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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晋江首发

    距离皇后薨逝已经过去近一月。

    这夜, 萧晏梦见了她。

    年幼时在她膝上撒娇,被她抱着喂药。

    稍大些从勤政殿回来,冬日里她备着血燕粥, 夏日晾着莲子羹。

    离宫开府后, 他去庙里看过她,她不愿回宫却在他的每一个生辰都入王府陪他吃寿面。

    萧晏从怀疑皇后的那一刻,到接到徐淑妃信件的那一日,听她种种前尘与没有验证的真相, 基本便已明白,这二十年皇后待他,皆是算计和图谋。

    她养他, 爱他, 照顾他,焉知不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孩子。

    危局之下,他尚且理智而清醒。

    然而待属于皇后的一切尘埃落定,当这波滔天骇浪过去, 萧晏终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她。

    她握着一柄裹了蜜的刀,随时想要刺死他。

    可是二十年里,任她如何想, 她都只是喂他予糖, 不曾拔刀。

    纵是算计与图谋,装了这漫长的数十年,大抵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

    萧晏在潼关的一个月,自是无比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思, 不要再起无妄的念想。可是当他回到宫城, 一切如他所愿, 所料时, 他看见那个同他母子相称了二十年的女人,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性命,他终究还是心痛的。

    他总是时不时想起,那晚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分明躯骨碎裂,鲜血四溅。那般可怖的容色,可是她最后看他目光,却依旧温柔而欢愉。

    仿佛在说,“七郎,我听你话的。”

    这一个月里,萧晏时常想起她。

    梦见她,却是头一回。

    大抵是因为,明日十二月十九,是她的五七忌。

    宫中连着洛阳皇城,在短暂消停后,明日起至接下来的五日,又要重新对大行皇后表示哀思。

    家家哭唱,户户垂泪。

    即便是一国之母薨逝,出殡日举国哀思,守丧月满城缟素,足矣。如此出皇命要京畿都城人人泣泪痛哭的,数百年来乃头一遭。

    坊间偶有议论,道是当今天子爱重皇后,不忍芳魂就此归去,方让苍生呼唤挽留之。

    萧晏初闻这声,只冷嗤发笑。

    他的父皇,要的便是这样声音。

    昌平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后崩逝翌日。

    皇帝命史官载:

    庄裕皇后赵氏,前凉嫡公主,十六与帝结发,坐中宫二十八载年,两情甚笃,孕四子早夭。甲午年侍疾,不甚坠楼而崩,终年四十又六。上谥,庄裕孝静慈弼抚圣皇后,系宣宗谥,祔宗庙。葬之东陵,待帝同归。

    后又连发两道诏书。

    一道赐予赵氏族人,按皇后意,陛下即醒,依旧归还官职,退出前朝,居南苑逍遥侯府,无召不得出。但凡爵位,可世袭罔替。

    另一道赐予霍氏阖族,道是定北侯霍亭安临危受命,先代帝镇守京畿,后为救皇后重伤亡故。一生功在社稷,入太庙受天下养。其子承爵掌家主位,

    如此史书诏令,说的是帝后恩爱,君臣情深。

    那一夜,赵家公主的纵身一跃,霍家儿郎的生死相随,在皇权之下变了味。

    故去的人终其一生总算得到荒凉的圆满底子,活着的人亦算有了漂亮的虚伪面子。

    然而,终是活人比死人有更大的行动空间。

    萧晏起身靠在榻上,捏了捏眉心。

    他想,若是皇后泉下有知,定是不愿意被如此反复做文章。

    生时,她便对皇帝避之不及,躲于寺庙中。

    死后又如何忍受得了这世间对她情意的曲解!

    可是,又能怎样呢?

    “殿下,你可是梦魇了?”叶照低声问道。

    萧晏“嗯”了声,便静了下来,并没有要说梦到何人何事的意思。

    近段时日,他总是如此,鲜少接叶照的话。

    他不说,叶照便也不多问。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受他神思的恍惚,和不愿开口。

    遂顿了顿,方道,“殿下喝点水,醒醒神吧。”

    叶照抽手想要下榻倒水,只觉手上一重,不由轻嘶了声。

    “我自个来。”萧晏的手还攥在她手腕上,这样一拉,明显感觉到叶照又颤了颤。

    萧晏松开手,低眸看过。

    叶照细白的腕间,被他勒出一道甚深的红印,想是他梦里抓的。怪不得方才她轻叫了半声。

    这人,依旧连痛都不会完整地喊出来。

    “还疼吗?”萧晏给她揉了会。

    叶照嘴角噙了抹笑,摇头,“不疼了。”

    萧晏看她一眼,掀开被褥。

    叶照听到他的动作,缩起双腿腾地让他下去。

    萧晏突然顿了下来,他看她靠在床头一角,纤弱又单薄。

    他仿佛觉得,叶照在讨好他。

    惶恐,又小心翼翼。

    “怎么了,快些别着凉。”叶照没有听到后续的声音,只摸索着想要将外袍递给他。

    萧晏笑了笑接过。

    想起她已经看不见他的笑,便又嗯了声。

    叶照得他回应,笑意更深些,将他一侧的被子掖好,不让暖意流失。

    萧晏倒了盏水回来,喂她喝了一半,自己把剩下的喝完。然后重新上了榻。

    叶照掀开得刚刚好,他钻进来,她便又搭上被子,靠在他身上。

    “我身上寒的。”萧晏推了推她。

    “我知道。”所以,她是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暖他。

    萧晏看着缩在他身畔的人,伸手想摸一摸她的眼睛。然,抬了抬手指,终是放下了。

    “殿下还不睡吗?”叶照发觉他没躺下来。

    “你先睡吧。”萧晏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

    叶照默了片刻,自己掖了掖被角,翻过身去。

    她记得他的习惯。

    但凡心中有事,便总也不说,不许人走又不许人黏着他。

    前世碍着身份,她便闭口不会多言,只识趣地躺在一边。随他自个睡去,还是将她扳过来折腾。

    这辈子,坦诚身份后,她胆子大了些,瞧他对小叶子那样宠溺,她便稍微有些底气。

    记得在入大理寺的前一晚,她也住在这清辉台中。

    那会,她还会同他说,“那你以后有事,不许憋着。”

    她说着这话,心里就想,有事我们一起分担。

    然而这厢失明后,她再没这样想过。

    她几乎什么都听他的,他说喝药,换大夫,重新试药,她便一一照做。

    这帝都皇城,对她有多少声音,她如何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尽力让她听不到了,她便也可以当作听不到。

    可是即便如此,在这高门之地,她纵是全须全尾,依旧举步维艰。

    如今更是双目失明,遑论分担,她只想着,少添些麻烦便罢。

    这样的念头再次转过,叶照咬着唇瓣,催自己睡过去。

    屋中就一盏壁灯散出一点微弱的光,外头是冬日寒风,吹得又冷又烈。

    萧晏目光落在叶照背脊上。

    她安静地让他发慌。

    叶照刚失明那会,萧晏诚然无颜面对,又值怀疑皇后之际,两厢相击之下,他心态确实有所崩裂。

    明明是对医官、对他自己发的火,可是她坐在一边,无端惶恐。

    好多次,她明明是想握一握他的手,伸出来却只敢拉他的袖角。

    后来拣了个机会说开了,她明明好一些的。甚至他前往潼关之际,还是她鼓励他,百般让他放心。

    可是自他潼关回来,偶尔静下,唯剩两人相处的间隙,她便沉默又安静。尤其是这一刻,她背对着他。

    “阿照!”萧晏轻声唤她。

    “嗯!”她分明不曾睡着,立时便低声应他。

    “你怎么了?”萧晏凑过身看她。

    “我没事啊。”叶照被他拢着往他身上靠去,“殿下还不睡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萧晏躺下去,吻着她后背脖颈,“上月里,我真的吓坏了。”

    他用指腹贴着在她眼睛的轮廓,又轻又慢地抚摸着。

    “我没有!”叶照缓了缓,将他抚在眼眶的手放进被窝,“殿下既同我说了原委,我便也理解的。”

    “我没了眼睛,看不见东西,药石罔效,殿下是急上头,终究是心疼我罢了。”

    萧晏闻言,将她翻身过来,面朝自己。

    “那今晚,如何那样睡?”

    叶照抵在他胸膛,“殿下有心事,又不肯说,妾身……怕扰你。”

    萧晏蹙眉看怀中的人,突然有些恼火,“你是我妻子,你问了,我不说,你可以打我,骂我,逼我说!”

    “……妾身不敢。”

    若是她一个人,可能会。

    但是如今有小叶子,她便尽可能地顺着他。

    人皆有贪念。

    前世穷途末路,她便也无惧带着孩子漂泊。

    这辈子,有瓦砾遮身,三餐果腹后,她就愈发舍不得让孩子跟着她受苦。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看不见了。

    怕,不敢。

    萧晏合了合眼,“是我不好,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揽着人腰背,将人贴在怀里。

    “我梦到母后了。” 萧晏吻叶照的眼睛。

    纵他自己同赵皇后爱恨相交,恩怨纠葛。可是叶照一副眼睛,终是因她算计而没有的。

    她对叶照,无有恩义,唯有伤害。

    叶照闻言,有些诧异。他竟是为这才沉默着,不同她言语。

    她低声道,“傻子,我都听到你喊母后了。”

    萧晏闻言,却没有松下这数日里提着的一口气。

    他说,“阿照,还件事,我不曾同你说。”

    叶照蹭了蹭他胸膛。

    萧晏道,“十一月二十那日,母后放了数百信鸽给霍靖传信。让他往前走,别回头。”

    “信鸽途径潼关,被箭网全部拦下射杀。”

    “但是,母后发丧那日,我……仿她字迹,寻了霍府的信鸽,重传了她的嘱托。”

    从萧晏的立场,今生霍靖已然又一次败了,连着定北侯府也无法再倚靠。他同霍靖之间,不过权势的相争,并没有动到筋骨。

    但是叶照不同,两世,她在他手中吃的苦,受的罪都是不可想象的。

    萧晏为皇后而重传信件,终究是对不起叶照。

    原来,这才是他近日里时不时不应叶照的缘故。

    风声凛冽的冬日里,叶照觉得心口有股暖流涌过。

    她抬起头,搂上他脖颈,“皇后最后留了我一句话。她说,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便当为了这句她对我的祝福,她便是值得的。我亦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为人母对自己孩子的一句遗言,他有权得到。”

    叶照亲了亲萧晏下颚,“你做了,便当是让自己好受些。他日,霍靖或执迷不语非要回来,便是他之命了。”

    论及霍靖是否回来,叶照话语落下,两人都不由轻叹了口气。

    皇帝依旧留着霍氏诸人,甚至诏令所言,霍靖仍是霍氏家主,承袭霍亭安爵位。这分明就是刺激着他回来,要斩草除根。

    而霍靖,他当是知晓前尘的。一夜间父死母亡,他那样的性格,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来日风雨怕是根本止不住。

    “所以,阿照,你不生气,我为母后传了信,是不是?”

    “我不爱杀人,也不想活在怨恨中。人世百年,浮云苍狗。重活一世,我想被人爱,也想去爱人。

    屋外朔风凛冽,帐内温度陡升。

    萧晏翻身将人压下,双眸亮过漫天星辰。

    “阿照,那你愿意留下,不走了是不是?”

    叶照是看不见,但她能听到,能感受到。

    男人□□,一身筋骨烙铁般烫着她。

    她没应声,覆下眼睑由着飞霞烧上面庞,在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流下泪来。

    他道,“那等明岁皇兄大婚,他大婚后,我们再成婚。我们本就少了一次婚礼,届时你从湘王府出嫁。湘王府算你母家,王府主母本就是你阿姐,皇兄是你师父,也给你当母家人……”

    “你说,是不是不走了?”

    叶照浑身被激了一下,蹙眉咬着唇口,没法作答。

    这人明明一直动的口,何时开始动的手?

    被窝里两幅身子,不该有布帛的地方,已经被他扯得干干净净。

    扯完,那手也没闲着。

    嘴里道是,久不归家,门锁生涩,只能素指探路。

    两辈子,他实在太清楚她的那些敏感与羞涩。

    待第二根手指入孔解锁,叶照足趾蜷起,仰头一口咬在他肩膀。

    矜贵风流的天家子,那双手握过朱笔绘丹青,也持过刀剑镇四方,这厢还能在温香软玉中素指弹琵琶。

    曲将终,推高潮,他蛮横又用力地扣着两片柔软花瓣,吊着她,不再弹奏。

    唯有声音又低又哑,“你说,还走不走了?”

    叶照简直要哭出来,浑身发软又发颤,偏因急促的呼吸发不了声,只得频频摇头。

    不走。

    她当已经回得让他满意,可以曲终抽弦。

    却不想,他倒是收回了指腹发白又发皱的手,却也没停下,只揽过她细腰,将她翻了个面。

    他伏在她背上,深深浅浅地吻,从脖颈到背脊,从背脊要腰腹,然后又回到脖颈,开始咬。

    咬她又红又烫的耳朵。

    上头咬,手箍住双腕。

    下头劈,足破开双膝。

    天都要亮了,他才熟门熟路,撞开门锁回家……

    喘着粗气道,“阿照,好好说,是不是真不走了?你说出来,我要听到。”

    叶照伏在榻上,被他山一样压着。

    半晌,捡回两分神思。

    “不走了,来日岁月,望郎君好好待我!”

    作者有话说:

    ? 52、晋江首发

    翌日, 乃皇后五七忌。按时辰,诸王公、命妇当在辰时四刻入宫祭拜唱哀。

    叶照的习性,在卯时三刻必醒, 便也耽误不了时辰。然这一夜, 萧晏偃旗息鼓时便已至卯时。叶照上下眼皮打架,被他伸手一抱,靠上他胸膛便直接睡沉了。

    这厢醒来,她虽看不见辰光, 心下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定是迟了。

    因为这一觉,她难得睡得踏实。

    廖姑姑闻声入内侍奉她。

    叶照道,“姑姑, 几时了?”

    廖姑姑扶她至妆台, 道已是巳时正。

    “殿下可是已经入宫了?”叶照匆忙拦下她理发的手,“这是作甚!赶紧给我盘素髻。”

    “王妃莫急,殿下给您告了假,道您身子不适下不来榻, 无须入宫祭拜了。郡主代母,行双份礼即可。”

    “下不来榻……”叶照深吸了口气。

    廖姑姑给她将长发挽起,只以一枚银簪固定, 抬手示意侍女将雀裘给叶照披上。

    “东暖阁备好了汤泉药浴, 殿下吩咐奴婢,待您醒来先去泡一泡。”

    叶照闻言,低眸勾了勾唇角,不由有些报赧。

    夜中闹了那般许久, 他虽要水给她清理了一番, 但她一身湿汗, 嚷了好几声要沐浴。他原是当即便应的, 但自己未几便睡着了。

    叶照道,“殿下沐浴了吗?”

    一侧上值的女官掩口笑了声。

    叶照听到,面色更红了。

    果然,女官道,“平旦时分,殿下自个洗了,让奴婢来看了王妃两回,您都睡得香甜,殿下都恼了……他差点在汤泉中睡过去!”

    “别说了。”叶照咬了咬唇口。

    汤中放了草药,原是调理她咳疾的。

    苏合给她控制的尚好,平素不再频繁咳嗽和渗虚汗。就是到了这冬日,实在扛不住严寒,便发作的有些厉害。

    如此,苏合遂又帮助配了汤药养生。

    水雾缭绕,汤水时宜,昨夜的疲乏被一层层泡散开来,叶照卧在汤中昏昏欲睡。

    廖姑姑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盅阿胶羹。

    “今日怎么不放红枣和花蜜?”叶照捧在手里一勺勺用着。

    她不拘吃什么,也甚少挑食。

    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口味。

    无甚特别,就是爱吃甜的。

    廖姑姑爱怜道,“殿下吩咐的,道您夜间比前两日咳得厉害些,所以少用甜食。”

    叶照轻哼了声,“这阿胶羹本就甜的!”

    “殿下也说了,阿胶羹补身,昨个让您受累了!”廖姑姑说着,同一旁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嘴角皆噙起笑。

    叶照低头默默用着,心道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廖姑姑屏退左右,自己拿着帕子给叶照梳洗,低声道,“王妃,有一事老奴需给您提个醒,您看您是否要喝盏避子汤?”

    叶照闻言,不由一顿。

    “王妃恕罪。”廖姑姑急忙跪下,“老奴没有旁的意思。实乃殿下尚在孝中,至少得过了百日。否则遇喜便不喜了,殿下和您皆是大罪。”

    不提这厢,叶照都要忘了。

    八月里,偶然的一次,她在苏合处翻阅自己的按脉,方知体征阴寒。她习武多年,多少懂得如此体征的特点。

    问过萧晏,他亦不曾否认,确乃如今这幅身子,在子嗣上会艰难些。

    这大抵也是委婉之说,多来她已不能生养。

    彼时,她并未觉得什么,她已经有了小叶子,亦未曾想在这里长留。

    便是一个秦王妃的名头,亦是要还回去的。

    然如今心境,昨夜又应了他那样的话。

    叶照浸在汤中的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萧晏显然是要上君位的人,自有三宫六院为他繁衍子嗣。

    从前,她觉得他有后院妃妾,三宫六院也没什么,可是如今她愈发觉得阿姐说得对,爱一个人是排他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人!

    “王妃——”廖姑姑见她愣神厉害,整个人靠着池壁滑下去,不由出声唤她。

    “姑姑!”叶照直起身子,回想方才仿若听到她下跪的声响,只匆忙伸出手摸索,“你可是跪着?快起来,这处都是水渍!”

    叶照话毕默了默,想到廖掌事还在等她回话,便也未多解释,只让她下去将避子汤熬了。

    *

    萧晏和小叶子回府时,已是山光日下。

    临近府门,萧晏又一次叮嘱道,“切莫然你阿娘知晓,今个本王被训了。”

    今日灵前祭拜,明明同六局报了叶照未去之故。

    叶照身为秦王妃,若按序排队,定是在显眼的地方,天子一扫便知。故而旁人告假,六局未必会如此详细上报。然叶照这等身份的,定会同天子大监提前说一声,以防问起,好早做回答。

    却不料,萧明温根本没有问随侍的大监,而是直接点了萧晏,问其中缘由。

    萧晏遂以病假告知。

    这原是惯常的事例,根本不足一谈,且萧晏还让小叶子行双份礼。换在寻常,萧明温大抵还会道一声,让叶照好生修养,萧晏好生照顾。

    然这日里,萧明温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先是道叶照不识保养,身子堪忧,不是康健之兆。又斥责萧晏,身为人夫不知调、教妻室,家不宁而国不兴则天下难平。

    这话说得实在夸张且过了尺寸。

    萧晏知晓,他父皇原一开始便不曾看上叶照,昔日乃因皇后之故方才勉强应下。如今皇后崩逝,又以那样的方式同他离心,他一则不愿再掩饰对叶照的不喜。

    二则隐隐将对皇后的怨恨迁怒到了叶照身上。这重,是方才祭拜结束后,他阿娘与他说的。

    萧晏虽一时也不曾转圜,贤妃这般言说的缘故。

    但左右萧明温不喜叶照、借题发挥是真的。

    他不想叶照多心,遂再三嘱咐女儿。

    “我告诉阿娘作甚?”小叶子白他一眼,“让她多怜惜怜惜您吗?”

    “还是让她入夜再随你去清辉台安抚您?”

    萧晏被噎住嘴,瞥头揉了揉眉心。

    小叶子同萧晏在一起,要么半日不言语,要么开口必定将攒了半日的话全扔回去。

    这下便是如此,小姑娘挑着一双和他一般无二的凤眼,扬眉道,“阿娘平素定点准醒,何论这日有事在身,断不会迟误。所以,阿娘今朝虽不曾真的生病,也定是身子不爽。怎的宿在您清辉台便睡沉至此?故而我看陛下斥责你是应当的!阿娘白的被你累伤!”

    “但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说我阿娘不是康健之兆,我道他才不是长寿之态!”

    “胡说什么?”萧晏本是不敢吱声,直闻到最后一句,赶忙伸手捂住小姑娘嘴巴。

    “不用捂!”小叶子推开他,看了下自个身子,“我身体是孩童,脑子不是。要是口不择言合该在宫中就发作。”

    “怎么,这四四方方的一点地方,还能被人听了去?但凡传六耳,便是您秦王殿下传的!”

    好在这一刻,车夫一声勒僵停马,萧晏放如遇大赦。

    只道,“到家了,祖宗!”

    他撩帘深吸了口气,先下马车,转身抱过孩子。

    小姑娘顿时换了一副面孔,又软又糯趴在他肩头。

    父慈子孝间,她还不忘警告他,“再莫名其妙累伤阿娘,便是冬日也不让阿娘与你同榻!阿娘夜中咳疾发作,我自个学着照顾她。”

    萧晏频频颔首应是,心里却辩解,“不是莫名其妙,行的是正事。”

    转念一想,亦是忧从中来。叶照身子同全盛时期相比,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语。换以往,昨夜那一阵,怎会将她疲累成那副模样。

    的确,该好好养着。

    养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转眼便是新的年头。

    昌平二十九年三月,叶照熬过冬日严寒,料峭早春,终于止了咳疾,早些时候的伤也基本痊愈,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无法视物。

    她从来不是贪心之人,没有眼睛,她可以听声辨位。

    如今这项与她,已经十分娴熟。

    很多日常起居,她亦无需旁人帮忙,都可以自己料理。

    若说有何遗憾,大抵是在小叶子说自己又长高时,叶照不能明确的知道她到底长了多高。上辈子,她便只见过孩子四岁以前的模样,后来如何她无缘再见。

    今生亦是如此。

    但她安慰自己,今生还是有所恩赐的。她看不见孩子的模样,但可以触摸她的轮廓,嗅到她的味道。

    于是,每次她捧着小叶子面庞,抚她眉眼口鼻后。晚间,萧晏便抓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

    “我也长了一岁,你摸摸有何变化?”

    叶照便笑,“殿下没有变,过去未来,都是风姿无双的好模样。”

    萧晏闻言,眼眶便一圈圈发红。

    他记得,去岁她踏出大理寺,有那么一刻时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原来,就是为了记住他。

    “苏合一直在寻药探方,或许会有法子的。”他隔着白绫,吻她眉眼,“不好也不要紧,我做你的眼睛。”

    叶照回应他,也亲他双眼,“殿下的眼睛,没有妾身的好看!”

    当然!这世间,无人及你。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湘王娶妻,娶的是早年落难时期救护过他的姑娘。

    婚礼前两日,府中养的伶人推了个平素得脸的人为代表,壮着胆子去问,“殿下,是否容我们离去?”

    话虽这般说,却是不想离去的。

    如今的王妃,她们皆有耳闻,是昔年坊中花魁。

    虽已是而立之年,容色不如她们鲜妍娇嫩,但湘王依旧如此爱重她。联系前后作为,翻一页曲中唱词,她们自有领会。

    一个天之骄子,这些年这样厚恩她们,左右不过镜里看花,雾里观影,将她们作了伊人影子。

    这厢真主回来,自无需她们。

    轮椅之上的冷面郎君,如今眉宇间多了一重春风化雪的气韵。

    他道,“收养你们,自是为了寻找王妃,但这只是一重意思。更有一层,是为了能让更多同王妃一般孤苦又不得自主的人,吃一口饭,多一身衫。”

    “王妃力弱却心气高,从来不要无故恩赐。开喉迎唱得的钱财,一样踏实和干净。”

    “所以,你们一不是替身,二不是被本王恩养。是有付出得回报。”

    萧旸笑道,“你们若想走,洛阳城东有一处本王私宅,可将那处做成乐坊,以此谋生。若想留,还是原处安排,日后可于府中同王妃切磋技艺!”

    于是,四月初八的婚宴上,叶照虽不曾看见阿姐凤冠霞帔,笑颜如花。但她坐在席间,清楚听到台上人,将新人往过和对新人的祝福唱成绝响。

    曲终宴散,新人缱绻入洞房。

    萧晏牵着叶照的手,往家走去。

    走了两步,突然松了手,走到叶照前头,“上来,我背你。”

    叶照听话上去,戳了戳他背脊,“秦王殿下,无事献殷勤,妾身受之惶恐。”

    萧晏挑眉,“王妃惯是了解本王。”

    叶照轻嗤,“今个初八,逢双,妾身得陪小叶子睡。殿下有本事自个去同她商量!”

    “没本事!”萧晏道,“你怎么总想着睡觉这回事?”

    “你——”叶照敲他的头。

    分明是这人,凡事都能往榻上扯。

    弦月勾在天际,夜色静谧。

    月华穿过树梢,投下斑驳影子。

    却是出入成双。

    “把今日宴上的曲,唱一遍我听,成吗?”萧晏低声问。

    原是想着这处。

    叶照咬过他耳垂,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吟: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道途幽深,夜阑珊。

    一路唯有叶照的曲音缠绵又悱恻,滋生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模样。

    临到府门前,她方止声,搂紧了萧晏。

    “怎么了?”

    “起风了,有些冷。”

    “不要紧。”萧晏笑了笑,“到家了。”

    作者有话说:

    ? 53、晋江首发

    四月春光正好。

    萧晏亦忙碌起来。

    去岁九月里, 西北边地那一场所谓的回纥犯境,如他所料,不过是霍靖的里应外合。他身在潼关, 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直接下令安西刺史李素监掌战况。如此,亦不曾劳费太多兵马粮草。

    而彼时,霍亭安又以增援为名,让霍靖领两万京畿兵甲远赴西北。自是为了以防万一, 提前让霍靖离开京师,留以后路。

    只是这两万兵甲中,十中之六七的将领是城防禁军, 乃由萧晏一手提拔, 纪律最是严明。

    而在听闻皇后与霍侯接连意外惨死后,霍靖当夜便假装鼓动边关将士同回纥决一死战,道是以此保卫无人镇守的内廷。实乃想耗尽大邺兵力,以此回来。

    甚至因不曾见到萧晏, 而扬言秦王临阵退兵,其心有异。

    幸亏安西刺史李素执萧晏盖印文书而来,道秦王尚且坐镇京畿天鉴潼关, 如此安定军心。

    年仅二十又五的李素已经任安西刺史四年有余, 乃正三品边官,政绩斐然,担得起一句青年俊才。

    霍靖如此言行,便觉其不对劲, 分明乃包藏祸心之举。只是碍于妻子霍青容颜面, 没有当众点破, 只着人暗里监视。

    不想当夜, 霍靖为一行武林人士所救,就此失踪。

    霍靖失踪,李素尚急,萧明温却并不着急。

    于他而言,且不论霍靖妻妾儿女皆在洛阳城中,他若将他们弃之不顾就此不回来,便是霍家风骨的软化。

    若是霍亭安泉下有知,知晓儿子这般无有骨气,大抵会痛心疾首。但凡想到这处,萧明温总觉畅快许多。

    而如果霍靖回来,亦无足轻重,在保留霍氏荣宠的同时,萧明温已经拔了霍家的根基。霍亭安下葬那日,他便着人清缴了霍家军。

    曾经守护前凉赵氏的王军,后来为大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铁骑,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相比留在手中训化,尚有霍靖归来重新掌管他们的可能,萧明温宁可一刀切掉危机。

    何况,他自己的儿子,如今亦是出色。

    萧晏,在这场布局谋划中,尽可能少地消耗钱财兵马。据事后户、兵两部统计,所耗几乎可以忽略。

    故而,萧明温对萧晏,原是愈发满意的。甚至将一半兵权交予了他。

    只是他愈觉得萧晏龙章凤姿,文韬武略,便愈发嫌恶叶照。

    这样一个女子,他日如何承得起母仪之尊!

    奈何自己儿子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莫说要她让出王妃之位,便是连纳妾,萧晏也不肯。

    出了正月,萧明温原是旁敲侧击了一回,然被萧晏拒了回来。

    如此,三月里,萧明温又将萧昶放出来,复亲王爵位,道是其母之罪不累其子,且他尚是天子龙裔,自当分君父之责。故而接了徐林墨的位置,成为户部尚书。

    萧晏连着百官都能看出,萧昶是萧明温投来的试炼石。便是萧昶亦清楚,但并不妨碍他卯足劲,联系部分始终自视甚高、轻视寒门的世家,处处给萧晏使绊子。

    万一呢,万一自己成功将他绊倒了?万一哪日君父又能看上自己了!

    萧昶历过最黑的夜,也知母亲蒙了最深的冤,左右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然如今,只要投天子所好,他便无所不用其极。

    故而,但凡边地、或兵部哪处需要银子,萧晏整个就想撂担子不干。

    譬如今岁二月上旬的武状元选拔,眼看四月二十便要举行最后的京试,然萧昶扣着经费,直到四月十六才批下。

    萧晏除却萧旸大婚那日,其余皆脚不沾地,连忙了二十余日,方布置好此事。

    *

    这厢暮色四起,月华如水,他枕在叶照膝上,在清辉台庭院烹一壶茶。

    叶照听着滴漏声,推了推他,“不早了,你歇下吧,明个还要上值!”

    萧晏挪了下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拉过叶照的手搭在自己太阳穴上,“再按会,明个我休沐,也没朝会,不必早起。”

    “不是说还要去试武台查验的吗?”叶照提醒道。

    “交待了林方白去。”萧晏道,“明个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待在府里。”

    “为何?”叶照披散的长发,一缕滑落在胸前,才要捋到后头去。一摸发现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抓在手里把玩便罢,他还拎着发梢挠她脖颈。

    将将出浴的美人,抹胸都没穿,就一袭肩带襦裙,外头搭着一方锦缎披帛,露出胸前大片雪白肌肤,和深邃沟渠。

    白的晃人,深处又勾人。

    萧晏边看边挠,抿了抿嘴唇,闭上眼睛。

    叶照被挠得一阵发痒,直拍开他的手,“怎的明日非要待在府里,有贵客来吗?”

    萧晏松开那缕长发,两手搁在自己小腹上交错着敲搭,仰头又看她一眼,“明日四月十七,女儿生辰。我得陪她!”

    叶照闻言,“噗嗤”笑出声来,“陪她一整日?”

    “嗯!”萧晏挑眉,“也陪你。过两日还有的忙,不得闲!”

    叶照忍着笑,“你在她眼前晃一整日,讨骂吗?”

    萧晏睁开眼,有些泄气。

    然转念一想,骂便骂了。

    上辈子,她压根不和他说话。

    那会,他就想,小姑娘便是骂他两句,也是好的。

    可她,就是一句话也没有。

    “那殿下可给小叶子备了礼物?”

    叶照话落,萧晏目光便凝在她身上。

    他记得,前世里,有一回寒食宫宴,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贴身的姑姑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她便说了入宫两年来的头一句话,“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

    她转身离开,一路走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开口言语,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宫人垂着头,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如今斯人便在眼前,但已经伤了底子,子嗣艰难。

    萧晏收回目光,眼睑低垂,却是释然模样。

    何必开口同她要个孩子,凭白增添她的负担!

    让小叶子有个手足,原也是一闪而过念头,他早早备了旁的礼。

    “备了,沁园。”萧晏回道。

    “何物?”叶照仿若没听清。

    “沁园,我把沁园给小叶子。前两日已经让户部整理出完整地契,都盖印了。”

    叶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秦王殿下好生大方!”

    这算什么!

    萧晏心道,若有一天当真君临天下,但凡她要,天下亦可与。

    “不闹了。”叶照费力将人推起来,“左右都得睡了,今个十六逢双,小叶子还等着我。”

    萧晏黏在她身上,“明个她生辰,定然黏你,换一日。”

    “小心她生气,不同你说话。”叶照起身,从他手里抽来披帛理了理。

    却不料披帛被他骤然一拉,竟从手腕缠过,双手被绑在了一起。

    “锦缎很贵的!”萧晏话语落下,叶照果然瞬间收力。

    她内力敛尽,萧晏压着笑弯腰就把人抱回房。

    如此,方才松开她双手。

    叶照仰在榻上自嘲,“沁园都有了,我还在乎一匹布帛作甚!”

    萧晏掌着她一截刀削般纤细又莹润的腰,在雪玉峰峦中吮吸花蕊清露。许久方退开唇齿扬起头,顶着一脑门细汗低喘道,“王妃是舍不得震裂那块布吗,分明是舍不得本王!”

    一边说,一边蹭。

    一边蹭,一边话愈发的多。

    说什么连日不归乡,故土难行,曲径难劈。

    按着她的手,要她帮忙指路。

    叶照初时还莺莺软语,好声好气,顺着他,道是“快些”。

    偏男人得意忘形。

    让他快,他偏作寸步难行。

    让他用劲些,他又伏在身上咬她。

    尽打雷不下雨。

    叶照被挑得有些恼。

    掌心黏腻的手攥了攥身下被褥,一抬手,一翻身,便两厢调了位置,将萧晏压在了身下。

    当真动起武来,十个萧晏也不是她对手。

    这厢床榻之上,她便催了一分内劲。

    于是,撑榻的双膝箍住男人腰腹,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抽了覆眼的白绫绑住他双手。

    绑便绑了,她还用三根指头将他一双手越过他头顶,按在了床头。

    黄花梨木的榻条勒过萧晏手肘,他被激出一层冷汗,方才回神意识道,叶照已经反客为主。

    明明是单薄纤弱的姑娘,这般跪坐在他身上,亦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然萧晏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那便有劳夫人,这厢……”

    他还欲说些什么,叶照素手捂紧他唇口,合了双眸身体发力。

    波涛汹涌,雪浪起伏,三千青丝跌落,又勾又缠。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晏被满江春色晃的发昏。

    叶照却稳如泰山。

    一手捂嘴,一手定手腕,双膝贴着他腰侧寸寸收紧。

    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了两辈子的秦王殿下,这夜,在床帏之间,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受制于人。

    手指抠过榻条,足趾蜷起被褥。

    除此之外,他的每寸皮肉筋骨,每息心脉跳动,都轮不到他作主。

    当真只能受,半点不能动。

    叶照带着他,趟过山涧,越过云巅。

    至高处,他挣扎着闷哼。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他哄着,迫着,诱着叶照出声。

    姑娘声色又颤又娇,欲哭欲笑,灌入他耳际,是另一种欢愉。

    然今夜换了叶照作主,寡言沉静的性子,算是让萧晏彻底见识到了。

    她默默无声,只顾耕耘,便也不许他出声。

    直到泉喷四方,滋养了花色,她方松了手,乖巧伏在他肩头。

    须臾,又松开另一只手,摸索着抽开白绫,抱过他一条臂膀滚入他怀中。

    萧晏宛如缺氧濒死的鱼,大口喘着气。

    然一口气还没顺过来,便又一次浑身冒汗。他清晰的感觉到,双肘皮肉已然被磨掉,不要看也定是一片青紫。

    偏怀里的人,还同往昔般,枕着他一条胳膊,口中喃喃,“郎君,热……抱我洗一洗!”

    萧晏咬咬牙,提了口气,结果撑了两回也没能起身。

    他忍过手肘的痛,奈何腰连着背都是酸的。

    挺过腰背酸软,然他的小腿还在抽筋。

    “郎君,沐浴……快些!”叶照勾着足趾蹭他,催他。

    生就有洁癖的秦王殿下,这夜只当未听见,一咬牙扯过锦被沉沉合了眼。

    相比手肘、腰腹、足腕,这一身衣衫披上便看不见的小伤,萧晏真正无法面对的,是晨起在台镜中看到的,自己左边面颊上横旦的四根齐整的手指印。

    秦王殿下生的白皙俊美,面如冠玉,如此衬托的手印格外清晰。

    为这四根手印,纵是昨晚他不守约定、抢着与阿娘同榻,小叶子亦不计较了。只是在用早膳时,暗里来回比划了数次。

    方理出一点头绪。

    晌午时光,叶照靠在临窗的位置喝一盏汤药。

    萧宴在侧对面阅卷宗。

    小叶子爬上榻,觑了萧晏,悄声道,“阿娘,你可是还恨他,想杀了他?”

    叶照一口药才进嘴里,差点被呛到,“如何这般说?”

    小叶子又看一眼萧晏,挑眉道,“他脸上……要是阿娘一巴掌扇的,不该是那个位置。要是阿娘抽了他嘴巴,按印子的力道,他一口牙该没了。如此,当是阿娘捂住了他的嘴,且时辰还不短……”

    小叶子边说还边自己捂嘴示范,“也不对,若是闷死他,该口鼻一起捂上……”

    小姑娘第三次看男人脸上印子,蹙眉道,“位置太下了,怎么就捂了嘴?”

    她絮絮叨叨半晌,叶照便听了半晌。

    半晌后,她咬着唇瓣方问了句话,“殿下脸上有红印?深吗?”

    母女两窸窸窣窣地对话却是不响,但萧晏还是听清了,只扔了卷宗靠在背椅上。

    叶照惯是实心,又当真抱歉,只起身往他处去。

    春风带着碎金吹拂起她白绫,萧晏见白绫如看她眉眼,便又忍不住起身扶她。

    “疼吗?”叶照摸索上他面庞,“不若让苏合来看一看,消消肿!”

    闻前半句,萧晏捉住她手腕,正欲说“无事”。

    待闻后半句,他简直兵败如山倒,将握着的细腕用力掐了把,附耳道,“我不要面子的是不是?”

    小叶子斜眼看过,便也知晓了大半。

    只上来拂开萧晏,拉着叶照重新坐下,将未用完的药喂给她。

    叶照用完药,将她抱上膝头,问她今岁生辰要何礼物。

    她原是从未送过孩子什么。

    小姑娘懂事地摇头,“阿娘身子康健,平安开心,就是最好的。”

    叶照亲了亲她面庞,“许一个你自己想要的。”

    她记得,在安西那处院子里,小叶子经常坐在枣树上,看星星和月亮。但白日,她也会看隔壁院中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

    明明孩子天性,想要同乐,却因她之故,半步不离开她的视线。

    唯有一次,她道,“阿娘,要是有两个小叶子就好了。”

    “两个小叶子,不用出院子,就可以一起聊天,一起玩乐……”

    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摇摇头。

    她听过苏合说起阿娘的身体,便是这案上汤药,亦是避孕的。

    她看一眼萧晏,连他都为阿娘着想,她便更不会让阿娘难过。

    叶照半天不得她回应,遂笑道,“要不要一个小小叶子,和你聊天,写字,读书,骑马……”

    这话语落下,小叶子和萧晏同时看她。

    片刻,小叶子道,“我不要。”

    “当真?”叶照推了推案上药盏,笑意更亮些,“那阿娘以后就不喝这坐胎药了!”

    晏站起身来,目光从叶照身上划到药盏上,然后再落到她身上。

    “我知道自个身子!”叶照听到萧晏起身时布帛的摩擦声,“但是苏合说只是要来艰难些,并不是毫无希望。所以上月起,我开始用了这药。”

    “合着你两位都没这个心思,便算了!”叶照揉了揉小叶子面庞,低头同她额间相抵,“原本也是,有小叶子一人,足矣。”

    “阿、阿娘……”小叶子难得说话磕磕巴巴,“要不我现在许这个愿,还…算数吗?”

    叶照挑了挑眉,“但是阿娘也不能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嗯,顺其自然。”小叶子颔首,又转身冲着萧晏道,“昨日就算了,今日逢单,阿娘去清辉台。”

    萧晏愣了片刻,一颗心砰砰跳的丝毫没有缓减的意思。

    他甚至因激动而有些无措。

    是否再要一个孩子,原都是其次。

    只是叶照想要,无非是她定了心,决定彻底地留下来。

    “我去让苏合再配些温补的药。”半晌,萧晏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经过小叶子时,更是语无伦次,“让你阿娘陪着你好了,多陪陪你,阿……我不同你争……”

    “我去找苏合……”

    小叶子闻言,简直嗤之以鼻,“没听说,光吃药就能有孩子的!难不成我是阿娘吃药吃出来的?”

    这一日才晌午,秦王殿下在女儿面前晃悠一遭,便毫无疑问地被怼成哑口无言。

    春光艳艳的一日,一家三口看日头从东边滚下西边。

    明月皎皎,小叶子早早回了自个院子,合上院门。

    然清辉台中,却没有昨日喧腾。

    秦王殿下打了一个晚上的腹稿,终于鼓起勇气道,“今夜我们早些安置吧。”

    叶照趴在榻上,仰着头,晃着两条小腿看向他处。

    无声,却再清楚不过的意思。

    为何?

    萧晏深吸了口气,“明日我要出趟公差,却天水城接安西刺史。”

    “我、我怕起不来!”

    叶照翻过身,滚进他怀里,伸手探过他亵衣,“妾身卯时三刻必醒,会唤殿下的。”

    萧晏拦住她的手,咬着她耳朵,低声下气道,“可能会下不来榻,过两日,容我缓缓。”

    ? 54、晋江首发

    安西刺史李素携妻子襄宁郡主, 原是回来奔丧的。

    十一月底,霍亭安的死讯传到安西,霍青容本是当下便要赶回的。虽说她自小养在徐淑妃膝下, 但毕竟是生身父亲, 闻言自是心痛着急,且长兄又在军中失踪。如此情急之下,将将有了两月身孕的人见了红,所幸救治及时保住了孩子。

    只是胎像一直不稳, 只能卧榻保胎。直到今岁三月,方将胎坐稳。

    而洛阳这处,徐淑妃当时乃因京畿是非之地, 方将外甥女早早嫁去边关远离是非。如今前尘旧怨尘埃落定, 加之李素父母早亡,于安西之地并无太多亲族往来,遂徐淑妃求了陛下,又暗里委托萧晏, 帮忙将李素调来京畿为官,在此定居。

    萧晏同李素本是至交,这事办得顺利。却不想东来途中出了岔子。李素一行车驾经过天水关, 遭遇赖喇教残部。

    这赖喇教本是去岁才兴起的一□□组织, 打着能呼风唤雨保一方平安的由头,道是三清转世,需送童男童女献祭。

    朝廷原派了人前往清缴,只是逃跑了部分残余势力, 一直在追缴中。如此赖喇教逃至天水关, 穷途末路之下挟持了霍青容。

    李素虽有人手, 然架不住突袭, 又受制于人。一夜激战,待天水关守将前来支援,霍青容倒是救下了,然李素却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当地百姓才在天水关南山崖底寻到了断了一腿的李素。如此一行人都歇在此处府衙,传信回洛阳求助。

    李素伤重,霍青容身怀六甲,萧晏本派了钟如航前往。思来想去总是不安心,方才亲自去接,连带着捎上了苏合。徐淑妃更是派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和女御奉一道前往,给霍青容随行安胎。

    *

    这日,才四月二十二,萧晏前往的第四日,叶照便在府中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书。

    信鸽的腿上,除了一卷薄薄的信条,还系着一个如意结。

    “已至,一切安好。归来需费时日,勿念。!”叶照摸着如意结,听小叶子将信读来。

    外头天气虽阴沉,然温柔浅笑的人依旧灿若瑰霞,眉目如画。

    她回身将如意结放在屉盒中,然后又摸出一物,是一截金线捆着她一根折拢的青丝。

    临去那晚,待叶照嘲笑够之后,萧晏便慢里斯条地起身,捻了红线坐在床榻上编如意结。叶照看不见,但凭着触摸的手感,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秦王殿下居然会女红!

    她还没震撼完,男人便按着她头拔了数根青丝,用金线细细缠着。

    道是他传信回来,便在信鸽上绑上如意结;她回信,便择一寸青丝附上。

    叶照心疼的摸着自己的发丝,“如何殿下给妾身便是如意结,妾身反倒得给青丝?殿下不能拔两根头发丝赠妾身吗?”

    “因为本王心灵手巧,会编如意结。你会吗?”

    叶照不会,咬着唇瓣不说话。

    萧晏冷嗤,“不会就只能拔头发!”

    叶照接不上话,气的直接翻身睡下了。

    萧晏也不理她。直到做完手里的活,方贴着她躺下来,在她身后窸窸窣窣闹腾。

    “作甚?”叶照恼道,欲要翻身过来。

    “别动,就好。”萧晏按住她,片刻将她一缕头发搁到前面,“给你。”

    叶照抬手摸去,是一条编好的细长麻花辫。

    萧晏吻着她脖颈,柔声道,“里头有一股青丝是我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晚,萧晏还同她说,他们的婚期搬上了日程。只是司天监算了日子,道是这几个月没有良辰,八月与十月才有。

    他说,等他回来再好好挑一个。

    叶照算着日子,便是十月里,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

    转眼就在眼前。

    思至此处,叶照面目更加明媚,只抚摸着手中信鸽,将那金线捆绑的青丝缠上。

    遂对着小叶子道,“你便回……”

    她想了下,坐下身来,“阿娘自个回吧。”说着正欲拿笔。

    “我都写完了。”小叶子搁下笔,将信条缠好。

    “你怎么回的?”叶照问。

    小叶子眨眨眼,纤浓睫毛扑闪,“不念,慢回。”

    叶照愣了愣,转念回想萧晏的来信,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到底还是忍住,“再加一句,安全为上,勿急。”。

    此地距离天水关三百余里,正常车驾总要七八日。萧晏策马前往,故而两日便到了。叶照知他恨不得一瞬飞去,立时归来。

    然,襄宁郡主有身孕在身,刺史又伤了腿,且慢些求稳的好。

    小叶子不情不愿又写了一张,缠上。

    抬眸看自己的母亲,不由努努嘴,心太软。

    叶照摸了摸信鸽,笑着同女儿到廊下放出鸽子。

    时值宫中大监前来传召,道是陛下传秦王妃入宫。

    “前两日里,陛下不是才传阿娘吗?有何事,今日又需阿娘进宫?”小叶子看着一旁更衣理妆的叶照,托着腮帮嘀咕。

    叶照笑笑,“陛下近日迷上功夫拳养生,同阿娘探讨武学来着。”

    马车驶入承天门,大监引着叶照下车,步行前往勤政殿。

    叶照心中有些忐忑,其实她并不知晓萧明温召她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不过随意应付小叶子的。

    她前日被宣入宫,上值的内侍监道陛下同六部商讨公务,让她候上片刻。

    结果,她在勤政殿外一候便是两个时辰,最后根本没见到萧明温。内侍监言陛下一日处理公务已经疲乏,让她先回府。

    而昨日来此,又值萧明温歇晌,她亦是候在殿外廊下。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内侍监才出来告知,天色已晚,让她明日再来。

    叶照实在想不出,到底何事,值得一趟趟宣她入宫,又一次次让她候着。

    如此思虑间,勤政殿到了。

    大监道,“王妃稍后,容老奴去禀告一声。”

    叶照颔首。

    然这一等,又是遥遥无期。

    叶照站在殿门外,听殿门边滴漏滴答,听殿内卷宗翻页的声响,听偶尔有宫人从她身边经过入内斟茶的声音,还有人拎盖拂茶面后的啜饮声。

    萧明温在批奏折,眼下正歇下用茶。

    之后,他也得空的,未再处理公务。

    因为叶照听得清晰,后面没有翻页声,亦无研磨时砚台的摩擦声,倒是萧明温饮了两盏茶,用了一回点心,还独自下了一盘棋。

    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叶照和前两日一般,依旧候在殿外。

    今日天气不好,一刻钟前开始下起雨来。

    雨势盛大,叶照的耳力有些受扰。是故当萧明温即将走至面前,一股压迫感直面扑来,叶照方反应过来,匆忙往后退开一步。

    她确定是萧明温。

    因为宫人经过她时,碍于她秦王妃的身份,都会自觉避让她,已示恭谨。

    这厢从殿内出来,敢这般近她身的,除了天子不会有旁人。

    叶照跪下身去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虽在廊下,然并不避雨。

    风带雨拂来,叶照又退了一步,如此整个人都在雨中。

    天子不发话,自然无人敢给她撑伞。

    “父皇?儿臣?”萧明温唇齿咬过这两个称呼,“你倒吐得的顺畅。”

    “儿臣是秦王妃,是秦王发妻,如此称呼,自然顺畅。”四月末的风和雨,都带着暮春的暖意,并不冷。

    相比叶照曾历过的冰欺雪压,这点风雨侵身原不算什么。

    但此刻,她亦觉难受。

    雨水扑在她覆眼的白绫上,一点点渗入到破碎的眼眶中,撕扯的疼。

    “可知朕寻你来作甚?”

    “先前还不知,眼下大抵明了了。”叶照尽可能平静道,“陛下是在惩罚儿臣,独占了殿下。”

    雨越来越大,萧明温从内侍监手中接过伞。宫人给他撑伞,他探出手给叶照撑伞。

    于是,他臂膀一截未几便被雨水打湿了。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萧明温声色柔和了些,“圣人曰,为女者,容也。”

    “这处容之一字,可不指一张漂亮的脸蛋。乃容人,大度。”萧明温顿了顿,继续道,“七郎钟情于你,连纳妾都不肯。他惯是倔强,他既然不愿,朕亦随他。但你既说你是她发妻、王妃,那便你由去处理,为你夫君分担。”

    叶照摇头。

    “你不愿意?”萧明温问。

    “是不明白。”叶照回。

    萧明温蹙了蹙眉,“如何不明白?”

    “陛下既知殿下心意,且随了他,既如此又如何要儿臣再做相悖之事?”叶照在伞下,打在身上的雨水小了些。

    但眼中依旧疼得厉害。

    萧明温无声看她,眼中渐渐凝起怒意。

    这是故意装傻,还是讽他虚伪?

    “你不明白,朕便点一点你。”萧明温将伞撑好,挡去更多风雨,“朕是真心为你考虑。你若不愿,乃是不贤而善妒,如何配的起七郎!”

    “陛下的话恕儿臣不敢苟同。”叶照忍过越发生疼的眼睛,将背脊挺直。

    “妾身以为,相比旁人眼中的贤惠大度,夫妻二人的心意更为重要。夫妻本一体,夫君既不愿,妾身自不会拂他心意。更不舍辜负!”

    “同样的,若夫君生二心,有纳妾之意,大可直接同妾身所言。亦无需纳妾,妾身可自请下堂。”

    萧明温闻言,含笑点了点头。

    “小夫妻浓情蜜意,一腔赤诚,也是有的。左右是朕不曾挑对时候,且让这风雨给你静静心。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朕个回复。”

    话毕,萧明温扔了雨伞,甩了甩潮湿的袖子,转身离去。

    叶照跪在雨中,伞落地溅起的水花,和天子拂袖甩出的水珠,都砸在她脸上。她却始终纹丝不动。

    酝酿了数日的一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越下越大。

    叶照发髻全散了,两支玉簪跌在地上,一侧的累丝凤蝶步摇缠住发丝,身上衣衫积着水坑,占着污渍。

    更有甚者,她双眼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雨水打淋,竟如最初受伤般,又开始流出血泪。未几,白绫便被染红了。

    “陛下,让叶姐姐进来吧。”陆晚意站在勤政殿凭窗处,将外头场景尽收眼底。

    今岁元宵后,贤妃再度提起她的婚事,高门亲贵亦有命妇在贤妃处委婉提起,想求结这门亲事。

    但陆晚意都拒了。

    埋在心底的种子,从去岁六月在贤妃面前挑破开始,就日益成长。

    那会以为叶照亡故,她想着便是陪着萧晏一同思念也没什么。往后属于他们的数十年人生,总能抵过一场昙花一谢的风月。

    可是,偏叶照没死,活着回来。

    她虽心中难过,却到底为叶照活着而感到高兴。

    只想着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她也不贪心,只要伴在萧晏身边便可。

    却不料,萧晏竟连纳妾都不肯。

    她最早求的是贤妃,贤妃却又道这世间齐人之福多来不是福,是祸,拒绝了她。

    如此,她才求到了御前。

    陛下不喜叶照,想抬秦王府的心思,满朝皆知。

    然,这一刻,看着被风雨吹打,单薄似枯叶的人,陆晚意到底心中不忍。

    那人,毕竟救过自己两回。

    “陛下!”她再次开口,“都一个多时辰了,叶姐姐身子才好些,要是殿下回来……”

    “不愧是陆老的嫡亲孙女,到底高门的教养。”萧明温慈和地点了点头,亦往外看了眼,不免叹了口气,“所以啊,注定要吃亏。”

    “你瞧着她可怜,却不想正是她所要的结果。分明恃宠而骄罢了,还做成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三教九流的功夫,误了七郎,也惑了你。”

    “可是她以命救过妾身,殿下也视她如命。”陆晚意隔着天地雨帘看窗外人,那抹白绫染上鲜红,又被雨水冲刷褪色,然后继续染红,雨落再次冲去血色,如此往复……

    陆晚意跪下道,“陛下,妾身是想要进王府,想要伴着殿下,但从未想过要伤叶姐姐。您赶紧放她进来吧,这样下去她会得病的。”

    “要是殿下回来知晓,定是会闹起来的。”

    萧明温押了口茶,无奈摇首,“你这丫头,实在心软了些。你一个世家贵女,原同她平起平坐,都是委屈了你。然眼下,你尚且愿意被她压一头,可是人家呢,连这点都容不下你!”

    “再者——”萧明温长叹,一边示意宫人扶起陆晚意,一遍道,“堂堂安西陆氏的嫡女,当真甘心为妾居侧?你愿意,你九泉之下的双亲祖父怕是也不愿吧!”

    论起血亲,陆晚意不由又想起多年前凉州城外那场刺杀。

    如无那场杀戮,她一个深闺女郎,如何需要这般辛苦为着自己后半生筹谋!自有祖父叔伯做主。

    “罢了,一场雨淋不死人。”萧明温道,“但是一场雨或许能换你如愿!”

    陆晚意眉宇微蹙,似有不解。

    萧明温也不说话,又一刻中,雨势渐小,萧明温方重新走出殿外。

    “可静心想通了?”萧明温居高临下地问。

    叶照整个人有些浑噩,片刻方才抬起头,神思有所反应。

    缓缓道,“妾身先前便想通了。既然想通,便无需再多想。”

    “所以这半日,你光是淋雨了,白的浪费时间。”雨逐渐停下,还有淅淅沥沥几点,萧明温挥手推开宫人,俯身道,“叶氏,朕的儿子他日绝有可能荣登大宝,为防你狐媚惑主,朕可以赐死你。赐,乃恩赏,光明正大之。”

    “朕也可称你病逝,今日你回府路上,会被遭人暗杀。”

    “明或暗,不过是朕翻手之间。”

    叶照面对着萧明温的方向,血迹斑驳的白绫尚且覆在眼上,一头青丝滴水,满身泥垢,可谓狼狈至极。

    但这一刻,她沉静如水,对话从容,一股莫名的气势生生压住了九五之尊,直点他死血。

    “陛下所言,妾身明了。但妾身亦明了,陛下不会杀妾身,至少不会以上述缘由要妾身的命。妾身如今是秦王妃,试问京畿皇城中,谁敢都动妾?若有,便只有陛下您了。”

    “可是……”叶照顿了顿,笑道,“您连这般惩罚妾身,不痛不痒地泄恨,都要择在殿下不在京中时。您又如何舍得同殿下闹翻?”

    “牙尖嘴利!”萧明温睨了她片刻,冷嗤,“那你一副事事为他着想的模样,便舍得见他同他生父闹翻?”

    雨停了,风却未止。带着湿气扑在叶照身上。

    这会,她觉得有些冷了。

    却还是撑道,“陛下这般说,是不对的。你我看着皆为殿下着想。然唯有妾身所为,是殿下想要的,是可以让他欢愉的。”

    “您,分明让他难做,让我们难过。”

    萧明温大概不曾想到,会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在他面前,说他有错,且都是他的错。

    一时间,胸口起伏,怒意中烧。

    半晌方才得了稍许平复。

    良久方冷声道,“天色不早,跪安吧。”

    叶照行礼如仪,“儿臣告退。”

    萧明温返身回殿内,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

    对着陆晚意道,“还傻站立着作甚?朕这恶人做到头了,留你做好人。还不快去?”

    陆晚意看窗外石阶上,艰难起身的人,又回首看萧明温。

    须臾福了福身道,“臣女多谢陛下。”

    作者有话说:

    ? 55、晋江首发

    陆晚意从勤政殿西侧门离开, 候在前往昭仁殿的甬道上。然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叶照,心中不由有些发毛。

    叶照今日是被独自传召入宫,连贴身的廖姑姑也不曾随侍在侧。这原也正常, 按秦王的圣眷, 陛下自会再派人将叶照护送回去。

    但显然萧明温一则恼怒未消,二来给陆晚意机会,便也不曾派人给叶照引路。叶照看不见地方,又淋了一身雨, 按她的性格断不会这般回府,以防府中人多话传到萧晏口中。如此定是前往昭仁殿梳洗更衣。

    陆晚意正思虑间,侍女回来告她, 叶照往景阳殿的方向走了。

    景阳殿, 是淑妃的寝宫。

    她如何会去那?

    陆晚意也未及多想,只从对面路线绕过去。

    叶照经过景阳殿一回,还是从承天门过来途径的。眼下她回忆着承天门,勤政殿, 景阳殿大致的方为,摸索着走过去。

    淋了一下午的雨,初时尚且日中, 她并未感觉到多冷。眼下日落时分, 晚风拂过,虽有些寒意,但她尚有内力支撑,亦能抵御。

    真正让她此刻惶恐的是, 如今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回荡的尽是午间的风雨声。

    自从失明后, 她完全是靠着一双耳朵感应周遭的一切, 以至于不落下常人太多。要是连听力都没了,她就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她扶着宫墙顿下脚步,让自己神思清明些,尽量能听出更多的声响,去识别路途。

    “叶姐姐!”叶照还没有彻底理清周遭环境,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姐姐,你如何在这里?”陆晚意提裙奔过来,一时竟有些不忍心看她。

    叶照身上披了件玄色斗篷,一看便是天子之物。

    陆晚意自然知道,是萧明温着人给她披上的。天子以无根之水辱她,又以天家之物护她。

    内里是给的磋磨和责罚,落在外人眼里却是无上的尊荣。

    只是即便无此,依然遮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这般面色上,双眼轮廓间的斑斑血迹。

    “叶姐姐,你如何这幅模样?”陆晚意扶上她,明知故问。

    “方才面圣出来,不慎淋了雨。”叶照被陆晚意扶住,不由心深感激,“原以为无碍,不想引发了寒疾。”

    陆晚意听她粉饰太平的话,自也不会戳破,只顺势道,“你这般沐浴一番可会好些?如何不来昭仁殿寻贤妃娘娘?若是怕她担心,寻我也是一样的?”

    “如何便往这处走了?”

    叶照笑了笑,她还没有忘记自己那年在凉州城外的刺杀。纵然萧晏与她说,一切都已经结束,陆晚意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往后一生,他都会尽可能帮扶她,照顾她。

    但是叶照总觉,若有好事乐事自可分与她,然譬如今日这等烦事便不该去扰她。

    所以她不曾去昭仁殿,而是来寻徐淑妃。

    却不想,这般遇上。

    “你手都是冰的,额上都是虚汗。”还未等叶照回神,陆晚意便已经掏出帕子给她拭面,“走吧,去我院中,换身衣衫。”

    叶照被她搀扶着,进了她的殿阁。

    未几宫人备好水,过来请她沐浴。

    此时,陆晚意正在用纱布软棉给叶照清理耳畔的水渍,闻言遂道,“叶姐姐,你的耳朵无事的,歇一歇便好了。”

    “姜汤还不曾熬好,我先扶你去沐浴吧”

    叶照原已缓过劲,恢复了一点精神气,亦知自己双耳无碍。只是陆晚意这般细心照料她,她还是受之有愧。

    只温声道,“我自己可以,你歇着吧。”

    念着天色不早,叶照没敢洗太久,只将一身衣衫换去便出了浴。

    陆晚意在外间等她,见她从净室出来赶忙上来迎她。

    “赶紧把姜汤喝了,去去寒。”陆晚意将她扶至妆台前,帮她盘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无有血色却依旧美的让人晃神的脸,不禁心下生惑,这人无权无势无有根基,出身亦是卑如草芥,不说给殿下助力,分明还拉着他与之俱黑。

    殿下到底喜欢她什么?如此独宠之?

    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可是殿下那样的人物,如何不懂最好的容颜,亦有年老色衰的一日!

    难不成……真如陛下说言,是一手的狐媚功夫?

    “晚意!”叶照捧着那碗姜汤用了大半,轻声道,“你今岁十七了吧?”

    “嗯!”陆晚意猛地回神,拣过簪子给叶照固发,又看了眼铜镜,“好了。”

    叶照扶了扶发髻,转过身来握上她的手,“殿下原同我说过一次,让我择个时间问问你,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便与我们说,若没有,他且留意着。贤妃娘娘如今身子愈发不好,偶尔顾不上你,殿下让你不要介怀。左右有秦王府为你作主。”

    叶照笑了笑,凑身悄言道,“你的嫁妆,殿下都备好了。”

    陆晚意看面前人笑意纯粹,眉目清朗,她唤她一声“姐姐”,她原是有几分长姐模样。

    温柔,宽容,亦护着她。

    可是为何,她又那般贪心,非要一人霸着他?

    天下男子,多来不可能为一女子专属,何况是皇家子弟!

    “我是有心仪的人了。”陆晚意扶叶照起身,“等我再想一想,便告诉叶姐姐。”

    叶照拍了拍她手背,含笑颔首。

    “我是姐姐出宫,外头已经备好车驾。”

    “谢谢你,晚意。”叶照暗吸了口气。

    今日一身狼狈无助中,竟是她给了自己最及时的帮助。

    两人未再言语。

    一路上,雨后带着泥土清新的晚风拂面而来,陆晚意还不忘给叶照理过一次滑落肩头的披帛。

    出了承天门,陆晚意扶叶照上车。

    驾车的是她贴身的侍卫何承,她嘱咐他,路上慢些,王妃受了寒,若是颠簸更易头脑昏胀。

    “等等,还有……”陆晚意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内的叶照耳垂微动,只掀帘跃出,抱着她一个旋身避开。

    这厢何承还未反应过来,叶照袖中六尺断魂纱已经如长蛇窜出,挡在他面前。而白纱之上内力流转,随叶照手中掌势朝着迎面而来的一匹发狂的烈马直击而去。

    马头受击,那匹马踉跄跪地。

    断魂纱缠颈而上,叶照再次发力,马儿挣扎了几下,遂窒息而亡。

    “可有伤到?”叶照收纱入袖,侧身问道。

    “我无事!”陆晚意惊魂未定,有些后怕地望着丈地处咽气的马。若非叶照反应及时,按方才那马狂奔的势头,她定被马踏,不死也要重伤。

    “何承,你呢?”陆晚意捂着胸口问道。

    何承将才拔出的剑重新收鞘,目光从叶照身上缓缓挪开,回道,“属下也无碍。”话毕,又凝在了叶照身上。

    陆晚意有些狐疑地看了眼何承,这人盯着叶照作甚!

    尚且思虑间,承天门处的禁卫军闻声纷纷赶来,值勤首领观现场场面,拱手道,“让王妃和县主受惊了,还望恕罪。”

    “我们无碍。”叶照道,“且去查查这马从何处来,怎会出现在此处?宫城安全为上。”

    “不必查了,是本王的马。”不远处拐道口,竟是楚王萧昶转了出来。

    “本王奉急召入宫,这策马而来。谁料这畜生疲懒,临近宫城竟是不肯向前。本王抽了他两鞭子,不想发了狂,将本王给掀翻在地!”

    话至此处,萧昶理了理衣襟,对着叶照道,“让弟妹受惊了,这厢皇兄给你赔罪了。”

    “妾身不敢。”叶照道,“皇兄没有伤到便好。”

    萧昶目光凝在叶照白绫上,直盯了片刻,方回首看了眼断气的马匹,笑道,“弟妹好本事!”

    叶照原听萧晏提过,自荀昭仪去世,萧昶便如同变了个人,偏执又疯癫。故而她亦不曾多言,只避身让他先入了承天门。

    这日回府,已经暮色四起。依旧是何承送她回来,只是直到秦王府门合上,何承方转身离去。

    *

    之后一段时日,萧明温依旧隔三差五便召叶照入宫。

    不是让她抄写经文静心,便是在御前斟茶烹煮,所行之事无不提醒她身有疾患,不及常人。有时便同最开始一般,将她晾在殿外反省。

    之间又下过一次雨,叶照不堪连日磋磨,晕在雨地里。

    贤妃终于忍不住,将人接回寝宫,离开勤政殿时对萧明温道,“若还需叶氏来此侍奉,请陛下一同传召臣妾。侍奉君上,本该是臣妾的本分,请陛下莫累及孩子们。”

    至此,萧明温方未再未传叶照入宫。

    算日子,萧晏还有三日便抵京了。

    叶照对着铜镜愣神,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吃了这么多滋补的药膳,总能恢复点气血吧。

    揉过面颊,捏出了一点肉,她总算松下口气。

    又翻开屉盒,摸出一截量绳,起身丈量过自己胸,腰,臀,量完不由颓败地坐回榻上。半晌,她唤来廖掌事吩咐道,“姑姑,明日起给我午后和夜间再加两膳吧!”

    廖掌事闻言惊了惊,轻声道,“王妃,夜间积食,最易囤肉脂。”

    顿了顿,朝叶照不堪一握的腰腹扫过,“且肉脂多来堆存在小腹上,腰腹渐丰后,随之而变的便是面庞,最易显阔。”

    叶照闻言,频频颔首,“那姑姑多给我备些!”

    廖掌事有些回不过神。

    叶照方催促,“现下就去吩咐,今个晚间我就开始多用一膳。”

    廖掌事到底还是去了,然叶照一顿都没多吃到。

    这日,掌灯后,叶照等着加膳的第一餐。结果膳食还没等来,竟是把人给先等到了。

    原是霍青容一行过了潼关天鉴后,情况稳定,无有危险。萧晏方留下如何看顾,一人快马先回了。

    对这种突来的惊喜,叶照半点不喜。

    她仰躺在榻上,听着净室水声由大变小,最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脚步声踩踏而来。

    锦被被掀开一角,寒意直击裸露的肌肤。

    叶照覆在小腹上的双手十指搅动着,两条笔直的小腿并拢些。

    “你看完没,冷。”到底叶照没撑住,先开了口。

    “瘦了。”男人声色里带着不满。

    “不该瘦的地方,没瘦。”叶照咬牙挣扎道。

    萧晏扔开被子,左右摸过,“狡辩。”

    “郎君,我冷。”叶照扯开话头,讨饶。

    被子他是没准备给她再盖回去,自己做了她的被子。

    一身精壮筋骨压下来,如烙铁烫她,化她。

    “你、这样出浴,不冷吗?小心风寒。”叶照细软滑腻的臂膀抱紧他,想要给他遮住夜风侵袭。

    “你说我冷、还是热?”萧晏冷嗤,掌着叶照腰身将她托起。

    两人面对而坐,四□□错,交颈而靠。

    并刀如水剖新橙。

    叶照猛地一颤,足趾蜷起,一口咬要在他肩头。

    萧晏掌腰的手,从一侧缓缓滑至另一侧,“尽剩骨头,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叶照没回他,只以面贴在他胸膛摇头。

    男人眉眼沉下,揉过她后脑,握了一把她丰茂柔软的青丝在指尖。

    雨骤云歇,案头烛火摇曳又静止。

    掌中发有一瞬崩直,叶照蹙眉低吟。

    “走时,我怎么说的?”

    “…照顾好自己,少根发丝郎君都会生气的。”

    “嗯…我生气了。”

    叶照细汗凝珠,落在他耳际,“思念郎君,方才衣带渐宽。”

    至此,萧晏这夜紧绷的神经方松下些。

    叶照嘴角有了些弧度,往他身上贴紧些,“我们安置吧。”

    萧晏咬了口她润泽的唇瓣,有些好笑地推了推她,“我帮你收拾。”

    “我乏了,郎君也乏了。”叶照搂着他脖子不肯松开。

    萧晏低眸笑了笑,拉来被子合了眼。

    ? 56、晋江首发

    叶照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 仿若醒过两回,又模糊地睡过去。

    夜不当这般长的。

    神思慢慢聚拢,她听到外头鸟儿振翅的声响, 院中风过翠竹的摩擦声, 还有侍者提壶浇花的濛濛细水声……

    水声渐大,在屋中?

    是杯盖点壁的瓷器声……

    有人在饮茶。

    嫩叶新茶啜饮,喉结滚动,微苦回甘。

    对, 昨夜,他回来了。

    叶照坐起身,抱膝朝向茶水声传来的方向。

    她看不见。便是能看见, 也不甚清晰, 因为中间架着一座屏风。

    她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眼下,她从记忆中寻他伏案阅卷的模样。

    “醒了?”萧晏隔着屏风出声,几步便到了床畔。

    叶照冲他展颜,问几时了。

    “再小半时辰便是午时。”萧晏嗓音冷冽。

    午时。

    叶照从来不曾醒得这般晚过。

    纵是萧晏昨夜闹得久些, 也不该如此。

    是这段时日中被磋磨后的高压惶恐,在他回来后,在她深夜伸手就能抱到他后, 彻底消散, 剩得安心和踏实。

    所以她才会睡得这般久,这般熟。

    甚至他起身后,给她梳洗过身子,她都能半睡半醒地窝在他臂弯中。催着他快些, 道是容她再睡会。

    萧晏想, 他要是再晚回来两日, 那样深黑的夜, 她要怎么办?

    一个时辰前,他坐在榻畔看过她一回。

    闻府中掌事回禀后,想了想,他晚些回来,她大概也不会怎样。

    她甚至会自己养好身子,粉饰完太平,控制自己睡梦中不抖、半醒时不攥被褥的习惯。

    如此,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她过得很好。

    怪不得,昨晚回来的四目相视的一瞬,她先沮丧,然后再有的惊喜。

    叶照闻他没有温度的话,便有些心虚。

    她伸手拉他袖角,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萧晏坐下,掀了被,将她两条腿捉来搁在自己膝上。

    叶照缩了缩,因那人握在足腕的手骤然用力,仿若瞪她一眼,便老实不再敢动。

    萧晏撩起她襦裙,从一侧案上,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至发热,一双眼睛盯在她双膝青紫处。

    裙摆撩至大腿,叶照便知他看到了。

    低声道,“是我自个不小心……”

    “闭嘴。”萧晏截断她的话,温热掌心覆上,给她按揉。

    昨夜,他没发现。

    还是今日平旦给她擦洗身子,方看到的。

    这是宫中惯用的惩罚手段,名为“骨裂”。

    犯错者双膝跪地,两掌刑人左右施力按肩,又分“用心打”和“实心打”两种。

    “实心打”便是往废了责罚,一通施力下来,片刻间被罚之人肩骨膝盖碎裂,手足皆废。

    “用心打”则是慢压劲施,不伤筋骨,但因时辰长而即为磋磨人。

    叶照受的便是“用心打”。

    “我同陛下说,我不想殿下纳旁人,府中只能有我一个。”叶照扯了扯他衣袖,又攀去捏他耳垂,“我还说,殿下有了我,也绝不会再要他人。”

    萧晏无声,又倒了一些药油,给她按揉另一只膝盖。

    叶照凑近些,将他耳垂捏的又烫又薄,听他忍着笑出半声,又静了声息。

    便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一起揉捏男人耳垂,问,“我这样说,对吗?”

    萧晏看她一眼,还是沉默。

    叶照眉宇微蹙,直了直身子,当是身体的困顿还不曾完全消散,人还是乏的。

    她低呼了声,似这般两手伸着吃力,却又不肯松开手。

    萧晏又看她一眼,挪近些,将头伸给她。

    叶照本就盈着笑意的脸,一下洋溢起来,明亮又璀璨。

    她捧着他面庞,踏踏实实地将他耳垂又搓又揉!

    “痒死了!”萧晏终于忍不住,浑身抖了下,一掌捏在她白皙丰弹的腿上。

    叶照闻他声色里有了笑意,捧起他面庞道,“妾身说的到底对不对?”

    “对,一点错也没。”萧晏按揉结束,放下裙摆,将人抱在膝头,低声道,“我只要你一个,你也只许要我一个。”

    叶照搂上他脖颈,“书上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妾身便想,怎就是书中才有?书外也可以有的。”

    “但是世人多来觉得荒唐,尤其如你这般皇室子弟,确实该妻妾充实,方能子嗣繁盛。陛下是大多世人中的一个,便自然这般想。偏碰上你倔强,又遇到我不会迂回,只知直言所念。莫说他是一国之君,便是寻常高堂,想来也是生气的。”

    叶照晃了晃两条小腿,“这般责罚,于我也算不得什么。家翁训导儿媳,君主责罚臣下,总归陛下还是有个缘由的,便不算过分。”

    “不气了,好不好?”她亲了亲他面颊,“都过去了。母妃也为我作了住。你若此番再去同陛下置气,无非让陛下更不喜欢我。还不如挪了空闲,陪陪我。”

    “嗯?”叶照说了半日,都不见人反应,便开始晃他脑袋,“说话啊!”

    “你什么时候这般能言善道了?”萧晏轻哼了声,捏了把她缩了一圈的面颊,“我只是心疼你,对不起……”

    “就是啊,郎君素日公务缠身,且将要同陛下攀扯的时辰省下来,好好心疼妾身。”尾音都变了调,更遑论“郎君”二字,她只在床帏间才唤他。

    “硌得慌!长点肉,否则不许上榻。”萧晏话语落下,将竟将人抱起,如商贩称肉般掂了掂。

    “答应了?”叶照尤自不放心,低头要他个回应,“别去御前。”

    “成。”

    萧晏应了没去御前,但翌日散朝后,去了一趟刑卫所。

    将给叶照上刑的两人各踩断了一根手指。

    “秦王殿下,我们职责在身罢了。”一人咬牙挣扎道。

    萧晏松开脚,由侍者弹去灰尘,“所以本王只要了你们一根指头。不是奉命“用心打”吗?用心了吗?用心打的时间由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不等?”

    萧晏笑道,“陛下指定罚足两个时辰的?”

    两人垂首无话。

    “奉承和愚蠢都是需要代价的。”萧晏摇着扇子,同邢卫所首领招招手,“去回陛下,这两人伤了指骨,暂不能上值,给他们些时日歇歇。”

    首领拱手称诺,匆匆离去。

    区区刑法卫所两个七品差役伤痛,哪需奏到御前。

    这分明就是特意着人传的话。

    彼时,萧明温正在勤政殿同传召而来的血卫营首领刘钊论事。

    萧明温闻这事,押了口茶,也没说话。

    倒是刘钊道,“陛下,若您实在不喜秦王妃,卑职去造成意外解决了,也不是难事。她功夫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萧明温抬手制止,“你当朕儿子脑子是摆设?这天子脚下,帝都皇城,一个亲王王妃莫名其妙死了,能是意外?还是他的王妃!”

    “罢了,朕便这么一个像样的儿子,且随他。”

    如今有个陆氏女,女子心思或婉转或嫉妒,在情爱中碰壁,便都能化刺。

    七郎尚且对她不设防,且由她慢慢磨去。

    左右自己罚叶氏,不过借人吐口浊气而已。没必要同自己儿子闹太僵。

    萧明温合了合眼,到底还是冷哼了声,“瑕染白璧,如此糟污,实在毁朕多年雕琢的美玉。且留着日后慢慢看吧。”

    他深叹了口气,不由想起先后。

    若是他们的孩子在,方是真正的圆满。

    何如眼下,萧昶无脑且不论。剩下的两个,后院迎的都是什么货色!

    如此念之,他眼下阴翳更深。

    只再次落话道,“你且将心思放在霍靖身上,该追便追,该诱则诱,给朕数管齐下。”

    数十年御座高坐,他很清楚,斩草需除根。何况是那二人之子。萧明温不信,他会这般就此隐于世间,定会回来的。

    而三十年夫妻,她孕四子,却独独给一个乱臣贼子生了孩子!

    最后一口茶未曾饮下,杯盏被他扔在案上。杯盖跌下,发出两声刺耳的声响。

    *

    萧晏从刑卫所出来,去了趟昭仁殿。

    一趟公差往来,他已经二十余日不曾来探望母亲。

    他原也知晓,自皇后故去,天子已经极少入后宫。而自己母亲本也不待见他,这些年完全是看在自己与兄长的面上,应卯罢了。

    然这厢闻贤妃低叹,道是许久不见你父皇。

    萧晏不由蹙眉,“不见父皇,母妃不是乐得清闲吗?”

    贤妃摇首,“他在前朝可有什么变化?”

    萧晏想了想,“父皇于朝政上,惯是清明。除了提拔萧昶给儿臣添堵,其他尚好。朝中运作也一切如常 。”

    他饮了口茶,愈发疑惑,“母妃如何问起前朝的事?”

    “没什么,阿娘随口问问。”贤妃笑了笑,“皇后仙逝,你父皇变化甚大,上了年纪,身子骨总没有早年硬朗。阿娘想着于前朝事上,他是否也没那般伶俐了。”

    贤妃将提前准备的膳食推给萧晏,“倒不是挂心他,乃担心你。别他自个不行,便将什么事都挪给你,弄得你连轴转。”

    “你十月婚期将近,阿照又无母家帮扶,她阿姐亦是才入王府,不熟此间事宜、规矩。届时六局裁衣、制冠、种种事务繁琐,你且多伴着些她。”

    “这洛阳高门,世家贵族……””贤妃顿了顿,仿若想起自己初入宫闱的那两年,笑道,“多来尚有人瞧她笑话。”

    “但若你在身边,便也无人敢置喙。”

    “七郎明白的,阿娘放心便是。”萧晏从贤妃手中接过桂花酿用着,余光扫过自己母亲怅落寡淡的神色,纵是嘴角噙笑也虚无得很。

    本欲安抚几句,然言语无力,他亦甚少开口。

    左右,他同长兄好好的。也能让母亲欣慰,让她眼中聚光。

    五月日头明艳,清风扶柳。

    大好的辰光,贤妃的怅然神色亦不过片刻,转眼复了容光,拉着儿子将这日里自个亲手做的膳食都尝了个遍。

    日影偏转,风中多了分热气。

    萧晏推过那碟玉露团,求饶道,“阿娘放过七郎吧,我还应了阿照,同她一道用午膳的。这、我今个晚膳都用不下了。”

    这说着话,宫人来禀,道是清河县主来了。

    “正好,且给清河用吧。”萧晏摇开扇子,换了个离桌案稍远的位置坐。

    瞧小姑娘衣衫素雅,盈盈入内。

    贤妃自是欢喜。

    数日前,陆晚意陪她用了顿晚膳。欲言又止了半晌,原以为又是来求她入王府之事,不料恰恰相反。

    小姑娘道,“挣扎多时,方看破情障,许是一时念起而已,时日流逝,便淡了心思。既这般,望娘娘莫与殿下论此事,免得以后彼此尴尬。”

    深闺女郎的最是皮薄羞怯,贤妃自然答应。

    “清河见过殿下。”陆晚意福了福。

    萧晏正饮着山楂水消食,也没应声,只用扇尖指了指案桌。

    “过来,坐这里。”贤妃笑道,“给他做了一桌吃食,结果他要留着肚子回府陪自个媳妇用,愣是不肯张口。真就心整个偏了!”

    “咱娘两吃。”

    “殿下哪里偏心了?分明吃了这般许多。娘娘才偏心,瞧瞧,好几个碟子都空了,留得残羹与清河。”陆晚意坐下看了眼萧晏。

    萧晏搁下茶盏,摇开扇子,“还是清河明辨是非,还本王清白。”

    “娘娘,清河错了。”陆晚意盛了碗小天酥奉给贤妃,哀怨道,“便该顺着娘娘的话说,这下好了,熬了锅樱桃露,殿下定是不会用了。”

    说着,示意侍女奉上来。

    “你不会故意挑本王吃撑的时候,送这东西吧。”萧晏摇扇的手顿了顿,走上前来,认命道,“给本王盛半盏。”

    这是凉州特有的一道甜食,只是制作繁琐,樱桃又稀少。

    是故每年也就五六月份才能尝个鲜。

    陆晚意自来洛阳,至今第六个年,每年都给做了分与萧晏。

    贤妃因不喜樱桃,如此便全是萧晏的。

    “罢了!”萧晏止住她,“这东西比金子还难能弄,留给阿照吧,她最喜欢甜食。”

    说着,让人合盖装盒。

    陆晚意浓蜜睫毛覆下,兀自笑了笑。

    陪同贤妃用膳的那日,晌午她被召去了一趟勤政殿。

    陛下给了她一颗“相思豆”,说或许可以全她心意。

    今日她闻萧晏不顾天子颜面、罚了邢卫所对叶照用刑的人,便知她在他心中分量。大抵等他心甘情愿填充后院,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情起,又岂是这般容易便情灭的。

    她亦不求情深,唯求长久相伴罢了。

    是故,她把相思豆放在樱桃露中。

    谁承想,六年了,头一回他不饮甘露,只是为了留给他妻子。

    陆晚意有些恼怒,心中想得便更多些。

    她想,也对,若是让他此刻在此地用一口,便是一会自有法子引他入自己的殿阁,但若他为了叶照翻脸不认。

    她又能怎么办呢?

    还不如让他带回王府用下,再借机行事。

    相比他,叶姐姐好说话多了。

    “殿下糊涂,叶姐姐用不了这个。她不是身子阴寒,不能饮冰吗?且这里头还有青枣碎,西瓜酿,都是至寒之物。”

    萧晏用扇尖敲了记眉心,“本王尽想着这是甜口的。”

    “终究是殿下有口福。”陆晚意笑道,“叶姐姐得空吗?若得空,现下我随殿下同行,去看看她。”

    萧晏颔首,“她也念叨你,走吧。”

    马车驶向秦王府。

    一路而来,陆晚意尚且还在思虑,让萧晏用下自是简单。

    他知晓樱桃露即使搁冰鉴中存着,也就两个时辰的新鲜。他一贯挑剔,定是稍后便用了。

    只是该如何待他用后,支开叶姐姐呢?

    许是天要助她,才下马车,府门口,廖掌事便来回话,道是湘王妃来接了王妃,两人去朱雀长街逛了。

    “去多久了?”萧晏问。

    “回殿下,去了近一个时辰。”廖掌事道,“王妃说了,您不必去寻她,未时正她便回来了。”

    萧晏点了点头,尤觉腹中已经不再积食,目光落在食盒上,吩咐道,“将樱桃露拿去冰镇,一会送来清辉台。”

    日头正好,漫天流云。

    他摇着扇子侧身对陆晚意道,“我们手谈一局,候候你的叶姐姐。”如此将人请入了府门。

    作者有话说:

    ? 57、晋江首发

    清辉台偏殿中, 萧晏和陆晚意隔案几对面坐着。

    一局落子未几,萧晏便蹙了眉头。

    他用扇尖扣了扣桌案,发出一记声响。陆晚意忽地抬了下眸。

    “想什么呢?你看你落的什么子?”

    陆晚意扫过棋局, 竟是有些迷茫, 突然便忘记方才落子的位置。她心神都在那盏樱桃露上,未入府门前,尚且觉得无有困难。

    一记催、情的药,一双男女。

    且他们年少相交, 有与旁人不同的情意。

    水到渠成罢了。

    可是待入府穿堂,坐到这里,她浑身生出一种莫名地不自在。

    先是掌事姑姑, 告知王妃的去向。

    再是医官, 回了这日王妃的按脉、用药、气色。甚至王妃还在喝坐胎药,他们已经开始预备又要一个孩子了。

    接着是司膳,呈了王妃午膳的食谱,和晚膳点的膳食。

    萧晏或闻或阅, 竟半点没有敷衍,细致地如同批阅兵部的文书。偶有改动譬如食谱的增减,谨慎又似调换沙盘布阵的旗帜。

    还有这府中两片池塘, 周围都上了护栏, 自是因为王妃眼疾之故。

    途径翠微堂,原本东西各有的一片竹林,如今只剩东头那处,西边的全砍了。

    萧晏说, 是为了腾出地给她练功所用。

    秦王府地广院阔, 哪里没有一块空地, 何必砍掉植了近十年的竹子。

    萧晏又说, “她不是看见了吗,行走不甚方便。”

    那又何必练武。

    萧晏继续道,“她喜欢。”

    入了这清辉台,虽是无有改变,布置一如往昔。

    然陆晚意还是看见了,萧晏除了举行加议会才开的议政堂,眼下无事也开着门。

    问他可是下人忘了锁门。

    他道是很久不关了,你叶姐姐嫌弃我里头暗格的机关,说要给我重新制。

    她现在方便吗?

    萧晏道,“不方便。”

    那如何不关上。

    萧晏挑眉,“没说要关。”

    陆晚意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东面书房。

    那个地,整洁连书卷排放都是一致方向,开窗采光、合门纳阴都有规定时辰,入内还需换履净手,书案非笔墨不得放。

    然而如今,那背椅上竟挂着一袭披帛,书案一角灿灿发光的是一支缠金红宝石步摇。

    这府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个女子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填满王府,竟能改变眼前人过往说一不二的习惯与规矩。

    更有,这清辉台的整个气息都变了。

    以前永远都是丝丝缕缕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却是时断时续的药膳淡淡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一个女子的胭脂味。

    陆晚意坐在这里,欲行那等事,便觉被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包裹。而铺天盖地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气息让她闻之窒息。

    所以,往后她便要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连呼吸都困难,连喘气都压抑。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无保留地改变,心甘情愿地退让。

    “不下了。”陆晚意拂乱棋局,“我尽想着叶姐姐。”

    “哎——”萧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陆晚意抬眸看他,“平素,殿下和叶姐姐也是这般打发辰光吗?”

    萧晏闻这话,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不差,便是女红厨艺也甚好。

    可是,好像两辈子,他也不曾与阿照这般隔案对弈,对镜作画,甚至不曾策马驰骋。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觉时光匆匆,转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两日过。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无她,便觉时光静止,分外难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经望了三回沙漏,然却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陆晚意唤他。

    “阿照不善这些。我们……”萧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么,这时间便过去了”。

    “这是无趣。”萧晏亦嫌弃地点了点棋子,“不若你把樱桃露方子给本王。”

    “新妇洗手做羹汤,自是佳话。但叶姐姐不方便吧。”

    萧晏已经拿了笔墨过来,“她连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个做。”

    陆晚意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也不曾言语。

    因为有远比听到秦王殿下做汤食让她更不可思议的事。

    她初时只是闻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观来处,竟是萧晏手中那只笔,上头赫然留着两个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导床帏之事,也得画册看过那些姿态各异的周公礼,配着文雅名。

    横笔如笛,咬口掩声,贝齿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画面,还是残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个有曾洁癖的人如今竟能够忍受笔杆的破损,和旧日的气味这个认知,总之这一刻,陆晚意觉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一针一线,一笔一衫,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痕迹。

    甚至于风中,空气中,都弥散着她的气息。

    这是她今天入府前从未想过的。

    她的认知里,譬如那深宫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斗是有,可也有相处和谐的。闲来并肩游湖,携手赏花。

    但是帝王养心殿中,便独独是帝王一人尔,纵是偶有传召,又岂会如这清辉台,被一个女子一层层渗透。

    这哪里是府中家主的独居之所,分明是为妻者的另一个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吗?

    太难忍受了!

    陆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应。

    “清——”萧晏观她一张红涨面庞,沉沉低着,自不会想到陆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脸红羞涩,不敢示人。

    萧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笔上。

    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这支笔,一时尤觉歉意,寻话掩过。

    只冲着外头道,“催一催司膳,把樱桃露送来。”

    “等等!”陆晚意闻此话,猛地回神。

    萧晏带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们冰多冰少败了口味。”

    “有劳!”萧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笔。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滴漏,叹时光漫长。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却大半日没见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恼又憾地想着,未几又来一桩让他连恼带憾的事。

    陆晚意回来了,道是不慎砸了樱桃露,只能等明岁了。

    萧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划破带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头侍者道,“去,赶紧把医官唤来。”

    陆晚意瞥了眼传话的侍者,低声道,“不必这般麻烦的,殿下处不是有红爻粉吗,止血固伤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忧你怕疼。”萧晏笑道,“原被你叶姐姐折腾没了。”

    “叶姐姐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外伤?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萧晏闻言,想起两年前叶照初入府时,为掩身份自伤手掌,如此一瓶红爻粉倒下去……换他估计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萧晏摇着扇子,又看过一次滴漏。

    陆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话语真假。但不论真假,他不在乎那瓶从千里之地的南诏植回来的种子,由苏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这点是真的。

    他眼里,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个人。

    陆晚意离开秦王府时,叶照还不曾回来,萧晏站在门口送她。

    她道,“殿下请回吧。”

    萧晏道,“你叶姐姐就要回来了,本王且迎迎她。”

    陆晚意落下车帘,轻轻摸着余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会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县主回宫”吗?

    这遭,原是顺道而已。

    头一回,陆晚意觉得情到深处的两人,原是第三个人无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遇见的呀!

    明明自己对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该如何安放呢?

    马车中渐渐传出她隐忍的哭声,策马随行的侍卫目光静静投过去。

    这日之后,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种事宜搬上日程,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起来。陆晚意合了殿门,不再出去,也不愿听得关于此间的任何消息。

    想试着,忘记这段不曾见过日光的心动。

    又因她贴身侍卫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发孤单。

    叶照给贤妃请安的时候,去看过她两回。

    陆晚意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家了,想回凉州看看。”

    陆晚意提起家,提起凉州,叶照指尖便有些发凉。她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不该说些什么。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娆娆。

    她在水榭长廊给池中的锦鲤喂食,萧晏散值归来,隔岸看她。

    便觉她不对劲。

    叶照仰头道,“妾身如何不对劲?”

    萧晏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鱼食。不是连着撒,便是隔了许久回神才撒。”

    “殿下来了一炷香的时辰了?”

    萧晏箍住她双颊,拨向自己,“我来多久了你都没发觉,还说没事?”

    叶照面颊贴来,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贴。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还是一个人。”

    “今日这泼天的圆满,我总觉受之有愧。”

    萧晏扶正她,“两回事。今日的圆满,是你我两个人的欢喜和给予,同旁人无关。”

    “凉州城外的刺杀,凶手是执棋的霍靖,你不过一枚棋子。”

    “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再自私些,阿照,你若彼时抗拒,一生至此终,便再无我萧清泽之今日。非要说你的圆满是建立在那场血腥之上,不若说那场杀戮,是为了找到我。”

    “所以,或罚或偿,都算我的。”

    夕阳剩一缕,染衣襟晚照。

    叶照道,“如何能这般算?”

    “如何不能?夫妻本一体。”萧晏牵着她走在日暮余晖里,“晚意不是说有心上人了吗?去问问何人。大邺国中,帝都皇城,倾整个秦王府,便没有够不上的门户。”

    叶照扭头便咬萧晏的耳垂,附耳道,“秦王殿下好生厉害。”

    “愈发放肆。”男人话这般说,然从耳朵到脖颈都红了。

    紧扣的十指,纠缠更深。

    他终于把她养出两分胆气,她不必卑怯看他。

    还有大半生,好多好时光,让我继续纵你,试着养一个肆意无忧的你。

    七月天阶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清辉台中庭院中,最开始时,萧晏抱着叶照躺在摇椅中,看漫天繁星。

    萧晏从天东头,讲到天西头。

    这夏日夜空,星星多得数不过来。叶照却偏要他一方天际一方天际地讲述。

    星星的颜色,夜空的明暗,流云的深浅,弦月的弧度……

    秦王殿下讲得口干舌燥,拱手求饶,“王妃,容本王翻完典籍再给您讲,成吗?”

    “成!但今日讲得不好,需罚。”

    萧晏颔首,“今个我在下面。”

    “想什么,上头尽是累活!”

    叶照话落,就开始罚他。

    捏上他耳垂,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两人滚在摇椅中蜷着身子闹……

    正门枝哑推开,叶照还好,只停了动作含笑闻声而望。

    萧晏不行,心中咯噔了一下。

    敢入清辉台不敲门、不通禀的,除了长乐郡主再无旁人。

    秦王殿下收住眼眸里的潋潋风流,端直背脊化作慈父样,“小叶子可有事?”

    小叶子瞥一眼他未来得及理正的衣襟,冲着叶照道,“阿娘,我想捉萤火虫,和您一块。”

    秦王殿下将瞬间翘起的嘴角压平,这小妮子想霸占她阿娘,理由寻得愈发不靠谱。

    你阿娘瞧不见,如何给你抓?

    现成的理由,拒了她。

    却不料身畔的人踏履起身,手中团扇轻摇,“这院里有吗?我们在这捉。”

    画屏小扇扑流萤,别有一番滋味。

    然,一个尚是稚女,一个眼有疾患,自也抓不到。

    不过是给摇椅上的男人多添了一道风景。

    只是未几,他便见到自己有眼疾的妻子,收了团扇,凝力于掌。

    那套“天罗地网”掌势,掌风时劲时柔,拂乌发,扬披帛。收掌敛功时,女儿灯笼纱袋中,已经荧光点点,成为黑夜中的一盏灯。

    “阿娘好厉害!”女儿踮起脚尖亲她。

    她俯身揉孩子脑袋,转头冲他笑。

    萧晏亦笑,只是眼尾有些红。

    只因她覆眼的白绫还在夜风中烈烈飞舞。可是,他已经能看见她眼里燃起的小小骄傲。

    岁月温柔,阿照,我们慢慢走。

    秦王殿下晃神的片刻,眼前便没了人影。

    小叶子牵着自个阿娘,扔下他,去了旁地捉萤火虫。

    萧晏本能地抬脚,又心机重重顿住。

    他是秦王殿下,惯是矜贵傲气,不追。

    月上中天,叶照踏地无声推门入内,熟门熟路在床榻坐下。

    推榻上沉默的人,“妾身都回来了,郎君还生气呢?”

    榻上人依旧沉默。

    叶照便也有些恼怒,只自个脱衣预备躺下。

    身后男人坐起身,拨开她的手,给她卸簪宽衣,道是没生她的气。实乃想起一事,有些懊恼。

    叶照问何事。

    萧晏解开她最后抱腹的颈带,“是襄宁。”

    襄宁郡主霍青容顺利产子,七月底办满月酒,前日下了帖子请他们。

    叶照蹙眉,“礼都备下了。你愁什么?可是她郎君初到京畿,任上不顺?”

    “不是。李素惯是敬业上进,那腿将将能够站立便赴任了。这才不到个把月,他担着礼部侍郎一职,快把礼部尚书挤下台了。旁人不知的,还以为他在京为官多年,周遭人物环境摸得甚是熟悉。”萧晏笑了笑,“连我都觉得,他压根不是头回进京。”

    叶照点点头,“这确是好事。”

    “物极必反。”萧晏轻叹了声,“原就是他这般没日没夜地扑在任上,襄宁便有些委屈。道是陪她的时日少了。”

    “李大人这般当也是为了她们母子。”叶照颔首,“孩子尚小,是需有人搭把手。那府中不是一院的嬷嬷侍女吗?且不用郡主自个带孩子,这委屈的……”

    她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但一想前世自己生产那会,便委实觉得襄宁郡主的委屈仿佛不太站得住脚,话到最后,只低声道,“……妾身不太理解。”

    心意想通,大抵便如此刻。

    萧晏闻她不解,心中便瞬间涌上一股酸涩。

    他想前世里,她独自产子育子,穷厄病痛层层缠绕,尚且坚持了数年。自然不能理奴仆环绕的贵女,有何不满足的。

    萧晏看她一眼,她可能还会想,若彼时,她身边有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她都觉得已经欣慰了。

    萧晏原不能想这一重,一想到,他便觉呼吸都困难。

    纵使前世后来,他在小叶子的控诉声中,在安西邻舍的回忆中,大概知晓了她当年的艰辛和吃过的苦,可是到今生此时此地,他亦没有勇气问当事人,问如今躺在他臂弯里的人,当年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思至此,他突然将人拥紧些。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叶照仰躺在榻上,黛眉轻挑,“所以,郡主委屈,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懊恼什么?懊恼当日放手,累人家今日委屈?还是懊恼明明今日自个有大把空闲,却无法相陪?”

    萧晏在她话语途中坐起身,待听完,只定定看着她。

    叶照本是玩笑,不想这人无声,只道被戳中了,顿时心中一跌,翻身过去。

    却不料身后人压上来,箍住她挣扎的手足,低声道,“阿照,你醋了?”

    “还是干醋!”

    叶照垂下眼睑,咬了咬唇瓣,声轻如丝雨,“那殿下喜欢妾身吃醋吗?”

    “明个本王传司膳,即日起府中酿醋,终日不绝。”

    叶照翻过身搂上他脖颈,“郡主到底托了你何事,累你烦恼至此?”

    萧晏抬眸顿了顿,“她见李素伴她少了,许是产后心情郁结,便有些胡思。总觉感情不如往昔,遂想赠一物与他。寻常之物愈觉无有意义,遂想到了昔年嫁往安西前,放在我这的一枚玉配……”

    “不是!”叶照摇头。

    “不是什么?”萧晏蹙眉道。

    叶照翻起身,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她跪坐在萧晏身上,戳指在他胸膛打圈圈。

    “妾身说……不是放在殿下那的一枚玉佩。这话不对。”

    “应该是,郡主赠给殿下定情的一枚玉佩。”

    萧晏弃甲投降,捉住她细白手腕,“所以我第一时间上交了,还请夫人给我扔了。”

    叶照勾起唇唇,伏在他肩头。

    片刻道,“明日你去我的小库房,里头第二柜最左侧有个紫檀木盒,玉佩在那里头。”

    萧晏愣了愣,用下颚磨她鬓角额头。

    那会,她未曾想这辈子会有福气与他做一双人。唯一所想,便是他顺遂安好。想着安前世路,襄宁郡主兜兜转转还有与他携手,便存了那定情的玉佩,盼他圆满。

    却不想至今日,自己同他,已是真正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七月最后一日,半个洛阳高门的人都去赴了襄宁郡主孩子的满月酒。

    甚至连天子都銮驾亲临。

    于外人眼中,一来是郡主姨母淑妃盛宠之故,二来则是对那位从边地而来的新任户部侍郎的看重。

    李素确实表现得十分出色,不过一面,便对来此的宾客记了个周全。

    萧晏举杯同他对饮,“合该早些调你入京,往日怎就没发现你这左右逢源的性子。”

    李素笑笑,“这不时势所迫,不能辜负秦王殿下的期望吗?”

    两人饮尽杯中酒。

    李素起身继续陪客。

    萧晏的目光则落在萧明温身上,他知道,天子来此原是为亲身引诱一人,为等一场天罗地网的活捉。

    可惜,即便胞妹归来,即便因新居还未修缮,住在旧日府邸,霍靖到底不曾出现。

    府中,半点蛛丝马迹皆无。

    风平浪静。

    若说有何不妥,大抵是叶照。

    撑到宴散,萧晏便未再逗留,扶着她离去。

    叶照不愿坐马车,道是想走一走喘口气。

    萧晏便牵着她,走在朱雀长街。

    盛夏日光酷烈,两人走在树下花影里。

    半晌,萧晏见她面色好看些,正欲开口问话。不料她先开了口。

    叶照道,“我方才有些害怕,总觉得霍靖在宴会上。”

    “不应当的,今日父皇启动了血卫营,宴上足足插了半个营的暗子。便是易容也能寻出个端倪。”

    叶照颔首,“许是因为那处是原来的定北侯府,他待过的地方,我心下阴影。”

    她深吸了口气,往萧晏肩头靠去,“现下出来,便好多了。”

    “嗯!”萧晏揉了揉她后脑,“慢慢都会好的。”

    走了一刻钟,叶照柔声道,“坐马车吧,妾身走不动了。”

    车内置着冰鉴,案条上备着她喜爱的甜点。

    没多久,姑娘脸上笑意愈发明艳,嘴角更是压也压不平。

    “你现在有不好的事,便直戳我心窝子。好事,就一人偷着乐?”萧晏看不下去,用扇尖挑起她下颚,“又是何事,让你这般开怀?说。”

    叶照朝他处半晌,方道,“我、当是理清了一件事。其实在四月里你去接郡主,我便有些想通了。今日,郡主道同李大人是一生一世的缘分。你偷与我说,他们上辈子也是这般相爱,一生不渝的。我便觉我料对了。”

    “他们前生确实相爱,却也实在遗憾。李素当年坚守安西,被霍靖设计死于回纥之手,留下青容孤儿寡母。青容亦是终身未曾再嫁,带着孩子守着他灵位过了一辈子。佛前一跪数十年,如此求来了今生。”

    萧晏感慨道,“这便是我为何,即便同她有婚约,也不曾着急的缘故。因为我知,我和她,都会在今生遇见真正属于自己的人。”

    “倒是你,为何便觉得我同她,最后走在了一起?”萧晏横过一眼,“两年前,你可是一个劲地将我们往一处凑。”

    叶照眼睑低垂,十指搅动,直顿了片刻方道,“前世昌平三十四年,我在安西酒泉郡见过你。”

    前世昌平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

    萧晏背脊忽僵,深吸了口气,抑制翻涌的涩意和泪意,低头寻已经看不见的眸光。

    哑声道,“你、见到我在作甚?”

    叶照却重新复了笑意,侧身道,“你原是同今生一样,只是受人之托去接襄宁郡主对吗?”

    “彼时她丧夫伤痛,不过视你如长兄……才靠了你胸膛求一刻安慰,是不是?”叶照是高兴的,却也忍不住声色的喑哑。

    萧晏一合眼,眼泪便落下来。

    他伸手揽过她,与她眉宇相触,无声无话,唯有泪流。

    他仿佛看见那年西地风起,漫天黄沙。

    人群中的女子,抱着襁褓婴孩,看她爱过的男人于富丽车驾中,容另一个女子入他胸膛,给予抚慰。

    而她,独撑苦难和惶恐,却无人告慰。

    只是无声抱着孩子与他擦肩而过。

    “怨过吗?”萧晏问。

    叶照摇头,又点了点头,“若是问酒泉那次,我没有怨过。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你们亦是孤男寡女,怎样都是正常的。”

    “唯一有怨,是在你拖着不救小叶子时,怨过也恨过的。可是你后来养大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至少你能供她以温饱,她若一直跟着我,我都不知道,仅剩的几年寿命耗尽后,她该怎么办。那会,我更恨我自己,因孤独、渴望亲情而自私地生下她,却从未好好想过,如何对她的一生负责。”

    “但是,阿晏……你养大了她。”叶照伤在眼睛,欲哭却无泪。

    只捧起他面庞,擦去他眼泪,颤声道,“你养大了她,我便不怨也不恨,我、也可以说服自己,这辈子试着再爱你,再被你爱。”

    今生,我们好好相爱。

    八月天高气爽,金桂飘香。

    临近十月初六的大婚不足两月,婚仪已经从婚宴、礼仪、嫁妆、迎接仪仗这些大的事项转移到婚服、路线这等细节上。

    中秋这日,秦王府格外热闹。

    因为宫中六局之一的司制前来给叶照和萧晏量身制作婚服。

    更让司制惊叹的是,秦王殿下拦了她一遭,道是新妇罗带不必制作,将材料送来府中便好。

    寻常衣衫都不可少了罗带,何论这大婚的礼服?

    萧晏道,“本王自己制。”

    司制从命,掌制二十年,佳人才子故事听遍,今日这处最是感动。

    自古,罗带同心。

    然更让叶照开心的是,陆晚意开始出来走动,这日中秋佳节竟入府看她。

    叶照拉着她的手道,“晚意,你不是说有喜欢的郎君吗,且告诉我。殿下说了,亲自为你提亲去。”

    “还有,十月婚宴,我试了菜式和头面,择了些尚好的,之后你挑一挑。喜欢什么,届时便都备着给你。”

    “叶姐姐格外希望我嫁人?”好半晌,陆晚意才接了一句话。

    叶照听来仿若有些冷,只当她尚且思念家人,便默了默,转过话头,“今日中秋月圆,你不若留下一起过吧。我陪你,我们不去宫宴,如何?”

    陆晚意笑了笑,“昨日,何承从凉州回来了,他会陪我。”

    叶照不会客套,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且是面对着陆晚意。故而闻她婉拒,便也不曾多言,只笑着点点头。

    时光静谧又匆匆,转眼九月。

    这一年,萧晏当是带叶照过完了每一个佳节。

    九九登高,他带她去了沁园小住。

    左右一日正事,乃插茱萸,簪菊花。

    剩下都在温柔乡,行风流事。

    沁园三股温泉,日夜开着,夜夜激浪冲天,洪波涌起。

    难得换去了床榻,叶照饮下当日的坐胎药,不免有些失落。

    算日子,半年多了,她的小腹依旧平坦而光滑。

    萧晏坐在床头,缝制那条罗带,眼下已经打好样,正需合缝。

    他看了眼妻子尚且如玉紧致的腰腹,想象来日一点点鼓起来,孕育出又一个属于他两骨血交融的孩子,终是期待的。

    期待归期待,开口他却道,“眼下没怀才是好的,否则大婚那日,百人千时给你制的婚服,你还能穿吗?”

    这话落下,叶照嘴角便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浑身都是欢愉的样子,伸出小腿,勾下足趾 ,“多谢郎君开导。”

    临近大婚还有半月,两人方被三催四请,从沁园返回王府。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距离洛阳城郊三十里,竟遭遇行刺。

    萧晏并未带太多府兵,林方白带的暗子虽时刻随身护着,然这厢却是有些难缠。

    双方激战了小半时辰,林方白于空中传信号增援。

    叶照在马车内细听外头声响,问,“来人可是不似寻常府兵卫队?”

    萧晏撩帘观之,片刻道,“确实不像,人数仅三十上下,但各行功夫,不像是统一训练的兵甲。”

    “是江湖人,撤了你的人手,不必做无畏的牺牲。”叶照话语落下,还未待萧晏反应过来,已经跃身飞出车外。

    大好的喜事就在眼前,叶照未曾想要开杀戒。

    是故跃出马车的一瞬,她于半空抽出的是六尺断魂纱,纱上流转着她凌厉又磅礴的内力,触地裂缝,击石化粉,余威扫过行刺的诸人,只一招便将他们掀出丈地之外。

    却不料,这从人依旧冒死挺进,她遂化出九问刀。

    “果然是九问刀。”

    “平素不出刀,见刀修罗到。”

    “快撤!”

    不想在这洛阳之地,竟有人识得她的九问刀。

    然残阳如血,秋风瑟瑟。

    金色弯刀出袖必饮血。

    饶是他们反应极快,亦是超过半数被一招截去臂膀,已示惩戒。

    为这日,之后的日子,便又重新开始紧张起来。

    萧晏和叶照来回推演线索,谁会刺杀他们,又有谁识得九问刀。

    原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自是霍靖应长思无疑。

    但叶照又觉不像,她熟悉天下百家功夫,那日刺客的招式当不是苍山派,也不想中原武林所有。

    左右是加倍地防护,与追查。

    对于霍靖,他们也料到,早晚会回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如此,婚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日是九月二十五,距离大婚还有十天,亦是他们遭遇行刺的第四日。

    萧晏已经开始休沐,彻底待在府中。

    罗带还剩最后的同心结需要嵌珠,他正在挑选碎金小玉。叶照一如既往喝着坐胎药。

    府中侍者来传话,“清河县主来了。”

    叶照将药一饮而尽,“我去看看。”起身时,广袖差点掀倒萧晏那些挑花眼才挑出的,颗颗饱满莹润、大小统一的金玉珠子。

    “慢些!”萧晏护住珠子,嗔怒。

    叶照哼他,“和珠子成婚,过日子去吧。”

    两人擦身,皆是无声笑意。

    陆晚意没有入府,说是同叶照去朱雀长街走走。

    也没走多久,便道,“叶姐姐累吗?我们去挑个僻静地坐,聊聊天,晚意有话和你说。”

    叶照点点头。

    择了间寻常茶馆,点了二楼雅致包间。

    叶照道,“你要与我说什么?还不在府中说。”

    陆晚意道,“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说的事。”

    叶照笑笑,等她说话。

    陆晚意继续道,“我是不是说过,有喜欢的人?”

    “嗯,你还说过段时日会告诉我。”叶照期待道。

    “两年前,前往骊山时,叶姐姐也说,许我一个愿,只要你有,只要我要,都可与我。姐姐还记得吗?”

    叶照点头,握上她双手,“自然。”

    陆晚意低眸看那双手,“那我便说了。”

    叶照含笑看她。

    “我喜欢殿下,你把秦王妃的位置给我吧。”

    作者有话说:

    ? 58、晋江首发

    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 窗牖推开一半,阳光和风一起落进来。

    柔和的光线渡在二人身上。

    风过,叶照的白绫和陆晚意的步摇一起晃动。

    光影微风下, 看起来都是娴静美好的姑娘。尤其是, 这一刻尚且四手交握,眉眼相视。

    只是覆在陆晚意手上属于叶照的手,又轻微的颤抖。

    片刻,还是有陆晚意再次启口, “我说完了,望你应诺。”话语落下,她便抽回自己的手。

    叶照掌中一松, 仿若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虽然若要细究, 这两年多来,她与陆晚意相交亦无多少。但叶照还是能感受到这近数月来,陆晚意骤然地改变。

    至少开口喊的那声“叶姐姐”,明显降了温度。

    叶照隐约猜到些, 但终是抱着侥幸。

    她沉默的时刻里,陆晚意再度出声,道, “你不愿意?”

    “六年前, 凉州城外——”陆晚意重新握上她的手,抓在左腕上,撩起她的广袖,露出一截臂膀, 点指寸寸攀上, 直到一个“十”字状的伤口处, 方轻轻抚摸, 慢慢按压、最后一把掐了下去。

    叶照从她抓上手腕的一瞬,便本想地想要挣开,却莫名又半点挪不开。

    陆晚意不过一个深闺柔弱女子,如此按压并未有多少力道。然她是梅花针的主人,自然熟悉牛毛小针的走向。故而这样的一番按掐,不过顷刻间,叶照面上便退尽血色,额角虚汗黏过鬓发滴落。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至此安西陆氏正支一脉唯剩我一人。” 陆晚意眸光沉沉垂下,“你臂上伤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原也不愿相信是你的,我的侍卫同我说你的功夫招式像极了当年凉州城外的那个刺客。我不信。”

    “直到数日前,洛阳城郊的那场刺杀。”

    “果然是你。西域苍山派九问刀的传人。”

    陆晚意将叶照的衣袖重新盖上,切齿话语尚在吐出,“多可笑,这两年,我竟视你如亲人,与你姐妹相称。”

    叶照摊在桌上的双手慢慢曲指往掌心聚拢,看着是握拳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她惶恐中想抓一点依靠。

    掌中空空,便只能指腹搓掌心。

    她咬着唇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该说些什么。

    是她做的,她辨无可辨。

    可是,两辈子头一回,她厚颜不想承认。

    她的面前浮现出六年前凉州城外的那个雨夜,因为萧晏护着陆晚意,她便放过了她。想着那是他在意的人,想着让自己今生双手少染一点血……

    却不知,命中早已定下了今日。

    陆晚意言语半晌,始终不得面前人回应。

    本就压抑了多时的愤恨怒火转瞬窜起,直端了面前茶盏泼上去,美目怒瞪,斥责道,“我想问问你,我陆氏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因何痛下杀手,欲要灭我陆氏满门?”

    白绫湿透,双眼刺疼,水滴淅淅沥沥滴下。

    叶照终于回神,似是在绝望中抓到一缕明光,想起昔日萧晏慰她之言,只匆忙握上陆晚意双手,尽力地解释,“对,对,我同你们陆氏无仇,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们。我是奉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我不过受制于人……我……”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偿还你……”

    她从来也不怕死。

    可是这一刻,她那么急,那样慌,她不要和他分开。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她不要他的身边还有别的女子。

    “所以我不要你的命。” 陆晚意深吸了口气,重新平缓了声色,“安西陆氏立世百年,从来行事皆有尺度。有仇报之,有恩偿之。”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昌平二十七年六月,我围场骑马受惊,你救我一命;七月骊山夏苗,九曲台遭遇刺杀,你又救我一命;今岁昌平二十九四月,承天门口,你再次相救。我信你在努力补偿,也信你不过棋子而已。”

    陆晚意反手握上叶照的手,慢慢摩挲,“可是,你这双手真真切切地染过我亲人的血,无比直接地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如此,六条命,三次相救,你还欠三条命。自然,将这三条命全算在你身上是不公平的。故而用你秦王妃的身份抵吧,你腾出秦王正妻的位置,发誓终身不入洛阳,我们至此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还有个孩子……”

    谈及小叶子,叶照被陆晚意抓着的手忽颤,只一下望向她。

    陆晚意扔开她,起身望眺望窗外,“你放心,罪不及孩子。我没你想的那般恶毒。你若无力带她走,将她留,我自问不会疼她,但也不至于为难她。且皇城中,还有湘王妃可照顾她。自然,你若要带走,我求之不得。”

    “岁月漫长,秦王,秦王府自会有新的子嗣和血脉。”

    叶照从桌案上收回手,慢慢侧过身,背光坐着。面颊上被泼的水还在一点一滴的落下,她抬手将它们拭去。

    她自然听得懂,站在陆晚意的立场,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

    她垂着眼睑,低头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若只是我自己爱殿下,今日我会答应你,放下他远走。但是现在……我不可以。”

    风吹进来,跌在陆晚意淬火的眸光里。

    吹不散叶照轻细却坚定的话。

    “殿下他也爱我。”她哑声道,“我没有权利,弄丢他爱的人。”

    “而且——”叶照感知对方回眸,便也不再畏惧,迎上她,“便是我走了,便是你入了府,便是皇恩浩荡赐你为秦王妃。殿下也不会爱上你。”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不会爱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子。”

    叶照双目已盲,若还在,便能看见面前人这一刻眼中的欲将她吞噬的燎原怒火。

    她未曾想过刺激对方,说这话只是道明自己的态度,同时告诉她,如此抵换对她报仇不仅没有半点意义,甚至还要搭入她后半生的光阴和幸福。

    即便这勉强算是对仇人的报复,然亦是对自己的摧毁。

    所以,叶照继续道,“你换个旁的条件吧,我都应的。”

    陆晚意凝视她半晌,冷嗤了声,“难为你还如此贴心为我考虑。只是我与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年少相交。我自问还算了解他。”

    “你说的都对。”陆晚意转身踏近一步,掏出帕子,给叶照擦拭残留的水渍,脑海中想起数月前在秦王府的那个午后。

    不由低叹道,“我相信,我相信你说的,大抵只要萧晏记得你,那么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当真只会爱你一人。”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竟然能得一人如此珍视,得一人处处为你考虑。”

    “索性,我也有这么一人,为我考虑周全,不至于被你们欺负至此。”

    陆晚意收了拍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放入叶照手中。

    “这是我的侍卫不久前去往凉州西地特意为我寻来的。你摸摸,是什么?”

    “我给你描述一样它的样子,色白,莲状,味芳,并蒂……”

    随着陆晚意的笑愈发明艳,叶照的面色却越来越难堪。

    偏陆晚意还在说。

    甚至,她又逼近一步,低声道,“叶姐姐识天下武功,师门又是苍山派那样神秘的宗派,想来至少是听过这盒中丹药是何名,有何用。”

    “这……这是双、双……”叶照扔开盒子,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亦不过一瞬,她掌中发力覆盖上锦绣欲要摧毁之。

    “与其毁这东西,你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杀了我。”

    陆晚意讽笑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且莫忘记,是踩着他人白骨得来的。也是,从来成王败寇罢了,我当自省乃我陆氏技不如人,活该至此。

    叶照催掌的手原是收了掌风,然这一刻周身杀气凛冽,已然动了杀心。一个杀手就不该有感情,更不该心软,反累今日遗患无穷。

    她这双手,断过千人性命,再多一个又何妨!

    掌风呼啸而过,厄颈的手已经捏上对方纤细脖颈,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只是我死了,秦王殿下怕是不好过。”陆晚意被她掌势牵引,并无半分挣扎,只是顺从贴上。

    与叶照咫尺之间。

    只此一句话,尚未有下文,叶照一身杀意已经褪去大半,连握陆晚意脖颈的手都松了半寸。

    顷刻前还翻飞的披帛和白绫,都软软重新垂下。

    “你想担了这一身杀戮,活着在人间和你夫君孩子共享天伦,死后去地狱黄泉独自受罚,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陆晚意忽的红了眼眶,“我原也以为,诸事皆为你一人所为。萧晏乃被你蛊惑蒙骗,我原是要去寻他的。可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当年骊山九曲台观摩,他换了我梅花针袖筒上的玄铁片,放任你在我面前动武。如此袖筒玄针感应不出你体内的牛毛小针,而你又救了我,多么干净利落又一箭双雕的计策。他明明知你是我的仇人,对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陆晚意吼出声来,“他包庇你,纵容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而我还跟个傻子一样,领整个安西权贵,绿林十三州人士,为他的王图霸业鞍前马后!”

    “我告诉你——”陆晚意压下火焰,勉励平息声响,“今日,我若走不出这里。明日,整个安西都会反。”

    “确实,如今秦王殿下掌半壁军权,区区安西之地,他尚可平息。但是,你要想清楚,这泱泱大邺朝中,还不是秦王殿下彻底能当家做主的时候,且不说边关有回纥虎视眈眈,常年犯境,便说这国内亦有五皇子萧昶整日闹腾使绊子,而御座之上的君主尚且掌权。”

    “你说,我安西一反,他的梦想和志向可能稳妥实现?”

    “再退一步。”陆晚意笑了笑,低眸看那只勒在她脖颈的手已经同常人无异,只有筋骨还存力道,骇人的掌风已然敛尽。

    “退一步,退一万步,他弃了一身的抱负,弃了满身的荣华,同你归隐。你且想一想,这大邺皇朝,可还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人,为君为主吗?”

    “莫言我以权欺你,亦莫说我口舌如簧。你想想,我说的可对?你为何悲哀至此?为何世人皆视你如草芥?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英明的君主,真正明白下层人民的疾苦。底层的百姓有多苦,多难,你作为荒草杂生中的一缕,当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你,生如蝼蚁,飘如浮萍,一生挣扎或许难见到明光一缕。你已是何其有幸,得过至尊的盛宠和呵护,见过人世的繁华与璀璨。你还要贪心,还不知足吗?”

    “你再想,你这般守着他。纵他爱你,重你,同你携手并肩。可是,分明都是他在给予,你能给他什么?”

    “是去岁洛阳高门漫天流传的,他因你而色令智昏?还至今不曾缓解的他父子不和?还有,你是亲身历过皇后和霍氏的谋划,彼时你身陷囹圄,何有母族倚仗为他分担困厄?不仅没有,反而险些拖他同你一道深陷泥潭!”

    陆晚意看那只厄在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沉沉落下。

    只擦去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从一旁桌案识来那个小小锦盒,重新放入叶照手中。

    叶照触上的指腹本能地抗拒,却又木然地收下。

    盒中是一颗莲花状的丹药,名曰两生花。

    两生花,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如此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距离大婚还有十日。我且容你几日,你择一时辰给殿下服下。如此山高水长,我们一笔勾销,我会辅弼他做一个英明的君主。他日你寻山问路,若听得已有清明天下,天下已少饿殍穷厄,那便是我与他共治的山河。”

    叶照再无声息,只握上那枚锦盒转身。

    *

    返回府邸的时候,她还不曾忘记,拐去“云想衣裳”购了套时新的衣袍换上。这处的掌柜认得她这张脸。

    秦王妃置衣裳,如何只能给衣裳,自然连着头面都一并赠送了。

    叶照也没出声,只含笑谢过,换了个周全。

    出店走在朱雀长街,这一日,她还是倾城又尊贵的秦王妃。

    其实,她出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然回府时,府门口男人已经又冷又热地候着。

    “天都要黑了。”他斥声,却过来牵她的手。

    “又换衣妆!”男人冷嗤。

    “殿下不喜?”

    “晃眼,乱心。”入了后院,他一把抱起她,温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成日勾人。”

    话语活下,便一脚踢开了清辉台的大门。

    值此二人的时刻里,根本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

    叶照在萧晏又急又狠地搓揉啃噬中回神,只猛地推开了他。

    她就要走了,再不能同前世般,又有了身孕。

    “怎么了?”萧晏蹙眉看她,因被骤然地打断,掌在她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了她一把。

    叶照缩了缩,扯出一点笑,“是殿下怎么了?妾身不过离开片刻,您怎么这幅样子!”

    她甚至捏了把他面皮,绵长尾音颤颤,似在笑他不知羞。

    萧晏抓过她的手,细吻了两下,合眼笑了笑,“不知怎的,方才你不在,我心慌得厉害,一连洒了好几颗罗带珠子。”

    “王妃,本王同你打个商量……”他气息粗喘,泛红的双眼迷离,“往后你在去哪,都带上我,我给你做侍卫,做车夫……成吗?”

    “反正,我一刻也不要见不到你。”

    “瞎说!”叶照嗔他,“殿下上值又如何?”

    “同行啊,你予我红袖添香……反正,就是、在一起!”萧晏顶着一头细汗,扳住她双肩,“躲什么,听话!”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在一起后再说,你先容我……”

    叶照侧了个身,带着上头人也翻过来。两人额对额,鼻尖对比尖。

    她浅笑,他怒视。

    到底,还是她的笑压住他喷薄的火。

    只亲了亲他下颚,垂首靠入他胸膛。

    玉指纤纤,握上另一个他。

    素手琵琶,原也是他喜欢的。

    冰弦冷涩,拨弦转调,琵琶声声至高潮。

    抚在她面颊略带薄茧的手一僵,现出紧绷的白皮与青筋。

    叶照推开身来,柔声道,“郎君,大婚前,你且都不许回家了。届时小别胜新婚!”

    “你说了算!”萧晏张开双眼,神清气爽看她。

    揉揉挠挠在掌心把玩她的长发。

    暮色降临,她出浴之时,他又开始伏案做那条嫁衣罗带。

    叶照看不见他的样子,也不看清他的神色。

    但她能想象他的认真与专注。

    她从后头抱住他,蹭在他肩上,突然就有欲哭地冲动。

    萧晏侧首看她一眼,又回身配着颜色嵌入珠子。

    “殿下,同妾身讲讲这罗带的模样。”

    “那你且听仔细,这一针一线都是为夫的心意。”

    叶照伏在他肩头,认真听。

    大红底色,金线裹边,七彩绘纹。

    如意云纹缭绕,为事事如意。

    龙凤花色相缠,寓龙凤呈祥。

    三百六十颗缠花金玉珠,颗颗都似君心,盼圆满,畔同心。

    她的眉眼贴在他面庞。

    萧晏持珠的手顿了顿,“怎么哭了。”

    叶照自唤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泪。哭时,唯有双眼发烫。

    萧晏感受着面庞的灼热,搁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头蹭在他肩窝,呜咽道,“因为,郎君对我好。”

    翌日晌午,叶照带小叶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见慕小小。

    萧晏跟着非要同行,叶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个女人说体己话,萧晏脸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头。被萧旸推着去朝阳台听曲。

    台上,伶人唱的还是大婚那支曲。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殿阁中,叶照伸手抚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数月之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明岁四月,正是春光潋滟时。”慕小小道,“阿照,我们都有家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经寻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孩子的根,与爱人携手一生。看树苗长高,长出枝哑,抽出嫩芽,想象来日亭亭如盖矣。”

    叶照看她。

    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她面对着慕小小,将小叶子抱在膝头,如实所言。

    最后,叶照道,“阿姐,我来这趟,不是等你劝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决定要走,便再不会留。”

    “我来,只是想你帮我,帮我一件事。”

    慕小小满腹的话语,和全部的激动,终于在叶照最后的恳求中平复下来。

    叶照低头问小叶子,“你也可以选,是留在姨母处,还是随阿娘走。”

    小叶子从她膝头下来,冲慕小小磕了个头,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泪如雨下,将孩子搂入怀中。

    “阿照,我应你,谁也不说。但你……别让阿姐寻不到你。”

    叶照牵着小叶子,在湘王府门口等萧晏时,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

    秋天的日光并不耀眼,甚至因秋风瑟瑟,光线里渗着一股凉意。落在人身上,惬意又舒适。

    她在风声中,辨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嘴角笑意一点点漾开。

    小叶子抬头看她,又眺望来人,低声道,“阿娘,我其实在很早前就已经不恨他了。”

    “他知道的。”叶照牵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所以,你要不要唤他一声。”

    小叶子摇摇头。

    何必给他短暂的美好。

    “阿娘,我始终更爱你。”

    日落西山又是一日。

    九月三十日,距离婚期还有五日,陆晚意又一次来到秦王府。

    名为替司制道喜,将婚服送来。实乃催叶照办事离开。

    叶照声色平静,“今日你便去请旨吧。”

    这日晚膳后,萧晏添了烛火,继续制作那条罗带。

    叶照安静坐在床榻。

    萧晏回头看了她两回,总觉不对劲,遂搁下珠子过来,问她怎么了。

    叶照咬着唇畔半晌,拉起萧晏出去,走到库门口。

    库里放着二人的婚服,按规矩放于夫家暖房。

    三日后新妇嫁衣再送回母家。

    叶照垂着眼睛,低声道,“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我说半日,你闷声不吭作甚!”萧晏笑道,“这厢不能应你。喜服入库出库皆有时辰,原是司天监算好的上上吉时。断不能随便打破!”

    “走吧!”萧晏牵过她,“到时婚宴上,再穿来晃我吧。”

    叶照僵在那,没有挪动。

    “听话,不许撒娇。”萧晏哄带劝拖走了她。

    回来后,叶照依旧坐在床畔,萧晏继续嵌珠子。

    “生气了?”萧晏回头看她正自己起身,往案桌旁走去。

    那里除了温着的茶水,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叶照拢在广袖中的手,掌心沁出薄汗,捏着那颗丹药。

    “还说没有,要喝水如何不唤我?”萧晏扶她坐下,倒了盏喂她。

    叶照就着他的手,乖顺饮下,“快去制罗带吧。”

    萧晏揉了揉她脑袋,转身过去。

    叶照默了默,听声辨事,萧晏正聚精会神嵌珠子。

    她拢着茶盏,将药从袖中滑入,倒水入盏,轻晃。

    “郎君,辛苦了。”她端着杯盏,慢慢走到他身边。

    才喝过一杯。

    萧晏抬眸看他,却还是笑笑,张口,由她喂下。

    叶照恢复了往日模样,在他一侧坐下,摸索着捏上珠子,递给他。

    还剩最后一圈,萧晏蓦然就一阵晕眩,困意袭来。

    “阿晏。”叶照唤她。

    萧晏摇了摇头,看她。

    叶照笑,起身引他上榻,替他宽衣。

    萧晏微阖着双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直到二人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叶照无声起身,素衣裸髻,为再着任何属于秦王妃的衣饰。

    她一步步往门边走去,开门,终是忍不住回头。

    真遗憾,便是回眸。

    我也看不见你。

    她停在这一刻,竟是合门走了回去。只是终究没至榻前,拐了个弯,至案桌旁,摸索到那条罗带。

    她在手中握了半晌,到底没舍得松开,咬着唇瓣将它一点点收至自己广袖中。

    清辉殿正门打开的时候,小叶子已经在等她。

    她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一路上值的侍者还在同她叩首问安。

    她尚且还是平常模样,平静温和,“殿下还在歇息,晚些再去唤他。”

    “王妃要去何处?”

    “可要准备车驾?”

    “王妃需要先用些早膳吗 ?”

    一路皆有各处侍者问话,她默声摇首,只牵着孩子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王府大门。

    她来时便空空,走时亦是孑然一身,连一袭行礼都没有。

    纵是是满院侍者皆看见她走出了府门,谁又能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朱雀长街的拐道口,她与一辆马车擦肩。

    车中女子撩起帘帐,望远去背影。片刻,落帘催马快行。

    叶照顿下脚步,听车辘声声,未几停下。

    只将孩子的手牵的更紧些,往更远处走去。

    用过双生花的人,会忘记合眼昏睡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待另一朵花喂下,催他苏醒。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便会取代昨夜合眼前的人。

    所有关于最初一人的事迹,都由后来人代替。

    亦所谓:

    花开两朵,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

    十月初一这日,秦王府的各处掌事,侍者都觉不太对劲。

    已是晌午时分,而一贯作息有度的殿下,亦不曾醒来。

    王妃带着郡主大早出府,至今未归。

    反而是长居深宫的清河县住早早入府,说有事面见殿下。虽清辉台的守卫奉命欲要拦她,奈何人带皇命而来,如此入了清辉台。

    陆晚意坐在床榻畔,看年少相识的男子,看四周场景。

    她将丹药喂入,抚他清俊眉眼。

    大抵从你在凉州拉上我马背的那一刻,便是注定,我们要携手一生的。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萧晏长睫颤动,脑海中万千场景破碎,湮灭,消散,又强留着重新拼凑,却再次裂开……

    他豁然睁开双眼,攥被的手还不曾松开,只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唯觉心口被剜去一块,不得顺畅呼吸。

    “殿下,您醒了?”陆晚意唤他,扶他坐起。

    萧晏尤觉头阵阵发晕,又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疼。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人,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殿下,用盏茶醒醒神吧。”陆晚意喂至他口边。

    萧晏退了退,抬手接过,脑海中画面清晰些。

    他饮下半盏,低眸看茶盏,嘴角淡淡勾起,抬眸道,“不生气了?”

    陆晚意一愣,点点头。

    萧晏揉着眉心,往侧首桌案望去,又四处扫过。

    “殿下,您找什么?”

    萧晏摇头,走到案桌旁,看桌上琉璃盏中的金玉珠子,脑海中闪过昨夜库门。

    遂对陆晚意笑道,“你可是偷偷开库试衣裳了?”

    “我……”陆晚意小心翼翼斟酌话语,想着该如何回答。

    正思虑间,掌事来报,内侍监持诏书下达。

    萧晏看了眼外头日光,对陆晚意道,“是赐婚的诏书,你先去迎一迎,我随后就到。”

    十月初一,巳时三刻,天子诏书赐入秦王府,御赐清河县主陆氏晚意为秦王妃。

    除了跪在最前头的两个当事人,可谓阖府俱惊。

    然而让他们更加震惊的是,他们的主子秦王殿下,竟连眉头都未皱,躬身领旨谢恩。只是在起身的一瞬,似是精神不济,有些踉跄。

    不到半日,这旨意的内容已经传遍洛阳高门。

    这厢,无数眼睛盯着的却是湘王府。

    谁都知道,原秦王妃叶氏,其长姐乃湘王妃,年少又拜了湘王为师。前两月里,秦王还说要让叶氏从湘王府出嫁,那处算是她的母家。

    如今,一夕之间,秦王妃骤然换了人,这母家定是要说法的。

    纵是湘王手足情深,湘王妃也不是善了之人。

    却不想,一日,一夜,又一日……湘王府平静如初,波澜皆无。

    既是如此,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门权贵之中,何况是这等天家皇室,不能说、不见光的事,从来有之。

    十月初六的婚宴如期举行。

    萧晏自是高兴,这是他等了两辈子的喜事。

    只是,从数日前开始,他便一直头疼的厉害。苏合搭过他的脉像,除了稍有杂乱,并无不妥。

    这日天未亮,萧晏便安时辰起来沐浴熏香。

    汤泉烟雾缭绕,他整个人晕晕乎乎,未几竟是合眼沿着池壁淹没在水中。

    隔着茫茫水雾,他看见了陆晚意。看得久了,尤觉慢慢模糊。人影轮廓都散去,虚空里只剩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慢慢合上,眼中缓缓落下泪来。

    竟是两道血泪。

    “殿下——”苏合过来给他请平安脉,久不见人回来,尤觉不对劲。

    如此破门入汤泉,竟见这人已经沉入泉中。

    一枚急救的银针纸扎入虎口,萧晏终于在被拎出水面的一刻苏醒过来。

    “本王有无耽误时辰?”萧晏晃了下头。

    迎亲的时辰。

    苏合盯了半晌,摇首,“不曾。”

    萧晏捏了捏眉心,“我头疼得厉害,弄点止痛的药膳我压一压。”

    “你、确定要去迎亲?”苏合终于忍不住道。

    萧晏披衣起身,神思清明了些,“当然,你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苏合蹙眉顿首,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临去迎亲,萧晏却一直在清辉台转悠。

    陪同的宗室子弟,来催了他两三回,他方忧心忡忡地离殿。

    他总觉得丢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他又记不起来。

    他僵在马前,不肯动身。

    执事官无法,打开卷宗给他一一唱喏。

    无一不缺。

    他遂笑了笑,跨上马背。

    他的皇兄湘王殿下在他府中坐镇,这一刻只含笑看他上马。

    他低眸道,“皇兄,为何不见皇嫂?”

    萧旸温和道,“她今日身子不爽,晚些来。”

    萧晏点点头,“怪不得她说要换地方,从宫里出嫁。皇嫂有了身孕,是不好打扰。”

    自然,湘王妃至散宴都不曾踏入秦王府参席。便也不曾亲眼看见华堂之上,骇人心惊的场面。

    高堂坐着皇帝与贤妃,乃秦王生身父母。

    新人入席,参三拜。

    一拜天地。

    新妇行礼如仪,萧晏神色讷讷。执事二次唱喏,他才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新妇正要跪下,萧晏却侧身欲要看她,他的目光时涣时聚,总觉她一身喜服并不合身。

    “七郎!”  贤妃唤他。

    他听不到。

    萧明温不得法,挥手示意一旁侍者,压着萧晏行礼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妇屈膝跪下,萧晏直直站着,竟出了声。

    他说,“罗带呢?你怎么不配罗带?”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万千碎片就要重合,却又散开,萧晏跌下去,却尚是清醒模样。

    他突然便笑了笑,终于想起这些日子一直在找的是罗带。

    总算记起来了。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凤眼流波,姿容朗朗。衬着大红的华服,便愈发郎艳独绝。

    他抓着新妇的手,有些委屈道,“为何不佩,我制了好久的。不在清辉台,我找不到了。定是你拿走了,把它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白,脑中两世记忆翻涌,层层拼起。裂开的瞬间被一股心力强行黏合。

    那样的一瞬过去,仿若恶毒的鲜花凋谢,尘封的往事破开,属于他的妻子的容颜回首。

    浓重的血腥涌上喉咙间,他撑着力气突然便掀开了面前人的盖头。

    红纱锦盖落地,对面的新人惶惶抬首,眸似惊鹿。

    “为何是你?”萧晏扑过去,“阿照呢?阿照呢!”

    “好了,礼成。”萧明温喝道,“来人,送新人入洞房。”

    “没成!”萧晏撕裂一身华服,双目赤红,“没有夫妻对拜,我没有娶她……”

    “今日,天地宗亲在上,满坐宾客为证,我萧清泽没有娶她!”

    他冲上高台,砸落香烛牌典,口中吐出的鲜血溅上华堂,御赐的诏书被扔入地上残舔的烛火中,焚毁。

    人从台阶滚下,直待火焰烧毁另一个女子的名字,才沉沉合了眼。

    作者有话说:

    ? 59、晋江首发

    秦王府中, 秦王殿下血溅华堂,当场焚毁赐婚诏书,且那般誓言凿凿, 便是天子有意维护陆氏女, 欲要转圜,也不得法。

    只因贤妃抱子于堂下,看怀中即便闭眼昏迷然神情仍是哀戚的儿子,在静默柔顺了数十年后, 终于于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帝心。

    她并无多言,只一双已经略显风霜疲态的眼睛,直直盯视殿上君主。

    直到萧明温先收回与她对视的目光避向他处, 道了一声“赶紧救治秦王”。贤妃方稍稍柔和了眉眼, 对着满堂宾客道,“礼未成,便一切作罢,诸位散了吧。”

    这华堂之上, 参宴的是大半个洛阳高门,和满朝文武,闻此语不由面面相觑, 最后皆望向堂上帝王。

    萧明温合了合眼, 余光落在内侍监身上。

    内侍监会意,拂尘一扫,道,“陛下起驾回宫!”

    这话落下, 便是默认了贤妃之语。

    天子起驾, 满座臣子送行。

    未几皆陆陆续续散去。

    转眼富丽喜庆的殿堂中, 寂静又荒凉, 唯有依旧喜服华袍的女子跌坐在地上。贤妃转身看她,对上她缓缓抬起的精致面容,不由摇首哀叹,却也再无一言。只匆忙转入内堂,去看自己的儿子。

    苏合初时按着急火攻心的法子施救,结果从虎口到心口,各处穴道扎入了十数枚金针,也不见榻上人有转醒的迹象。

    眼看这人面如纸色,虚汗淋漓,脉搏更是杂乱又细弱,根本已经承受不住金针入血的刺激,苏合匆忙收针。

    饶是如此,还未待他彻底探出他脉搏,理清病症,萧晏眉宇骤蹙,整个人一阵痉挛,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吐出。

    “快扶起殿下,别让他呛到。”苏合一惊,转身又冲药童道,“去,把我药书中研毒的三本杂记都拿来。”

    他的手还搭在萧晏腕上,感受着越来越弱的脉象。

    脑海中浮现出萧晏数日来的变化。

    何日开始变得?

    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叶照携女失踪,陛下赐婚陆晚意。

    “您难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今日晨起,汤泉畔萧晏的话轰然炸响在耳际。

    他两辈子等的,只有一个叶照,为何会娶陆晚意?

    苏合奔回前殿,拎起陆晚意,“说,你是不是给殿下吃了什么?”

    “到底喂了什么?”

    陆晚意抬眸看他,并无声息。

    “再不说,他就要死了。”苏合怒呵。

    萧晏的脉象弱的仿若游丝,是心脉受损濒死的征兆。若不及时对症施救,极有可能九死一生。即便抢回一条命,也会沦为废人。”

    然陆晚意尤是牵线木偶,只沉沉低着头,半点反应都没有。

    “去回陛下,让宫中御医来会诊!”苏合话语出口,只扔下陆晚意,抢过书童送来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查阅。

    苏合阖眼静了静,将萧晏这数日间举止又重新缕过。

    只拎出其中一本,按目录查阅。

    忘忧草,肝肠醉,情花蛊,前尘诀,两生花,曼珠沙华,百媚生,千日幻……

    都是断情绝爱,散去回忆的药。

    观萧晏症状,苏合定在肝肠醉,两生花,千日幻三药上,然这人已经虚弱至此,乃经得起他失手试错,毒上加毒。

    “苏先生,苏先生……”内堂侍者奔来,“殿下,他又吐血了!”

    “闭嘴!”苏合前后翻阅那三种药,不堪其扰,“让医官正常封穴止血!”

    他目光落在陆晚意身上,只深吸了口气。

    滴漏渐深,日影偏转,宫中的太医也已经齐聚府中,在屏风外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陪护在榻的医官在萧晏每隔一段时辰的吐血后,便搭上他脉搏测过。

    这回搭脉听诊,医官未几便指尖发颤,按下重测,须臾惶恐出声,“殿下没有脉象了,殿下……”

    太医院院正跑在最前头,搭脉观瞳,数处施针,终于将人吊起一口气。

    药童出来将情况告诉苏合,苏合头也未抬,只按书中记载,挑杆称药,调以三种毒药的配方解药。

    如今,肝肠醉已经制好,正在制作两生花的解药。

    “告诉里头,让他们撑住,且让殿下熬过今晚!”

    陆晚意幽幽转向内堂的方向,呢喃道,“他居然宁可死,也不愿意忘记她……”

    “你说什么?”这个档口,苏合唯有对她的话给外上心。

    “我说,他其实只要乖乖忘记,就不会这般气血逆行!”她目光游离,缓缓抬手拨下头上发簪,步摇,凤冠……

    苏合还欲开口,她已经散了发,复了先前呆滞模样,开始脱喜服。

    喜服七层,她脱了许久。

    然,还没脱完,贤妃便从内堂跌跌撞撞出来,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陆晚意被吓了一跳。

    贤妃双泪纵横,求道,“晚意,你告诉苏先生吧!算我求你了……七郎他若是亏欠过你,但至少当年是他救你回来的,至少这么多年,我养育了你啊!我没有女儿,自问是把你当亲身女儿抚养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到底还欠了你什么,我还,我替他还……求求你!”

    贤妃以头抢地,声泪俱下。

    陆晚意挣脱她,眼泪落下,冲去面上浓重的妆粉,露出一点最初素净模样,只爬起来往外走去。

    徒留贤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姑娘!”府门外,她撞进一个熟悉地怀抱,闻声抬眼。

    她顿了片刻,低声道,“何承,去把解药给他们!”

    “姑娘——”何承一时没有抬步。

    “这处的恩仇,已经都了了。”陆晚意泪珠颗颗滚落,“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做。”

    清河县主陆晚意,至此失踪。

    而苏合检验了何承给的药,喂给萧晏,诸人总算松下一口气。苏合结合那两生花的药性,又观萧晏身子,和诸医官会诊后,预计他得十余日才有转醒的可能。

    只要人未醒来,诸人便总是心中不安。

    翌日,连着萧明温都罢了朝,来到此间。

    他在床榻畔默声坐了一日,观榻上形容憔悴的儿子,又看一侧眉眼低垂的发妻,终于生出一点歉疚之情。

    *

    这日,乃十月十二,亦是萧晏昏迷的第六日。

    湘王府中,慕小小又失眠了。

    将将平旦,她便睁眼坐起身来。

    萧旸睡得极浅,她一动,便也醒了过来。

    慕小小因何失眠,不言而喻。然她如今忧心忡忡,实乃牵挂叶照。

    当日叶照同她讲的也算明白。

    讲了自己非走不可的缘故,讲了走之后萧晏可以好好生活的缘故,讲了她也会照顾好自己,来日安顿好给她音讯的许诺,如此她才忍着闭口不言。

    便是圣旨下达,萧旸震惊疑惑,她亦只是编了是叶照和萧晏两人的决定,拦着不让他多问。道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

    谁曾想,萧晏对叶照的那份情,竟能冲破那药力,宁可逆了一身气血都不肯将人遗忘。

    “小小,七郎会醒来的,阿照也定找到的。”萧旸亦坐起身,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日子,秦王府闹成一团,早已失去了主心骨。

    萧旸顾左虑右,一边是身怀有孕的妻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手足,还有一处是远走他乡的徒弟。

    幸亏他尚且清醒,只将萧晏全程托给苏合,自己照顾着苏小小,然后派人寻找叶照母女的踪迹。

    眼下,寻找的范围,按洛阳为轴心,已经延伸至方圆三百里。

    “我总觉的阿照出事了。”慕小小摇头道,“当日婚宴之上,七郎闹成那样,莫说整个洛阳,这些日子下来,便是半个大邺的人都知晓了。她怎会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但凡她听到一点,她一定会回来的。她怎么舍得七郎伤成这样,而不闻不问。”慕小小落下泪来,“你不知道,那日她来,还与我说,莫要见七郎新婚大喜,洞房花烛,而恼怒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分明比她更无辜。”

    “明郎,阿照这么爱他,但凡她是自由的,她一定已经回来了……”慕小小越说越激动,由觉小腹一阵阵发疼。

    只蹙眉靠在萧旸肩头。

    萧旸搭过她腕脉,吩咐外头上值的侍者将安胎药送来。

    他给她输了些内力安神补气,直待她稍平息些,方轻声道,“阿照走之前特意来见你,将事宜告诉了你一人。不仅仅因为你是她阿姐之故,更因你有了身孕。她担心你,在赐婚旨意下来时,受不住那般变故,怕你伤到孩子,如此才提前告知安抚。你和孩子若是有闪失,便是她回来,你让她如何面对你?”

    慕小小无奈笑了笑,从他肩头抬眸,“郎君实在太能慰藉人心了,妾身自然也想好好保养自己,可是……”

    “没有可是!”萧旸截断她话语,“你唯有好好的,静心养胎,顾好自己。我才能用心帮着找阿照。阿照回来时,也能开心些!”

    两人正言语间,侍者来禀,“秦王殿下来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视,多日深锁的眉宇舒展些。

    萧晏醒了。

    比预料的时日竟还早这般多。

    *

    萧晏因叶照而昏迷,终究也因她而苏醒。

    等候兄嫂的时辰里,他坐在朝阳台下,让伶人给他唱萧旸大婚的那支曲。

    已是十月深秋,清晨时分,风里已有彻骨的寒意,地上更是起了薄薄一层白霜。他重伤未愈,纵是踏着鹿皮皂靴,披着锦缎披风,依旧觉得阵阵发寒。

    台上伶人字正腔圆,声如黄莺,又似百灵,按词曲变声换调,原是唱的婉转缠绵,情深意切。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萧晏枯寂的眉眼中有了些笑意,他轻轻哼着调。

    想起那个夜晚,他背着叶照回家,她伏在他耳畔,给他唱这支曲。

    夜风和她的气息,一样温柔,一样暖和。

    可不过半年,他又弄丢了她。

    她有咳疾旧伤,天冷就要发作,眼睛也看不见了,还带一个孩子……萧晏不能想,一想他便觉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风寒露重,你是想身子垮得再厉害些,不再找人了?”萧晏在自己兄长的嗔怒声中,回了屋内。

    堂中见到慕小小,萧晏素白的面容上,焕出生机。

    那日婚宴,她都不曾参加,必是知晓新妇不是阿照的。

    否则,何论迟来,她该是伴着她的阿妹,寸步不离的。

    然而,慕小小虽确实知晓,却到底没有给他想要的结果。

    她亦不知叶照下落。

    萧晏问,“那她可有留话?”

    慕小小红着眼睛道,“她来托两件事。”

    萧晏抬眸看她。

    “一件,让我别恼你,道你比她更不易。”

    “还有一件,她向我要了笔银子,说会好好度日,要我安心。”

    萧晏默了半晌,目光扫过她微隆的小腹,便又想起叶照这半年里那样努力地喝着坐胎药,想和他再要一个孩子……

    他定神吸了口气,捡起两分清明神思,“皇嫂先歇着吧,我与皇兄想辙便是。”

    书房内,萧晏看着地图,听萧旸这几日中寻查的方向、范围,心一点点跌下,本就无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

    同慕小小先前一般所想,他感觉叶照出事了。

    “我先回府!”他起身,尤觉眼前一阵晕眩,幸得萧旸扶了把,方才不曾跌下。

    萧旸送他回的府。

    然,不想在秦王府门前竟看见了萧昶的车驾。候在门口的掌事见自家殿下回来,只匆忙迎上去道,“殿下,楚王殿下来了。”

    萧晏蹙眉,往前厅走去。

    二人不对付已经许久。

    眼下,萧晏更无心亦无力和他寒暄,只靠在背椅上,捏着眉心。

    难得,萧昶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七弟,五哥这有你要的消息。”

    萧晏拂杯盖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

    连着萧旸亦望过来。

    “你不就是在寻叶氏吗?”萧昶挑眉。

    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找叶氏。

    萧晏垂眼喝茶,没有接话。

    萧昶起身,走至萧晏身畔,从袖中掏出一物,置在案上,“看看,可是弟妹之物?”

    萧晏抬眼扫过,手中杯盏跌落,尤觉体内气血翻涌。

    萧昶置与案上之物,乃一条罗带。

    正面金玉珠绘出同心结模样,反面是个“秦”字。一针一线,一纹一络,皆是他数月里亲手所制。

    作者有话说:

    ? 60、晋江首发

    阶梯踩踏的声响, 步步传来,本就是半睡半醒的叶照一颗心猛然提起,未几又颓然地放下。

    左右如今, 她也出不了这间密室, 与其因忧思惊惧耗费心力,不若养着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她伏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床榻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

    铁链甚长, 容得她在这间密室中自由走动。只是因玄铁所筑,她又被成日喂着软筋散,便根本无力挣脱。

    十月天, 她缠着冰冷的铁链卧在榻上, 深夜里便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这夜好不容易在凌晨时分昏睡过去。

    眼下,又要不得安宁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十月初一离开秦王府,午时才至城郊官道, 同小叶子上了提前备好的车驾,正在车中预备易容,却为人偷袭。

    这天底下能出其不意, 一招制住她的, 除了应长思大抵也没旁人了。

    她易容换装,本就是为防他和霍靖。

    按她原本计划,虽她一时也不知要前往何处安身,但出于安全考虑, 这些未雨绸缪的事总要提前做好, 况且她还带着一个孩子。

    而届时即便霍靖闻得风声, 她已经换了面目, 在不知处的地方落脚。有了上辈子的经验,总也不会被容易寻到。

    何况前生,她伤成那样,尚且躲了四年之久。

    如今条件,比当时不知好了多少。

    一来当今天子本就不会放过霍靖,他亦是自身难保,所处境况要比前世劣势许多。

    二则是她自身,有银两傍身,小叶子也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她们可以隐入市侩,租间屋舍,寻些合适自己的活计谋生。或者隐于世外,她可以教小叶子练武,在山中林间,放羊打猎。

    她从答应陆晚意离开的那一刻,从伴在萧晏身边最后的时光里,尽可能地去寻找让自己走得从容、能控住自己放下、不回头的理由。

    想着最好的一点,是萧晏不记得她了。他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不必如自己这般摧心剖肝拼命压抑着思念。如那个女子所言,他日有安宁天下与她容身,她便可以告诉自己,是得他所佑。

    他是个英明的君主,爱黎民苍生,便也是爱她的。

    而她,实在应该知足。

    她有比前生更康健的身子,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有同他耳鬓厮磨真心相爱的时光,如此重活一遭,她依旧可以感激命运。

    叶照想,她当是可以过好往后余生的。

    却不想,未曾离开洛阳,她便又重新为人所囚。

    她原是苏醒在三日之后,十月初四那日。

    如今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

    脚步声停下,叶照便觉一股压迫感直面而来。

    两颊被捏住,被迫仰起头。

    叶照一动,周围便发出一阵铁链晃荡的声响。

    来人在榻上坐下,将她拽近,从她敞露的胸膛寸寸往上轻嗅,过脖颈,经耳垂,最后面庞贴在她额头,蹭上她一侧柔软的发丛。

    叶照忍过战栗和恶心,沉下心,告诉自己他最多只敢这样,断不敢再有实质的侵入。

    他,是霍靖。

    如何不敢?

    缘由在应长思。

    想起和明师父相认后,叶照方知原来二人出自同门。

    萧旸当年在战乱中,跌落山崖,原是被苍山派掌门尹无双所救。而按照时间算,尹无双原该在更早年间,已经魂断西域雪山之巅了。

    这位让西域和中原两地武林都折腰仰首的一代侠女,唯一一个练全了百蛊毒、惑瞳术、丹青笔、箜篌音、九问刀的江湖客,最后却是死于功法不畅,走火入魔,自是让人万分唏嘘。

    但是萧旸告诉她,并非如此。

    尹无双乃是被座下首席弟子尹长安戕害所致。

    那一年,尹无双同其青梅竹马的师兄正值新婚,闭关合修秘术。尹长安佯装受伤,引得尹无双欲要提前破功出关替他疗伤。

    其师兄不忍,遂传功于她,代她出关救治,不想为尹长安偷袭杀害。尹无双只当二人传功导致重伤,匆忙出关救治自己夫君,才知人已亡故。

    悲痛万分之际被爱徒点入死穴,穿透琵琶骨,锁了一身功夫

    至此被囚银莽原雪山之巅。

    三年间,被尹长安百般强辱,二次怀孕,最后诞下一女。

    大抵在尹长安眼中,他的师尊,终是同他有过一段和谐恩爱的时光。

    那是尹无双第二次被迫有孕后,性子静下,人亦复了最初的柔和。

    临近生产,尹长安解了她的琵琶骨,让她养伤护胎。如此至半年后,尹无双勉强恢复一成功法,心知再难回巅峰,亦知晓不是彼时尹长安的对手。

    故亲手杀死百日亲子,从雪山之巅纵身跃下,假死脱身 。

    至此,这世上再无人与名,皆无双的女子。

    亦无尹长安。

    尹长安,先天五脏有损,被双亲所弃,流落街头为乞。

    五岁时,为初次下山行走江湖的尹无双所救,因天资甚好,听话乖巧,被其收为首徒。且随师姓,赐名长安。

    乃其师尊对其之祝愿,盼他一世长安。

    多年后,徒占师,师杀子。

    尹长安遂改“尹”为“应”,不求长安,唯愿长相思,故重新取名,应长思。

    当真天不绝尹无双,她坠崖之后,尚且活命。在崖底潜心修炼,欲寻根骨清绝者,承她衣钵,为她清理门户。

    如此,数年之后,在中原之地的山涧里,救得萧旸。

    萧旸资质尚好,但算不得绝顶。只是彼时尹无双即将油尽灯枯,不得已倾囊相授,让其再寻根骨优质的有缘人。

    时光流转,跌落山涧崖底的萧旸原是失了记忆,双腿已废,得了尹无双最后的内力,方续骨重新能够行走。

    后在安西之地,同花魁慕小小一见钟情,而每半年他都会去慕小小处半月到一月不等,乃是闭关运转真气,保证双腿的行走。其余时间都奉尹无双临终师命为己任,寻找能真正承她衣钵的人。

    直到无意间发现叶照。

    那会他原是去了一趟尹无双墓前,告知这等好消息,且将最后的落脚处和给慕小小赎身的银良落实,想着可以早些接走叶照和慕小小。

    不想再回来鸣乐坊,这处已经人去楼空,连着房舍院落都被夷为平地。

    他百般急怒忧惧之下,既觉有负师恩,又负爱人情意,千愁万绪困扰,竟是破了心法,双腿再度废去,而当年记忆则重新涌入脑海。

    为留性命,徐徐图之,百转千回下,凭信物回了洛阳皇城,认祖归宗。

    萧旸还告诉叶照,她同尹无双长得有七八分相像,若是眼下泪痣挪到眉宇之间,化作眉间朱砂,便是仿若一人。

    叶照此番被应长思所控,又落在霍靖手中。方才出此下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应长思修炼的功法乃“琉璃幻”,是一种催眠术,只因当初尹无双在他面前杀子跳崖,他受刺激乱了心法,如此便再练不到巅峰处。且时不时便会产生幻觉。

    如此,叶照索性勾着他,作他师尊。又念之前世,她被困牢狱,应长思磋磨她却又百般护她腹中孩子,大抵也是因为尹无双之故。而小叶子虽眉眼轮廓皆随了萧晏,然不偏不倚,正好天生一点,眉间朱砂。

    小姑娘从隔世来,原比叶照想象地更加聪慧隐忍,只她一个暗示,一个提点,她便领悟到位,直哄得应长思片刻不离地带着她,又护着她。

    故而既做了应长思师尊,他自不许旁人碰她。

    霍靖暗地里的人手早在去岁便被萧晏清除干净,明面的霍家军亦被萧明温彻底绞杀,如此所仗唯有应长思及其他的苍山一派。

    遂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便如此刻,与叶照,他最多不过或摸或嗅,断不敢做任何留有痕迹的事。

    叶照尤觉身子一阵凉意,便知他在为她脱衣换裳。

    她本就看不见,这回脑海中愈发全是萧晏的影子,却又不敢去想他。

    衣衫套了几重,霍靖端来案上汤药,给她喂下。

    软筋散,纵是如今每日都喝,叶照还是本能地抗拒。

    霍靖箍住她下颌,蛮横灌下。

    “乖乖的,一会带你出去散散心。”

    霍靖给她擦去药渍,拍了拍她面庞。

    叶照稍稍放松了些,心下略过一丝窃喜。她被关在此处十余日,因是四下封闭的环境,实在辨不出身在何处。

    但凡能出去,哪怕是一点风声,一缕花香,一句人们的谈话,她都能以此为线索去辨别。

    小叶子从隔世而来,旁人勉强信了萧晏那编造之语,霍靖根本是不信的。因为按年岁,她生小叶子的时候,正在百里沙漠中,怎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大起肚子。

    故而,他从未将小叶子当成是她与萧晏的亲子,便对她不怎么设防。

    叶照想着,如此若是能得一点外头线索,是否可以想办法,让小叶子先逃出去。

    霍靖瞧着面前人又摆出一副任之处之的模样,心下不由生起三分恼怒,冷嗤道,“猜猜,我把你的罗带送哪去了?”

    闻言“罗带”,叶照瞬间变了脸色。

    只匆忙向枕头下摸去,没有。

    她跪在床榻,掀开锦被四处摸索,四处都没有。

    她才被喂了软筋散,下榻时足下绵软,便整个跌下去。

    屋中接连不断响起铁链的声响,杂乱又刺耳,接应她疯狂而无序地翻找……

    “罗带呢?”

    “你把罗带还给我!”

    叶照朝霍靖扑去,怒吼道。

    霍靖俯身,拽起她披散的长发,蔑视道,“真行啊,他居然把你养的胆子这般大!还是说,为了他,你居然敢这这般放肆?”

    叶照喘着气,拼命挣脱他,只伏在地上继续寻找。

    她看不见,又乱了心神。

    不多时,手划到了方才跌碎的杯盏,额头撞上桌案拐角。

    霍靖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来,轻笑了一声,“记得同你说了,萧晏大婚那日,婚宴上记起一切,当场毁了婚宴。你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吗?”

    他凑上前去,气息喷薄在她耳际,“因为新妇喜服少了一条罗带,如此撞破他被你强行封锁的记忆,逆了一身气血。你差点害死他!”

    叶照艰难地回头,咬着牙根平复自己的心绪。

    霍靖不过是刺激自己,看着自己各种苦痛忧惧,让他心中舒畅些罢了。

    “那也很好。”叶照笑了笑,“终究我没有痴心错付,我爱的郎君爱我如斯。”

    “贱人!”霍靖一把掐上她脖颈。

    叶照却半点没有挣扎,由他施力发狠。

    然不过须臾,霍靖便松了手,将她扔在一处,冷嗤道,“你想求死?绝不可能,留着你,才能牵住萧晏。”

    “原来你清楚!”叶照亦讽笑,忍不住又急咳起来。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的咳疾越来越重,自不是装的。

    这一厢折腾下来,她喉间发痒,竟是咳了许久都不曾停下。直到面色紫胀,额上冒汗,整个人奄奄一息。

    霍靖明白她的价值,只在应长思进来给她打开手铐脚镣后,扔她一袭披风。然后一行四人从暗道出,上了车驾。

    母女二人皆被点了哑穴,叶照又因失明,如此只得闻得声音。

    这一日,秋风格外严寒,吹的马车帘帐时起时伏,小叶子瞥见外头场景,不由瞪大了眼睛,原本被叶照牵着的手一下攥紧了她。

    叶照蹙眉,奈何无法沟通。

    但是她在走出暗道的一刻,隐约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片刻,马车拐了个弯,人明显多了起来,仿若是在闹市中。再一个弯,尚有人声,却又格外静谧。

    又一阵寒风灌入,掀帘而起,小叶子似是又见到了什么,只猛地站起。

    孩子被推回来,叶照受不住寒风,一边咳嗽一边匆忙护住孩子。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叶照尤觉窸窸窣窣的人声,仿若远处有许多人,但他们话语又十分细小。

    想言,又不敢敞亮地说。

    “你不是想知道,罗带在哪吗?”霍靖抓着叶照的手,伸出帘外。

    天空竟是下雪了,很大的雪势,雪花一朵一朵落下。

    叶照垂在外头本就冰冷的手,未几就开始发僵。

    “殿下,您起来。下雪了,您身子受不住的。”熟悉的声音砸入叶照耳际,她伸在外头的手忽颤。

    是林方白的声音。

    他的殿下……

    谁是他的殿下?

    这里是哪里?

    “这两日你昏睡着,昨个我得消息,萧晏醒了。于是把你的罗带暗箭射到了楚王府的大门上。”霍靖将叶照的手拽回来,放在手中暖着,继续道,“萧昶那个草包,成日见不得萧晏好,且让他们闹闹,耗掉些心力人力。”

    霍靖顿了顿,叹气道,“主要是萧晏,他脑子太好使,本侯且不能让他沉下心来。待本王拿回本王想要的东西,他且也需得赔掉半条命才是!”

    “你知道他此番再作甚吗?”

    叶照无声。

    霍靖抱起小叶子,撩帘与她看。

    小叶子看向外间场景,拼命踢打着霍靖。

    叶照一把夺过孩子,按住她,不许她动,更不许她看。

    小叶子趴在她肩头,沉默下来,用指腹在她背上写,“阿”、“耶”。

    叶照突然便笑了笑,用力点了点头。

    她将孩子抱在膝头,拢在披风中的手在她掌心写,“来日记得唤他。”

    这期间,霍靖已经说了,萧昶折辱萧晏,要他跪完十里朱雀长街,方告诉他,她的下落。

    萧晏,居然应了他。

    “真遗憾,你看不到。”霍靖重新撩起帘帐,低声道,“萧晏实在得到太多了。我的阿娘,我的女人,我的地位和权势,统统被他占了。可是现在,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洛阳皇城中,被哄捧着长大,半生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居然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你是真了不起,居然能让他屈膝叩首!”

    “痛快啊!”霍靖笑道,“真是草包有草包的用处。我就想着让他们折腾折腾,倒是真没想到这般法子!”

    叶照死死搂着小叶子,一声不吭。

    “难受吗?”

    “心疼吗?”

    霍靖撩起她下颌,又戳上她心口,“让你出任务,你居然敢这般背叛我!如今是伤不得你,罚不得你,便以此罚一罚你吧!”

    话毕,霍靖竟然掀帘下了马车。

    “殿下,你这是何苦!”外头看来,是礼部侍郎李素车驾停下,俯身欲要扶起秦王殿下。

    地上已经积起一层薄薄地冰渣,萧晏也没吭声,只拂开他,继续一步一叩首,欲要跪完十里长街。

    这日萧昶昨日便提出的条件,他已经多耽误了一日。

    晚一日找到她,她便多遭一分罪。

    其实,以他的心思,自能判定萧昶知晓叶照的下落,十有八|九是诓他的。

    可是,万一呢?

    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一试。

    “殿下,你听润平一言!”

    “让开!”

    马车内,叶照蹙眉惊骇。

    倒不是因为萧晏的声音入耳。

    是“润平”二字。

    萧晏同她说过,李素,字润平。

    她凭着时间、距离、和声响,非常确定,方才下去的人是霍靖,眼下开口的人也是霍靖。而声音的不同不过是他一点技巧变了腔音而已。

    她本来还惊讶,霍靖如何敢出现在萧晏面前?又如何要换声说话?

    脑海中豁然浮现出那日霍青容孩子满月宴上的感觉,还有今日走出暗道时听到的婴孩的啼哭声……

    原来,如此。

    霍靖,易容成了李素。

    她居然是被囚在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

    竟然,与萧晏,不过数里之隔。

    叶照在小叶子掌心写“那人乃霍靖。”

    小叶子前世自是见过霍靖,不由摇头。然转瞬想起他先前的声音,只抓过母亲手,“他易容?”

    叶照颔首。

    “李素”站了片刻,叹气回到车上,转眼自是换了一副面容。

    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回去。

    马车转过两个轱辘,同跪着的人擦身而过。车内的小姑娘突然疯狂撞击车壁,差点就要从窗口跌出去。

    叶照被喂了软筋散,但凡她能聚起一分力气,定会将她推出去。

    如今,她只能眼看着小叶子被应长思一把拽下,拎回座上按住。

    漫天白雪落下,马车踩着雨雪离去。

    萧晏起身的一瞬,心口莫名一阵刺痛,他顿在原处,鬼使神差地回头看那辆车驾。

    “殿下!”林方白一路给他撑着伞,眼见他面色一阵白过一阵,忍不住再次出声。

    萧晏未理他,还有三里,便结束了。

    不能功亏一篑。

    叶照被再次送回密室,只由着霍靖重新锁上铁链。

    “你杀了李素?”叶照开口道。

    霍靖一愣,笑了笑,“不愧是本侯亲自训练的,果然聪明。这才出去一趟,前后便被你想通了。”

    “他在天水城崖底,大概已经被野狗分食了。”霍靖有些得意道,“本侯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回到洛阳,回到我的家,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一切!”

    “襄宁郡主你是胞妹啊……”

    “你还有心思向她?”霍靖失笑道。

    叶照瞬间反应过来,顿生一层冷汗。

    如今,他是户部侍郎,与萧晏同朝为官。

    还是萧晏的座上宾!

    叶照惊惧的这一刻,朱雀长街的尽头,亦是一片唏嘘惊叫。

    在半柱香之前,秦王殿下原是跪完了十里长街。

    撑着起身时,虽衣袍染泥,簪冠皆散,甚是狼狈。

    然面对着棚中高座的皇兄,尚且保持着恭谨之态,甚至他还拱手施礼,“还请五皇兄告诉臣弟,阿照的下落!”

    萧昶大笑,尤觉出了一口恶气。

    江山君主之位,因他生母之故,他早已无缘。

    既争不到,且将其折辱一番,亦是痛快的。从小到大,他实在被萧晏压的太久太多了。

    “本王不知,你且动脑子想想,本王要她作甚?”萧昶起身走到他面前,“再者,本王哪里捉的住你那王妃。”

    “你初时不是这样说的。”萧晏的眼尾点点泛红,“你说,我跪完,就告诉我的。”

    “对,五哥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知、道!”萧昶拍了拍他臂膀,笑道,“赶紧去想辙,找人吧。莫在五哥处纠缠,白的浪费时间!”

    说完,又拍了一下他臂膀,仰头大笑离去。

    萧晏合了合眼,眸光似是连着眼尾都染上了猩红。

    他上前一步抽过正欲跟着萧昶离去的侍卫的长刀,抬起一脚踢翻那人。

    “萧清泽,你做——”萧昶闻声转身,竟被萧晏一刀捅入胸膛。

    身后侍卫涌上,然哪敌得过武状元出身的林方白。

    “我且再问你一句,阿照在哪?”萧晏握刀的手推近一分力。

    “七……七弟,我、真真不知……暗箭射……门上!”萧昶又惊又惧,“你不能、杀……我,同室操戈……父皇不……”

    “杀了你,父皇便又少一个选择!我怕什么!”

    “你恶心我太久了!”

    萧晏冷笑,竟是在朱雀长街,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杀了五皇子萧昶。

    不仅如此,消息传到萧明温耳中时,他已经派人抄空了楚王府。

    自然,未曾寻到叶照的踪迹。

    不多时,天子传召他入宫的旨意便入了秦王府。

    萧晏靠在榻上用药,竟是连眼都未抬。

    内侍监立在堂中,如芒刺在背。

    滴漏滴答,萧晏不仅没有接旨的意思,竟是靠在榻上,缓缓合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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