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到秦王府, 若是车驾往来,至多大半时辰。然内侍监从未时二刻执诏书离宫,直到酉时正, 宫门即将下钥亦不曾回宫。反而是宫中又派出内侍监, 二次前往传召。
日落月升,月退日出,又是一日。
十月十四,第三封诏书入秦王府, 依旧无有回应。
十月十五,乃每月逢五逢十的大朝会。
秦王殿下并未上朝。
朝会之上,群臣静默, 看似无事可议。
然怎会无事可议?
两日前, 五皇子楚王陈尸街头。
两日间,七皇子秦王三次拒召不出,今日更是无故不参朝会。
一个亲王的惨死,便足够大理寺和刑部执芴上报。
而一个亲王这般不遵君令, 御史台更是该轮番弹劾。
可是,满朝文武只是这般无有声息。
该有的声息,早在这日朝会前, 在这两个昼夜之间, 各府邸或递话商讨,或冥思推演,通宵达旦里,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了一致的答案。
如今, 天子膝下只剩了两个皇子, 大皇子萧旸和七皇子萧晏。
萧旸虽自成婚后, 开始入都察院任职参政, 各方面确乃不错,但终是不良于行。然纵是不念他双腿疾患,政绩之上亦无法同七皇子萧晏比肩。
那个十岁出入勤政殿听政,十九岁就担了兵部尚书一职,二十一岁掌半壁军权的少年皇子,其实基本便是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的。
再加之今朝楚王薨逝,秦王上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楚王便是秦王杀的,整个洛阳朱雀长街都是人证。三封诏书不接又如何,至今没有禁军围困秦王府,更无一字一书言秦王殿下抗旨不遵、忤逆君上。
文武百官如此思之,御座之上的人又岂会不做考虑。
萧明温看着如今朝上,空出的两个位置,想自己一死一生的两个儿子,终是感慨。
确实,这两昼夜里,他从最初听闻萧晏杀了萧昶的震惊,到萧晏拒不接旨的盛怒,再到昨日合眼前的基本释怀,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的那个儿子,看着一言不发,其实分明已经说得明白。
他眼下,只接两样诏书。
赐死,立储。
而在赐死和立储之间,看似一场豪赌,却分明将了天子一军。
便是朝臣心中所想。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王朝继承人了。
昨夜里,萧明温去了昭仁殿,在殿外站了半夜。
想这一生所有,虽有遗憾,却也胜过十中之九的世人了。
对于贤妃母子三人,他终是有亏欠的。且不论贤妃曾为他侍奉养老双亲,只看这一双儿子,一个江湖漂泊许久,一个自小疾病缠身,不久前又遭婚姻重创,他当补偿些许。接下来的路,且由他们按自个的意愿走下去。
只要在规矩、伦常之内,便也没什么。
而他,百年后自要与先皇后同椁。
如今生时年岁,且再陪陪发妻吧。
这般先后想来,萧明温遂也开了心胸,释怀了些。
只是不想,今日萧晏竟连朝也不上。
纵然自己心中已经搭好梯子,可是儿子却不得心意顺之踩下,萧明温好不容易按下的怒气,又隐隐上升。
他叹,到底年轻了些。
萧明温盯着那个位置又顿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大监。
大监躬身领会君意,只上前一步,打着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瞬。
“退——”
“等等!”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截断大监的话语。
朝臣温声望去,竟是闭府了两日的秦王殿下。
萧晏气色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满殿的朝臣还是有所讶异。
自十月初六大婚闹剧后,至今不过十日,这秦王殿下竟整个脱了相,瘦削的面容冲淡了数日温和爱笑的眉眼,将轮廓印得深邃又锋利。
部分同他往来不多的臣子,这般一眼望去,蓦然打了个寒颤。
步履虚浮、气息微喘的秦王殿下,一双凤眼,却是坚定又威严。
他躬身跪下,道,“儿臣病情未愈,昏睡了两日,不知父皇再三传召。这厢醒来,更是延误朝会,还望父皇恕罪。”
给了不接诏书、不准时上朝的理由,却是绝口不提萧昶之死。
显然这是给陛下铺台阶。
群臣懂,天子自然更懂。
如此台阶铺来,同萧明温心中预备的梯子接上,他便还有何好说的。
遂道,“你既重伤初醒,急急奔来,想必也未看诏书内容。”
“儿臣鲁莽!”萧晏气虚,隐隐发颤,然却是背脊笔直。
“起来。”萧明温瞧着他白得几经清苍的面容,不由蹙眉道,“原是你的好事。”
他顿了顿,示意大监宣旨。
大监打开今早陛下的旨意,一字一句朗朗读来。
“皇七子萧晏,为宗室贤嗣,人品贵重,天意所属,兹谨告天地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即日起分理庶政,各司所奏之事,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殿中静一瞬,随即贺声齐上。
萧晏接旨起身,受百官贺。
朝臣叩拜。
无论是从来就拥秦的一派,还是保楚的一党,此刻对这位帝国首位皇太子,皆钦佩而震撼。往前退百年,往后再百年,大抵难寻一个在夺嫡中,只流一人之血,便彻底胜利出的。
自然,也有部分人,尚且觉得七皇子赢来多是仰仗天命。但凡帝王子嗣多些,也不会这般容易轮到他。
然,唯有萧晏自己知晓,曾几何时,他对帝位并无眷恋,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惶恐。他这一世,暗里清缴各地霍氏棋子,明面步步掌权,皆不过是为了寻那一人罢了。寻到了,他在温柔乡缱绻,享受好时光,也不是非至尊位不可。
可是,这天下与命运,从未长久眷顾过他。
更不曾善待她。
除非如此刻般,他抬起略带疲乏的眉眼,看匍匐于足下的臣子。
如此这般,他是否可以肆意些。
殿中回荡地恭祝之声,终于停下。
大监再次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分列的朝臣中,竟有一人执芴出列,乃礼部侍郎李素。
一件是秦王即太子位的冠冕事宜,一件是先皇后下月的周年祭。
眼下,萧晏哪有心思大办太子宴,只以一切从简、不宜破费为由,让礼部按祖制正常进行即可。
以往,萧晏同他一道北面称臣,并未觉得什么。这一刻,萧晏南面为储,站在九重白玉阶上,越过几重人身居高临下看李素。
他站在殿下,执芴低首,隐去大半面庞,容颜不显。有一个瞬间里,萧晏心头蓦然略过一层寒意,惊觉那轮廓身影仿似……
仿似、霍靖。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太子监理,礼部操办。”身后萧明温的话传来。
萧晏回神,转身,“儿臣领命。”
“臣领旨。”堂下,李素遂礼部尚书一同跪下。
这件事,原是说的先皇后周年祭。
自是如今萧明温最在意的事,亦是萧晏上太子位的头一桩事。然到底自己生母尤在,且曾是帝王发妻,纵萧晏同皇后情分甚笃,到底夹杂着恩仇几许。何论眼下,他如何有心力完全上心打理!
倒是李素,在下朝后,同他走在一起,道是让他不必费心,皇后周年祭他负责即可。
萧晏看他一眼,不由又想起方才殿上感觉,不由低笑了声。
大抵是自己实在虚得厉害,方产生的错觉。
李素如今住暂居在原来的定北侯府,这厢又领了先皇后周年祭的差事,倒确实都占着霍靖的影子。
去年十一一月,宫中凌霜楼一跃,红颜俊杰皆成白骨。
有情人相拥共赴黄泉,原该是人生幸事。若所有何遗憾,大抵是死前未能再见独子一面。
焉知,这不是那独子之憾!
萧晏这般思来,眉心跳了跳,霍靖或许会在皇后周年祭回来?
阿照和小叶子定是在他手中,他是要以自保,还是用以交换其他想要的东西?
“殿下!”李素唤他。
伴着化雪后的寒风,萧晏抵拳咳了两声,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萧晏本想有话说,奈何气息不畅,缓了一瞬。
这一瞬滞下,李素却是将话接来,“殿下且好生保养着身子,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臣定会操持好,殿下安心便是。”
“届时,只需殿下入后陵,请出先皇后骨灰即可……”
已至承天门前,萧晏伸手扶在侍者手上,已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只虚阖着双眼笑了笑,“先后周年祭那些礼仪,你且办着。需要孤作何事,呈卷宗来吧。”
“臣明白。”
“自入洛阳,你是愈发勤恳。”萧晏拍了拍他臂膀,突然有些羡慕他。
这厢各自回去,他唯有空房冷寂,而面前人却是妻儿在怀。
“臣得殿下提拔,不敢有负恩德。”李素拱手道。
萧晏本欲转身上车驾,闻这话蓦然顿了顿,终也没说什么,
李素恭谨候在一侧,恭送人离去。直到萧晏的车驾淡出视线,他方松下口气,亦上马车催车驾急行。
他隐隐感觉,他等不了许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而半个时辰前,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亦出了一桩于霍靖而言,并不乐观的事。
叶照没有喝下这日的软筋散。
按理,今日霍靖早朝,应长思自会过来给叶照喂服。
只是昨夜,与他同室而寝,只隔着一座屏风歇下的小叶子,一夜惊梦。扰得他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理内息。
初时梦魇,他将将入定,本不欲理会。然小姑娘时不时发出惊唤,他终于没忍住,出定至榻前,想点了她昏睡穴。不想小姑娘猛地惊醒,扯着被子缩在角落,只抬起一双幼鹿般的眼睛,眉宇紧蹙,扯着眉间朱砂,朝他抽抽搭搭泪流。口中咿呀迷糊,一会喊阿娘,一会看他,张着唇口却却硬是吐不出那两个字,唯有眼泪汹涌……
应长思默了片刻,将人裹入被衾,呵了声别发出声,遂甩袖走了。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凄厉地喊了声阿娘。彼时,应长思周身真气才将将开始流转,被一记打断。顿了片刻,闻不再有声响,方凝神重来。
然,未几,小叶子又开始哭泣,却隐忍又压抑,只是持续不断,闷着气息,一点点传入应长思耳中。
应长思终是数十年修炼之人,不至于这般被侵扰。
但小姑娘实在执着、耐力惊人,整整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彻底停下嘤嘤哭声,只是到最后似是已经哑了嗓子。喘出的声响喑哑又破碎,甚至带着两分绝望!
应长思虽已是极力控制,然脑海中全是那一点朱砂印记,晃神中见到多年前,绝色出尘的师尊,将一个小小尸体扔入他怀中,他因接了一把,看了一眼,便错过了拉住她跃下山巅的身体……
只要他快一瞬间,他就能抓住她!
应长思起身下榻,奔至榻前,看缩在被中打颤的小小轮廓。神思便又触在旁处,心道如何这般晚才来,她阿娘惯是不喜她,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睡着,该有多怕!
他伸手轻轻拉开被褥,双手环抱自己的女童,泪眼朦胧看他。
看一会,竟整个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小姑娘身子又软又绵,哭声又嗔又娇,抱人的手又暖又紧。
从小生于雪域之中的邪魔歪道,原是身心惧冷,这一刻又得久违温暖。轻轻推开她,注视她面庞眉眼时,他的一双眼睛便开始隐隐泛起琉璃色。
小叶子重新抱住他,软软伏在他肩头,继续颤声落泪,唯亮晶晶的眼眸中,攒出狡黠笑意。
昨日里,阿娘交代了,寻机会趁他运功时让他生出幻觉,届时她有用。
至天亮不过个把时辰,小叶子缠着他唱歌,讲故事,还说他同他学武……
应长思眼中琉璃色渐浓,久久不曾退下。
直到小姑娘的一声提醒,“阿娘可是应当用药了?”
应长思方在恍惚中捡起一分清明,融了软筋散送去给叶照。只是整个人依旧不甚清醒,偏小叶子还道,“你待阿娘耐心些,她或许便不生气了!”
他进来的一刻,叶照闻他不甚规整的步伐,听他口中唤出的一声“师尊”,不由感慨小叶子,竟是这般高的效率和利落手段。
如此,她岂容他眼中那抹琉璃色退去。
只勾着他,用铁链声晃他,用一声“长安”唤他,磨着他允她歇会再用。
她忍过他贴着肌肤的亲近,终于在布帛被撕裂的片刻推开了他,对着已经迷离不得自控的人呵了声“放肆”!
叶照咬着唇瓣,明明只是权宜之计,明明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可是临到终了,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若不曾遇见萧晏,她何惧几人碰她!
不对的,她还有小叶子。
生死面前,有何不能放下?
她何必惹恼他?
这般想过,她努力平复了情绪,扯出一点笑来,正欲开口。却闻得面前人卑怯话语,道,“长安知错了,师尊您莫生气!”
他甚至在触上她面庞的一瞬,又触电般收回手。只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叶照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摸索着寻到那碗软筋散。捧着它,拖过沉重的铁链,入净室将它倒了个干净。
只要少喝一碗,今日就能攒一日力气,凝出一点功法。待明日的那碗用下,她便可以提气化散,纵然不能化彻底。但药效总该会降下许多,如此便又可以凝出稍许功法。
届时但凡她有足够的力气,撑起一炷香的时辰运功,这定北侯府同秦王府不过两条街道,数里之隔,她当是有机会将小叶子送出去,再不济送个消息亦是不难的。
阶梯的踩踏声传来,叶照知晓这是霍靖下朝回来了。
遂匆忙搁下碗盏,回了榻上。
叶照有些心慌,因为霍靖进来时,铁链的声响还在回荡。
似是发出一阵仓促声。
好在她咳疾甚重,遂掩口咳了两声。原是假装,不想应付应长思至今,费神良多,如此一勾,竟是真得咳了起来。
霍靖看着桌上空碗,又见抱膝坐在床榻,咳得颤颤巍巍,铁链直晃的人,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只在榻畔坐下,伸手将人拽来身边,给她顺着胸口。
“同你说桩高兴的事。不,应该是让你高兴的事。”霍靖抓在她胸上,低嗤道,“萧晏被立为东宫太子了。”
叶照闻言,并无太多喜悦,只松下一口气。
到底萧明温只剩了他这么个儿子,纵是他杀了楚王,也只得作罢。总不能再杀了这个以正律法,让自己无后,国无君王吧。
叶照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萧明温自然也懂,霍靖亦懂。
只是霍靖不曾想到,萧晏竟敢这样剑走偏锋,彻底控局掌局。
本来,他已无兵甲暗子,便想利用萧昶去折腾,试着分化朝政,削弱他们萧家势力,让他们从内部烂去。
可如今这厢,即便皇帝还有半壁军权,但其他政务、和另一半军权管理皆在萧晏一人手中,这朝中矛盾已然挑不起来。
“这般平静?”霍靖如今见不得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只手中发力,骤然捏紧。
叶照如他所愿,眉头皱了皱,甚至因他如此突然的搓揉,还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霍靖心里痛快了两分,又笑道,“那么再同你说件你会不开心的事,下个月我便要带你离开这了!我们去海外,去萧晏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这……叫什么?”
“叫生离即死别。”
“当日,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霍靖一把扔开叶照,“我和我阿耶阿娘,便是如此。”
“生离即死别。”
脚步声离去,叶照撑起身来。只提气,凝神运功。
霍靖说要将她带去海外,她并不觉的他说的是真话。多半气话而已。
因为带走她,没有任何意义。
霍靖如今套着李素的一张脸,如此骤然失踪,以萧晏的能耐,定会将前后事宜连起来。如今朝中又是他独尊,为了她和小叶子,他是一定会上天入地搜捕霍靖的。
霍靖入京一遭,已经挑不起萧家朝廷的内乱,便是报不了仇了。正确的做法,当是即刻离开,纵是带着她作为人质,又为何要等到下个月呢?
叶照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多思,只静心调理内息。
*
萧晏闭府了两日,原也不曾说谎,确实身子无力。
他冲开两生花的禁锢,吐了一床的血,算是伤了元气。将醒两日,便在雪地中一步一跪,跪完了十里长街。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如此闭府,不过一箭双雕罢了。
既是修养,又博弈出了新的天地。
这原是诸人都能看到的两重利益,其实还有一重。
这两日中,他在时睡时醒里,理清了一件事。
若他猜想无错,霍靖当是已经回了洛阳。
萧晏回到王府,粗粗接了府中人的拜贺,只将有关被立为太子一事的相关事宜交给属臣打理,自己则回了清辉台。
未几,便有人来禀,道是湘王殿下和户部尚书过来了。
萧晏命人请入。
户部尚书奉命送来他要的卷宗,遂告退离府。
“劳皇兄翻阅统计从去岁十二月至今岁十月,这十个月来入洛阳的暂居或长居的人口。”
萧旸也未多问,只执笔阅卷,勾画记录。
萧晏揉着眉心,在一处用药。
“我瞧着不少,有两百多户,你且合眼养养神。”萧旸看他一眼,只低叹一声。
当年慕小小骤然失踪,他也受过这般摧心肝的滋味。
萧晏笑笑,听话合了眼。
两炷香的功夫,萧旸推过轮椅,上前推了推他。
萧晏瞬间睁开眼,从兄长手里接过。
确实不少,且不论光有姓氏名字不全的,便是这有名有姓的亦不少,有四十多户。
萧晏道,“请皇兄继续勾画,在这四十多户中勾出有爵位、有官职的。”
这厢容易许多。
萧旸任职都察院,又是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炷香的时辰,便将这里头九户符合条件的人家都圈画了出来。
“找出他们的现居地。”
萧旸颔首,按名翻阅查询。
尚书省崔忠玉,现居宜阳访十八号。
国子监钱永亦,现居宜阳访二十七号。
礼部侍郎李素,现居永平访十三号。
大理寺少卿公孙仪,现居永平方三十号
……
萧晏铺开洛阳城建筑图,按萧旸所言,将九出府邸一一圈出。
“你到底是何意?”萧旸看着地图勾画。
萧晏从案桌屉盒抽出短箭,搁在手中把玩,“皇兄可还记得我十二那日去了您府上,回来时萧昶已经在我府上候我。”
“我送你的回来的,自然记得。”萧旸道,“有何不对吗?”
“十二那日是我昏迷醒来的第一日,我是辰时正离府去的您处,从您府中出来时,巳时五刻回到王府,彼时萧昶已经在了。掌事说他已经候了一刻钟——”
闻到此间,萧旸豁然舒眉,“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醒来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已经有人知晓。且在这段时间内,刨去监视你的人传信给自家主子的时间,通知给萧昶射箭送信的时间,然后还有萧昶过来候你的时间,无论是信鸽还是脚力,都需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方能完成这些步骤。如此,那个监视你、挑拨萧昶的人,距离你的府邸格外近。只在半个时辰的路径内,甚至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萧旸抽来地图扫过,方才他报出的九处府邸,其中六处在城东宜阳访,皆需大半时辰,,是断没有可能的。
如此只剩得与秦王府同在城西永平坊的司马府,永昌伯府,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萧旸惊道。
定北侯府,原是霍靖本家。
萧晏合了合眼,将手中箭矢盯在那个位置上。
原不仅如此,挑拨萧昶,亦是霍靖惯用的手段。
“那李素夫妇,是被控制了?还是根本不知情,霍靖乃藏匿其中。”萧旸蹙眉道,“还有阿照,又被藏在何处呢?”
“而且,这些尚是推断。我们要如何验证呢?”
“若是真的,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强攻不得,他手上便是无兵无甲,但是这般多的人质。我们尚不能打草惊蛇!”
萧晏食指扣着案桌,半晌道,“先验证推断正确与否。”是与时间赛跑的事,一分一秒都耽误不起。
他凑近萧旸耳畔,低声吩咐。
萧旸领会,回去安排事宜。
清辉台又剩了萧晏一人,他从袖中拿出那方罗带。其实还不曾缝制完毕,还有最后一圈金玉珠不曾缝上。
他起身回了内室,寻出珠子重新缝上。
缝着缝着,不由望向床榻畔。
恍惚间,他看见叶照坐在床榻,是那个她即将离开他的夜晚。
她那样安静地坐着。
然后起身,拉他去了库房。
她说了什么?
她说,“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萧晏的眼泪落在罗带上,打颤的手捏不起一颗细小珠子。
他的妻子,前生死别,今世生离,为他入死出生,却不曾穿过一次嫁衣。
她原也看不到自己穿嫁衣的模样,不过是想穿给他看的。
却因他一声不可,终是连碰都不曾碰过。
日落余晖敛尽,萧晏如今入眠,已经需成倍的安神汤方能睡过去。
时间流逝,看似平静。
然唯有萧晏近身的几人知晓,并不平静。
朝政上,虽无有大事,如今政务都有他管着。只是皇上对先皇后的周年祭要求格外多,如此整个礼部便忙得团团转。
幸得李素,所办事宜多得陛下夸赞。
如此,萧晏自也放心让他去办理。
只是冷眼瞧着他,到底对于霍靖归来一事是否知情。
十月二十这日,湘王妃慕小小在府中开螃蟹宴,下帖请了大半个洛阳高门的女眷。因着萧晏已是储君,湘王府自然水涨船高。莫说得了帖子不来,便是没有帖子的都恨不得挤破头参宴。
然被盛请的礼部侍郎夫人、襄宁郡主却因身体抱恙之故推却了。
又三日,宫中贤妃和淑妃二人,为先皇后周年祭,去了大慈恩慈还愿请福,自是邀请近身的女眷同行。襄宁郡主染恙未愈,便依旧婉拒了。
翌日,没有朝会。洛阳下了入冬来的第二场雪。
朔风凄凄,雨雪纷纷,玉浆压枯枝。
萧晏仰望阴霾天际,翻涌的浓云。
道是人未老,却已思年少,故人却多病。
如此,太子銮驾,入了定北侯府。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红包,明天有两更,所以别闹哈!明天中午12点更。
? 62、晋江首发
萧晏是全副仪仗到的定北侯府, 没有私服,更不是悄悄地来。
霍青容闻得殿下驾到,遂依礼将人请到正堂, 命人给自己理妆更衣。她不仅是礼部侍郎的夫人, 身上原还有正三品郡主诰命。
如此,装扮便自然繁琐些。
“夫人,太子殿下说您既染恙,不必这般仔细。”掌事姑姑恭谨道。
这是回了定北侯府后, 李素又挑上来的人。
霍青容拿着一支累金鹤鹿同寿的步摇对镜比划,笑道,“太子殿下贤德, 但我们总要有规矩。着人上茶, 再切些果子。”
“从安西带来的碧桃酪不是存着些吗?”霍青容转身问素云,“去奉给殿下,他一贯喜欢吃的。”
素云领命而去。
到底已经是储君了,霍青容没有让萧晏等太久, 收拾差不多,遂出去待客。
正堂中,一室的侍者护卫, 两人不过寻常闲话。
简单的寒暄后, 霍青容道,“郎君今日尚在府衙,殿下若是有事,妾身命人去传他。”
萧晏摇首, “孤知道的, 近日他为着先皇后周年祭, 甚是繁忙。不必唤他。”
“倒是你, 要多体谅他,别再使小性!”
“殿下到底是太子了。一味为着自个臣下说话。”霍青容本在饮茶,闻言不由多了两分娇嗔,只抬眸道,“妾身原还想仗着年少一点兄妹情意,求殿下作主呢。谁曾想,这亲疏已经倒过来了。”
萧晏亦有了些笑,只推了推案上果子,“你还敢提年少情意,你这是想要孤的命吗?”
霍青容扫过那盏碧桃酪,只匆忙提裙跪下,“妾身昏头了……赶紧的,给殿下重新上些果子!”
“起来吧!”萧晏笑道,“不就是安西的金贵东西,李素巴巴给你运了来,你偏在孤这处显摆你们浓情蜜意!”
“妾身不敢。”霍青容说着不敢,眉眼却皆是笑意。只重新坐下,手中把玩着腰间那块玉佩。
萧晏扫过,只又押了口茶,起身环顾四下。
“这处往昔你也未住过多久,多来都在宫中,倒是你兄长住得多些。他的事,淑妃当是与你说了。”萧晏顿了顿,“马上便是先皇后的周年祭,让李素多插些守卫,自个小心些。”
霍青容随在一侧,点了点头。
“你自个保重!”萧晏转首看她一眼,“到底淑妃有远见,给你择了处好人家。如今一家合乐,不似孤……”
“王妃吉人天相,殿下且宽心,也保重着自个身子。”霍青容看着萧晏被蒙了一层哀色的眉眼,缓了缓道,“妾至今清晰记得那年端阳,在沁园之中,被人以长剑挟持,亦是王妃救的妾身。此乃王妃行的善,定会福报的。”
萧晏为闻言,凤眸弯下,“承你吉言。”
两人这般闲聊着,素云已经重新带人捧了糕点,水果奉上。
霍青容上前接过,亲自奉给萧晏,“殿下用些吧,算是妾身谢罪了。”
言罢,将膳食搁下。
原来的那盏碧桃酪被霍青容端起递给了素云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碟水果拼盘,距离萧晏最近处。
萧晏瞧着外头才停的雪,又看面前果子,捏了个用了两口,净手起身道,“罢了,孤回去了。你这分明是要赶人!”
萧晏将大半个脆梨搁在果盘中,里头拼着香玉梨,沙枣,糖李子,蜜瓜,尽是安西的吃食。
看着已经不甚新鲜,但还是保留着部分水分和光泽。
不用猜,也知晓是四月里东来时,李素特地给她备下,保存至今的。
“殿下再尝尝糖李子,洛阳没有的。”霍青容指着其中一味水果道,“只剩这一枚了,特别甜。”
萧晏拣来,不由蹙了蹙眉。
许是时间久了,果子裂了一道口。他素来挑剔,搁手中握了会,也没多言语,片刻放了回去,“雪天甚凉,且待日头热些,孤再品你这果子。”
“都是以往郎君给妾身备下的。妾身不过借花献佛,给殿下尝个鲜罢了。”霍青容看着他放回,俏丽娇柔的面容浮起一层羞涩,手中又开始把玩腰间那方玉佩。
“有什么事便来寻孤,身子不爽宫中太医也尽着你传。我们还同小时候一样的。”萧晏挑了挑眉,“保重吧!”
“妾身恭送殿下!”霍青容跪在屋中,目送人远去。
萧晏銮轿离开时,李素的车驾正好拐道往府中回来。
霍青容脱了一层正装外袍,拨下两只沉甸甸的步摇,从乳母怀中抱来孩子,轻轻哄着。素云领着一众侍者退去,厚厚的帘子落下,挡住风雪。
霍青容哼着歌谣,看怀中才过百日的孩子,一合眼,豆大的泪珠便接连滚下来。
“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来了,没有好好告个状?”霍靖撩帘进来,从霍青容手中接过孩子,“来,唤舅父!”
霍靖回来有一会了,自是问过那个掌事,萧晏来此后同霍青容的一举一动。无有不妥,方才这般安心。
“阿兄,我已经什么都听您的了,各种宴会皆不曾赴。殿下来了,亦不曾泄露半分。”霍青容目光不离地盯着孩子,抬手擦干眼泪,并不想看那张和她夫君一般无二的脸,只低声道,“你到底几时把李郎还我?”
“淑妃当真给你择了个好去处。”霍靖笑道,“我还以为你那样不情不愿地嫁去安西,当是怎么也忘不掉萧晏才是。不曾想这才两三年,便这般情深意切,连着孩子都心甘情愿地生下。”
这一层确实是霍靖未曾想到的。
他当日想出这么个法子,重回洛阳,原就是想着霍青容钟情萧晏,同李素不称心,成婚近两年才有孩子,如此他方能有机可乘。
不想,两人却是感情甚笃。
甚至在李素被推下山崖,自己扮作他后,霍青容不过十余日便发现了端倪。亏得那会他为掩身高,自伤了腿,而霍青容正好孕后期,他遂以这二者为由拒了她同房的要求,甚至提出分房就寝,如此瞒过数月。
直到七月底,霍青容出了月子,明里暗里地试探。他原也不是惧她,实在洛阳之地还有萧晏在。为防节外生枝,遂索性挑明自己的身份,以李素和婴孩为质,控住了她。
彼时,萧晏正忙于和叶照的大婚,神思分散了些。又有陆氏女挡在前头,他便隐得甚好。亦不曾完全限制霍青容自由,甚至让她出面办了不少事。
譬如眼下,在西郊码头备下的船只和细软银钱。还有回来祭拜父亲时,由霍青容提出的守陵一事。
原本,霍亭安的骨灰奉在骊山的松玉峰受人景仰。
然霍青容道是自己为人子,父亲生时不曾尽孝,亡故时亦不再陵前戴孝,遂欲为之守陵。族中同陛下,自没不准。
如此九月里,霍青容出了双月子后,遂前往骊山守陵一月。而在这一月里,她择按霍靖要求,偷偷地调换了霍亭安骨灰,从骊山拿了回来。
还有阿娘的,霍靖合眼笑了笑。
如今萧家天下难以撼动,且让父母同椁,便是他余生要做的事了。
届时行船至扬州,那里是母亲赵氏,前凉祖上的发祥地,亦是他阿娘想了一辈子要回归却至死都未曾再重返的故土。
“放心,待我办完事,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夫婿了。”霍靖将孩子塞到霍青容臂弯中,指腹贴在婴孩白嫩嫩的面庞,慢慢滑向脖颈,换了个扼颈的动作,“现下么,你还得继续听话,孩子可还没见到阿耶呢。”
霍青容搂着孩子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只低垂着眉眼频频颔首。
霍靖嗤笑了声,掀帘往密室走去。
密室中藏了人,府中原无人知晓。
便是这间密室,原也是当年霍亭安被皇后闹着,开辟的。一前一后两个出口,前面乃是从霍亭安原本的寝房入。后门出去则是不久前走过的那条道,往西绕过两条街便是亲王府邸扎推的宜阳访。往东不过五里,则是出洛阳城的东直门。
霍靖边走边回忆掌事同他说的,这日那二人间的事。
饮茶,闲话,用点心。
萧晏自是提起了自己,又联想到皇后的周年祭。
所以,他是怀疑自己会在周年祭上回来。提醒霍青容多插侍卫护自身周全。且又是仪仗而来,并非私服悄声接见。
是故,他对如今的李素并无怀疑。
霍靖重新思虑过,眼下自己尚是安全的。
今日十月二十五,还有二十六日,船只细软已经准备妥当,苍山派的人手不日也该尽数到了。如此只待到周年祭那日,借萧晏的手,拿回阿娘骨灰,一切便水到渠成。
二十六日……
霍靖启动机关,总觉心下难定。
毕竟还有近一月的时间,太久了些,实在易夜长梦多。
他转身在案上查看黄历,冥诞如生辰,可前不可后,且择个近些的日子。左右如今萧明温很是信任自己,司天监处亦是好说话!
正翻页间,霍靖目光瞥过上头一行小字,“喜神正北,桃木处,宜室宜家”。
无关寻常的一句话,他脑海却轰然炸响。
桃子。
阿娘说过,萧晏有个常人不知疾患,便是不能吃桃。
而掌事说了,今日霍青容给他上了一盏碧桃酪,还被萧晏罚了两句,霍青容吓的伏地磕头。
所以霍青容是知晓他不能用桃子的,如何还有奉上去?
断不可能是忘记了。
难不成是为了暗示他什么?
可是,区区这一点,又有何好暗示的?
霍靖尚且放下黄历,启动机关,入地下密室。让应长思立马带着二人离去。
此时,叶照正在运功调息,闻声瞬间收了功法。
这数日里,她的功法将将聚了一成。她初时本想寻个由头让霍靖再同上次般将自己带出去,然后尝试报信。
但如今她想清楚了,这样的风险太高,几率也太小。一旦失败,她便再没有恢复功力的可能,甚至惹恼了霍靖,他会让应长思直接穿她的琵琶骨。
遂道,“你这般仓促,定是出事了,与其带走我,不若谈谈条件好了。殿下为了我们母女,自会应你的。”
“本来却是这般想的,用你们去换我阿娘的骨灰。但如今我不这样想了,容你们在此处,万一萧晏发现了你们强攻呢?”
“那更不可能!”叶照道,“强攻需要时间,而我母女在你方寸间,送命只需一瞬。殿下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反而你此刻贸然将送我们出去,小心露出马脚!”
叶照很清楚,眼下她作为人质落在霍靖手中,霍靖以她相要挟萧晏拿皇后骨灰来换,定不可能许他带人手。如此他们一家三口便全是砧板上鱼肉。她至少得复了一半以上的功法,能同应长思过招,才有活命的生机。
所以,说什么都不能让霍靖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且让一切保持原状。
“退一万步讲!”叶照道,“你如今模样,谁能想到李素便是你,你……你罔顾人伦,郡主分明是你的胞妹,你还这般如此!”
霍靖定定看着叶照,“那么,你又是如何那样早便开始怀疑我的?”
叶照闻他语气,当是松懈了几分,遂一口吊着的气亦缓下两分,疲乏道,“因为我看不见,完全凭感觉。”
“所以,侯爷这般,大抵得是瞎子且同你近身的人,才能发觉吧!”叶照连带着神色都现了落寞与颓色,只沉沉跌坐在榻上。
霍靖坐在她身畔,满意道,“我料萧晏也想不出,李素便是我,我早就回来了。而你们同他咫尺天涯!”
“罢了!”霍靖捉住她的手,给她被铁链磨去皮肉的手腕间,轻轻抹上药,“且将你们还是留在此间甚妙!”
时间流逝,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中。
霍靖有些庆幸,亏得那日没有妄动。萧晏确实未曾发现什么,只是平静地上下朝,处理公务,自然依旧还是在寻找叶照。
作者有话说:
? 63、晋江首发
萧晏的平静是那日离开定北侯府开始的。
若他初时还对霍青容的种种举措尚且存着猜测和疑虑, 那么从她说“清晰的记得那年端阳,她被人长剑挟持,乃是叶照所救后”, 萧晏便将她前后所有的行为和话语都理顺了。
她既是清晰的记得, 又如何会记错呢?
那年端阳她确实被苍山门下的闻音挟持,也的确是叶照所救。
但是闻音的武器是一把二十四冰铁弦箜篌,横在她脖颈的,并非长剑, 乃是箜篌上的数根冰铁弦。
她断不会记错,不过是故意说错,提醒他如今所见的很多事都是错的。
在言说这句话之前, 便已经给了他两方暗示。
她故意给他上了他不能食用的碧桃酪, 然后把玩腰间那枚玉佩。
上含有桃肉的点心,一来自是示警,二来是铺垫。
而那枚玉佩萧晏很是熟悉,自是当年她远嫁是送给他, 后来言与李素感情不顺,在数月前又要回去的。
可是却未曾给李素,彼时萧晏只是觉得他们感情尚有裂缝, 不曾和好。
直到霍青容言语被挟持那话之后, 萧晏方将前后彻底理顺了。
因为她话毕,又做了两件事。
亲自送上了一碟果盘,同时撤下了碧桃酪。然后重新把玩那枚玉佩。
彼时萧晏闪过那个念头时,不可谓不震惊。
那果盘中果子四样, 香玉梨, 沙枣, 糖李子, 蜜瓜,看着平平无奇。但是糖李子裂了一道口子,是坏的。
霍青容高门出身,又在深宫被教养多年,纵是同萧晏再亲近,也不该这般随意,用坏了的果子待客,且招待的还是国之储君。
无非是,霍青容暗示他,“李”坏了。
如何坏的?
桃子撤下,一样的位置放了李子。
——李代桃僵。
李素不是生了二心,亦不是如她般被人控制,而是直接被人取代。
如何判定?
便是霍青容之后重新把玩腰间玉佩的动作。
这枚定情的玉佩没有给李素,并非他们感情不曾和好,乃是眼前人并非当时人,所以不能给他罢了。
那是只能给她夫君的玉佩。
这人,不是她夫君,如何能给?
而取代他的人,则自然只有这侯府少主,霍靖。
在定北侯府生出的如斯结果,回府邸的一路,萧晏在数月的种种细节中全部得到佐证。
四月初李素东来洛阳,天水关遇刺,失踪数日方归。
想来霍靖便是这个时候取代的他。
霍靖比李素身量高些,是故伤了腿,如今走路微跛,如此掩盖。
还有阿照,在定北侯府孩子满月宴上的感知。
还有不久前,他站在九重白玉阶梯看李素不见其容的错觉。
还有给萧昶的报信,对京畿皇城的熟悉,对朝臣的了解……
最重要的,是身为礼部侍郎对皇后周年祭的用心……
萧晏在那个从定北侯府回来的午后,在清辉台默声做了一个下午。
确定了霍靖的归来,剩下便是他的意图。
霍家曾有的霍家军已经被陛下清缴,暗子也被他剔出,霍靖无有兵甲。
所以他复仇无望。
挑拨萧昶妄想让他们内耗,如今萧昶已死,他亦不随愿。
如此,只剩下一桩,便是先皇后。
生时,皇后与他,母子难聚;与霍亭安,爱恨难消。
故去,皇后又与他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与霍亭安共死却不曾同椁。
所以,霍靖如今执念,自然唯剩此处,便是带走皇后骨灰。
他无兵无甲,唯一能用的便是应长思苍山一派的。但是即便西域苍山门人个个功夫高强,但也难敌千军万马。
所以他扣了阿照在手,当是用以交换皇后骨灰。
反过来,只要皇后骨灰一日没有拿到,即便他不放阿照,也断不会伤她。
萧晏有了这样的判断,十月底派暗子去趟骊山松玉峰。
诚如他所料,霍亭安的陵墓旁,有部分泥土是新的,当是松动过。待翻开陵墓,里头倒是骨灰尤在。
但待仔细问过,萧晏便确定,那骨灰已经被换过。
因为霍亭安跳楼前,原同皇后一道服了“孔雀胆”,如此他们的骨灰当呈青紫色,而不是寻常人的灰白色。
想如此,自是已经被人取走。
然这之前,李素并没有长时间离开洛阳,反倒是霍青容曾去骊山守陵一月,骨灰当是她换的。
是故这一点,也正好再次印证了如今的李素便是霍靖这一推断。
有了这般来回往复的推论,萧晏的心才勉强平静下来。
只要阿照和小叶子平安,他便可以等,也能忍。
甚至在进入了十一月后,但凡涉及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萧晏都即为配合李素。
李素提出的建议,如周年祭当日的第一礼,天子对先皇后的追悼颂文可适当延长时辰;而日暮最后一桩封椁献祭,天子则可以不再出面,由太子带行;再比如晌宗亲入祭拜,且由先前的诸人齐拜,改为由太子为首,按评级逐一跪拜;最有便是按着钦天监计算,嫁给周年祭时间退亲了四日,定在十一月十七。
这一些列,萧晏接同意批下。
这一日,是十月初十,大朝会结束后,萧明温留下了萧晏。
将上头萧晏批复的四大更改点拿出,同他探讨,那样修改是否当真合理。
萧晏遂逐一回复。
道,“初时延长追悼颂文的时辰,和晚间父皇可不再出行,原是为了父皇身子考虑。入冬了,已经接连下了两场雪。儿臣在母妃处听闻父皇早年征战的宿疾如今又开始隐隐发作。如此调换了时间,父皇晌午多陪陪母后,之后便早些回宫歇息,想来母后也不想父皇受风寒侵袭。”
萧明温闻言,扯着嘴角笑了笑。
萧晏顿了顿又道,“至于宗亲齐拜,换成轮流祭拜儿臣觉得甚好,父皇且容我们在这日多给母后尽尽孝吧。”
“最后改了期限,儿臣原问过礼部,乃是司天监的意思。十七那日,胎身正东,与母后陵寝同向。母后一生无所出,望她来世与父皇可以子孙绵延。加之冥诞可前不可后,故而儿臣觉得甚好。”
“如此,逐一批下了。”
萧晏回得流利,本也确实如此,但心头总觉不安。
毕竟萧明温对先皇后的态度,他是清楚的。
若是他执意前往,或是直到封椁还留在那处,骨灰便不好动手了。
且青紫色的骨灰,还做不得假。
并且,萧晏若推断无措,当天陵寝周遭除了正常的禁卫军,当还有陛下的血卫营在远处监视,欲要借此除掉霍靖,已决后患。
萧晏正思索话术,却见萧明温又将卷宗前后翻阅观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想得甚是周全,就这般去办吧。”
“父皇可有指点的?”萧晏以退为进道,“儿臣初办此事,且事关母后,不敢有所懈怠。”
“便按此办,无需再改。”萧明笑意深些,合上卷宗,语气柔和了些,“七郎,你如今是太子了,一国储君,婚姻大事还需上心考虑。”
到底,萧明温没提叶氏。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虽依旧长身玉立,但腰封玉革拖沓。
人快撑不起衣袍了。
“父皇,容儿臣缓缓,待过了这一年。新的一年若还寻不回……儿臣便听父皇的。”萧晏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萧明温再起争执。
左右,他马上就可以接阿照回家了。
萧明温自不这样想,只是闻萧晏终于放软了态度,心中到底开怀,只道,“且回去歇歇吧,好好养着身子。”
萧晏领命退去。
萧晏离去未几,血卫首领刘钊便入了勤政殿,向萧明温汇报先皇后周年祭当日的安排事宜。
这是他自个的一直亲卫队,直接跳过了萧晏,向他汇报。
萧明温扫了眼暗子按插和监控的布局,并无异义,只添了句,“那日朕晚间便回宫了,届时由太子全权负责。若是那乱臣贼子真来了,且一定护好太子。”
刘钊领命应诺。
*
萧晏回了府邸,又岂敢真正歇下。
走到如今这个局势,无论是他还是霍靖,皆是完成了大半。
剩下的——
萧晏合了合眼,且先发制人。
晌午时分,他以太子之身,传召李素入了清辉台。
清辉台退了侍者,殿门合上,萧晏开门见山。
道,“今日回去,且让襄宁郡主携子入宫。”
“母后骨灰离开陵寝,阿照和小叶子必须有一人先回来。骨灰入你手,她母女剩下一人也需回来。届时,我随你们上船。”
李素初闻还愣了愣,却也不过转瞬,未再掩饰。
尤其是听到萧晏说,他代替叶照母女上船的一刻,便知他什么都知道了。
只冷笑了一声,复了自己本音,“果然厉害,不仅识出了我,连着我后续要作甚都猜出来了。”
“因为你入朝根基尚浅,吃不下司天监。”萧晏笑道,“改期至十七日,胎神一说或许有几分道理,但孤问了,更有一重,那日是罕见的冬日起东南风,且风势盛大。”
“从洛阳往东南方向去,七百里外有城池扬州,那处是母后的故园。”
“家国大业,壮志荣华,我都没有了。妻儿各自归母族,我亦不得相认。”霍靖长吸了口气,“如此,我只有母后了。母后一生所愿,一生所念,你当知晓是什么!”
“所以,看在母后面,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萧晏道。
霍靖看着萧晏,“我还是觉得两人在手,我且安心些。一小一瞎,甚好拿捏。”
“这是在清辉台。”萧晏道,“说不定你就踏不出去了。”
“我今日踏不出去,明日你便只能给她们母女收尸了。”
萧晏颔首,“所以,明明有两全的法子,又何必两败俱伤?”
霍靖的目光始终凝在萧晏身上,半晌方道,“你已是东宫太子,他日君临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子嗣亦是会繁衍昌盛。你换她俩,值得吗?”
萧晏亦看他,突然便笑,“所以,阿照爱我。永远不会爱你。”
“有道理!”霍靖颔首,起身道,“便按太子殿下所言,但愿你我皆圆满!”
*
这之后,霍靖亦算有诚意,当日下午,霍青容便带着孩子入了淑妃处。
数日里,还送过两封阿照的血书。
寥寥数字,不过“平安”尔。
萧晏捧血书而垂泪,送去湘王府给慕小小告以安慰。
只道,“很快,阿照便回来了。今岁可一起过新年。”
慕小小抚着隆起的胎腹,满是期待。
只是背后萧旸问他,到底是何法子,他却也不曾多言。
计划是好的。
他也信霍靖如今没有太多的杀意,但是总难保万一。
万一他反悔,恨意骤生呢?
十一月十六,先皇后周年祭的前一晚,萧晏在清辉台将罗带缝制好。
他想,接到阿照的头一刻,便交给她。
丢了这么久,她那性子,定是急坏了。
说不定,还不敢同他说。
这一晚,许是想着即将可以见到叶照。
萧晏觉得实在太过漫长了。
便是终于到了白日里,各项事宜都依让他觉得繁琐而冗长。
几乎大半日,萧晏都在看滴漏,观日影。
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执事关唱喏,“请太子封椁。”
如此,他方独自入陵寝,给先皇后封椁。
早早备下八角缠金紫檀木盒,拢在宽大的广袖中,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去。
周年祭,宫中备了斋宴。
太子用了两口,道是一日疲乏,先行退席。
礼部侍郎李素亦道。瞧太子殿下脸色不好,陪之同行。
这日事情办得妥帖,萧明温怀念皇后之余,终是欣慰,自是恩准。心中唯虑一事,遗憾那竖子未来。
许是多饮了两杯,思念愈盛,他扶着大监往陵寝走去。
而这厢,承天门口,太子殿下和礼部侍郎尚且言笑晏晏。太子上马车时,礼部侍郎亦搀扶而行。
“看到了?”萧晏将紫檀木盒推进车内。
霍靖颔首,“我同阿照在西郊码头等你!”
已经起风了,枯枝颤颤,在黑夜中格外凛冽。
至府邸,门口掌事皆喜极而泣,道是郡主回来了。
萧晏奔进去,才入府门便看见了就在门边的孩子。
他俯身一把抱住小姑娘,似要将她揉进血液骨肉里。
七尺男儿眼泪一下便绝了堤,蹭在女儿后颈上。
半晌哑声道,“我去接你阿娘,你在家等我们。”
“快点回来……”小叶子追出去,喊道。
她用足了力气,声音很大。
但是风声更大,也不知策马疾奔的人是否听到。
*
西郊码头,月照寒江,朔风携白浪,
两艘船只早早便已准备被妥当。
霍靖、叶照、应长思一行三人正候在岸上。周围数里之内,草涧声格外粗重,不像寻常被风吹拂后发出的声响。
叶照凝神辨声,确定有人伏在此处。
是苍山派一行,这没什么好说的。当年应长思散功之际,被霍靖救过,如此鞍前马后,以报恩德。
只是不止这一处,她仿若听见岸边,江水咕咕冒泡的声响,这是有人潜在了水中。
她的功力恢复了四五成,奈何眼下被点了穴道,若能冲破穴道。一会萧晏道来,胜算便能大些。
霍靖与她说了,萧晏单骑而来。
然彼此心中都清楚,他一定会带人手,不过是伏于较远之地罢了。
所以,她能冲开穴道,便能撑到他的人手赶来。
若冲不开,便只能成为他的累赘。
霍靖,怎可能得了骨灰,便真的放她离开。
夜风吹得叶总双眼生疼,她咬了咬唇瓣,彼时冲不开穴道,此处便是江河。她跳下去便罢,断不能让他受制于人。
小叶子已经回去。
这辈子还能再见,她该知足的。
如此思之,她则继续凝神尝试解穴。
不过片刻,便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
仿若踩在她心上。
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叶照告诫自己莫要分心。
马蹄声止,脚步渐近。
叶照勉励控制着心跳的加速,却依旧控制不知嘴角的扬起。
人在她身前站定,熟悉的沉水香弥散开来,还有淡淡的药味。
他病了。
“阿晏!”她唤他,奈何却动不了。
“小叶子在家等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萧晏的掌心抚过她面庞。
“我……”叶照还未来得及再接话,萧晏已经放下手,越过她。
江水涌动,船索断开,他怎么上了船?
她身侧的应长思和霍靖也上了船……
所以发生了什么?
“阿晏——” 叶照散开好不容易聚起的内力,拼命呼唤他。
未几,因体内真气涤荡,被激得吐出一口血来。
江风伴着夜的寒凉,呼啸而来,叶照孤零零站在堤岸上……
船只顺风而下,原本伏在这处的苍山门人依次退去,萧晏的人疾奔而来。
同时而来的还有正出洛阳城门,皇城中天子的血卫营。
这日晚间,萧明温终究还是去了皇后陵寝,发现骨灰已不再。
前后梳理之下,又从霍青容处逼问,弄清了此事。
俨然是雷霆震怒。
那个乱臣贼子,原来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
而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如草卑贱的女子,竟然盗走堂堂一国之母的骨灰!
*
“王妃,我们先送你回去。”来人乃林方白,原本他们一直同萧晏隔了五里之遥。
“快,解开我穴道。”闻声是林方白,叶照不由大喜。
她已经明白萧晏的意思。
霍靖怎可能拿了骨灰,便放她离去。若是这样,待萧晏人手逼来,他哪里还有活路。
如此,他备了两艘船,一同行驶。
到了江心处,便留一艘在那,用另一艘金蝉脱壳。
萧晏怕他不遵约定,担心届时自己不在那艘留在江心的船上,所以他替她去了!
可是,相比恨她,霍靖分明更恨萧晏。
叶照将将使体内真气流转开来,便提气运功欲要追去。
却听得江面上皆是阵阵打斗声。
“殿下他们的船被逼回来了!”林方白话音才落下,便听岸边水声四溅。
“拿命来!”水中声音伴着数柄长剑直刺而去。
叶照闻方才那个声响,很是熟悉。
是何承。
所以江上这波是陆晚意的人。
“小心!”叶照突然出声。
她清晰的感受到应长思琉璃幻的真气正在流转出来,他那样一掌劈下,周围之人,不论哪方都非死即伤。
话音出口,她便一应而起,跃上江面,随着掌风感应,硬生生接了应长思一掌。
“殿下!”林方白反应极快,在看见叶照接掌的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遂追她而去,借着她挡掌风的一刻,一个起跃将萧晏带回岸上。
船已经被震出裂缝,霍靖感知足下渗水,亦跃起飞回岸上。只是他反应甚快,连续两个点足,跃去了方才苍山一派人的所藏之处。
果然,那处人并未撤离,只是在稍远处继续埋伏。眼下得霍靖手势,遂蜂拥上来。
陆晚意的人亦纷纷从船上回岸,追霍靖而去。
“将我们的人都派去帮忙!”萧晏目光不离船只,那处叶照被应长思缠住,两人尚且激战中,“你快想办法子,帮王妃脱身!”
林方白原已经试了两回,奈何那两人内力太高,根本近不了身。
小半时辰过去,叶照明显现出了颓势。
而东边竹林里,因苍山门人甚多,且武功诡异,萧晏兵甲出身的人手和陆晚意绿林十三州的武林人士,并不曾占到多少便宜。
如此胶着中,叶照同应长思二人足下船只炸裂,不得已双双跃回岸边。
苍山门人本护着霍靖,眼下一处现了空门。林方白趁机缠上,如此又两柱香的时辰。
竹林中尸横遍野,鲜血四溅。
明显陆晚意一处占了优势,苍山门下已经所剩无几,霍靖见状顿生一计,竟然挣脱苍山门人的护救,抱着骨灰择路逃奔。
陆晚意原同萧晏一般,在制高点观战,见此状,唤人直追而去。
她手中持着梅花针,迎上欲射霍靖。却不料霍靖一个转身跃起,反手将她制住。
于此同时,叶照这处,因萧晏看着准头,终于在叶照和应长思再次对掌之时,萧晏射出箭矢,一箭射中了应长思胸口。虽不至于致命,但至少缓减了叶照的压力。
这厢,两人对掌中,从虚空飘落,肉眼可见应长思倒退了两步。
月上中天,西郊码头的这片竹林中,在刀枪剑戟拼杀半夜后,终于出现了一刻的静默。
叶照和应长思尚在对掌中。
而她身后一直线,半丈之地,霍靖挟持了陆晚意。
萧晏正处在他们侧面,而眼下来增援的弓箭手,亦无从下手。因为如果要射击霍靖,射中便罢,但凡稍有偏差,极有可能伤到同一直线上的叶照。
“萧晏,教你的人退下!”
“还有叶照!”霍靖吼道,“即刻收起功法,否则我杀了她!”
“你杀好了,这女人拆散我夫妻,我保她作甚!”
萧晏说这话,当真没有什么权宜之计。他和叶照已经同陆晚意两清了,眼下他只想着如何对付那应长思。
而他对面,林方白已经凝掌在手。
“怎么办?叶氏和霍靖那处,殿下离得太近了!”萧晏尚且未曾让弓箭手退下,然却不知萧明温的血卫营已经到了。
刘钊领人占据弓箭手位置,示意他们退下。
“陛下说了,叶氏和霍靖都必须死,太子殿下在侧处,伤不到他!”
话语落下,他一个抬手。近身的三个弓、弩手接到命令,二连六发直射霍靖而去。
那是强弓、弩,为保万无一失,乃是按着先后发射。
彼时还未有人察觉,唯有林方白催掌击向应长思。然应长思许是在方才打斗中被破心法,眼中燃起琉璃色,耳垂微动,只唤道,“师尊,小心!”
一个旋身,竟是将叶照推去,被一支弓、弩穿颈而过。
而林方白的那一掌,余力则不偏不倚落在叶照背上。
不是太重的伤,只是叶照缠斗许久,又长久服用软筋散,耳力差了许多,反应也不甚快。尚不知共有六支弓、弩接连而来。
不过是转眼的事,一支刺穿霍靖持刀的手,半寸箭矢划破陆晚意锁骨,一支盯在霍靖眉间,一支刺穿他肩膀,三支从他肩头擦过。最先出来的一支强弩自是射穿了应长思喉咙。
而接连而来的两支,原该落在叶照身上。
然待她耳垂微动,袖中纱挥出的时候,她并未听都裂帛的声响,只有一股沉甸甸的重力压在她纱面之上,而她半张面庞被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血之多,将让她倒退了半步。
只一瞬,她感觉半边身子都湿了。
有个身体向她倒来,她张开臂膀,却没有抱住他。
他跌在她胸膛,然后一下滑下去,身子压过她双足,再滚落……
她的耳畔响起一声声“殿下”,所有的人都涌在她面前,在呼唤倒地的人。
只有她,白绫作响,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明明张了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唯有烈烈风声里,仿佛听到一点声响。
是他在说,“这个……给你!”
她伸手,也没接住。
他先垂了手。
好久,她才在地上摸索到,是一条染血的罗带。
作者有话说:
? 64、晋江首发
萧晏伤得十分严重, 那两支强弩一支直入他胸腔,一支射在他左肩,差半寸就是贯穿伤。
自西郊外码头合眼之后, 他便再未醒来, 唯有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汩汩直冒,片刻就染红了一身衣袍。
没法挪动他,林方白放出信号,苏合带着府邸全部的医官赶来, 未几宫中的御医也到了。
就在这个江风呼啸的深夜里,在浪潮拍岸的冬日里,大邺王朝的皇太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土地上, 残喘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撑到最好的医者, 带着最好的药材赶来,为他续后半生的性命。
然而,唯有苏合知道,萧晏那一口气, 是叶照为他续上的。
他赶到的时候,无论是血流,还是伤口, 亦或者是瞳孔的涣散, 都昭示着死亡的降临。
然跪在一处握着他手腕输送真气的女子却哀求道,“你再试一试,心脉还没有断。”
是的,心脉未断。
他用一身血肉为她挡住两支箭矢, 她用半生功夫护住了他的心脉。
无边黑夜里, 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发。
苏合遗憾那会情急, 没有随身带补气回生的丹药给她用一颗。错过了那夜,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见到叶照。
因为天子震怒,皇后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卜。
即便罪魁祸首霍靖死了,但是萧明温余怒未消,他生命里最看重和在意的两个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样子。
于是,他将这日发生的所有的事,全部归罪于叶照。
许是心系太子,待他回神要求天罗地网逮捕叶照的时候,叶照仿佛已经消失在这世间,连同她唯一的女儿。
而萧明温的血卫营,则再未归来。
他们全部死在那个深夜里,死于九问刀。
那夜,待萧晏稍稍可以挪动,一众医者便将他挪上车驾,簇拥着赶回皇城。便也无人再来得及想起,这位曾经的秦王妃。
血卫营为自保赎罪,手中箭矢便对准了叶照。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功法散了大半,连番受伤的女子,还有那样强悍的战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寻不到叶照,她却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东边日头落下第一缕光线时,萧旸在尸山血海里带走了她。后以探望母妃为名将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阁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来,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无果后,他方又将人接回府中。
叶照除了神识是清醒的,其他没比萧晏好多少。
一身内伤,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剑伤,催发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叶子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外头有要抓她们的人,因为叶照伤的这般重。
小姑娘抓着她的手伏在榻上,轻声道,“阿娘,我觉得又回到了上辈子。”
病痛,避难,不见天日。
但是叶照却摇头,“不一样,我们可以回家的。”
等萧晏醒来,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们就有家。
但是萧晏没有醒来。
转眼已经四个月过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萧晏中箭的第四日,萧旸告诉她,“箭矢已经都□□,血也止住了。”
萧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萧晏的伤口没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经不再成日发烧。”
萧晏中箭的第一个月,林方白带话来,“殿下已经不要一日三顿药吊着,晚膳可以喂食米汤。”
萧晏中箭的第二个月,苏合大喜,托人传话,“调配出了强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药,殿下醒来有望!”
萧晏中箭的第四个月,叶照终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内力耗散,真气难聚,修为之上难回顶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萧旸给她把脉,倍感遗憾。
“不要紧的,阿晏会保护我。”叶照神色平静,“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边。”
萧旸含笑颔首。
叶照却突然双眼生疼、发烫,原是想哭而无泪,只有带着哭腔的喑哑。
她说,“师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内外安插着无数要抓她的人。
贤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后,又来湘王府。
看眼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青丝中已经夹杂了缕缕华发。
只轻轻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两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团聚了。”
叶照听话点头。
她听说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岁除夕之后便病了,大抵时日无多。
头一回,叶照觉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个执掌着所有人生死荣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该死了。
*
是的,他早该死了。
深宫之中,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她说,“陛下,您早该死了。”
帝王寝殿深阔,宫人都被谴退了下去。
自去岁除夕开始,便是贤妃一人侍疾在侧。
起初,侍奉萧明温的是淑妃。
自然最开始,萧明温只是闻太子盗走先皇后骨灰,后中箭伤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缠绵了几日病榻。
而贤妃来看他,原是想为叶照求情。
结果才替她说了一句话,便被萧明温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选的好儿媳,把我们儿子蛊惑成什么样子,胆敢做出如此混账之事!”
一巴掌扇得贤妃起不来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抚养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为人浆洗衣物攒银钱,未过而立双腿便患了风寒。数十年来无论怎样调养,一入冬便隐隐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难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萧明温说,“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话,只待在寝殿中。
阳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晒太阳。
记得那年初入宫闱,他分给她这处殿宇时,道是念她患有风寒,这处最宜她居住。
她为此心里暖了许久。
吃过太多苦,所以只要给一点糖,便觉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该得到更多的糖蜜。
却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从未争过,更不曾怨过。即便偶尔的委屈和时不时涌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饰太平中过去了。
她忍啊、退啊,浑浑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满足地过了数十年。
她坐在昭阳殿的阳光下,心道,且再这般过一段时日吧。
譬如,闻孩子有好转的希望。
他似是为那巴掌道歉,以这这个借口来她殿中,她自然还和往昔一般,顺着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节庆宫宴,他来寻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温顺答应。
这不,日子又过去,又能过去。
是故,在他除夕宫宴,龙体染恙后,她便又来侍奉他。
尽心尽力,侍奉至今已经三个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来越差。
至今日,当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谋害朕!”萧明温躺在榻上,口中鲜血接连吐出。
在闻得贤妃的那句“您早该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贤妃搁下碗盏,持着帕子给他细细擦拭唇畔的血渍,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净。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软弱胆小。若非实在被逼无路,怎敢行如此杀人行径。”
“陛下亦是知晓自己本事,这般害您,实属不易。”
贤妃轻叹了声,“纵是如今已是太子监国理政,但是这宫里宫外到底都还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处弄来的药?”
萧明温怒视着她。
贤妃也怒,眼眶泛红。
“是七郎的。”贤妃落下泪来,“那两支箭头上占的毒,苏先生为救他性命,硬生生从他骨头上刮下来的毒……”
贤妃泣不成声,擦了一把眼泪,“攒在那里,用来研制解药,我遂要了来。要来,一点一滴避着太医院喂给你,累积到今日,了结你!”
“为何?”萧明温道,“非朕害他,是叶氏那个贱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纵是他娶叶氏,何至于此?”
“当年……当年朕就不该迎你回来,你个毒妇!”
贤妃看面前睚眦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纵着他,又如何?且不说她本就是七郎挚爱。您难道忘了,一锤定音同意娶叶氏的,是赵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着时,你又如何没有胆量去质问她?”
“罢了!”贤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议。有时我甚至想,若没有您,我或许可以和赵家妹妹做个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问我为何?”贤妃轻叹道,“您说为何?”
“您再活着,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经看见七郎大婚那日失了叶氏的模样,却还是对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过七郎……”
“为她 ……七郎盗了婀珠的骨灰……朕岂能容她!”萧明温扯着被子,面色紫胀。
“赵皇后本就不愿与你同椁,你若不是这般执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声声真爱皇后,其实大抵爱她何处,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这样一个亦是寒门出身受过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爱惜底层百姓,要这般不喜叶氏,借着叶氏宣泄对我的不满?大抵是因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过是为了您自个的利益欲望罢了。”
“你,为君无德,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让你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软弱得够久了,今生到底为止吧。”贤妃看着渐渐止了动静的人,趁他还有声息,只轻声道,“你且放心去。你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远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当日跌散在西郊码头,如今勉强敛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过七郎几年,妾身会帮她如愿。将她们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扬州去。离你远远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的。”
榻上人喷出最后一口血,终于散了最后一口气,只是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萧明温崩逝。
因太子萧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萧旸暂理国政。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臣子提出,为保社稷安稳,由湘王直接继位。然萧旸当即拒绝,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贵重,他亦不会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叶照回到旧日府邸。
林方白和钟如航寻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话,若他遇上不测,且由湘王继位。”
二人遂拿出萧晏手书交给叶照。
叶照坐在床榻,摸索着抓上榻上的手,低声道,“去给湘王处理吧,他做任何决定殿下都不会有意见的。”
萧旸没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萧晏说不定那日便醒来了。
纵是朝臣时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萧晏的醒来。
无人不等着、盼着他的醒来。
可是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榻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叶照尚且有耐心,能够抱着他,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便已经很知足。
她独自过了很多年,觉得此刻已经比她一人时,好多了。
她甚至向苏合学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给萧晏擦洗,推揉,让日子尽量过的规律而充实。
白日里,闲下的时辰,她会在院中练武。练出额头上一层细细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给自己拭汗。
小叶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爱干净,他给你擦完,我又得给他擦一遍。”
并无不妥的话,但叶照闻来却有些生气,“你为何不唤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脚、堵着气。
叶照默了默,冲着榻上人道,“听到没?”
自也无人应他。
她咬着唇瓣,将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该。”
四月末的时候,慕小小顺利诞下一个儿子。
满月宴上,叶照将孩子抱在怀中哄逗。
小叶子告诉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长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点点像姨夫。”
叶照轻哼,“这才对,不像某人没一处随我。”
小叶子今年六岁了,洛阳高门的人大都见过她。
凡见到她,都说同萧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夜,叶照靠在萧晏怀中,给他讲小侄子的模样。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十月丹桂飘香。
这日,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晚意。
经大婚一事,府中诸人自不待见她,然叶照却依礼接待了她。
她记得,那日江畔,萧晏说已经同她两清。既如此,上门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陆晚意也没有多言,只道是无意中得了一个偏方,或许对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试试。
叶照含笑谢过,转手交给了苏合。
陆晚意道,“妾身能见一见殿下吗?”
叶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个别。”
叶照将人引入内室。
陆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转身想对叶照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亦觉无从说起。
半晌,她红着眼道,“叶姐姐,你、生了好多白发。”
叶照笑笑,“算我提前与他白首。”
秋去冬来,春又回。
转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纥犯境。
国无主君社稷不宁的话再度响起。
叶照入湘王府,跪请萧旸登基。
“我来说这话,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社稷,只是为了我自己。”叶照对着萧旸道,“师父,”江山这副担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来,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过些简单的日子。且如今当口,确乃不可无国主,劳您承了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萧旸继位,改年号清泽。
清泽,乃其胞弟之字。
萧旸颔首,“他年论政,史书工笔,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当有吾弟清泽二字。”
清泽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边境告捷,回纥退兵。
叶照给萧晏喂药,“如今师父继位,新人辈出,边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叶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抚着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们都二胎了,你这辈子一个都没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两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终于被寻回来,襄宁郡主在朱雀长街施粥一月以谢恩德。
叶照窝在榻上,掌中化处真气给他调理内息。事后蹭在他脖颈咬他,“过年了,他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人。”
“萧清泽,我想改嫁,我不要一个人。”滚烫的眼泪落下,染红他的衣领。
如此又是一年。
清泽二年的夏天,萧晏昏迷的第三个年头,半生杀伐不信神佛的叶照在大慈恩寺请愿。
寺中明觉大师观其面向,道,“女施主杀伐过甚,双手染血,若愿意消除业障,当是心愿可请。”
叶照问,“如何可消业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为血染。可于佛前坐禅十年,业障可消。”
叶照又问,“这十年,可是需锁在佛前,不见世人?”
明觉颔首,“施主好悟性。”
叶照摇头,“相比十年生离换我夫君并不确切的苏醒,我宁可一生业障守着他。我无惧他不醒,他亦不会嫌我血腥。”
然而,话虽这般说,叶照终是凡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态,失去耐性。
清泽二年十一月,萧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叶照终于受不住。
初时,她以为只要守着彼此,她一样能过好每个日夜。
然到此刻,她发现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让她有了亲人,有了家,他给了她完整的爱意和温暖。
他会哄她、笑她、呵她,抱她,亲她……
他们有情人,做最快乐无悔的事。
那么现在,她要如何面对一个不能言语动作的他?
要如何面对仿若已经没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处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见过太阳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来的漫长又冰冷的夜!
清泽二年冬,洛阳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叶照求了苏合,求他帮她入梦,让她看一看前世岁月。
她想,今生这人为她悔婚、替她挡箭,天上地下寻她。
他这样爱她,那么前生没有她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且让她学一学,好回来继续守着他。
作者有话说:
周三休息一天,周四继续。
下一章前世来啦
? 65、晋江首发
前世, 昌平三十六年秋,沧州城经二次易主,终于再次回到秦王萧晏手中。
沧州城乃是西北道东上京畿洛阳的最后门户。
两年前, 定北侯府的霍小侯爷霍靖勾结外族回纥, 举兵谋反,从西北边地一路攻向洛阳。因谋划多年,不过数月便连下数座城池,直到沧州城方遇劲敌守将。如此两军对垒, 成胶着之势。
沧州城中的守将,乃当今帝之第七子,秦王萧晏。
萧晏镇守沧州两年, 昌平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 兵败霍靖。至此沧州城破,萧晏战死,沧州第一次易主。
然不过五日,九月初一平旦, 将将占了沧州城的霍靖便作了阶下囚。沧州城二次易主,重新落入萧晏手中。
至此,长达两年的霍氏之乱结束。
萧晏掌四方兵甲, 平定天下。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 至于这其中曲折几何,除了萧晏和为数不多的心腹将领,自也无人知晓。
如此巨大的成功,泼天的功劳, 世人赞扬他, 天子恩赏他。
谁还来得及详细过问此间过程和细节。
然当晚的庆功宴上, 萧晏高座营帐, 仍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想这场战役里的细枝末节。
确切的说,他还在想叶照。
若无叶照的再次出现,断不会这般快赢了这场战役。
如此论之,当是要将此功劳算与她身上。
可是这厢想起叶照,萧晏原本得胜归来、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层寒色。
因为五日前,沧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赐。她偷走了沧州城防兵部图,交给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军直入。
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的假图,予她偷去。
然当真见她偷图送到那人手里的一刻,萧晏终是失望而切齿。
她可否有一瞬想过,失了图,他会兵败,会战死?
譬如,这两日霍靖挂在城墙用来诱敌的尸体,便该是他原本的命运。
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出自任务和图谋,从来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叶照已经成功用图换到了孩子,携子出城,离开了此地。
萧晏便知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了,从她离开秦王府至今,已经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软回来,或是待诸事平息后寻她回来,只要她认错,好好同他认错。
他都可以忘记过去,同她重新开始的。
她骗了他三年,偷了各种机密档案交给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过是要她服次软,不过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头了。
她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应了去救她,可是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图?
萧晏算准她会闯、会偷、会抢。却还是万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错、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这些事,奢望有携手一生的机会。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可笑的情深。
萧晏仰头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来敬酒的将领,半阖着一双微红凤眼,“今日大胜,许纵酒放歌,你们自个尽兴。”
他退左右,拎了一坛酒,独自摇着折扇上了城楼。
还未饮多少,但萧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静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弃他吗?
她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属下亲眼所见,侧妃抱着孩子,径直上了城郊官道。”
这话,这话绘出的场景,来来回回在耳畔回响,在脑海中浮现。
她得的是假图,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骗了一次……
两清了!
两清了。
萧晏扼下欲要灌酒的冲动,从来他都清醒而自持,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沦陷,到此为止。
他将酒坛搁在城墙上,眉眼弯下,拍了拍值岗的卫兵,“赏你了,换岗后饮。”
萧晏摇扇下城楼,踱步来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战场。
新月勾在天际,秋风瑟瑟,拂起地上尘埃和阵阵血腥气。
这片战争之地,数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过,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昼夜又被他铁骑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黄土,白骨成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从今日午后到此刻,还不曾打扫妥当。
他下令吩咐,定要寻到那位护他尸身的英雄,以与厚葬。
当日霍靖中计入了这沧州城后,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样的尸体,自是当他已经阵亡。如此将尸身悬挂于城楼,用来引诱他的其他部下将领。
萧晏手下随军的将士,自然得他军令,明白是计尔。而留在洛阳京畿的属臣,虽没有及时得他讯息,但短时间内亦赶不到此间。
前日,正值整军反攻之时,萧晏闻得消息,竟有人乌衣夜行,欲要抢夺他的尸身。后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动失败。
激战一夜,夺下尸身却未曾逃脱,被乱箭所射,抱尸战死于战场。
彼时,已是八月三十的后半夜,他率领军队行至半路。距离沧州城不过二十余里,闻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夺下城池后,再好生祭拜。
不想,这场意料之中、静心布局的战役,因着霍靖穷途末路,奋起抵抗,直打了一昼夜方平息。
这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至今不曾寻到那英雄尸身。
萧晏转身仰望城楼。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吊掉在城墙上,数日间绳索勒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或有风吹日晒,或成尸水淋漓。
霍靖为诱敌,意图一网打尽,将他战死的消息传得甚远。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那一点同那个女人泪痣一样的眉间朱砂。
细长的瑞风眼。
还有……残破的衣襟处,露出的胸口那点梅花痣。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双瑞风眼,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余前的话回荡在耳际,萧晏出其地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问,“你叫小叶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还在问,眼尾一点点泛红。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贝齿松了松,却还是没有说话。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执着这个问题,眼中已经蒙上水雾。
撑在女童身后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单薄的衣衫扯出一个破洞。
湿哒哒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她径直走的,怎么会回来?”
小姑娘又看那处城楼,回首道,“阿娘带我回来的。”
“大人,你认识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给我找找阿娘吗?”
她伸手抓过他袍摆,又迅速缩了回去,恐手上污秽弄脏面前人的衣衫。
这人白袍箭袖,腰间环佩,比她在安西长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馆中听曲的贵人穿得还要华贵。
阿娘说,这样的人,大都看不起她们这些贫苦的人,不一定会欺辱她们,但是总也当离他们远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厌。
然到这一刻,小姑娘仰着头,还是鼓起勇气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您帮我找一找她成吗,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们会躲起来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萧晏突然冲着那些清扫战场的士兵吼道,然后开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积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尸体。
从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东方第一抹光线落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萧晏奔过去,小叶子也跑过来。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萧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上的每一缕纹络,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过伤,也曾昏迷不醒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萧晏又觉的不是她。
他甚至传了仵作验尸。
仵作有些犯难,这要怎么验?
左臂已经没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张面庞脱了皮,现出森森白骨。但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后造成。
仵作道,当是高处跌下,以及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过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他伸过手,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尸骨不全。
一夜前,他还恨她无情远走。
这一刻,他却问她,为何要回来?
萧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风已经彻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还能再去找你。
我能气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来。
可是抓回来,我又能怎么罚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样罚你的呢?除了在罗帐床帏间,我还能怎么罚你?
你骗了我三年啊,我就骗了你这么一次,你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吓我!
他喃喃自语,话出口,经风即散。
自也无人听见。
近身的心腹自也认识叶照,一时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惊骇这副尸体的残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萧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断她身上箭矢,样子专注而细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义,知情人不敢说话。
天光大亮,周遭却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去扰他。
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夺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尸体上捅去。
那个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余,才跟母亲团聚不过一日,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等了两昼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干裂。
一看就是从未被好生喂养过。
可是这一刻,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握着抢来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烂的尸体,眼下整个泥浆四溅,满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脚踩在头颅上,直到听见骨骼枝哑碎裂的声音,方才抬脚将他踢开。
母亲教过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脚踩下,一脚踢出,竟让那尸体直滚了两圈。
回首,她问她母亲,“他都没来救我,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为什么要去管他,留下我一个人?”
一样的,无人应她。
如同风中枯叶一样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萧晏一样高。
她把匕首还给他,泪眼朦胧问他,“大人,您认识我阿娘,您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
萧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两具尸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 66、晋江首发
虽说是九月初秋, 又是边地,天气寒凉。但于尸体而言,还是容易腐烂。何论叶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样的战场上, 被马踏过,刀枪扫过,这厢曝于露天之下,未几便开始出现尸斑, 淌出尸水。
此时安葬,入土或者火化当是最好的。
但萧晏哪里肯。
遂下令当地官宦显贵人家挪出地窖储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时节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时还有人家抠抠索索不肯给的,当值的将领回来请命。话没有传到萧晏耳中,乃林方白处理了,直接带着踏血铁骑持火握箭围困了两时辰, 于是整个沧州城凡有储冰的人家,皆尽数交之。
那将领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领以军队压民众, 怕是有损殿下清誉, 其实还是该问过殿下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问过殿下,便不是围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处府邸。
如今时下, 殿下哪还在乎什么清誉。
叶照残缺的尸身被勉强冰镇, 安放于棺椁之中。后传信方外药师谷, 其首席弟子苏合领命下山,两月后至萧晏处研制药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这两月间,萧晏尚在沧州城中,因为小叶子动不了身。
他终于知道为何叶照在等了一月后,宁可偷、宁可抢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实,她本是要告诉他缘故。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个字,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这是这辈子,他们间最后的对话。
为着最后一点卑微的乞求,叶照当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而被他截断话,该是她想同他说,“小叶子有病,每隔半月都会发作,撑不了太久。”
可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叶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怀里后,原以为只是疲乏和惊厥所致。然医官诊断告知,孩子生来胎里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种脏腑逐渐衰竭的疾患。
会诊多时,亦是无有好的法子救治,却是感慨居然能被养活至今。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然后走投无路,动手偷走他的图,换回孩子。
所以纵是她一去不回头,也是应当的。
她就不应该回头的。
萧晏仰看无边天际,妄图逼回决堤的眼泪。
思绪纷繁中,入了那座牢狱,寻找一个发泄口。
霍靖。
他该谢他的,将阿照送到他身边。
亦是痛恨的,小叶子一个月的折磨,阿照满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赐。
可是成王败寇,明明是个胜利者,这厢萧晏还是狼狈不堪。
甚至在见过霍靖之后,更加崩溃。
他想知道叶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见他之前,她生于何处,父母何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想知道,她对他何时动的情,何时起的念,何时将他视作性命,愿意拖着枯败的身子生下他们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抢夺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会告诉他。
任他如何鞭抽铁烙,他都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靖输了山河天下,然仅知晓叶照比萧晏知晓的多,便已经赢了他一大截。
他不说,萧晏便自己找。
已经失了理智的人,何论清醒和条理。
两军交战,杀降不祥,他便不杀。
但那些原本追随霍靖的人,在他几经疯狂的刑罚下,个个唯求一死。
萧晏摇头。
不能杀他们,万一黄泉路上,他们再欺辱阿照怎么办?
不如留在人间,握在他手里。
其实,像叶照这样等级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还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营,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晓一点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弥补一日她不在的时光,多一日彼此的相处。
在几经疯狂的搜查和审问中,到底还是被他寻到了些许内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缴的箱笼里发现的,叶照三年暗子生涯连着这次,一共传给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为得他信任,沁园的刺杀。
第二封是骊山夏苗,二次刺杀。
第三封,是他执掌武举的选拔。
……
最后一封,是沧州的城防图。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对的,但总有一处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园护卫的人数,第二封他出行的时间,第三封对弈的场次,最后一封沧州城防兵力分布图,西南门守军人数被改换,其中三军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时还能看出模仿他笔迹的细微痕迹,到最后已经和他如初一辙的笔迹,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秋夜风高,不见星月。
萧晏掀开那具冰棺,撕心痛问,“你改了图,就知道我死不了,为什么要回来!”
天地无声,他亦无声。
唯有他口中鲜血溅在她破损的面容上,触目惊心。
他终于晕倒在棺椁处。
平旦时,苏合寻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叶子的病,只是边地少药材,需回洛阳皇城,看看宫中可有收藏。
萧晏有些回神,他还有个女儿。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萧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点点倒下去,卧在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过来。
他抚她苍白眉眼,想起这辈子头一回父女相见时。
她便同他说,“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找到阿娘,我们会躲起来……”
父女相见。
是的,萧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相认了。
从她在他手里夺了匕首疯狂捅刺那具尸体开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给她喂药而对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尸身入殓,她奔出来吼道,不许那人与我阿娘合葬,不许把他放在阿娘棺椁里。
萧晏便知道,这一生,他们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无法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她唤一声“阿耶”。
她叫不叫,认不认他,随着时光流逝,她慢慢长大,身子逐渐康健,萧晏觉得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能抚育她,便该知足的。
若说有何遗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场风寒中,失了言语,再不能开口说话。
医官会诊,并无身体上的根源,思来想去,当是她那段时日高烧中的梦魇惊厥所致,如此封闭了心胸,话不能言。
这种因受刺激导致的失语,暂且无药可治,说不定哪日在再逢刺激,她便又能开口了。
萧晏小心翼翼地养她,文武俱全地教她。
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泪目。
初到洛阳,小叶子受封的诏书送来。
无数锦衣华服,金银细软入了她的私库。
她却没有多少热衷,只一双眼睛盯在那盆金灿灿的元宝上。
看了好久,她没有忍住,伸手抓了一个,藏在袖中。
府中掌事忙着清点,一时不曾察觉。反而是散朝回来的萧晏在廊上看了个彻底。
他也不曾出声。
只待掌事查对,少了十两金子。来回查看,左右寻找皆不得。惶惶然禀告他。
他遂退了侍者,留她一人。
她是不能言语,但不代表不能视物,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她从袖中掏出那块金子,捧给他。
眸光里无甚神采,只有虚无一点笑意,张着嘴,用口型说,“我忘了。”
萧晏蹙眉,捧起她面颊,低声问,“是我教你的诚为本,信为尊,忘了是不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学,知错能改……”
小叶子推开他,摇头用手比划,“我忘记阿娘已经死了,不需要用银子买药。”
萧晏顿在一处。
“阿娘要是活着……”她看着那块金子,又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然后软绵绵合眼跌下去。
萧晏抱着她,只觉身在炼狱。
后来,又有府中用膳。
小姑娘对着一桌膳食愣神,每用一样,都留一半在碟中。侍者只当她尝之口味不喜,便收走换碟,重新布菜。
她看着被拿走的膳食,默默无语。便不再多用,只就着面前一碗汤面乖顺用下。
用完,她目光定在一盅红枣粥上。
“要这个?”萧晏问。
小姑娘摇头,又点点头,比划道,我能带回房吗?
萧晏颔首,“一会让廖姑姑给你送去。”
入夜,萧晏一如既往,过来看她是否梦魇,是否突然醒来哭泣。
却不想,这一晚小姑娘还不曾入睡,她坐在圆桌旁,躬着纤细的背脊,只定定看着对面座上,嘴角勾起一点笑。
对面座上无人,但是案上摆着一盅她晚膳带回来的粥。
原来……是给她阿娘带的。
萧晏回忆晚膳场景,所以她之前咬一半留一半的膳食,并不是口味不喜,分明也是留给她阿娘的。
翌日早膳,备了三副碗筷。
小叶子已经懂礼,知晓人未齐,不动快,不上坐。便静静候在一旁。
萧晏笑道,“坐下吧,已经齐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位置是你阿娘的。”
小姑娘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须臾便是雾蒙蒙一片。
“哪些你觉得好吃,就夹给你阿娘。”萧晏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也红了眼睛。
于是这顿早膳,小叶子不仅给她阿娘夹了许多吃的。途中一味糕点软糯可口,她给阿娘夹完,又给萧晏夹。
夹完,她冲他展颜,眉间那点朱砂,灼灼其华。
萧晏将她抱在膝头,看外面明媚日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
目光还落在那张空座上。
萧晏抚着她后脑将她靠在自己肩头,哑声道,“以后,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用膳。小叶子去哪,你阿娘便在哪,她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春日的风筝做了三个。
夏日的莲子羹盛了三碗。
秋日菊花酒埋在院中枇杷树下,埋了好多坛。
萧晏说,你阿娘能喝酒的,千杯不醉。
冬日里,门前白雪皑皑,小叶子和萧晏一起堆了个雪人。
萧晏回屋拿了支笔,点了墨出来,看见小叶子在雪人脸上左眼下面,按了个圈。
“殿下拿笔作甚?”小姑娘比划道。
萧晏笑而不语,上前在她按的地方点上墨。
面似雪玉,泪痣妖娆。
是他们共同的人间绝色。
小叶子受不住冷,萧晏将她抱进屋中取暖,她趴在窗口看雪人,未几睡着了。萧晏给给她盖好锦被,直到她呼吸渐匀,方起身离开。
他立在廊下看那个雪人,片刻缓缓走到她身旁。
林方白给他撑着伞,他挥手谴退了。
茫茫白雪落下,未几他发顶鬓角便全白了。
他脱下大氅给她披上,伸手拥抱她。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 67、晋江首发
昌平三十八年二月, 山陵崩。在皇后去世不到一载,嘉裕帝思念成疾,追随而去。
同年四月, 七皇子萧晏登基为帝, 改年号建安,国号为叶。
新君继位,改年号正常不过,但千百年来, 除非是皇朝更替,未曾听闻子承父位,更改国号的。
“邺”与“叶”, 一样的音, 听来未改,诏书观之却又改了。
三省联名,御史台上谏,皆道不可更改国号。
在百官罢朝前, 御座上的新君先摘了十二冕旒,脱了冕服,抽长剑召兵甲。
剑出鞘前, 他尚且留了话。
“今日朝堂血洗, 洛阳血流,且当我推翻大邺朝,劈我新王朝。我之王朝,国号尚为叶。”
“诸君是现下称臣, 还是流血降臣, 一炷香为限?”
言罢, 内侍监点香计时。
九重白玉阶上的青年郎君, 今岁三十有一,已过而立。
但是京畿百官对其的了解并不多,便是嘉裕帝时期,同朝为官时接触得也甚少。
因为,萧晏二十七岁前一直顽疾在身,鲜少出府。即便天资聪颖在兵部挂名,但是身子羸弱,基本都是属臣部下过府议事。
一朝病愈,还未喘过气,被上了西北战场,坐镇沧州。
再回来,已是三军在手,天下定。
所以,文武百官只知新君文韬武略,却不甚清楚帝王脾性。
多来听闻的都是其清贵温润,风流爱笑,是君子也。
未曾想到是如此狂妄悖逆者。
香烬。
含光殿外一阵兵甲列队声。
不着冠服的青年,佩剑出殿,一个手势落下。
黑甲军手起刀落,数十跪着的人转瞬倒地,头颅四下滚去。
百官中有人识出,被斩者乃先帝血卫营。
改国号,清人手。
先帝第七子,这个传闻中被帝王国母捧在掌心的继任君主,原并不是那般父慈子孝。
然期间缘由几何,便不甚清楚了。
原也有知晓内情的人。
武官中的城防军守将钟如航,和御前侍卫林方白,越过人潮对视了一眼。
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们主子出口气罢了,然后借此震慑,一石二鸟罢了。
当年,先帝对那二人诸多阻扰,若是早些允了王妃位,亦或者没有最后一次的调查,大抵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了。
自然站在先帝的立场,仿若也无大错。
但比之斯人惨死,萧晏于国不能崩,于子不能疯,便只能发泄。
且还需控着分寸发泄。
如此,曾经调查过叶照的先帝血卫营,便成了儆猴的鸡。
含光殿外一场屠杀,含光殿内诸臣尽低头,尚有两位不服者,遂撞柱折颈而亡。
年轻的天子拱手作揖,道了声“厚葬。”
至此,群臣恍然,面对这般恩威并施,刚柔共济的君主,他们何必违拗。
连着国号都改了,就更不论昔年府邸冰棺、救了沧州守将尸身的人未入骊山松玉峰安葬,而直接入了陵寝。
非后非妃非嫔,但她就是被葬在了陵寝中。
还有便是那被天子收为义女的长乐郡主,新帝登基大典,竟牵其手与她同上尊位。抱于膝上,受天下跪拜。
后授纯懿德康恭长乐镇国公主,乃七字封号,正一品镇国公主。
无论非嫡不可用的“纯”字,还是“镇国”二字,无异表明着,属于帝膝下所出子嗣的嫡长二字,已被这个外姓孤女全部占去。
除了未来东宫太子,天子膝下再无儿女之尊贵能同其比肩者。
六岁的小公主住在深宫中,身子被养得日渐康健,虽话不能言,但并不影响她同萧晏的交流。
“殿下……”她比划道,想了想停下来。
廖姑姑教她说,殿下已是天子,不再是秦王府中的王爷,如今该称陛下了。
于是她重新比划,“陛下,有功之臣皆入松玉峰,为何我阿娘不在那里?”
“她功绩甚大,若无她,沧州难保,松玉峰载不下她的功德。”
“那为何入陵寝?那是后妃才入的。”
“不是非后妃才入,朕百年后亦会入。当是你阿娘功绩比之天子。”萧晏理了理孩子衣襟,看她温和面庞,眉间朱砂愈加鲜艳。
这是阿照给他生的孩子。
“无她,亦无朕之今日。是故朕连国号亦改了她之姓。”
“我们,一起怀念她。”
萧晏这个时候,还不知他的女儿格外早慧。
原是更早前,她们母女在无他的岁月里,她就聪慧又懂事。
大概自有意识,便已丢了童真。
即便如今金尊玉贵,但常人都有的东西,譬如安宁,天真,她早早便已经失去。
她有的是隔三差五的午夜惊梦,是对母亲日益疯涨的思念,是如今自己能得温饱然不能予母亲一口饭食、不得反哺的愧疚。
这些,萧晏永远也弥补不了。
只是,萧晏这样说,她也不再问。
只坐在菱花镜前,看自己一张面容。
岁月流逝,镜中日益长开的容颜,眉宇间流转的神韵,都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
那个被萧晏以天子权势掩盖的事实。
若说洛阳皇城里,宗亲权贵间,初时还对萧晏改国号为“叶”,大肆册封外姓女为公主,迎无名英雄入陵寝感到不可思议。
然待见过镇国公主那张脸,再想昔年秦王府那一段旧事,便已经基本确定。
只是天子有心掩之,谁又敢逆鳞揭开。
建安二年,承乾殿中的小公主七岁。
当年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凹陷的两颊开始丰盈,眉目间隐隐生出天家的威仪。
她虽不能言,性子也冷,但脾气不大,还是温和的。
只一点,明明长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樱唇琼鼻瑞凤眼,眉宇朱砂风华潋滟。
但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不爱照镜子。
极少看镜中的自己。
纵是宫人梳妆,她都半阖双眼。
大抵是从今岁春猎开始的。
三月春猎,宗亲权贵皆汇聚于骊山。
同定北侯府的婚事告吹后,先帝为萧晏定了另一门亲,乃肃宁伯府的嫡幼女,沈六姑娘。道是等萧晏平西归来,便成婚。
谁料,当年萧晏三军还未回洛阳,退婚的书信便先送到了肃宁伯府。
然沈六爱慕萧晏,转眼四年过去,已是双十年华,蹉跎至今未嫁。
在这骊山之上,更是做起了糊涂事。
当是看准了镇国公主在帝心的分量,竟谴刺客行刺。
姑娘家心肠不算恶毒,就是迂回婉转了些。
原是在僻静无人处,演练了无数遍。
侍卫行刺公主,她舍身相救。
箭上有毒,贵女不得动弹,如此留于御帐之中。
恩情加时日长久,纵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但沈六运气不好,碰上那么一对父女。
刺客箭矢射来时,她原是头一个拉过小公主,护在她身前。奈何那个自小习武的女童,手劲甚大,竟在她上前护她的一瞬,推开了她。
小叶子一直记得,阿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够长大成人。
可是她也实在想阿娘。
她渴望长大,又渴望见到阿娘。
好几次,她想去追母亲,又怕真的追上了,惹她生气,便只好继续留在这人世。
唯有这一次,多好的机会。
她想这样去寻阿娘,她便不会生气了。
因为,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
可惜没成,萧晏救了她,那只带毒的箭偏了尺寸,从肩头擦过。
皮外伤,不是太厉害的毒。
肃宁伯府削爵抄家,后来是被问斩还是流放?沈六姑娘是被充了官妓还是入了贱籍,小叶子不清楚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那日医官给萧晏退下衣衫,清毒上药,她看见他的胸口,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梅花痣。
所以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想看镜中人,只是越看越厌恶。
*
日光融融,四月微风和摆,小公主明眸善睐,髻上珍珠摇曳,足下步步生莲。
来勤政殿给萧晏送药。
萧晏本在同朝臣论政,一抬头便看在被日光渡了一身的小姑娘,遂赶紧散会,去了偏殿暖阁歇息。
月余前的那一箭,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之前,虽她也同自己一道用膳,读书,但都窝在寝殿,从不踏出半步。从来都是他去看她。
然自受伤后,小姑娘踏出了殿室,隔两日便给他送药。
偶尔晚间,还会嘱咐内侍监一句,“且小心伺候,陛下沐浴,伤口不可沾水。”
萧晏伸手欲要从她手中接过药盏,不想被拒绝了。
小叶子爬上榻,持着勺子舀起一口,轻轻吹过,然后喂给他。
战场上踩过白骨,朝堂上战过群臣的男人,这一刻竟是提起了一颗心。
又悲又喜。
悲的是,阿照看不到了,他们的女儿是这般乖巧。
喜的是,女儿终于开始主动爱他。
其实,何论爱他。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能爱人,有爱人的能力。
能够脱去阴影,和寻常孩子一样,生活于明光之下。
小姑娘一勺一勺地为喂他,喂了一半,将碗盏推给他,揉着手腕比划,“手酸啦。”
萧晏将白生生的细腕握在手掌间,自个仰头饮下。
用完药,小叶子抽回手,指指他肩膀。
“都快愈合了,不碍事。”
“我看看。”她比划道。
其实还是疼的,萧晏单手解开衣襟。
小叶子轻嗤了声,伸手帮他。
衣襟松开两寸,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
小叶子目光落上去,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
须臾,给他合上衣襟。
合上了,她的手却没有伸回,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
“小叶子……”
萧晏话语落下,她退回手,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
抬头指了指,“我也有,我们一样的。”
萧晏气息有些喘,喉咙发紧。
小叶子继续比划道,“我阿娘说,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
片刻,又伸出手去摩挲。
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
空空如也,什么没碰不到。
她笑着挑眉,自己理好衣襟,又给萧晏遮了遮。
萧晏合了合眼,一把抱过她,“小叶子,我就是你阿耶,我……”
“我知道的。”小叶子抬头看他,眉眼含笑,比划道,“陛下收养了我,封我做公主,恩同再造,确实如我父亲。不,尤胜我父。”
“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
萧晏看着她,笑意慢慢收敛。
“陛下莫怪我直言,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护着他。”
“终是我,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
“陛下,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
“她若不去救他,今朝在陛下治下,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或者有更大的福气,得陛下恩遇,锦衣华服,三餐无忧。”
“陛下,我说得可对?”
萧晏没魂似的,点头。
“不对!”小叶子笑了笑,“阿娘要是还在,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她不似我,贪图富贵。她怯弱卑微,但尚有自知之明,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
“您说,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您膝下,养尊处优,丰衣足食。她若知晓,可会生气?可会……觉得您这般厉害,我跟了您,她一个人也很好?又或者,白生了我,如此叛了她?”
七岁的小姑娘,人畜无害,冰清玉洁。
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便是提及伤心事,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
且她发不了声。
一字一言,都是以手势作答。
萧晏看她清丽面容,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
她的手势化作声响,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
压迫,刺耳,扎心。
偏她还在落泪,一颗颗滴在他手背。
如冰刀凿开心脏。
她伸出小手,捧起他面庞,以面贴他,然后趴在他肩头。
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
陛下富有四海,手足通天,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您这般疼我,可能将我阿娘还我?
暌违两年,小叶子再次发病。
纵是苏合在侧,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方将她控制住。
她拒绝救治。
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五脏都翻绞着疼痛,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推翻一盏盏汤药。
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
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再度发声,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
她说,“求求你了,让我去陪我阿娘。她一人,也会害怕的。她有时,比我还胆小……”
“我去,等你长大些,我去陪她。”萧晏松开她手足,看已经昏睡的人,只觉重影叠叠。
起身时,一个踉跄,内侍监扶得快,总算没有倒下去。
然苏合回首,却见他唇口鲜红,衣襟胸口染了大片血渍。
*
小叶子身体原被苏合调理的不错,这厢发病一时也没寻到缘由。苏合思来想去,最后道是大抵是受刺激促发的。
难不成是骊山春猎吓到了?
也不应该,这都过去月余了。
问萧晏近来小丫头可有变化?
萧晏苍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双眼涣散,一手捂着胸口,气息细弱。
苏合看着他的手,蹙眉,“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晏摇头,手蹭过那颗梅花痣,“没有。”
他道,“她没有什么变化。”
苏合便不再多言,想着这对父女,且还有一个太医署撑着,不然他能忙死。
小叶子清醒在第三日。
她病好了,萧晏便也好了大半。
看着小姑娘又有了些笑意,面色慢慢红润,萧晏便稍稍安心。
只是这次醒来,她又似最初般,静默下来。
偶尔趴在窗台,看枝头吵架的小鸟,或者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萧晏每日都来,除了她不再说话,仿佛一切都没变。
细想,还是有一处变了。
她不再让人摆三副碗筷。
既是两个人用,两副足矣。
“公主当是接受了她阿娘不在的事实。是好事。”廖姑姑送萧晏出殿,两人站在廊下看正在阅书的小姑娘。
“就是老奴寻思着,偌大的深宫,就小公主一个孩子,多来寂寞。陛下不若召些宗亲的孩子们,过来陪陪公主!”
萧晏笑笑,这未尝没有道理。
适逢四月初五,宫中有寒食节。
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
果然,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廖姑姑便趁机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破天荒,她开始回应他人的话。
转身离开,一路走还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真正开口言语,廖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廖姑姑这才骇然回神,只垂着头,咬牙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时光如流水,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生辰。
萧晏提前数日便问了她,“想要些什么?便是出宫散散心皆可!”
“我想一想。”小叶子到底也愿意同他说话了,甚至回这话时,眼中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我想要,陛下便能给吗?”
“只要你好好的,不再糟蹋自己,朕都能给。”萧晏顿了顿,“当然天上月,水中星,朕怕还是会食言。”
小叶子笑笑,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膝盖。
萧晏会意,有些受宠若惊。
赶忙将她抱起来,同发病前一般,抱在膝头。
“陛下,我知道阿娘不在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小姑娘认真道,“我们都好好的,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会高兴的。”
萧晏喜极而泣,只紧紧抱着她,用下颌蹭孩子发顶,仰头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
四月十七这日,萧晏下朝回来,直奔承乾殿。
他答应了小叶子,今天带她去陵寝看叶照。
然入了殿找了一圈也不曾寻到。
正好廖姑姑办事回来,回话道,公主由钟首领护着先去了。
萧晏也没多言,换了衣衫策马赶过去。
然,待皇陵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纵马远远瞧着便不对劲。
那处似有火光,烟雾弥漫。
待彻底走近,看清面前场景,萧晏整个人只觉气血翻涌,站也站不住。
叶照的尸身被从冰棺从挪出,如今正放在一副泼油的木棺中。木棺下面置着厚厚的干柴和枯草。
小叶子持着高高的火把,还在往里添柴。
见他到了,还不忘冲他嫣然一笑。
“你在做什么?”萧晏奔过去,头一次怒斥她。
小叶子有些茫然,往前一步拦下他,“陛下这是作甚?”
“朕问你在做什么?你……”萧晏遏制欲要打她的冲动,只命令周遭的侍者,“灭火,都是死人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我!”小叶子拦下那些人,平静道,“这有何不妥吗?”
“我是阿娘的女儿,有权利处理阿娘的身后事。人死鸟亡,灰烬寂灭。入土为安,有何不妥?”
她将手中火把扔在火堆里,往萧晏身处走去,一步步逼退他,隔断他与叶照的接触,只笑道,“反而是陛下,同我阿娘不过萍水相逢。如此置她于帝之陵寝中,才是大不妥。”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君主,声色愈发娇憨,“今个是我生辰,让我阿娘好好往生,让我得一她骨灰好好存之,便是我要的生辰礼。”
“我想,陛下疼我至斯,如此微薄心愿,定会满足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二合一吧。
看在这么早的份上~
? 68、晋江首发
红颜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时分,火苗舔尽,熄灭。
小叶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个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个甜白釉暗刻龙纹罐, 白如凝脂,洁似积雪,壁面细腻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这一刻, 便投出不远处男人寸寸紧握的拳头,点点嗜血猩红的双眸。
木棺,热油, 柴火, 罐子,生辰礼……
原是那么久之前就算好,备下的。
阿照,从来没有这样深的算计。
她的爱恨和来去都是那样直白而率真, 断不是这个样子的。
“陛下,我们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来,扬起满足的笑靥。
七岁了, 除了眉间那点朱砂, 她身上属于母亲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瑞凤眼中若有若无的计谋。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却始终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温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剑的话语。
萧晏的目光从不远处的灰烬上缓缓收回,低头看小姑娘,看她怀中抱着的洁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广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声色。
萧晏自己也不知, 为何挪不动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白罐, 一动不动。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给我庆生吗?”小姑娘抚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为我庆生,好不好?”
萧晏还是沉默着,只是伸出双手去摸那个罐子。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并不想给他触碰。
奈何力气没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无声说“给我”。
“这是我的。”她出声,提醒他。
又絮絮道,“这白罐是我精心挑选,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后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谁也不能碰她……”
这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萧晏觉得她说得特别对。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诸人皆顺捧的皇子生涯,后六年一锤定音无人敢违拗的至尊岁月,前后三十三年,萧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后来清算改了国号的君父,还未曾有人这般忤逆他,同他说一个“不”字。
许是帝王之心压过了血脉亲情。
许是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出一道裂缝。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风拂来,也没能吹散巴掌声的生脆。
那个孩子跌下去,翻滚了半个身体,也没舍得松开怀里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庞很快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颜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却连灰尘都没有占到一粒,完好无损。
没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气。
举目四望,旷野之中她看见那樽白日里从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恶地擦了把脸,然后朝那处奔去。
萧晏还在那声巴掌声中不曾回神。
或者说那一记清脆声响让他捡回两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叶子。
但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癫,他发凉又发颤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脏的血液,整个人迟钝而木讷。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略过,直到曾经冰封叶照的棺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棺一角鲜血四溅,他才完全反应过来。
*
小叶子再睁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来时身体又如当年在沧州城中一样干瘪枯瘦。但好在医官救治及时,没有伤到脑子,不曾忘记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无数个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过的东西。
伸手往枕侧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点笑意。
枕头里侧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际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过身,将它贴在面上。冰凉的触感告诉她,不是在睡梦中。
高兴。
却也遗憾。
到底不曾和母亲团聚。
榻畔响起细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叶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会,感觉肩头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点一点慢慢拢住她。仿若她一动一挣扎,那只手便不敢再触碰,会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点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待他将自己握实。
待他颤着嗓音唤她。
唤了两声,屋中静默。
他顿了片刻,蜷起指头,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却是重新开口,“……对不起。”
话语落下,那只手重新伸过来,想要摸她面庞。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时总也被抚过无数次。
可是,这厢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触上她面庞的间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苏合说,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萧晏合了合眼,正欲离开。
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过了身子,眸光一层层凝到他身上。
锁住他欲走的步伐。
四目相视中,她偏了偏视线,透过镂空蒙纱的窗户看外头场景。
夜色苍茫,幽幽泛红,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
“冬天了?”许是摸了半晌瓷罐,纵是屋中烧着地龙,她还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缩了缩。
萧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说话。
原以为她会和当年一般,沉默,不开口,封闭自己。
竟是都没有。
她就这般缩在被窝中,然后又往上拉过些被子。
伸手在外好一会,肩头是有些冷的。
见萧晏并不应她,她便也不再问,只低垂了眉眼。
须臾,又往外望去。
望了会,她低声道,“您、能给我喝点水吗?”
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干涩的,唇瓣还起着皮。
萧晏终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说话。
只频频颔首,起身给她倒水。
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脚发麻,又因心中欢喜,竟差点没站稳。
倒的水,一半洒在自己手上。
随侍的内侍监赶忙给他拭手。
他抢过帕子,胡乱擦过,只赶紧把水送她面前。
小叶子将他举止收尽眼底,扇羽般的浓睫覆下,抬眸又是一副乖顺模样。她就着他的臂弯将水饮尽。
“还要吗?”他几乎讨好地问。
小叶子摇摇头,只静静看他,又默默低眉。
萧晏放回杯盏,在榻旁重新坐下。看她没有不喜的样子,便稍稍松下口气。
想给她掖一掖被角,又怕她抗拒,遂将手搁在膝头干巴巴地搓着。
“新的一年了,今夜是上巳节。”萧晏看了眼外头,想起她方才的问话,终于寻出个话头来。
小叶子随他话,往外看了一会。
半晌,她收回目光,慢慢抬起惊鹿般的眸子,看萧晏。
萧晏心口缩了缩,他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
惊惧,惶恐,怯懦。
像极了多年前叶照跪在沧州城刺史府门口,求他的模样。
“我错了,以后不会任性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细,竟是在向他道歉。
萧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话。
她探出纤细的五指,抓住他一点袖角的边缘,咬着唇瓣继续道,“您、以后能不打我吗?阿娘也没有打过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萧晏尤觉心头被压着块石头。
他没想到小姑娘想来是这副模样。
竟是这般无助,求他别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双手,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姑娘寻着眸光,撑起身来,“您是不是也想要这个?”
“那、给您吧。”她竟是将叶照的骨灰放到了萧晏手中,见他不接,还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后不会惹您生气了。”
萧晏神思混乱,一点点触上那个白色的罐子,轻轻抚摸,慢慢握住。
案头高燃的烛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带笑的面庞。
萧晏猛地清醒过来,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应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这是去岁四月里,小叶子说过的话。
到今天,他认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叶子便不再说话,搂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后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觉。
萧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会神志不清。
但是都没有。
一个月后,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时节,她披着厚厚的缎面斗篷坐在窗边读书,练字。写完了,便交给陪在一旁的萧晏。
她手下无力,握不住笔,却还是一日一张的地写着,认真又上进。
两个月后,她身子大好。
便开始走出寝殿,在院子里晒太阳、荡秋千。萧晏来的时候,她亦会起身向他行礼。宫中的规矩,天家的仪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复了精神气。
十一月底,跟着萧晏去骊山冬狩。整整两月,辞旧迎新,在骊山上又长大一岁。
她骑在马背上,射来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萧晏佐酒,狐狸剥了皮让司制给他做护膝。
建安四年,小叶子九岁。
诚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萧晏生气。
甚至,从这年的春日开始,她将学业搬到了勤政殿。
萧晏早朝时,她便在偏殿暖阁给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开加议会,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课。
散会,她将煮好的汤水奉给他,自己在旁边与他一道用下。
除了话少,沉静,萧晏寻不到不好的地方。
阳光洒下来,将隔案几对坐的两人身影并在一处,担得起岁月静好。
甚至,他觉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里,萧晏时不时去承乾殿看她,见她搂着骨灰梦靥,到底心有余悸。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改了称呼,再不唤他陛下,只肯称殿下。
萧晏不是不爱听,实乃每一声从她口中唤出的“殿下”,都会将他拉回旧日时光。拉回到秦王府,和叶照在一起的时候。
他从未忘记过叶照,只是害怕孩子还在恨他。
他看着她认真书写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礼仪,抚摸她送给他的护膝……
孩子也想对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当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时光漫长,只要他努力,还是有机会将她养得肆意活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年秋天,落了第一场白霜后。
小叶子改了胃口,当是吃腻了司膳处的点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寻点旁的点心给我吗?”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满秋日午后的细碎日光,模糊笑意。
萧晏很是高兴,她终于又开始主动开口。
有了一点撒娇的样子。
于是,宫外朱雀长街上的百年老字号“甘华斋”里的掌勺,被萧晏整个拎进了皇宫。
霜方糕,两色豆黄,水晶椰蓉,贵妃红……三个掌勺并着整个司膳处,轮番做了□□日,流水般给小公主试用。
小叶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尝一口,再喂一口萧晏。
眉间松开又皱起。
萧晏揉着她眉宇,“还不满意?那且等等,朕已经下了诏令,下月外邦进贡,且看看他们有何新鲜的吃食。”
小叶子拨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拢上一只大掌,摇头,“阿娘给我做过枣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细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细汗。
萧晏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可记得怎么做的?朕给你做。”
小叶子抬眸看他,笑着告诉他烹制的方法。
红枣风干,碾碎成瓣,和入米团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细糖,撒些更好。
听来容易,只是萧晏还是红了眼眶。
阿照给她做的,定然没有细糖。
细糖是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是拿来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论她们。
萧晏入了小厨房,让司膳备足了细糖。
想定要让女儿甜个够。
只是想归想,做归做。
大叶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却有些发憷。
他的一双手,尸山血海里握过长剑,楼台亭阁中绘过丹青,偏不曾在这阳春之水中泡过。
于是,第一回枣子去核不甚干净。
第二回水太多没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烫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没出锅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能写完,写不动了,明天继续吧。
大概还有一万字,2章就结束了
? 69、晋江首发
建安九年四月, 承乾殿寝院前的七星海棠种下已经有四个年头,今岁是第三次开花。
小叶子坐在廊下赏花。
抬眼又看东边日头,未几转到正中, 很快落下西山。
七星海棠一年一次开花, 总共就七日花期。这日结束,就剩两日了。
那人还未回来。
那人,自是萧晏。
小叶子没有想到,有一天, 自己会担心他的安危,等着盼着他回来。
去岁昭阳殿一场闹剧,虽萧晏力挽狂澜, 将罪名按在回纥身上, 但到底败了两族关系,西北边境线上一触即发。
自霍氏之乱沧州战役结束,至今已有十年。
十年后,萧晏竟再度上了战场。
大叶天子御驾亲征。
其实, 原不必如此的。
朝中不缺贤臣良将,他手上有的是可用之材。
但偏偏选择了亲去战场。
十一月爆发的战争,历经三月, 今岁二月初, 回纥战败的消息便传回朝中。但是萧晏没回来,领大军直入回纥腹地。
征伐战成了灭族之战。
所谓狗急跳墙,如此相逼,回纥奋起死战, 萧晏本就是千里奔袭, 想取得全面的胜利便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同归于尽。
皇城之中将笄之年的少女, 七岁便授封为镇国公主的姑娘, 七年后,当真行镇国之举。
萧晏三十万亲兵,走时留她一半以护京畿。
然在得知他领兵深入回纥的一刻,她于勤政殿执天子剑一锤定音,将全部兵甲推上战场,支援天子以灭敌邦。
如此,又是两月过去,按理该得胜回朝了。
然,自上月接了援军同天子汇合之后的战报后,至今再无其他消息。
夕阳敛去最后一抹余晖,小叶子起身至花前,轻轻抚摸花瓣。
这花着实稀罕,花期短,开得也少 ,每年不过五至七朵。今年早开的两朵,在似血残阳中凋谢。
这厢就剩了四朵,伞状的粉色小花,零星开在遒劲地枝藤上。
花小,藤壮。
单看都是美的。
但融在一起,整体看着便有些突兀了。
小叶子抚过娇嫩欲滴的花瓣,指腹落在黄色的花蕊上。
须臾,将花蕊摘下来,藏在寸长的护甲中。
在偏殿熬好药,正欲送来的苏合不偏不倚撞见这一幕。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后背猛地生出一层冷汗。
到底只当未见,只缓了片刻,将药端来让小叶子服下。
“越来越苦。”小公主蹙眉,推在一旁,“先生年岁见长,医术却未进尺寸。”
近些年,于百书之中,小叶子尤爱医术。
遂跟着苏合,学习医术药理。
苏合转着笛子,看着面前人素白一张笑脸,将药推回去,“给你补血养气,多添了一味药。”
小叶子看着热气氤氲的汤药,端来慢慢饮下。
饮一半,停下,眼睛盯着案上蜜饯,抬眸看他。
以糖佐药,连这点都同萧晏一样了。
苏合持着冰叉,挑了块大的喂给她。
小叶子嚼完咽下,重新捧起药,“殿下喝药时,也喜欢用蜜饯。”
“对,你们越……”
越来越像。
苏合把后头的话咽下。
“先生,您还记得我阿娘长什么样子吗?”小叶子喝完药,放下碗盏问道。
苏合想了想,“您阿娘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但凡见过她的,总不会忘记她倾城模样。”
小叶子闻言,面上露出骄傲的笑。
须臾,笑意淡下,她低声道,“可是,我快要忘记阿娘长什么样了。”
她回首不远处妆台上,闭合的镜子。
很小的时候,她便不怎么爱照镜子。而自从脸上有了那条疤,牡丹花华艳逼人,挡去朱砂痣的光彩,她便彻底不在看镜中人。
“离开阿娘时,我太小,如今又离开的太久。”
“再过些年,怕是泉下相见,对面相逢,也不得相认了。”
话语落下,她目光落在小拇指精致的宝石护甲上。
苏合看她,亦看那藏药的护甲,不由心中叹息。
他自幼长在方外,禁欲寡情。
虽知红尘中有爱恨痴嗔,恩怨纠葛,但终是不曾历过,便也理解不了人心的执迷和放不下。
去岁宫宴之上,他亦亲眼所见,小姑娘受刺激发病。
只因为萧晏多看了一眼那外邦公主。
哪怕根本无心,不过逢场作戏。
但小姑娘,受不了。
她至今还是抱着自己阿娘的骨灰入睡,不许萧晏碰之分毫,心中尤觉那九五之尊不配。
可是在她眼里,萧晏配不上她母亲是一回事,看一眼旁的女人便是另一回事。大抵于她心中,萧晏当真配不上她母亲,但是这世上也没人能配得起萧晏。或者说,谁人都不能来配萧晏。
即便她阿娘已经亡故多年。
即便她不喜欢萧晏。
那晚,萧晏抱她回寝殿。
一路上,她五脏翻绞,明明已经疼得躬弯背脊,手足相触,整个人缩成一团。呼吸急促间,满脸汗水和被溅的血水交融滴落,张着唇口再说不了一句话。
然一双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喷薄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盯着萧晏。
待得了一根银针入穴,喘出一口气后,更是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如此方才彻底失力,昏死过去。
醒来后亦是多日不曾言语,直到萧晏领兵出征,她方咬着唇瓣目送他离去。
城郊十里长亭,她垂着头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初冬雪花落下,苏合俯下身推她,“陛下停下来了,在回头看你。”
她抓着一双新做的护膝,不肯抬头。
最后还是苏合抢了过来,给那人送去。
苏合本以为,她送护膝,等战报,遣援军,眺望萧晏归来,如此种种,当是不再怨恨。却不曾想,见到她摘了七星海棠的花蕊。
这个孩子,原是从未放下过要毒杀生父的心。
萧晏在四月十五的夜间归来。
那晚月亮又大又圆,他踏着满地如水月光,轻装简骑,在昼夜不停疾行了数日后,终于提前赶回了皇城。
承乾殿中的小公主已经沐浴上榻,闻言赤脚跑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你生辰。我回来给你做寿面。”
萧晏今岁三十又九,即将不惑。纵是自幼保养,注重养生之道。但到底架不住二十多年先天的顽疾,和后来人世的摧残。
不知何时起,他的眼角有了细碎的皱纹,两鬓微霜。
笑起来,皱纹更深刻,鬓发如银闪在夜色里。
只是,对着这个女儿,依旧保留着当年的温柔。
小叶子亦笑。
她尚且年少,一样的凤眸中盛满天上三千星子,又亮又美丽。
“我要睡了。”她将露在外头的足趾悄悄缩进襦裙里,轻声道,“殿下也先安置吧。”
这是她自去岁发病后,头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萧晏频频颔首,由内侍监扶着回自己寝殿。
走出两步再回首,小姑娘已经关了殿门,看不见人影。
“陛下,公主盼着您回来的,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老奴都看见了。”内侍监安慰道。
萧晏看他,冷声道,“公主玉足也是你能看的。”说完,眼角眉梢却又都是笑意。
内侍监扶着他偷瞥,嘴角抽了抽。
一夜好眠,养足了精神。
便是眼下这个时辰,春日的午后,阳光碎金,黄鹂展喉。
苏合给他请平安脉,到底说了前两日的所见情形。
“她这是早就起的念头,用海棠花花瓣泡茶生幻觉的这一处作用,直接带偏了你我二人。自是以为她思母心切,方有此念。”
“但却不想,她种花真正的目的,并非花瓣实乃花蕊。海棠花花蕊有毒,不重。但是日积月累攒着,积少成多,且风干之后,汇在一起,便是剧毒。”
“如今花开三季,她手中攒的那些,足矣毒死一个人了。”
苏合收回手,转身在釜锅中篦了碗养生汤与萧晏,又道,“左右在我研制出解药时,你且不要与她在同膳了,寻个由头避开十天半月。时间我也足够了。”
萧晏一时无话,只翻下袖角,接过汤水饮下。
片刻方平静道,“你别费那个脑子,不必麻烦了。”
苏合愕然,瞪大了眼睛。
“朕也不避她,同她共得一时,朕亦求之不得。何论,她不拒朕。肯与朕同进同出,共膳闲话,已是朕之福气。”
“朕还推开?岂不笑话!”
“你是否没听懂我说了何事?”苏合蹙眉,敲了一记案桌,“她就没有放下过怨恨。这么些年,她始终觉得你害死了她阿娘。”
苏合往四下扫过,回首谴退宫人,“小丫头想要毒死你。”
“我听懂了。”萧晏挑了挑眉,顿了许久方继续道,“但是,本就是如此。阿照……是我害死的。”
他仰头上推过眼角,仿若将泪逼回去。
多少年了,他回避这个事实。
至此一瞬间,将话吐出来,只觉胸腔里寒风凌冽,撞得心脏一层层裂开。
殿中龙涎香袅袅弥散,空气中有一刻寂静无声。
片刻,萧晏深吸了口气,朝着苏合笑了笑。
“别这般看我,原就是要同你说事呢。”
萧晏给他斟了盏茶,递给他。
苏合瞧着对面双手奉来的茶水,脑子嗡嗡作响。
果然,萧晏道,“如今回纥灭了,边境大安。朝中经她持剑援兵一事,想来臣服与敬畏之人亦多起来。宫中的禁军,京畿城防的守军,林方白和钟如航也得了我的意思,皆会以她为尊。如此,朝中内外,都会是她的人。”
“唯有一桩,且得交给你。”萧晏示意苏合用茶,继续道,“她身子不好,那样小就积了各式的病。这些年也就与你走得近些,劳你多顾她两年!”
苏合望着澄碧的茶汤,半晌低笑了声,原是早就起了念头,做了安排。
“所以,若非她将剩余兵甲推上战场,你这是打断死在战场上了?”
萧晏的笑意深些,“亦所以,我何德何能,得此她们母女二人!”
“你知道吗,闻是她派兵而来的刹那,我就觉得我怎么都不嫩就那样死了,但凡有一口气,我都养着她。”
“这世上,除了她,谁也不能要我的命。”
“反过来,她若要我的命,随你都可以给她。”
萧晏话语落下,起身拍了拍苏合肩膀,“用茶吧。”
苏合合了合眼,恭谨饮下茶水。
“如此,我便安心了。”萧晏笑,“歇着吧,我得去给她擀面,明个是她生辰。”
四月十七的午膳,小叶子用完一大碗片面汤,道,“晚膳我还想吃。”
“那不成。”萧晏道,“晚膳有宫宴,来了好多青年才俊,供你择选。”
“你可以择一人,共白首。也可以挑多人,以欢愉。你想怎样,都成。”
小叶子将空盏推在他面前,“我就想吃面片汤。”
萧晏看她片刻,遂点头。
这晚宫中未再设宴,还是两个人在承乾殿的院子中吃面。
用完膳,小叶子指了指东侧花圃中的七星海棠,“今岁的花,再一日便要谢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萧晏想起苏合说的话,只低眸笑了笑。
他突然就有些妄想,想着终是相伴了多年,若哪一天他当真离开了,小叶子会不会也能想起一点他的好?会不会觉得他还是值得她投入一点点感情的?
然后,摘一片花瓣入水,在幻觉中看他一眼!
他这样想,话出口却是言不由衷,“看看便罢了,你也说的花瓣用来多半伤身,可不许用。”
“我知道,不会用的。”小叶子抚过花瓣,慢慢便摸向了花蕊。
萧晏静静看着,无声无息。
*
小叶子拒了宫宴,没有挑选夫婿。
但萧晏也没闲着。
开始让六局按着小叶子如今的身量尺寸,放大一号,开始缝制婚服。
白日里,他依旧正常处理朝政,小叶子则继续入勤政殿听政。
晚间,萧晏都在缝制她的喜服。
之前已经制好了罗带,盖头,披帛,如今是正装。
喜服七层,他的针线功夫尚可,但到底比不上专门的绣娘。捻线持针好几日,也没敢下手。
司制提了个建议,道,“公主礼服自要示以天下人赏观,自是越精美无暇越好。陛下有心,不若做些简单的。”
“以后公主总要诞育子嗣,您不如制些婴孩的衣裳。一则容易,再则隔辈分外亲。”
萧晏瞧了司制半晌,转眼便让她顶了六局尚宫副职的缺。
他逢了肚兜,小衣,虎头鞋帽,百子千孙被……
既是给小叶子孩子的,也是给小叶子的。
他总想尽力将缺失的岁月补回来。
这些都缝制好,放入箱笼的时候,已是春去秋又来。
秋日,枣子成熟,便是做枣泥米糕的时候了。
这一年,米糕出炉,小叶子破天荒用了一块。
只是用得格外慢,仿若身子不适,又似味道不对,只一点点皱眉吞咽下去。
萧晏尝了口,糕点并未问题,遂起身传医官。
小叶子才要制止,直觉胃里翻涌,“哇”得一声全吐了出来。
医官急来,望闻问切。
最后道,“公主只是染了风寒,伤了脾胃,用两幅药调理便可。”
萧晏半信半疑。
小叶子却颔首,“想是夜中贪凉,不碍事。”
萧晏提醒吊胆了数日,结果小姑娘又开了胃口,确实并无大碍。
只是这枣泥米糕,一时间是怎么也不给她用了。
只道,“明年再给你做。”
小叶子挑眉,“明岁,说不定我便用不上了。”
萧晏突然顿下话语,目光落在她的护甲上。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
萧晏想,待过明岁生辰,孩子便十五了。十五及笄,便是大人了。
他终于把女儿养大了。
这样去见阿照,他能有些底气。
怕小叶子下手得太早,他遂赶紧道,“明岁生辰,你可要什么?我给你备下。那是十五岁的大生辰,我们同及笄礼一起办。我们好好办一场,如何?”
“成啊!”小叶子颔首,“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要什么。”
“不急,慢慢想。”
及笄礼要什么,小叶子是真想不出来。
唯有眼下一事,她同萧晏说了。
她说要去一趟安西,想把母亲埋在安西酒泉郡那处屋舍的枣树下。
虽说闻言叶照的骨灰要被埋在安西那般远的地方,萧晏多有不舍。但他依旧开心,这么多年了,孩子终于放下,不在抱着骨灰入睡。可以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慢慢走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遗憾,去了那处,方发现屋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
既是人家的屋舍,如何能埋外人的骨灰!
这对萧晏自不是难事,他道给他们补足银钱,换处屋舍便罢。
安西大雪飘飞,小叶子抱着骨灰站在院外,看那棵枣树。
半晌摇了摇头。
“大概是天意如此。”
“我们还是带阿娘回去吧,我也舍不得离她这么远。”
车驾回程,萧晏看着她,心中难免不生出小小的欢喜。
阿照终是没有离他那般远。
他给小叶子拢了拢身上披风,将那个洁白的罐子也拢实,唯恐她们母女受一点严寒。
“洛阳尚有风水宝地,我叫人择一处……”萧晏试探地问。
小叶子低着头没应声,他便没敢在说下去。
回到皇城时,已是建安十年的二月。
距离小叶子四月十七的及笄礼所剩不过两月。
萧晏的心思全在这上头。
且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事,孩子十五了,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乳名,他想给她择个名字。
他的小公主,他日万人之上的姑娘,岂能无名无姓。
这事与她说了。
小叶子道是可以,想了想又道,“我随母姓。”
萧晏没有意见。
然而,及笄礼的前一日,小叶子又寻了萧晏。
她问,“你这一生,还娶妻生子吗?”
萧晏愣了愣,摇头。
又赶忙道,“我可以发誓,用这天下……”
“不必。”小叶子打断他,“那、你膝下无子,我既做了你多年公主……你无子,我无父,我、姓萧吧,入你皇家族谱。”
“你让礼部取名,予我择选。”
这是四月十六的晌午,萧晏将将散朝回到勤政殿。
他从榻上起身,广袖不甚拂落一排奏章,却也无暇顾及。只疾步奔到小叶子面前,第一次在自己女儿清醒的时候拥抱她。
是个大姑娘了。
无需他俯身,便可搂入怀中。
小叶子被他抱住,只低声笑了笑。
须臾退开身,福了福身子行礼离开。
萧晏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望着她背影慢慢远去。
或许,这是自己给她过得最后一个生辰了。
但他依旧欣慰,孩子终是给了他慰藉和名分。
四月十七,春光明媚。
镇国公主及笄,宗亲权贵皆受邀入宫参宴。
萧晏自是亲自前往承乾殿接小叶子。
小叶子坐在妆台前,竟是开了镜子,看镜中人。
母亲的痕迹已经寻不到了,全是镜中另一个人的轮廓和影子。
“我想吃面。”她对镜中人道。
“带来了,且少用些,一会还有宴席。”
隔案几坐下。
案上摆着一碗面,一些小菜,还有一壶小叶子备下的酒。
萧晏看着她提壶斟酒,随着她举杯对饮。
两人皆干杯。
小叶子端过碗盏用面,萧晏看着,面上慢慢扬起笑意。
用完,小叶子也没起身,道是有些话同萧晏说。
萧晏亦道,“正好,礼部取好名字了,你挑挑。”说着从袖中掏出卷宗。
小叶子接来,翻过。
边看边道,“我其实从来没有吃过枣泥米糕。这一生,阿娘只做过一回。她总是没有力气,很多时候都在昏睡。可是有我这么个孩子,她也睡不实。我要吃饭,我会哭闹。她无法静心龟息,伤便好不了。院中有颗枣树,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乐处。枣树结果,便是我的零嘴。有了那颗树,阿娘便安心许多。后来,邻家婆婆告诉阿娘,枣子寒凉,又不好消化,我成日吃着,总是不好。她说兑些米粉蒸熟,又甜又果腹。阿娘一直想给我做,但是她连榻都下不了。直到有一日,终于有些力气,开了灶台做米糕。为帮阿娘省些力气,我切了好久的枣子,手都划破了,但是不要紧,终于是做成了……”
“但我没有吃到。锅盖开了一半,那些歹人便进了屋子,把刀夹在我脖子上。阿娘一句话也没说,抱起我跟他们走了……”
“我伏在阿娘肩头,看着灶台袅袅升起的热气,闻着一阵阵饭食的香味,然后越行越远……”
“后来,阿娘把握从霍氏的水牢里救出来,她哭着和我对不起,和我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就给我做枣泥馅米糕,我们明明已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为什么又折了回来?”
“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到阿娘做的米糕。”
“我的阿娘她只想给我做一次米糕,却永远没有成功。”
“是因为什么?”
泪流满面的姑娘,将带着萧姓名字的卷宗扔尽炭盆中,擦干眼泪道,“抱歉,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
“但是,我、也不想太恨你,所以我换了颗毒药。”
“七星海棠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用那样的毒,太残忍了。我就……就用了寻常的鹤顶红……”
说话的人儿口中喷出鲜血,大半溅在对面男人身上。
“我阿娘一生所愿,便是我能长大成人。一生……所惧,是怕我早早夭折……”
她撑着起身,颤颤巍巍来到萧晏面前,躬下背脊跪拜他,“谢你,将我养大。”
“只是,天若怜我,许我不入轮回,只以完整魂魄伴我阿娘,我与阿娘莫再遇见你。天若不怜我,来生再见,请你记得善待她……”
小叶子伏下身去,未再能起来。
十五岁的少女,缩在一处,尚是小小的一团。
那样软,又那样美。
日光晃眼,漫天洒下。
萧晏辨不清今夕何夕,只看到艳阳中,阿照在向他走来,却是越过他,抱起了孩子。
然后一步步离开。
然而阿照温柔悲悯,似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起身,追去,一个踉跄跌下。
回首,又见屋内伏地的小公主。
原是春日惊鸿一回眸,神佛早已不渡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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