话说:

    ? 39、晋江首发

    六月十五, 合宫妃嫔聚在昭阳殿请安。

    赵皇后虽于去岁动用了一次中宫令,却没有落实要回宫的念头。初时想着待萧晏大婚后再回万业寺。不想婚没成,便传出叶照身死的消息, 见萧晏那般模样, 心痛不舍便又想等他好些再回。未几又传安西之地有良药,萧晏出使安西,她便又想着等他回来再往寺中不迟。寻药问诊多少年,往昔不得便罢了。赵皇后道, 这回再寻而不得,可是把他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掐断了。

    如此,时间一晃, 近一年过去。

    不想, 这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倒是等来了好消息。

    昨个萧明温亲口同她说,萧晏取到了救命的草药, 如今已过天水城,初二便抵京了。

    赵皇后避世多年,这各宫请安, 送来迎来的事早已不再她门庭之中。今日实在高兴, 又值十五,遂开了正殿受合宫问安。

    事关萧晏的消息一出来,在场诸人自是道贺不已。

    满座妃嫔,多来无子或只有公主。这些年陛下亦不再选秀, 后妃基本也都上了年岁, 过了好生养或是想生养的年纪, 心思都淡漠了不少。故而此番贺喜皆含了两分真心。

    除了荀昭仪, 和数日同她交好的那几位。

    然到底此等场合,荀昭仪也只得定了定心,撑着平和面容,同贤妃道了声“姐姐大喜”。

    贤妃对谁都是一样的含笑面色,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是昨个便知道的吧?”这声“姐姐”是上首的皇后叫的。

    皇后开口,殿中便静了下来。

    虽说自贤妃回宫,皇后自谦,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姐姐”称之。然嫡庶有别,这些年每每旁人闻之,总不甚唏嘘。

    哪有一国之母做小伏低的?

    但是谁人又都知道,贤妃也是担得起这声“姐姐”的。

    贤妃颔首,“昨个陛下将七郎的信给臣妾看了,臣妾当真高兴。”

    皇后笑道,“陛下言,七郎还有另一桩喜事,信上可细言?”

    “不曾!”贤妃道,“臣妾也好奇,且待他明日回来,自个同娘娘报喜吧。”

    皇后笑容愈发明艳,只感慨道,“这盼了多少年,可算是盼到七郎药到病除的一日。”

    贤妃到底忍不住,含泪应是。

    皇后遂对她道,“待他再缓缓,且将那郁结散了,我们放眼再给他好好挑挑。”

    闻这话,贤妃笑意便淡了些。

    她想起的不仅仅是萧晏这大半年失魂落魄的样子,亦想起去岁四月,水榭长廊,萧晏初见叶照的模样。

    若不是一眼万年,便当是命定的久别重逢。

    若要是当真能散了,忘了,未尝不是好事。

    可他那副脾性……

    “娘娘说得对,容他缓缓。”贤妃轻叹道,“日子久了,或许也就过去了。”

    “自然的。”皇后饮了口茶,“日子长着呢,待来日有了新妇,得了子嗣,年少那么点事,便如云散了。”

    贤妃点点头。

    后与妃,谈着一个共同养大的孩子,想着以后含饴弄孙的日子,难得的和谐。

    自然,这样的场景,也给有些多思多想的人平添了旁的念头。

    譬如贤妃下座的荀昭仪,再譬如随侍贤妃的陆晚意。

    荀昭仪的那点心思,左右是楚王殿下。秦楚两王相争,虽不曾挪到明面上,但前朝后宫多半心知肚明。

    是故这厢请安散后,荀昭仪落在后头,待人走远,遂折返回来。

    宫人来禀,皇后摆摆手,并不愿见她。

    也不知这日荀昭仪哪根筋搭错,竟是在六月日头得了话亦僵着不肯走。

    皇后换了身家长衣裳,卸了簪冠,瞥了眼外头人影,“到底为母则刚,还生出性子来了。”

    卢掌事给皇后按着太阳穴,“昭仪这是不懂事了,白的扰娘娘清净。”

    “你去,送盏冰碗给她降降暑气,还当自己十八九岁扛得住风吹日晒。”赵皇后叹气道,同她说,本宫还是骊山那话,听不听的,本宫也无第二句了。”

    安分守己,莫生多余心思。

    可保荣华,保性命,保平安。

    荀昭仪谢过皇后恩德,一路反反复复念叨这话。到了自己寝殿,又将这话写在纸上,传去了楚王府。

    *

    这厢,贤妃亦刚回殿中不久。

    六月里,本就阳光充沛的昭仁殿,更是堂前晃金,飞檐点烁。

    贤妃净手后坐下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安嬷嬷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并未陪同前往请安。这厢看着贤妃回来,面色凝重了不少。

    “难不成,秦王殿下那药?”安嬷嬷忧心问过一旁的陆晚意。

    “没有的事!”贤妃接过安嬷嬷手中的养生汤,往榻上靠了靠,“皇后娘娘高兴,提起要给七郎择选女郎。”

    “好事啊!”安嬷嬷道,“咱们殿下龙章凤姿,正值年华,眼下身子大安,洛阳多少高门,定是悔不当初!”

    当初。

    当初淑妃百般阻挠自己外甥女和萧晏的婚事,为防万一,更是早早将她嫁去了安西。

    一个候门嫡女,再尊贵,也越不过一个亲王。

    如此阻挠,不就是嫌他身上顽疾吗?

    多少人都是这般看的。

    然贤妃以母看子,却不这么认为。

    是旁人不肯吗?

    分明是她的儿子让旁人不肯。

    她如何看不出,萧晏对霍青容半点男女之心的没有。然两姓之好却始终不曾由他自己断开。

    说是不愿拂了父母之面。

    娶不娶,皆可。

    可是借着这重和定安侯府的婚事,明里暗里挡掉了多少想入秦王府的人。挡不掉的,三年前为前线征粮募捐,他又用了多少强硬手段逼着洛阳高门放血吐银子。如此,彻底得罪了这些所谓的高门权贵,断了他们想同秦王府结亲的心。

    彼时她也道他莽撞,直到叶氏的出现。

    贤妃总算看出些,她这儿子原也不是断情绝爱的人,遇上了也能一头扎进去。

    她甚至总有错觉,萧晏在此前所做,就为了等叶氏。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

    叶氏死在过门前的一个月。

    还是那样的死法。

    “本宫想起叶氏,半点福气都没有的孩子。”贤妃眼眶发红,“要是今个还在,如今多好的日子,七郎也疼她。”

    提起叶照,陆晚意和安嬷嬷都肃了容色。

    “娘娘,此番殿下寻到药,能治好身子,想来是叶姐姐在天有灵护着殿下。”陆晚意坐在下手,打着团扇道,“叶姐姐定然也是高兴的。你若哀思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贤妃同她招招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陆晚意坐上来。

    贤妃道,“七郎身子大安,本宫的心便定了一半。但他的婚事,本宫不敢想也不愿催。他那性子,除非自个肯了,不然忘不了叶氏,谁入王府都是遭罪。”

    “眼下便剩你,你十六了。再随在本宫身旁,便是耽误了你。”贤妃握着她的手道,“本宫且给你留意着呢,一个是本宫外甥,如今任户部侍郎,人也周正。一个是皇后的侄子,前些日子皇后也同我提起过。赵氏虽无官职,但爵位尚在。你可要看看?”

    陆晚意一张脸绯红,却是摇着唇瓣摇了摇头。

    “那可有看中的人?就咱娘俩,不羞,有了你就说。莫把年岁耽误了去。”贤妃过来人,见陆晚意含羞带怯,却嘴角带笑的模样,便知心上有了人。

    陆晚意抬起一双水灵眸子,长睫几经扑闪,终于低声道,“娘娘,晚意……想入府照顾殿下。”

    贤妃轻拍她手背的手顿下来。

    “娘娘。”陆晚意跪下身来,“妾身绝非是闻殿下大安,方生此念。实乃情不知所起,待回首,方发现是情根深中。”

    贤妃凝望半晌,摇头道,“好孩子,把这根拔了吧,结不出果的。”

    “娘娘可是嫌晚意一介孤女,不能给殿下涨势?”

    “傻话!”贤妃叹道,“你再不济,身后尚有安西权贵,十三州绿林人。你看看叶氏有什么,不过是你十三州里一个更卑微的后裔。本宫又何曾轻视了她?”

    “既如此,娘娘如何不肯成全晚意?”

    “本宫怎是不成全你,实乃真心劝你。你在本宫膝下五年,同七郎也担得起一句青梅竹马。若没有叶氏在前,许是有几分可能。如今么……”

    贤妃忍不住再次摇头,捋一捋陆晚意一侧步摇,“你瞧着七郎他对谁都能笑一笑,都能温声不恼火,但那是虚的。然他对叶氏,叶氏少看他一眼,他都要恼。他对她笑,都同旁人不一样,眼里全是光。”

    “这样的情分,你入府,他便是奉了父母之命君臣旨意要了你,多半也只当多了张吃饭的嘴养着。他忘不了叶氏,掏不出真心待你的。”

    “娘娘,为何要殿下忘记叶姐姐。我也想她的。殿下若忘不了她,我可以和殿下一起怀念她,不也好吗?”

    情窦初开的姑娘满含一腔赤诚,“易地而处,如今晚意心中念着殿下,又如何能同旁的男子好生相处。娘娘可能成全了晚意?”

    一起怀念?

    贤妃闻陆晚意之语,心中不免有所撼动,只将人扶起,“左右待七郎回来再说,本宫且探探他口风。”

    “谢娘娘。”陆晚意闻言,抿唇而笑,眉宇皆是欢色。

    只是这样的欢色,不过一日尔。

    六月十六,申时正,秦王车驾抵京。

    申时三刻,秦王奉旨入宫。

    昭阳殿中,帝后、贤妃,并着整个太医院皆在。

    原是天子厚爱,着太医院给秦王切脉会诊。

    两位院正,数位国手,依次搭脉,最后拱手称贺,“陛下万岁,秦王千岁。”

    皇后同贤妃相视而笑,不免泪眼满眶。

    太医散去,皇后留了膳,殿中便是一家子骨肉。

    萧晏道,“得了那草药,快马传了苏合,一路诊治服用,就想着见到父皇时,儿臣能够一切安恙,再无需父皇母后挂心。”

    “好、好!”萧明温亦难得激动,竟是自个提了酒壶斟酒,“今日且陪父皇好好喝一杯。”

    “陛下!”皇后与贤妃几乎同时出口。

    皇后轻叹了一声。

    贤妃道,“七郎还未好透,不可饮酒。”

    萧明文连连称道,“朕考虑少了,朕自罚一杯。”

    皇后给萧晏夹菜道,“七郎用膳。”

    萧晏道,“谢母后,膳且稍后,儿臣还有事要禀。”

    三人皆不由停下看他。

    萧晏起身离座,躬身跪下,“父皇,容儿臣禀述。”

    “今个家宴,不论朝政。”萧明温抬了抬手,“起来。”

    萧晏未起,“儿臣所言,便是家事。”

    膳桌旁三位尊长彼此互望,还是皇后先出了声,“先前说还有桩喜事,可是为这?”

    萧晏颔首。

    萧明温看了眼皇后与贤妃,转身目光落在萧晏身上,“你不会是一趟公差,将自个大事给了了吧?”

    萧晏道,“正是。”

    三人坐直了身子,然待萧晏讲完,竟是半晌皆未出声。

    原是萧晏告知,于安西之地寻到了叶照。

    “寻”字一出,便成故事。

    故事是这样说的。

    五年前,萧晏出使凉州,适逢顽疾发作,得一女子相救。一见钟情,年少风流。情退醒神之际方念及自己病体,不忍一错再错,又念及对方江湖女子,想她自是潇洒来去。遂给了一笔钱财了断此情。

    不想女子痴情,竟以百花宴方式重回王府。

    萧晏道是自己多年亦不曾忘记她,百花宴一见,便知是命中注定,遂想着同她厮守一生。然此间自己心境多加反复,尤其是在确定要娶她之后,日夜忧心不能伴她终老。遂一念荒唐,在骊山之上又提出还是分开为好,要她另择良缘。

    如此,方惹她以葬身虎口假死脱身,原是让他明了自个一颗心。

    话至此处,萧晏道,“儿臣错了,儿臣离不得她。”

    “所以你这厢去安西,公差是小,寻人方是真。”萧明温问道。

    “儿臣惭愧,起初并未有此心。是在寻药途中遇见。”萧晏道,“此番儿臣的药,便是阿照于悬崖绝壁摘来。为此,她险些丢了半条命,眼下重伤还不曾痊愈,正在府中修养。”

    “这般说,叶氏前后救你两次,你则前后把人赶了两次?”萧明温给他总结。

    萧晏道,“阿照对儿臣情深义重,儿臣欠她良多,故今日想为她正名,重入宗族玉牒。”

    “她早就入了玉牒,着宗正室将死改成生便罢。”萧明温看他一眼,“你且把话吐尽了。”

    “阿照于儿臣之情意,远非如此。”萧晏面不改色道,“当年凉州一夜风流,我们珠胎已结。她为儿臣生了个女儿,如今四岁尔。儿臣要给她同上玉牒。”

    殿中彻底静了。

    半晌,萧明温道,“旁的都好说,唯天家血脉,不容混淆。”

    萧晏道,“儿臣明白。孩子已经带来,给父皇母后请安。”

    话音落下,外头宫人当真领进一个粉妆玉砌的瓷娃娃。

    待孩子于殿中站定,贤妃连着唇瓣都在哆嗦。

    这,说不是萧晏的,也没人信。

    除了眉心一颗痣,整个便是萧晏的模样。

    其实细看五官并不是很像,但是整个神态和眉宇流转的气韵,活脱脱是萧晏的影子和轮廓。

    贤妃提裙下来,拢住孩子,翻开衣襟看她胸前。

    顷刻泪崩,胸膛心口处,有一颗和萧晏一般无二的痣。

    萧晏继续道,“因为涉及天家血脉,儿臣滴血验过。”

    萧明温捋一遍这故事始末,说它哪哪都是漏洞也可以,但是偏偏逻辑、时间还能对上。还能有一个年龄都对得上又长得像自己儿子的女娃。

    遂道,“这般仓促引着孩子来,朕也没备礼,就赐个封号,长乐,长乐郡主如何?一并给宗正司。”

    萧晏跪首,“谢父皇。”

    “谢皇祖父。”

    萧明温呆了呆,笑意露出两分,“平身。”

    萧晏指着贤妃,“这是祖母。”

    “祖母安。”

    贤妃揉着孩子脑袋,“好孩子。”

    “上首是皇后。”萧晏继续道。

    “皇祖母万安。”

    皇后招招手,将自己项上一副赤金东珠项圈带在孩子身上。

    “谢皇祖母。”

    皇后捏了捏她白嫩的面颊,看着贤妃道,“这可比七郎小时候还甜糯,我们可算是有事做了。”

    “七郎,王妃身子要调养,你且把孩子送来。”

    “小叶子想和阿娘在一起,阿娘看见小叶子,病才能好得快。”

    “成!成!”皇后又惊又喜,“那得空,皇祖母去府里看你。”

    秦王妃叶氏,携女同归王府,同上玉牒的事,待萧晏带着小叶子回到王府时,半个洛阳城基本都知道了。

    萧晏先下了马车,低身抱过女儿。

    小叶子张开手臂环上他脖颈,瓷白如玉的一张脸乖巧伏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春风得意。

    形容此刻的秦王殿下,再恰当不过。

    入府门,过前厅,穿过拱门长廊,行径一片翠竹深深,便到了翠微堂。

    已是暮色四起,临窗明瓦映出女子半靠在座榻上的纤薄背影。

    是在用药。

    须臾,传出她咳嗽的声响。

    她掩口咳了两声,将药继续饮来。

    萧晏的脚步不由快了些。

    行至内院门口,他将小叶子放下,正要推门进去。

    “秦王殿下!”身畔孩子的声音脆生生响起,还是一样清甜的嗓音,拦下萧晏的步伐。

    萧晏侧身看她,先前风发的意气颓败下来。

    是的,他的女儿,从来只唤他“秦王殿下”。

    “殿下,留步。”四岁的孩子是稚女模样,只是眉宇疏离,根本不似白日乖顺纯真。

    她走入母亲屋中,转身合了门。

    萧晏站在院中,一门之隔,他进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 40、晋江首发

    “阿娘!”小叶子跑入殿来, 利索地爬上榻。

    叶照抬头冲她弯了下眉眼,垂眸继续用药。

    小叶子跪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在手中。见叶照将药用尽, 便直起身子把蜜饯塞进她嘴里。

    喂完, 她转身拿拭面的巾帕。见手指占着蜜饯的糖渍,凑口边抿干了。又快又自然的动作,一旁的廖姑姑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叶子已经拿上巾帕回头给母亲擦去嘴边的药渍。

    叶照递了个眼神给廖姑姑。

    廖掌事福身领着侍女退下。

    “阿娘今日好些了吗?”小姑娘望着母亲半点血色都没有的面庞, 嘟囔道,“算了,您莫说了, 说了也是哄小叶子的。”

    “阿娘喝的是药, 不是仙丹啊。”叶照揉了揉她脑袋,用叉子挑了颗蜜饯喂她。

    小叶子看一眼,摇摇头。

    “现在有很多,够吃的。”叶照的声音有些颤, 笑得也恍恍惚惚。

    小叶子低头含过蜜饯,放在嘴里慢慢嚼。

    嚼得特别慢。

    叶照将她抱过来一些,原想抱在膝上, 奈何没力气, 便只能撑过身子,挪在她身后,帮她把满头珠钗卸下来。

    今日入宫,发髻繁琐了些, 用的是假发包。叶照拆得便也慢些, 然而拆到一半, 孩子还没将那颗蜜饯吃完。

    叶照红着眼, 瞥过一点余光,看她粉嫩的面庞因咀嚼而时不时鼓起。

    相较于两个月前,孩子睁眼那一刻,如今她连着这幅躯体都同小叶子几近一样。诚如苏合所言,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和萧晏,并不是今日六月十五到洛阳。

    乃是两个月前四月十六日便回来了。

    四月初,她在安西那间屋舍中,听闻小叶子在洛阳,原是怎么都不信的。直到苏合的书信传来,道是小叶子不太好,似有沉寂永眠之相,问萧晏意思。

    萧晏原还瞒着她,只道洛阳有急事,要他急返。

    直觉使然,她头一回直目逼问他。

    得苏合书信观之,遂二人一同疾行车驾回了洛阳。

    她在府邸的密室中看见了躺在冰棺中面目如生的孩子。但却是失望的,她只是像小叶子,并不是小叶子。

    倒也有同小叶子一样的眉心朱砂痣,她撑着仅剩的一点力气,伸手摸过。只当是是上苍仁慈,总算是让她在这一世看到了一眼孩子隐约的轮廓。

    “阿……娘……”冰棺中的稚女,鸦羽一样的睫毛抖动起来,慢慢掀开一双混沌的眼眸,模糊倒映她的影子。

    叶照原本要收回的手顿在虚空,看她又看身侧的两人。

    萧晏同她一样,胸口起伏,张口却吐不出话。

    还是苏合道了原委。

    十一年前,十岁的萧晏重生归来,得前世记忆。

    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漠河之北,以治病为由请苏合出山。乃看中了他采血引魂的秘术。求他施法招孩子魂魄归来。

    这原也不是难事。

    但萧晏要比叶照贪心的多。

    他不仅要魂,还要人。

    他要他女儿,完整地从隔世归来。

    红尘外修此道的方士言说,“法子有,机缘难有。”

    人分魂魄和躯体。

    魂魄引来,躯体何在?

    需寻一个同孩子命格、八字一致的人,且需待她还尽这世生养之人恩德,身死魂消之际,再入新的魂魄。

    如此以血滋养,给予新生。

    命格、八字、还恩、弥留 ,要将这些凑齐,无疑是在告诉萧晏,根本不可能,不过是书中记载的一段怪谈。

    不想六年后,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传书信,请再度他出山,道是万事以备,只欠东风。

    苏合便是在这间密室里,看见了冰棺中的女童。

    观命里掌纹,命格、八字一致。

    至于还恩和弥留,竟也一并符合。

    原是萧晏在洛阳大慈恩寺中寻得,方丈道此乃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孩,捡到之时已经奄奄一息。

    既是遗弃的孩童,父母恩德便已两消,遂也不存在还恩之说。

    而萧晏接她回府医治照料不过两日,孩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治而亡,如此入了这座冰棺之中。

    至今五年,萧晏按苏合秘术,每隔半年剖筋脉采血,一来滋养躯体,二则引魂魄归来。按理,在今岁四月十七,小叶子魂魄俱全,便该苏醒了。

    而如今提前了日子,却是似醒非醒,昏昏沉沉,便是出了纰漏。

    彼时密室之中,叶照得原委,只急切问道,“何处纰漏,可否补之?”

    萧晏神色晦暗,心中已经猜到,低声问苏合,“可是因去岁十月十七的一次采血滋养,本王漏了,不曾喂她导致?”

    苏合颔首,看着将将出声又昏睡过去的孩子,叹气道,“原以为待明日四月十七喂入双份便可补救,如今看来怕是不得法。”

    “还有旁的法子吗?”叶照站也站不住。

    她原本已经放弃。

    萧晏却告诉她,能看见孩子,孩子活生生在人间。

    可是不过数日间,又将生死相隔。

    “本是没有的。”苏合看面前女子,不由感慨这世间命运与机缘,“可是王妃回来了,或许可以一试。”

    孩子本就是父母二人精血交融而成。

    父亲漏去的一次,且用母亲的血补之,试一试。

    是故,四月十七夜中,冰棺中的女童,得父母交融的一盏鲜血,在被滋养的第五个念头,终于张开双眼。

    而叶照本就伤重,又连日奔波,这厢采完血,整个人便彻底虚弱不堪。加之萧晏原定车驾尚在千里之外,乃是用来迷惑霍靖之用。

    如此他们便在这密室之中生活了两月。

    而萧晏则按照车驾返程的时辰,布置了书信等事宜。至于她和小叶子的身份,起初叶照是不愿意如此上皇家玉牒的。

    自知晓前尘更深一层的真相,她想离开萧晏的心便更坚定了。前尘几何,她因萧晏而死,心中却也知晓那般错综复杂的境况,不能完全怪他。

    但也正是如此,她既不能完全地恨他,又无法纯粹地爱他,那么一别两宽方是最好的。

    反正,两世她都没有奢求过他的珍惜。

    而眼下,她还能有小叶子,便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实势比人强。

    萧晏说得并无错处。

    眼下自己受了这般重的伤,无论是霍靖和中原武林都在截杀她,她带着小叶子根本举步维艰。还有阿姐,尚在霍靖手中。

    如此境地,再没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能庇护自己,也没有比秦王妃更好的身份让她立于明光之下。

    “待诸事平定,你养好身子。天下大,你可以自由来去,我绝不拦你。”叶照记得,萧晏说这话的时候,是上月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能够下榻,陪小叶子出密室,看初夏夜的星星。

    孩子伏在她膝头睡着了。

    萧晏过来给自己搭了件披风,他俯身揉了揉孩子脑袋,惨白月光渡了他一身。

    他抬头与她说,“自然的,小叶子跟你一起走。我只是求你,让我护你母女一回。”

    叶照颔首,于是便有今日传遍洛阳高门的秦王妃和长乐郡主。

    钗环退尽,孩子柔软又蓬松的头发散下来。叶照给她轻轻按揉着先前因盘发紧箍的头皮。

    小叶子转过身,抓过叶照的手,“阿娘臂膀肩头都有伤,别抬着了。”

    她自己麻利地脱了外裳,爬到窗边推开窗户想看天上的星星。然支了一半,“啪”地又关上了。

    “外头有风。”小姑娘气呼呼道回。

    只回来窝在叶照身畔,搂着她一条臂膀。

    叶照往外看去,外头有没有风她不知道,但萧晏坐在庭中是真的。

    纵是这父女二人不说,但终究是挨着她最近的两人,她总能看明白,无论萧晏怎样退让或示好,小叶子是一百个不待见他。

    密室醒来的一刻,她原就发现了异样。

    “阿娘!”小叶子带着两世的惊喜和思念,张开双手要她抱。

    “你阿娘有伤在身,阿……我抱你。”萧晏走上前去,却又顿住脚。

    因为小姑娘眉眼骤冷,阻了靠近,她道,“不劳殿下。”

    后来还是自己提了口气,将她抱出冰棺置在榻上。只是彼时失力良多,没撑住多久便晕了过去。

    这两月,因着苏合救治和用药,她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便是看一会孩子,同她言语两句,也无太多心力去思考。

    直到数日前彻底清醒,不再昏睡,她遂看清了这端倪。

    “小叶子,上辈子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叶照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他。

    小叶子睁开眼,看了看叶照,“阿娘,秦王殿下说外头安全了,便让我们离去,可是如今我们上了宗正司的玉牒。那可是盖章定论的,他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叶照蹙了下眉,从孩子口中吐出“秦王殿下”四字,闻之总是别扭。

    但她也未多言,只道,“那不会。怎么说他也至于出尔反尔。”

    “有什么会不会的。”小姑娘嘀咕道,“上了玉牒,过了宗正司,我们便是秦王府的人,是天家皇室的人。明文卷宗写着,便是一百张嘴也是他有理……”

    小姑娘侧过身,朝母亲身上拱了拱,“阿娘,你又被他骗了!”

    “可是外头不太平,阿娘眼下也无力保护你……”叶照轻轻拍着孩子背脊,“不要紧,若他当真言而无信,且待阿娘好些 ,功力恢复了……”

    叶照絮絮说着,下意识发现孩子没了动静,只剩呼吸绵长。

    “小叶子!”

    她轻唤了两声,孩子“嗯”过,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模样。

    此处是靠榻,尚且不是就寝的地方,叶照眼下手足无力,实在抱不起她。

    隔着被十五月光映染的窗户纸,叶照见外头人还在,遂披衣起身。

    门“吱呀”打开,萧晏便回了头。

    “小叶子睡着了,你进来把她抱去床榻。”叶照压声道。

    萧晏勾了下唇角,阔步进来。然俯身的一刻,却又顿了顿,似是不敢抱她。

    “她睡熟了。”叶照有些气恼。

    于是,萧晏弯腰抱起孩子送去了里卧。

    “夜深了,你也歇下吧。”萧晏从内室转出,想了想又道,“今日之后,朝中怕是要多事了。或许会很忙,我不在府中时,你照顾好自己。”

    叶照明白他的意思。

    他顽疾痊愈的消息传遍朝野,便意味着离储君的位置更近一步,与之相争的楚王一派自然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而她当日假死脱逃,亦是对霍靖的背叛,如今这般高调回来,便算是彻底同他挑明了立场。如此萧晏和他原本维持的那层私交假象便也只得揭下。

    彼此间,自是皆有动作,且还会比原些更快速度。

    “算日子,贺兰仪他们已经入了百里沙漠,你阿姐处当很快便有消息了。”萧晏道,“你放心,在其他事之前,总会先将她择出来的。”

    叶照点点头,“谢殿下。”

    萧晏闻言,眼神明显变得晦暗。

    她跟他言谢,他们间当真如此生疏了吗?

    “今夜,我回清辉台。”萧晏缓了缓,看她一眼,“你一人,成吗?”

    叶照的伤得了控制,但体内的寒气郁结在肺腑,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到底落下了病根。

    苏合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暂时用寻常方子调方配药温补着。

    叶照每每深夜之中,总是咳的厉害。

    如此也顾不上小叶子,原是单劈了院子给她,萧晏便留在此间照顾叶照。

    今夜,显然不成了。

    内寝被小叶子占住了。

    其实翠微堂甚大,寝房也不止一间,他随意挑一间住都行。

    萧晏因对小叶子发憷,话说的快些。

    说完悔。

    他那肯离开翠微堂。

    眼下便侥幸想,阿照还需要他照顾,会留他的。

    但是叶照未曾按他的想法思考。

    她闻他要回清辉台,便想了另一重。

    ——萧晏竟是这般怕小叶子。

    她张了张口,原想问一问前生他二人想处的事宜。

    然看小叶子对之态度,便多少能想到一点。哪个孩子能接受害死生母的父亲,大抵那些年二人都过得艰难,用了不少年月才解了心结。

    叶照甚少难为人,既能想到他二人前尘并不是太好,便也咽了回去不再多问,实在没有必要累他回忆再伤一次。且如今女儿便在眼前,她亦只想往前看去。

    遂也没有多纠缠,只颔首道,“无妨的,还有守夜的侍者。”

    她没有留他。

    萧晏笑了笑,抬步走了。

    “阿照!”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唤她。

    “嗯?”

    萧晏默声不语。

    叶照有些莫名看着他。

    半晌,萧晏想寻着话打破沉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便随口吐来。

    他道,“十月十七那次,我不是故意不采血给小叶子。”

    他甚至低了头,“……我只是害怕。”

    “怕她醒了,问我要阿娘,我……”到最后,声音都快没了。

    叶照默了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会她假死跑了,原不怪他害怕。

    “都过去了,也不全是你的错。”她原本平和的声色带出两分柔婉。

    萧晏眉眼弯了弯,却还是僵在那没动。

    两辈子,叶照是真没见过低声下气的秦王殿下。

    无奈道,“殿下还有事?”

    萧晏深吸了口气,“要不你随我去清辉台吧,别半夜咳嗽扰到了小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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