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操场上人声鼎沸,篮球碰撞地面的砰砰声不断传来,几片球场人满为患,这是对社团纳新不感兴趣的男生们在打球。看球赛的女同学也有,但不多,因为球虽然好看,但还是有帅哥更好看,没帅哥的篮球,浪费时间,不看。

    场面的变换在于球场边多了一道身影。

    “任延,怎么样,来么?”正在中场休息的几个男生叫了他一声,其中一个把篮球扔给了他。

    任延稳稳地接着了,两指一旋的,球在指尖转了起来。他的目光不动声色转了一圈,锁定在篮球架下正大光明玩手机的秦穆扬,将唇勾了勾:“太随便的不打。”

    “哟哟哟!”三班的方志浩被他打爆过,不敢跟他当面硬碰硬,但素来喜欢阴阳一下,当下站起来踢踢腿怪叫道:“话里有话啊这是!怎么,来比一场?”

    任延没搭理他,原地起跳,手臂微绷用力,篮球以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抛出。

    空心入篮。

    这是三分线外,并不是禁区内,而他没有经过任何热身,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他指尖拨弄的姿势轻易得不得了。

    方志浩脸都绿了,很难不觉得任延是在对他嘲讽。因为上次他也试过这么耍帅,但校花张幻想就在场外站着,他一个紧张,弄了个三不沾。

    三、不、沾,对于打球的男生来说,是跟身高一七五并列、就算是死了、躺了坟墓、化成化肥,也绝不可能忘记的奇耻大辱。

    身边队友吹了声口哨,方志浩恼羞成怒地瞪了回去,碍于已经有不少女生因为任延的出现而来围观,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保持着风度,隔场挑衅任延:“看来今天手感不错么,不比一场说不过去了吧?”

    方志浩的邀请和挑衅都没有价值,任延将视线投向秦穆扬。下午近五点,太阳光仍刺目着,窄窄重睑下,他目光压得很低,气场莫名地不好惹。

    刚才投下的三分球骨碌碌滚到了秦穆扬脚边,似乎是一句无声的挑衅。

    安问只想抚额。

    再三确认了秦穆扬的表白对他来说是种困扰后,任延就走向了球场。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场边站满了人,只有他木然着脸,被人群推搡来推搡去时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问问!”

    不知道是谁拍了下他的肩膀,安问转过头去,发现是严师雨,手里挽着文艺委员陈云歌的胳膊。

    “不要在这里看,这里好挤。”严师雨拎了拎他的袖角:“跟我来。”

    严师雨是有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的,人漂亮,放得开,性格活泼开朗,满操场的都是朋友。她一手拽着安问的衣角,一手牵着陈云歌,胳肢窝下夹着两瓶功能饮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最后把安问领到了篮球架下。

    打球的男生都在这儿歇着呢,严师雨卖可爱:“姜学长,我闺蜜喜欢任延,好想在这里看球哦……好不好?给,请你喝水!”

    “闺蜜”陈云歌无语凝噎。

    安问也无语凝噎。是的,这里确实视野最好,也许是怵于这些男生的不好惹,女孩子们都不好意思往这儿挤,因此也很宽敞。

    但是……你妈的秦穆扬也在这里!

    安问整个人神经紧缩脚趾扣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扛上篮球架当场跑路。

    秦穆扬收起手机,俯身捡起篮球起身,懒洋洋地说:“刚好也休息够了,距离下课还剩二十分钟,打全场,怎么样?”

    虽然问着怎么样,但前校队队长的气场并不弱,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在看到安问的瞬间消失了,秦穆扬愣了一下,篮球从手中滚开,他笑了笑:“小哑巴也看球?”

    这一问,任延的目光也跟着过来,看到安问跟秦穆扬站得如此近,刚刚还云淡风轻的模样瞬间被黑色的风暴席卷,他目光发沉,几乎就要大步迈过来。

    安问拼命拼命摇头,一边是摇给秦穆扬看,一边是暗示任延不要轻举妄动。不可以让秦穆扬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匿名表白的人——虽然这句话很拗口但实在很要命!他不想刚接手表白墙的第一天就搞砸了那两个地下/党同/志学姐的托付!

    严师雨嘴快心热:“安问来看任延打球,他跟任延可好了。”

    安问:“……”

    你少说一句!

    秦穆扬一怔,语气沉了沉:“这样。”勾唇歪了下脸,一字一句:“那你今天可要好好看一看。”

    就这一阵的功夫,附近几个场上的男生也都聚集了过来,此起彼伏的“加我一个”。

    省实校队实力强劲,意味着有大把的好苗子落选,将省实的平均水平直线拉高,球场上混着的,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好手。不出五分钟,场上已经组出了一个不输正式比赛的梦幻阵容。校队的周朗自动退出担任裁判,双方球员由猜丁壳决定。

    任延和秦穆扬分开两队,正遂彼此心意。

    “别手下留情啊,”秦穆扬活动肩膀,“超、新、星。”

    周朗把自己护腕摘下来借给任延,笑着打岔:“搞什么?还没跳球就火药味这么大?”

    双方各派一名队员跳球,任延当仁不让,秦穆扬随后出列,两人分站两侧,一眼看去,秦穆扬竟然占优。

    “秦穆扬净身高有一米九,”严师雨给安问当热心讲解:“是校队的上任队长,带领队伍卫冕了省联赛冠军,打中锋位,被称为中锋小巨人,在禁区有绝对的掌控力和压迫感。”

    安问一边紧盯场上局势,一边很快地用双拼打字:“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那任延呢?”

    “我本来想应聘校拉拉队的,而且我们校队是全明星队伍,几乎每个球员在学校里都有很多粉丝的,任延刚一进校就被谭教练请进去了,打小前锋,去年联赛他还是新人,平均上场时间二十八分钟,是新人里冷板凳时间最短的,最高单场砍过四十二分,场均二十六分,所以刚才秦穆扬才会叫他超新星。联赛结束就有大学教练来找过他了,但他不在乎,给拒了。”

    严师雨语速又快又专业,弄得刚才的姜学长也诧异地回眸看了她一眼:“把任延的数据记得这么清楚,你暗恋他啊?”

    严师雨脸红了一下:“粉丝行为不要上升到恋爱!”

    话音刚落,哨声吹响,双方同时跳球,全场的心跟着的那枚橘色篮球一同被高高抛起——

    “任延!是任延啊啊啊啊啊啊!”

    全场轰然,响起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严师雨攥紧陈云歌的手不住跺脚。

    球被打向任延这队,队友接应,迅速掀起一轮快攻,但秦穆扬这边响应也极快,篮下迅速防守到位,果然如严师雨所言,一米九的个子加上极宽的臂展,防守空间几乎密不透风。

    “传球!”

    执球人背后传来沉稳的一声。

    几乎在任延举起手的瞬间,球就被高空抛向了他,他跳起接球,重心压低闪身过人——是假动作——脚步后撤,小腿肌肉和跟腱用力轻松起跳,出手——哐当篮板入篮。

    “卧槽!好快?”

    “啊啊啊啊啊啊你刚看清楚他的动作了吗真的好帅好帅!”

    “真尼玛变态。”

    “不是,我觉得今天这场赛怎么有点味道不对呢?”

    严师雨不知道追着看了任延多少场球,一边抑制住自己的心花怒放,一边也确实蹙起了眉,有些担心地说:“任延不打正式比赛的时候在场上没这么逼的。”

    安问:“?”

    “装逼。”严师雨咳嗽一声,怕身边埋伏了对家或同担,小声说:“他校内打活动赛都很给别人留面子,技术上没这么细腻华丽,会粗糙很多,唯一一次认真了的是对三班,当时方志浩挑衅得比较严重,结果被打爆了……八十比三十五,方志浩那场赛后直接请了三天的假……被打自闭了。”

    说话间,场上攻防局势瞬间变换,球到了秦穆扬手中,他似乎要刻意在任延身上找回场子,用同样的起跳位置拿回了两分。

    比分扳平,秦穆扬一边倒退着跑,一边对任延耸着肩摊了摊手。

    球权交换,由任延方发球。任延站好位,对秦穆扬冷笑一声,将护腕往上拢了拢。

    “才两球而已,气氛就这逼样了。”

    “秦穆扬最近惹到任延了?不是吧,他们队内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有点刺激。”

    与此同时,校队主力在大操场打活动赛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管是在教室里自习的,还是忙于咨询校团纳新的,都闻风赶来。就连一些门可罗雀人气不旺的社团,比如朗诵社,干脆就收了纳新的摊腋下将易拉宝随便一卷,便跑来围观。

    “什么情况了?”朗诵社社长徐志峰捅捅身边人的胳膊。

    “二十五比二十,任延二十五,秦穆扬二十。”

    “卧槽,”徐志峰跟秦穆扬是同班同学,“老秦不要面子的吗?”

    旁人斜他一眼:“你看呢。”

    徐志峰跟着看过去,不太大的胆儿哆嗦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妈的感觉秦穆扬那眼神要杀人了。

    场上,所有人都已经是气喘吁吁,高强度的全场球赛对体力消耗非普通人可以承受,也就只有秦穆扬和任延这两个进行过专业严格体能训练的人还扛得住。

    秦穆扬撑住膝,汗从额角疯狂滴下,自下而上的视线看着有些阴测测的:“玩儿真的啊。”

    球在任延手上,他攻,秦穆扬防守,任延只手抓着球压低上半身,微微一笑:“我只是很好奇,凭我的实力有没有可能——打废你。”

    场边围观之声喧闹,他们或许听不见,但附近站位两两防守的球员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所有人脸色剧变。

    方志浩吞咽了一声,目光发狠:“你他妈是真能吹。”

    打爆他也就算了,毕竟不是专业的,秦穆扬,是三年校队主力!高一进校时享受的明星待遇根本不亚于他!

    “卧槽,任延飙了什么垃圾话?”严师雨掐紧了陈云歌的胳膊,“秦穆扬脸都黑了。”

    安问想象不出任延飙垃圾话的样子,相遇第一天,他跟三中那个赵睿打架时也挺彬彬有礼的,比如“卓尔婷不在这里,投降求饶不丢人。”

    ……好吧,虽有礼但欠揍。

    秦穆扬紧贴防守,料定了任延要在他手上强行突破,但他误判了——任延虽然看着很独,但其实不独,他跳起投篮,指尖旋转,篮球调转方向传给三分线外防守薄弱处。

    “妈的——拦住他!”

    秦穆扬咬牙高喊,眼前余光一闪,任延已经疾风般切入——

    “糟了!”内心的一道懊悔声音根本无法控制,秦穆扬再度转身跟上,但球已经被切了回来,任延跳起投篮,稳稳两分入账。

    严师雨看了眼手表:“比赛开始才十三分钟,这个强度太高了,秦穆扬是不是太久没练了?怎么觉得他体能已经跟不上了呢?你看刚才的反应,肌肉表达完全是滞后的。”

    一旁的姜学长握着饮料瓶,瓶身上全是汗渍。淦,一场非正式活动赛看得他这个业余的菜鸡都热血沸腾大气不敢喘。

    “秦穆扬一直没停止过训练,他还有校招选拔赛要打,状态是不可能下滑的。”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姜学长微微吞咽:“任延就他妈的是个变态。”

    说话间,秦穆扬攻到篮下强行上篮,任延后起阻挡,篮球被打下的瞬间,裁判哨声吹响:“打手犯规!”

    高强度的身体碰撞让秦穆扬落地的瞬间失去平衡,他往前扑了几步——原本是可以站稳的,但他看到了瞪大眼睛的安问。

    平心而论,安问真的长得很好看,够他一眼就喜欢上。他喘着笑了一声,故意没站稳,双手抱住安问一起跌了几步,继而把他当肉垫一般压着摔到了地上。

    “操?”

    严师雨看傻了,这什么操作?

    秦穆扬的手垫在安问背后,指骨关节被粗砺的水泥地磨出血痕,但脸却与安问的几乎凑在一起。安问惊讶的神情过于漂亮,唇紧紧抿着,下垂无辜的双眼却惊恐瞪大,实在是很可爱。

    秦穆扬勾了勾唇,“对不起啊……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篮球服背后便被一股大力粗暴扯起,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秦穆扬已经被衣领暴力勒住,脖子上暴起青筋,模样看上去十分难堪。

    扯住他后衣领的那只粗暴的手,小臂和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微浮,修长的五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任延。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黑沉铁青的脸色,也听清了他微喘暴戾的命令——“给老子起、来!”

    “秦穆扬!”

    场边惊呼。

    秦穆扬,一米九的壮硕篮球中锋,被任延单手揪了出去,如同揪一只小鸡仔。

    两边火药味升级,别管平时是不是一块儿混过的球友,都打上头了,双方剑拔弩张,仿佛要把球赛打成群架。周朗拼命吹哨,冲上来隔开众人:“干什么干什么?想让校队禁赛吗?”

    “老邢来了!”有人通风报信。

    “谭教练也来了!”

    “打!”秦穆扬揉着脖子,眼底血红,“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打!”

    “干什么啊?打着玩儿而已,老秦,”周朗拦着他,好生好气商量:“给我个面子,任延啊,你跟任延交什么劲?”

    “one on one。”任延沉静地说,缓缓地将T恤的半袖捋至肩膀,露出形状线条都极其漂亮的手臂肌肉,“各三球,怎么样。”

    秦穆扬冷笑一声,梗着脖子拿胸膛挑衅地撞着任延:“好啊,奉陪到底。”

    周郎气绝:“操,行,老子也奉陪到底。”

    三分线内清场,各自队员纷纷坐到了篮下,一边喝水一边等着1v1的结果。

    五分钟后。

    砰的一声,秦穆扬沉重的身躯因为灌篮被任延强势镇压而倒地。他如山一般健壮,倒下时几乎让人联想到尘土飞扬。

    胜负已分。

    篮球砰砰寂寞地弹着,全场鸦雀无声,甚至连惊呼都没有。任延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穆扬,因为逆光,面容隐在强烈的阴影中。

    “就你也配。”

    ?第二十二章

    晚饭间。

    整个省实都在为刚刚大操场上校篮球队新王换旧王的王冠之争而躁动不已,四个食堂人声鼎沸,窗口前的长队里,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在津津乐道。

    消息也随着各个微信小群、企鹅群、朋友圈和空间而被反复传播、渲染、惊叹。

    “可恶!我为什么要在图书馆!等我到的时候老邢都已经在了!”

    “任延真打爆了秦穆扬啊?”

    “比分上没有打爆,1v1血虐,秦穆扬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是吧不是吧,秦穆扬比他高比他撞,被虐成这样,换我我他妈连夜转学。”

    “等等,就没有人好奇一下,任延干嘛突然挑衅秦穆扬吗?他俩关系挺好的啊,不是经常约球吗? ”

    传着传着就渐渐变了味道,有说两人在队内早就貌合神离积怨已久,这次不过是爆发,有说任延想确立队内唯一王牌地位,所以公然挑衅,也有说两人是看上了同一个人,因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没错,这个人就是——校花张幻想!

    “咳咳咳……”任延听着卓望道带过来的小道消息,差点没被米粒呛死。

    他不爱出头当西洋景,晚饭是让卓望道打包过来的。平时被悄么儿偷拍也就算了,今天弄出了这么大阵仗,真要去食堂的话,恐怕能被人当猴儿围观。

    三人在后山顶的凉亭上吃外卖。这儿僻静,人迹罕至,夏日的傍晚,长风吹散暑气,还挺凉快的。卓望道点了炒面,倾情跟安问推荐说这家炒面贼好吃,非要他尝一口,安问无动于衷,卓望道热情过头,亲自夹了一筷子要喂给安问——被任延一筷子敲下了。

    “啧。”卓望道十分气馁,“好好好,我先喂你。”

    任延往旁边挪了挪:“你肉不肉麻。”

    卓望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没你给张幻想出头肉麻。”

    安问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任延一眼。

    “你他妈瞎JB说什么。”任延火了。

    卓望道飘着呢,浑然不觉他一身戾气纯是看在发小的面子上才压抑住,还在添油加醋:“问问,你知道我们学校校花是谁吗?”

    安问摇头。

    “张幻想,高三九班的,是我们校拉拉队的队长,好像准备考电影学院。”卓望道头头是道。

    安问想起来了,之前浏览表白墙的历史消息时,这个名字的出现频率也很高。

    “别听他瞎说。”任延压着火,看着安问认真解释:“我跟她不熟,对她也没意思。”

    安问点点头,心想,你跟我解释干什么?又不是我在造谣。

    “你对她没意思,那你今天整的是哪一出?”

    “我——”任延刚要出口,膝盖便被安问撞了一下。他咽下后半句,烦的:“我闲得慌!”

    卓望道没到现场,但小道消息一堆,各种群里都是八卦流言,一点也不符合一个学霸的修养。他随便点开一个群,乐得没了正形:“卧槽问问,她们说秦穆扬今天不小心亲到你了啊?”

    唰的一下,剩下两个人齐刷刷抬头,一个看卓望道,一个看安问。

    任延的目光好像有实质性的压力和热度,安问被他盯视得耳尖泛红,不敢对视,只是对卓望道打出否认的手语,又一个劲地摇头。

    卓望道:“没亲到你脸红什么?”

    安问只手捂住脸。

    任延脸色更臭了。他当时是从背后拎起秦穆扬的,只知道他压着安问将人抱在怀里,并看不到嘴巴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延儿,你看到了吗?”卓望道挤眉弄眼,恍悟:“秦穆扬挺帅的,卧槽,他该不会是个gay,喜欢问问吧!”

    安问吓了一跳,但任延显然并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扔下还剩一半的外卖起身:“太臭了,去你那儿洗个澡。”

    这个点儿,阿姨应该在跳广场舞,卓望道把钥匙扔给他,防贼似的叮嘱:“别偷吃我西瓜啊。”

    “出息。”

    顺着坡道走了两步,腰后被人拿手指戳了戳。任延回头,是安问追了过来。

    任延:“?”

    安问比划着:“我陪你去。”

    任延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么,怕我半路被人围殴啊?不会,来十个也打不过我。”

    安问扔揪着他的衣角:“别躲我。”

    任延刚才还故作轻松的笑意从眼底消失,他静了静,转过身去:“小心点,别摔了。”

    翻墙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只不过这次是晚自习前,不止有人翻出去,还有人翻回来,一时之间,小小的一截监控死角竟显得十分拥挤,得排队。

    安问是真服这些学渣,脸皮厚,被撞破也不嫌丢人,还旁若无人地在墙根下唠起嗑儿。一见任延,都懒洋洋地笑:“哟,延哥别把小朋友带坏啊。”

    任延让安问先出,安问磨蹭半天,回头看他,抿着唇,看上去无辜又为难。

    人太多了,他发挥不了,万一再摔个大马趴。

    任延没忍住逸出一声轻笑,但在安问凶巴巴质问的目光中收敛了,“麻烦闭个眼。”

    一群坏学生都笑得站不住,“别闭眼了,哥哥们转过去总行了吧?”

    安问怀疑他们在占他便宜,但没有证据。

    四五个坏学生纷纷背过身去,两手闲插着裤兜,还有空打趣说风凉话:“延哥不出一星期就教会翻墙逃课了,那下星期教什么?教早恋吗?”

    叭唧,安问跳下去的身影崴了一下。

    任延随后跳下来,把他扯到怀里,暮色中,在安问耳边低声问:“有没有扭伤?”

    安问摇摇头,主动推开任延。

    他可不想任延一恐同的捏着鼻子跟他进行身体接触,会逆反恶心的。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比较喜欢看玩笑。”

    他护着安问穿过马路,走往居民楼。阿姨果然是去跳广场舞了,安问自动跑到卓望道书桌前找题做,但耳边总听着任延洗澡的花洒声,竟然一时之间难以专心。

    啪的一下,跳闸了。

    夏天用电需求大,这又是片老小区,跳闸停电是常有的事。从窗口望出去的话,一条马路之隔的省实还是灯火通明的,辉煌的灯海透过深蓝的夜幕漫入房间,将夜涂抹成温柔的紫色。不过好景不长,光线跳了一跳,省实也停电了,全校迅速发出一片轰然声,接着便是起哄和怪叫,闹得连这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问安静在桌边等了会儿,任延果然很快便从浴室出来,叫他:“问问。”

    安问拿笔敲敲桌子,发出声音,好让任延确认他的方位。

    任延略略安下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向卓望道的卧室:“可能是跳闸了。”

    夜幕低垂,只剩下最后一丝火烧云在遥远的天边,如凤凰摆尾时洒下的火星,倏尔便散了。

    安问坐在桌边,从任延的视角看,只是一个挺拔纤细的淡淡侧影。他看了会儿,才扔下浴巾,“我带你回学校。”

    摸索着找到衣裤,穿起时,黑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

    安问没带手机,等他穿戴好了,他的掌心贴住任延的手臂,顺着下滑。

    任延愣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敢打破,不敢叫醒,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他唯一敢做的,就是吞了吞喉结。

    安问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指指向窗外省实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任延便懂了:“原来学校也停电了。”

    省实没怎么停过电,不知道学校有没有备用的发电机,学校里已经打过了晚自习铃,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整个校园都像被沸水顶开了锅,要想恢复秩序,着实得等一阵子。

    安问的手又乱动。

    这次不是贴着手臂游走了,而是从他的腰侧下滑,伸进他的校服裤兜里。

    “你干什么?”任延喉头艰涩,紧张而如临大敌,心里有了奇怪的联想。

    安问从他裤兜里抽出了手机。

    任延:“……”

    安问找到备忘录,想打字给他,备忘录的第一条时:「问问生日 9.26」设置了一则时间提醒。

    任延欲盖弥彰:“怕忘记。”

    安问极快打字:「忘记也没关系,我就不记得你的。」

    任延:“11月1号。”

    安问勾了勾唇:「骗你的,我记得呢。」

    任延以为他在给自己挽尊,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不怎么过生日,因此也就不怎么看重这个日子。跟崔榕在美国的日子可以说是颠沛流离,一会儿美东一会儿美西,公司指哪崔榕就打哪,任延每次过生日时,差不多都处于一个尚未融入新环境、不尴不尬不生不熟的境地。

    崔榕要是刚好记得,就会给他买个小蛋糕表示表示,……然后自己吃掉一大半。

    理由很充沛,男孩子吃甜食不酷,不利于脱单。

    “延延,你都一米六了,是个男子汉了,妈妈帮你吃哦。”

    十一岁的任延:“……”

    美高有“酷”病,不酷的男孩子没有女朋友,崔榕能在他十一岁时就考虑到这么长远,着实很未雨绸缪了。

    荧荧手机光照亮安问的脸,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时,像扇子。任延等着他打字,像是无聊似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睫毛。

    安问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绒绒的睫毛扫过任延指腹,挺痒的。

    任延身体哪处连着心里又开始痒了,蹊跷,像烧起一把火。

    「你干什么?」安问愕然着。

    “摸摸你眼睫毛。”任延回了句废话。

    「让我摸回来。」

    任延:“……”

    小哑巴原来是不甘示弱的脾气性格。

    安问抬起手,任延只能认命地闭上眼。他的眼窝很深,鼻骨笔挺,整个脸部轮廓立体得像雕塑。安问只触了一下,便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怎么,能咬你啊?”任延戏谑,“不多摸会儿?”

    安问不搭理他这茬,装作没听见,在手机上顾左右而言他,生硬地关心道:「你今天有没有受伤?」

    指跟秦穆扬的对抗。

    说实话,秦穆扬虽然结实壮硕,但肌肉含量和身体素质还是比任延在国外碰到的球友要差一点儿,这种对抗强度,更比不上他在自由搏击俱乐部打比赛的一半。

    安问仰着头,等着任延的回答,从任延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下垂的狗狗眼真的很可爱,眼巴巴的,似乎很紧张。

    “有。”任延莫名其妙撒了个谎。

    他不擅长撒谎,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安问:「啊?伤到肺了?」

    任延:“……”

    「那你咳嗽干什么呢?」

    “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任延糊弄他:“不知道。”希望安问能止步于此,不要再这么好奇了。

    安问直接上手摸,「这叫触诊。」

    院长奶奶教他的。

    他怀着一本正经的心情,可是打出来怪怪的,好像在随便找理由骗人,而且充满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任延信了,或者说假装信了,“……你摸。”

    安问首先摸他的脖子,这是为了确定颈侧淋巴。

    任延免去他打字的麻烦,自觉说:“不痛。”

    安问便碰了碰他的胸肌。

    “也不痛。”任延声音淡定,揣裤兜里的手捏紧。

    安问勤勤恳恳,手指滑到腰腹两侧。这里装着人的五脏六腑,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腹肌,斜腹肌,鲨鱼线……他像盲人摸象,明明是隔着校服的,但脑子里却出现清晰的画面,跟任延那天洗澡后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图景渐渐重合。

    任延蹙眉,嘶一声。

    安问一个激灵,立刻抬头看他,捕捉他的表情。

    任延又咳嗽,视线瞥向别处:“好像有点痛,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安问:“?”

    任延喉头咽动:“……不然,你再触、诊一次?”

    触诊两个字多有字正腔圆,他的心思就有多歪。

    安问并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面皮烧得慌。但任延是为他出头的,他总得帮帮他。

    他从胸腔下开始重新摸索,这次比上次更细致,手指微微用力,在任延的肌肉上游走着,一寸一寸。

    二十公分的身高差并不能拉开什么实质性的差距,纵然始终低着头,安问还是听到任延的呼吸声,听到他的吞咽的细微响动,以及呼吸里灼热的甜味。

    在这样的安静中,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加快。

    “够了。”细细的胳膊被攥住,这场毫不专业的触诊被叫叫停,安问抬起眼,等着任延的下文。

    任延嗓音里泛着陌生的哑,像抽了烟,哑了火:“睡一觉就好了。”

    安问点点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心里无声地说,那好吧。

    总觉得还能再帮他“触”一会儿呢。

    他重新拿起手机,「下次不用为我出头,我可以自己解决。」

    任延挑了挑眉:“怎么解决?”

    「离他远点,要是他来找我玩,我就不跟他玩。」

    老天,这都纯成什么样了!

    任延冰冷嘲讽:“下次请还是放着我来,谢谢。”

    「只是被喜欢了而已,倒也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安问似乎颇有微词。

    “什么叫只是被喜欢了而已?他——”任延的烦躁戛然而止。

    确实,秦穆扬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只是在表白墙匿名着说了自己的喜欢,他就挑衅上门把人里子面子都给摔稀碎了。这不是给安问出头,而像是……而像是动物界的雄性在捍卫领地、争夺雌性。

    安问撞了下他的胳膊,让他别发愣,把话说完整。

    任延心乱如麻,一低头,就着窗边模糊的月色,他看到安问嫣红丰润的唇瓣。

    看着,真的很好亲。

    “秦穆扬亲你哪儿了?”他抬起手碰了碰安问的唇角,哑声问。

    安问拍开他的手,摇头。

    任延复又触上,这一次,指腹微微用力,压着安问的唇角,看着它在自己指下变形。

    “是这里吗?”

    安问扭过头,赌气不想搭理这个听不进话的人。

    任延的手指下滑,滑直颈侧,顿了一顿,他将安问的颈侧覆住。

    他的脖子细长,从校服的翻领里折出一截,正好被任延轻巧地握在掌心。

    “不是嘴巴,那是脖子?还是耳朵?”他低声问,没有愤怒的成份,似乎只是好奇。

    目光冷静而探究,只是如果再深入一点,便会发现他深邃的眼眸深处,远不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着、游刃有余。

    安问只知道摇头了,闭上眼,唇抿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揪着裤腿。

    他心里拼命想着,小熊小熊,我害怕。

    小熊不能回答他,送他小熊的那个人,正低着头,闻着他的发香。

    ?第二十三章

    “我要换洗发水!”

    安养真刚迎来宝贝弟弟放学回家,就被他噼里啪啦一通手语给打懵了。

    “为什么?”他关切地追问。他给安问选的洗发水很好啊,是奢牌旗下洗护,又清爽又好用,留香也久,很衬安问的气质。

    安问憋红了脸,难以启齿。

    任延握着他的颈侧,闻他的发香闻了那么久。

    昏暗的室内,风从窗口平行卷过,任延勾起他的手指,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蹭到了安问的耳廓:“你好香。”

    声音沉沉发着哑,末了,又添一句,比刚刚的更低沉:“耳朵好烫。”

    安问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忘了做。他可以抽出手,但没抽,他可以推开他,但没推,只是笔直地站着,认命地紧紧闭着眼,在任延的注视下颤抖着睫毛。

    心里亦发颤,一道隐秘的声音软软乖乖:别这样,我还只有十六岁。

    虽然任延最终什么也没对他做,闻够了就松开了,但安问颈侧的热度却始终不退,直到回了学校、上了晚自习,也还是灼灼地发着烫。攥着笔,化学卷上的分子式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安问后知后觉地想,我不为什么不推开他?

    什么狗屁的「我还只有十六岁」啊!难道十八岁就可以待在原地等着任延对他做什么吗?

    小哑巴平时看着很好说话,发起火来却很较劲,当下就冲进浴室,把架子上的洗发水护发素统统塞进郑伯怀里,表示送给他了,下次任延再想发疯,就对着郑伯发去吧!

    又连夜拉着安养真开车出去买新的。都十点半了,哪有超市专柜开着?兜兜转转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在里面做贼似得挨个闻了一圈,把一款艾草味的防脱发洗发水往柜台上嘭的一扔,就它了!

    “现在有活动,买三套送一套。”收银员滴了一下扫条形码,看着屏幕对他说。

    安问扭头回去就又抱了三套。

    安养真开盖闻了一下,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差点一跟头撅过去了。“我说……年轻人,还是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安养真欲言又止:“四套,够你用到十八岁的。”

    安问的手语斩钉截铁,眉毛拧着唇抿着:“正好!”

    第二天是周六,安问答应了卓望道留两个小时陪他切磋数学。两人早就加上好友了,但卓望道非得在三人小群里艾特安问。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啥时候?」

    安问:「都行。」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甩过来一地址,「这儿行吗?这儿蛋糕好吃,有阳光玫瑰限定爆浆芝士口味,我特意给你挑的。」

    久不冒泡的任延:「?」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没你事儿,学霸高端局。」

    过了一会儿,「不考上清北不改名 已被群主 Andrew 踢出群」

    卓望道直到跟安问见上面儿了还在悲愤控诉任延:“我有说错吗?我们练的是什么卷子?省数学联赛卷!他能凑热闹吗?他连题干都看不懂!他凭什么踢我?暴君!我忍他很久了!”

    “哦,是吗,”一道声音淡淡地问:“你忍我很久了?”

    卓望道一个哆嗦,唰地一下扭过头去,跟见鬼了一样惊恐地瞪大了眼:“延延延延哥?”

    任延穿着一身oversize 短袖T,黑色工装及膝短裤,AJ经典红黑色复刻球鞋,单肩挂着书包。因为两首插在裤兜的缘故,白色衣摆松松垮垮地堆着,整个人看上去是跟穿校服截然不同的酷。

    因为过于帅,走进这家咖啡店时,整个空间都好像被他点亮了。

    这是安问心里的声音。

    卓望道没这个闲心关注任延今天帅不帅,都看了十几年了,他颤抖着心哆嗦着手,唯一关注的问题是:“你怎么来了?”

    “顺路。”

    “顺……”

    你妈的,安问不知道,卓望道却熟得很,这家店跟他的居住活动范围离了十万八千里远,你咋不顺到云南去呢?

    任延微微勾唇:“不欢迎?”

    卓望道岂敢。

    剩安问不吱声儿,任延又问了一遍,用比刚才低沉温柔的语气,挺哄着的:“真的不欢迎啊?那我不打扰你。”

    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走,但脚步尚未挪动,便被安问拉了下胳膊。

    不愧是卓望道精挑细选的咖啡厅,人少安静,环境优雅,桌子够宽敞,适合趴着解题。三人在柜台前点餐,卓望道倾情推荐当季限定爆款,“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阳光玫瑰爆浆芝士,里面都是果肉,还有冰沙,一点也不腻。”

    安问点点头,卓望道又推荐咖啡,“配这个红茶拿铁,半糖,热的。”

    安问又点头。

    卓望道安利成功心满意足,一抬头,撞上任延冷冷的视线。

    咕咚。卓望道咽了口口水,讨好地问:“延延想吃什么?这个啤酒花拿铁挺独特的……”

    任延对他要人命的发嗲无动于衷,随便瞄了眼黑板上的花体字:“白醋拿铁。”

    卓望道:“……?”

    安问垂着眼,好认真地盯着脚下的花砖。

    服务员再三确认:“先生,这款是我们的实验新品,还没有正式推出,而且里面是加了真的白醋柠檬汁,口感是偏酸的……”

    任延打断他:“我喜欢。”

    下单完成,任延刷卡请了。

    卓望道心里甜蜜又烦恼,哎,咋整,任延吃醋都吃到明面儿上了。三个人的友情太拥挤,他要做到雨露均沾,着实有点困难!

    安问先一步找到了合适的角落卡座,正垂着头从书包里一本一本抽出作业,卓望道原本想挨着他坐,但任延的脚步一站定,他也条件反射地跟着站定,随即自觉后退一步,像个礼宾一样伸出手:“少爷,您先请。”

    任延绷着的嘴角露出些微忍不住的笑意,屈起手指在卓望道脑门上叩了一下:“别瞎贫。”

    然后卓望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安问身边坐下了。

    安问默声,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一挪,与任延拉开差距。任延不为难他,从书包里也捣腾出数学和物理卷子,继而摸索半天,在夹层里逮到了唯一的一支中性笔。

    虽然是学渣,但在两个学霸的带动下,他也不敢松懈,安问偷瞄了任延两次,发现这人认真解题的侧颜确实有点蛊。

    第三次的时候差点被逮到,安问一个激灵,呲啦一声,笔把草稿纸划破。

    心虚地扭头,发现任延果然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他。

    卓望道跟安问请教了两道题,接着便把去年省联赛的卷子拿出来,他特意复印了两份,跟安问一起掐表写。刚写了一道题,卓望道发现自取其辱了,安问第二题都写一半了,笔都不带停的。

    “不是,你不用……分析分析,打打草稿,代代公式……什么的吗?”

    安问:「公式不是很明显吗?」

    卓望道:“打扰了。”

    一股熟悉的紧张感和挫败感同时击中了他,他脆弱的小身板一紧张就尿频尿急尿不尽,疑似英年早衰。卓望道按下计时的暂停键,“等我,我去放个水洗把脸。”

    安问张了张唇,想说“我也去”,但卓望道头也不回地遁了,任延坐在外侧,问:“你也去?”

    膝盖侧了侧,似乎要给安问让位置。安问回到刚才端正笔直的坐姿,攥着笔,垂着脸摇了摇头。

    任延往他那边坐了一些。

    安问往窗户那边退,坐到了西晒的阳光中。

    任延又挪。

    安问退无可退,紧张地比划着:“你、你别过来了。”

    任延静了静:“你怕我?”

    安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吓到你了?”

    安问不说话,但面颊染上不显眼的红,在午后四点的阳光下,看上去像透明的水面上落下了一瓣粉黛。

    “真的吓到了?”

    安问轻微地点点头,把一支笔攥得死紧,另一手捏着草稿纸一角,都皱了。

    “如果是秦穆扬这么问你,你也这幅样子?”

    这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安问愣了一下,觉得有被侮辱到,脸上神情变得气势汹汹起来。

    任延勾着唇轻笑了笑:“那会怎么样?”

    安问表示会扇到他跪下叫爹。

    “那你扇我。”

    安问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难以启齿,只好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以为你要亲我。」

    任延看着这行字,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停顿住,不知道是被点破,还是被戳穿,亦或者是,突然被告知了他自己都未曾深想的一层冲动。

    安问迟迟没听到回应,疑惑地抬起头,心想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却在瞬间被任延捂住了眼睛。

    “别看。”任延绷着声音。

    安问狐疑,慢吞吞地打着手语:“你……脸上沾奶油了?”

    任延笑了一声:“嗯,沾奶油了,很丢脸。”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不可思议。他确实丢脸了,丢大脸,丢得一败涂地。他竟然想亲安问。

    他明明只是想好好照顾他,尽可能对他好,弥补他过去十年的孤独和无人问津,想在他一个人走在路上上陪他一程,想他在这个初来乍到的城市迷路时,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带他回家。

    任延,你他妈怎么变质得这么快啊?!

    卓望道回来得恰是时候又很不是时候,下巴上还滴着水呢,便大咧咧地往桌子前一坐:“你俩你画我猜地聊些什么呢?粘粘乎乎的。”

    任延松开手,安问也一脸正经地趴回到试卷上。

    卓望道扯纸巾擦脸,刚好那个名字很长的爆浆芝士蛋糕也新鲜出炉了,当即殷勤地给安问递了把叉子:“试试。”

    两个人都看着安问吃,安问再次不自觉地抿着蛋糕点点头——这是他吃到好东西时的习惯性动作。

    卓望道:“你好可爱哦。”

    任延忍不了了:“你能别每天像个变态一样吗。”

    “我说实话啊,怎么变态了。”卓望道叫屈。

    就是就是,没你闻头发变态。安问心里默默地想,浅浅地抿起唇,瞪了眼贼喊捉贼的变态本态。

    “是不是没见过漂亮的?”任延想让卓望道的视线从安问脸上移开,“没事多看看你的东瀛老师们,别对个同性发痴。”

    “操。”卓望道头皮一紧,这是可以说的吗!

    安问眨眨眼睛:“好看吗。”

    卓望道深吸一口气:“这个……”想说好看的,但是在任延警告的目光中,他胆子急剧缩水,违心地说:“不好看,不仅不好看,而且罪恶!是人类公敌!是低贱的生物本能!是原始的动物交配!是引诱人类堕落的万恶之源!是清华北大的绊脚石,是午夜梦回的痛心疾首,是贤者时间的自我唾弃,是下次一定的追悔莫及!”

    安问:“………………”

    任延:“语文挺好是吗。”

    卓望道喝了口冰奶茶,喘了口气诚恳地说:“信我。”

    安问:“想看。”

    卓望道:“问问说啥?”

    任延支着腮,懒洋洋地翻译:“说确实肮脏。”

    安问:“?”

    又瞎JB翻译是吧。

    他用两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将视线延伸到手机上。这是头猪都该看懂了!

    任延:“他说你应该自己把眼睛挖出来。”

    安问:“?”

    卓望道张着唇感慨道:“你好纯哦。”

    安问泄气地捂住脸,不想说话了。

    任延笑了一下:“知道了,等你再长大点再看,好不好?”

    卓望道啪地一下拍了下手,脑门儿上灯泡一亮:“九月二十六!问问的十七岁生日!够大了!多正好的日子!”

    任延:“你他妈过生日时看A片啊?”

    卓望道矜持扭捏道:“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刺激。”

    任延:“……”

    交的什么煞笔朋友。

    安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生日要陪家里人过,林茉莉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一堆亲戚来见他,也是他回安家后的第一次亮相,要是被人逮到在房间里看片,能直接社死到下辈子。

    闲扯淡完,三个人又投入作业中。任延这段段俩小时写的比过去一周的字都多,脖子都酸了,安问却还在跟卓望道讨论最后一道题。安问总是打字,见任延忙完了,尝试着打了几句手语,但太专业了任延无法翻译。手语是有专业的数学表达的,但任延没有学过,而且说实话,安问说的那些公式、方程式、字母、符号,他确实都听不懂。

    安问试了几次,也有些沮丧,但还是抿着唇浅笑,继而对任延点了下头。他在表达谢谢和宽慰,似乎在说没关系,正常的。

    不知道为什么,任延觉得他的笑和习以为常的失落都很刺目。

    幸而卓望道不是笨蛋,不必安问说透,他马上能举一反三反应过来,如此你来我往,效率倒也还好。

    刷完了带来的卷子,卓望道已进残血状态,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问问,以你的水平,你真的不考虑下北大数学系吗?”

    任延帮安问翻译:“不考虑。”

    “为什么?”

    安问似笑非笑,任延却是顿了一下,才翻译出口:“因为更想考清华。”

    卓望道:“……不是,你听我的,是这样,北大数学系每年招大概两百多个人,其中五十几个是从集训队选拔上去的,还有五十几个是高考裸分考上去的,剩下这一百多个都是强基项目破格选拔的,你从现在开始完全有机会。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差?我是去年省联赛二等奖,不是我差,是你太强,明白吗?北大数学系比清华更好,真的,你考虑一下。”

    卓望道难得情真意切的,安问不忍心打击他,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想上数学系。”

    卓望道痛心疾首,居然有人有如此天赋却不拜倒在数学女神门下!浪费!

    他费解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啊?”

    “还没想到。”

    “就想去清华呗。”

    安问眼睫弯弯:“我以前旁听时,有个李老师一直带着我,他已经六十几岁了,就是清华毕业的。”

    卓望道:“……难怪。不是,哪个县里这么卧虎藏龙啊。”

    安问笑得很开心。

    他都没发现,任延一点都没笑。

    “我听高雪芬前两天说,年级组还是希望你在月考后就回A班?”

    安问的笑凝固住,下意识地去看任延,却发现任延也在看他,绷着的唇角勾出了些微笑意,但这一丝勉强的笑意并不达眼底。

    “班主任说我刚上学一周就逃课,”安问只说了半句。

    “再这么下去,迟早被任延带坏!”钱一番的数落还在耳边,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与其这样,我不如把你送回A班去好好管教!”

    任延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钱一番和老邢是怎么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的。确实,他是个只会教安问跷课抄作业的害群之马,只能用出国花大钱读个二流高校来自欺欺人,这一辈子都摸不到清华北大的门槛。

    安问摸出手机:「还没定,我还没答应。」

    卓望道以为他是打手语打累了,才在群里聊天。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他们让你选吗?」

    安问:「我有条件,只要达到了,我就能选。」

    他等着任延问他是什么条件,其实也不算难,只要月考总分进了年级前五就行。但任延没问,而是直接说:“你还是回A班吧。”

    ?第二十四章

    省实的第一个月考和安问的生日几乎同时到来。

    月考是按上学期末的排名安排座次的,安问没参加期末考,照道理是在最后一间教室参考。众所周知,因为最后一间教室学渣扎堆,所以监考也并不算严格,两位监考老师擅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报看股票看板报,就是不看传纸条打小抄,整个考场上下充满着其乐融融师生一家亲的和谐氛围。

    故此,有安问这么一个A班实力空降而来,不亚于是老天给他们空头了一个外挂,考场座次还没出来时,理科吊车尾们就已经开始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做好了薅安问羊毛的准备。

    排班表官宣当天,安问,理科一班第十四座。

    所有人:“……”

    你妈,诡计多端的理科高二年级组!

    卓望道跟安问一间教室,但位子在他后面,去到了第二十五。早自习一结束,他就抱着笔袋蹦跶着来十五班找安问:“问问!收拾好了吗?一块儿走啊!”

    第一门考语文,安问把课本上背得不太熟的古文再度扫了一眼,合上书本,扔到了讲台旁的书堆里。任延成绩没到最后两间教室那么差,刚好在十五班本班考,因此别人都忙着挪地儿去考场时,只有他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在睡觉。

    教室内外到处都是人,高分贝交谈声层出不穷。

    “呜呜呜昨晚上没睡好现在脑子一团浆糊。”

    “我全没背,准备开天窗了。”

    “拜拜孔子!”

    “我妈说这次月考没进步就不让我给T宝打投了,我完了啊,我们家T宝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我这次肯定考不好,已经躺平摆烂了。”

    “你昨晚上不是在被窝里背到三点吗?”

    “……”

    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睡觉,也算是一种天赋。

    已经有考生源源不断进来找座位,看到讲台边的男生,脚步都是一顿。

    “任延哦……”

    “他怎么坐讲台边啊,好可爱。”

    讲台边的课桌上空无一物,连本书都没有。任延枕在手臂上,左手手掌罩着后脑,顺便也捂住了耳朵,有效隔绝了不想听的杂音。黑发从修长的指缝中支棱出来。

    安问看了他两秒,最终没有叫醒他,在他桌边贴下一张粉色的便签条。

    他不知道,任延其实早就醒了,早在卓望道过来叫他的那一刻。停留在身边的气息和脚步都走远,任延静了静,隔着窗户听到卓望道絮絮叨叨的嗓门。

    “你俩还没和好啊?那考完正好,去了A班也不用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安问顿了一顿,淡淡瞥他一眼。

    “激将法,激将法。”卓望道立刻卖怂,“就是希望你们快点好。”

    任延从桌前起身,深吸了口气提神醒脑,继而从桌肚里拿出唯一一支黑色中性笔。看到桌沿那张摇摇欲坠的便签纸时,他的目光顿住,将之揭下——一脸生人勿近熟人也滚远点儿的脸臭表情,在看清字迹的那一秒,神奇地温和了下来。

    「to 延:加油」

    加油就加油好了,还弄个“to 延”,是被卓望道传染的肉麻兮兮吗?虽然如此嫌弃,但任延还是捏着这张便签,起身将它收进了讲台靠墙的那一堆书里写有他名字的语文课本中,脸上的表情很柔和。转身时,看到地上又有一张便签,粉色的。

    「敢摆烂就去死」

    任延:“………………”

    很显然,上一张的字迹更秀丽,藏着小心翼翼的爱慕,第二张怒气冲冲,充满了恨铁不成钢。

    任延面无表情地把刚才夹进书页的便签纸撕下,连同这张一起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其实延儿让你去A班是为你好,你在十五班想考清华,估计够呛。再说了,A班和十五班就几步道儿的事情,别整得生离死别似的。”到了一班教室,卓望道还在喋喋不休。

    一路顺着楼层和走廊走过来,越是往前,教室里就越是安静,学霸们王不见王,都是在年级排名里厮杀惨烈的死对头,心里都绷着一口气儿,不是我砍你一刀就是你杀我几名,因此都不爱闲聊。只有卓望道这个煞笔一路打招呼过去。

    “哟,来得这么早呢?”

    “哎你怎么还在练数学?”

    “昨晚上背到四五点吧,没事儿,默写能有几分。”

    “手下留情啊靓仔。”

    安问不动,任延抓住他左手,带着他轻轻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好了,你已经教训过这个不讲礼貌的流氓了。”

    安问如梦初醒般,猛地抽回手,把脸扭向窗外。但他一紧张耳朵和颈侧连着的那片皮肤就会泛红,藏都藏不住。任延装没看到,挨着他,讲话时的吐息轻轻地拂在安问的耳廓,“你换洗发水了?”

    安问闭上眼,喉结紧张地颤动,乖顺地任由他把鼻尖凑到他发梢上。

    任延很认真地嗅了嗅:“这个也好闻。”

    安问:“……………………”

    别逼我用螺狮粉洗头。

    鼻尖还在若有似无地蹭着他的发丝往下,最终在脸侧停下了,任延呼吸里的热气与他嗓音的低沉相得益彰,话却是混蛋:“这里也好闻。”

    安问根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只好可怜兮兮地瞪着眼睛求饶地望向任延。

    任延顿了顿,却是一点距离也没舍得挪开:“怎么这么可怜?”

    怎么好意思问的呢?

    安问纤细的胳膊打着手语求他:“别闻我了。”

    “只是闻一闻,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刚好喜欢这种味道。”

    安问:“……”

    你骗谁啊!

    “卓望道也喜欢闻我,”任延信口雌黄,“也喜欢摸我肌肉。”

    后半句是真的,虽然每次卓望道刚眼馋地伸出手,就会被任延一巴掌呼开。

    “变态吗?”安问惊恐不已。

    “嗯,他确实有点变态,不过他最近好像更喜欢约你。”任延不动声色地表达了些微不满。

    安问瞪大了眼睛:“他是gay?!”

    任延:“……”

    护食归护食,这点还是要帮好兄弟澄清的:“他不是,他硬盘里有5个G的资源,我看过了,癖好还是比较正常的……我的意思是,兄弟间闻一闻头发,没什么的。”

    安问只有一半被说服了,另一半打算把话说透:“我以为你……”

    安问忽然很后悔跟卓望道一块儿进教室。

    前二十的都对他行注目礼,嘴里一边默背,一边眼睁睁看着他走到第十四位,拉开椅子,坐定。

    “问问,加油。”卓望道硬生生越过一列跟他加油打气:“只要前五就能跟孙向前谈条件了!”

    现·年级前五:“…………”

    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背刺感……

    安问心里尬得很不能把头埋进沙子里,但他长相清冷,且习惯了面无表情,因此越尴尬,脸上就越是绷着,薄唇抿成一条线,就连轻阖的眼睫也透着无言的淡定,更不要说手里平稳转着的中性笔了——虽然是因为焦虑尴尬才转的。

    卓望道:“不错,不愧是王者风范。”

    快来个人让他闭嘴!

    救世主终于来了,两名监考老师先后走进教室,都是安问不太眼熟的。老生常谈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试卷启封,铃声打响,卷子挨组分发下传。

    考试考两天,第一天语文数学,第二天理综英语,跟高考顺序及时间点都是一样的。

    省实的教学活动虽然宽严并济,但场场考试的质量都很高,查漏补缺、巩固复盘,知识点的得分结构与高考看齐,卷子在整个宁市都很抢手。

    今年第一场月考的数学卷与往常不同。可能是故意要给学生们下马威,杀杀他们吊儿郎当的不正风气,出卷组怎么难怎么刁钻怎么来,考试铃还没打响,但一种焦灼紧迫已经弥漫在了整个考场,安问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到好几个抖腿抖成马达的。

    他题已经写完了,也检查完了,卷面和草稿纸都整洁得异常。心里知道现在放下笔会给别人无形之中造成压力,他也不想装这个逼,便一直捏着笔,默默地在草稿纸上……画猪。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能画十几种形态各异的卡通简笔猪,用来逗福利院小朋友开心的。

    监考的是出题组老师之一,教B班。心里很清楚这张卷子能给这群逼崽子造成何等的心里压迫,他自信满满背着手,以六亲不认的步伐慢悠悠地巡视着考场。

    脚步在安问桌边停顿住。

    看着五只脑门儿上顶着饭碗的栩栩如生的卡通猪,监考老师绷不住了。他叩叩桌子,严肃而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不会答,也不要自暴自弃。”

    瞄了眼桌角的名字,安问是吗,有所耳闻是个好苗子,但是,就这?

    安问把草稿纸掩到试卷下,点点头,因为被老师批评,脸颊染上绯红。

    十分钟后,结束铃声打响,不少学生还在奋笔疾书试图多写两行解答步骤,但考场向来如此残酷,卷子一收,整栋教学楼顿时响彻鬼哭狼嚎。

    “操,我完了,最后一题就写了第一小题。”

    “第一小题答案多少啊?”

    “……0.3?”

    “操,我不是。”

    卓望道猛扑过来,拉住安问的手就是一顿狂摇:“跟我对答案,快点,right 、now!”

    B班跟卓望道挺熟的一男生搭住他肩:“别了吧,人都没写完,对答案不是公开处刑吗?”

    卓望道:“你懂个屁。”

    安问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把自己誊抄了答案的卷子递给他。卓望道两眼放光如获武林秘笈,一目十行地过下去:“卧槽,你写完了啊?卧槽选择题最后一题怎么会是D?卧槽填空最后一题怎么……”

    一声惊吼,让已经陆续出教室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慢下了脚步、支起了耳朵。,

    “你妈的,变态啊你!三道大题你全写完了?哦还好还好我也写完了……”

    所有人终于忍无可忍:“卓望道!”

    卓望道一个哆嗦,把卷子一收:“嘿嘿,小小一点牛皮,没写完没写完,还剩一小题。”

    第二天出理综考场时,也是同样的景象。这算是他们第二次写理综卷,不少人还没有熟悉这种题量,也没有经验去分配时间,往往写到最后发现来不及了。安问这次不画猪了,怕老师又公开点名他,于是在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二分钟时,他,轻轻地搁下了笔。

    咔哒一声轻响,安问盖上笔帽,揉揉手腕,做手指操。

    教室里空气凝滞,半秒后,总觉得更焦灼了……

    卓望道这次也不想跟安问说话,自闭了,他像一朵晚上的向日葵,蔫头耷脑地走出教室:“完了,我要被叫家长了。”

    安问拍拍他肩膀潦草安慰,继而毫不留情地经过他身边。

    他要赶着回去复习英语!

    从二楼到五楼分明是逆流而行,动作快的都已经跑去食堂吃中饭了,安问走回教室,人果然寥寥无几。作为一个英语学渣,他没有资格吃饭,当即找出英语错题本复习了起来。语言的学习中,发声是必不可少的,他之所以能学好语文,是因为从小能说话,早早地就打下了语感基础,而英语不同,别人在早自习大声朗诵时,他只能默念默写,效率可想而知。

    温习到第三页时态专项训练时,眼前扔下了一袋奶撕面包。

    教室里不准吃有味道的熟食,安问默念的嘴唇止住,抬起脸前心里做好了建设,告诉自己,如果是卓望道的话,他不准失望。

    但来的人是任延。

    任延垂着眼,拧开一瓶酸奶放到他面前,“先吃。”

    高大的身体微倚着课桌,神情和姿态都很淡漠。

    这两天他考完就不见了人影,晚自习因为老师要点名讲卷,他才勉为其难待着。但和安问零交流。

    安问咬住了半边唇,想装高冷,没绷住,只好把脸埋进胳膊里,仿佛被任延看到他嘴角上扬能被判刑。

    “不吃饱,下午开考时会低血糖。”任延勾了勾唇,止住了想摸他头发的手痒劲儿。

    安问抬起头,额前刘海被他蹭的有些乱,挺呆的,加上手语比划着,更呆了。

    “我才没那么虚弱。”说完,警告地撅了下唇。

    任延挑了挑眉:“我不想看到谁公主抱你。”

    安问拆开面包包装袋:“关你屁事。”

    “有本事别吃。”

    安问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果然把面包扔下。

    任延拉过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把面包袋拆开,撕出一条,亲手喂到安问嘴边:“洗过手了。”

    安问双手环住胸,轻慢地瞥开脸。

    “别逼我怼你嘴里。张嘴。”

    任延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他柔软的眼底:“想让你去A班,是因为在那里你才可以去清华。我成绩差,你成绩好,好学生不应该跟坏学生走得近,会被带坏。”

    “卓望道为什么可以?”安问执拗地打着手语问,认真看着任延,很较真。

    任延哼笑了一声:“因为你搞错了,他是首先就很坏,其次才是个成绩好的学生。”

    “我想让你一起跟我去A班。”

    任延更笑:“你饶了我吧,是不是一天不进A班,我就一天没资格叫‘任延’?”

    安问愕了一下。他没有这个意思。

    任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注视着他、玩世不恭地说:“宝贝,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念书,也不是一定要通过念书才能敲开未来想要的门,我散漫惯了,去了A班,他们班主任会被我气死的。”

    “宝……”安问的手语只比出了一半。

    任延说得这么自然,他却无法打出,手讪讪地放下,心里想,宝贝什么宝贝。但心脏却像是被放在了一辆破车上,破车开在破路,破路上全是破石头,他一颗破心脏咯咯蹦蹦被震得七上八下地又麻又氧。

    “随口叫的,”任延温柔地说,又拉卓望道来做旗,“我也这么叫卓望道。”

    只是眼睫垂着,可见脸皮厚如他,撒一些谎时,也会有怕被看穿的不从容。

    “你看,你已经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了,老师、同学,都已经认识你,也喜欢你,没有我帮你翻译手语,你也可以打在手机里,写在纸上,卓望道对你也很好,他人不坏,而且不是变态,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你去了A班,他也会继续照顾你。当初你来省实,你爸爸让我照顾你,直到你适应了为止,所以,我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了,”任延勾了勾唇,抬手触了下安问的脸,但只是很快地,只是一触即分:“我们问问已经适应得很好、很勇敢了。”

    安问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再否认,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任延微笑,用力抿着唇角。

    因为任延给他整理拷贝了那些听力资料的缘故,这一场英语月考,并没有安问预想的那么糟糕。他可以跟上听力主播的语速了,大脑可以同步听懂那些成分复杂的长句子了,那些面目可憎的阅读理解,也因为任延推送给他的文章而变得简单起来。

    考完最后一场,整栋楼都在狂欢,虽然他们即将迎来的不过是一个短暂又平平无奇的周末。

    安问回到十五班时,任延已经先跑了,他的课桌有林松松帮他收拾。钱一番进来随便提点了几句,也没有多废话,让值周生把卫生搞好,其他人可以直接放学。

    安养真的车子在校门外等着,明天是安问的十七岁生日宴会,他要带安问去店里试一试新定制好的西服。安问坐上车,把sim卡插进去,连上网,没有收到任延的微信,他左右无事,登陆进校园表白墙的帐号。

    考试两条的消息尤其多,都是祝朋友闺蜜旗开得胜的,或者许愿自己不要退步。

    安问一条一条处理,看到最新一条时,手指迟迟没有动作。

    卓逸群:「希望十五班的安问可以好好学习,快乐生活,远离坏学生,天天向上。」

    ?第二十五章

    安养真找的定制店,是宁市有口皆碑的老字号,到现如今老宁市人仍习惯称呼其为“裁缝铺子”,而不叫“西服定制”。铺子打从爷爷辈就开始经营了,爷爷传儿子,儿子传孙子,现如今是父子两人一块儿手工经营,带着老家同姓氏的两位学徒。

    安养真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么家店的,藏在小东山的红砖老洋楼里,凤凰花和老榕树遮着阴,穿过青石板的庭院小径,上二楼,安问成年后的第一套西服就穿在正中央的模特假人身上。

    这套是由老裁缝亲手做的,配了两件内搭的白衬衣,款式很年轻,但不轻浮,安问换上,整个人看着挺拔而端正。

    “虽然瘦,但身材比例实在是漂亮,还未成年吧?再长几厘米,再长些肉,穿衣服会更好看!”老裁缝为安问拍拍肩膀,又抚抚衣襟衣摆,金丝眼镜后的面容透着满意的笑意:“很不错!你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改。”

    安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他穿的最多的就是别人捐赠的T恤裤子,自小穿的就永远比自己大一号,有时候成人的T恤挂在他的小身板上,空空荡荡的像个乡里的孤魂野鬼,新年时,会有好心人给福利院捐新衣服,安问也是让小朋友先挑,挑完后他在捡剩下的,好在他生得好,怎么穿都不至于丑。

    安问打着手语,从落地穿衣镜前看,穿上西服后,好像就连打手语都变得赏心悦目许多。

    “我还没穿过西服呢。”他眼睫弯起,透过镜子与安养真对视。

    西服好贵,他本来觉得这一辈子都穿不上这么高级的衣服啦。

    安养真扶住他瘦削但平直的双肩,看着镜子里的安问,笑了笑,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安问的生日宴会由林茉莉一手操办,不过她毕竟大着肚子,所以实务还是多由郑伯去操手经办。宴会放在了风景优美的滨海瑞吉酒店,客人多半是安家的亲朋和安远成公司的生意伙伴,安远成有意由这一场生日会宣告安问的回归。

    卓望道跟他家里人一块儿过来,尚在婴儿车中的三胎弟弟卓逸群也由保姆带到了现场。安问看到卓逸群就心情复杂,蹲下身用手指戳戳他肉乎乎的脸蛋,……总有种在戳任延的感觉。

    昨天那则祝安问天天向上的消息一放出来,下面就炸开了锅,因为前几天才有男的跟安问表白,今天又有人让他不要跟坏学生走得太近。众所周知,跟安问走得近的坏学生只有一个,就是任延。

    「管天管地管人交友不慎,再说了,跟任延走得近怎么不行啦?」

    「投稿人真无语,阴阳任延你很勇呗」

    「任延怎么坏学生了?又不霸凌又不抽烟烫头,翘个课碍着谁啦?」

    「老邢,是不是你,你上大号说话!」

    「卓逸群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省实有这么一号人?」

    任延是专门用卓逸群的马甲小号投稿的,就算是相熟的人,也绝想不到这会是他本尊,于是表白墙下就闹了几百楼“为了给任延找回场子而阴阳了一整晚真·任延”的好戏。

    卓望道早就看到了这则表白墙,专门憋着留到今天当面儿吐槽的:“任延这个狗逼,用自己名字会死啊?”

    吐槽完,疑神疑鬼地噌地扭头巡视了一眼大厅,生怕任延又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揍他。

    “噗。”跟在他身边的一个美女一声冷笑,“怂成什么样儿了你,等会儿任延来了,我帮你转告一下。”

    “卓尔婷,想我死直说。”卓望道木着脸,“你忘了是谁帮你摆平了赵睿的。”

    “不敢忘,怎么敢忘呢,”卓尔婷甜甜笑着:“当然是校长和派出所啦。”

    赵睿刚开学就因为聚众斗殴蹲了局子,因为屡教不改又在校园里横行霸道,已然形成了一股黑恶势力,学校再三考虑,对他作出了退学处理。卓尔婷被骚扰了整整一年,终于得到解脱,感恩天感恩地感恩社会主义哐哐大铁拳。

    卓望道不想跟白眼狼说话,还是安养真打圆场,笑着跟安问介绍:“这是尔婷,跟你同岁,不过尔婷小时候在老家长大,所以你们没见过。”

    卓望道的亲爸卓立,是个挺重男轻女的,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就送到老家让奶奶照顾,直到初中才回来。这怎么还来得及呢?卓尔婷打小跟别人斗鸡斗狗上树掏鸟窝,考试分数十分震撼,中考想当然什么重点高中的门槛也没摸着。

    卓立不差钱,要是卓尔婷撒个娇,他能掏赞助择校费,但卓尔婷叛逆期上头,学籍一卷自己到三中报道去了,从此落入了狗日赵睿的坑里。

    安问对卓尔婷点点头,勾了勾唇。

    卓尔婷一双杏仁眼又大又漂亮,透着清澈的机灵。见过了安问,她把她哥揪到一旁:“哥,哥,哥。”

    卓望道猜到她有幺蛾子,凉凉问:“怎么?”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很想谈恋爱……”

    卓望道:“……”

    “安问哥哥有女朋友吗?”

    “他比你小一个月。”

    “关我什么事?”卓尔婷一身正气,“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朋友比他小,叫声哥哥怎么啦?”

    “没有。”

    “你有他微信吗?”

    “他是哑巴,可能不太适合谈恋爱。”

    卓尔婷真服了她哥:“你好没礼貌。”

    “我只是在说客观条件,沟通都成问题,怎么谈?每天打字谈?”

    “没关系啊,喜欢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嗯嗯,手语真简单,一学就会……”卓望道摆烂糊弄,说一半卡壳了。

    手语确实不简单,因为他回了家也试图学过,但他的脑子光记方程式分子式就够头秃的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学了几天便放弃作罢。但是有一个人,从考试分数可以证明,智商并不凌驾于他之上,是个实打实的学渣,却莫名其妙学会了手语……

    而且还是认识安问后在半个月里突然学会的!

    《喜、欢、他、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迫于淫威之下,安问乖乖张开一点唇。任延把面包塞他嘴边。安问吃东西慢,小口小口的,一条面包要咬三口,第三口时,嘴唇张合间触到任延的指骨。

    任延面不改色地喂完,收回手,语气淡淡:“嘴唇怎么这么软。”

    这句话很奇怪,搞得好像安问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柔软,而且这并非一件好事。安问脑子一抽,愣愣地问:“不好吗?”

    任延勾了勾唇:“当然好。”

    教室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安问扇了任延不轻不重地一巴掌。

    “打我干什么?”任延拿舌尖顶了顶唇角,他的掌尖扫过,倒是怪疼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出一个念头,……这算不算家暴啊?

    安问:“你耍流氓。”

    任延轻笑一声:“我有吗?不是你问我好不好,我说好,说错了?”

    安问被噎到。这人写语文作文怎么没这么善于诡辩?

    任延改变坐姿,两手搭到安问的桌子上,垂下头寻找着安问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问:“还是说,你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所以才觉得我在占你便宜?嗯?小问号。”

    安问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任延在酸奶瓶口插进吸管,递给他。再开口时稍微正经了些:“逗你的。”

    安问咬着吸管:“我们还在冷战。”

    冷战是从那天咖啡蛋糕店写题开始的,一直不冷不热地持续到了今天,作业不抄了,活动课也不一起玩了,饭也分开吃。任延逃了几次晚自习,安问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当然,冷战是安问单方面挑起的,只是任延这次选择了顺着他,没哄他。

    其实他只要说一句“别这么着急去A班,等我一起”,安问就会转阴为晴,但任延恨不得连月考都干脆缺勤。

    “卧槽?”卓望道傻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任延是在卓望道呆滞的目光中走进宴会厅的。

    崔榕和任五桥在后头还在持续拌嘴,一个说她昨晚上忙太晚所以今天才会起得晚了,一个怪对方沉迷撸猫误了出发时间,只有任延一脸冷淡地走在前面,似乎耻于跟父母为伍。

    他今天多少也穿了正经西服,崔榕非要他打领结,被他用生命威胁给拒了,最后系了条不太扎眼的领带。范儿还是足,这么亮的水晶灯都压不了他的气场,一走进来,跟鹤立鸡群似的显眼。

    安问站了一上午了,见到他,原本稍稍松懈的站姿又笔直了起来。

    “生日快乐,问问。”崔榕代为表达心意,递上一个大红包。

    任延忍不住很轻地哼笑了两声,凑安问耳边低声:“怎么过个生日被你后妈弄得像结婚?”

    安问能上哪儿说理去,听任延讲话的那半边耳朵热得慌。

    好在座次安排得好,让大人跟大人一桌,他们小孩儿跟小孩儿一桌,互不妨碍。安远成站起身叮叮当当敲酒杯,说了两句开场白,大意是安问能回到安家,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与体恤,讲到动情处,说自己过去十年做了多少多少慈善,又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才算得偿所愿。

    安问笑得乖巧,叔伯长辈都夸他一点也没长歪,但绝口不问他为什么哑了。对于安家新回归的小少爷是个哑巴的消息,他们早就在私底下口耳相传过了,到了现场一碰面,只当是看不穿看不出,微微笑着维护体面。林茉莉和安养真一个劲夸他成绩好智商高,生怕旁人对这位被找回来的真少爷有什么怠慢。

    只是一些闲言碎语可以不当面说,却防不住不在背后说。

    一从洗手间出来,安问便听到走廊上两道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安远成那小儿子是怎么哑的,你知道吗?”

    “没听说啊,安远成对谁都没说过。”

    “我小时候还抱过他呢,还给我背唐诗,那时候看着倒很正常。”

    “谁知道呢,要是没问题,安远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琚琴把他带走?”

    另一人一声哼笑,“不缺儿子呗,你看他现在像是珍惜儿子的样子吗?除了安养真和这个安问,外面那些儿子不都被他打成没继承权的私生子了?”

    “得了,”一阵大笑,“安远成肾好,还能再生几个!”

    安问躲闪不及,只能闪身回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装作在洗手样子。

    “问问?”原来是两位生意场上的长辈。

    安问点点头,脸上挂上笑。

    左右无人,事业有成大腹便便的老男人经不住嘴碎:“这么多年,你妈妈……”

    门上传来一阵不客气的轻叩声,继而是一声旁若无人的“安问”。

    三个人同时回头望,任延闲闲地站着,往外一撇下巴:“走么。”

    这才像是看到了两个长辈,失笑了一下,刚还落拓微躬的脊背微微站直,“哟,张叔叔,李叔叔,这把年纪了上厕所还结个伴呢?挺有情趣啊。”

    安问:“……”

    找茬你是真能行。

    当长辈的哪有跟小辈计较的?被当面埋汰了一顿,两个老男人也只是讪讪笑了笑,各自进隔间了。

    安问走到任延跟前,坏心眼地把湿乎乎的手往他衣袖上擦。

    “啧。”任延按住他手,不让他为非作歹。

    “昨晚上表白墙你看了吗?”任延装若无其事。

    安问摇摇头,“我没上,另一个管理员上的。”

    “你……”

    安问抿着唇笑,故意问:“卓逸群是谁啊。”

    任延勾住他手,将人压到走廊墙上,不知道是要打架还是要非礼,沉着声:“刚过十七岁就长进?会撒谎了。”

    安问垂下眼,脸红得不是很明显:“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着实言重了。

    任延纠正他:“不是好学生就够了,东西还得是好东西。”

    两人在走廊上聊天,在旁人眼中看来,如同一场哑剧。卓尔婷震惊一百年:“哥,任延啥时候会手语了?”

    卓望道:“他瞎JB翻的!”

    “他每天都对安问这样吗?”

    “也……没有吧。”卓望道陷入怀疑。

    “我也想对安问这样。”卓尔婷人美,但路子野。

    卓望道:“???”

    卓尔婷已经走上去了:“大男人上厕所还结个伴呐,挺有情趣啊。”

    安问:“。”

    这话挺耳熟。

    “安问哥哥,刚才人多,你都没顾上跟我说说话呢。”卓尔婷哼哼唧唧扮娇羞。

    任延语气凉得很:“跟你说话你听得懂吗。”

    卓尔婷正等着这句呢,“听不懂,但看得懂啊,安问哥哥,我们加个微信好不好?听我哥说你成绩可好了,你知道吗,我怎么学都学不进去,我哥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可不可以多教教我啊,我也好想上大学呢……”

    任延:“…………”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他是擅入什么平行次元了吗?

    安问早就被卓尔婷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刚一解锁,就被卓尔婷拿走:“我帮你加。”

    扫码,发送申请,点通过,安排得明明白白。

    “以后周末,我可以来你家写作业吗?”卓尔婷眨眨眼,贴着假睫毛的卡姿兰大眼睛十分闪闪惹人爱。

    “不、能。”任延把安问撇到身后,抬了抬眼神,当作警告。

    卓尔婷拿到微信就大功告成了,不跟任延纠缠,捏着他的袖口很塑料地撒了娇:“别吃醋嘛,谁让你成绩不好,我也想跟你写作业啊。”

    任延深吸气。

    我他妈。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灵验,请允许他重新拥有声音。」

    不过,他已经过了相信愿望、流星和童话的年纪了,许愿只是为了让这些大人安心。

    或许是他许愿的模样过于好看,玩世不恭了一整场宴会的任延,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偷拍了一张。

    宁市过生日都是中午过的,吃完席便散了,下午和晚上留给小孩们自己去玩。

    林茉莉刚转达了这层意思,卓望道就欢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没憋好屁。林茉莉笑着点了点他:“别乱来啊,是十七岁,不是十八岁。”

    “好的阿姨,我知道的,我也十七岁呢。”卓望道装乖。等人扭头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安问:“去我家,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礼物在你家?”任延保持怀疑。

    “不方便带出来。”卓望道为难且含蓄地说,转移注意力:“你的呢?你什么礼物啊?”

    “又不是送你。”

    反正没事,任延借了崔榕的奔驰,开车带几个去卓望道家。他刚满十八岁就考了中国驾照,美国的则要更早,因此已经有了两年上路经验,崔榕很放心,只提点了两句别酒驾。

    卓望道想坐副驾驶,把后排留给卓尔婷和安问,被任延一屁股踹到后头。安问坐上副驾驶座,任延倾身过来,亲手为他系安全带。

    “我会。”安问比划着。

    任延笑了一声:“知道你会,只是今天想问你服务。”

    卓尔婷:“你俩嘀嘀咕咕说啥呢?安问,你耳朵怎么红了?”

    安问想把耳朵割了揣兜里。

    任延没拆穿他,反而问:“是不是热?要不要再把空调打低一点?”

    安问猛点头。确实,九月末穿西服还是太热了!

    任延开车果然是熟手,即使是单手扶着方向盘也显得游刃有余。

    卓尔婷跟卓望道咬耳朵:“你看他今天像不像孔雀开屏?”

    卓望道无言以对,卓尔婷说:“他是不是暗恋我?”

    任延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高冷地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卓尔婷觉得不出来,只知道安问像是被任延开车的样子给帅住了,隔一会儿就半侧过脸瞄他一眼。任延确实帅,但混蛋,卓尔婷刚春心萌动时也被他给唬住过,结果十五岁生日时被他跨洋越海送过来的一套中考真题集给弄破防了,拉黑了一周才加回来。

    “咳咳,”卓尔婷清清嗓子,“问问哥哥,单手扶方向盘没什么帅的,我还会单手打碟呢。”

    安问给她鼓鼓掌,卓尔婷第一反应是被噎到,第二反应是被萌到,好可爱,即使知道他在糊弄自己,也生气不起来。

    卓望道家够远的,几个人都睡了一觉了才到。安问醒来就抬手摸下巴,听到任延一声笑:“没流口水,睡相很乖,除了在床上的时候。”

    “噗————”卓尔婷和卓望道同时喷了出来。

    任延轻啧一声,“逼我洗车是吧。”

    卓尔婷差点把矿泉水瓶捏爆,“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任延扶着方向盘右转进别墅区,轻描淡写地说:“我说问问在床上睡相不怎么乖。”

    放屁。安问心想,明明是你乱抱。

    “不好意思,”卓望道快神思恍惚了,“敢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了?”

    “是睡一起,不是一起睡。”任延慢悠悠地纠正他。

    “你觉得这种措辞有变干净一点吗?”

    “他那天来我家写作业,太晚了,就睡我床上了。”任延按导航开着,找着卓家的门牌号,“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不过是晚上睡相不好,所以不小心抱着我睡了一晚上而已。”

    车子漂亮地泊进车位,任延熄火,从后视镜里看着卓尔婷的眼睛说:“不过他抱着我的时候还是很乖的。”

    卓尔婷:“………………”

    ?第二十六章

    安问和任延落后两步,走在卓家姐弟身后。

    “那天晚上明明是你先抱我。”安问打着手语,总算找到机会澄清自己了。

    任延:“怎么可能。”

    安问:“你做噩梦。”

    任延忘了个一干二净,睨他:“你继续编。”

    安问哼了一下,心想,我不跟你计较,下次逮你一个现行,看你还敢抵赖。心里倒没意识到,哪还有下次跟任延同床共枕的机会?总不能让任五桥再诬陷一次他家西西公主乱撒尿,西西公主不要面子的吗?

    任延清清嗓子,俯他耳边:“抱我睡觉又不丢人,反正熊也是我送的。”

    这话暧昧得没法儿听,也没耳听,安问推他一把,两人正上台阶,任延两手揣裤兜里,被他退得趔趄了一下,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

    卓望道家四层小别墅,外加半层露天阳台,鸡蛋花茂盛得都快赶上公园的老树了,可见照料精心。他家风格和任延家不同,任延家冷锅冷灶,处处透着精英范儿,第一次登门的往往会以为他一家三口是喝露水存活的,卓家就比较有生活气息,满而规整,拥而不乱,一眼便能猜到这一家都是日子人。

    卓望道知道他爸妈待会儿要带卓逸群和狗去公园防风,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会儿家里只有一个负责做饭的住家保姆在,见有客人来,忙招呼着给拿零食点心和饮料。

    “哟。”保姆一抬眼就见着了安问,眼睛跟脚一样挪不开步,“小望带新朋友来了?”

    “发小,刚回国。”卓望道随口编。

    安问颔颔首,嫌热,西服脱了挽在手里,衬衫解了两粒扣儿,露出半截锁骨,往亮堂堂的门厅一站,挺拔笔直芝兰玉树,刘海被汗微微沁湿,自然地在额前分开,露出的前额眉眼无不干净精致。保姆阿姨笑得嘴合不拢:“长得真好看。”

    卓望道心想,可不是吗,要不然第一回见面时被骂了煞笔,第二回在医院里任延还能巴巴儿地凑上去给人搞褪黑素呢?说什么正义好心顺手之举,全都藏不住那底下的见色起意。

    任延这么一铁直的直男都扛不住,别说他们家最爱看年轻小伙的这位阿姨了。

    “您别忙了,”卓望道打发阿姨回屋,“放我们自己玩。”

    “好叻。”阿姨返身回保姆房,临了还回头看了眼安问,笑得牙呲起来眼眯起来,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慈爱。

    人一走,卓望道一手拉过任延一手拉过安问,“走走走,看礼物去。”

    卓尔婷自然而然地跟上,卓望道拦住她,拧着眉铁面无私:“男生局,你别凑热闹。”

    “……”卓尔婷动了动嘴皮子,显而易见是骂了句脏话:“你不早说?我有这功夫留市区约人打台球了。”

    安问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隐约get了些什么信息,又捕捉不住。青梅竹马是很好的,但是青梅竹马一多,似乎就显得贵圈真乱了……

    差不多到了切蛋糕环节,几个人回到宴会厅,林茉莉和安远成亲手推着蛋糕推车出来。

    宴会厅的自助餐品台上已经放了一尊一米高的城堡翻糖蛋糕,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王子,精致而栩栩如生,至于新推出来的,则是口感好一些的鲜奶油蛋糕,方形的,外面贴着白巧克力做的玫瑰花瓣,十分漂亮,惹得现场的阿姨们纷纷惊叹拍照。

    蛋糕正中写着常规的祝福语:「安问 十七岁快乐」

    安问被戴上寿星皇冠帽,推到台前。

    这帽子谁戴谁傻,但他长得好看,在好看面前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他确实像个优雅的王子了。

    林茉莉和安远成带头拍着节奏给他唱生日歌,众人纷纷举起手机拍小视频,把台下的卓望道雷得够呛,因为他妈是这群阿姨里最兴奋、赞叹、跃跃欲试的那个,而他,还未满十八岁。

    任延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卓望道咬牙:“有得过总比你没人惦记强。”

    这话打击不到任延,他彬彬有礼上身微欠:“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妈推荐生日策划公司,就说你,特别羡慕今天的安问。”

    要是场合不对,卓望道叭唧就该给他跪下了。

    “得了,”卓尔婷说风凉话,“安问站台上是王子明星,你站台上像长辈过寿,劝你不要自取其辱。”

    几个发小互发刀子,安问瞥一眼,记仇地想,任延一句生日歌都没唱。

    等众人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歌,安养真让安问许愿。安问只能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在心里默念。

    卓望道扶了扶八百度的近视眼镜正气凛然:“让你搭顺风车还不好?回去好好写作业,我晚上检查。”

    卓尔婷眼珠子一转,哼笑了一声,“卓望道你个不干净的,我知道你要送什么,也行,本小姐眼不见为净,886.”

    任延原本还没听明白,等卓望道把两人揪到活动影音室时,任延也差不多猜到了,但对卓望道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你别告诉我……”

    卓望道的笑容,说神秘也行,说贼兮兮也行,但还是说变态最贴切。

    任延扭头就要走:“你他妈真的是够无聊。”

    “别走别走别走,”卓望道拉住他,“你走了剩我跟问问算什么回事?都自己人,别装,好吧。”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只有安问一头雾水。卓望道安抚地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等着,你的礼物马上就要来了。”

    然后再按下任延,狂打眼色:“别跟我装清纯。”

    最后自己盘腿坐下,按下遥控器,投影仪幕布缓缓从吊顶上降下。

    安问温情脉脉地想,是他小时候的影像合集吗?卓望道还挺有心的。

    任延屈起一条腿坐着,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深呼吸了一下,拿掌心扶住额。实在是没眼看。

    安问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碰了碰他肩膀,偏过脸关切地问:“你累了吗?”

    他的目光,单纯清澈天真,永远不对任何人设防,虽然会凶兮兮地骂人傻逼,但效果跟头小奶龙说我要吃了哦~一口啊呜~差不多。任延心里动了动,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想拉走安问了,他挺想……看看安问的反应的。

    卓望道那边投影仪开机了,他找到之前已经拷贝进去的文件,清了清嗓子:“这个礼物,虽然只有一分二十秒,但实际耗费了本人无数的日夜和精力,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温柔中的温柔……”

    任延:“你闭嘴吧。”

    卓望道闭嘴了,然后安问就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二十秒。

    这他妈的……是一部混剪短片。

    一部,混了卓望道心里认为最漂亮的知名不知名老师柔情媚态的混剪短片。

    安问目瞪口呆。

    任延面无表情。

    卓望道,对两人的不适一无所察觉,像一头安利了自己最喜欢的puppy饼干的小狗,正哈嘴摇尾地等待着别人的喜欢和惊叹。

    偌大的影音室悄无声息,只有音响里令人片刻不能分神的动听吟哦。

    安问抹了抹脸,最开始二十秒的震惊窘迫劲儿过去,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支起了腮,一脸麻木度过了剩下的两分钟。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礼物。

    短片播放结束,片尾亮出「祝安问生日快乐」一行字,安问都觉得自己名字脏了。

    “怎么样!”卓望道沾沾自喜,“是不是剪得很好?我还跟音乐卡点了。”继而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盘——上面还系了个蝴蝶结,“所有的正片内容全在这里,我给你做了详细的分类和时间轴编码,你可以从这些片段的时间轴直接找到对应的正片,是吧,不愧是学霸般的工匠精神!”

    任延觉得自己确实挺交友不慎,煞笔是其次,主要是太丢脸。

    安问木着脸接过他的“生日礼物”,卓望道又“顺手”从沙发旁的角落抽出一筒早就埋伏好的礼花,“嘭”的一声,彩条崩了安问一身,“生日快乐!”他大喊。

    任延:“………………”

    反倒是安问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尾下垂的双眸中浮现吃惊:“我不会是吧?”他打着手语,懵懵地问任延。

    任延低咳一声:“……你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卓望道体贴地拍拍安问的肩膀:“不怕,问儿,往好处想,也许你不是不举,只是是个gay呢?这样一想是不是顿时觉得好受许多?”

    “gay”是禁词,任延恐同!安问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瞥向任延,却与任延的目光正好交汇。他呼吸一屏,眼神慌乱地移开。

    “我才不是。”他用手语说,“宁愿不举也不要是gay。”

    这么复杂的句子,卓望道可听不懂,能听懂的只有任延。他就是解释给任延听的。

    ·

    卓望道在朋友圈发了合影,配文:「意义独特的生日」,之后陪着安问和任延一起出了影音室。

    任延有多独,卓望道就有多粘人,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能跟谁挨着。他盛情劝说安问留下来共赴数学盛宴,被安问过段拒绝了,退而求其次,又舔着脸问:“那延儿,你给问问准备了什么礼物?需不需要谁——比如我,在场做个见证?”

    任延冷酷地说:“不需要。”

    卓望道:“那可以剧透一下吗?”

    任延起步往门口走:“不可以。”

    好无情的兄弟!卓望道含恨送二人出门,木着脸说:“祝99,886.”

    任延点点头:“算你今天说了句人话。”

    奔驰车在卓望道门厅口转了一圈才走,临走时任延体贴地降下车窗对站桩目送的卓望道说:“下次我生日你别送礼物了,我嫌丢人。”

    深色车窗玻璃升起,安问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哼出好听的鼻息。

    “别把他送的往心里去,他没那么猥琐,就是脑回路有点异于常人。”

    安问点点头。开车需要专注,任延不方便总看他手语打了什么,两人便不再聊,任延选了个安静的轻音乐电台,“要是累了的话,就闭眼休息,到了我叫你。”

    安问期待着他的生日礼物,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任延不像是个会花很繁琐的经力去搞浪漫的人,而且对着兄弟搞浪漫的话,总感觉比卓望道送的A片大礼包还惊悚。

    想开点,也许任延什么也没准备,是带他去商场买现成的,很符合直男思维。

    车内安静,窗外的车水马龙透过隔音良好的玻璃透入,形成模糊的白噪音。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问真的渐渐泛起了困,阖下眼皮。

    等在醒来时,眼前的建筑景观却很熟悉。怎么回到了思源路?任延将车开进安家门口,见安问醒了,先拧了一瓶矿泉水给你润润嗓子,继而说:“上去把你的小熊朋友请下来。”

    安问愣了一下,紧张地问:“你要把它丢了吗?”

    因为小熊毕竟已经十年了,林茉莉和安养真都曾劝过他去买个新的,安养真原本想给他买同系列的替换,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牌子,后来才知道任延是在老家的俄罗斯专营店买的,国内根本找不到。

    任延笑了一笑:“问的什么傻话?这是你的朋友,我只是请他陪你一起过生日。”

    安问推开车门,慢腾腾地顺着绿坪中间的小径往家门口走,走了两步,仍没清醒似的,疑神疑鬼地扭头看了眼,发现任延不知道何时也下了车,正搭着车门看他。

    任延一双长腿交叠站姿懒散,见他回头,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要是不想请它,也行。”

    安问这回不再怀疑,小跑起来。穿了西装裤的少年和校服下的截然不同,老裁缝的剪裁手艺当然没得挑,跑起来时,只觉得长腿更长,至于原本就很挺翘的屁股……任延移开目光,仿佛自己光天化日之下犯了桩天大的淫孽之罪。

    他以前没注意过安问下半身的身材,见了鬼了。

    纤瘦的人影再度出现时, 怀里便不合时宜地抱了只大熊。

    当初他离开安家时,熊比他高,他得高高抱着才能不让它拖地,现在,已是单臂便可轻松抱着了。

    任延接过熊,跟它褪色的黑眼珠对视:“得有十一二年不见了,你好像瘦了么。”

    安问扶了下额,面皮微微发烫。

    任延勾了勾唇,将小熊朋友好好地安放到后座,并俯身给它系上安全带。搭扣轻响,任延却一时半会没起身,反而摸了摸小熊的头,戏谑而温柔地问:“天天跟谁睡觉,睡一身这么香?”

    安问逃也似,砰地一下摔上副驾驶的门。

    车内空调开得够低了,他揪着衬衣领口吹风,只觉得浑身燥热。

    任延慢悠悠地上了车,“还以为你会换件衣服再出来。”

    穿惯了T恤的人很难一时之间接受衬衣的束缚,要不是有损形象,任延早就把衬衫脱了光着了。

    安问指指任延的衬衫:“想换的,但是换了的话就剩你一个人穿这么傻了。”

    任延感动了一秒,心想自己怕不是在给菩萨过生日。

    奔驰车往更僻静的小东山开去。那里是片历史文化街区,一水儿的民国洋楼,木棉花凤凰木老杨桃树目不暇接,曲折的巷子里藏了许多独立书店和艺术家工作室,安问定制西服的裁缝铺子也在那里头。

    小东山不好停车,任延转了两圈才找到一个正规的车位,停好后,让安问抱着他的小熊朋友下车。

    漂亮的少年抱着破旧的玩偶熊,画面奇特又和谐,散步的行人都朝他行注目礼,扫街的摄影师记录下两人并肩的身影。

    走了大约一刻钟,安问自己都记不清拐了几道弯儿了,最终跟着任延在一闪红色宅门前停下。围墙很高,只知道里面的鸡蛋花开得正盛,鹅黄蕊白嫩瓣儿的花落满了墙外青砖。

    进去后才知道,里面一间房是一个独立艺术家的工作室。伏在操作台的人听到动静抬起头,却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见到任延,愣了一下,想起什么,笑着迎接出来,似乎很激动。

    他们用英语交谈,太快了,安问听不明白。

    是要给小熊做新衣服吗?

    安问不动声色地参观着工作室里的陈设和展览品,不像,最起码展柜里放着的不是背带裤花裙子,而是许多栩栩如生的玩偶。

    任延想给他换一个?安问警惕地抱紧了小熊。他不需要。再好的也不需要。

    那头两人交流完毕,外国艺术家走近安问身边,微微笑着问他:“Could you show me your old friend?”

    句子浅显易懂,但安问不肯放手。

    任延给了艺术家一个眼神,轻轻揽过安问的肩:“小熊太旧了,需要给他养老了,否则陪不了你太久。”

    安问撇过脸,拒绝听大道理。

    “这个熊是我当时在哈市的俄罗斯专营店买回来的,当时那个展柜里每款玩偶都只有一个,很贵,不是量产的,是俄罗斯的手工艺术家手工做的,就跟你在这家工作室里看到的一样,一个手掌大小的就要做一个月,你的小熊朋友最厉害,需要一年的工期。”

    安问转过脸来,神情怔愣。任延当时只是随手扔给他,并没有说这些。

    “上次跟你哥哥视频时,就看出来它很旧了,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外网找能源头,后来在ebay上看到一只跟它同系列的,联系了出售人,又通过他的朋友,最终找到了在莫斯科的原作者。不过老太太已经很老了,老眼昏花,实在是没办法帮我,如果寄过去的话,又怕国际快递出什么意外,所以我再三拜托她,能不能帮我在中国范围内找到一个同样技术的艺术家,可以帮帮忙。”

    安问觉得如同在听奇幻故事,吃惊地问:“就是他?”

    “嗯,就是他。”任延点了点小熊的鼻子,“他会帮它换上新的高密度海绵和羽绒,外面缝上新的毛发——也许不是缝,我也不知道什么工艺,总之还需要挺久的,要两个月。用的都是同样的材料和工艺,大概……就跟我们修文物一样,修旧如旧?”

    安问浅浅地咬住唇,鼻子微微发酸。

    “为了防止你这两个月睡不着,我从ebay上把两只同系列的也拍了,现在应该已经放在你的床上了,是我跟安养真串通好的。”任延忍住了想用指尖蹭一蹭安问鼻尖的冲动,温和地说:“这样等你的小熊保养好回去,就又会见到他小时候的兄弟了。”

    安问猛地背过身去,两只胳膊紧紧抱住玩偶,把脸埋进它的颈窝。

    任延静等了会儿,似笑非笑地劝他:“别抱了,再抱勒死了。”

    ·

    与那位来自俄罗斯的艺术家签了合同、交了定金,安问便郑重地将小熊托付了出去。那个老外虽然比任延还高,金色的络腮胡子长满了下巴和鬓角,脑后还扎了个小辫,但看着安问时,总是迷之微笑眼泛泪花。

    任延出门后才跟他解释:“他说很难见到成年人还像你这样愿意相信一位神奇朋友的存在,虽然他们的作品卖的价格越来越高,但很多有钱人只是买回去当一种昂贵的陈列或手玩,他希望你这样的顾客多一点,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小王子。”

    安问凭空呛了一下,任延:“他的原话,我没有添油加醋。”

    安问手乱比划:“幸好你没当场翻译。”

    “知道你会脸红。”任延抬起手,蹭了他脸颊一下:“少在别人面前脸红。”

    安问:“……干嘛。”

    任延:“不爽。”

    谁家满园的月季花开得好,百里透粉,像荔枝粉黛。青色铁门虚掩着,任延敲门进去,与阿姨礼貌地交谈,过了会儿,主人给他剪下九只,将枝桠上的小刺砍了,用泛着珠光的白丝带缠成一束。

    安问服了,但一想到任延虽然初见觉得桀骜不逊,打架逃课样样在行,但其实绅士起来很能唬人,何况又长得帅,便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合情合理。

    如果他单纯只是个装逼的坏学生的话,也不至于在学校里人缘口碑这么好。

    任延穿衬衫,领带早就被他团成一团扔到了后座,袖口解开挽至肘,拿着花的模样便显得倜傥,魅力胜过普通的十八岁少年。过马路时,微微撇头看来车,继而小步朝安问这边跑了几步。

    安问站在谁家的爬山虎花架下,树影落了他满身,他觉得任延像画,任延觉得他像画。

    “心血来潮。”他把月季花递给安问,“他说这个叫荔枝玫瑰。”

    安问第一次收到花,手轻得不知道如何对待这脆弱易凋的植物。

    他于是紧张地拿着花茎走了一路,手心潮得出汗,心想,该不会把花热死了?

    中间迷路了一会儿,两人胡乱找了一阵,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拐角, 继而摸到了车位。已经四点多,安问心里想着该怎么自然地邀请任延在家里吃晚饭,不成想又被任延带到了隔壁的一片街区。

    这也是老街,与小东山比邻。任延在巷口侧位泊车,带着安问穿过小巷,一条硕大的棕色阿拉斯加卧在老旧的晒台上,感觉快被南方的太阳热死了。

    这次去的巷子更深,但过了拐角便豁然开朗,竟然是一间琴行,大落地橱窗能有五六米宽,陈列着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可见是镇店之宝。大门玻璃也擦得增光瓦亮的,任延三两步蹬上台阶上去,看样子并非是第一次来。

    学古典乐的多半儒雅,人到中年多少算一雅痞,安问这个刻板印象被从后门转过来的老板打破了。老板拖着趿拉板儿来迎客,身上一件水洗变形的白体恤和牛仔短裤,头发即使梳着丸子头也乱糟糟的,眼皮没睡醒似地下阖,让人猜不透他的年纪和心情。

    他打了个哈欠,安问终于确定,他这是刚结束午休。”珍珠玛瑙键儿到了。”老板开口,目光从任延身上平移至安问,不太认真地停留了数秒,笑了:“衬。”点了点手指头,对安问说:“你朋友会挑。”

    他让出身,露出背后展位上的一扇手风琴。

    “纯德国进口,96贝司,键盘式琴键,要多古典有多古典,要多有气质就多有气质。”他脚踮高,声音随着取物的动作而不稳,“手风琴好说,别管国产还是进口,德国意大利还是俄罗斯,要找都能找,唯独他指定的珍珠玛瑙琴键儿,确实一时半会难找。”

    老板把琴挂脖子上,如此具有古典气质的乐器,配上他的大裤衩和趿拉板儿,有些滑稽。但他一拉,安问就知道他是行家。

    “琴我帮你试过也调过了,不过你最好还是根据自己的使用习惯再调调,你看这音色,这穿透力,这回弹手感。”兴之所至,老板眯起眼拉了首耳熟能详的电影原声,出自法国浪漫电影《天使爱美丽》。

    安问看出来了,穿拖鞋也不妨碍灵魂里的雅痞劲儿,老板一边弹一遍摇,一边绕着两人翩然转圈。

    安问面无表情地把彩条从自己头发上脸上鼻子上抹去,听到卓望道说笑一个。他笑了,被卓望道一手搂进怀里脸碰脸,来了个非常哥俩儿好的自拍。

    忙活完了一整套流程,卓望道自我非常满意,同时意有所指地说:“洗手间出门右拐,也可以上三楼,比较安静。”

    安问:“?”

    听不懂,他又没说想上厕所。

    直到这时,卓望道才惊奇地发现,安问和任延,两个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澜。

    “不是,”卓望道懵了,“我就算了,毕竟身经百战已经恒定进入贤者模式,你们两个搞什么?”

    三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谁都没有起生理反应。

    安问反应过来,在影音室昏暗的灯光下,他白皙的脸颊涨红,衬衫被燥热闷得,软塌塌地附在身体上。什么鬼!要是真的起反应也太尴尬了吧!

    任延随便找借口:“你品味太差。”

    士可杀不可辱!卓望道气抽了:“你他妈别是个不举吧!”

    任延睨他一眼:“你可以试试。”

    卓望道本能地捂住屁股:“友谊长存友谊长存。”

    门口的客人:“……那个……有人接待吗?”

    嘎吱,琴音哑火,老板咳嗽两声:“哎在在。”

    忙摘下琴递给安问:“你再看看啊,多试试,有问题都说。”

    安问动作很慢地背上,抚着风箱和琴键,像梦游。

    他按下一连串基本音符,仿佛回到了福利院的午后。

    “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你喜欢手风琴。”任延勾了勾唇,“我问过你哥,他说家里没有。”

    手风琴是院长奶奶教给她的,她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还短暂地留俄过,手风琴便是在俄罗斯学会的。福利院的文娱活动贫瘠,最奢侈的便是手风琴音了,她教安问辨识音符和五线谱,教他基础的曲子,给小朋友们划分声部,让他带着院里的小朋友们一起合唱。

    安问在门旁的高脚凳上缓缓坐下,一腿微曲,另一条长腿点地,拉起他听得最多的一手曲子。

    静谧到无人问津的小巷里,忽然响起悠扬清澈的手风琴声。

    这首歌也是许多老一辈熟悉的,年轻人听过的却不多了。果然有老人端着刚汲满水的大红水盆,怔怔地站在巷子口,过了会儿,跟着旋律微微笑着点头合着。

    老板口若悬河的介绍卡了壳,跟客人一起听着安问的琴音。

    “巴赫慕托娃,歌唱动荡的青春。”老板跟客人介绍道,点点头,“真难得。”

    一曲毕,安问垂头怔了许久,回过神来,摘下琴小心翼翼地放好,对任延比划说:“琴很好,但是我不会弹更新的曲子了。”

    对于自己的曲子只吸引了满巷子的老人一事,好像感觉有点羞愧。

    “哈哈哈,好好好,”老板看不懂他的手语,只知道鼓掌瞎起哄:“再来一首喀秋莎!”

    安问:果然,他也看得出我只会这几首……

    钱任延早就付过了,在老板的惋惜声中,安问抱着手风琴,任延帮他提着琴盒,两人踩着巷口斜照的夕阳,一起慢悠悠地往停车场走去。

    抱着琴不方便说话,安问有满心的话想说,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出口。回到车子,他把琴小心放到琴盒里,发现琴盒外的柔软的皮革上,绣着他的名字。

    “今天的礼物很贵重,”安问一时吃不准,“我要是回不起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呢。”他认真地问。

    那两只小熊是绝版的,已经是小众收藏玩家里的抢手货,请那个艺术家修补小熊也是不菲的手工费,至于这台手风琴……怎么说呢,当初崔榕说要是安问受了伤或成绩下滑,就扣了他小金库的20%。

    别说20%了,他未来的半辆老婆情车都快去了。

    “我不怎么过生日,也不收礼物,到时候你请我吃个饭就好了。”任延启动引擎。

    “那怎么可以?”

    “或者……”任延勾着唇笑了笑,“等十一月一号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说一句,我是任延这件事,终于不会让你失望了。”

    安问抬起手。

    分明现在就可以说,立刻,马上,就能说。早就可以说。

    但现在说了,又有种是因为收了礼物才说的奇怪感觉。

    他复又放下手,承诺性地点点头。

    “那到时候我再给你拉一首曲子吧。”他善解人意地表示。

    “什么?”

    安问会得不多,挑最经典的:“友谊地久天长。”

    任延:“……”

    拜托。

    ?第二十七章

    月考过后便是十一,学校赶在放假前出了分数和排名,公告栏一张贴,人头攒动,实验AB班比肩接踵去看排名,目光从第一名下移,纷纷都是卧槽一声。

    十五班安问,精准空降高二理科年级第四。

    “老婆快出来看上帝……”

    “救,我听说他英语只有105.”

    “我要是前三我慌得一比。”

    “英语提分最不难。”

    “这几年高考卷理科英语都很简单吧我记得。”

    “所以……”

    所以钱一番快笑死了,试问一人拉动全班平均分是种什么感觉?神仙的快乐钱一番是没机会感受了,但躺赢的快乐,他已经充分享受了一整个上午。

    感到紧张的是教导主任老邢,当初考前他苦口婆心劝安问回A班,安问没松口,用了年级前五来谈条件。老邢想,谈就谈呗,刚入学一个月就干进前五?不可能,我省实不要面子的吗?

    人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但老邢会。

    他又一次轻视了安问,然后,省实的面子就裂了。

    “你们确定分数没有核错吗?再算算?”老邢拿着计算器,戴上近视镜眯缝着眼,“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钱一番对着领导也飘得不行,“哎,你今天就是把计算器按出花来,我们安问也是年级第四。理综,总分第一,数学,总分第一,语文,总分第九,这就是铁板钉钉的实力嘛。”

    老邢:“怎么,你又不想放人了?”

    “不不,没有没有,”钱一番心里还算有数,“绝对放,绝对放。”

    办公室门被叩叩敲响,在一片繁忙之中显得异常清脆。

    寻常学生都喊报到,唯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才敲门。老邢一个哆嗦,计算器飞了出去,他扶扶眼镜转过身。

    安问逆着光站在门口,钱一番亲切地招揽:“进来进来。”

    “什么事呀?”钱一番夹着嗓音说话,春风满面。

    安问指指老邢。

    “哦,找邢主任是吧。”钱一番笑眯眯:“邢主任也正找你呢。”

    老邢前脚刚想偷偷溜走,后脚听到这句话,背影一僵,咳嗽一声站定了,先甩了钱一番一眼刀,继而才装模作样严肃对安问道:“你的排名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忙着去高三……”

    安问把手机里打好的一行字戳他眼前:「我去A班。」

    一个晴天霹雳,钱一番的快乐结束了,老邢的快乐来了。

    老邢喜不自胜,躬着倍双手在身前搓了搓:“总算是想好了?跟家里人也沟通好了?”

    安问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不是说你有条件吗?你要跟我谈什么条件?”胜利来得太快,老邢心里犯嘀咕。

    安问摇头。

    “不错!”老邢啪地一下猛力拍住他肩膀,“想通就好,想通就好!那高老师,”他扭头叫了下高雪芬,“节后安问就进A班?”

    高雪芬比了个“OK”的手势,从教案成堆的办公桌后抬起头:“放一万个心,同桌都找好了,就让英语课代表跟他坐。”

    钱一番还在神思恍惚内心隐隐作痛,安问转过身,对他鞠了一躬,感谢他这一个月来的照顾。从年级办公室回十五班,要经过AB两班的教室,正是下午自习课,又刚放了榜,就连实验班的也都充满着窃窃私语,这些窃窃私语随着安问经过窗口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

    人过之后,如涟漪扩大,讨论声瞬间热烈了起来。

    “他怎么做到的啊……”

    “可能这就是神和凡人的区别……”

    “理综第一次考就279……确实不是人。”

    只有卓望道与有荣焉地挺挺胸,“那是,我哥们儿好吧。”

    周六生日合影一发后,全世界都知道他跟安问是发小了,但底下没有迎来他想要的「泪目」、「感动」和点赞盛世,而是一溜串的: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送了他一套五三?」

    「我和我的冤种发小?」

    「《勉强成婚》」

    「相亲失败现场」

    「倒 贴 日 常」

    把卓望道给糟心坏了。

    十五班想当然更热闹,安问一进教室就被起哄,坐他身后的林松松像跑堂小二似的躬腰给他扫扫桌椅:“学神回来了!您请上座!”

    等安问坐下了,林松松鬼鬼祟祟在裤腿上擦擦手掌,十分羞涩地问:“请问,我可以吗?”

    安问:“?”

    林松松:“蹭蹭,沾喜气。”

    安问:“……”

    严师雨:“我也蹭蹭。”

    陈云歌:“给我也蹭蹭”

    班长:“蹭蹭不犯法。”

    体委:“万一呢。”

    纪律委员:“蹭蹭蹭蹭!”

    学习委员:“我直接蹭脱皮!”

    古代学生:挑灯夜读,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

    当代学生:学神蹭蹭,蹭过了就算学到了!

    任延刚从天台吹完风回来,就看到安问被一堆人围着伸手蹭蹭,场面如同丧尸围城,学神两手捂着脸杵在桌子上,弱小可怜又无助。

    任延在门口站了两秒,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够了吗。”

    刚刚还一窝蜂的众人做鸟兽散。

    安问睁开眼,目视着任延神色如常地坐回位子,转过身跟他笑了一下:“跟老邢他们说好了吗?”

    安问点点头,紧盯着任延脸上的神情和眸底的浓淡,试图找到他一丁点别扭、不舍、不爽的证据。

    任延却说:“很乖。”

    安问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抬起的手语绵软潦草,可见话里底气不足:“我又控制不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秦穆扬跟你说这些话,你也会脸红?”

    安问为难住,赌气地瞪他一眼。

    秦穆扬这茬怎么还没过去!

    两人正往停车的巷子里走去,任延瞥他一眼,脚步慢下:“到底会不会?”

    “不会!”

    任延舒服了,没走两步道儿,又问:“那卓望道呢?”

    没完了!

    安问推他一把,任延失笑出声,知道自己咄咄逼人有多离谱又有多坏,末了,仍漫不经心地说:“不要在别人面前脸红,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你喜欢他们。”

    安问张了张唇,本能地想说,我好像只对你脸红过。但任延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与他对视的眸光里只有不符合年纪的沉静。

    安问心里慌乱,仓促地转开眼。

    带着总排名进步十五名的成绩回家,崔榕和任五桥难得都在,正窝沙发上抱成一团看电影,氛围整挺好,老猫怀里抱着,红酒杯里晃着,鲜花瓶里插着——啪的一下,任延打开大灯,两个大人跟被捉奸似的吓得一抖。

    任延面无表情,心想是不是打扰他俩生二胎了。

    “怎么回来这么早?”任五桥非常不自然地问。

    任延摊手蹙眉,“excuse  me?”

    崔榕把电影按暂停,“今天不打篮球了吗?”

    “心情不好。”任延扔下书包,把成绩报给他们:“月考成绩出来了,年级进步十五,班里进步三。”

    “喜事啊,怎么心情反而不好了?”

    任延勾了勾唇,走到两人身边:“猫借我抱一下。”

    任五桥呆住,从崔榕怀里拎起西西公主的后劲皮子,任延弯腰接过:“你们看你们的。”往楼上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贴心地说:“加油。”

    夫妻俩:“……”

    任延:“弟弟妹妹我都不可以。”

    “没完了是吧。”

    任延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楼下俩人的闲情逸致都给打断了,彼此怀疑人生:“他受什么刺激了?竟然主动抱猫?”

    西西公主在任五桥这儿是心肝肉,在崔榕这儿是娇娇小宝贝,在任延嘴里是猪。

    猫有领地意识,被任五桥宠得无法无天的,把自己当主子,任延刚从国外回来那会儿,它三天两头去任延房间巡视一圈耀武扬威,坐沙发上嘟着个脸进行王之蔑视。任延从不摸它不抱它,日常经过,对它翻肚皮的媚下行为无动于衷,脚步一抬毫不留情地跨过,全当没看到。

    大概是还没见过如此高冷的两脚兽,西西公主一边喵呜骂娘,一边开展了长期的打击报复,比如偷偷咬坏他的数据线,偷偷咬他的枕头角,偷偷把他睡衣当窝睡觉,最后,偷偷在他被子上撒尿,然后惊艳所有人。

    旷日持久的战斗进行了一年,休战至今,两人王不见王,任延偶尔给它倒点冻干,西西公主一边吃得飞快一边甩尾表示难吃。

    被这样的男人抱着,西森猫一脸懵逼,湛蓝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儿。

    任延点点它粉粉嫩嫩的小鼻子:“怕我?”

    西西公主:“……”

    任延rua它肚子:“怎么不踹我?”

    西西公主:“?”

    任延挠它下巴:“不踹我是不是就是喜欢我?”

    西西公主:“变态!”

    任延笑了笑,贴着床尾地毯坐下,抱着猫,看着窗外斑斓的灯海夜色。西西公主轻轻叫唤一声,仰头去看,只看到他刀刻般立体英俊的侧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尾轻阖,看着不太高兴。

    原来他不高兴时也要抱猫。西西公主第一次知道,可见这个冷酷无情的人类有了软肋。

    猪一样的猫柔软且温暖,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压手,抱久了吃力。任延撤了力,猫却不走,赖他怀里贪他空调冷气下的体温温暖灼人。

    “下回他来,你还跑次卧尿一个?”任延跟它打商量,“我不揍你,给你开罐头吃。”

    他是谁啊?猫舔舔嘴巴。

    “要不然,你跟他多撒撒娇,也许他喜欢你,就会常来。”

    到底谁啊?!

    “或者……你会做题吗?你怎么不是叮当猫啊?帮我考进A班好不好?”任延抱起它两腋,跟它对视两秒:“算了,你长得确实不太聪明。”

    门外响起脚步声,西西公主踹他一脚,蹭地从他怀里跳走,准备去被任五桥告状说他儿子人身攻击。走廊光漏进一线,崔榕拎着两听冰啤酒站在门口:“喝酒吗,bro?”

    任延一手搭着床尾支起腮:“不生二胎了?”

    “别开大人玩笑。”崔榕作势要揍他,在任延身边盘腿而坐,递给他一罐:“怎么了?被篮球队开除了?”

    任延单手起开拉环,在气泡声中说:“没怎么。”

    “还是暗恋哪个女孩子,被拒绝了?”

    安静许久的手机震了震,任延从床尾取过,滑进微信。

    崔榕向来知道分寸,只一个人慢悠悠地喝着啤酒,完全没有想偷窥隐私的意思。

    安问的对话框被置顶,上面有个红点。

    小问号:

    「虽然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想有人能看懂我的手语。」

    「想跟你一起上自习。」

    「想每天上课都能看见你。」

    血液的翻涌那么鲜明,任延的呼吸只是很轻地一屏,却觉得整个心都要因为兜不住这些新鲜的、莽撞的、激烈的血液而爆炸开。

    筒灯照射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将他的情绪掩在浓影之中。

    崔榕迟迟没听到他的动静,撇过脸,却见到任延锁了屏,伏在床尾静了数秒,继而低笑

    ?第二十八章

    离十一还剩两天时,卓望道坐不住了,一下了晚自习就拉着两人在小群里嘀嘀嘀,卓尔婷也想加入,卓望道寻思着,不能让三人阳刚小群被他妹卧底,过段重新组了个四人群,命名土了吧唧但精准踩中任延雷区:「友谊地久天长」。

    过了会儿,「群名 已被 Andrew 修改为 节后解散」

    又过了会儿,望(十一艳遇版):「 你可真能扫兴。」

    但最能扫兴的还是安问。

    安问:「我十一要去乡下,不能出去玩,你们去吧」

    野心勃勃的艳遇小分队在成立初始便宣告失败。

    前几天院长奶奶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城市里过得如何,到了新家开不开心,说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都很想他。安问原本就打算利用假期回去一趟,见院长奶奶挂念,更坚定了想法。

    安养真和安远成原本是要带他去免签国海岛度假的,机票都买好了,想着瞒着他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直接泡汤。安问虽然看着安静乖巧,但内心的主见并不比任延少。安家人说服不了他,只好让郑伯陪他一起走一趟,又张罗着打包了两个24寸行李箱的衣物和零食,另外还有一整个大木箱的课外读物,已经先发了物流。

    任延小窗了安问:「票买好了?」

    小问号:「嗯。」

    任延斟酌了一会儿,手心泛着痒,下意识地搓了搓指腹,含蓄地问:「要我陪你去吗?」

    他好能客气。福利院在本省的偏远乡下,崇山峻岭之中,路途辛苦,并不是他这个留美少爷可以忍受的。

    小问号:「不用了,你好好做题吧。」

    任延拿他没办法,发了个微笑JPG。

    没了重要成员,卓望道顿时没了兴致,本来他捉摸的是,有任延和安问两个颜值扛把子在,末尾再添他一个,怎么着都不过分吧?现在没了安问,就剩他和任延,对比太过强烈,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海岛计划就此泡汤。

    安问十一那天清早就出发了,他谢绝了郑伯的陪伴,让他回去陪自己孙子,一人推着两个大行李箱进高铁站。十一的车站人流密集度不比春运好多少,票又买得晚,安问没抢到一等座,在二等座车厢人挤人。行李架需要抢,安问向来不擅长做这件事,最终是把一个行李箱塞进座位缝隙,一个手持着在过道,如此一来没了坐的地方,他只好挨着座位站着。

    车程一个半小时,七点多时,收到任延的微信:「出发了吗?」

    小问号:「还剩半小时就到了。你打完篮球了?」

    任延给他拍了张清早沐浴在晨曦中的篮球架:「刚练完,回去洗澡。」

    小问号:「记得刷题。」

    估计再提醒几次,任延就该不耐烦了。

    任延那边估计在下山的台阶上,不方便打字,发了条语音过来,声音微喘:“好,记得一天提醒我三遍……五遍吧。”

    小问号:「?你不嫌烦啊?」

    任延在山径上速徒,喘息声干净,里面带着笑:“求之不得。”

    安问忘记塞耳机了,任延一把刚运动完的低沉好嗓音,少年的清朗介于男人的磁性中,听着抓耳。这样的声音公放出来,一时间几个人都往他这边看。

    安问手忙脚乱地挂上蓝牙耳机,将原本就已经很低的棒球帽压得更低,只露出一个尖巧的下巴,红着脸打字:「你自己不会定闹铃吗。」

    这次过了许久才收到回复,许是任延下了山,“我又不能跟闹钟聊天,你说对么,问问。”

    安问挂了耳机,他的每一个字便都好像是凑在耳边说的,呼吸如此清晰,几乎能想象出温度。

    他自诩硬梆梆地回:「我陪聊要收钱的。」

    这算什么硬梆梆?简直是有来有回地调情了!

    任延已经返身再次速途到了半山腰,看见字,站停了,气喘吁吁地忍不住笑。小区里晨练的老太太见惯了他,跟他打招呼:“延延是不是谈恋爱了?笑得这么开心。”

    任延赤着上身,两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会儿,笑着应声:“还没,快了。”

    “哦哟!”老太太没眼瞧。

    任延扬起脖子,闻言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灌下一口啤酒。

    “不说话就是默认。”崔榕明白了:“聊聊?”

    “不知道喜不喜欢。”

    崔榕听了这句话,反倒沉默。

    崔榕再没见过比任延更独立有主见的男孩子。他九岁跟着她一块儿出国,中间转过的学校崔榕连数都数不清了,但无论是九岁还是十岁,任延永远是书包一拎自己一个人去报道。

    白人区的小学里东亚面孔稀少,他遭到孤立排挤和霸凌都不说,额角缠着绷带带着浑身伤回来,轻描淡写说自己已经都解决好。

    想打篮球,就去跟教练死磕,教练种族歧视,他挨个挑校队成员one on one,从饮水机冷板凳成员到队内王牌的距离,他只用几场正式比赛证明。

    崔榕不操心他的成绩,是因为她知道,如果一个人能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并且能够坚定不移、越过高山翻过险阻去争取,就已经是最具备成功素质的人。

    她还没见过任延失去主见、说出“不知道”的时候。她在商场上洞悉人心,要看透自己儿子,也并不难。

    任延的不确定,并不是真的不确定,而是太认真,所以胆怯,所以迟疑。

    “什么样的姑娘啊?”崔榕跟他碰碰啤酒铝罐:“同学?”

    “成绩很好,长得也好,有点生理上的小缺陷,但不重要,很乖,但有个性。”

    “评价很高。”

    “他笑起来很好看,看着你笑的时候,尤其好看。”

    崔榕叹了口气笑着:“不得了,一动心就想摘星星?”

    “我摘不了吗?”任延看着她,目光沉静但笃定。

    “你想清楚了,当然就能摘。”崔榕话里有话:“可惜的是你没有想清楚。”

    任延点点头:“确实,我也想过,也可能不是喜欢,只是单纯想对他好。”

    崔榕拆穿他:“但你不是喜欢照顾人的人,你不是一直说两个人结伴生活很麻烦吗?小望你都老嫌他黏你呢,这个人呢?”

    “这个人……”任延垂下脸,自嘲地抬起半边唇角:“我希望能二十四小时都看见他,都跟他待在一起。”

    “给你过生日,我梦中情车的老婆本都没了,这个账怎么算?”任延将手机懒洋洋抵至唇角。

    安问不理他,慌忙回:「我准备下车了!88!」

    小城落客少,设施更是陈旧,站内连扶梯都没有,只能手提肩扛。安问上下两趟,将大行李箱搬了下去,穿过站内通道,又分了两趟爬楼梯,将行李搬运到地面,如此才看到了出站的闸口。

    站外到处都是拉客的黑车和摩托车,但穿过路口,便是老旧的县际公交。门口有两台线上自助买票系统,安问刷了身份证,买了最近的一班。过安检进站,气还没喘匀,司机和票务员便在通道口嚷嚷了:“匍甸啦!匍甸的检票啦!匍甸的有没有?”

    安问急急忙忙旋上矿泉水瓶盖,马不停蹄地奔过去检票,将箱子塞进车侧的行李架内,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除了第一次,他从未从外乡返回过这个小县城,因为他从未曾出去过。

    想来,第一次的奔驰轿车真是神仙般的舒服了,那时他年幼,抱着小熊,从车后玻璃上看到县际公路尘土弥漫,两侧农田远得看不到尽头。

    他问妈妈,“怎么还没到呀?”

    妈妈抱着他的头,不住抚摸他的脸:“慢一点到才好。”

    那时候他不懂这句话,如今懂了,因为一旦抵达,便是分别。

    福利院的小朋友都知道他是被妈妈不要的孩子,别的孩子落地就是孤儿,从未在母亲身边感受过什么舐犊情深,安问不同,他是长大了才被妈妈不要的,所以是生物链的最底层。

    妈妈为什么不要他呢?福利院的围墙有个小洞,他常常像只小狗一般趴在那个洞口往外望,望啊望,渐渐不再去想妈妈琚琴为什么不要他。梦里常常出现这一句“慢一点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她也是有一丁点不舍的吧。

    ·

    县际大巴的座位永远充满难闻的皮革气味,窗户亦无法打开,安问没怎么坐过。晕车想吐的感觉强烈,车上没有呕吐袋,他匆忙撤出刚在便利店买面包时的袋子,强行忍了几秒,终于在司机又一脚刹车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就没完了,等两个小时后到了匍甸县城,已经只剩苦胆水。

    “小伙子去哪里?要不要车?”黑车司机见他孤单年轻一脸天真,团团围了上来。

    安问摇摇头,沉默着推着行李箱出站。

    “我帮你啊,去哪里?价格好说的嘛,叔叔又不是坏人。”

    ·

    任延以前所未有的自觉主动写了一上午题,奖励自己骚扰安问五分钟。

    任延:「到了吗?」

    小问号:「还没。」

    还没?这是多远?要徒步走到东南亚吗?任延虽然搜过地图,但给出的交通方案太复杂,以至于他认定是人工智障的bug。

    任延:「吃中饭了吗?」

    安问拍了张自己啃了一半的面包:「在吃呢。」

    任延仔细辨认,好家伙,曼可顿成了曼哈顿,一下子给山寨到美利坚心脏去了。

    任延含蓄:「你没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吗?」

    安问咀嚼缓慢,饱受摧残的胃和被反酸侵蚀的嘴里哪还能吃出什么味道?他刚刚漱了一整瓶水的口,现在舌尖和喉咙都麻得疼。

    小问号:「挺好吃的。」

    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包装袋,……算了,吃不死。

    任延问他:「郑伯怎么不带你去吃顿好的?时间来不及?」

    安问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写题了吗?」

    任延给他拍了张自己刚写完的生物卷,十分自信,等待夸奖。安问一眼就看到两道错的,「第三题C,第五题A。」

    任延:「……」

    安问忍不住笑,苍白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热,总算泛起了些微血色。笑过后,他静了静,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酸涩从疲乏的四肢燎原般升起,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突兀地说:「想看看你。」

    这样的一行字,躺在彼此手机里是有罪的。安问秒速点了撤回,撤是撤了,但那一行撤回提醒摆在那儿,更陈述着他欲盖弥彰的心虚。

    安问锁了屏,将手揣进兜里,假装无事发生。

    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公交车来了,他就可以假装上车了,没空理任延。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震得持续,显然不是一条或几条短信。

    是视频请求。

    安问从行李箱上起身,在狭窄破旧的公交站原地转了一圈,像沙漠里的鸵鸟在给自己找个适合的洞埋了。任延轻易不放过他,手机持续震动,震得安问脉搏也跟着酥麻激烈,几乎快要握不住了。

    他站定,在破罐子破摔之前,还是转过脸,试图从站台海报的反光中确认下自己的仪容没毛病。但海报橱窗显然久未被打扫,别说反光了,灰都厚得能盖楼了。

    信号不好,接通后,小圆圈转了两圈,彼此的画面才跳了出来。

    任延支着腮,垂眸看着视频里的安问,假装没看到那条撤回的信息,主动告解:“我有罪,突然有点想你。”

    安问咬住内侧唇,但唇角还是不免向上抬起。

    任延的目光认真,从细微处确认他到底顺不顺利、好不好。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他敏锐地问。

    其实在阳光底下,安问的气色已经恢复得很好了,白皙的肤色被晒得几近透明,只是唇色浅淡,似乎低血糖,加上起得早,所以显得精神不足。

    安问一只手不方便表达,只是对着镜头浅浅地摇头,一个劲地抿着唇笑。

    虽然是想让任延安心,但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只会让任延心疼得无以复加。任延不再问他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如同一个也失去了声音的人,深深地注视着屏幕里的安问,跟着他亦勾起唇微笑。

    安问眨眨眼,心口泛起酸涩,将摄像头转向灰头土脸的橱窗上,伸出手指,一笔一画地写。

    他的字端庄漂亮,写试卷是,写板报是,现在也是。

    任延看清了,是「想你」。但似乎又没看清,因为安问写完后就用手掌擦掉了,快得眨眼之间,也不嫌脏。

    “没看清。”任延失声半秒,低声说半个谎言,哄他,“再写一次。”

    安问像车载娃娃一样摇摇头,又对他歪过脸露齿笑,摆摆手,露出灰遢遢的手掌,意思是再见,接着便把视频挂了。

    脏死了。他赶紧站远处去用矿泉水洗手,淅淅沥沥的水洇进石砖逢里,他洗着洗着,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远在那头的任延推开椅子起了身,用最短的时间收拾了一背包的行李,揣上身份证和充电宝——以及全部的走出了房门。

    ?第二十九章

    任延没走成,刚下楼出大堂,就跟卓望道打了个照面。卓望道是受了安问嘱托,过来找任延一起写作业的。要按以前,两人凑一起能干的事只有双排开黑。这头一次一块儿用功,卓望道还有点羞涩。

    一眼见到任延单肩挎着书包,怀里抱了几本装不下的书,一边匆忙下台阶,一边打电话:“东门口岗亭外,打双闪,我马上就到。”

    看来是跟网约车司机通电。

    一抬脸,看见卓望道,任延眉头一蹙:“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没空。”脚步未停,经过卓望道身边,带起一阵十月燥热的风。

    卓望道情绪激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偷偷背着我出去旅游是不是?!”

    变故横生,任延拿他没辙:“我去乡下,滚一边儿去。”

    卓望道脚步纹丝不动:“乡下?什么乡下?是不是什么度假民宿?你订好房间了?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手指头晃点出残影:“是不是你跟安问准备的惊喜?怪不得他非让来陪你写作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悟了!”卓望道挤眉弄眼,撞撞任延的肩膀:“直男肉麻的小把戏,不过……我喜欢。”

    任延全程面无表情。

    这逼的成绩是靠脑补出来的吧?

    不怪卓望道心野,实在是平时上学憋坏了,一到假期就成了栓不住的疯狗,还是到处撺掇人一块儿去疯的那种。之前的海岛艳遇游泡汤,他就已经够丧了,现在峰回路转,怎么可能给任延撇下他的机会?

    “你等等你等等,”卓望道一手死命拉着任延,一手艰难掏出电话,“我叫下尔婷。”

    任延:“?”

    妹控也请适可而止好吗?

    网约车司机的电话疯狂闪烁,任延刚要接,卓望道体贴地帮他挂了:“延,别离开太快,别离我太远。”

    任延:“……”

    大厅口陪他演戏着实丢脸,任延反手拎起卓望道衣领:“车上说。”

    砰的一声,卓望道像被绑架似的塞进车后座,任延随即挤入:“高铁站。”

    车辆启动,任延按断卓望道打给他妹的通讯:“到了站自己打车回去,我去找安问,没什么好玩。”

    “哪儿啊?”

    任延话到嘴边忘了,“……什么甸?”

    “缅甸?你还说不是旅游!”

    任延放弃跟他对话,转而拨给安养真:“是我,任延,安问去的那个地方,具体地址你有吗?好,发我微信。”

    安养真这会儿正在酒店沙滩上晒太阳,抬起墨镜,从收藏里找到之前存的福利院地址,点击转发。任延那边很快回了个「ok」,叮嘱:「先别告诉安问。」

    安养真笑了笑,林茉莉在一旁给孕肚上抹油,“任延倒是真的照顾问问,刚开始还怕他嫌麻烦。”

    安养真复又把墨镜拉下来:“确实,好着呢。”

    任延打开12306,输入目的地,显示当日所有票已售罄。

    卓望道失望道:“不是缅甸啊。”

    这句话一出,周围人都笑。都是些卷着衣摆敞着肚皮贪凉快的中年人,实在是没什么素养可言,见安问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意会过来:“是个哑巴。”

    “哎哟。”

    一阵同情的啧啧啧。

    安问无动于衷,只想快快到公交车站,他还得在那儿转乘去小镇的乡际公交。

    郑伯给他发微信,问他是否一切顺利。他老人家自然是有点私心的,在安家工作多年,把林茉莉和安远成都伺候得很好,人也衷心,但毕竟工资就是那么多,又不是旧时代的主仆关系,不能指望他百分百尽心。

    郑伯家里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亲孙子,粉雕玉琢的,他每天只能视频看看,很是想念。安家人都去了国外,既然安问主动让他回家陪孙子,郑伯不能不心动。何况当时去接他时,是安养真和安远成去的,郑伯没跟着,并想象不出这里面的舟车劳顿。

    安问不想让他于心不安,简短地回复:「顺利,已经到县城了。」

    乡际公交四十五分钟一班,他分开腿坐在行李箱上,两手撑着拉杆,看着这座没有丝毫变化的小城。这里和宁市纬度相当,一样没有入秋的迹象,但更靠近海边,风里带着凉爽,吹拂起安问汗湿的刘海。

    电动车从站前经过,后座的小妹妹拽着气球,瞪着眼睛看他,从呆滞到恍然回神。

    “妈妈!好漂亮的哥哥!”童稚之声清脆,响在老榕树的斑驳绿荫下。

    安问苍白着脸,对她扬起唇。少年双眸在正午后的光影下明亮。

    网约车司机:“缅甸不是还在乱着呢吗?能入境了?”

    任延没兴趣介入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顺着软件建议更换的目的地点进去,研究换乘的可能性。

    “你好没有诚意啊延,”卓望道凑他手边,“哪有当天走当天买票的?这可是十一。”

    网约车司机问:“去哪儿啊?”

    卓望道嘴快,“匍甸,就是……”

    “我知道,就在我老家旁边,我还能听懂他们方言呢。”

    任延锁了屏,沉吟着,下意识地转着手机,指腹微微摩挲着边角,倏而问:“长途单接吗?”

    网约车司机和卓望道同时:“啊?”

    任延:“我看过了,开车全程高速,差不多是三个小时,从市里到匍甸县一个半小时,之后的路到了再问。交易就按这单走,我会更改目的地,到地方了我额外再补给你一千小费和来回两箱油费,怎么样?”

    “这不是电的吗……”卓望道想起绿色能源牌照。

    司机立刻:“油电混的,油电混的。”

    任延笑了笑,“你考虑考虑。”

    “得下午三点,老牛卖完鸡,看看能不能带上你。”老板刚吃完午饭,剔着牙,说完上下打量安问:“没见过你啊,走亲戚啊?怎么就一个人呢?”

    安问在手机里打下新的一行字:「去福利院。」

    “哦!”老板想起来了,“哑巴!你都长这么大啦?出去上大学了?”

    不会说话算不了什么大缺陷,但在乡里却足以靠这个闻名。村民哑巴哑巴地唤着,只是直率,并不算有恶意,就如同腿瘸的张叔外号就是“瘸腿”,歪嘴的李叔代号就是“歪嘴”,右眼总神经性乱眨的周叔外号叫“眨子”,安问很早就学会了对这个代称安之若素。

    他需要懂得在这个直观不雅的称谓中找到丁点的坦率,要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被冒犯,那恐怕会活得很不开心。

    安问没法陪他闲聊,只是礼貌地抬了抬唇角。老板估计也觉得跟哑巴聊天累得慌,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忙,返身回屋后料理烂水果去了。等料理了一小框烂李子出来,见安问好好儿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屁股底下垫了一沓草稿纸,作业本摊在膝盖上,正解着题。

    老板凑过来看一眼:“洋文!你还能学洋文?”见安问要掏手机给他打字,赶忙摆摆手:“哦哦,你学你学,我不打扰你!”

    姓牛的伯伯在两点多提前卖完了自己散养的走地鸡,来跟老板买了两条烟、两瓶白酒,很粗暴地往腋下一夹,扭头看到安问:“哟!兰老师早上还跟我说估计能遇到你,让我带你回去呢!是不是等很久了?”

    兰老师就是院长奶奶,叫兰琴因,但十里八乡都叫她兰老师。

    安问收拾好书包,坐上蓝色小货车的副驾驶,终于踏上了他回乡之旅的最后一程。

    司机考虑了也就半秒功夫,“我打电话跟我老婆说一声。”

    “哎哎哎,”卓望道拍拍任延两眼放光:“带我带我,再顺路把卓尔婷也接上!”

    “匍甸是全国贫困县吧,”司机等着老婆接电话,插嘴道:“那里条件挺艰苦的,也没听说有什么风景啊。”

    卓望道哪听得了这个,妈的,一听就很新鲜啊!“我不管,我要去,一起去,我现在让尔婷收拾行李,到了以后接上她,刚好上高速。”

    任延:“下一个路口就下车。”

    “你不带我是吧,我要闹了啊,我真闹了啊,”卓望道豁出去了,扶了扶眼镜:“我前脚下车后脚就告诉安问!”

    任延:“……”

    交友不慎了。

    卓尔婷刚睡醒,赖在床上刷综艺,正愁这个长假闲得抠脚,便接到了她哥的电话。

    那边叨咕半天,卓尔婷:“不去。”

    卓望道:“安问也在。”

    卓尔婷:“要带什么?”

    兄妹俩加起来收拾了一行李箱。卓望道带了竞赛卷和作业,外加微单相机,镜头,电池,无人机,充电宝和换洗衣物,卓尔婷带足了辣妹裙和化妆品,外加墨镜三副草帽两顶,叮叮当当的配饰一堆,作业?作业不会等回来抄吗?

    卓望道估计知道她那德性,又打了个电话叮嘱:“安问喜欢学习好的。”

    卓尔婷:“收到!”

    风风火火把高跟鞋墨镜化妆品全部扒拉走,换上纯欲风学院风,外加所有作业——好重!

    任延扶着额,考虑到这一辈子都要跟这对兄妹捆绑,不由得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令他不爽:“卓尔婷喜欢安问?”

    “不算喜欢吧……”

    任延一口气刚松一半,卓望道:“就是决定追一下。”

    任延:“追个屁!”

    ·

    从匍甸县城到镇上的公交终于在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匍甸有五个镇,至于镇政府下辖的乡村,那就数不过来了。福利院所在镇子是最偏僻的,掩在山坳中。镇上的生活与匍甸县城相差不多,除了要买特别大件的家电或者牌子好一点的衣服,镇上居民一般都不会来县城,因此,回镇上的公交车也十分空荡。

    安问喜欢坐这样的公交,薄薄的铁皮总让人疑心要散架了,两侧窗户拉开,乡野的风清爽灌入,将空气吹得流动起来。

    车上只有三四个人,他面生,穿得好,气质也好,被其他乘客侧目打量。

    将行李箱躺平横放在上车处的行李架上,再用架上自带的松紧带扎好,安问在车子启动的摇摇晃晃中走向后排落座。

    从县城到镇子,还需四十五分钟,一路坑坑洼洼的省道,经过村庄与农田,绵延的甘蔗地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芭蕉林,基塘沿岸的杂草长得高高的,放假了的小孩儿赤脚趟下去摸泥鳅。

    安问将手搭在窗沿,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院长奶奶一个劲问他到哪了,几时到,安问眼睫弯起来,老太太该是被那群小屁孩烦问得受不了了。

    吐过后的肚子空空如也,被风吹了一阵,胃口上来了,安问把剩下的山寨曼哈顿面包就水啃完,从手机里调出英语听力资料,一边听,一边跟着默记翻译。

    人一专注起来,便不觉得时间难熬,等回过神来时,公交已经到了安问熟悉的镇子上。这个镇名字叫招燕镇,谁家老宅屋檐下都有几窝燕子,一到春天,小孩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安问下了车,事情来到最难的环节了。镇上到乡中心是没有公共交通的,只能靠搭便车。村民赶集有固定搭便车的地方,是个村里人开的百货商店。

    找这家商店费了些周折,旧址搬迁,安问寻了两条巷子才看见门头招牌。

    牛伯伯实在是怕他闷,又不能聊天,就说:“我唱会歌,你不介意吧。”

    安问赶紧摇头表示不介意,牛伯伯扶着方向盘,和着音响大喇叭开始唱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唱得还不错。

    安问长按微信语音,录完副歌,点击发送。

    任延在那头觉得见鬼了。

    卓望道也见鬼了。

    “卧槽,小问号怎么给你发了这么长的语音!”卓望道瞳孔地震,副驾驶的卓尔婷也扭过头来:“什么什么?”

    “安问,给任延发了条好几十秒的语音。”

    “哎,等等。”卓尔婷想起什么来,发了个新闻链接给俩人,「社恐女子为逃避跟人交流,竟装哑巴三年」

    任延:“………………”

    “安问哥哥是不是装的啊?”

    任延隔着椅背在她头上叩了一下:“别乱开玩笑。”

    卓尔婷捂住脑袋:“你怎么越来越死板了啊!”

    三人各怀紧张与鬼胎,任延点下播放时心想,是不是真能开口了?万一是跟他

    ?第三十章

    任延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机锁屏,明智地掐住了后续歌声。卓望道迷茫道:“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对你唱这首歌?不是……这是安问的声音吗?”

    任延:“管好你自己。”

    “延。”卓望道微张着唇,觑着他耳朵:“你……耳朵红了……?”

    任延心有多热声音就有多冷:“师傅,你车载冷气坏了吗?”

    网约车师傅遭受无妄之灾,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温度继续往下调两度。

    任延靠着窗户坐,把卓望道意图偷窥的目光隔绝在外,再把卓望道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谁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听这个?」

    一连串的三个问号很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安问没回,过了几分钟,又发了条二十秒的语音。

    这回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作母亲……」

    任延用阅读理解般的耐心听完了全程,听完脸黑了。

    枉他心跳一顿激烈,以为安问以歌寄情云送相思,没想到单纯只是邀请他好歌共赏。

    心上人在不在可可托海不知道,任延只知道他快气死了,腰也要坐断了。

    十万出头的网约车哪能指望什么减噪减震座椅包裹性支撑性舒适性?车上也没个什么颈枕腰枕,下了高速路又是七扭八拐磕磕碰碰的,动不动还得急刹车给老黄牛让个道儿,任延双手环臂大马金刀一脸不耐烦地坐着,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场耐力修行。

    卓望道倒是一觉接着一觉,可见平时缺觉的厉害。

    五个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匍甸县城,卓望道连滚带爬,“不行了不行了,我腿都要找不到了,让我走走,跟我腿熟悉熟悉……”

    任延和卓尔婷也下了车,两人一个去买水,一个去买烟。卓尔婷抽的烟这儿没有,只好买了这店里最贵的黄鹤楼。她穿日本学院风的短裙,衬衫领口还打了条小领带,本来是个清纯人设,烟一叼,瞬间成了小太妹。

    任延烦躁地对她勾勾手指,卓尔婷意会,抛了根给他,凑上去给他点火。

    任延之前完全没抽过烟,吸了一口过肺,呛得扶着树干咳嗽起来。

    卓尔婷笑得发抖:“延哥,你好清纯哦。”

    她不知道,任延高一刚进篮球队,就知道了上至队长下至替补球员个个都抽烟,比赛打完,最喜欢做的就是脱掉队服找一露天的吸烟区,一块儿抽烟吹水。任延屡次不抽,便显得不合群,秦穆扬咬着烟似笑非笑,教育他:“别清高,别扫兴。”

    任延把队服外套甩肩上,勾着唇耸一耸肩,表示对你们的爱莫能助,转身就走绝不商量。

    “哎呀,我都忘了安问喜欢清纯的。”卓尔婷呸呸呸吐掉烟草沫,将白灰色的烟雾从眼前挥开,扭头找老板娘要了盒清口糖。

    任延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捻灭了,又俯身捡起卓尔婷乱丢掉的半截烟头,稍走了几步,将它们一起扔进垃圾桶。

    卓尔婷脸红了一下,忽然反思自己在三中那个烂泥坑里是不是确实堕落太久了。

    任延刚扔完垃圾,便接到安问播过来的视频。

    安问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手机应当是用支架支起来了,他坐在桌子前,反坐着,两手搭在椅背上,和任延用手语沟通。

    “我又来查岗啦。”他摊出一只手:“给我检查作业。”

    任延生怕漏了馅,将摄像头靠自己很近,将可疑的县城破败街景挡在身后,“在外面打球。”

    安问做了个“哦……”的唇形,两手托住腮。

    任延咳嗽一声:“别往心里去。”

    安问低着脸掩饰住脸红, 扒拉着椅背起身,手语慌乱潦草:“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出房间,迎头就撞上兰老师,兰老师虽然老花眼镜的度数一年更比一年高,但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狼狈,稀奇了一声:“咦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过敏了?”

    安问气汹汹地想,是是是,是过敏了,对任延这个臭混蛋过敏!

    ·

    油电混动的网约车去加了一箱油,再度启程,以翻山越岭的程度而言,着实是承受了一台网约车不该承受之重。

    “这个招燕镇……导航路线对吧?”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随着越深入乡野,卓家两兄妹就越是亢奋,弄得仿佛没见过农村风光似的,卓望道拿着单反怼着长焦一顿操作猛如虎,完了发现快门速度忘调了,喜提五十张虚焦鬼影照。卓尔婷说要拍vlog,实则对着前置摄像头反复撅嘴瞪眼自拍。

    半个小时后,两人都折腾累了,不约而同地窗户降到底,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上发傻。

    “我说……我们到地儿了玩什么啊?”卓尔婷问。

    卓望道撞撞任延膝盖。

    “不玩什么。”

    “有什么风景吗?人工湖也行呐。”

    任延:“你不是正看着呢吗?”

    网约车司机:“人工湖没有,池塘管够。”

    卓尔婷仰天哀叹一声:“见过了问问哥哥,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吗?”

    这回任延给了她一个痛快:“可以,等下到了目的地,你可以马上打道回府。”

    卓尔婷冲后座竖了个中指。

    任延笑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谁骗你来的你找谁负责。”

    “安问付全责!”

    安问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兰老师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山里凉,多穿点。”

    安问正帮她收被子,山里的确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想下水,晚上却得盖被子。福利院条件有限,分男女两间大通铺,两间宿舍各设舍长一名,由年纪最大的孩子担任。另外便是兰院长和几间护工宿舍了。所谓的护工义工,不过是乡里乡亲的,所以并不图这一包住条件,宁愿骑车回家去睡。

    安问这次回来,小朋友们吵着要他睡宿舍,因为他以前就是资格最久最久的宿舍长,别的大孩子讲恐怖故事时,他们就钻到他怀里找安全感。

    眼见着夕阳西下,晚霞拖着残尾向山后的海面坠落,金黄橘色的云影将山体照得迤逦,安问抱着几床被子,一步三回头地,最终忍不住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任延。

    “那个什么乡……对,荷花乡!哎哎!”车停在路边,司机打电话给老乡,问着福利院所在的位置:“是顺着溪一直往上开!现在有个分叉路……对对!左手有片荷花塘!”

    三个乘客排排蹲在荷花塘沿,看着蛤蟆在荷叶上一跳一跳。

    “生态真好。”卓望道撑着腮,木然道:“但是我们不能看蛤蟆看七天。”

    “我想起一诗,”卓尔婷难得展现见地的:“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任延:“你管这叫诗?”

    “张宗昌写的,你不知道吗?哦,你这个假香蕉人!”

    任延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拍张留念,等到地方了后,分享给安问。却在按下快门的同一时刻,收到了安问的信息。

    小问号:「太阳落了。」

    任延点开图片,光影确实美,令人陶醉——如果不是一左一右戳了俩脑袋的话。

    卓望道:“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三人小群里。”

    卓尔婷:“好酸哦,他为什么不发四人小群里——等等,你们还有个群?”

    任延在地上盘腿坐下,一字一句回:「我这里太阳也落了。」

    抬手,拍了一张沐浴在金色余光中的长草,草上一只蚱蜢刚好蹦跳走。

    卓望道:“延,认识十七年,你从没给我分享过日落。”

    任延:“别自取其辱。”

    卓望道本来也就是起个哄戏个精,听了这句话,瞬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exo me?他刚说什么?他的意思是我跟安问比是在自取其辱吗?”

    卓尔婷:“是的。”

    那边司机辛苦的问路终于有了眉目:“行行行,我知道了,就是右拐后找一条水泥路,一直顺着往深处开,是吧!”

    任延站起身拍拍尘土,“还要多久?”

    “嗐!”司机挂了电话:“还以为要走多远!再有个十五分钟就到了!”

    两个人都是精神一震,只有卓望道还在池塘边自闭。

    ·

    兰老师很擅长教育小孩子,她让小朋友挨个领取绣着自己名字的小被子,然后回宿舍去铺好。安问帮最小的小朋友铺,毯子在垫被上掖好,再将被子叠成豆腐样的小方块。

    挨个检查完之后,太阳终于完全落到了山后,淡蓝色的暮光披着山影,四野里响起蟋蟀蛐蛐的吱吱声。

    护工许伯在后厨准备吃的,用的是老灶台,大内嵌式铸铁锅,安问去帮忙烧了会灶膛,炊烟透过高高的烟囱飘散在归林倦鸟的脚下。

    安问咳嗽得厉害,“是不是呛着了了?”许伯舞着锅铲,低头一看,正碰上安问抬脸,忍不住噗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弄得脸上到处都是了?”

    安问茫然地张了张唇,似乎是“啊?”,抬起手背疑神疑鬼地蹭蹭脸。

    “快别蹭了,越蹭越脏!去洗洗去!”

    从厨房走出,穿过被油布罩着的高高的木柴堆,他走到户外汲水的地方。

    说是汲水处,其实是从地底下抽上来的地下水,只分流了一根水管子戳着。安问蹲下身,拧开水龙头,冰冷的地下水掬在手心,他闭上眼睛,泼了泼脸。

    水声中,没有听到车子在围墙院外停下的声音,只觉得那句“终于到了,老子腰都要断了”声音隐约耳熟,像卓望道的。但卓望道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幻听了。

    后备箱砰的一下,看来确实是有客人,还带了行李。

    “辛苦。”这一声低沉清朗,安问没听清。

    “没事没事,刚好天还亮,我开到镇子上找个小酒店,没问题!明天顺路回去看看我爸妈!”

    任延点点头,扫码输入金额时,多加了一晚住宿和晚餐费用。

    “你们是……?”兰琴因奶奶扶了扶老花镜。

    “我们——”卓望道的大嗓门被任延无力镇压,他捂住卓望道的嘴,对兰老师微微躬身,笑了笑:“您是兰老师么?”

    兰老师拢了拢衣袖,明白过来的同时,神秘地微笑了起来。

    “你们来,带你们看一只小花猫。”她对三个高中生招招手,轻巧地“嘘”了一声。

    天在暮色中澄亮,这是山里海边独有的天气。安问随便泼了把脸,额发上滴着水,循声往院门口走去,浑然不觉脸上黑乎乎的木炭脏并没有被洗掉。

    他图方便,穿着学校秋季运动校服,拉链敞着,里头白T恤在晚风里微微鼓荡。

    抬眸的瞬间,与转过院门的四个人不期而遇。

    真是只小花猫,鼻尖上一抹,左边脸颊上一抹,眼神还懵懵懂懂的,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神奇的梦境里。

    都没说话,卓望道推他妹,卓尔婷见到人后倒知道怂了,反而去推任延,任延被她冷不丁一推——当然还是心里的鬼在作祟,竟然被得趔趄了一步,那么正正好好地站到了安问跟前。

    安问仰起脸。

    十厘米的身高差,实在是太适合做一些事。

    任延心里问自己,从昨天晚上分别开始,已经二十四小时没见了,抱一抱,不过分吧?

    不过分。他自问自答,抬起双手,将安问猛地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别问我为什么刚好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迷路了。”?

    第三十二章

    福利院小朋友不多,大约有十一二个,本来都在食堂排排坐着等晚饭了,听到外面有陌生客人来访,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跃跃欲试。

    “不去不去,会挨骂的!”

    “看一看不会挨骂吧?”

    “我们一起去!兰老师就不知道该骂谁了!”

    “哦~!”

    一阵雀跃欢呼,呼啦啦从长条凳上起身,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在门口挤作一团笑嘻嘻。

    “问问哥哥被人抱住啦!”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看看!”

    “咦~~羞羞!”

    安问身体一僵,呼吸都乱套了。他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就出了大洋相,想推开任延,任延却在他耳边说:“没抱够。”

    兰老师板起脸:“谁让你们出来的?”

    “是、是琪琪让我们出来的!”

    “是我们一起出来的!”

    “我、我是被挤出来的!”

    十几只小手胡乱揭发检举一通。

    童言无忌,稚嫩而活泼,任延忍不住哼笑了一声,想到安问过去十年,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山里、水里,与这样的孩子说话、玩耍,心里便浸透了柔软。抱了一阵,虽然远远不够,但还是揉了揉安问的头发,松开手臂。

    温情时刻,卓望道跟着张开手:“该我了吧?”

    任延把书包怼他怀里:“对,该你了。”

    卓望道冷不丁抱住一兜子书,吃不住力,脸上戴上痛苦面具:“凭什么啊。”

    安问抿着唇笑,隔着书包友好地抱了抱卓望道。

    怀抱很虚,压根没用力,卓望道有意见,任延也很有意见。

    卓望道:“你双标。”

    任延冷着脸:“怎么着,重新抱一下?”

    卓望道:“不不不,够了够了够了。”

    剩下卓尔婷。卓尔婷一个女孩子当然不方便了,虽然可以主动强抱,但她时刻牢记自己从现在起的乖乖女人设,扭捏了一下,甜甜叫他:“安问哥哥。”

    安问打了句手语,千篇一律地夸人:“你今天很漂亮。”

    卓尔婷看向任延,一开口就老东北了:“啥?”

    任延手插着兜,上身微躬,敷衍地说:“说你头发乱了。”

    “卧槽。”卓尔婷双手抱头,不可能啊,她刚做了柔顺!

    几个年轻人胡闹一阵,安问把他们介绍给院长奶奶:“这是卓尔婷,这是卓望道。”

    奶奶逐一点头,“婷婷,望望。”

    “小望,小望。”卓望道诚恳地纠正自己小名,否则望望望望,听着像狗。

    任延等着安问介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熟悉的长辈面前介绍任延,安问心底忽然生出了些许窘迫和赧然。这点不对劲怎么瞒得过任延,目光从面对长辈的恭敬变得饶有趣味起来,在他的注视中,安问硬着头皮:“这是任延。”

    “哦……”奶奶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非常熟悉,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再度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遍任延,从头到脚,从眼睛到鼻子到身高,既严苛,又含着慈爱,最终眯眼笑着点点头:“好,真不愧是……”

    安问心里一紧,立刻握了下她的手,双眸紧张地盯着兰琴因。

    兰奶奶咽下后半句,眨眨眼。

    福利院许久没这么热闹了,院里做清洁的瘸腿大叔姓赵,热情地将卓家兄妹的行李箱搬到屋内。从农田晚归的伯伯肩扛锄头经过,扶了扶草帽,对兰院长笑道:“今天有客人啊?哟,是问问回来了?带城里的朋友一起来玩?”

    兰奶奶代他回答,上了年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是想吃无花果,回来看看!”

    忽然加了三位客人,厨房的许伯也跟着出来:“兰老师,今晚是不是得加菜了?”

    “对对,啊,”兰老师点点指头,“我知道了,我来跟你说。”从安问身边经过,拍拍他肩膀:“你带你的小同学去看看怎么住?”

    安问点点头,在比了个“ok”,推着兰院长让她快快走,省得多说多错,把他秘密抖落个一干二净。

    ·

    福利院除了兰院长自己有单间外,其余护工都住双人间,空房不多,只能腾挪腾挪。安问带三人去后舍:“只能分开住,条件也不好……你们不应该来的。”

    一进入室内便觉得暗了,他顺手按下开关,白炽灯跳了一跳,将走廊和两侧门扉照亮。水磨石的地面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温润光滑,一扇扇房门被刷成鹅黄色,上面写着门牌号,首先是小王子(1),与之对应的是小公主(1),之后是田螺123,兰院长的房间和书房连着,在二楼。

    出乎她意料,小公主房竟然不是粉粉的,而是暖融融的鹅黄色,和木门一样。一侧是贯通的大通铺,睡在身下的垫子倒是独立的,披着蓝色的小毯,被子整齐排放,另一侧则是书桌和衣柜。

    卓尔婷倒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挑剔,她从小在东北和奶奶一起生活,并不算什么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冬天也陪奶奶一块儿掰玉米,冰天雪地里吃个冻梨也觉得好幸福。她把书包放到安问指给她的床上,见他要走,牵住他手:“问问哥哥。”

    安问没和同龄女孩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一时间有些尴尬,又不确定断然推开她会不会很伤人。卓尔婷身量高,有一米七,装可爱凑到安问眼前,“我来找你,你高不高兴啊?”

    安问只能礼貌地点点头。

    卓尔婷又把手心贴到安问胸口。安问整个人都僵住,如此转瞬即逝的两秒,他脚步后撤,卓尔婷亦嘻嘻笑着撤回手:“你心跳好慢哦,为什么我心跳这么快啊?”

    安问张口结舌,感谢自己幸好是个哑巴。正好传来开晚饭的声音,他如蒙大赦,扭头就往屋外走。卓尔婷看穿他的紧张:“你同手同脚啦!”

    安问被唬了一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卓尔婷笑得发抽:“骗你的啦!”

    任延从门外经过,一眼就知道卓尔婷又在尬撩,小女生的拙劣手法能骗到谁心乱情动才怪了,偏偏安问步履匆匆不敢与他对视,一副确实被撩到了的样子。

    任延警告性地瞥了眼卓尔婷,跟上安问的脚步。

    餐厅是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像食堂一样打饭分餐,小朋友们已经拿着自己的餐盘排起队了,护工和兰院长也吃同样的饭菜,唯独把四个高中生单独领到了屋外头的小木桌上,上面支着个罐装燃气灶,灶上的锅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好香,沸起的水将锅盖反复顶开。

    “这是问问特别喜欢吃的无花果鸡,乡里乡下的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不知道这个你们吃不吃的惯了。”兰奶奶热情地说,“明天呀,我让老许去镇上赶集,多买点好吃的回来,你们想吃什么就告诉问问。”

    “给您添麻烦了。”任延客气而绅士地说,兰奶奶个子娇小,任延微躬着背垂眸,一种恰到好处的照顾。

    鸡是走地鸡,在田里散养的,所以肉质鲜嫩又劲道,无花果正是当季鲜甜的时候,从树上现摘,洗净了放清水里煮沸,煮出清香后,再把剁好的鸡块扔进去同煮,水开即食。

    如同清汤寡水,吃着却不乏味,另有一碟切得细细的青椒圈配生抽香油,用来蘸鸡肉吃。

    三个人中午是随便打发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安问帮他们挨个盛汤,任延离他最近,所以是最后一个被照顾的,安问却又不干了,把汤勺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

    卓尔婷和卓望道被一碗汤馋得失去理智,喝一口能说三声“妈呀太好喝了”,任延凑安问耳边:“就对我区别对待啊?”

    安问装听不懂,但唇角笑意出卖心情。

    任延拿过他的碗,帮他盛了汤,慢条斯理:“没关系,我伺候你。”

    四个高中生战斗力惊人,两只鸡被啃了个精光,就连炖汤的无花果也被扫净。吃过饭,天彻底黑了下来,四野虫鸣匍匐在草深处,安问陪着他们散步,领着在村子四周晃悠。大路宽敞,小路纵横,阡陌连绵,卓尔婷惊喜地说了声:“有萤火虫!”

    照理来说,十月份萤火虫都该绝迹了,但这里倒还有十多只,蜉蝣般点着萤灯,漂浮在夜空中。卓望道妹控没救,亲自跑去帮她抓萤火虫。

    任延懒得等他们两个,搭过安问肩膀的手微抬,将安问回过头去的脸轻轻转了回来:“别理他们。”

    如此微小的动作间,安问嗅到他指尖的烟草味。

    “你抽烟了?”

    漆黑的夜里不好辨认手语,任延认真看着,免得安问还要辛苦多问几句,便一五一十连带着前因后果都说:“没买到票,所以是包了车过来的,车不好,坐得心烦,到匍甸时休息了会儿,看见卓尔婷抽,就试了一口。”

    总想着这样安问这样应该没什么好问的了,他却愣了一下,轻阖的眼睫盖住里面的星光:“你跟尔婷抽同一根烟?”

    任延下意识地想否认,又及时收住口。“不高兴?”

    只怪夜色太黑,让他看不清安问的表情。

    任延不敢打草惊蛇,不敢再深一步问一问他究竟是为了谁不高兴,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不是同一支。”

    四周都是农田,安静得讲话像犯罪。田埂间的路窄,两人并肩而行,手总碰到,如此碰了几次,任延勾住他的手尖:“我想牵你的手。”

    安问瞪大眼睛,心里惊慌得像麻雀惊起,这怎么是可以说出口的!

    而且……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明就已经不问自取地牵住了他的手了。

    安问挣了一下,没挣开,任延紧紧攥着他,当不知道他在挣扎,不知道他在紧张。

    任延知道他不高兴,忍不住勾起唇哼笑了一声:“我认罚。”

    安问眼睛一眨,手语轻快:“还能罚款吗?”

    “怎么心里就只有钱?”任延拆穿他。

    安问迟疑了一下,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任延已经对他很了解,知道这个意思是不想说,便岔开话题:“已经到福利院了?”

    安问点点头:“刚分完衣服零食和书。”

    “你的院长奶奶有没有夸你变好看了?”

    安问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谁会见面就夸男的变好看?顶多是长高了。”

    他脸上表情不多,难得鲜活,任延心里一动,没多想便张口说:“五个小时没见,你变好看了。”

    屏幕两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是谁的掌心潮得冒汗,被翻山越岭的海风一吹,变成一股难以排解的燥热。

    安问被他牵着,心思都在两人手掌交扣的地方,一会儿想,任延的手好大,难怪可以单手抓起篮球,一会儿想,十七岁牵牵手不犯法吧,这条路这么窄,不牵着,兴许谁就要摔下去……想着想着,乱七八糟且心不在焉,冷不丁脚下一崴,差点摔进沟里。

    任延手掌一紧,将安问用力拉住,用得太过力了,安问近乎是撞到了他怀里。

    “是不是又换洗发水了?”任延没头没尾地说,两条胳膊渐渐收紧,大手扣上安问的后脑。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体细密地发着抖,在任延怀里抖得厉害。

    任延却只当什么不知道。

    他凑近安问的发顶,高挺的鼻尖抵着他柔软的黑发,轻轻地、刻意屏着呼吸,像身体里克制着一切。

    “别再换回去了。”他的声音沙哑起来要命,低沉的每一个字里都有颗粒感,像沙砾磨着安问心底的和身体里的柔软。

    安问心底发酸,痒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痒,耳廓被任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时,他受惊地“嗯”了一声,但这个“嗯”分明比任延的嘴唇更令他受惊,他手上用力,像应激了的猫一样,不顾一切用力地推开任延。

    安问闭上眼,薄薄的眼皮止不住地轻颤,被迫上扬的脖颈上,少年细致的喉结忍不住反复吞咽,暴露他的紧张。

    他认命地、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任延的呼吸屏了一屏,将他的脸用力按回颈侧。

    耳边若有似无的一声灼热叹息,任延的嘴唇擦着他的发梢:“宝贝,你真不该告诉我。”

    ?第三十三章

    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头各朝一边喊着,一个喊任延,一个喊安问哥哥,十里八乡的鸡都要被喊起来打鸣了。

    卓望道喊累了,泄气地说:“他俩不会被蛇咬了毒发身亡了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草坡就噔噔迈上来两道人影,一个拉着另一个,被拉着的那个低着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卓尔婷面色古怪,总觉得这俩怎么瞧怎么像偷情。

    卓望道“咦”了一声:“你俩没毒发身亡啊?”

    任延懒洋洋的:“盼我点儿好。”

    夜色下瞧不分明,卓望道左右观察像审问犯人:“你俩怎么滚底下去了?干什么呢?叫半天了都不吭声。”

    任延敷衍:“学你,抓萤火虫去了。”

    敷衍也把戏做足了,他手一伸,手掌摊开,一只原本停于他掌心的萤火虫愣了会儿,懵懵懂懂地浮了起来,似从任延手心点起了一盏小灯、升起了一颗小星。

    这盏灯、这颗星都为着安问而来,明灭的萤火间,倏尔点亮他额发下明熠的双眼。

    卓尔婷口干舌燥,猛地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了,似乎突然生了谁的气。

    回到福利院,院子里点着钨丝灯,许伯正蹲着身,在大红脸盆里清洗明早要炒的青菜,空气里飘满了肥皂的香味,浴室里热闹得夸张,原来是小朋友们到了洗漱时间。

    灯罩下,晕黄灯光引得飞蛾小虫嗡嗡乱飞,卓尔婷眼尖,发现任延后背全是草沫和滚出来的泥印子,安问却干净。再笨的侦探也能推断出刚刚两人滚下去时是什么姿势了。卓尔婷泄气地“哼”了一声,狠狠剜任延一眼。

    卓望道:“你惹她了?”

    任延懒散“嗯”一声,拖腔带调:“惹了。”

    卓望道:“哄哄。”

    任延看安问一眼:“哄吗?”

    卓望道不知道这事儿跟安问有什么关系,不等安问回答,任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哄不了,受着吧。”

    ·

    福利院的男女洗浴间是分开的,大公浴,一侧是莲蓬头,一侧是贯通的洗手台,两边各能同时容纳六个小孩洗澡或刷牙,没有隔间。整个浴室贴着白色小方砖,虽然看得出陈旧,但维护得十分整洁。

    七岁以上的小朋友会自己洗澡刷牙洗脸,太小还无法生活自理的小孩儿,则由护工照料,因此就寝时间前和起床后,都是福利院最人仰马翻的时候。

    安问回来一趟,不能光顾着玩儿而不帮忙干活,他拿了吹风机,站在女生宿舍门口,挨个儿帮她们吹头发。

    穷乡僻壤里,这些小孩大多营养不良,跟过早抽芽的小苗儿似的,细瘦得被风一吹就直晃悠,头发软软细细地贴着头皮,实在是个挨个的“黄毛丫头”。

    安问在田螺2门口停下,掏出钥匙插入,拧开,按亮门边的灯。室内陈设一目了然,两张黑色铁艺单人床,两扇对开门立柜,一张一米二宽的书桌,目之所及干净简朴。

    “只有这一间是空的,任延和小望睡这里,尔婷睡女生宿舍,跟小朋友一起睡,好吗?”

    任延帮他同声传译,卓尔婷“啊”了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安问摇摇头,解释着:“旁边护工宿舍还有一个床铺,但许伯也睡那儿,你不方便。”

    卓尔婷:“好吧……”

    安问又转向任延和卓望道,眨眨眼:“你们呢?行么?”

    任延:“你睡哪儿?”

    “我睡男生宿舍,我原来就睡那儿。”

    似乎没有更好的安排。任延虽然不否认自己心怀鬼胎,但还不至于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同床共枕,便点了点头,警告卓望道:“打呼揍你。”

    安问带卓尔婷去女生宿舍,卓尔婷抱着自己挂满毛绒玩具的双肩包跟在他身后,心里怦怦乱跳。三中可没安问这么乖的少年,个个都拽五拽六跟个梗着脖子的王八一样,看了让人心烦,她自己纹身抽烟逃学,但看见乖的就走不动道儿。

    一听说是安问哥哥给吹,那些原本不洗头的小女孩也洗了,个个包着头巾拿起爱的号码牌。一会儿说“安问哥哥你再帮我吹吹”,一会儿犯着口吃煞有介事地说“你、你、你比赵伯伯吹得好,他老是刮我头发,可疼了”,那不废话吗,赵叔一双下地干农活的手,新茧摞旧茧的,真丝被他摸一把都得勾丝了。

    安问耐心十足,她们说什么,就笑着点点头,指腹轻轻地将她们因为讲话欲爆棚而乱晃的头掰正,拣起一缕长发时,动作十分轻柔。

    小女生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直接,绞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大声说:“谢谢安问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来跟你结婚!”

    这一下子捅了新娘子窝,七八张嘴叭叭儿地争先恐后地说:“我!我!我也要嫁给你!”

    任延半靠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安问。他的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安问却只是低着头,强行假装没看到。

    任延不满意他的鸵鸟行径,这满屋子的小情敌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心里都把他当白月光,但凡有一个当真的,那长大了以后都不好收场。任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安问哥哥打算娶哪个?”

    安问:“……”

    小姑娘唰的齐齐收声,一水儿地仰头看他,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

    安问收起吹风筒,无奈地打太极:“干嘛嫁给哑巴?听哥哥的话,长大了一定要找一个能开口说‘喜欢你’的。”

    这些小朋友都会手语,都看得懂他的意思,纷纷不服气:“就要就要!”

    安问慢条斯理地卷好线,半垂着脸,低笑着摇了摇头,手语优雅轻盈但笃定:“我谁都不能娶,因为我只想娶我自己喜欢的。”

    “那你喜欢谁?”忽闪忽闪的乌黑大眼睛仰望着他。

    安问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我谁都不喜欢。”

    深蓝的夜色中,两道颀长的身影先后失去平衡,连滚带摔地滚落进坡底。

    安问被滚得七荤八素,但任延死死抱着他,给他当人肉垫背,因而倒是没怎么疼到。两人躺在坡底,听到寂静里,稍远处卓望道和卓尔婷的对话:“什么声音?”

    “谁嗯了一下?”

    “任延?”

    安问脸热,死死捂住任延的嘴,不许他出声否认。

    任延在他手掌底下闷声笑,热气喷薄在安问掌心,让他的爱情线潮湿地发着热。

    “好,不告诉他们,就只给我一个人听。”他牵走安问的手,拇指叩着安问的虎口,“第三次了,嗯?”

    安问又想逃,挣着试图起身,任延却不让,死死按着他,“嘘——嘘……别动,”他声音似乎痛苦,“摔伤了,让我再缓一会。”

    安问僵硬的身体听话地柔软了下来。

    “怎么每次我碰你的时候,你都会’嗯‘一声?”他压低声音,尤嫌不够,怕安问听不到似的,按着他的后脑伏入自己颈窝,“怎么‘嗯’得这么好听?”

    问也不是诚心问,安问被他如此抱着扣着禁锢着,哪有余裕跟他打什么手语?

    任延抱着他静了静,再开口时,说了一句更没头没尾的话:“卓尔婷喜欢你。”

    安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安问扔下半湿的毛巾,从任延手里抽走笔,继而趴在他草稿纸上,将原来的步骤划掉,重新代了个公式。

    任延坐着,他弯着腰,手臂贴着手臂。解起题时不觉得,一放下笔侧眸看他,只觉得挨得太近,近到他跌进任延的目光中,像跌进暗夜的湖水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轻轻一屏,又是谁的喉结忍不住滚动。

    “怎么头发都不知道吹?”

    任延的声音很低,讲话时,嘴唇张动,几乎擦到安问的。

    黑色发梢的透明水滴滴下,洇进任延深色T恤的领口。

    任延吞咽了一下,将目光从安问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嘴唇上移开:“以后别用这种目光看别人。”

    “为什么?”

    “我怕他会忍不住亲你。”

    “你特么找削吧!”任延想揍他,卓望道拿淋浴头防卫,“别过来啊,过来我滋你。”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任延求一个答案。

    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没有前情,也没有铺垫。可是,又似乎场合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他铺垫了许久,一定要在这一时刻问出口。

    他捧住安问的脸,就着滚烫能灼伤人的月色,目光深深凝视住他。

    “你喜不喜欢卓尔婷?”任延又问了一遍。

    但这句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迟疑,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怀有心虚的味道,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抬头碰一碰门口那道深沉灼热的视线。

    “你骗人!哦!你耳朵红了!”小朋友们欢呼雀跃,拍着掌蹦跳着,觉得找到了铁证如山。

    谁不知道安问哥哥一撒谎就会红耳朵呢?全福利院都知道,他最不擅长撒谎啦。

    安问强自镇定,但所有的防线都在门口那一声轻笑中土崩瓦解。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任延一眼,继而硬着头皮从他身边故作平静地走开。可惜眼尾是红的,眼神是乱的,就连脚步,也是乱的。

    “喂,同手同脚了。”任延提醒他,声音里掩不住笑意。

    可恶,晚饭前上了卓尔婷一次当,这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

    路过走廊口穿衣镜,却还是心虚地瞄了一眼。怒不可遏,果然是耍他!

    护工雅仙阿姨过来管纪律,让她们不要大吵大闹,快快上床去看看书说说小话,十点钟就该准时熄灯了。卓尔婷刚洗完澡出来,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与安问迎面时,却前所未有地乖巧,既没有没有作妖,也没有撒娇,看样子是自闭了。

    一回宿舍,气氛可谓是愁云惨淡,集体失恋再加卓尔婷一个也不多。她勾起双腿蜷到窄窄的小椅子上,一边吹头发,一边出神。吹完了,刚做过柔顺的黑发瀑布似地披在肩头,她对着镜子发呆。

    发呆的内容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任延这个狗逼。

    宿舍里难得有这么漂亮又时髦的新舍友,小朋友大起胆子做邀请,拍拍身边的床垫:“姐姐你来,我们说小话。”

    卓尔婷看过去,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宿舍长,是个兔唇,因此讲话有些含糊,但眼睛闪亮亮的。卓尔婷收收心坐过去,小女孩围坐过来,羡慕地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滑滑的脸蛋,摸摸她漂亮的涂成红色的手指甲。

    “你的睡衣好漂亮呀。”

    “你的鞋子也漂亮。”

    “你的书包也漂亮。”

    小新娘子窝又被捅炸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笨拙地安慰:“没关系,他也不喜欢我们。”

    “嗐,臭男人!”卓尔婷麻利地给小辫子扎上蝴蝶结,总结陈词:“姐妹独美!”

    豪言壮语刚说完一秒,又沮丧起来,嘟囔着:“凭什么,任延又没有比我乖,成绩也没有比我好……”

    ·

    安问催完男生宿舍那帮调皮捣蛋鬼上了床后,才有空去浴室洗澡。他一时忙得没顾上任延和卓望道,见他们房间里的灯亮着,以为两人都已上床,便拿着毛巾和洗护用品,径自推门进了浴室。

    宽敞的男浴室里,热气被半开的窗户吹散,露出一览无余的视野。

    任延背对墙面向外侧而立,手里拿着莲蓬头,开关被拨弄开,水流冲刷而出同一时刻,从窗户和正门掠过的强烈穿堂风,带起了一阵夏末夜晚的凉意。

    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是一怔,任延抬起眼眸,动作顿住,与安问安静地对视。

    只是这样的对视未能持续两秒,安问便涨红了脸,猛然转身退出,将门砰地一声用力摔上。他慌张地反身靠上门扉,仰起头紧闭着眼,继而才想起呼吸般,剧烈地深而压抑地呼吸起来。

    他什么都看到了。

    看到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紧张?男生在一起洗澡有什么可脸红害臊的?不是很正常么?男人这种无聊生物,就连站着撒尿时都还在暗戳戳对比尺寸长短,洗澡时互相打量不过是家常便饭,看一眼怎么了?他就应该坦坦荡荡地推门进去,打开淋浴器,跟他一起洗澡,看他个十眼八眼一干二净!

    ……但安问不敢。

    安问全程垂着眼,既不看卓望道,也不看任延,走到最里侧,面壁而立脱衣服。

    “那里冷。”任延关了水,对安问说:“有风。”

    确实有风,正是窗户吹入的角度。安问浅浅地咬着唇,衣服脱了一半,进退两难。

    身侧传来响动,任延很快地首先擦完了下半身,一边套着干净的长裤,一边低声说:“我穿好了。”

    他分明好像是知道安问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抵触什么。

    安问抬起眼,看到他还没来得及擦干的上身。肌肉分明,一线水珠顺着肌理间的曲线下滑,划过腹肌,洇入被淡灰色运动长裤束着的劲瘦腰身。

    卓望道摘了他八百度的眼镜,在蒸腾的水雾中,根本就是个瞎子。他一边等着太阳能的热水出来,一边眯缝着眼看着两人的方向:“穿这么快,怕人看啊。”

    任延让他闭嘴。

    卓尔婷干脆把行李箱支开,一件件一套套地给她们展示,什么BM风的包臀裙啦,JK风的百褶裙啦,BF风的T恤裙啦,还有那些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链,每换一套,女生宿舍就爆发出一阵鼓掌声和“哇~~”。

    卓尔婷“哼”了一声,把指甲油和口红拿出来分享,一边给最小的小姑娘涂脚指甲,一边问:“你们院长奶奶明天该不会骂死我吧。”

    “不会不会,我们藏好。”一双双脚都支到卓尔婷跟前,“姐姐我也要。”

    在打扮这件事上,卓尔婷耐心十足而心灵手巧,豁祸完了指甲,她开始给她们编辫子。小女生乖巧,任她折腾,怯生生问:“你也喜欢安问哥哥吗?”

    卓尔婷心想,丢脸丢大了,怎么连小屁孩都能看穿?

    “不喜欢了,我失恋了。”她赌气地说。

    “你这么漂亮,问问哥哥也不喜欢你吗?”

    卓尔婷:“可不是,眼瞎着呢。”

    卓望道想起什么,噗嗤乐了一下,“哎问问,我告儿你一件事,你绝对没听过。”

    任延听他起了个头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啧”了一声,不耐烦:“你要说几遍?”

    “你别管,反正问问没听过。”卓望道调着水温,“就有一年我们不是回哈市过年吗,两家人一起去香榭丽舍搓澡——就一温泉洗浴中心,你去没去过?”

    安问摇头,卓望道看不清,但料想他也是没去过:“总之虽然有隔间,但也没门,就洗呗,完了我们延儿就被盯上了。”

    任延抚了下额,想走,又怕走了后卓望道乱JB添油加醋,不走吧,虽然已经听卓望道讲了百八十遍,但心里着实又浮上了阴影。

    “洗完去泡露天温泉,延儿去哪个,他就跟着下哪个,后来在更衣室把他堵住了,”卓望道讲到这儿来就开始自顾自笑抽,回回说回回笑抽:“你、你他妈知道那个人干了什么吗?”

    安问心想,是不是卖小黄碟的啊,还是卖那种偷来的二手手机二手名表的?

    任延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听着卓望道揭晓这个烂谜底:“他二话不说跪下就想给他口。”

    安问:“!”

    他睁大双眼,因为这当中的画面感太过有冲击力,以至于他的瞳孔都微微扩散。

    什么东西?!

    “干,”任延骂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他是先问我,玩不玩,然后才想蹲下拉我裤子,但是——我他妈把他拉起来了好吗!”

    “我才干,你还好意思说,”卓望道一边笑抽了一边骂:“我早就看他不对劲,不然我跟你一起进更衣室干嘛?关键是他跟你说玩不玩,你还没反应过来。我跟说你当时就是危险,知道吧,差一点你就贞操不保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纯呢?”

    “我他妈……”任延拧起眉烦躁道:“行了说完了!下次别说了!”

    “经典咏流传,我他妈能说到你结婚,知道吧,等你结婚那天,‘有请伴郎团代表发言’,到时候我就给你现场来段单口相声,怎么样?”

    寂静之中,阴影之下,这里贫瘠的一切,如同一幅静物油画般一览无余、无处掩藏。

    操场是黄泥填的,下了雨,恐怕就泥泞得不能下脚。秋千是用废汽车轮胎做的,单双杠都已经生锈掉漆,围墙脆弱得似乎一推就倒,石砖灰泥的厨房已经可以被判定为危房了却还在使用,墙角堆着高高的木柴,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还有地方别说燃气了,竟然连煤气、煤炭都还未使用上。

    与之相比,校舍和宿舍是难得的整洁,可见福利院的所有资金应该都拿来修葺和维护这些了。

    安问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无人问津、如同被全世界遗弃,只有一只小熊自始至终,从新鲜抱到破烂。

    任延转身向二楼走去。

    虽然知道了安问在福利院成长,但来到这里之前,任延的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西方高福利国家的福利院,有宽敞的绿荫草坪、整洁的白色大楼、定期的慰问娱乐,稳定的慈善捐赠,细致的生活料理,以及周到的人文关怀。

    作为安远成儿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跟这里扯上关系,他应该跟卓望道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那么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兰琴因的门关着,任延敲了敲,礼貌地问:“兰老师,您睡了么?”

    椅子被推开,过了会儿,兰琴因打开了房门,身上裹着一条起球飞边的薄毯:“我一猜就知道你总要找我。”

    她让出身,任延勾了勾唇,说着“打扰了”,走进屋内。

    他不仅不敢,他还闷头往回头,脸热得能冒汗,手指用力几乎快把脸盆掰碎。

    上次穿任延的内裤时就已经受惊不小,这次直观看到,更是过目难忘。

    他是什么、什么变态吗……怎么可以?吃的什么啊……

    卓望道端着脸盆踢踏着夹脚拖出来,一见安问便拉住他:“干嘛去?里面没位子啦?不能吧?刚不是还空了吗?”

    安问一个劲摇头,想走,卓望道拽着他胳膊往回扯:“别走别走,一块儿洗,不然等会任延洗完走了,我害怕。”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暴露内心的怂包秘密:“我最怕这种公共浴室公共厕所,一闭眼就都是恐怖游戏副本。”

    说话声由远及近,门被卓望道推开时,任延已经转过身去,让自己面对墙壁而立。

    兰琴因拂了拂床尾,请他坐。

    “我年轻的时候,从前苏联留学回来,工作、下乡、结婚、离婚,医生说,我生不了孩子,”她在任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戴起老花镜,笑了一笑:“可我喜欢孩子啊,中间又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总而言之,我到了这里,收养了几个被遗弃的孩子,慢慢的,就有了这个既不正规、手续也不齐全的福利院。

    “你应该也观察到了,我们很穷,这里有的孩子是有先天性疾病的,比如跛足,比如兔唇,或者六指、口吃、智力障碍,有的呢,很健全,但家里太穷了,父母养活不了,知道我能给他们一口饭吃,找地方上学、找体面人领养,于是就把孩子用破布一裹,扔到我门口。

    “问问,是唯一的例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小小年纪会背唐诗,穿得也好,教养也好,长得呢,也挑不出错。他来的时候五岁,坐小汽车来的……”

    任延忍不住打断她:“送他过来的女人,是不是姓琚名琴?”

    “我不知道。”

    任延愕住:“你不知道?”

    “他不是被特意送过来的,是经过了这儿,是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托我暂管。”

    “暂管?”

    兰琴因笑了笑,伸出手指:“三天,只托我照顾三天,但我照顾了十年。”

    ·

    安问洗完澡,去卓望道他们房间吹头发,任延正坐在桌前写题,但摊开的物理卷子只刚写了第一道解答题。

    错了。

    安问抹了抹脸,看着任延,比划了一下:“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

    卓望道仰着脖子:“后来就是延哥说再他妈多看一眼几把剁碎!”

    安问猛然想起了在卓望道出租屋那一天,任延洗完澡出来,难怪反应这么大,原来是有心理阴影。可是……他又不怕卓望道看,干嘛单单对他防备?想到这一层,安问忽然悟了,眼睛瞪大不敢置信——难道任延觉得他是变态?!所以要防他?!

    谁才是变态啊!他可不会闻别人头发动不动就想牵手,还、还随便叫人宝贝!

    任延浑然不觉他想歪到了十万八千里,只觉得脊背一凉,扭头过去,看到安问委屈凶狠眼睛瞪瞪像铜铃。

    总不能真在这四面漏风的浴室把话给聊透了,任延走过去,无奈地在安问头发上揉了一把,“外面等你。”

    关了浴室门,仰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安问还没脱衣服,幸好卓望道是个八百度近视,否则任延不保证自己不会嫉妒发疯到想把他眼睛给挖了。

    他没回房间,去院子里透了透气,男女寝室和护工房间都已经熄灯了,只有二楼兰院长的卧室灯还亮着。

    安问哑口无言,又蓦地口干舌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任延。

    又是卓望道解救了他,一阵拖沓脚步懒懒散散地靠近,门一推开,冷风灌入,安问做贼心虚般从桌前起身。

    “你俩干什么呢?”卓望道像熊瞎子戴上眼镜,“怎么成天鬼鬼祟祟的?”

    安问无言,自顾自去吹头发,继而将吹风筒收起,准备回男生宿舍睡觉。

    “哎问问,你别走。”卓望道拉住他,眉飞色舞:“趁卓尔婷不在,我们来点刺激的。”

    安问:“?”

    说实话,他现在一听卓望道“刺激”就有点害怕。

    他怕卓望道又送他一500G大礼包。

    “来个高端学霸局怎么样!”

    安问:“……”

    “掐表!计时!我带了这次最新的题,我跟你说真的老刺激了,你不参加竞赛就是损失,这种刺激你这辈子都错过了!”他从床头翻出题册,拍得啪啪作响:“来吧,能让我无私奉献的也就你了!”

    余光一转瞥到任延:“哦我忘了,这还有个跟卓尔婷半斤八两的学渣。”

    言重了,任延跟卓尔婷之间,怎么着也隔着宁市十三个公立中学的距离。

    安问一整天没写题,确实也有点手痒,他的思维和速度都是大量题海训练出来的,解题对他来说,是一种沉浸式的解压。他活动活动纤长的手指,继而对卓望道招招手:“来。”

    任延服了,安问点点他试卷,意思是让他别光看不练,也要卷起来。

    饶是卓尔婷想象了一百种可能,在小群里呼唤了一百遍来玩线上剧本杀,她也绝想不到,这三个男的,血气方刚、少年意气、浑身热血,竟然,大半夜的在刷题……

    一个不小心就写到了一点。

    基操。

    安问放下笔,活动活动肩颈,跟卓望道凑一块儿对答案。是人就有胜负心,说不紧张是假的,何况这五题确实又难又新颖,安问写得很爽,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

    安问转向任延,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卓望道以为他在问怎么睡,安排:“你睡我这张床,我跟延哥睡。”

    任延:“滚蛋。”

    “怎么了吗,”卓望道开始撒泼,“我睡相不好?”

    “好,太好了,”任延冷笑,“好到差点把我勒死。”

    卓望道:“……”

    确实,有这前科……

    安问抹了把脸,很自觉地走向任延的床,但却不敢看任延。

    “……打扰了。”他比着手势。

    “我把东西收一下。”任延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一个箭步过去,将床上七七八八的换洗衣物、洗护用品和作业本一股脑收到背包里。

    动作失去慢条斯理,显出微妙的紧张。

    卓望道还在往里添柴:“也对,反正你俩上次都抱一起睡过了,不差这一次。”

    啪,任延硬生生把铅笔按断了。

    卓望道打了个哈欠,开关在他那边,他掀开被子上床:“那我关灯了啊,晚安。”

    没人应他。开关按下,白炽灯开了一晚上,乍一关掉,嗡嗡地响了一下,灯管上晕出迟滞的柔色余光,缓了一缓,屋子里才最终真正落入黑暗。

    任延把包扔到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时,被安问在腰上打了一下。

    白痴。坐到安问睡的那边了。

    “对不起。”任延说,下意识起身要走,却又被安问拽住手腕。

    隐约的月色下,他探出被子的那截手腕白如皓月细如嫩竹,在窗棂上描摹出纤细的倒影。

    任延被他攥住,继而察觉到安问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他睡过的地方温温热着,有沐浴露和身体的香味。

    任延的语文成绩比一些正儿八经的ABC还不如呢,此刻睁着眼,脑子里激烈转着的都是不合时宜的一个词:温香软玉。

    草,古人怎么这么黄啊!

    床窄,不过一米二,怎么容得下两个成年男性并排平躺?都快肩膀叠着肩膀了。

    任延僵了会儿,安问比他更僵,终于受不了地翻身。

    他翻身,安问也翻身,两人同时向右侧侧躺。

    只是这床架子太过纤细,而所承又太过沉重,稍一翻身,便摇晃着发出铁艺床独有的咯吱声。

    任延静了会儿,不敢轻举妄动,等这阵恼人的声响过去后,他的手从安问的腰上横着搭过。不敢用力,怕唐突冒犯了这位温香软玉。

    草,古人真是太黄了。

    “可以吗?”他如此问,嗓音压得极低,又艰涩。讲话的热气呵在安问耳边,令他的耳廓变得潮而热。

    安问每根神经都紧绷到要崩坏的地步,大大地睁着眼睛。可以什么可以?只是借他搭个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又不是抱,只是因为床太窄,无法睡下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二的男性……的权宜之举。

    安问点点头,紧闭上眼,在枕头上蹭出动静。

    ……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一蹭,便好像是蹭着任延的脸。任延被他发梢弄得痒,忍不住屏住呼吸:“别蹭了,痒。”

    卓望道忍无可忍:“我说,我他妈还没睡着呢!”

    什么蹭什么痒啊?让你们睡觉你们干啥了?!

    “草。”卓望道扔下红笔,“又他妈你赢了。”

    安问拍拍他肩,卓望道沉痛:“有人给数学女神当舔狗,有人对她爱答不理,这就是舔狗的世界吗,我悟了。”

    万籁寂静,别说狗都睡了,再过几小时,鸡都该起来打鸣了。安问抄起手机,打算回宿舍,卓望道又拉住他:“别啊,你还回宿舍?不怕吵醒你那些小朋友啊?”

    安问:“……”

    他动作很轻的。

    “他们都这么营养不良了,你还是让他们睡个整觉吧。”卓望道又说,看样子是真心实意。

    安问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心细,有观察到他们的晚餐其实并不丰盛。他说得有道理,床是大通铺,他睡中间,再怎么轻手轻脚,也会影响到旁边两个最小的五岁男孩。

    任延忍着没打喷嚏,静谧中响起他克制绵长灼热的深呼吸,“我去打地铺?”他彬彬有礼地询问,像是认真地征求意见。

    可是声音就在枕着同一枕头的安问的耳边,那么低沉沙哑,带着不可捉摸气声。安问的耳朵滚烫起来,按住他搭在腰间的手,在心底求他别再说话。

    任延知道他不让自己走,果然便不再说话,手臂微沉,揽住了安问的腰。“晚安。”

    他的腰好细。

    因为姿势不得已的缘故,那什么……屁股也翘。

    任延快崩溃,十九年的热水难凉,拼命在脑子里想代数想BBC想经济学人想衬衫是九磅十五便士第一道选择题多半选C。

    突起的青色血管上,反复被指腹触碰划过,麻麻痒痒的,任延清醒过来,意识到安问是在他手臂上写字。

    他凝神感受着他手指的走势,原来写的是「晚安」。

    任延哑口无言。

    要命,不仅身材好,还可爱。可爱也就算了,还单纯。单纯也就算了,偏偏不设防。不设防也就算了,偏偏真到了他床上,到了他怀里。

    任延硬生生把火哑在心口,闭上眼,眉拧着,想到柳下惠。什么坐怀不乱,他心里乱得要命,再乱会儿,不该乱的地方也该乱支起来了。

    他静了静,让自己恢复到跟安问同一水准线的纯情上来,嘴唇贴安问耳边,“还有两个字。”

    冷静禁欲的语气,却又不说了。

    果然是纯情把戏。

    因为这两个字彼此心照不宣,他不说,安问也知道,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嗯”声。

    宝贝。

    他怎么能知道,任延嘴里说着两个字,心里却有四个字,嘴里说的是宝贝,心里想的却是想干宝贝。

    他比古人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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