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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晋江首发

    平素小叶子独自歇在自己院子便罢了, 如今卧在翠微堂,叶照哪有将她扔下跑去清辉台的。

    自然回绝了萧晏。

    月上中天的时候,叶照才有些睡意, 只感觉喉间发痒, 便知道又要咳了。怕扰到小叶子,她起身饮了盏茶,在外头缓了片刻。结果回屋一卧上榻,便又咳起来。

    她撑着在廊下咳了半晌。

    六月天, 她浑身冒汗,但骨头胸腔里又一阵阵寒凉。

    “王妃,可要用些清水?”守夜的侍女扶着她, 靠在长廊坐下。

    “本王来吧, 去看看郡主醒了没?”萧晏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接过杯盏给她抚着胸口。

    叶照提不上力,又咳的模模糊糊,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两口, 片刻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除了一点风声,便是叶照粗重的喘息声。

    半边月光落在她面庞上, 衬的她原就惨白的面容隐隐呈出青苍色。

    苏合说过, 她这幅样子并不是正常的入睡,是又昏睡了过去。

    萧晏抱了她一会,见她呼吸稍匀了些,低头吻了吻她眉眼, 抱回了寝殿。

    卧榻上, 索性小姑娘没醒, 老老实实卧在里侧, 空出宽敞的大半榻褥。

    萧晏放下叶照,伸手想摸摸小叶子面庞,然眼见就要触上,还是收了手,只将她落在腰见的薄毯拉上些,转身走了。

    “控着冰鉴,凌晨时分关合起来。”

    外头萧晏吩咐侍女的声响压得很低,卧榻上的小姑娘却还是听到了。她睁开双眸,撑起身探了眼那袭投在屏风上的身影,伸出小手给母亲掖了掖被角,重新躺下合了眼。

    *

    萧晏公差回来,既是顽疾痊愈,又妻女双全。

    一时间,秦王府门庭若市,恭贺送礼的朝臣公爵无数。

    而帝后更是关照有加,皇恩深厚。

    萧明温念他身子初愈,亦允他在府中修养一段时日,除非兵部加急事宜可过府商议,旁的皆可不理。

    而后宫之中,皇后更是恩赏无数。

    萧晏亲王之尊,又是朝廷正三品的高官,同辈之中尊荣已是顶尖,也没什么可赏的。如此皇后的赏赐便尽数落在了叶照和小叶子的身上。

    恩赏名单长达六页卷宗,吃穿用具一应俱全,秦王府库房算是堆得满满当当。

    其中衣衫和头面理出来,另入了翠微堂叶照的私库。

    这些原也皆有廖姑姑打理着,无需叶照费心。

    只是廖姑姑在对照清单整合时,发现有两副头面不太对劲。

    一副是“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这处凤凰乃居中正凤,不是偏凤。然除了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命妇再尊贵,皆只能戴偏凤步摇,否则乃僭越大罪。

    另一副是“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乃数目不合规矩。八合簪是太子妃才可用的数量,亲王王妃只可用六合簪,显然也逾矩了。

    廖姑姑回了叶照,叶照也未曾多想,只道将东西退回去便罢,别多出祸端。

    时值萧晏过来,知晓这事。

    却莫名拦了一步,只将廖掌事手中清单阅过。

    “这是随皇后懿旨同来的清单吗?”萧晏问。

    廖姑姑道,“回殿下,不是的,这是我们自个誊写的。六局落笔的原始清单随懿旨一同奉在您的库中。”

    萧晏遂道,“着人去取。”

    叶照见萧晏神色不对,接来清单阅过。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一副。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一副。

    又观箱笼中实物,看着并无不妥。

    “有什么问题吗?”叶照递给萧晏一盏冰碗。

    已是七月天,叶照还是一用冰鉴便虚咳不止,遂白日里也甚少用冰。

    翠微堂即便翠竹掩映,但到底难抵酷暑。

    萧晏入内,手中折扇不由摇得快些,连着襟口都拨散了些。

    他一时也没回应叶照的话,只看着那盏冰碗两眼发光。

    王府中的应季吃食,他再清楚不过,这一看便知不是司膳送来的东西。

    里头的莲子和菱角并不是司膳房备下的那般颗颗饱满,圆润完整,好多都缺角碎裂,尤其是菱角,上面隐约还有指甲印。

    “小叶子剥的,要不给你换一盏。”叶照看他不动勺,以为是他洁癖又犯了,受不住果实残留的印子。

    “别,我喝的。”萧晏求之不得,端起没几口便用完了。

    搁下碗,正好廖掌事捧了名单过来。

    萧晏拢着扇尖扫过,金头凤,八合簪,如实记载。

    “没事了,下去吧。”萧晏眉宇松开来,回身对叶照道,“左右是母后疼你,明文赏赐的,无妨。”

    “那殿下方才如何那般神色?”叶照疑惑道,“难不成您怀疑皇后名单写错,故意赏这些?妾身瞧着皇后当是不会的。”

    “母后自然不会。”萧晏笑道,“但难保旁人做手脚。母后一道懿旨下来,过手之人无数,难保万一。”

    萧晏瞧着那两套还没有入库的头面,摇着扇子道,“何况这两样,你如今确实还用不得。”

    “既这般,不若退回去吧。”

    “无妨,且存着。”萧晏想了想道,“明个我入宫谢恩,再提不迟。”

    这事告终,两人一时便也无话。

    叶照掩口咳了声。

    她一咳,声响便似夏日冰雹砸在萧晏心头。

    硌的又凉又疼。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坐着,萧晏指腹触上她额角,将上头一滴虚汗抹去。

    叶照让了让,自己抬手擦干了。

    其实也擦不干,她的鬓发都是濡湿的。

    虽然她甚少在意自己的容色,但并不代表就愿意这幅模样示人。

    故而,自六月十五从密室搬回翠微堂,即便她清醒了些,亦极少开门见人。多来都是和小叶子呆在殿中,安静地像是无人存在。

    萧晏因忙着追查慕小小踪迹,和霍靖屯兵的证据,白日里便也不常来,都是让苏合看顾。

    今日这厢白日久坐,是近些日子来头一遭。

    他只当叶照只是晚间不适,不想白日也这般难受,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先前被他逼得流落在外,也不会伤成这样。

    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再碰她。

    偏叶照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只觉额头鬓角连着脖颈都是汗,她越擦越多,虚弱又狼狈。

    莫名的委屈和无助涌上来,眼眶便一圈圈泛红。

    “阿娘!”

    小叶子从小厨房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碟自己随嬷嬷新学的腌制酸杏。本是欢愉神色,却撞见叶照满眼通红垂着眼睑,又见萧晏在场,不由狠瞪了他一眼。

    “我阿娘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小叶子——”叶照制住了。

    虽说孩子对萧晏态度差的厉害,但也幸亏她这一声冷言,将方才莫名的气氛冲散了。

    “殿下是来同阿娘说正事的,说完了阿娘便去歇息,成吗?你随嬷嬷一道玩会。”

    小叶子叉了块酸杏喂给叶照,点了点头。

    走时看见萧晏面前摆着装冰盏的空碗,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萧晏接上她眸光,心虚道,“小叶子手艺真好。”

    小叶子连个眼神也没给他,转身走了。

    “殿下,你当是有事的吧?可是阿姐有消息了?”叶照看着他追小叶子去的眼神,心中轻叹。

    萧晏回神,颔首道,“是的。”

    怕叶照接受不住,萧晏缓了缓,“她不在百里沙漠中了,按你所给的路线,贺兰仪一行寻到那处,已是人去楼空,连暗哨守卫都撤了。”

    萧晏见她面色未有变化,心下稍安,继续道,“你放心,人手一直追查着,再不济我们守株待兔也不会等太久。”

    “我明白的。”叶照道,“我这般回来,霍靖定是安耐不住的。”

    这厢,是真的无事了。

    萧晏坐着舍不得走。

    但再不走小叶子便要来赶人了。

    叶照深吸了一口气,将案上酸杏推过去,“殿下尝尝。”

    萧晏愣了愣,抬眸看她。

    叶照叉了块给他,“吃完快走。”

    萧晏咽下酸杏。

    他说,“阿照,谢谢你。”

    叶照笑了笑,摇摇头。

    她望着面前丰神如玉、身姿清隽的男子,再想自己如今模样。

    枯黄消瘦如同一株风干的玫瑰,时日流逝,连着最后一点水露馨香都即将弥散了。

    今朝,她才十八岁。

    已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叶照非常清楚,这并非真的岁月匆匆,不过是她撑不住气血,生命的消耗。

    “殿下。”她鼓起勇气道,“孩子还小。您对她好,她慢慢总能感受到的。如果以后……她就只有你一个亲人,您耐心些。”

    叶照身上总不好,她有时便会有一种回到前世生命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整个人害怕得厉害。

    她害怕,没人照顾小叶子。

    而在她两世的印象中,萧晏的耐性和脾气都算不上太好。

    他出身贵胄,从来都是别人顺他、让他。如小叶子这般,大抵是头一个。

    便是如今宠着她,叶照也总忧心,他哪日便被激怒了。

    世人,大都如此。

    无欲则刚。

    她一个人时,怎样都无所谓。

    如今有了小叶子,她便又贪心她能好好长大,能平安顺遂。

    有了这样的欲望,她连前世萧晏利用她累她枉死的不平都咽下去了。

    他对孩子好好便成。

    然而,萧晏这厢便失了耐心,被激怒了。

    确切地说,他听不得叶照说这样的话。

    他猛地站起身来,满目赤红地望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低斥道,“说了苏合会治好你的,以后都不许说这样的话。小叶子、小叶子绝不会只有我一个亲人……”

    萧晏情绪难控,似是触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他缓缓蹲下了身,半跪在叶照身畔,低声道,“小叶子会父母双全的。她会平安长大,成婚生子,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阿照!”他抬眸唤她,却又垂首在她膝间,哑声道,“你身子好了,大可以带她走,我不奢求一家团聚。”

    “但是这辈子,我再不要一个人养育她。”

    夏日午后绵长,叶照惊讶于男人这一刻几经卑微的话语,更惊讶于此刻她膝头的触感。

    萧晏的眼泪濡湿了她的长裙。

    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我不说了,你起来吧。”

    萧晏蹭了两下,站起来。

    竟然又换了副面孔,咬牙道,“你记住了,没有那一天的。要是有,我便将你葬在萧氏陵园中,你这辈子心心念念想要的那点自由,下辈子都别想得到。”

    萧晏甩袖离开翠微堂时,明明怒气冲冲。然他背脊颤动,拐出院门时,已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溃败模样。

    他扯送衣襟,喘出口气,去了一趟苏合的院子。

    问什么时候能治好叶照。

    苏合正在调试配方,被他这样一呵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半晌方回神意识到这祖宗又怎么了。

    方叹气道,“人家病的厉害,多思多想也正常。你这跟着掉魂添什么乱?”

    苏合一想当初观他梦境所知,想起小叶子,亦不由打了个冷颤,“得,这是多半被你家小祖宗折腾!”

    苏合叹气道,“总之我保证,王妃伤不到性命,你总得容我些时日。眼下,你多陪着安慰安慰她情绪方是真的,病弱之人亦生郁气,王妃又是个话少的。”

    萧晏脱了外袍扔在案上,半躺在摇椅上,神思明清了些,摇着扇子嘟囔,“本王能入得院子,才能伴着她,陪着她但!本王进得去吗?随随便便本王进得去吗?”

    ……

    秦王殿下在府中为着多看一眼自个王妃,同知己老友叫唤着。而西头将将才复了亲王位的楚王亦在叫唤。

    萧昶眼下自没工夫同自个王妃嚷嚷,反之楚王妃正拼命安抚。

    谁承想,陛下六月初才复位了他亲王爵位,六月中旬萧晏便传出了身子康健的消息,中宫的赏赐更是流水一般的送去。

    寻常赏赐便罢了,那金头凤,八合簪送了秦王妃,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不就是属意她为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一国之母吗?

    “枉你还是顺宁伯嫡女,高门贵女,白的被一个贱如草芥的江湖女压得死死的。”楚王拂开楚王妃,“以后就等着给她三跪九叩吧。”

    “中宫放着自个人不疼,胳膊肘往外拐,妾身又什么法子?”楚王妃跺脚,气焰委顿下来,“不若听母妃之意,算了吧。皇后不是告诫少些非分之想,也可保富贵荣华吗?”

    “富贵荣华算什么,你没有过吗?本王没有过吗?现在不就是富贵荣华吗?”楚王呵道,“皇后便是当年吓破了胆,一味求安生!”

    “我们求安生,他萧晏许吗?你想想年前,他死了王妃,疯癫入我府中,一顿狠打。父皇还让我让着他些,简直荒谬至极!”

    “那殿下也且想缓缓,稍后召来属臣从长计议。”楚王妃正安抚着,侍者来报道是霍小侯爷来了。

    闻霍靖,萧昶稍稍定下心来,“他这数月在长安城照顾霍侯,本王险些将他忘了。”

    “快请!”

    霍靖入府,当真三言两语便稳了楚王的心。

    一言秦王妃母族与楚王妃不可同日而语。

    二言便是天子和中宫看好,还需民心所向。

    所谓民心所向,霍靖送了萧昶一份名单。

    萧昶阅来大惊,半晌才道,“本王是听闻正月里头,中原之地的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不少门派首领皆被毙命格杀。便是近日里,尚有不少掌门被刺杀身亡,这、这都是秦王妃的手笔?虽说她出自江湖,怎会如此厉害?”

    “眼下,她可是真真地在府中养病啊!”

    霍靖起身拍了拍萧昶臂膀,“里面有些是真的便够了,罪名坐实,旁的只是用来推波助澜的。”

    他笑了笑道,“再说了,殿下要对付的是秦王妃吗?难道不该是秦王殿下吗?”

    萧昶受蛊般的点了点头,却倒也不是当真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顾虑道,“便是秦王妃真杀了这些人,引起绿林不满,民间骚动,如此讨要说法。但萧晏尚且掌着兵部,朝中能用之人不少,平息也未必是难事!”

    “除非、除非……”

    “除非秦王殿下自顾不暇!”霍靖接过话来,“或是秦王妃有官家罪名坐实在前。”

    霍靖话语落下,萧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不成小侯爷?”

    “那本王要做什么?”萧昶转了话头。

    霍靖眸光亮起,“殿下也说了,秦王掌兵部。且城防禁军都是他人,您总得防他万一……

    顿了顿,霍靖凑身悄言,“万一他横心一摆,那、纵是臣再有谋算,也挡不住他兵革之利啊!”

    萧昶闻此语,后背一阵寒凉,却又无法反驳,说得确实在理。

    只低声道,“小侯爷如此襄助,他日本王该如何报答。”

    霍靖推开身来,“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当年中宫令下,赵氏族人不得于朝中谋其位,如此保得平安。而家父位极人臣,旁人只当是家母亡故而生的退意,自然多少也有这重缘由。实乃是与陛下多番政见不同,家父尚觉疲累,亦忧君心难测,故早早隐退,求得阖族平安,连我亦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然臣膝下,绵延子嗣,自不甘父命牵制。来日殿下大成,还望扶我霍家门楣。”

    萧昶恍然,只道,“来日三公位,六部门,出将入相,任君择选。”

    “中秋在即,殿下早做准备。臣盼彼时,人月两圆。”

    霍靖离开楚王府,回头望府门上高悬的匾额。

    感慨,索性这楚王的脑子差秦王当真不是一星半点。

    马车使过秦王府,他撩帘看府门大开、侍卫森严的府邸,从腰间掏出半块白玉龙纹环佩,细细摩挲。

    阿照,也该踏出秦王府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这章走剧情!

    ? 42、晋江首发

    七月中旬的时候, 苏合给叶照换了方子,至今用了二十余日,咳疾缓减不少, 虚汗也止住了。

    这日八月初十, 苏合重新切脉,邀王府医官共同会诊,论了半日,最后决定暂且沿用目前的药方。

    一日早晚两贴, 七日一会诊。

    医官散去,翠微堂中就剩苏合一个,做收尾工作。

    他问叶照胃口如何。

    叶照点点头, “尚可。”

    苏合又道, “药苦吗?”

    叶照道,“苦口良药。”

    苏合甚是满意,“在下知道,有些苦的, 今日起不用那般重的药,给您放些甘华蜜。同甜汤一样好喝。”

    说完,冲叶照莞尔一笑。

    苏合生就一副好皮囊, 又是自小长在青山绿水远离尘嚣处, 身上比常人多出一股难得的淡泊飘逸。

    笑起来,也是俊朗中透出一股清甜气,让人平添好感。

    “谢苏神医。”叶照亦报之以微笑。

    这种天地造化的美人胚子更是没话说。但凡稍微面上养出点血色,眼中复了些神采, 便是眉不描自黛, 唇不点已朱。

    眉眼弯下, 便是勾着你看。如今还多了一股西子病弱之态, 让人望之生怜。

    这两人,谁笑,萧晏都觉的赏心悦目。

    但他们对着笑,萧晏就觉得哪都不对劲。

    他干咳了一声,将苏合推过去一点,想在叶照旁边坐下。然小叶子挨着叶照,他只得抬了抬脚,老实坐在侧首。

    “夜中惊梦,可要添些什么药?”萧晏瞧了眼逗趣的母女俩,抬头问苏合。

    苏合顿了顿,“王妃吗?可频繁?方才如何不说?”

    叶照弹小叶子额头的手停下来,她不过昨夜一次梦魇,梦见阿姐在霍靖手中,境况很是不好。实乃近日心中莫名发慌,大抵日有所思罢了,又如何值得一说。

    只是昨夜梦中实在渗人,她反应激烈了些,甚至还抓破了萧晏手背,勒红了他手腕。

    她目光从他掩在广袖中的手上划过,轻声道,“就昨夜里,不过是我白日多思,无妨的。”

    “已经连着第九日了。”萧晏的声音的砸过来,“昨夜最重,惊醒了过来。”

    话落,屋中三人都看着他。

    苏合自然没旁的意思,不过问个数,转身道,“王妃,让在下再看一眼您舌苔。”

    叶照照做,只是目光不自觉在萧晏身上落了一瞬。

    最近一段时日,她按着习性都是卯时三刻醒来,但总有些疲乏头疼,萧晏便哄着她再睡一会。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合眼睡去大半时辰方再度醒来,神思和精神便足了许多。

    不想竟已是多日夜中梦魇,所以都是他安抚睡过去的吗?

    萧晏这厢没觉得自己做得多好,也不奢望叶照动容。他摇着扇子,倒是明里暗里看了小叶子好几眼。

    只心中念叨,别从今个起,小姑娘搬来此间,将他轰了出去。

    奈何小叶子卧在叶照身侧,一心听着苏合的话,面上无甚神色。

    累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半上不下,浮在空中。

    苏合观过,又重新切了回脉,道是无碍,若是惊醒不得入睡,喝碗安神胎便可。

    如此,诸人遂放下心来。

    “苏先生,我阿娘是不是一直用着您的药,就不会有事了。”苏合正欲离开,小叶子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她就和我们一样了?”

    惶惶两世,她都不曾见过母亲康健的模样。

    苏合乃杏林国手,医术冠绝天下,施针用药但凡涉及病情便十分谨慎。遂而这厢回答小叶子,便也很是认真。

    他想了片刻道,“差不多吧。”

    萧晏看他一眼,破天荒没留下,同他一道离了翠微堂。只是离开院子时,回首望过,正好撞上小叶子眼神。

    小叶子无声瞥了头。

    叶照如何看不到?

    关于小叶子和萧晏之间,她曾不止一回问过,父女两个避之不答,她也不再穷追到底。

    眼下,只将小姑娘抱在身侧,轻叹了声。

    “阿娘可是又要说我不该冷冷对秦王殿下?”

    “我可没说。”叶照睨她一眼。

    想了想道,“阿娘只是希望多个人爱你。他对你,挺好的。前些日子,可是还带你去了淮阴侯的碧波宴?在宴上给你剥了莲蓬,还喂你吃了水黄桃?”

    闻叶照提起碧波宴,小叶子咬着唇口低下脑袋。

    萧晏怪癖甚多,能吃莲子但是碰不得生莲蓬。平素原也无需劳他大驾,就是一碗莲子汤都得放温搁在他面前,他才伸手用过,就别论要他剥莲子。

    其次,他也碰不得桃子。为此,府中连棵桃树都没有。

    因为这两样,他碰之过敏,遍体生红疹。

    结果七月底淮阴侯府的碧波宴上,秦王殿下为了讨女儿欢心,赢那一篮子进贡的水黄桃,居然下场参加剥莲蓬比赛。

    他下场,哪个没眼风的敢赢了去。

    于是得了那一篮彩头,更是当场洗净、去皮、切碎、冰镇,颠颠捧给了女儿。

    待回府,秦王殿下一身皮肉,已经红肿不堪,痛痒难忍。

    “我便知道他会同阿娘告状!”小叶子轻哼道。

    “他没说。”叶照顿了顿,片刻道,“是侍者不小心露了嘴,阿娘猜的。”

    原也不是侍者露了嘴。

    秦王府里的人,都是长的一副唇舌。但凡萧晏说一,没有人说二,便是暗里都不敢。

    实乃是他连着两日未来翠微堂,叶照莫名心慌,自己去寻的他。

    方在清辉台见到正在用药的萧晏。

    他旁的也没说,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为何?”

    他说,“怕小叶子以为我向你告状。”

    “我没有让他吃桃子,便很客气了。”小姑娘嘟囔道。

    “小叶子!”叶照厉呵,“你在说什么?他误食桃肉,会没命的。”

    叶照缓了缓,抚过孩子面庞,“他是伤过我们,前生后来你们发生了什么,阿娘不知道。可是在之前,真正伤害我们的不是他。你知道的,是谁抓你的那个人,是逼迫阿娘的人。如果没有那人,我们在安西可以平静地过一生。”

    “不可以,阿娘伤成那样,一生很快就会结束,小叶子便只有一个人。”小姑娘一双凤眼又湿又红。

    “阿娘的伤,也是那人造成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叶照擦去她眼角滚下的泪。

    小姑娘拂开母亲的手,半晌唇张了张,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转了个话头道,“阿娘,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我……”叶照顿住了口,片刻有些懊恼道,“谁听不是听!”

    小姑娘瞧着自己阿娘,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含糊道,“我都提前回来了。”

    “什么?”叶照蹙眉。

    “我说我都提前回来了。”

    叶照尚且疑惑。

    “我说,那日宴会,不是没散宴我就提出回来的吗?”小叶子嘀咕道,“我怕他痒死!”

    叶照闻言,揉过孩子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须臾,小姑娘探出头来,问,“阿娘,那你想留在这,还是想回安西?”

    叶照笑道,“你想回安西吗?阿娘前段时间去过了,那个院子还在的,还有那棵枣树。”

    小叶子又往外望探出一点,看着叶照道,“我明白了,阿娘也不确定是走还是留!那我们且要有两手准备。”

    叶照疑惑道,“阿娘何时说不知走,还是留的?”

    “阿娘要心中坚定,直接说留或走,何必多问我一句?”小叶子推开母亲怀抱,跳下她去,“阿娘放心,你想留或是走,都行的。”

    “小叶子!”叶照从窗户唤她

    “您歇晌吧!”声音已经是从院外传来。

    *

    清辉台中,苏合正给萧晏包扎手背。

    “你是睡死了吗?被抓成这样没反应!”

    萧晏那只手背,并不是简单的被抓出两条红痕,剜破一点皮,里头筋脉都蜷曲了。幸得苏合给他按摩揉顺了。

    “睡死我早就跳起来了。就是因为没睡才忍住了,想着把她哄睡了……”话至此处,想起叶照惊梦中呼唤“阿姐”,萧晏心中也甚是不安。

    明知慕小小在霍靖手中,但是半点踪迹线索都没有。

    而当日为了牵绊住霍靖,不让他腾出手提前寻到叶照,萧晏派人打掉了他三个屯兵的地方,以此让他分不出身。

    却也因此打草惊蛇,如今虽知他不怀好意,却半点证据皆无。霍靖撤得十分干净。导致萧晏就很是被动,无法主动出手,只能接招拆招,兵来将挡。

    且还不知,霍靖时何处发难。

    萧晏甩了甩被包扎完毕的手,尚且可以活动,遂也没有去管它。

    只摇着扇子问道,“阿照身子如何了?“差不多”可不是你苏神医的诊断风格。”

    苏合收拾完药箱,自个倒了盏茶饮下,方抬头看了眼萧晏。

    “快说!”萧晏催促道。

    “说大不大的事。”苏合转着笛子,“两处。”

    “一处,往后尽量别动武,伤她元气。”

    “另一处——”苏合顿了顿,“她早春时节在崖底寒潭泡得太久,底子阴寒,子嗣之上怕是缘分稀薄了!”

    萧晏豁然抬起头,须臾却也释然了,“本王已经有小叶子了,生养于女子本就遭罪,如此正好。”

    苏合惊了惊,“秦王殿下,您难不成山河社稷都弃了?若承江山,子嗣这关您怕是过不去吧?郡主可不是儿郎!”

    “也对,是某操心了,君主三宫六院,不是非取一瓢饮!”苏合摇头笑道。

    “闭嘴吧!”萧晏砸了他一扇子。

    苏合拣过扇子给他,提了药箱告辞。

    殿门外,正遇娇俏又聪慧的小姑娘,“郡主好!”他捏了把小姑娘白嫩嫩的面庞。

    萧晏心提起一半,起身出来,“你寻我吗?”

    小叶子点点头。

    萧晏俯身想要牵她,手伸了伸,正欲缩回去,不想小姑娘自己把手搭了上来。

    萧晏一愣,瞥头笑过,牵着女孩进屋。

    待坐下,又慌了一瞬,“小叶子来多久了?”

    小叶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本听到萧晏说有她已很好,又不舍阿娘受罪,本是开心的。却后闻后半句,不是非取一瓢,就又平添了几分气性。

    “别和我说,不可告诉阿娘。阿娘自个的身体,她有权知道。”

    成,被堵死了。

    萧晏笑了笑,无声点头。

    “那小叶子为何事寻我?”

    “寻你要封和离书。”

    萧晏仿若没听清,蹙眉看榻上的小姑娘。

    “殿下红口白牙应了许阿娘离开,可如今我和阿娘名字被明文刻在玉牒上,尽是你的理,跑到天边也是你的人。你分明占尽便宜!”

    “本来就是我的人。”萧晏嘀咕道。

    “我不信您,要个保证!”

    “本王一言九鼎……”

    “口说无凭!”

    说着,小叶子已经跳下座塌,给他挪来纸墨。

    “我说,您写。”小叶子将笔递上。

    萧晏接过笔,吊着口气道,“小叶子,区区数言,自也不难写。你为你阿娘谋一个保证,自是不错。但是你是不是要这样想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阿娘有那么一点想留下的念头,见此书,以为我弃了她,那岂不是你一片孝心反作了害事,白的让她伤心?”

    小叶子认真听来,点头道,“您说的有理。”

    萧晏搁下笔,喘出一口气。

    “写吧!”小叶子重新将笔奉上,“我说,您写。”

    萧晏倒抽一口凉气。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相离之后,解怨释结;至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萧晏无奈奋笔疾书,落笔合眼,“好了,你拿走吧。”

    “没好!”小姑娘拿起书页,捧至他面前,“殿下,少了些东西。”

    萧晏握了握拳头,提笔写上名字。

    “古来字迹,多有仿冒。”

    萧晏觉得两世白活,认命颔首,从书阁拿出紫绶金印盖上。

    “谢殿下!”小姑娘心满意足的叠好收起来,“殿下安心,我比您心疼我阿娘。若是阿娘要走,这和离书便会送去宗正司。若是阿娘要留下,它自然便永不见天日。”

    小姑娘奔出殿门,又顿下回首,“殿下,您以后是否当真会有三宫六院?放心,这个我不告诉阿娘!”

    萧晏望远去的人,又望身前笔墨,尤在雾中。

    这像谁?

    绝对不像她阿娘。

    她阿娘分明直率又温柔,半点心眼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萧晏:!!!谁再说女儿是小棉袄,本王和谁急。

    ? 43、晋江首发

    秦王殿下发自内心的怕自己女儿, 于是被半催半吓鬼使神差地写了封和离书。

    这厢写完已经许久,清辉台早已没有小叶子人影,但他足下发软, 魂不归位, 如此窝在寝殿也没再出去。

    夜色降临,司膳请示可要开膳。

    没得回应

    月影重重,萧晏伏案睡着了。

    清辉台的掌事给殿下披了身薄毯,灭了灯。

    清辉台熄了烛火, 翠微堂便也落了帘帐。

    本来叶照也不太情愿他日日与自个同榻,实在前番病得厉害,劳他端茶捶背。而近些日子有所好转, 竟又添了梦魇。

    一想到萧晏说她已经数日这般, 便知他亦数日不得安眠,如此不来正好,且让他自个歇着,养养精神, 以备来日风雨。

    叶照看着自己一双偶尔还会打颤的手,终是无法否认,她一人之力弱, 若无萧晏, 怕是无法救得阿姐。

    而关于慕小小,叶照心中愈发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自己叛逃,霍靖对付她的种种手段,便是一成付在阿姐身上, 她都觉得遍体生寒。

    然萧晏这厢, 自不会忘记救护慕小小。只是一封和离书将他晃的心神不宁, 这日醒来发现竟还睡在清辉台, 瞬间便觉天要塌了。

    如此以问叶照病情为由,大早上巴巴赶去了翠微堂。

    彼时,东边天上不过一抹鱼肚白,凸月还残留着轮廓。

    寝殿之中,叶照还不曾醒来。

    萧晏转入内室,又退回一步,“郡主在吗?”

    守夜的侍婢道,“回殿下,郡主不在。她歇在自个的院子。”

    萧晏合了合眼,尤似错过天大的宝贝,万分遗憾。

    帘帐就落了一层,他坐在榻畔,隔着鲛纱看沉睡的人。

    鸦羽长睫覆在白瓷面庞上,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两颊丰盈了些,前两月里锋利的弧度重新变得柔和。

    被子齐胸盖着,露出细白的脖颈和一截臂膀。

    秦王殿下这一刻的眼神,彻底退尽了□□,干净得如此刻晨起的清风,似山涧流淌的溪流。

    风起,泉涌,却化不开雾气迷蒙。

    萧晏眼中水雾成珠,伸手穿过帘帐,抚她前世被钢针穿过的锁骨,摸过她今生肩头臂膀未落的伤疤。

    “殿下……”到点醒来,叶照多年习惯依旧。

    甚至在睁眼的一瞬,因记得昨晚是一人入睡,但闻得榻侧声息,她本能凝力于掌,周身腾起掌风。

    幸得人影熟悉,收住了内力。

    只是叶照内伤尚未好透,如此来回涤荡,累她又蹙眉喘了片刻。

    “不要紧吧?”萧晏撩帘入内,帮她顺了会气。

    叶照摇摇头,半睁着惺忪睡眼,“几时了,殿下如何在此?”

    “天色尚早,你再眠一眠。”萧晏说着,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忧思重重,卧在榻椅上胡乱睡了一夜,自也没人敢去唤他。先前心中有事尚且感觉不到,眼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来回话语,神思回转些,困乏便生了出来。

    叶照卧回榻上,瞧他精神不济,哈欠连天,遂道,“今个没有朝会,殿下也再去歇会吧。”

    萧晏点点头,自觉把“去”字漏了。

    一边解着腰封,一边寻视四下,“矮榻收哪去了?”

    “嘶……”他甩了甩左手背,似是受不得力。

    “罢了,不折腾,容我躺一躺!”话至此,脱剩里衣的人便卧了上来,自然地伸手揽人腰。

    矮榻。

    叶照初心又要走的,顶着王妃头衔已是权宜之计。便想着实在没有必要再同榻而眠,但萧晏左右不同意,道是且不说她伤着需人照顾,如此分两处就寝,一旦被发现传入宫中便不好了。

    于是,择中而行,在床榻畔支了张单人榻。夜中用之,白日收起。

    那带着忍痛的嘶声,自是告诉她,陪了她数日哄她入睡、忍她梦魇被她抓破的不容易。

    是故,就寝的矮榻收起来了,他手因她而伤,搬不动榻,让她容他在床榻歇一歇。

    如此不易,委屈,辛苦,怎还能拒他、推他、同他计较这一时之长短!

    伸手揽腰这点无耻的孟浪行径更是刚刚好。

    这不叶照避开他,往里侧一退,便正正好空出一席位置。

    萧晏挑了挑眉,努力压平嘴角。

    翻过身将被子拉上,又是一副疲乏模样,低声道,“睡吧。”

    合上双眼的男人,看着竟是万分规矩,浑身上下无一不昭示着安静又安分。

    叶照一双漂亮的杏眸瞪得又大又圆,浓密长睫扑闪。

    他怎么上来的?

    怎么就让他上来的?

    这晨时大半时辰的补眠,是萧晏这近一年来睡得最好的时候。

    虽不曾握得温香软玉,但终又是同床共枕。

    他能闻到她长发间桂花油淡香,也能清晰听到她心脏的跳动。

    要说有何遗憾,大概便是小叶子至今不肯唤他一声“阿耶”。

    这是今岁中秋,不得弥补的缺憾。

    萧晏也不急。

    他想,这辈子还很长,他可以用一生去照顾,去等待。

    何况,小叶子对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差。

    譬如,她得了和离书的头两日。

    萧晏整个紧张的不行。

    虽然,她已然一副成熟心智,但毕竟尚是孩童的行径。萧晏总怕她将和离书藏之不慎,被叶照发现了。又怕她还延续这前生那般心境,一个恼火便直接将和离书交给叶照。

    结果,在他一连同桌用膳、连掉了两回玉箸,叶照同他言语数次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小叶子将他约在清辉台书房。

    道是再这般魂不守舍,便直接给阿娘看。

    又道,或者秦王殿下派人搜便我的院子,但凡搜出,便算你的。

    萧晏闻言就要传人搜屋,须臾讪讪止住了。

    找不找的到两说,这搜屋一出,叶照估计能立马带着小姑娘远走。

    他还没发昏到这个地步。

    静心一想,这女儿确实有几分自己的心思性子,一样的谨慎聪慧。

    小姑娘看着他,“瞧你这般紧张的份上,大抵是真心改之。往后入夜去翠微堂,不必偷偷摸摸。只一点,阿娘许你去,你才能去。”

    萧晏闻这话,简直要用牙齿咬住唇瓣,才能不翘起唇角。

    再者,便是中秋这日晌午,淮阴侯夫人着人送来了两筐新鲜的水黄桃。

    桃子自然直接入了翠微堂。

    小叶子解开箩筐,凑身轻嗅。只换了身便利衣裳,撸着袖子同侍者门一同洗桃。

    时值萧晏过来,她抬头道,“今日不许进这院子。”

    萧晏心沉了沉,尴尬站在门口,绞尽脑汁想,何处又得罪这祖宗。

    只伸头眺望半晌,见廊下一行人就着木桶,正在清洗一个个黄澄圆润的桃子。

    遂掩着口鼻却难掩欢笑地回了清辉台。

    中秋佳节,自有宫宴。

    遂午膳这顿,便在府中度过。

    阖家团圆的日子,断没有夫妻、子女分两处的。

    翠微堂入不得,叶照便带小叶子来清辉台用膳。

    一桌膳食,司膳处备送,自都是花好月圆的好寓意。

    叶照不挑食,从来给什么吃什么。至于小叶子,喜爱什么,萧晏自是一清二楚。

    于是,这顿午膳用下,尽是萧晏给她母女二人夹菜。

    叶照尽数用下,萧晏便知她胃口开了,是身子日益转好的征兆。

    小叶子也用得七七八八,萧晏便想这是不曾推开他,愿意吃他夹的菜。

    两厢一想,秦王殿下一张本就眉目如画的脸,更是灿如昭阳。

    只是萧晏自己原也做了一道点心,枣泥米糕。

    然而,他来回想了数次,到底还是没敢拿上来给孩子吃。

    他想起上辈子,小叶子砸米糕,和吃米糕的模样,后背陡然生出一层冷汗。

    倒是叶照见到欲言又止,开口问了声可有事要说。

    萧晏回了回神,到底偏过话头,看着叶照道,“我瞧着你身子好多了,晚上宫宴不若同去吧。今朝是八月十五,亦是母后的生辰,我……”

    “去的!”叶照点了点头。

    自她以秦王妃的身份回来,因着身子之故,尚未出席过任何宴会。如今数月过去,宫中亦隔三差五派太医来请脉,都知她恢复得差不多。

    如此佳节盛宴,没有推却的理由。

    此外,她相信霍靖,定是等她许久。

    霍靖想见她,她亦想见他。

    临行更衣梳妆。

    萧晏在殿中等她。

    叶照已经数月不曾理妆。

    如今娥眉淡扫,朱唇抿脂,灵蛇髻上珍珠簪点尾,碧玉钗拱花,托出银装素裹的美人。萧晏隔镜观人,手足不能自己,抬步拣笔,将她眼下泪痣点金粉,开出一朵天上花。

    叶照理披帛抬眸,“殿下,今晚妾身要见霍靖。望您看顾好孩子。”

    萧晏脂笔未停,“我看着她,也会顾好你。”

    “谢殿下。”

    “该我谢你。”萧晏停笔看她,“谢你,许我保护你们。”

    山光西下,弦月上升。

    两人起身离殿。

    眼见小叶子正远远朝他们走来,叶照似乎想起什么,侧身问道,“殿下今日午膳可是做了枣泥米糕?”

    “妾身闻到香味了,散宴后送来翠微堂吧。我给小叶子吃。”

    萧晏顿下脚步,看前行的人。

    突然便将她拉住,转道入了廊下偏僻处。

    叶照被他抵在墙上,尺寸的距离,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他道,“阿照,你别走。让我再爱你一次,这辈子,我们好好过,成吗?”

    夕阳染红萧晏半边面颊,他却是双目通红。

    叶照从他眼中,看见并不是很坚定的自己。

    半晌避过他眼眸,轻声道,“你、容我想一想。”

    这个亦不是很清楚的回答,却足够让萧晏开怀许久。

    但凡坚冰裂缝,便可春风化雪。

    只是这日宫宴之上,预料之中的霍靖,并不曾私下同叶照见面。

    仿若,他并不急着见她。

    昭阳殿中,隔着无数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霍靖神色平静地饮酒观舞。若说有何不一样,便是他久不入朝的父亲霍亭安,这日亦出席了晚宴。

    而让叶照分了神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来迟的湘王殿下。

    湘王萧旸,是萧晏嫡亲的兄长,亦是萧明温长子。流落在外多年,九年前被迎回都城,认祖归宗。却是双腿已残,不良于行。故而鲜少见人,常日闷于府中。

    今朝得皇后盛邀,又值胞弟身子康健,寻回妻女,多重喜事之下,方入宫参宴,图个人月两全。

    萧晏闻萧旸道来,自是欢喜。

    观昭阳殿九重白玉阶梯,遂同陛下道,“容儿臣去迎一迎皇兄。”

    萧明温自是恩准。

    未几,萧晏推着萧旸进来。

    叶照端坐在席上,看着进来的人,不免有些感慨。

    贤妃的两个儿子,一个顽疾在身多年,一个竟是双腿有疾。

    天家富贵,到底也敌不过命途多舛。

    然而,叶照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

    她原是先看了湘王殿下一双不能行走的腿,然而目光缓缓上移,便看见了他一双修长骨骼的手。

    手中,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叶照心跳漏了一拍,凝神望去,是半块玉佩。

    半块白玉龙纹环佩。

    叶照抬头看他面容,便是十余年风霜落下,她也记得这张脸。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父皇母后万福金安!”

    “皇兄,这便是阿照。”

    “阿照,见过皇兄!”

    周遭声响皆已模糊听不清,直到萧晏再次开口提醒。

    叶照方起身,却是喃喃唤了声,“师父、明师父!”

    然而对方比她更惊讶,半晌低唤了声,“师尊……”

    作者有话说:

    ? 44、晋江首发

    萧旸比叶照先回神。

    面前女子不过双九年华, 是他胞弟发妻,只是长了一张同他师尊有着六七分相像的脸,他的师尊已经年逾半百, 断不会是同一人。

    “王妃酷似本王一位故人, 失礼了。”萧旸颔首笑道。

    叶照起身行礼,“阿照见过皇兄。”

    萧晏将人推至自己上首,回来在叶照身边坐下。发现叶照余光始终越过他,落在萧旸处。

    遂忍不住问道, “可是发现了什么,如何这般看皇兄?”

    叶照收了目光,轻声道, “皇兄腿疾何时患的?打小便有的吗?”她记得清楚, 当年在鸣乐坊中,明师父是健全的。

    十八九岁的一个握刀侠客,看着落拓不羁,沉默少言, 对阿姐却是温柔体贴。

    如今细想来,确实同萧晏有些相像。只不过周身少了几分金尊玉贵的矜傲肆意。

    “皇兄出生时是康健的,应是当年滚下悬崖所致。”对面有人敬酒, 萧晏端盏还礼, 啜饮小口,方继续压着声响道,“只是他一贯沉默,回来后我也不曾多问。”

    “倒是你, 方才唤他师父是什么意思?”

    叶照又看一眼萧旸, 想了想凑近萧晏耳语了一番。

    “你确定?”萧晏难以置信, “他是你阿姐的……”

    叶照颔首, “我握刀的第一式便是他教的,他还说教我武艺,可护自身,亦可护阿姐。”

    “他同阿姐相识三年,每半年都会来鸣乐坊……”

    提及鸣乐坊,叶照顿了顿,将手从萧晏掌中抽出,“阿姐是坊中花魁,明师父说过待他攒足银良便给阿姐赎身。”

    鸣乐坊,花魁,赎身,她的阿姐。

    萧晏的背脊僵了一瞬,目光重重落在叶照身上,许久不曾挪开。

    叶照能感受得到,自觉偏了偏身子,尽可能离他远些。

    萧晏盯了她几许,问,“所以,你也曾在坊中待过?”

    他的声音极低,宴会之上觥筹交错之声瞬间将之淹没。

    但再低,叶照也是能听清的。

    她很庆幸,这一刻小叶子不在身侧,正在大殿高座之上,被皇后拢在怀里。

    叶照的声音比萧晏更轻,如天边的一抹浮云。

    却足够坚定,半点没有飘忽的痕迹。

    她清晰地回应他,“是的,四岁那年被生父卖入坊中。”

    萧晏的目光愈发灼热,一瞬不瞬看着她,似是还在等她下面的话。

    叶照咬了咬唇瓣,“我在坊中呆了三年。七岁时被霍靖看中,入了百里沙漠受训。十年后,也就是去岁,入了您秦王府。今朝十八,蒙殿下错爱,上了如此高位。”

    话毕,她喘出一口气。

    转身冲他笑了笑,继续道“殿下放心,事成之后,妾身会斩断和殿下的一切关联,您可上报妾身亡故,亦可道为妾身所骗。只要能救得阿姐,安顿好小叶子,妾身都甘之如饴。断不会成为您的污点。”

    至此,叶照回转了身子,端坐在案旁。

    你知她生于何处?

    家在何方?

    双亲何人?

    在被我收为暗子前,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前世霍靖的话语缭绕了耳畔,萧晏缓缓开了口。

    他道,“我以前都不知道。”

    是的,两世他都不曾知晓,她完整的一生。

    曾经想问,却已无人回应。

    今生岁月匆匆,他还来不及去问。

    “阿照!”他拉了拉她衣袖。

    她侧身,看见他静静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寻到你。要是早些找到你……”

    往来上膳的侍者,此起彼伏的丝竹声,人影晃动,嘈嘈切切。

    叶照仿若不曾听清,但被强行紧握的手,告诉她,她没有听错。

    他不仅没有丝毫嫌弃她的出身,反而还在同她道歉,说没有早些寻见她。

    萧晏拢住她的手,又破开她指缝。他玄色滚金的袖面,压住她天水碧缠花广袖,凸出一点十指交缠的轮廓印记。

    他接上她含泪欲泣的眸光,容色歉疚又真挚。

    他说,“别哭,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中秋,叶照至此一生不曾忘记。

    她长睫上的珠泪颤了又颤,终于随着那两层袖面之上素手纤指的攀附回应,掉落下来。

    萧晏得她五指反客为主的紧握,只稍一用力,便将人定在原处,自己挪近尺寸。

    本就没有相隔多少距离,这一点靠近,便又是一副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恩爱模样。

    “今夜我来翠微堂,该我团圆了。”萧晏话语落下,叶照那张欺霜赛雪的脸顿时飞霞如火,不知道该往哪放。

    只瞪过他,饮酒掩过。

    她眼下还用不得烈酒,又喝的急了些,便又咳了起来。

    “羞什么,行个夫妻之礼罢了,最是寻常!你旷我多久了!”萧晏踩到梯子就往上爬。

    一刻正经要用三刻厚颜换。

    他掏了帕子给她擦拭唇口一点酒渍,又给她顺着胸口。

    还不忘转身吩咐宫人,“王妃饮不得酒,换副配汤的菜式上来。”

    风流和温柔被拿捏得行云流水。

    叶照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哪是没有。

    叶照忍过被他时不时挠抚的掌心,只低眉轻蹙。她若当真厌他不安分,大可一掌拍开他。没有还手之力的,该是秦王殿下才对。

    叶照脸色又红又烫,轻轻叹了口气。

    萧晏余光瞥过,那只手愈加不安分,原本只是五指平躺地在她掌心抚弄,此刻竟是竖了起来,深深浅浅来回戳点。

    简直疯了!

    叶照美目圆瞪,又不得发作。只狠狠咬着牙,用力一握拳,扣住了他五指。

    萧晏“嘶”了声,却是凤眸染光,嘴角噙笑,附耳道,“榻上可不能这般,会折的!”

    这一排坐着的,依次是湘王、秦王、楚王、之后是安乐、平康两位公主。对面是其余宗亲,高台殿上是皇帝与后妃。

    隔着阔阔场地,咿呀歌舞,隔案宗亲看不清晰便罢了,然同坐一排的手足,高座的帝后妃嫔自是个个看得真切。

    秦王殿下对秦王妃,已非盛宠,乃是爱重。

    何婕妤道,“皇后,秦王可当真体贴,瞧瞧蜜里调油的小两口。”

    皇后抱着小叶子,笑了笑,冲着贤妃道,“便长乐一个,岂不孤单,催着他们些,开枝散叶才是真的。”

    贤妃点点头,“就是阿照身子还不稳妥,待她养养。”

    李昭容接过话头,“贤妃姐姐,今个湘王殿下也愿意出来走动了,您啊说不定又有一喜了。”

    贤妃爱怜地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随他吧。”

    皇后笑道,“怎能随他?到底是天家儿郎,且该承起宗庙之责。你们啊,各家有合适女郎,且留意着。”

    “陛下,您说呢?”

    这厢后妃窃窃私聊,一侧的萧明温正同将将请上来的霍亭安推杯换盏,相聊正欢。

    霍亭安,历经两朝的将门之子,年少封狼居胥的统边将军。

    曾是前朝赵氏王朝最后的寄托,后来成了大邺开国的功勋。

    只是这样一位出将入相的能臣,自发妻子亡故,便离朝出洛阳,久居长安祖宅已有十数载。

    虽说洛阳距长安不过百里之地,但当真十数年来,霍亭安从未踏入洛阳城。反倒是身为帝王的萧明温去探望过两回。

    朝中无人不知,君臣二人年少相交。当年亦是霍亭安慧眼识人,将尚是布衣之身的萧明温引荐给自己父亲,引荐至彼时的天家皇室。

    故而秦楚二王相争之际,原也有不少人盼着霍侯回来。

    两位亲王实力悬殊不大,若是得霍侯支持,储君之位便是十拿九稳。为此,支持楚王的徐林墨这些年里没少前往长安探望过他。

    徐霍两家,尚是姻亲,虽说徐家长女离世多年,但留存的两股血脉,霍小侯爷,襄宁郡主尚在人世。如此,两家纵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但是,霍亭安始终不曾回朝。

    甚至直言储君人选,能者居之,争而无用,多来只是枉留鲜血罢了。

    天子自有眼线耳闻,故而这些年除了年少情意,更是愈发敬重。

    而这厢霍亭安回朝,亦是萧明温再三请之。

    实乃二月里,霍亭安意外遇刺,伤势甚重,加之到底上了年纪,终是感慨今朝不知明日事。遂应了萧明温和儿子的话,回洛阳养老,且离亲人近些。

    如此,择了这中秋佳节搬了回来。

    故而今岁这中秋盛宴,有一重亦是为迎霍侯回来。为此,皇后特意操持了一番,譬如这殿中歌舞,案上膳食,都是霍亭安往昔喜爱的。

    这厢皇帝闻得皇后话语,亦转过身来看了眼自己的长子。

    他虽一直同霍亭安闲聊,但妃嫔话语几何倒是也落在了耳中。

    遂道,“大郎愿意,自是好的。皇后眼光一向甚好,且劳你费心。”

    皇后笑道,“陛下谬赞了,本就是臣妾的分内之事,臣妾定好好替大殿下择选着。”

    霍亭安闻帝后对话,不由多看了眼萧旸。须臾,目光移到叶照身上。

    只不由赞叹,“那位便是秦王妃吧,当真姝色无双。”

    “经年过去,侯爷眼力一如当年。”皇后颔首道,“瞧瞧,可是郎才女貌。”

    霍亭安自是连连称道。

    一时间,满座皆是对秦王夫妇的赞美之意。

    唯有萧明温神色淡淡。

    他从始至终都看不上叶照,若是给萧晏做妃妾,他半个不字也没有。然却偏偏上了正妻王妃位,他便实在叹息。

    尤其是萧晏病愈之后,他对这桩婚事愈发不满。

    如此卑贱之出身,不能予萧晏丝毫助力。

    这席间,若说还有谁不满于秦王妃,那便是荀昭仪了。

    确切地说,她是不满秦王。

    如此全盛风头,便是一个幼女,亦都被搂抱于帝后怀中。而她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坐在这堂下,分明是无人问津。

    众妃皆笑谈,她若不言语,倒是落得话瓣。

    遂也附和道,“秦王夫妇鹣鲽情深,臣妾看着,秦王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矣,当真情深意切。”

    荀昭仪木讷安分了大半辈子,这句话却是一下戳了几个人的心。

    头一个便是萧明温。

    情真意切,乃君主大忌。更别论独爱一人,简直是帝王路从宽到窄走的一条死路。如此闻言,萧明温冷眼扫了她一眼。

    另一个便是侍奉在贤妃身畔的清河县主,陆晚意。

    陆晚意目光灼灼落在萧晏处。

    自叶照回来至今二月有余,她原该去看看的。初时自是因为她在养病不可叨扰,然随着太医隔段时间的回复,自也晓得她身子慢慢好转。

    但陆晚意始终没有踏入秦王府,她也不知自个什么心情,既高兴于叶照尚且活着,却又遗憾自己终是慢了一步。

    近来一段时日,她稍有缓减,想着萧晏亲王之尊,他日亦极有可能荣登大宝,总是要有三宫六院的。便觉自己尚有希望。

    然今朝荀昭仪的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让她蓦然激起一层冷汗。

    她望着那对璧人,终是生出一点怨念。

    转而望向荀昭仪的眼神,也头一回带了三分恼怒。

    然此刻,无论是陆晚意的愤怒,还是萧明温的冷眼,荀昭仪皆无惧了。

    因为楚王不久前同她言语过,中秋之后,秦王便翻不了身了。

    宴上歌舞升平,殿上诸尊长眸光亦时不时落在此间。叶照推开萧晏,将身子坐正了些。端起面前一盅红枣燕窝慢慢用着。

    没多久便见了底,又持箸用面前的点心。

    贵妃红,小天酥,珍珠酿,雪玉团,四式一叠的点心,她都用了一半,还把居中一碗汉宫棋连汤带料都进完了。

    萧晏扣住她还要夹膳的手,“再吃,你腰封得退一寸。”

    叶照扫了眼确实有些鼓起的小腹,讪讪罢了手。

    至此,萧晏安心了些。

    他闹她半日,不过想她放松些。

    自这宴上,霍靖无举动,又突然认出了萧旸,叶照整个人便如一根被拉紧的弦,崩得厉害。

    确实,凭他对霍靖地了解,亦感觉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大抵是实在太平静了。

    但往往最平静的,都是风暴的中心。

    还有霍亭安,骤然地回归,萧晏并不相信,只是单纯地修养。

    还说什么刺杀伤的厉害。

    二月里的那场刺杀,萧晏再清楚不过。原是他为了牵绊霍靖,让钟如航去办得。

    虽然霍靖心怀不轨,但前后两世,都不曾显示霍亭安是都否真的参与其中,反倒是两世霍亭安击退外敌,匡扶社稷,都是不可辩驳的实事。

    故而,萧晏未曾想要他的性命。

    再者,也不可能那般容易要他性命。长安霍氏祖宅,尚有自己的府兵亲卫护守。故而行刺恐吓一番尚有可能,要其性命难于登天。

    故而这厢如此说辞,萧晏便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落下。

    可是,明明周遭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

    殿上这一刻歌舞收场,南苑尚宫回皇命,道是下一桩曲目是边地小调,奉得圣听。

    在场诸人十中□□是洛阳高门,世代在这富庶之地,对边地小调亦无甚兴致。

    只因殿上霍亭安开了口,“此乃老臣闲时听得,很是不错,陛下听听,图个新鲜。”

    原是霍侯奉来,诸人便撑了撑精神。

    无丝竹伴奏,无伶人增色。

    场中阔地清开,静下。

    只一张矮矮紫檀木圆凳至于中间,持琵琶的曲人莲步姗姗而来。

    琵琶声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不见倩影先闻音。

    “……这一霎,这青天不遂人间愿,留奴家、在此凄凄又哑哑,北去南来几朝暮、红颜成白发……”

    青衣曲人踏入殿来,薄纱遮面,只露明眸。

    半阙毕,屈身行礼,委身坐下。

    拨弦转调重开喉。

    “莫惊怕,莫愁前路无知己,会有人、与尔西窗再闲话。莫惊怕至此无乡、四海可为家……”

    夜风徐徐吹入殿,她腰间半块白玉龙纹环佩和声起,叮当作响。

    皇亲位上,叶照撑案起身。

    然还未容她开口,便有人挣扎着欲站起来,却又颓然跌回座上。

    却是又急又钝,唤了声“小小”。

    冰弦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怀抱琵琶的女子闻声回眸,清风撩起她面上轻纱。

    四目相视里,是错失的青春年华,然眉宇涌动间,是不变的十年情意。

    “明郎。”她唤那旧日称呼。

    殿中静了一瞬。

    这人既是霍亭安荐的,自有他先开了口。

    道,“湘王殿下好曲目,府中收容天下名伶,难不成亦识得此女?”

    湘王道,“识得。”

    霍亭安道,“慕姑娘在寒舍三年,乃清倌人也,殿下爱才,既又是故交,想是缘分所致。若是不弃,且收了去,以供尊听。”

    这厢诸人算看明白了,这是霍侯在给湘王送人。

    可是这霍侯何故要讨好湘王,难道秦王不是更顺手吗?

    明显,这不对。

    哪里不对,萧晏也说不上来。

    但绝不该是送人这个举措。

    霍靖便罢了,霍亭安断不至此。

    萧旸道,“此女,本王不收。”

    此言一出,满座勉力压住哗然。

    唯萧明温轻呼口气,已经有一个儿子娶了个卑贱的江湖女,再来一个纵身妾室通房,但是秦楼楚馆的出身,他亦是不愿的。

    却闻萧旸声音再度响起,“本王迎之,迎娶为妻。”

    他转身低首道,“父皇,十年前儿臣江湖漂泊,得蒙慕姑娘所救,许了她终身。今日践此诺。望父皇祝福之,儿臣叩谢。”

    江湖漂泊。

    昔许终身,一朝践诺。

    不是求恩准,是望祝福。

    萧旸从来少言又冷语,这朝是回宫数年来对萧明温说得最多的话。

    却又是三两言两堵住了萧明温想说出口的阻止。

    他如何会江湖漂泊?又如何不良于行?

    萧明温认命地点了点头,“准奏。”

    至此,满座还不曾回神。须臾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接连恭贺之声。

    然还是有霍亭安再度开口,“慕姑娘,恭贺你双喜临门。”

    还有一喜何处?

    慕小小亦回神。

    是的,明郎是意外之喜,她本只是为她的阿妹而来。

    霍亭安道,“你且看看,那秦王妃可是你千辛万苦要寻的妹妹?”

    “阿姐!”叶照起身,含泪柔柔唤她。

    已无需慕小小自己承认,便已说明了一切。

    当真姐妹情深。

    萧晏已经感觉到迫近的危机,他不在意叶照的出身,也可给她另外一套身份。然今日,宗亲当前,百官眼下,她的出身昭然若皆。

    观殿上,果然萧明温一张脸,已经冷如寒霜。

    而他身侧,楚王萧昶正挑眉饮酒,一派自得。

    宴终人散。

    自是三三两两,悄声闲话。

    论的什么,不言而喻。

    离开昭阳殿时,霍靖目光始终凝在叶照身上。

    然她与慕小小久别重逢,显然已经来不及在意周遭的氛围。

    萧旸亦是一心流连的慕小小身上,终日平静的眼波,有了涌动。

    唯有萧晏,背脊阵阵发凉。

    这夜,一行四人先去了湘王府。

    慕小小自可与萧旸促夜长谈,然叶照实在耐不住,且想同她先聚首夜话一番。

    然这话着话着,彼此便听出了不对劲。

    慕小小道是二月里被霍靖从百里沙漠待来了洛阳,后她趁着霍靖和应长思外出办事逃脱,于长安城中被霍亭安所救,知他是朝中权贵,便想着是否能遇叶照重逢,如此留在了那处。

    话至此处,慕小小方意识到,“恩人姓霍,他说他姓赵啊!他还为我寻回了玉佩。这玉佩当日被霍靖夺了去,正是因为他为我寻了回来,我才……”

    “先不说了。”萧晏多年的政治敏锐告诉他,要出事了。

    慕小小今日于天子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同萧旸定了多年之前的情,又同叶照相认姐妹之谊。一旦有事,这是将秦、湘两处王府都算计进去了。

    “让阿姐上马车,先去本王沁园住上两日。”

    “怎么了?”叶照和萧昶皆疑惑看他。

    萧晏太阳穴突突地跳,“快走,稍后同你们解释。若无事自然最好,若……”

    然,一行人正欲上马车出发时,湘王府府门被叩响。

    竟是大理寺携同京兆尹,以及刑部,三司皆到了府门口。

    纵是亲王府邸,也架不住三司同来。

    然三司处,一时也无人敢独自出来要人。

    半晌,还是穆兰堂硬着头皮道,“湘王殿下,大理寺传召慕氏女。她同一桩刺杀案有关,得罪了。”

    “慕氏乃本王即将过门的妻子,乃未来楚王妃,是否弄错了?”

    “不会有错。”穆兰堂将状纸递上。

    这桩刺杀案,竟是二月里霍亭安的刺杀,指正幕后之人便是慕小小。

    “得罪了。”穆兰堂挥手示意将人带走。

    “殿下!”穆兰堂拦住他,“臣在,尚且护她周全。您还是寻证申请重审。否则,三司当前,律法之上,臣便护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 45、晋江首发

    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这桩案子, 是八月十五亥时四刻霍靖于大理寺击鼓,递的状纸。

    这原告是定北侯府,被告乃未来湘王王妃, 大理寺遂连夜开堂审理。

    堂下押着青衣女, 立着霍家父子。

    秦、湘两王旁听,大理寺卿主审。

    穆兰堂正了正官帽,尤觉还在昭阳殿宫宴之上。

    他原也是参宴的高官之一,这整个就是将上半夜的人齐整整挪到了下半夜, 换了个地聚集而已。

    入仕九年,他还不曾碰到如此荒诞的案子。

    上一刻定北侯府还在给湘王府送人,其乐融融, 转眼便是对簿公堂, 扯了人命官司。

    按霍靖递的状纸,慕小小主谋刺杀霍亭安。

    既是主谋,自有从犯。

    从犯已然落网,霍靖递状纸时一并将人带了来。

    李素, 安西人士,年二十六,江湖走镖者, 乃慕小小昔年坊中恩客。

    跪堂下陈词。

    “今岁正月, 草民因赌债东上避祸,于长安城中偶遇慕小小,得知她不满多年侍奉权贵,却不得名分, 心有怨念。后慕小小赠草民钱财以还债, 但要求草民袭击霍侯爷。如此, 她以身救之, 妄想携恩图报。草民一念之差应之,于二月十九晚间时分,按其所定之地点,行刺霍侯爷。”

    一席话,将被告所为至动机抛了出来。

    穆兰堂问道,“慕小小,他所言是否属实?”

    慕小小摇头,“妾身不认识他,况且妾身入霍侯爷宅邸不到半年,如何有侍奉多年之说?

    穆兰堂再问,“霍侯爷,慕小小入您宅邸是半年,还是多年?”

    问至此,旁听的萧晏便觉不妙。

    今晚宫宴之上,昭阳殿中,霍亭安当着满殿官员亲贵回皇帝话,道是慕小小入宅邸三年。如此细节,是抓住了慕小小同故人久别重逢的心,不曾回神反驳的状态,无形中让所有人作了旁证。

    果然,霍亭安道这般回禀。

    仅这一轮回话,慕小小便已经处了劣势。

    穆兰堂看一眼萧旸,继续问,“慕小小,你言不认识李素,可是当真?”

    “妾身不认识。”

    “大人,她说谎。”李素道,“我们相识于六年前,昌平二十二年,在安西来仪坊中,合坊的姑娘客人都可作证。”

    “这厢草民正带着赎身的姑娘,和要好的兄弟皆在洛阳城中,大人大可传唤,让其来此指认。”

    穆兰堂示意衙役记录姓名、地址,连夜传唤。

    “皇兄!”一旁萧晏轻唤面色苍白的萧旸,掌中搓揉着叶照发凉的指尖,“不急的,我来想办法。”

    叶照掌心都是寒,只握着他汲取一点力量。

    萧旸是半点反应皆无,从始至终只看着跪着的女子。

    堂上继续审理。

    穆兰堂又问,“李素,你既言是你出手袭击霍亭安,请详细道来,伤他于何处,又以何物所伤?”

    这已然是第二轮问话,从事件到了细节。

    李素道,“草民自幼习武,乃以掌力所伤,掌为催心掌,伤于胸口处。但彼时慕小小以身护之,乃是以背部格挡,故而慕氏伤得要重些,如今背部定有五个残余的手指印。而霍侯爷之伤,如此数月过去,估计已经痊愈。”

    穆兰堂深吸了口气,“传仵作,验伤。”

    慕小小被拖起时,已经站不住。

    她背部是有伤,但分明是她逃跑之计,被应长思打伤的。

    “等等!”旁听的萧旸开了口,“大人,真相未清之前,慕氏尚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府衙仵作皆是男子,此伤本王验之如何?”

    “霍侯爷若是不相信本王,尚可从宫中唤了女御奉,左右伤是退不了的。”

    到这一刻,萧旸已经确定,慕小小被设计了。她身上也一定有伤,然霍氏父子来势汹汹,明显是针对他兄弟二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折断多少。

    摧心掌不过寻常掌力,虽退不了,但他可以用更深的掌力掩盖。

    只是这样一掌下去,来日岁月她大抵再也没有健全的身体了。

    但也无妨,只要实在一起,便是可以扶持走一生。

    叶照瞬间明白萧旸的意思,他曾行走江湖,纵是不良于行,亦是一身功夫。但是这京畿权贵却不会想到他一个天潢贵胄竟是一个有着内力深厚的江湖客。

    “不必了!妾身背上的确有伤。”慕小小道,“妾身认罪。”

    十年得此一面,所爱所亲之人尚好,她很是知足的。

    如何还能在连累他们!

    慕小小冲一旁的人笑了笑,回首道,“但是即便如此,妾身不存害侯爷之心,伤的亦是在我自个身上,如何便成了刺杀侯爷的主谋。这通篇下来,何论刺杀二字?左不过谈情中的一点风月罢了。”

    叶照松下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笑来。

    只要不是刺杀之罪,旁的便都好说。

    连荀茂当初都能法外施恩,今朝定也是可以的。

    何况,她的阿姐本就是本冤枉的。

    然那只握着她的温厚手掌,始终不曾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她蹙眉望向他。

    萧晏神色颓败地回应她。

    关心则乱,这场官司至此已经输了大半。

    而不仅仅至此而已。

    果然,穆兰堂阶段总结,又问霍靖还有何要说。

    霍靖道,“慕氏刺杀家父,这只是个引子。得此信任后,更于家父膳食中下毒。”

    萧晏叹了口气,拉住叶照靠在扶椅上揉了揉眉心。

    东边天际露出一抹晨光,然于慕小小而言,已经陷入永夜,再不见明光了。

    从李素口中被传唤而来的证人,快马加鞭从慕小小住处搜出来的毒药,毒药成分为多种药物配置而成,如此又按照证人所言供出买药的药铺,药铺老板的指认。

    若这些还不够,尚且还有最致命的一处,乃从宫中传了太医验证霍亭安所中之毒,同搜出毒药成分相吻合。

    至此,慕小小谋害霍亭安,从人证到物证一应俱全。

    大理寺秉公办案,惊堂木一记拍下,判慕小小死刑,秋后问斩。

    这日是中秋翌日,离问斩日还有半月。

    慕小小被关入牢房前,目光长久凝视在叶照身上。

    她说,“好好的。”

    又对萧晏低了低头,道,“拜托了。”

    至此,她垂眼散了神,未再看一眼萧旸。

    终是萧旸开了口,道了声“等等”。

    他自己推着轮椅到她面前,取下从未离身的半枚玉佩,又将她腰间半枚取下。

    合成完整的一枚,然后拢入她掌中,“团圆了。”

    “等我!”话语落下,他最先出了大理寺。

    初秋的天空格外高远,日光落下,叶照觉得有些恍惚。方才那记惊堂木声,忽长忽短在她耳畔回荡。

    她艰难地看着走向牢狱的背影,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发堵,体内气息翻涌,转瞬便散了意识。

    萧晏抱人入马车时,正遇出来的霍家父子。

    他顿了顿,尚是一副晚辈对尊长的恭谨模样。

    只温声含笑道,“七郎幼时,也值中秋母后生辰日,曾在母后宫中见到一回霍侯。彼时霍侯带着如今的霍小侯爷向母后祝祷。霍小侯爷顽劣些,险些打翻殿中的琉璃樽。您教导他心静,身正,方可立明堂,行于世。七郎牢记至此。不想侯爷却已忘记。”

    “霍氏百年风骨,侯爷一身名节,可是想清楚了?”

    萧晏惯是矜贵温润的神色,只笑了笑,也未待对方回话,便上车离去。

    车轱声声,霍靖引霍亭安入马车。

    霍亭安冷眼睨他,甩袖长叹。

    待回到定北侯府,府中管家已经候在门口多时,道是楚王来了。

    霍靖回身同霍亭安道,“折腾一夜,阿耶且先去歇息吧。剩下的事孩儿处理便可。”

    府中来了何人,霍亭安一清二楚。

    却还是顿下脚步,望着堂中那袭身影道,“纵他是草包,由你说了算。但秦王不傻,但凡行事,总有痕迹。你同贵人说了,见好就收,欲速则不达。”

    “阿耶,来不及了。此番天罗地网,铁锁横江,开弓便没有回头箭。”霍靖亦看向楚王,“如今他在明,凡事由他顶着,算不到我们头上。”

    霍亭安未再多言,只冷嗤离开。

    萧昶亦未再定北侯府多留片刻,只来吃了颗定心丸,方道,“如此,本王且让阿娘准备着。”

    霍靖道,“那些都是小事,不知殿下人手可备好了?”

    提到人手,萧昶不由蹙了蹙眉,原是七月里就开始准备的。然城防禁军是萧晏的人,他要安排大批人手入城,根本没有可能。

    故而化整为零,一个多月内,林林总总入了两千多人,加上他自己的府兵和母家荀氏的卫队,总算凑成了一支五千人的兵甲。

    霍靖颔首道,“出其不意也是够了。左右是以防万一,备着便好。”

    *

    湘王择日立妃的消息还没传遍洛阳高门,转眼间,未来湘王妃刺杀霍侯判为死刑犯的消息,已经取代原先的喜讯,成为洛阳城中新的谈资。

    这日是八月十八,慕小小被判刑的第三日。

    叶照稍稍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榻上用一盏滋补安神的汤药。

    萧晏在一旁案几整理这段时日暗子送来的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叶照掀被下榻,过来他身边。

    萧晏起身扶过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左右是萧昶和霍靖走得静了些。还有便是之前的,萧昶这一个多月来往城内聚了不少人。”

    “兵甲?”叶照问道,“亲王聚兵甲,他不要命了吗?”

    萧晏挑了挑眉,“现在快没命的是我们!那些人手化整为零,没法证明是他的,我直觉所致而已。”

    叶照掩口咳了声,“这霍靖背靠的便是萧昶吗?前生最后你亦不曾有所发现?”

    论及前生,萧晏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面庞。

    摇头道,“霍靖兵败未几,京畿便传来母后病重、已近弥留的消息,让我速归见最后一面。不曾想我才回洛阳,沧州城便又传来霍靖的消息。道是他手下残兵欲救他,一起被乱箭射死。如此,便彻底断了线索。”

    “十有八、九是回纥吧。萧昶是不可能的,霍靖看不上他。”萧晏搁下资料卷,饮了口茶。

    叶照望了眼外边的日头,日上中天,这滴漏滴答,日影偏转,一日日过得飞快。

    这两日里,萧晏和萧昶在穆兰堂的帮助下已经理清了霍靖的手法。

    以慕小小无罪为前提,那么所有的人证和物证便都是伪造的。只要寻出一处漏洞,便可推翻。

    但是整个证据链已经闭合,堪称完美。

    穆兰堂说了,这种局面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慕小小在这些证人指证之下,相悖的地方。

    最简单的,譬如他们所言六年前她在安西坊中,又言近三年她在霍氏祖宅,还有譬如今岁三月二十起每七日去指定药铺买药,这些如今都有证明。

    但是如果有人又第三方能证明在上述的同一时间在旁的地方见过她,她便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如此便可以推翻、重新取证。

    闻此法的时候,叶照便知这条路被堵死了。

    因为这十年来,慕小小都在百里沙漠被霍靖控在手中,这世上自是无人见过她。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

    萧旸已经在做了。

    制作一套相悖的人证与物证。

    只是距离行刑只剩十二日了,相比霍靖花了数月功夫做出如此完整的证据链,显然时间紧迫。

    “若实在来不及,我……”

    叶照的话被萧晏禁口堵住,“便是皇兄来不及,或是没成功,也无需你动手。湘、秦两府,必须有一府要择出来,择干净,如此才有可能保住另一处。”

    “而且,这明显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萧晏目光落在那处资料卷上,“左右林方白他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是没有证据,且将脏水往楚王府泼一泼!”

    叶照不懂朝政,却多少也能听懂些,面上神色松下一点,“殿下的意思,是将水彻底搅混?”

    然水尚且来不及如愿搅混,萧晏弹了弹她额头亦来不及落下夸赞她的话,宫中内侍监便来宣旨:

    道是陛下召见秦王,即刻入宫觐见。

    ? 46、晋江首发

    萧晏入宫两个时辰, 最后以萧明温的一巴掌结束了谈话。

    确切的说是结束了争吵。

    巴掌声落下,萧明温合了合眼,压住满腔的怒火, 将先前暴雷般的声响收回些。

    只蹲下身理了理萧晏衣襟, 叹气道,“阿耶是当真为你好。叶氏那般微贱出身,不说给你助力分毫。你看眼下局势,她沾着那样一个姐妹, 秦王府便是与之俱黑。”

    一巴掌熄了萧晏声息,要说的能说的,他已经都说了。

    至此也不想再开口。

    倒是萧明温尚不死心, 耐着性子还在继续。

    他拍了拍萧晏已经现出手印的面庞, “既如此,阿耶同你各退一步。叶氏依旧可以留在府中,但需让出王妃位,贵女之中由陆氏上去, 你同陆氏尚且青梅竹马。陆氏也是个能容人的。”

    萧晏抬眸看萧明温,随了生母的一双凤眸中慢慢攒出嗤笑的讽意。

    然到口的话,被仅剩的理智拦着, 依旧默声无语。

    萧明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心中躁意横生。

    揪其领咬牙道,“若朕赐死叶氏,你又能奈何?”

    至此,萧晏眸光变了变。

    今日, 已是萧明温第二次说要除掉叶照, 以保全萧晏。

    然萧晏知道, 他不会。

    若他真要除掉叶照, 大可神鬼不知的去做。帝王如今的势力尚且还是秦王府不能抗衡的。

    自己掌的是兵部,不是兵权。

    但是帝王亦有弱点,他膝下子嗣不多。

    长子已经残缺,如今又沾上了大理寺的官司。

    在楚王和秦王之间,不到万不得已,他要的还是秦王。

    是故秦王殿下反将了天子一军。

    他附耳低声道,“父皇该赐死的不是儿臣的王妃。”

    萧晏顿了顿,笑道,“阿耶应该在二十年前便赐死您的发妻,便也不会有孩儿了,大哥也不会回来,我们都不会成为您的耻辱。多好!”

    “逆子——”萧明温厉呵,抬掌又要落下。

    萧晏昂首睨他。

    弱冠之年的郎君,随了母亲的轮廓,有着父亲的神态,肖母又肖父。

    “好,好得很!你最好破开此局,也算你的本事!”萧明温收起手,喝道,“给朕滚!”

    萧晏踏出殿时,见东首廊下,皇后和贤妃都候在一旁。

    当是内侍监见他和皇帝父子二人吵得厉害,特地去请的。

    眼下,两位抚育他长大的母亲,皆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尤其是他的生母,前日里已经遭受了长子之事,心中本就郁郁难安,如今眸光映着泪光。

    萧晏自出身,便是被众星拱月捧着长大的。

    如今挨了萧明温一巴掌,面上红肿,在旁处估计还好说。

    在这二位面前,他便生出一点天然骄纵的性子,羞愧难当,又委屈难捱,也未再行礼,只一扭头抬步走了。

    贤妃望着遥遥离去的人影,再思方才听到的萧明温的那些话语,暮色霭霭,待那长身玉立的人影散去,终于眼前一黑,往地上载去。

    “娘娘!”陆晚意回神急唤,人是搭在她手腕跌下的。

    天家父子的一场对话,她亦是听到的。

    果然,除了叶氏,他是半点容不下旁人。

    “姐姐!”皇后环左右催促道,“快传太医……”

    “别告诉七郎,少让他进宫来……”贤妃合眼前,尚且攥着皇后的手叮嘱。

    秦王同陛下争吵,被陛下责罚捆掌,贤妃晕厥的事,纵是皇后下令封锁消息,虽拦在了宫墙内,却到底拦不住宫墙里的流转。

    未几,合宫便也知晓的差不多了。

    荀昭仪在殿中再三确认,消息无错。

    思及前两日楚王妃入宫请安时的话语,心中腾起几分雀跃。然她眺望东边的昭阳殿,想起皇后昔日告诫,不免又有几分畏惧。

    正犹豫间,皇后身边的卢掌事便来了。

    恭谨向她行礼,道是皇后有谕,各宫安分,莫生事端。

    卢掌事传话时,荀昭仪贴身的侍女看她一眼,是一副不甘不愿的神色。

    若是往深了说,卢掌事压根连荀昭仪都未曾放在眼里,如何容得下一个小小宫女。然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未动干戈,只狠瞪了一眼。

    侍女接上目光,讷讷收了神色。

    卢掌事走后,荀昭仪有点泄气。

    但心中的不甘却更多了。

    其实每每得皇后一番劝诫,她虽奉若圣令,但却又不愿十分顺之。

    如同儿时伴读,她虽听话,却亦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是被那人以公主身份压着,久而久之便唯她是瞻。

    可是她被迫压下的念想,并不曾消散过,反而随着岁月增长,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荀昭仪无声叹了口气。

    侍女端上一盏茶,她拂了拂茶盖,喃喃道,“本宫……是搏还是不搏?”

    一贯不接话的侍女今朝破天荒应了声,道是如今宫中唯剩了娘娘。

    荀昭仪蹙眉看她。

    侍女低声道,“中宫是多年前开始就不再争宠侍寝,这便不说了。眼下您最大的对手贤妃病了,两个儿子一个染上了大理寺的官司,一个今日被陛下责罚。如此便剩淑妃,可是淑妃自霍侯爷回洛阳,便一直同陛下闹着,连着中秋宫宴都使性子不出来。陛下如今也未见去哄她。高位之上,可不就剩娘娘您了吗?”

    “更何论,您外头还有个楚王殿下呢!”

    这一番话,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不过当下实情罢了。

    荀昭仪心中亦是这般盘算的。

    但被人明晃晃地说出来,她便莫名多了一重信心。

    只饮了口茶道,“秋日天燥,且去炖盅雪梨百合羹,稍后本宫给陛下送去。”

    卢掌事回到皇后身边时,贤妃已经转醒。

    两人正在闲话。

    皇后道,“话都传给各宫了吗?”

    卢掌事答,“回禀娘娘,已经传令妥当。”

    皇后冲贤妃笑了笑,“本宫觉得还是寺中来得清闲!”

    贤妃亦叹了口气,“臣妾亦觉礼佛尚能静心。”

    “姐姐便罢了。”皇后握着她的手道,“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话落下,贤妃便莫名歉疚。

    确实,她再不济尚有两个儿子。然皇后,却终其一生,无一子见天日。

    “七郎一样孝顺您的。”

    “七郎。”皇后含笑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贤妃用过药,有了些睡意。

    皇后便也未再久留,起身回了宫。

    *

    这日萧晏出宫后,没有立马回府,转道去了湘王府。

    一来看看萧旸处进度如何了。

    二来他脸上巴掌印未消,心绪也未平,不想让叶照看出端倪。

    如此,直到夜深,才踩着一地月光回了府邸。

    他在翠微堂站了站,问,“郡主今晚可留宿在此?”

    侍卫道,“回殿下,小郡主是在王妃处。”

    萧晏默了默,转身回清辉台。

    才走出甬道,拐了个弯,便被人从后边抱住了。

    再熟悉不过的温度和气息,萧晏低眸看腰间的一双手,呼吸和心跳一起加速。

    “怎么不进来?”叶照问。

    “小叶子在,怕吵到你们。”

    “你不在家,我自然将女儿带在身边。”叶照伏在他肩头,“你回来了……”

    月影重重,透过梧桐树投下斑驳月光。

    萧晏揉着她的手,“我回来如何,嗯?”

    “你回家,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月华如水人如玉。

    风过树梢,止住声息。

    周遭除了绵长呼吸再无声响。

    家。

    她称这为家。

    萧晏顿了片刻,转过身来,低头同她额间相抵。

    “我回来晚了,你害怕是不是?”

    叶照咬着唇瓣,轻轻点头。

    “以后,我都早回家。”萧晏一把将人抱起,往清辉台去。

    沐浴上榻,萧晏倒也没像以往一般顷身上来。

    他同叶照并肩躺下,看了会帐顶,伸开一条臂膀,从叶照后颈超过。

    叶照稍一侧身,滚进他怀里。

    男人身上气息干净清冽,然叶照还是蹙了蹙眉,“殿下喝酒了?”

    “还没散掉?”萧晏自己嗅了下,原本摸着锁骨的手一滑,便揉到了峰峦云朵间。

    叶照眉宇轻蹙,“轻些……”

    这种时候,男人惯是反着来。

    你让他轻点,他偏要用力。

    然这厢,叶照未再恼他。

    大抵萧晏自己都不曾发现,两辈子,但凡他心中有事抑郁。

    床榻之上,他便同她并肩躺下,仰着头望着帐顶,同她说话,再揽她入怀。

    便是这夜这套动作。

    “喝了酒,可是头疼?”

    “嗯。”萧晏自己撑开拇指和中指,按上太阳穴。

    叶照坐起身,理了理衣衫,拨开他的手,凑过给他揉着。

    叶照手法特殊,力道适中。

    一盏茶的功夫,萧晏疲乏便散了大半,脑仁也松开了许多。

    他捉住叶照细白的手放唇口边,吻了片刻。

    “今个我不动了,你自己上来吧。”

    “歇着吧。”叶照嗔他一眼,翻身躺下,同他十指相扣。

    夜深人静,烛火轻晃。

    叶照问,“殿下,是不是陛下要你休了我?”

    萧晏豁地翻了个身,将人压住,“你如何知晓的?”

    叶照仰躺在榻上,笑着看他,“阿姐入狱的那日我便想到了。陛下这般看重你,怎会忍受我这般出身的人在你身边,占着王妃位!以往他便是不同意的,这厢便更不愿意了。”

    “你不许瞎想,更不需胡乱做事。”萧晏正色道,“我同父皇说了,我们生死与共。”

    “你……”

    “别你不你的,我对你也是这话。要是你不介意小叶子这辈子父母双亡,便大可去做你想做的事。”萧晏往她瘦削的肩膀狠咬了两口,抬起头红着眼道,“听到没?”

    “听到了。”

    “记住没?”

    “记住了。”

    “那最好。”萧晏翻身躺下,“否则我咬你。”

    叶照侧过身去,一低头便靠上他胸膛,足趾一勾,男人便将她抱实了。

    “那你以后有事便说,不许憋着。”叶照的气息喷在萧晏心口。

    萧晏便用心回她,听你的。

    月向西落,晨曦初露。

    这一夜,两人难得好眠,在梦中看见彼此。

    日光高起,叶照更衣理妆,道是想去看看阿姐。

    萧晏瞧她面上有了些血色,颔首道,“七日一轮的会诊日到了,切完脉再去。”

    回头又传召钟如航陪着同往。

    叶照看着他,半晌道,“殿下,不若去同陛下服个软吧。天家父子是父子,亦是君臣。”

    “服软就得休了你。”萧晏通过铜镜看叶照,“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待在王府,如此正合你心意。”

    叶照说不过他,索性闭口不言。

    萧晏面色冷下来,“想想小叶子。”

    “好了,妾身不说还不成吗。”叶照不能想小叶子。

    日子一日日过去,距离慕小小行刑还有九日。

    当初在大理寺作证的人,作完证签字后,除了作为从犯的李素被关押了起来,其他人都隐入人海,彻底没了踪迹。

    萧晏清楚,这些都是霍氏的死士,若所料不错大抵已经被霍靖重新送走,自然不得踪影。

    眼见时日紧迫,萧旸手中那套伪证的进程推进的并不顺畅。

    八月二十五,距离行刑还有五天,萧晏同萧旸商议,兵行险召,私下求穆兰堂,提出一计。

    劫狱。

    穆兰堂凭多年直觉,自是相信慕小小受冤。但慕小小如此重犯,霍家花了这般大的力气,

    想必就是为了等人劫狱,岂非自投罗网。

    萧晏道,不劫她。

    穆兰堂终于领会其意,再三思量之下,点头同意。

    当夜,大理寺中,有人破开重重官兵看守,救走刺杀霍亭安的从犯李素。

    李素被救出后,长街之上才要叩谢,那黑衣人道一声“自求多福,莫同他人一般白做亡魂”,便纵身离去。

    李素脑中一转,有些领悟过来。这是在说同他一道作证的人都死了?还是再挑拨关系?

    他一时来不及多想,只往城外逃命而去。

    至此,萧晏的暗子则一路跟踪。

    二十六,二十七,接连过去。

    距离慕小小行刑越来越近,仅剩三日,尚无结果。

    而洛阳城中关于叶照的流言也越来越多,日益渐盛。

    因着慕小小当日在大理寺亲口承认出身勾栏,如此自然也联系在叶照身上。更有人将去

    岁楚王妃生辰宴上荀茂之事再度拿处来谈论。话头已然颠倒,成了叶照专门引诱之。

    更是遗憾,矜贵无双的秦王殿下被折在如此女子手中。

    而高门间论的更多的,还是天子和秦王的关系,据闻数日前勤政殿争执之后,陛下再未宣其入宫,秦王亦不曾前往请安。天家父子的关系因一个女子降到冰点。

    叶照从被暗里蔑视出身低贱,到如今明晃晃就有人直说她是妖女祸水。

    再联想她那张脸,可不就是标准的祸国殃民吗?

    叶照身在府中,这些话自然传不到她耳中。但萧晏的属臣,府中的侍者,多少有为萧晏抱不平深感不值的。

    如此,总有那么一两句话瓣落在叶照耳中。

    她听话不去理会,只一心养好身子,然到底心中歉疚,却也不知从何入手。

    这日已是八月二十八,晌午时分依旧没有暗子的消息。

    却意外迎来一尊大佛。

    竟是皇后凤驾入了秦王府。

    萧晏自领叶照接驾。

    皇后一改往日慈和,纵是萧晏近身扶过,亦是嫌弃地推开他,搭了叶照的手上座。

    “母后亲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晏侍奉在侧。

    皇后睨他一眼,“本宫是白养你了,怎么,你同陛下父子闹别扭,便是后宫的安也不请了?”

    萧晏闻言,一颗心放下,又提起。

    皇后最是厌烦晨昏定省,自不会为这同她计较。

    那又是为何而来?

    皇后也不看他,只执着叶照的手道,“原也不该本宫来。凤驾临他府邸请他,也不怕折煞了他!”

    “母亲何事请儿臣!”

    “本宫只与你王妃说话。”皇后看也不想看他,终又忍不住看向他,“你给本宫坐下,人高马大地晃在眼前,委实烦人。”

    萧晏从命坐下。

    皇后轻叹了一声,“七郎啊,你同你父皇这般僵着不是办法。阿照是实心的孩子,母后也不忌讳直言了。”

    “你这般僵着,你总是吃不了亏。然受伤害的便是阿照,还有你母妃。”

    “母妃怎么了?”萧晏蹙眉。

    “你还好意思问你母妃怎么了?但凡她起得来身,今日便该是她来劝。”皇后顿了顿,见萧晏转瞬变化的脸色,安抚道,“眼下无碍了,左右是心焦气急,养养便好。”

    萧晏合了合眼道,“母后,再撑两日,等皇兄王妃的案子了了,儿臣自会入宫同父皇请罪。”

    “本宫知道你的意思,你们还想着翻案。自也是应当的。”皇后看了眼叶照,又看萧晏,“但是你想过吗,七郎,要是翻不来案,你这处又闹成这般,你要阿照如何自处?如何随你在洛阳高门、在皇室立足?”

    “母后!”叶照接上话头,“有什么是阿照可以做的吗?还望母后明示,但凡阿照可做,定九死其尤不悔!”

    “好孩子!”皇后拍着她手背,望了眼萧晏,笑道,“哪便是九死这般严重。他同陛下闹得厉害,但总没有父让子,君让臣的,要他退一退,搭个梯子给陛下踩。”

    “那、妾身去成吗?”叶照亦望向萧晏,“殿下这般前往,可别火上浇油!”

    皇后轻哼了一声。

    萧晏没反应。

    “萧清泽!”皇后厉声,“你王妃都比你懂事!”

    “那……母后可得护着阿照。”

    “你呀——”皇后摘了护甲,直戳了萧晏一脑门子。

    叶照更衣理妆,还带上了小叶子,随皇后凤驾入了宫。

    萧晏虽有片刻的不放心,然看着皇后再侧,未几便也安下了心。

    确实,眼下洛阳风声对阿照极为不利。若这次得了搭好了梯子,或许父皇能有所转圜。不到迫不得已,他亦不想将局面推得太难看。

    日影偏转,很快太阳便从东头换到了西头。

    暮色降临的时候,暗子回话,竟是有了苗头。

    原是李素在离开洛阳城后,七拐八拐又回了洛阳城中,入得是荀江祖宅。

    荀江。

    又绕回了了,不正是楚王生母的母族吗?

    彼时,秦王府中,萧旸亦在,道,“确定吗?”

    暗子道,“湘王殿下放心,他那件衣衫上有磷光粉,余热显光,便是最好的证明。”

    如此,兄弟二人稍稍安心。便是无法推翻慕小小的证据链,但有此一人同楚王府扯上了关系,这潭水便可以搅混了。

    至少,可以延缓行刑的时间。

    两人正值举杯同饮,叶照带着孩子回了府。

    闻此事,自然同乐。

    只道,要备了吃食,去探望阿姐。

    只是她到底身子还未好透,半日宫中应付,稍站了一回便头眼发昏。

    萧旸道,我左右要去的,将你的心意带去便是。

    话毕,回了自个府邸。

    送走萧旸后,苏合过来叶照把脉,道是无碍,多多休整便是。

    小叶子如今对萧晏虽还不甚热情,但话多了些。起码萧晏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叶照在旁边,一盏药膳用完,她便正好将半日事宜说完。

    萧晏道,“你会做饭?父皇没嫌你吧?”

    叶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会做,也不敢,多来是膳房做好了,我送过去的,接了个跑腿的活,却占了这么大的光。”

    “但是我瞧着,陛下听高兴的。”

    萧晏捏了捏她面庞,“辛苦你了。”

    “孩子还在……”叶照低眉拂开他。

    小叶子转身轻哼了声。

    烛光晏晏,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展开笑意。

    却不过片刻,廖掌事匆匆来禀,道是宫里来人,传王妃入宫。

    “何人?”萧晏蹙眉起身,“王妃不是才回来吗?”

    两人往前厅正门走去。

    却见的府门前禁军围守,火把高举。

    领头的是禁卫军首领程鹏。

    “什么情况?”萧晏直问程鹏,这是从他手中长起来的人,算的亲厚。

    程鹏一脸忧色,近身低言道,“帝后出事了,如今都昏迷着。太医道乃膳食不洁所致,故而今日两膳过手之人都要询查,只得请王妃走一趟了。”

    “如今宫中何人掌事?”萧晏问。

    程鹏道,“臣接的是荀昭仪的令。”

    荀昭仪,萧昶的生母。

    萧晏点了点头,“稍后片刻,本王与你们同往。”

    他回身同钟如航交代了一番,又拿了件披风给叶照披上。

    遂牵着她,一道入了宫城。

    作者有话说:

    ? 47、晋江首发

    帝后昏迷, 即从膳食入了手,太医口中的“不洁”二字,便是另一种意思了。

    若无秦王妃参与, 或许便直言中毒所致。

    然换言之, 若无秦王妃参与,帝后大抵也不会昏迷。

    马车内,萧晏让叶照将今日入宫事宜重新讲述了一遍。

    听来亦是极为简单的过程。

    申时正随凤驾入宫,申时二刻去了昭仁殿看望贤妃, 申时四刻于勤政殿向陛下请安,申时七刻入皇后昭阳殿,至此一直陪皇后闲话、赏花。酉时正随昭阳殿小厨房一起预备膳食, 酉时三刻陛下入殿, 便开晚膳。

    萧晏问,“你可碰过那些膳食?”

    叶照摇头,“妾身便只接了传菜的活。”

    “昭阳殿小厨房到东暖阁用膳的偏殿这段送膳的路,便只有你一人吗?”

    “只妾身一人, 进了暖阁方再传给殿里的宫人。”叶照想了想,“殿下可是怀疑妾身被诬陷下毒谋害帝后?但膳食入殿后,还会再验一次毒的。且妾身和小叶子, 亦是同用膳食!”

    提到小叶子, 叶照本就冰凉的手,指尖更是颤得厉害,“小叶子她……”

    “放心,小叶子我已经让钟如航送去皇兄处。”萧晏拢着叶照的手, 搓揉她指腹。

    还要想说些什么, 马车已经停下, 承天门到了。

    “阿照, 看着我!”萧晏扶正叶照面庞,双手握在她肩头,温声道,“你记住,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亦不管何人说何话,你既没做,便是没做。断不可像阿姐一样,担下无妄的罪责,如此只会被动。宫廷之中,计谋之内,最厉不过攻心二字。你守着本心,便是最牢固一道护墙。旁的留给我。”

    叶照抬眸看萧晏。

    “阿照,你已不是霍靖的暗子,但凡遇险便想着一死保全主人。”萧晏正色道,“你是我妻子,你可以期待,你的郎君会护好你。”

    “听到没,小叶子还等着我们回去!”

    “我听你的。”掀帘的一刻,叶照冲萧晏笑了笑,“那殿下抱一抱妾身。”

    萧晏亦笑,抱她下马车。

    禁卫军熄了火把,前段换了宫人提着羊角灯将人带往昭阳殿,萧晏和叶照走在宫人中间,身后是齐整整的六十羽林卫。

    羽林卫十二编一队,此刻五队羽林卫。

    说是来保护秦王夫妇,大抵没人相信。

    不过是,谁都知晓,秦王妃江湖出身,一身功夫冠绝天下。

    行径御花园,先过景阳殿。

    景阳殿是淑妃的寝宫。

    在禁军前往秦王府传令的时候,荀昭仪下令封锁消息,以防人心动乱,除了五品以上妃嫔入昭阳殿侍疾,其余都守在各自殿中……

    而自秦王同陛下吵了一驾后,近数日来确乃一直由荀昭仪伴驾,很合帝心。加之合宫之中,皇后不理事,贤妃病着,淑妃闭宫不出,再想一想多年来一直同秦王相争的荀昭仪亲子楚王殿下,各宫便也瞧出几分风向,这荀昭仪大有协理六宫之态。故而,这一道令下来,或留或去的,都按着她的指令。

    唯有这处景阳殿里的淑妃,只在自个殿中候着太医的消息。

    一来,她不信当今帝后这般无能,中宵小奸计。

    二来,她一个正一品淑妃如何会听得三品昭仪的话语。

    直到此刻,见到秦王夫妇被这般阵仗请入宫来,原在练字静心的淑妃方才搁了笔,唤人更衣理妆。

    侍女道,“娘娘不是说静观其变的吗?”

    淑妃见门口走过的为数不少的羽林卫,远山眉微蹙,“已经在变了。”

    从湘王妃到秦王妃,这摆明对付的是同一个目标。所以从霍亭安到帝后,这宫里宫外织起来的或许是同一张网。

    *

    萧晏和叶照踏入昭阳殿时,偏殿之中,荀昭仪正坐在上首,两侧坐着宫嫔,左上首贤妃亦在。

    而殿堂中央跪着十数宫人,殿外亦跪着十数人。

    “七郎!”贤妃见萧晏他们过来,只匆忙撑起身,“且先去看看陛下和皇后。”

    “是,儿臣这便去。”萧晏扶过贤妃,“母妃且宽心,不会有事的。”

    贤妃点点头,只是扫过叶照时,满眼皆是不安。

    叶照这一日来回折腾,本就体力不济,幸得回府用了一盏药膳吊着,此刻尚有精神,只攒出一点笑意,安抚贤妃。

    贤妃看她一眼,且叹且惜,只招手让她伴在身侧。

    “秦王殿下来了。”荀昭仪见状,含笑开口,“这深夜后宫之中,满座妃嫔妇人,殿下深夜来此,怕是不合适。”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今陛下同皇后有恙,无论为臣还是为子,本王理当探望之。”萧晏尚且恭谨。

    转瞬又道,“如何不见五皇兄,难不成荀昭仪只顾宫规,丝毫不念这父子天伦之情吗?父皇若晓得了,怕是会寒心!”

    荀昭仪便不是伶俐之人,才想反驳却被萧晏气势一压,只讪讪闭了口。

    萧晏也不同她多言,只转身欲入内室。不想才抬步,太医院的两位院正便擦着额头汗珠,躬身出来。

    “父皇如何了?”萧晏问。

    两人对视一眼,张院正道,“陛下和皇后,当不是食物不洁所致,乃……食物中毒了。”

    这话落下,殿中自是一阵惊呼。

    萧晏虽早已料到,然还是看了眼叶照。

    叶照立在贤妃身畔,露出袖沿的手握紧了贤妃肩膀,尤似宫门外萧晏握她那般,如此方抬头,接上他眸光。

    她眉宇坚定了些,似无声说着,“我信你的,不怕。”

    “是何毒,严重吗?”萧晏又问。

    张院正道,“暂且控住了,皇后中毒稍浅,陛下深些。只是眼下尚不知是何种毒素,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那还等什么,既是同膳食相关,且拷问这些贱婢,让他们赶紧召了,救治父皇。”随着话音渐近,楚王入了殿中。

    伏地的宫人纷纷磕头求饶,一片喧哗。

    “都住嘴。”荀昭仪横他们一眼,抬头见自己儿子,面上陡然多出一分自得,只接话道,“且小声说话,莫惊扰你父皇母后。”

    “张院正,你们先分一部分人手看顾帝后,另派人查检帝后今日的各种膳食。”萧晏吩咐过太医院,于贤妃出落座。

    萧昶对面同坐,冲着萧晏道,“七弟眼下还有心思喝茶,且不说关心父皇,你对你王妃可真宽心。”

    “本王王妃如何了?”萧晏侧身看了眼叶照,回身饮茶笑道,“我夫妇原是得传话方来此。然据本王所知,今夜荀昭仪乃是封锁了消息,宫外全然不知,如何五哥这个时辰来了?”

    萧晏搁下茶盏,目光从萧昶划到荀昭仪身上,“难不成是荀昭仪徇私,独独给楚王传的话?”

    “可是这是个什么道理呢?一刻钟前,太医院不过是判父皇用膳不洁罢了,怎的就要楚王独来了?”

    荀昭仪深宫之中尚且是讷讷之人,如何敌得过萧晏周旋在前朝调用的满腹心思。

    便是萧昶此刻亦觉自己得意太甚,没有听从徐林墨一众人的劝阻,不该贸然进宫。

    可焉知这般情境,该死的萧晏,还能这般四平八稳、反客为主?

    萧昶默了默,避过萧晏质问,只扫过叶照一眼,心中想起霍靖之言,遂又升起快感和畅意,给荀昭仪递了个眼神。

    荀昭仪如今坐在正座上,对着一众宫人道,“半个时辰前,六局尚宫和太医院已经彻查过这一日陛下的起居用度,包括膳食、熏香。旁的都已排除,如今确定便是晚膳膳食之故。尔等从实招来,或许还能存条贱命,否则弑君乃诛九族大罪。且摸摸自个脖上,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殿中宫人个个战战兢兢,伏地喊冤。

    “那或者你们相互检举,举者赏,罪者罚,不然便是整个小厨房的人,都以弑君论处。”荀昭仪拍了一记案桌。

    然殿中仍无人回应,片刻方有一宫女抬起抬头,低声道,“奴婢、奴婢想起有一处不同、只是、只是……”她扑闪着惊鹿般的眸子,往叶照出看了好几眼,“奴婢……”

    “你是在看谁?”荀昭仪寻着她目光望去,“是在看……秦王妃吗?”

    “你莫怕,且好好回话便可。”荀昭仪鼓励道,“说说,何处不同了。”

    “今日传膳时,有一道驼峰羹,香飘四溢。秦王妃从奴婢手中接过时问是何物,如此浓香?秦王妃问话同时揭开盖子看过一眼。还有鲈鱼烩,水晶炙虾这两道菜亦看过。”

    缓了缓,又道,“按理,送到御前的膳食,一路除非验菜官验菜,其余是不得打开的。然彼时秦王妃接过膳食,亦在奴婢面前,尚同奴婢们言笑晏晏,奴婢们也不曾在意,这厢想来,此乃唯一的不妥。”

    “秦王妃,你怎么说?”萧昶抢过话来。

    “我是看过,但分明是你自个打开让我看的。”叶照望着那宫女,确是给她传膳的姑娘,“你何故这般说?”

    “奴婢只是说了实情而已,当时并非奴婢一人。尚有旁人在,皆可证明奴婢的所言非虚。”

    “对,你方才说奴婢们。”荀昭仪道,“还有谁,快说。”

    “是……清丽姑姑和卢掌事。”

    这话落下,殿中又起一阵不小的嘈杂。

    倒是荀昭仪仿若并不意外,问,“你说的可是本宫和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位掌事姑姑。”

    “是的!”

    “去皇后榻前传卢掌事。”荀昭仪侧身又道,“清丽,你可是如这宫人所言,当真看到了?”

    “回娘娘,确实如此。那会不正是娘娘让奴婢给陛下送百合雪梨羹的时候吗?奴婢路过时正值王妃揭开盖,奴婢确乃看见盖子在她手中。”

    “卢掌事则正好过来催温酒,还道了声王妃贤惠。因是王妃看着那碟水晶炙虾,说要学着给秦王殿下做。”

    话至此,卢掌事亦随身而来,回应了这问题。

    只是有些模糊,倒是只瞧见王妃再看,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即便当真我揭我看,又能说明什么?”叶照反问,“这些菜式都经过三物三人六次试毒,且我亦同帝后同桌用膳,我亦无事。”

    “且不说这些。”荀昭仪自得道,“既这三样膳食有端倪,让太医重验便可。左右陛下的膳食司膳处会留存一昼夜。”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叶照已经意识到,此关难过。

    她曾读过崔如镜的武功书卷,知晓世间有些东西,本身无毒,然用不同东西混合便可产生剧毒。

    对方如此设计之,想来定是用了此法。

    只是她不曾想到,她只猜对了一半。

    一炷香后,太医回话,首次验驼峰羹、鲈鱼烩、水晶炙虾三道菜皆无毒,然司膳处尝其味,辨出这三道菜中确被加了旁的东西。故而二次再验,发现是一些药物成分,此三部成分,同不久前霍侯爷药渣中成分相同。

    也就是,帝后所中之毒,于霍侯爷乃同一种毒。

    给霍侯爷下毒的凶手,如今正关在大理寺狱中,乃秦王妃阿姐。

    “秦王妃,你还有何好说?”荀昭仪道,“这毒怕是你阿姐给你的吧,你不若从实招了吧。”

    “区区一个女子,断是不会为了救自己阿姐,或是因阿姐获罪对君上不满便如此铤而走险。”萧昶顿了顿,望向萧晏。

    满座之人,在这意味深长的话语中,逐渐反应过来。

    霍亭安乃秦、楚两王相争的世家首领,天子更是储君的最终确定者。

    想来是霍侯爷屡拒秦王之情,遂有了湘王妃以毒欲要控制,不想一招败露。如此秦王方派自己王妃兵行险招,对陛下下其手,釜底抽薪。

    加之数日前的争吵,秦王如何敢傲着性子不入宫中,左右是为今日铺路!

    这一系列,虽无证据,但动机却已符合逻辑。

    “羽林卫何在?秦王纵秦王妃弑君罔上,图谋不轨,即可拿下。”萧昶豁然起身,直指萧晏。

    “等等!””殿外到此许久的淑妃终于于这一刻踏入殿来。

    她踏入殿中,谁也未看,只直径走到荀昭仪处,笑道,“昭仪姐姐,请让让,这是本宫的位置。”

    “你——”

    “给荀昭仪设座。”淑妃笑道,“便是皇后昏迷,贤妃病弱,后宫之中本宫尚在妃位,协理之权亦在,六宫事宜,还不劳昭仪费心。”

    荀昭仪咬牙,只得换下座去。

    待荀昭仪做稳,淑妃已然对萧昶开口,“楚王殿下,荀昭仪寻问不得详细,你又如何这般急切。将罪名冠以秦王头上。”

    “弑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淑妃娘娘,前些日子从徐尚书口中,闻您尚自抱恙,如今看来您已经大安了。想必若是徐尚书知晓,定是开怀。”

    淑妃看了眼说话的萧昶,理了理身上披帛,“本宫之事,很早前便同徐尚书无关。便如徐尚书那些事,本宫亦从不过问。故而这点子微恙,也不足他挂怀。”

    萧昶原是在提醒她徐家的站队,不想竟被这般直白打了回来。

    如此萧晏便也明白了,这徐家兄妹不合,不仅仅是情意的不合,已然泾渭分明,筋骨断开。

    淑妃又道,“方才本宫于外头也听了些,这便是菜式有恙,不是有三位宫女看着,六只眼睛之下,秦王妃如何下毒?”

    “哼!这有何难!”萧昶行至叶照处,再次回想霍靖与他说的话,只一把拉过叶照。

    “你放肆!”萧晏推开他,“本王王妃也是你随意拉扯的人?你的人伦纲常呢?”

    难得的萧昶没有恼怒,只道,“那便请羽林卫来搜一搜秦王妃的身,看看你袖中藏了什么好东西。”

    本王提醒你,“薄如纸片,附于绢帛之上,如金色弯月。”

    淑妃抬眸观叶照愈见发白的面色,不由暗抽了口凉气。

    她这厢进来,本是看着萧晏已经落了下风,罪名从叶照身上直移到了他身上,看状态当是已经一时捡不起这些漏洞细节。

    却不想,这楚王竟还留着后手,知晓更多事宜。

    叶照眸光凝在萧昶处,他的意思很清楚,她袖中隐着九问刀,既能带刀入宫,以她的身手自也可以带毒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施毒。

    而同时,她这厢因携带方便、无人发觉之故将刀不离身携带,今朝便又成了另一重罪责。

    御前带刃。

    叶照眸光渐移,落在了身畔萧晏身上,眼中已然多出杀意。

    如此境地,尚有唯一出路。

    她掌中发力,袖中刀已经现出刀尖,一点金光闪过,直映入萧晏眼中。

    然她的刀没能全部现出,她的左臂一阵酥麻转瞬蚀骨之痛便蔓延四肢百骸。

    左臂梅花针的伤口,是她唯一致弱处。

    这一刻,被萧晏一把捏在掌中。

    待她回神,他青筋突现的手巧劲施过、用尽全力,几乎捏断她整条小臂筋骨,梅花针万千牛毛小针立时散开,游走在她血液筋脉中。

    她的元气和内力还不曾全部恢复,如此一击,整个人已是浑身冷汗,脑眼模糊,直直往他身上跌去,眼中大颗大颗泪水涌出来。

    她来不及思考萧晏为何如此,唯一想到还是方才的念头。

    挟持他,担下这罪名,至少他是清白的。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了,她的左手快废了!

    她想要做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于是将人推去的一瞬,他依旧用力捏着那条细软臂膀,哑声道,“承天门口,我白教你了吗?”

    话落,人便被他一把扔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跌下去,珠钗撞地碎裂,散开满头青丝。

    “既然扯到慕氏,又是同一种毒,便是两案有联系,且交给大理寺审理。”萧晏的声音又冷又干脆,“程鹏,你即刻押人至大理寺,不得有误。”

    ? 48、晋江首发

    “案子既入大理寺, 这三个人证便一并带走。”淑妃话语追来。

    殿下三个宫女皆吓了一跳。

    “奴婢是昭阳殿的人,自有六局……”

    “卢掌事,事关本王清誉, 这都扯到本王弑君夺位了。”萧晏开口道, “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

    至此,萧晏莫名多看了她一眼,然到底锋锐目光还只是落在另外两人身上。

    “五皇兄,此举你没有异议吧!”萧晏转身把话柄投降萧昶。

    萧昶愣了愣, 一时竟未接上话。

    如同此刻昭阳殿偏殿中,现出的短暂静默。

    大抵谁都没有想到,在如此情境下, 萧晏竟还能迅速判断利弊, 亲手将妻子推出去,自己全身而退,意图后策。

    “秦王妃乃弑君的重要疑犯,秦王难逃嫌疑。”萧昶终于回过神来。

    萧晏丝毫无惧他, 只冷嗤道,“如此罪名,得由君父亲定方算。便是嫌疑二字, 要扣在本王身上, 父皇不做主,亦需三司连着三省六部同断。楚王殿下有能耐,便去将他们说服了,对本王公审。”

    当朝律法, 对亲王爵的扣押和看管, 在无证据的情况下, 尚需三司三省六部十二位三品长官中六成人数同意, 方能通过。

    如此算来便是八人。

    只是但凡被加封亲王的,不是天子手足便是子嗣,除非风向一边倒去,否则哪个敢轻易得罪了。

    “夜已深,两位殿下各自回府吧。后宫之事,本宫会暂且料理。”淑妃起身,亦朝身侧贤妃恭谨道,“贤妃姐姐尚且病着,亦早些回去歇息。”

    这话落下,心偏向何处再清楚不过。

    两王各自跪安离开。

    *

    这夜注定不眠,萧晏也没回自己府邸,而是去了湘王府。

    府中书房留了灯,萧旸尚在等他。

    “小叶子呢?”萧晏进来问的头一句话 便是自己女儿。

    “将将睡下。”萧旸看他一脸疲色,将温在炉上的安神汤篦给她。

    萧晏来之前,守在宫门口的人便已来回话,道是秦王妃被押入大理寺。事情萧旸已知晓七七八八。

    萧晏接过,眉宇依旧蹙着,神色凝重。

    片刻,方搁下汤盏,道了声“我去看一眼小叶子。”

    萧旸点点头,依旧在书房等他。

    一盏茶的功夫,萧晏回来,扯送衣襟揉了揉眉心。

    “把汤喝了,定定神。”萧旸催促道。

    安神汤。

    萧晏低眸看手中汤水,也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年幼发病时药石罔效,他被折腾的难以入眠。皇后便总是备着安神汤,与他喝。

    安神汤微苦,她便让人特地制了蜜饯、山楂给他药后压味。

    以至于,后来他一用药,便一定要有酸甜之物佐下。

    一个皇子,却娇贵更甚公主。

    萧晏端盏的手晃了晃。

    心中明明念着皇后,脑中画面却蓦然出现今日那三个证人。

    除去一个荀昭仪的人,剩两个都是昭阳殿的宫人。

    “七郎,若实在不得转圜,我去认。”萧旸看他神思恍惚,目光游离,只当因叶照也进去,事无转机。

    “弑君的罪名,落在我身上比你更合适。你是在他膝下长大的,他将你教导的亦更像一个君主的样子。只是以后阿娘面前,唯你尽孝。阿娘,她吃了太多苦……”

    “皇兄多虑了。”萧晏回神截断萧旸话语,仰头将汤饮尽。

    “上君主,自需心机谋算。父皇这些年着人教导,七郎亦耳濡目染,确实领悟尚可。但为君者,真正能将江山坐稳、安天下长久太平,亦不可缺本心,最好保持赤诚,这点皇兄当比七郎更纯粹。”

    萧晏将话岔得有些远。

    眼下,原也不是论这些的时候。可是却也不知怎么便游离到了这个话题,仿若是本能地在挥散心中原本所想的事宜。

    萧晏合了合眼,起身至铜盆处,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

    “待天明,皇兄便派人匿名向都察院投信,让他们去荀江处搜出李素。既然他们用了一样的手段和毒药,连环将阿照套进去。那么眼下,依旧只需这一步。我们把萧昶拉下水,这泥潭浑水便依旧是活的。”

    “另外,宫中局面尚且对我们有优势,徐淑妃站在了我们这处。如此,明日我安排苏合入宫,查验父皇母后身体,帮助解毒。”

    “徐淑妃乃徐林墨胞妹 ,如何会同我们站一起?”萧旸疑惑道。

    这处,萧晏没有彻底想通,只食指瞧着桌案愣神。

    萧旸看一眼滴漏,已近子时,遂道,“天色已晚,孩子也在这,你便也留此宿一晚吧。”

    萧晏点了点头,却也没有立马起身。

    直到程鹏私下派人来回,叶照已经入了大理寺,他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大理寺有穆兰堂坐镇,自然是安全的。

    如此,方入了小叶子院中的偏殿,胡乱睡了一晚。

    说胡乱是半点不夸张。

    萧晏自合眼便全是前世场景。

    前世叶照离世后,他也这样偷偷摸摸睡在小叶子寝殿的偏殿里。

    盼着她发现他在陪她,又害怕她发现他在陪他。

    距离平旦不过两个时辰,萧晏起身两回,直灌了两次安神汤才迫使自己睡过去。

    *

    翌日,八月二十九,距离慕小小行刑还有一日。

    如萧晏所料,晌午时分,都察院联合大理寺便上了荀江府上。

    到底是前盐铁司的府邸,宫中还有一位昭仪娘娘镇着,故而两司前往时,做足了准备。

    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荀府要什么,就给什么。

    最后府门打开,两司进去,却是扑了个空。

    正值荀江自得之时,李素却被堵在后门,被拎了回来。

    刺杀霍亭安的从犯被从荀府搜出,这桩案子便算出现了转机。

    大理寺即刻重审。

    李素尚且咬紧牙关,只道是路过,走错府门。然从荀府偏室发现的磷光粉和他身上所有分明一致,便又证明了他所言为虚。

    一旦堂上作假,大理寺各种刑具便招呼上来。

    李素虽之前对霍靖有过一刻怀疑,疑他是否将他视作弃子。然这一刻尚且仍有多年主仆情谊,心念早前交代,如有意外,可将脏水泼向楚王府。是故一个时辰后,终于从他口中吐出“楚王”二字。

    只是到底受刑严重,前后言语多有矛盾,且只有他一人之言,遂而即便传唤了萧昶,也无法关押。

    但毕竟慕氏案和叶氏案合并成了一案,如此相比较于对秦王莫须有的推断,这厢从李素口中吐出的字眼,从荀府找出的逃犯,楚王的嫌疑自是更高。

    于是,昨日萧晏口中的三司三省六部公审,今朝便落在萧昶身上。

    十二位三品及以上的朝廷高官,最后十位通过,对于楚王行看管之策,暂时幽禁于府中。大理寺遂又判慕氏延后行刑。

    至此,楚王被收住手脚,慕小小处出现转机,萧旸和萧晏总算缓过一口气。

    然而,不过一日,八月三十,本月的最后一日,三司竟然入了秦王府。

    同样俱全的准备,搜查文书,缉拿卷宗,联名手册。

    都察院院正铁面无私道,“秦王殿下,有人实名举报您,于府中私藏僭越之物。还望配合三司查证。”

    萧晏看着三司备下的各道手续文书,心中尚且觉得莫名,却也没有难为他们,开府让他们搜检。

    三司并没有动秦王府太多东西,甚至连王府私库都不过粗粗略过。却有一队人马直奔翠微堂,开了叶照的小库房。

    红宝石滴珠凤头金步摇。

    金累丝珊瑚蝙蝠八合簪。

    萧晏下意识想到这两套头面。

    果然,督察院院正道,“秦王殿下,此二物乃太子妃与皇后才可所用之物,殿下王妃用之即为僭越。”

    萧晏道,“此乃皇后懿旨明文赏赐,官中尚有记录,非本王私藏。”

    言罢,着人将当日名单送来。

    然整整六页卷宗,来回三遍校对,并无金步摇、八合簪的记录。

    萧晏原亲查过,如今看着那两处字迹消散、已化作空白,便知自己着了道。

    “本王曾于恩赏翌日向皇后谢恩时,提过此二物,本要归还,然皇后恩德……”

    后面的话萧晏未再言语,他已经了悟,一张又大又密的网,当真事无巨细,绵密而精准。

    眼下皇后昏迷了,无法证明他的话。

    他未再辩解,只道,“待皇后清醒,一切自有公断。”

    为着这句话,加之懿旨之下操办事宜的人甚多,易需查清。如此三司没有带走萧晏,亦是行看管之责,将人软禁于府中。

    至此,秦、楚两府被三司控住,皆不得动弹。

    局面陷入僵持。

    朝中暂时由湘王掌事,且静待帝后苏醒。

    只是,萧旸先时流落在外多年,回皇城后亦极少参与政事,朝中大半的官员并不服他。数日之后,朝中慢慢出现风声,有人试着提议让霍亭安暂掌朝局。

    曾经封狼居胥的冠勇将军。

    大邺开国头一份功勋归属者。

    历经两朝元老的侯门嫡子。

    怎么看,都要比一个而立之年才入朝堂的皇子更得人心。

    更有甚者,霍侯爷至今得圣宠,此番亦是天子亲自迎回来的。

    在人望上,萧旸或许不如霍亭安,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萧晏经营多年的政网人脉,从武官到文臣,从京畿城防处到三省六部中,这一刻都归了萧旸所用。

    他同样让他们造势,阻止霍亭安的回朝。

    如此,勉强撑住了一段时日。

    遂腾出时间,同穆兰堂请教,破局的关键处。

    同他所料相差无几,这一个多月来,从慕小小刺杀案,叶照投毒案,到帝后昏迷,秦楚两王软禁,霍亭安被议归朝,种种局面,皆是从八月十五的第一桩案子开始。

    从刺杀霍亭安,到拥护霍亭安,一张天罗地网覆下。

    若要从网中求生,便还是得破网。

    然,慕小小已经二审,李素被用刑太甚,已经说不了完整连贯的话,如此还需从他处入手。

    *

    这日,已是九月中旬。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遽然转凉。

    萧旸带着小叶子来看慕小小和叶照。

    他从来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人,然这日到来,眉宇间明显现出颓色。

    叶照咬着唇口问道,“可是萧晏出事了?”

    萧旸摇头,“他在府中,一切尚好。”

    顿了顿方继续道,“前日里,西北边境传回了战报,回纥犯境。若帝后再不苏醒,案子没有进展,怕是得应了霍亭安暂掌朝政的提议。”

    “届时,七郎首当其冲,他的兵部头一个便会被霍氏的人接管。”

    “这帝后昏迷已逾半月,如何迟迟不醒?”慕小小问道,“不是说是与霍亭安说中同一种毒吗?霍亭安眼下尚且好好的,且安他解毒的法子治不就成了?”

    萧旸轻嗤了声,“自是有人提出。然给霍侯爷看病的大夫寻不见了,霍家下人煎药的药方也不知所踪……”

    “师父!”抱着小叶子的叶照闻二人絮絮话语,开口道,“前两日您言之破案关键处在阿姐的案上,只是如今要寻他处。我和阿姐的案子已经归于一处,若是我的案子破亦是一样的,对吗?”

    “自然!”

    “当日阿姐二审出现转机,然转机不大,是因为李素一人,且他本人亦受了酷刑。如此证词力度不够。那若是多谢证人,譬如我案子中的三个证人同他一般改口,便可以重判,是不是?”

    “傻丫头!”慕小小睨她一眼,“人家编着套把你诓进来,如何会改口!故技重施也不得法啊,人家又不傻。”

    叶照笑了笑,也未再言语。

    探视的时辰很快到了,萧旸问可有话带给萧晏。

    叶照想了想,“同他说,我左臂的伤不疼了。还有我没听他的话,让他别生气。”

    阴寒的环境,躁郁的心。

    然叶照一副又嗔又娇的样子,让萧旸和慕小小亦展了颜。

    “还有话吗?”萧旸笑问。

    “阿照在此,偶有心神不宁,师父可以入府邸给我拿两套书籍看吗?”

    “你看书,多半都是武功秘籍吧?”萧旸道,“成,让穆兰堂通融一番,下午便给你送来。”

    小叶子随之离开,走两步又跑回来亲叶照一口。

    叶照抚她面庞,亲了亲她漂亮的大眼睛。

    看孩子的明眸映出母亲的影子。

    “阿姐,方才我在小叶子眼中看见自个,纵是素衣散发,然依旧好颜色。”

    “即便当真绝色倾城,这样夸自己总是不好。”慕小小笑出声,撩起她下颚,凑近低声道,“秦王殿下,果真将你宠得肆意傲然,脾性都有了!”

    叶照垂眸不语,唯有眼尾飞扬的笑意,是肯定的回应。

    慕小小拥着她抵墙坐下,让她枕在自己膝头,如同儿时在鸣乐坊一般,当作幼妹护守。

    “阿照,我们都在这人间遇见良人,很值得。所以不怕的……真到那一步,我与明郎同归,你同殿下且将这世间繁华看遍。”

    “百年后,再来讲给我们听,好不好?”

    叶照抬眼看她,摇头,“不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

    日头西落,弦月上升,晨曦再起。

    又一个紧张的夜过去,对于如今的洛阳高门,各方势力牵扯,无论是拥秦一派,还是扶楚一党,都希望早日打破此间局面。

    只是看这秋日高空,凉白天际,当又是死水沉寂的一日。

    却不料,大理寺开府放衙,官员点卯上值之计,便有幼女于堂外击鼓鸣怨。

    石落水中,涟漪顿生。

    与此同时,刑部和都察院接连得到鸣冤信件,因兹事体大,两处长官皆奔大理寺而来。

    击鼓的,乃秦王长女,长乐郡主。

    道是为其母叶氏,鸣昌平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向帝后投毒案之怨,要求重审。

    因牵扯弑君重罪,要求三司联审。

    这桩案子,有多大,牵扯多广,不言而喻。

    如此大理寺卿主审,都察院院正,刑部尚书两位监审,凡涉及人员,叶氏,慕氏,李素,霍家父子,秦、楚二王皆被召于府衙。

    至此,三司坐在审判台,涉及宗亲分两侧,落座于竹帘后。

    既然重审的是八月二十八的投毒案,最先上来的自是叶氏。

    惊堂木一记拍起,叶照躬身跪下。

    她右侧余光微瞥,看见竹帘后熟悉的身影轮廓。

    不偏不倚,萧晏掀开一角看她。

    她便索性转过头,朝他展颜。

    荆钗麻衣不掩国色,大抵便是如此。

    萧晏轻叹。

    只是狱中大半月,愈发的瘦了。

    一双杏眼都有些凹陷了。

    无妨,今后本王放手心养着,总能养出分量和尊贵。

    萧晏骄傲地想。

    像养小叶子一样,养阿照。

    上辈子,虽然小姑娘不怎么主动理他。但左右是被他养的粉妆玉琢,雪肤花貌。

    “皇兄是何计策?怎让小叶子击鼓?且说与我听一听。”萧晏捏了捏眉心,靠在座上,“我才不费神细听堂上的,委实累人。”

    坐在一侧的萧旸愣了愣。

    “长话短说,看我作甚!”萧晏催促道。

    萧旸眉宇微蹙,“不是你的计策吗?我当是昨晚小叶子回府,你交代的!”

    闻这话,萧晏不由坐直了身子。

    那小叶子,是听得谁的话?

    堂中已经开审。

    依旧对案核人,陈词上供。

    因是旧案重审,大理寺卿穆兰堂对一审陈述,加之今日变动,得出重审缘由在证人丁翡翠,荀清丽、卢桐身上。

    首问堂下击鼓者长乐郡主,可是因证人有变而鸣怨。

    四岁幼女神色坚定,眸光灼灼,道,“确定无疑。”

    “如何变化?”

    幼女道,“昨日入狱探望母亲,偶遇被护在府衙的丁翡翠,躲于东院墙角哑泣。我寻问才知,她做了伪证,不堪良心谴责,故此落泪。”

    这话无论是对面的萧昶,还是凝神细听的萧晏都觉荒唐。丁翡翠明摆着是身后主子调/教过,怎会对小叶子说出这等话语。

    果然,被传上来的丁翡翠,当场否认。

    “你分明就是说了,还说你见我,便想起你自个,也曾幼失双亲。故而行此昧良心之事,恐无颜泉下见高堂!你……”

    小叶子急出眼泪,珍珠发钗晃得发颤。

    萧昶挑眉轻笑,不由隔堂喊人,“七弟,皇兄知你救人心切,孩子离不得阿娘,但这、这不闹着玩吗?”

    这厢,便是连着从来低调的霍靖都不由冷笑了声。

    “七郎!”萧旸亦唤了他一声。

    堂中窃窃低语,嘈嘈切切。

    萧晏一时无声,小叶子虽不过四岁孩童,但历经前世,心思远比常人深沉的多。当不是这般亲信他人才对。只是这一刻,他亦辨不清到底唱的哪一出。

    “丁翡翠!”叶照骤然开口。

    她声色平平,不过一声寻常呼唤。只是堂中诸人大抵不曾想到她会此时开口,遂陆续静了下来。

    那宫女侧首扭头,撞上叶照眸光。

    “你当真不曾同小女所言吗?”叶照望着她,轻声问道。

    “我,奴婢……”丁翡翠晃了晃,如神思被击,“奴婢说了。”

    “你说什么了?”叶照又问。

    丁翡翠看着她,须臾讷讷道,“说、说奴婢冤枉了您。”

    两问两答,满堂寂寂又哗然。

    无论哪一方,都不敢相信这宫女之言。

    “翡翠,你想清楚在说甚?”一旁的荀清丽拉着她袖角。

    “大人!”叶照尚且跪在地上,却是直起了身子,“这荀清丽说得对,可否让丁翡翠再说一遍,让她看清楚她的话是对何人所言。”

    如此骤然的翻供,自然要清楚,穆兰堂没有不允。

    遂道,“证人丁翡翠,且看清楚堂下嫌犯,清楚作答。”

    丁翡翠走到叶照面前,叶照抬起头。

    “你再走近些,看清楚我是何人。”叶照同她四目相视。

    丁翡翠直直看着面前人,“您乃秦王妃。”

    “你确定我是秦王妃?”

    “奴婢识得王妃,不会有错。”

    “那你方才说,你冤枉了我,可对?”

    “对,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满座惊愕。

    萧晏最先反应,催声道,“主簿还不记虑,如此证言!”

    “焉知这宫女所言冤枉,到底何事!”萧昶抱着侥幸。

    穆兰堂左右望去,合了合眼,不轻不重拍了声惊堂木。

    于堂下道,“证人丁翡翠,将话从头说来。”

    身后声音传来,面对着叶照的宫女,神情恍惚,仿若没听到大理寺卿的话语,只凝望着面前人。

    “大人寻你问话,望你如实回答。”叶照眸光潋滟,湛亮的双瞳盈着笑意。

    只是不那么真切,如同山间薄雾轻拢,黑白混沌在一起。

    丁翡翠颤了下,转身面向穆兰堂回话,“八月二十八日昭阳殿膳食,秦王妃不曾揭开盖子,三盖皆由奴婢揭开。第二道鲈鱼烩开盖时,秦王妃还打趣奴婢不识规矩,告诫奴婢不可如此。”

    “王妃既已告诫,你……”穆兰堂话还未问往,那厢竟是自己一股脑道来。

    “第三道水晶炙虾亦是奴婢开盖……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我同你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你何故于此害我?”叶照陡然激动,只转身按住丁翡翠,捧着她面庞迫使她重新看向自己。

    原本仿若被抽魂般的人,突然眼中又聚起一点光彩,喃喃道,“荀、荀掌事,让奴婢干的,荀掌事……”

    叶照扔下她,亦不顾手足镣铐,只扑上去猛纠荀清丽衣领痛问,“是不是你?你又是为何?”

    “我知道了,你不是针对我,是针对我夫君……你身后的主子,为储君之位,将弑君之名泼于我夫君身上对不对……”

    “明明是你们狼子野心,却陷我们不忠不义——”

    叶照扑向荀清丽,可谓发生于转瞬之间。

    看似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子,偏衙役匆忙上前欲要拉下按住,却是费了几息时辰。原不过是她周身内力弥散,凡有人触之发麻。

    然不过几息罢了,亦无人觉察到什么。

    如同,她最终被止住重新跪下身来,垂眸的一刻,亦无人看见她一双原本灿如星辰的明眸,琥珀色燃起又退下。

    诸人在意的,是在府衙之中回荡的、她声声质问句句发聩之言。

    纵然所有人都明白,朝局成这般模样,根本是秦楚两王之争。但尚且没有一个人敢如此直白道出。

    却不想还有更让人震撼之言。

    荀清丽遭如此质问,竟亦如丁翡翠,话语连篇而来,“是奴婢干的,奴婢奉昭仪娘娘之命,药藏盖中,遇热融于膳……”

    “那指认我夫君僭越,言我秦王府私藏逾矩之物,可也是尔等所为?”叶照又扑上去,掰过荀清丽面庞。

    “昭仪让奴婢帮助六局尚书书写御赐清单,其中两处所用之墨特殊,天长日久渐淡,字消散……”

    “那我阿姐被指投毒霍亭安,背后可亦是你主子所为?”叶照被重新拖回,挣扎着还在质问。

    然她已经已经心力交瘁,真气四散,撑不住太久。

    荀清丽原本有些回神清醒的模样,只因叶照这一声质问惊得又侧首望去。双眼对上,便听话地吐出一个“是”字。

    李素原本越狱,便是从荀昭仪母家寻江府上抓捕到的,如今又有此证词,于是慕氏之案亦被推翻。

    “还有你,卢掌事——”叶照撑着口气,召她回身。

    她并不知晓,卢掌事又做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她便想着一并了结。

    不想,正欲凝神,侧里有人隔空封穴,一记打散她聚起的真气,护住她最后的心脉。

    她回首望过,竟是萧旸动的手。

    他们同出一门,他自然已经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昨日要那书,就是为了今日。

    她练了惑瞳术,以此控人心改证词而翻案。

    叶照眼中将将燃起的琥珀色转瞬退下,胸口拥堵的血气散开,整个人捡起一丝精神气。

    “放肆,大胆贱婢,竟敢污蔑帝妃!”萧昶豁然起身,奔入堂中一脚就要踢向荀清丽。

    “我看是你放肆!”萧晏亦如破帘入堂,护下证人,将萧昶一把推开。

    “七郎,先照顾阿照。”萧旸厉声。

    惊堂木再起。

    三司俨然统一意见,根据证词证据而判,当堂释放叶氏,慕氏,解除秦王幽禁,传令荀昭仪入大理寺待审,楚王幽禁依旧。

    满堂人散,三三两两离去。

    萧晏扶过叶照,看她一副面容苍白如纸,鬓角黏汗,手足颤颤。

    “我抱你回家!”他低声道。

    叶照摇头,“我想看一看外头日光。”

    说是看秋日阳光,但她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萧晏身上移开半寸。小叶子跟在她身旁,她低眸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她吃尽苦头生下的女儿,却尽是随了她父亲的模样。

    从轮廓到眉宇。

    像他,也没什么不好。

    秦王殿下,原也眉目如画,风姿迢迢。

    叶照看漫天流云,蓝的天,白的云,金色的阳光,枯黄的梧桐叶,南飞的黑色大雁……

    十丈红尘,三千颜色,慢慢在她眼中褪尽色彩,变成黑白,然后模糊。

    “阿晏!”这辈子她头一回清醒的唤这两字。

    她驻足看他,看他的样子在自己眼中消散。

    血泪从眼眶滑下。

    她攥在他手腕的手抖的厉害。

    她说,“阿晏,我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 49、晋江首发

    “滚出去!”

    “都给本王滚!”

    ……

    已是十月深秋, 自当日长乐郡主为母鸣冤,三司联审已过去十余日。

    叶照已然失明。

    破开僵局,挣网重生, 她救了自己, 救了萧晏,救了慕小小,但是赔上了一双眼睛。

    那日从大理寺回来,萧晏便急召苏合回府诊治。

    然, 纵是苏合医术绝顶,但这种因修炼功法导致的身体缺陷,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至多只能配些止疼的药, 缓减叶照双眼的疼痛。

    萧晏又求萧旸, 道是他们同出一门,定有法子的。

    萧旸无奈摇头,“惑瞳术本就只有天生双瞳之人方可修炼,常人炼之即盲。何况是阿照这般, 一夜速成的,没有搭入一条命,已是万幸。”

    说这话时, 萧旸想起那日大理寺中, 最后一个证人。

    卢桐。

    昭阳殿掌事,皇后的贴身女官。

    那会,她满脸惊慌色。

    明明她原本的证词亦只是“前往温酒,瞧见王妃在看膳食, 并不确定谁揭的盖”, 这番言说很是正常。偏那样的神色, 让萧旸看来却委实不正常。

    如此, 又不曾做伪证,有什么好慌的呢?

    只是萧晏俨然已经因叶照骤然的失明,失了理智,便是与他道过一回,他亦无心理会。

    而即便苏合和萧旸无论是从医还是武,都同他说了,没有给叶照复明的法子,但是萧晏还是不肯死心。

    贴皇榜,寻天下名医术士,欲要治好叶照。

    金银不拘,甚至愿意结为兄弟,共享王权富贵。

    旁的不说,他一个帝王亲子,怎能与人随便结义?

    如此引得朝臣暗里议论纷纷。

    彼时,皇帝尚未苏醒。而皇后因中毒较浅,醒在结案后的第四日,如此暂掌宫闱。

    醒来知道诸事,不禁多有感慨。

    尤其是萧晏如今状态,她更是又痛又怜。

    只帮着压下朝臣的非议,至于张榜寻药之事皆随了他去。

    这厢张榜寻药的事还未彻底过去,他便又提出告假。王府属臣连着部分朝臣多有异议,毕竟天子尚在昏迷中,楚王幽禁,湘王不熟政事,朝中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怎可这般撒手不管?

    萧晏从小有事,自个撑不住便寻皇后作主。

    皇后无奈,思来想去择中取之,让他同昔年生病一般,可不去兵部应卯,朝臣有事便于他府中商议。

    两厢方勉强同意。

    只是即便如此,萧晏心思也不在公务上。性情多有躁郁,便如此刻,稍有不顺便破口让臣子滚之。

    “滚”这一字,委实严重。

    且不说他往日一贯温和,即便偶有骄纵,端起亲王架子,也不过一副皮相,对手下臣子多有爱护尊戴。

    如今这般,只因自个私事之故,无端扯怒于臣下,则多来让人心寒。

    *

    府中人散,他便甩袖入了翠微堂。

    叶照白绫覆眼,坐在临窗的榻上,正从侍女手中端过药盏,准备用药。

    她的身子,因年初浸在寒潭染上寒疾之后,原是由苏合一手调理和看顾的。苏合好不容易将她底子稍稍养得温厚些,如今又伤了眼睛。遂只得在不伤她根底的前提下,慢慢斟酌着用药。

    奈何萧晏又寻大夫入府,给叶照试药。

    虽入口汤药皆由苏合过了目,并不伤身,但一盏盏药灌下去,叶照味蕾刺激,脾胃不适,强撑着意志用药,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开始抗拒。

    叶照端在手中,默了片刻,正欲仰头一饮而尽。

    却不料被人接了过去,“我喂你。”

    萧晏的话入耳,叶照并没有觉得多一分欣慰。

    一勺一勺地用,她更觉煎熬。

    遂也没有松手,端回一口气饮下了。

    然待碗盏见底,她却只觉胃里翻绞,“哇”得一声全吐了。

    汤水药渍从榻上淌下,些许溅在萧晏胸口衣襟。

    “王妃!”一旁的廖姑姑上前扶住叶照,抚着她背脊,给她喂了点清水漱口。

    “苦口良药,王妃且慢慢喝,不能急的。”这厢说话的是卢掌事。

    她今日是奉皇后之命,给叶照送了些补品过来。旁得也就罢了,还特地送来了特制的蜜饯和山楂。

    “王妃尝一口,压压药苦,稍后再用药。”她回首让小宫女将山楂捧来,叉了一块喂给叶照。

    叶照并不挑剔,本也愿意咽下的。然闻她后半句“稍后再用药”便抵触起来,身子不由往后退了退。

    “王妃,这山楂以往殿下也喜欢的,殿下儿时用药,便一直……”

    “我不要!”

    “王妃——”

    叶照推开她,一拂手便将山楂打落了。

    不偏不倚,山楂掉在萧晏月白云纹的广袖上,沾出一道暗红黏腻的印记,再滚落下地。

    “殿下恕罪,老奴该死。”卢掌事匆忙跪下。

    叶照并不知道发生何事,闻声当是周遭侍者齐刷刷跪了下去,而对面坐着的萧晏却豁然站起了身。

    叶照抬眸,自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些无措地朝着他那个方向。

    秋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拂起她散在肩背的长发,纠缠着白绫划过她面庞,一起落在胸前。

    “今日配的是何人的药方?给本王撤了,换下一个的熬。”

    外殿侍奉的药童跌跌撞撞进来,“回殿下,是昨个宫里淑妃娘娘送来的偏方,您同苏神医看了许久的。苏神医嘱咐了,可尝试三贴,今日才第一帖,不若再试试!”

    “本王说换了!”萧晏眸光划过衣襟袖袍,满目皆是不耐,出口更是厉声。

    殿中,诸人皆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垂首屏息。

    叶照五味杂陈,默了默,往他处挪过些。

    伸手寻着方向,拉住他一点袖角,“和药无关,我只是用得急了些。让他们再熬一盏,我好好喝……”

    她甚至攒出一点笑意,“殿下喂我喝,成吗?”

    “别喝了。”萧晏顿了顿,扯回衣袖,“你歇着吧,我回清辉台静一静。”

    话落,人便抬步走了。

    叶照尤觉手中布帛划过的触感,片刻空捏了捏指腹,收回了手。

    秋日余晖渡了她半身,萧瑟又苍凉。

    *

    卢掌事回到昭阳殿,如实向皇后回禀了这日在秦王府中的所见所闻。

    皇后抄完最后一沓给皇帝祈福的佛经,命人送去宫中宝华殿烧了,方扶上卢掌事的手,坐回榻椅。

    “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照看着,且张院正一贯心细,又是您用得顺手的人,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卢掌事捏着皇后手腕,不免心疼道,“您又何必这般辛苦抄经呢!”

    “陛下平素身康体健,本宫便不曾断过给他祈福祝祷,何况如今当真不好了,更不能断了。”皇后饮了口茶,转过话头,“秦王殿下将淑妃的方子也换了?”

    卢掌事点了点头。

    皇后搁下茶盏,摇头道,“淑妃看人一贯是准的,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七郎失了智。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

    “按理,秦王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如此变化会不会是故意的?”卢掌事蹙眉道,“想想年前,他当叶氏亡故,那副样子可真真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卢掌事说着这话,脑海中浮现出午后在秦王府中看到的场景,亦不惊为叶照感动寒心。

    只笑道,“亏得秦王妃看不见了,要是知晓殿下回清辉台是忍不住换衣裳去的。不知要如何委屈。您说夫妻病中一点污秽,实在不该的。”

    “他当场发作了?”皇后问。

    “那倒没有,但奴婢瞧着真真的,殿下扫过自己衣衫时那神情……”

    皇后闻言,不禁笑了笑,“不枉本宫金尊玉贵地养着他,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你让他忍个什么?”

    “你也带过他的,他什么脾性你不知道?”

    “殿下最是喜洁,恨不得足下都不染尘。”

    “是了!”皇后轻叹了声,甚至带了些怜悯,“叶氏三教九流的出身,纵是容貌倾城,然堂堂一个皇子,亲王之尊,天长日久的你当他能情深多久!”

    “况且,如今还瞎了眼。”

    “也是。再好的一张脸,少了一双眼睛,也就是散了一半颜色。本也是以色侍君!”卢掌事给皇后捏着肩膀,跟着且笑且叹。

    皇后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这样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卢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后也未再言语。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仪不是要见本宫吗?准备准备,明个本宫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

    翌日晌午,凤驾便入了大理寺。

    本来大理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皇后拒绝了,只道无需费事,按寻常探监便可。

    于是后妃二人,在狱中见了一面。

    荀昭仪闻得皇后过来,只将牢房内一张长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进来遂赶紧迎上请坐。

    皇后也没嫌弃,坐了下来,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仪抓着皇后膝头,仰首道,“但妾身不辩了,妾身再愚昧也晓得那日大理寺之审判,再难翻案。妾身认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后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无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对你恭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护着我的孩儿,告诫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头,咱们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仪以头抢地,频频叩首。

    “罢了。”皇后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无明确证据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讲,陛下膝下子嗣单薄,便是楚王当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赶尽杀绝。”

    “如你所言,本宫与你多年情分,你一点血脉,本宫自然护下。只是……”

    “只是什么?”荀昭仪急道。

    皇后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襟,温和道,“孩子是你亲生的,那点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头又多强,你当比我清楚。你让本宫三言两语同他说算了,你说他可愿听本宫的?”

    皇后理好衣襟,又给她拂开面上碎发,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鬓角尘埃,方道,“既然你让本宫护着她,不如让他顺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仪瞪大了双眼,惶恐摇头。

    “本宫不过一建议,想着即便自己养育秦王多年,然他总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无母,本宫无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愿便罢了。”

    “只是若他执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宫多年吃斋念佛,怕也是无力用心劝阻。”皇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宫尽力便罢。”

    “等等!”眼看端庄雍容的国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仪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儿心愿,求您好生看护。”

    皇后回头,俯身与荀昭仪平视,“那你得给他些信念,让他坚强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皇后拨下髻上发簪,递给荀昭仪。

    荀昭仪含泪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书一封与亲子,是为绝笔。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

    从大理寺出来,凤驾回宫。

    然皇后却换了装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来迎她。

    她抬头望高悬的匾额,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二人并无太多寒暄,直径去了霍亭安的书房。

    霍靖有些急切,这半月来,虽然萧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怀疑。

    唯恐是萧晏装来迷惑他们的。

    对于那日大理寺二审中,丁翡翠和荀清丽的骤然翻供,结合叶照案后失明,他已经基本确定,是叶照使用了苍山派的惑瞳术,以此力挽狂澜。

    皇后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觉得七郎是装的。恰恰是因为叶氏做出如此牺牲,救了他,帮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彻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还是霍亭安接过话来,“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该他秦王殿下救回自个王妃。结果不仅没救下来,反倒是叶氏救了他。叶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罢了。但是叶氏偏伤得厉害,整整赔上一双眼睛。”

    霍靖豁然,“孩儿明白了,确有道理。萧晏那般骄傲的人,合该过不去了!他既无颜面对叶氏,又觉自己无能,如此心境下,确实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个的属臣,亦是对他颇有意见!”

    “那便再添把火。”皇后掏出荀昭仪血书,递给霍靖,“去给楚王,让他莫辜负了她阿娘的期待。”

    书中几何,霍家父子扫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问道,“其实陛下已经控在娘娘手中,我们可以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何故这般麻烦。还要继续挑拨两王相争!”

    皇后正低眸饮茶,闻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问,只听命前往办事。

    待人走后,皇后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这么点形式都看不出来?杀了萧明温有什么用,成年的皇子摆在那,便是圣旨下来,多半也没几人信服!”

    “从来老者可留,壮者断绝才是对的。”

    “娘娘所言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开些,“他如今会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爷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后倒了盏茶,双手捧给霍亭安。

    霍亭安瞥过头没有接,面色愈加难堪。

    “那侯爷是气恼什么?”皇后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书案角落里。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这厢更是避无可避,只回头正色道,“荀昭仪担了你那么多事,你有何必还要弄封血书来,何必在她临死还要榨干她的价值?不觉太过了吗?”

    皇后闻言,将那盏茶自己轻辍了一口,笑道,“侯爷说得对,便是没有血书,本宫也一样能让楚王那个草包继续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聪慧,难保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所以本宫得让楚王先疯起来,疯到萧晏再冷静也忍不下去时,让他们同室操戈……”

    “你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后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素手一转,手中剩余的茶水就直泼向霍亭安。

    笑够了,她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面上水渍。

    话语娇憨,一如年少时。

    她说,“侯爷,难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疯的?我早就疯了呀,我疯在……”

    “疯在——”妇人双目含泪,话语哽咽,似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片刻才道,“若是当年,你不曾毁约。这世间便会少一个疯子,多一个公主。”

    *

    时局诚如皇后所想,楚王得生母临终血书,竟不顾幽禁之身,带府兵直入秦王府。萧晏本就因叶照之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十月中旬,两王竟是兵戎相见。

    好在为时不长,亦或者说秦王出手太重,不过半日便扫清了楚王的人手,连同楚王都被他长、枪/刺胸,若无亲贵制止,楚王怕是已经薨逝。

    而经此一事,两府都元气大伤。

    萧晏因叶照眼疾没有丝毫好转,整个人愈发狂躁。

    部分朝臣弹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与江湖术士称兄道弟,为一介女子这般不顾皇家血脉纯正。

    后西北边境线,连着两次送来急报,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战时粮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辖,便是萧晏之责。

    然臣下聚府中议事,他皆敷衍而行,轻则拂袖离开,重责谩骂臣子,根本无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战报再次传来,皇后入王府斥责,叶照求休书欲离开,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觉自己一月来,不成样子,只想弥补之。

    皇后遂道,“如今西北战事紧急,筹备粮草辎重本是你分内之事,你却不担其责。你且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吧。”

    萧晏尚且还是儿时模样,甚是听从嫡母话语。

    只道,“眼下已经有人备下粮草送往前线,担了儿臣的辛苦。那儿臣便领兵前往前线,将功补过。”

    “只是阿照双目已盲……”

    皇后道,“你放心去,阿照,连着府中诸事,母后自会为你照料。”

    如此,萧晏将妻儿生母尽托于皇后。

    十月二十这日,领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边境。

    大军于潼关暂歇。

    月色阑珊,萧晏于怀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个多月前,徐淑妃送给萧晏帮助叶照治疗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桩陈年秘事。

    说是秘事,然洛阳老一辈的高门大抵都知晓。只是到了如今,碍于新朝新帝,诸人便也不再谈起。

    原是当朝皇后赵氏,尚是公主时,曾择了定北侯霍亭安为驸马。

    二人是有婚约的。

    作者有话说:

    ? 50、晋江首发

    萧晏领兵前往西北翌日, 因战事紧张,皇后提议后,朝中便由霍亭安暂掌朝政。部分秦王府属臣曾夜聚过一次湘王府, 然湘王自王妃归府, 便又复了往昔模样,不愿多理会政事。左右他肩上无责,除了爵位并无官职,臣子们亦无法多言。

    未几, 霍亭安又提出,择选部分赵姓宗族弥补朝中官员空缺。

    毕竟先前楚王同秦王一番争斗,虽看着只是伤了各府邸的元气, 秦王尚好。然楚王处却并不理想, 除了他个人被重新幽禁,待陛下醒来发落。而随着荀昭仪的伏法,前盐铁司荀江的彻底倒台,荀氏一脉基本已经瓦解。而曾经支持楚王的家族, 譬如徐林墨等,眼下已然静默,告病闭府。故而自是空出了不少职位, 需人接手。

    加之, 西北战事告急,文武百官便也默认了霍亭安的提议。

    如此,自昌平七年后,暌违二十一载, 前朝赵氏, 再次回到朝中, 各领官职, 封侯拜相。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十一月,洛阳秋风秋雨绵绵不断绝。

    而距离天子八月底中毒昏迷,已两月过去。

    朝臣们虽心中不安,然观之霍侯主持朝政尚是当年四平八稳的风范,皇后统领六宫亦是平静和谐,加之边境传来战报,秦王首战告捷。未保战事彻底顺遂,十一月初八,霍亭安又京畿两万兵甲增援秦王殿下。

    如此三方渐稳之下,洛阳高门、文武百官心中稍定。

    内外局势稍好些,皇后便带着萧晏的捷报入了秦王府。

    因其先前走时将叶照母女托付给她,加之苏合还看顾着皇帝的身体,如此往返皇宫与王府,难免力所不及,于是皇后便索性决定接叶照和小叶子入宫住下。

    为着是否入宫这一节,原也折腾了几日方定下。

    叶照先时以怕给皇后增添麻烦为由婉拒,又再以小叶子顽劣不识规矩为由拒绝,甚至言语想把贤妃接入王府小住。

    论及苏合看病,便道自己本就七日一问诊,不需他辛苦往来。

    总之百般不愿入宫。

    皇后神思转过一瞬,便道,“既如此,且让苏合回府,全心照料你,父皇处左右有整个太医院。”

    不想,叶照闻此,频频摇头,道,“凡事总是以父皇为主。”言罢只得低声答应带孩子入宫。

    皇后耳听目明,清楚看见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哀蹙。却也没有再多言。

    如此,定了翌日入宫。

    却不料,这日叶照又开始推诿。

    眼线回禀皇后,原是这是清晨湘王妃入了秦王府。

    小半时辰后,湘王妃出府,拖拽着长乐郡主,欲要抱走。

    据闻因情绪失控,声响便大了些,冲着辨不清方向、磕磕绊绊追出府门的姊妹道什么“你不听话要寻死便罢了,且莫害了孩子……”

    秦王妃夺女心切,竟然出手动武打了湘王妃,如此抢回孩子,阖了府门。

    皇后在昭阳殿闻得这话,捧着一盏茶水默了片刻。

    卢掌事道,“娘娘,湘王妃如此动作,定是湘王的意思,当是他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要提前预备些?”

    皇后缓缓饮下一口茶,吩咐宫人再去接一次秦王妃母女。

    宫人领命而去。

    十一月二十,叶照带着小叶子入宫。

    正值傍晚时分,天高气爽,然西边天际却是残阳如血。

    皇后和叶照坐在庭院中闲话。

    皇后道,“七郎走时,可有何交代?”

    叶照听着风声,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也没说旁的。只是临行前一晚给妾身喂药后,又给妾身喂了您亲自制的山楂。”

    “他道,小时候的药是真苦,亏得您制的这些果脯。”

    “如今病好不必喝药了,但是瞧着这些个酸甜开胃的吃食,便觉得再喝一晚药也没什么!

    皇后闻言,笑了笑,“等他回来,本宫给他备着便是。”

    “娘娘,您能教妾身吗?”叶照问。

    “你如今便是会,也不方便。”皇后看着她双目覆着白绫,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自然,叶照半点反应也没有。

    秋风平地起。

    叶照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拢好,只继续道,“殿下说,还是妾身学会得好。来日漫漫,哪日他想吃些,您又不在身旁,便也不会遗憾。”

    皇后默声望着叶照。

    她不说话,周遭甚静,便衬得风声更大了。

    片刻,方又道,“七郎还说旁的吗?”

    叶照想了想,“殿下还说儿时在这昭阳殿中,瞧见您在小厨房制果脯,素衣裸髻的样子,同他阿娘无甚区别。比您皇后的样子好看。”

    “他说,猜您没有成为皇后前,定比如今更美丽。”

    风,一阵接一阵吹来,富丽奢华的殿院外,梧桐叶纷纷落下,枯萎又蜡黄。

    皇后抬头望碧空苍云,伸手将眼角的濡湿擦干。

    叶照侧耳听声,笑道,“临行一夜,殿下同妾身说了不少话,但大都说得都是您。他还让妾身一定记得告诉你,苏神医的的医术,乃天下绝顶,便是太医院也不及他。他定会治好父皇。”

    皇后不言语,叶照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就是晨起送行,殿下有些不高兴。他说夜中梦见,自个身子又不好了,您便又给他喂药。”

    “妾身笑话他,是这遭被您逼着去前线,方才夜有所梦。”

    “他便也笑了,说您怎么舍得让他去前线的……”

    至此,叶照止了声息。

    两厢沉默,秋风呼啸在彼此耳际。

    许久,皇后方道,“你去看看贤妃。她那边院子也大,早早亦给你备了住处,你想住哪都成。”

    叶照听声辨位,耳垂动了动,伸手轻轻将一片落在皇后肩头的梧桐叶拂开。

    皇后静静看她,未再说话。

    叶照起身,“妾身带孩子去看看贤妃娘娘,便在那处住下,不扰娘娘了。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

    叶照走后不久,皇后送出信鸽。

    这一日,昭阳殿中养的上百只雪白鸽子,全部由主人放出笼子,得久违的自由,飞向西北高空。

    只是,昙花一瞬的展翅。

    飞至潼关天际不久,便被纷纷射杀。

    而潼关处,原该前往西北边境线的秦王殿下,看漫天箭雨中,鸽染鲜血,羽落如雪。俯身从挣扎闭眼的信鸽身上,抽开信件。

    蝇头小楷,熟悉的字迹。

    封封都是一样的内容,让霍靖往前走,别回头。

    风烈肃杀,萧晏一身戎装,摊开掌心,由风吹去信件。

    果真如此。

    原来如此。

    十一月二十一日晚间,夜黑风高,不见星月,同之前一段时日一般。

    入夜后,霍亭安以抽查禁卫军值勤是否松懈为由,入了昭阳殿。

    昭阳殿中烛火灿灿,映出皇后独影。

    她于铜镜中看见年少倾心的郎君,便对着镜中展了笑颜。

    到底已近天命之年,卸下满头珠翠,满面脂粉后,女子鬓角有霜,眼角有纹。无一处不昭示着年华的流逝,岁月的风霜。

    “皇后今日传召,不知有何要事?”霍亭安恭谨站在半丈之外。

    隔镜观人,皇后持着玉梳理一头长发。

    “就你我二人,侯爷何必如此君臣分明。”

    “也对,年少时,本宫尚是公主,侯爷便是挂在嘴边的君君臣臣。”

    “于礼法二字,大抵没有人比侯爷守得更好了。”

    闻“礼法”二字,霍亭安原本笔挺的背脊有稍许抖动。却也没有纠结此处,只直奔主题道,“娘娘,你所要的,赵氏复兴,如今已是春风吹又生。此乃临危受命,陛下再不会有嫌隙。您、罢手吧。”

    “容陛下醒来,容天下安定,亦容靖儿向正、向阳、向明光。”

    皇后顿下梳发,如同一尊玉雕,凝望镜中人,“赵氏复兴,与我何干!”

    片刻倒了盏茶,幽幽饮了一半。剩一半,起身端给霍亭安,“侯爷,润润喉,然后再慢慢说。”

    她将人茶水喂到他唇口,霍亭安扭头不接。

    皇后便自己仰头饮过。

    她含了一嘴的茶水,扔下杯盏,双手捧过男人面庞,蛮横迫使他直面自己。

    然后踮起脚尖,将口中茶水一点一滴渡了过去。

    唇齿相依。

    相濡以沫。

    “犟什么,三十年来,你说着不,哪一回又真的拒绝了!”

    皇后拉着人在榻上座下,轻声道,“侯爷抱一抱本宫。”

    霍亭安抬眼看她,将人抱在膝上,“你应了吗?到此为止吧。”

    皇后卸下霍亭安的发冠,散开他的发,重新给他束发,簪冠。

    方道,“长发绾君心,郎君喜欢吗?”说着,她拿来一旁的台镜与他看。

    霍亭安不敢看镜中人,只沉沉垂下眼睑。

    皇后便道,“郎君换个称呼,本宫大抵会考虑考虑。”

    霍亭安道,“公主,你收手吧。”

    皇后闻言,扇了他一巴掌。

    打完,她附耳道,“本宫曾听闻,侯爷唤夫人,“问琴”。”

    问琴,徐家长女之闺名。

    “本宫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连闺名也没有?”

    霍亭安闭口不语。

    皇后给他揉着面庞,低声道,“箭离弦,收不住了。”

    “怕什么,我们都计划好的。挑拨两王相争,削弱当下势力,捡空隙让我赵氏族人补位。边境处,靖儿早些年起,便联合了回纥。如今秦王去了边地,亦是我们谋算之中。他打输了,便正好死在战场上。靖儿补他位,守边疆。这天下我们同回纥两分、共治。要是秦王打赢了,得胜归来,他妻儿生母尽在我手中一样是个死。”

    “是故,如今形式大好,收手作甚?”

    “公主!”霍亭安合了合眼,“陛下对你不薄,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要一错再错。秦王是安天下难得的人才……”

    “且不论这些,便言当下。”霍亭安握住皇后的手,“臣总觉心中不安,陛下在位数十年,秦王亦是老道,不该如此简单被害!不如趁眼下,一切还来得及,你收手。臣、臣来善后。总是保你清白脱身,保你无虞。”

    “原是为本宫考虑的。”皇后上扬的瑞凤眼有了些真实的笑意,起身拉起男人,“既如此,我们去看看陛下。”

    皇帝自中毒,便一直在凌霜楼医治。

    凌霜楼在皇宫西北角上,靠近西边安华门,离昭阳殿甚远。

    故而,从昭阳殿出来,差不多要穿过整个皇宫,才能到达凌霜楼。

    长长的一段路,路上宫灯灼灼,将黑夜照得亮堂。

    也将牵手的人影照的清晰。

    若说出昭阳殿时,霍亭安还曾怒目挣扎。

    然走到这一刻,他已经由着赵婀珠同他十指紧扣。

    由着她花容展颜,看地上人影成双。

    宫人侍卫个个垂眸屏息,只恨这晚看到太多。

    皇后随手指了个宫人,好心道,“赶紧让一路的宫女侍卫避着本宫些,不然看到不该看的,本宫饶了你们,皇上也容不了你们。”

    至此,临到凌霜楼,宫人惜命,自然远远退去。

    只是宫人为何而退,自是知晓了当朝皇后夜会霍侯之事。

    此地无银三百两。

    推门入内,陛下卧在四楼寝殿中。

    赵婀珠拉着霍亭安,一路扶楼而上。

    三层阶梯,他们走了不少时辰。

    无非是,这一路,皇后不是要抱,要亲,就是将人抵在墙头捉弄。

    霍亭安根本反抗不了。

    因为他一开口,一动手,她便提醒他陈年往事。

    譬如这一刻,已到四楼帝王寝殿口,皇后靠在寝门上,将人拉近身畔。

    妖妖娆娆的语调,“松什么手,都牵一路了。松开作甚,是要抱我进去吗?”

    “侯爷不抱?”

    “可是,您抱靖儿时,抱得不是挺利落的?那可是本宫和您的孩子啊!”

    “娼妇!”身后帝王的声音怒砸而来。

    殿门打开,皇后差点仰面跌倒。

    霍亭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不偏不倚拢在怀里。

    如此,更是坐实了方才皇帝的那一声“娼妇”。

    “瞧,本宫没说错吧,他就没事,一直都没事。”

    从昭阳殿一路走来,皇后便与霍亭安说了,他们输了。

    天罗地网已经拢死了他们。

    她从出生便在宫城,历经两朝,看过王朝兴衰,历过后宫的争斗,也历过前朝的厮杀。

    叶照的百般不肯入宫是在告诉她,他们早有疑心。

    湘王妃的夺子护妹,是提醒她当日八月十五的案子,霍亭安言慕小小侍奉三年,如此伪证,漏洞不曾补之。

    叶照入宫的一席话,则按萧晏之意,转达了三件事。

    一、叶照学做果脯,是道皇后已无来日。

    二、苏合医术胜过太医院,是指皇后的太医已经被除去,陛下安康。

    三、萧晏夜梦皇后喂药,催他出征,则指他已明了皇后的心思。

    *

    前殿之中,除了安好的萧明温,还有今日得皇后令先来的淑妃和贤妃。

    而贤妃处,叶照尚且扶着她。

    “皇后,你竟敢如此秽乱宫闱?”淑妃扶着萧明温,不禁蹙眉道。

    皇后理了理衣襟,从霍亭安怀中退开些,“你惊讶个什么,你不是早早便怀疑本宫与你姐夫有染吗?”

    “眼下,不过是证明你猜测无误,该高兴才是。”

    “贱人!”萧明温扑上来,猛扇了皇后一巴掌。

    力气之大,足矣将她掀翻在地。然皇后一侧身,偏倒在霍亭安怀里。

    “公主!”偏霍亭安不由自主地唤她。

    “怎么了?”皇后擦去唇边血迹,甩开霍亭安,直起身子对视萧明温,“您可以三宫六院,逢三年一选秀,本宫不过是一个故人难忘罢了,同陛下比,不过尔尔。”

    “朕乃天子,你乃一介妇人!”

    皇后闻言一愣,须臾笑出声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若非要从男女论,你们男子是比我们女郎多出眼鼻口耳目哪一处?还是我们女子心肝脾肾脏输了你们男儿一处!”

    皇后目光下移,更是讽意连连,“你们多出那一点东西,春日播种,然而果子成熟还不是要从我们女子腹中穴口爬出。怎么,你们男子高贵在哪里?”

    “而若从尊卑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三十年前,我是公主,你就是个拜在我裙下的一抔泥。本宫给面首挑侍卫,都未必看得中你!”

    “你!”萧明温被她激的面色紫胀,然到底御座上坐了二十余年的人,未几也忍了下来,只道,“可是,如今是三十年后了。没有赵家王朝,有的是萧姓天下。”

    萧明温伸手抚过她已经红肿的脸庞,“再者,这些年,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朕一心想要和你有个孩子,甚至想着让我们的孩子坐天下。实在是上天不允啊!”

    皇后听来,更觉好笑,不由望向他后头的贤妃。

    “姐姐,他可曾同你说过一样的话?想让七郎、让你们的孩子坐天下?”

    “那是因为朕同你的孩子,一个个都没了。”萧明温厉声道,“朕那样温养着你,着整个人太医院看顾你,你自己掰着指头数一数,你承了多少雨露均恩?”

    “朕待你,是真心的啊!”萧明温看霍亭安,又看赵婀珠,“你们,你们怎么敢?”

    “或许吧!”皇后合了合眼,“当年霍府中,陛下或许当真对我,一眼万年。那会你闻你发妻亡故,寻遍不得,如此再娶也没什么。所以即便我心有所属,然父命压身,要我笼络与你,你又确实待我很好,我也想着要好好过。可是,你却偏偏又寻回了你发妻,她把她接入宫闱时,可想过我与她彼此的难堪?”

    “萧明温,你之错,便是贪心太甚,妄想齐人之福!”

    “所以,是从那时起,你同他便死灰复燃?”萧明温直指霍亭安。

    “其实相比你,我更恨他。”皇后笑了笑,转过身来,“霍亭安,这么些年,你可后悔?”

    昌平四年年初,洛阳城喜事绵绵。

    正月里,皇帝寻回发妻杨氏,封贤妃。

    二月里,定北侯迎娶徐氏长女。

    三月末,皇后同一品诰命定北侯夫人同时有孕。

    只是这年的年尾,并未如年初那般开怀。

    回纥犯境,陛下亲征,霍侯镇守京畿。

    霍夫人被皇后接入共同,一同养胎。

    十一月末,也是如今这个季节,二人同时临产。

    霍家夫人诞下长子,然中宫嫡子临世却不过小半时辰,便合眼没了声息。

    “霍亭安,你既同我退了魂,为着天下说服我嫁与旁人。那你能不能守一守我,留我些念想?”皇后眼中慢慢蓄出眼泪,一点一滴落下,“哪怕你晚两年再娶妻!他、他才寻回发妻,我不得情爱,连着一点尊严也备受尴尬。你晚两年娶妻,让我好受些,不要刺激我,……或许我就不会疯掉!”

    “所以,死的是我阿姐的孩子。如今活着的霍小侯爷,方是你腹中之子?”淑妃上来,揪住皇后衣襟,“所以,后来我阿姐也是你杀的?”

    “我没有杀她。”皇后拂开淑妃的手,拂去面上眼泪,“昌平八年,你阿姐再度有孕。我不过是在她临产之际,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了。她撑不住动了胎气,气血逆转,如此难产丧命。”

    皇后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想,我若真想杀她,昌平四年在我的眼皮子低下,大可动手。本宫不是善男信女,容的自个的孩儿,日日奉他人为母。”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皇后望了眼霍亭安,又看向徐淑妃,“是他,他道对不起你阿姐,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要和她好好过。他同我说,他爱的只有你阿姐一人,对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君臣守护的情意。”

    “我便与他说,为你心爱之人的孩子报仇吧,把我供出来,我们一起死。如此既报了仇,你又可以去陪你的爱人。多好!”

    “可是,他没有!”皇后重新望向霍亭安,厉声问,“你没有,你为何没有?你不是只爱她不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去九泉陪她,要在这人间守着我?”

    “你说你爱她,可是你容着杀她之子,害她之人活到现在!”

    “你说你不爱我,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孩子抚养至今,认祖归宗,承府袭爵!”

    “霍亭安,这便是你的爱与不爱吗?”最后的声音,已经出口即散,轻的唯有此二人才能听清。

    “原来,你也爱婀珠。”萧明温揪其领,“那你当初为何不说,但凡你说、你说了……”

    其实还要说什么。

    彼时,萧明温打退羌族后,名声大噪。

    赵家皇室又忌惮世家门阀势力太甚,下嫁公主一来笼络异姓王,再来打击世家气焰。

    只是赵氏天子唯一没想到的是,娶了赵家公主的萧明温,后来直接取了赵家天下。

    “可是这么多年,朕待你们不薄……”萧明温看向皇后,“也罢,大抵是天不怜朕,不愿赐一子于你我。”

    皇后摇头,“陛下何必将自己说的如此情深不易,您待我是否当真情有几许,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从昌平四年到七年,仅三年间,便有两位后妃诞下公主,两位后妃怀有子嗣。你若当真用情至深,便不能容妾身失子之痛缓解,再幸他人吗?您若真是爱重妾身,便不该接杨氏入宫,或者该与我相商,让妾身去接杨氏归来。”

    “退一万步讲,你要当真是个情深之人,便不会在以为杨氏离世不过周年,便对我一见钟情。听来,多恶心啊!”

    “故而,后来陛下赐予臣妾的雨露君恩,让臣妾再度孕育的三个孩,并非上苍不许,实乃臣妾不喜罢了。”

    “臣妾这幅身子,少时不得抗父命,后来又被爱人所弃,再后来也无法作主,被迫承着您的恩,您的赐,您的骨血渗透。唯有一桩尚能自个作主,就是对它的伤害。臣妾唯一能做的,就是伤自个,让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莫来世间受苦。”

    “你——”萧明温再度失控,扬掌抖着,到底没有扇下,咬牙道,“那你,你如此妄为,就不怕累你赵氏族人吗?”

    “族人?”皇后大笑,“若此番赢了,便是便宜了他们。输了,也算不得累他们。”

    “那些草包,当年不顾我规劝,一脑门不动脑子只知蛮干,便要行刺帝妃的愚蠢行径,早就拉了阖族入坟墓。”

    “我一介女流,一个亡国的公主,已经护了他们二十年,让他们享了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还不够吗?”

    话至此处,皇后浑身抖了一下,有鲜血从口中喷出。

    贤妃缓缓上前,持着帕子给她擦去血迹,“那这些年,你待七郎……你、那些毒……”

    “是我干的!”皇后见贤妃,突然便哭出声来,“我、该下重一点的。下少了,让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幸亏下少了。”皇后泣不成声,又哭又笑,“到头来,就七郎是真爱我。他什么都知道,让他王妃来告诉我。”

    “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是为了感动我。他是不想同我兵戎相见,他还当我是他母亲。但凡他不曾历过今日,他就能记得我的好。他、知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留我最后的体面……就他,这世上,就他小心翼翼地爱我,不舍得伤我……”

    “你生的孩子,我养大的孩子!”

    “公主!”霍亭安见人倒下去,匆忙去接她,却不想,亦喷出一口血来。

    昭阳殿里,那盏茶。

    她说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皇后被皇帝扶住,抱在怀里。

    却也没看他,只看着贤妃处白绫覆眼的女子,笑了笑,回首问萧明温,“可是我让七郎娶她时,你便知晓我心?”

    萧明温颔首,“对,你让七郎娶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分明就是为了要让他无有依靠,让高门非议。所以朕开始疑你。”

    皇后侧首看同样奄奄一息的人,“你眼光不确,这人确有帝王心机。原也不是请你回朝,是请君入瓮。”

    皇后推开萧明温,往叶照处爬去,“叶氏,你过来。”

    叶照上前,俯下身子。

    皇后气若游丝,“叶氏,闻你出身卑贱,流落勾栏,曾与猫狗争食;被人死训,终日与尸身血腥为伍,不见天日。”

    “但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话毕,还未待人回神,她便撑着最后的力气,冲出殿外,从四楼一跃而下。

    如同,金丝雀挣脱囚笼。

    “婀珠!”霍亭安追出,于半空抱住。

    落地的一瞬,鲜血四溅,他尚在她身下,留最后一点力气,尽可能让她不受地面的坚硬和严寒。

    “听到了……”

    她回应他。

    眼睛却是看着安华门策马破门而来少年将军。

    她很欣慰,不是她的儿子。

    天高地远,往后便是他一个人的命运。

    她亦是高兴,是她养大的孩子。

    还能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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