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早晨七点,光线依旧昏暗,卡珊卓一动不动地躺着,依旧没有睡意,却也没有通宵应有的困倦。


    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圣诞早餐的时间,反正没可能睡着,她干脆爬起来。


    卡珊卓冲澡后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毫无意外,眼皮浮肿得厉害。她用客房小毛巾分别浸透冷水和热水,轮流敷了一会儿,也只是略有缓解。


    手机屏幕这时亮起来,来自哥哥亚历克塞的视频通话邀请。


    想了想,她从手袋里取出平光镜戴上,而后按下接受。


    “嘿,sis.”亚历克塞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继承了母亲的深咖色发色,无关轮廓偏纤秀,头发如果再长一点就颇有些阴郁文艺青年的气质——前提是他可以保持闭嘴,少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


    “嘿。”卡珊卓声音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掩饰地推了一下眼镜,希望哥哥不会注意到她的异状。


    兄妹两人有那么几秒尴尬地沉默以对。


    卡珊卓离开港城来奥林波伊宅邸前,和哥哥为之后是否会下雪、是否该给汽车轮胎上防滑链的事吵了一架。鸡毛蒜皮,莫名其妙,但也一如往常。


    亚历克塞索性起身去倒咖啡:“老爸那边应该正好是夜晚,过几分钟就加入——呃,这就来了。”


    画面一切为二,出差在外的父亲尼克莱加入通话,背景一看就是酒店。


    “圣诞快乐,孩子们,”尼克莱还穿着西服,一边解开领带一边随意问,“你们怎么样?港城天气还好吧?”


    “谢天谢地没下雪,”亚历克塞毫无形象地咀嚼着早餐欧包,“你那边呢?就算圣诞不回家也要拿下的生意还顺利?”


    他根本没试图掩藏话中的嘲讽意味。


    尼克莱也不生气,只是叹息着抹了把脸:“听着,伙计们,我真的很抱歉,但这里的人不过圣诞节,这两天依然是工作日。我真的没办法。但明年我会尽量错开的,我保证,好吗?”


    亚历克塞翻了个白眼。卡珊卓不声不响在视频画框角落当个幽灵。


    她看腻了父子间无效的讽刺和辩护,从小到大,尼克莱陪他们兄妹过节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表现出的歉疚也不过是走形式,如果她和亚历克塞再咄咄逼人一点,两代人的家庭大战就在所难免。


    “卡珊卓,你怎么样?之前亚历克塞说你今年到男友家过节?”


    “挺好。这是我住的房间。”她起身切换摄像头,扫了一圈客房陈设给父亲看。她能展示分享的也只剩下身边这些有品位而冷冰冰的复古家具了。


    “噢,看起来棒极了,玩得开心就好。等我回国了,我很想见见那个年轻人,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亚历克塞不耐烦地插口:“阿波罗。”


    “对,阿波罗,我很想见见他。”


    卡珊卓扯了一下嘴角:“等你回国再说吧。”


    “当然,当然,不好,我有工作电话进来了,我得挂了。噢还有,给你们的圣诞礼物快递别忘了拆,之后再联络!”


    画面重新被亚历克塞的臭脸填满。


    卡珊卓耸肩:“那我也挂了。”


    “停,”亚历克塞半眯眼睛,往镜头凑近了一点,“你哭过了?”


    “哈?”


    亚历克塞从鼻腔中嗤笑一声:“别装了,我还看不出来吗。和男朋友在圣诞夜吵架了?”


    卡珊卓僵住。


    “我就说吧,政客家庭能有几个好东西?谈恋爱玩玩就算了,和家长见面完全没必要,你偏要去自找苦吃。”


    她咬牙切齿地附和:“对对对,你说得没错,我们在圣诞夜吵架了,而且是世纪大吵架,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永远正确的罗文先生,你满意了吗?”


    “真有你的,我这就去给你点播一首stchrists?”顿了顿,亚历克塞突然换了语气,“需不需要我来接你回家?”


    她怔住。


    “或者由我揍那臭崽子一顿?还是两者都要?”


    卡珊卓张了张口,鼻音浓重:“不用,我可以处理好。”


    亚历克塞怀疑地看她片刻:“好吧。”


    感动持续不到三秒。他又开始贫嘴:“必要时刻要找借口脱离魔窟的话,你可以说我一个人在家崴到脚了,假期医院预约不到号,家政人员排不到,你不得不回来照料孤苦无依的哥哥。”


    卡珊卓撇嘴,终究还是笑了一下。


    又是片刻沉默。


    她突然问:“亚历克塞,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很难相处?”


    和她长得非常不像的哥哥搁下咖啡杯挑眉,随后轻描淡写地说:“谁敢那么说你,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的难相处。”


    “……谢谢。”


    难得表露出关怀之意,兄妹两人都有些尴尬无措。


    “继续吃你的早饭吧。我得处理一下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皮,“回头见,圣诞快乐。”


    结束视频通话,卡珊卓换了身毛衣和牛仔裤,决定去看看能不能搞到冰块。


    ——虽然勒托和阿波罗都说如果她缺什么尽管说,怎么说、和谁说都完全不明。房间里有电话,但拿起来试了试0和1之类常用的前台号,只有错误拨号音。


    七点半的宅邸走廊空当昏暗,很远的走廊尽头有光亮和说话声。


    卡珊卓走过去才发现是宅邸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丝带和包装盒打开的响动夹杂交谈声,四五个男女聚在桌子边拆礼物盒。有两个卡珊卓昨天见过,一个是帮她提行李的中年男性,应当是宅邸的安保人员之一,另一个大概是勒托的秘书,曾经给奥林波伊家的孩子们拿来装饰圣诞树的储物箱子。


    这些礼物显然是身为雇主的奥林波伊一家给工作人员的谢礼。


    “今年奥林波伊太太给大家准备的果然还是袜子?”


    “让我看看,女士们的袜子里塞着大牌护肤品迷你套装,男士们的是剃须刀和须后水。和去年差不多。”


    “但这个羊毛袜还挺舒服的,别笑,我说真的,我抽屉里还有好几双,都没坏。”


    最靠门边的是那位秘书小姐,她注意到了卡珊卓:“啊,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知道哪里有制冰机?”


    “这里就有,需要冰块是吗?稍等。您可以进来坐一会儿。”


    “不用,我在这等着就好。”卡珊卓在门边的阴影里没动。


    是否走到灯光下暴露肿眼皮其实没区别。大冬天的早晨来的冰块用途有限,有心人想一想就能猜到大半。


    但卡珊卓已经不在乎是否会有流言蜚语在工作人员中传开。她只求能尽可能正常地出现在早餐桌上。


    “您其实可以直接用内线电话,值班的同事会把东西送到客房。”眼生的一位工作人员搭话。


    卡珊卓没什么起伏地说:“我不知道值班台的内线号码。”


    其余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样……是我们疏忽了。如果之后您还需要什么,可以直接拨打1212这个内线号。”


    另外几个人仿佛要刻意忽略这对话中的微妙氛围,继续交换检阅彼此收到的礼物,还有人好奇地翻看没打开的其他礼盒上的名字标签。


    “怎么就雅各布的盒子那么大?”看着最年轻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象牙色的纸盒。


    “噢,”装了一杯子冰块朝卡珊卓走来的女性工作人员随口答道,“那意味着他收到了毛衣,那件毛衣。”


    发问的男生露出恍然的表情,煞有其事地重复:“那件毛衣。”


    “也是,老雅各布在这里多少年了?能被当作‘家人’看待的礼物,他一定高兴坏了。上个收到——”


    后面的话卡珊卓没听全,她拿到冰块就离开了。


    卡珊卓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休息室里的人们默契地陷入沉默。


    而后,刚才取冰块的秘书摸出手机,指甲敲击屏幕编辑信息。


    一旁,不知道是谁淡淡感慨:“可怜的女孩。”


    ※


    卡珊卓九点十分走进餐厅,与丰盛的各色烘焙物相对,早餐桌边只寥寥坐了没几个人:狄俄尼索斯、阿尔忒弥斯、还有勒托。


    “早上好,亲爱的,”勒托微笑着招呼她,“想要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卡珊卓硬着头皮在勒托对侧的空位坐下。她感觉对方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在她脸上,尤其是眉眼部分停留了片刻。


    经过紧急冰敷,外加稍浓的眼妆,卡珊卓勉强盖住了眼皮过于明显的浮肿痕迹。她装作没有察觉勒托的打量,拿起咖啡杯。


    脚步声响,阿波罗和宙斯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凯特,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您关心。”卡珊卓与奥林波伊议员寒暄,短暂地与阿波罗对上眼神。他明显也是睡眠不足的憔悴样子,没有笑,向她抿唇点点头算是问候。


    随着宙斯到勒托身侧落座,卡珊卓收回视线。


    阿尔忒弥斯已经差不多吃完了,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宙斯关于赛程的安排,勒托时不时发表看法。如果不是多了一个坐在窗边梦游般发呆的狄俄尼索斯,这简直是宙斯与勒托为中心的家庭餐桌。


    卡珊卓不禁怀疑,关系复杂的奥林波伊大家庭是分时段吃早饭的——宙斯在吃好这顿之后,可能还要陪赫拉和她的两个孩子再吃一顿。


    桌子相比在场人数而言太长太空阔,到处都是空位,阿波罗沉默地坐到卡珊卓身边。


    他原本打算夹起面前的肉桂卷,随即动作稍顿,蓦地站起来,手臂越过桌面,拿起卡珊卓够不到的位置的大盘子,铲出一块菠菜奶酪馅的法式咸派,放到她面前。


    周末一起出去吃早午餐的时候,她经常点法式咸派。


    热意冲上眼眶,卡珊卓努力没让声音发抖:“谢谢。”


    阿波罗切开肉桂卷,一口胡乱吞下半个,像是从甜食中获得了力量,侧头和她说话时表情还算平静:“春假你想去哪里?欧洲还是南美洲?还是再去一次墨西哥?”


    就好像前晚的争执不曾存在。


    宙斯兴致勃勃地加入对话:“就在国内南方也不错,我们有度假别墅,可以不受打扰地享受海岸风光。”


    “父亲,我们去年就去过那里了,”阿波罗微笑着回答,“凯特毕业前最后一个假期,我想走得远一些。”


    阿尔忒弥斯抬眸看了弟弟一眼,半开玩笑地说:“去冰岛?”


    勒托笑着摇摇头:“这个季节太冷了,恐怕不太合适。”


    阿波罗却眼睛一亮,环住卡珊卓的肩膀:“之前你说过想看极光,我们干脆去阿拉斯加吧。”


    他手臂实际的动作比看上去远远更谨慎,仿佛害怕她会翻脸当着所有人的面挣脱他。


    卡珊卓干涩地眨眨眼:“3月还有极光吗?”


    阿波罗摸出手机检索极光季节,点点头:“9到4月理论上都是极光季节,而且春季天气晴朗能见度高,很合适。”


    勒托这时起身,在宙斯肩头轻轻一按。宙斯会意,随着她走了出去。两个人在厨房外的走廊上低声交谈,在桌边一个词都听不清。


    阿波罗向门外看了一眼,眉心微蹙。他转而将注意力放回卡珊卓身上:“那就去阿拉斯加?”


    他询问她的态度小心翼翼,流露出些微祈求的意味。


    “让我想想。”她说。


    勒托和宙斯很快回来,早餐桌上的对话自然而然地以宙斯为中心从一个流动向另一个,直至议员先生喝完了他面前那杯仿佛有无底洞的咖啡。


    “我要去遛狗,阿波罗,和我一起出去散个步吧。”宙斯起身。


    阿波罗没立刻作答。


    “你们父子很久没好好独处过了,去吧。”勒托说道。


    不知哪里的窗缝没有关紧,卡珊卓感到背后窜过一阵寒意。她忽然对于独自面对阿波罗的家人恐惧不已。她与阿波罗对视,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以他看得懂的方式,明确地请求他留下。


    “来吧,”宙斯一把揽过阿波罗的肩膀,在他背后响亮地拍了两下,“别磨蹭了,小伙子,拿上你的外套和帽子。”


    阿波罗有那么一秒看上去像要甩开宙斯。


    唇线绷紧,他忍住了,回头看向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接收到讯号,扬起眉毛,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对卡珊卓发出邀请:“我看过你去射击的照片,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打靶玩。”


    勒托对眼前所有的小互动不予置评,只在阿波罗被宙斯半拖半拽地带走前叮嘱:“回来别忘了去树下拆礼物。”顿了顿,她的视线扫过剩下的狄俄尼索斯、阿尔忒弥斯和卡珊卓:“你们也是。”


    ※


    圣诞树下,礼物盒已经贴心地按照收件人分开摆放。一般而言,家中所有人会聚在一起拆礼物,欢声笑语,交换祝福和玩笑。但奥林波伊家这架势更像收快递。


    阿尔忒弥斯见怪不怪地拆包装,基本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


    只有在打开以阿波罗与卡珊卓名义合送的盒子时,她才抬头说道:“谢谢你。”


    卡珊卓看了一眼,才知道阿波罗送了姐姐副手套。


    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否太过好懂,阿尔忒弥斯笑了,大大方方地说:“我知道这肯定是他选的,但还是要谢谢你。新年后我又要去集训了,那里很冷,这个正好,”


    射击国家队代表拿起卡珊卓面前的一个盒子:“这是我给你的,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对几何形的银色耳环。没有宝石珍珠,纯粹以精巧的设计和精湛的锻造技术夺人眼球,和阿尔忒弥斯眼下戴的耳钉看上去是一个品牌。


    “上次见的时候我注意到你有打耳洞,所以就送了这个。所有人都知道我爱戴耳环,现在你也知道了。希望你没有金属过敏。”


    阿尔忒弥斯释放的善意让卡珊卓心情稍转明朗。


    “这很特别,我很喜欢,会好好珍惜的。”


    对方一眨眼:“如果下次见面的时候你愿意戴上,我会更高兴的。”


    卡珊卓将耳环盒子小心地放好,转而准备打开最上方的那个礼盒。


    阿尔忒弥斯不知道注意到了什么,眉心一皱。


    卡珊卓的视线也落到了丝带系着的标签上:


    cassandra


    她的名字是以k打头的卡珊卓。


    但也不算什么,之前没有见面的话,犯这个错误也情有可原。她扯松丝带,打开象牙色的纸盒盒盖。


    对于里面放置的物品来说,这个礼盒太大了,显得空落落的。


    心脏一瞬间揪起。


    像被当头抡了两拳,卡珊卓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将盒盖归位,像要确认不是幻觉。


    可惜真的不是。


    这个礼盒象牙色的纸壳和丝带的颜色与她在工作人员休息室见到的那些礼物一模一样。只是她数小时前见过的另一个中号礼盒里放置的,应该是带有特殊嘉奖意味的毛衣。


    而这个盒子里安静等待她的,是一双质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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