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任延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半时,又会再次被那个噩梦拖入深渊。

    从八岁到十八岁,这个梦境降临他的睡眠,像一个怪异的平行世界的入侵,神出鬼没,没有规律可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梦到,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反复说着“问问,别跟他走”时,那道声音会渗透出梦境,出现在现实的夜里。

    十年前,环卫站的那个中年男人面方口阔,两道眼尾被皱纹带着下垂,像两撇温和的笑,车位紧张时,他会给业主指挥倒车,很受业主的信任。

    有钱人都有被害妄想症,但对于圈进自己领地里的所谓“普通百姓”,却渐渐养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信任,像信任家里的一些家禽,一些宠物puppy。他们信任他,说他把环卫站打扫得干净,人也体面,穿着闷热的淡绿色制服时,再热的天也不允许自己裤腿被挽成高一截低一截,“从这个角度讲就是个清爽的好人。”

    所以当这个“清爽的好人”被警察带走,并被确认是某桩拐卖案的主犯之一时,整个宁市的高档小区都同时被震动,作为震中心的体育公园片区,每位有钱太太的心都被震碎了,一时间掀开自查自纠,流言蜚语和更多的案件细节充斥在每一次散步的闲谈中。

    在补习班上下课的清晨黄昏,任延听见一次又一次,逐渐从这些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小孩所能理解的真相。

    他不太熟悉那个被拐卖的小孩儿,只知道安问经常在捉迷藏时躲到环卫工人的油布底下,有时候甚至去他的小屋里玩。那个人还给他们递过糖果。

    廉价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时,吃起来咯咯响,像含着透明弹珠。那个时候安问明明不敢接的,是先看了他一眼,看到任延哥哥接了,他才接过来,撕开糖纸。

    ·

    怀抱又紧又热,安问觉得像被一场闷热的大雨拥抱住,他猛地转醒,耳边再度听到任延语无伦次痛苦又焦灼的梦呓。

    卓望道睡死了像猪,鼾声比任延的梦话还响。

    “别跟他走……他是坏人……问问,问问,问问……”反复喊安问的小名。

    安问出不了声,被任延抵死拥抱像被蟒缠住,他用力掰松任延的手臂,艰难地侧翻过身,只是刚一动作,便又被任延死死搂进怀里。

    这一次是面对面拥抱了。

    月亮东落,或许已经有四点钟,天空变成一种梦幻般如雾般的淡蓝,在这样的光线中,安问睁开眼,眼前只有任延紧绷的下颌,上面有任延十八岁汹涌荷尔蒙催生下的青色胡茬。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着任延的五官,从触觉至想象的连接中,朦胧地辨认着任延紧蹙的眉、紧闭的眼——辨认出他的痛苦。

    任延。

    任延。

    任延。

    安问张了张唇。没有声音,他像鱼钻进珊瑚一样地钻进任延的怀抱颈窝,长开嘴,美丽的热带鱼用牙齿用力咬下他的锁骨。

    “对不起。”任延低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该松一松胳膊了,便果真卸去了力道。

    安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怀间湿热潮气还未冷却、怀抱将离未离之际,任延却出尔反尔,以更重的力道将安问按进了怀里。打篮球的手按着安问的脊心,柔软睡衣描摹出五指形状的褶皱。

    “反正都抱了,不如抱到底。”他沙哑着、高高在上地说。

    安问真怕他下一句是亲都亲了,亲脸亲嘴也一样,不如亲到舌头。那样他会一拳把任延揍翻。

    “小问号。”他在他耳边叫。

    抱了没过一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任延不得不放了手, 下床去屋外头吹风。

    ·

    卓望道鼾声如故,绝想不到他的两个室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相继走出房间。换别的男女身上,也许是相约看日出,但放在他们身上,莫名的就像去偷情,是夜晚野外出着汗,日出人前体面着的那种偷情。

    任延脱了上衣搭在肩上,在风口站了会儿,肌肉分明的身体上,热汗渐渐被吹冷。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那个环卫站吗?”他回过脸来问安问,身躯很薄,但大臂肌肉和胸腹肌的曲线又分明是起伏的,肤色在快落山的月光下显出一种健康的性感。

    安问的眼神从他身上离开,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两指在耳边打着转圈的手势:“你说什么?”

    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任延笑了一下,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走近。

    安问听话地走近了,任延仍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背肌微躬,但肩膀仍很平直,看着有了男高中生最想要学、却偏偏学不透的那种坏。

    “看我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带着听不出但感觉得到的笑,“看这么认真?”

    生意是刚醒来后的涩和哑。

    安问收回目光,心想,我不仅看,还想摸,但是不能让你看穿。

    两手乖顺地垂在身侧,起了罪孽念头的五指蜷在衣袖中。

    任延调侃过,捻了下他的头发,声音复温柔下来:“刚刚问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环卫站的工人吗?”

    安问点点头:“他给我们糖吃,让我们藏他屋子里。”

    任延轻巧地揭开真相:“他是人贩子。”

    安问懵了一下,像被石头迎面击中,随即眼睛被刺中般清醒过来:“人……贩子?”

    “他拐卖了小区里的一个小孩,比你小,四岁,后来我出国了,他们家也搬走了,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找到。”

    “你……”

    任延不再出声,抬起两手,面向安问而力。

    他用手语表达自己:“你走了以后,我以为你是被你妈妈带走,但你们家的每个人都语焉不详,直到发生了这件事。我反复地想,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他带走的,是不是其实他做的案子并不止一桩,还有你,还有你被警察漏掉了。我问我妈妈,去找警察,说你也不见了,警察说,没有接到报案,不能为你立案。”

    他的手语并不熟练,说半句话便要停下来想一想,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手势,因而这一段话,他说得很慢,因为慢,便有了郑重的味道。

    “我每天做梦,后来他们终于告诉我,你出国了,是为了保护你。我很高兴,给你写信,写了很多很多信,直到你们家从体育公园搬走,我们家也搬走。我在国外等你的回信,一封信也没有等到过。”

    任延停下手语,手松垂下来,继而抬了抬唇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笑。

    安问重新听见他的声音。

    “我有时候相信你去了国外,只是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交了新的朋友,所以才不回我的信。有时候又清晰地看到我的心底,那里是一个冷静的反问,这是不是他们骗我的一个谎?是不是你真的被拐卖了,被卖去了没有名字的大山,也失去了你自己的名字,你知道’安问‘这两个字有多好?”

    安问很轻地眨了下眼,毛茸茸的纤长而密的睫毛下是湿润的眼眶,像被雨水打湿的白鹭的羽毛,哀然地缀着要落不落的水珠。

    “这样的审视质疑,总在我想起你的时候一起出现。我控制不了地做梦,梦到你跟那个工人走了,手里拿着那颗你经过我同意才敢去接的水果硬糖。”他静了静,莫名其妙说:“对不起。”

    原来他梦里反复说的“不要跟他走”,是不要和那个人贩子走。梦境里刻着的,是任延最深的恐惧,最不敢直视的侥幸。

    安问摇了摇头,一眨眼,眼泪终于安静地流了下来,很快地流进他紧抿的唇里。

    “我没事啊,”他反复用手语重复着,强调着,脸上微笑着:“我真的没事啊,我还是叫安问,安心的安,绝对没有问题的问。”

    任延笑了一声,被他临时组的短语可爱到,内心浸满了酸胀:“真的没事吗?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他问得好温柔,并不是戳破了一个安问故作坚强自我粉饰的假象,而是认真地询问,深深地凝视着他。

    如果安问内心对此没有意难平,那么,他也会学着不去意难平,即使很难。

    安问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八音盒娃娃,停止了纤瘦手臂的舞蹈。双手迟缓地、缓缓的放下,他用力抿着唇,却还是控制不了那里的抽动,眼泪像是决堤。黎明中的静默,终于化为一场跌撞,他跌着撞着扑进任延的怀里,死咬着的嘴唇张开,是嚎啕大哭了,可却是无声的“嚎啕”。

    眼泪一直滴在任延的肩膀上,灼热滚烫。

    任延回抱住他,掌心罩着他的后脑。

    “怎么连哭起来都没声音啊……”他叹息着,手臂用起力来,给安问以被紧密包裹的安全感。

    ·

    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矩,小朋友们七点钟准时起床洗漱,去餐厅里排排坐吃早餐。

    这么多人一起闹腾,卓望道和卓尔婷同时被吵醒了,一个顶着鸟窝,一个披头散发,双方在走廊里相遇,打了个哈欠,彼此半死不活地说了声“早”。

    嗯……不对。卓尔婷回过头来:“另外两个呢?”

    安问在餐厅帮忙,任延在外面晨练。

    太阳初升,晨曦正温柔,小男孩们沿着走廊去餐厅,第一个的脚步停了,接着后面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挨个撞着停了下来。

    “哎呀。”

    “哎呀。”

    “哎呀。”

    个个揉额头扶肩膀。

    “你干什么呀?”

    齐刷刷转过头,往院子中心看,全部痴傻呆住。

    生了锈的那组高低双杠中,最高的那道杠始终没有人上去过——当然,成年了的安问例外,如果谁能上去了,做几个动作,就是被大家顶礼膜拜的英雄。

    但现在,有人在英雄的宝座上玩玩具——手腕勾着横杆,双腿交叠曲着,在做引体向上。

    不是标准引体向上,而是手腕引体向上,比用手握着要难上十倍。

    但做着这个动作的人,显然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任延很轻地哼了一声,那些凌乱的句子结束了,他的身体抖了一抖,迅猛地转醒,像军人在雨林沼泽的战地中惊醒,但是生理醒了,心理却没醒,因而在看清安问的第一眼,他又猛然地、强势地将他按回怀里,像按回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安问被他抱得,几乎被迫仰起了脖子和上半身,两人交颈而拥,身体同样的黏腻、大汗淋漓,但与他的冷静紧绷相比,任延的躯体不可控地发着抖。隔了一秒,他的手拂开安问的额发,唇带着吻,反复地落在安问的额头、鼻尖、眼睛、脸颊,落满他的颌面。

    一边吻,一边说着:“别走,别跟他走,别跟他走……”

    安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任延的唇……很柔软。

    但再柔软也安抚不了安问身体里的战栗,他发着抖,死命地对任延拳打脚踢。挣扎得狠了,膝盖抬起顶到某处,任延终于吃痛,闷哼一声,像被一根针刺入大脑,整个人在激灵中清醒过来。

    安问汗涔涔的脸上粘着黑色潮湿的发梢,脸色比月光白,显得一双微垂的眼眸黑得纯粹,……也生气得纯粹。

    “我……”任延动了动唇,观察了一下场面局势。

    他抱着人扒着人锁着人,似乎还在他脸上乱七八糟地亲了一遭。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任延吞咽了一下,心里大概有了数:“……我做噩梦了?”

    安问点点头,露出被窝的下巴削尖,有矜持、羞耻和赌气的味道,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做噩梦就能又亲又抱了吗?难道他对卓望道也这样过?不行,得找个机会问问。

    “看什么热闹呢?——卧槽?”卓望道叼着牙刷晃出来,也跟着傻了。

    是这样的,他当然知道任延是什么锻炼强度、什么体能、什么身材,但鲜少看到他的锻炼实况,他第一次知道,任延这么变态。

    没有人知道任延之前已经做了多少个了,又做了什么体能热身,只知道他未着上衣的身体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背肌和脊柱滑下,隆起的背肌肌群一看便知坚硬,大臂上的肱二头肌暴起,青色的血管浮在筋骨分明的小臂上。如果有一个人对身体的癖好在于小臂,也许会仅仅只为了这一眼就爱上任延。

    卓望道分开小孩儿,走出走廊,维持着嘴里叼牙刷手里拿牙杯的姿势,绕过半拉院子,走到任延的正面。他身后跟着一连串小男孩,像葫芦藤上七个瓜。

    任延脸上表情平淡,只有被汗浸湿的额发下的双眼锐利。

    在看到卓望道及他身后的一串之后:“……”

    卓望道仰望着:“您大清早的,没事儿吧?”

    任延挂直了身体,轻巧地从单杠上落了下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你干嘛呢?”

    “看你帅。”卓望道真心实意地说。要是他死了,他墓志铭上没别的要求,就得铁板钉钉写上两件事:一:老子一米八,二:老子兄弟是任延。

    任延扯下T恤甩上肩,半笑着骂他:“神经。”

    “哎别走啊,”卓望道拉住他,“这就完啦?”

    “完了。”

    “不多表演几个?”

    任延向来不太搞得懂他的脑回路,拧眉高冷:“你自己表演去。”

    “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卓望道开始起哄,一边对小朋友使眼色。

    葫芦藤上七个娃:“不是吧不是吧,长这么高就只会这啊?”

    任延:“……”

    卓望道:“是不是不行啊,延?”

    葫芦藤上七个娃:“是不是不行啊,延?”

    说谁行都不能说任延不行,说任延什么都行就不能说他不行。

    任延点点头,冷酷地说:“行,要看是吧。”

    把衣服扯下,找到他们操场中心的旗杆,握了握,大小正趁手。

    “你要干嘛?”卓望道不思其解。

    在他由迷惑到震惊的目光中,任延两手上下握住旗杆,核心用力双脚离地,整个人横向悬空了起来。

    “卧槽?”卓望道傻了。

    他确实看过有人做这个动作——但那是在电视里……

    而且电视里的人双腿是勾着的,任延是平直的,从肩颈到脚面,绷成如同站立的一道直线。

    小男孩集体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做到的?!只靠手臂用力吗?这个人会武功!破案了!他一定是会轻功!

    在这样高强度的体能锻炼中,如果感到吃力,便会出现肌肉代偿出力的情况,最直观的就是脸部代偿,五官扭曲戴上痛苦面具,但任延云淡风轻,问:“够了吗?”

    卓望道:“能走几步吗?就那种……你懂的?”试图比划。

    任延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屁事这么多?”

    说归说,但在一众呆滞的目光中,他还是平行做了几步漫步。这个动作有点像街舞,做起来赏心悦目。任延一般不这么做,因为人体旗帜和旗帜漫步这套动作确实有点出格,带点表演性质,适合男高中生用来装逼,但在任延的字典里这属于没事找事极其傻逼。

    在别人眼里,他今天是装逼了一回,在他自己的定义里,却是被卓望道的低级激将法带到沟里傻逼了一回。

    卓望道缓缓蹲下,两手少女般地托住腮,眼里浮现迷茫:“延,你腰真好,娶我。”

    任延一秒破功,差点岔气,一边咳嗽一边从旗杆上下来:“你他妈……”

    一抬头,看到安问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院内,瞪着眼睛的模样很是吃惊,显然也看光了刚才那一幕。

    被他们看的任延很坦然,被安问看的任延却很不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停止了跟卓望道的无效沟通,拎起衣服低着头穿过七个葫芦娃,低声赶人:“都别看了,快去吃饭。”

    女孩子们正在排队出走廊,任延赶紧套上T恤,经过安问身边时强装冷酷自然:“别等我,你跟他们先吃,我洗澡。”

    安问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宿舍走,打着手语:“刚刚那个叫什么?”

    任延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

    “人体旗帜,旗帜漫步。”他拧开水瓶,回答安问:“闹着玩的,卓望道起哄,你……别往心里去。”

    “好厉害。”安问由衷地说,纤长睫毛下的瞳孔亮如点漆,就连神情都有些激动。

    任延呛了口水,拿手背擦擦嘴唇:“……你喜欢?”

    安问点点头,又点点头,表示非常崇拜和喜欢。

    任延不动声色:“你喜欢这样的?”

    安问掏出手机,给他看收藏的一条视频,是一个花式俯卧撑集锦。

    任延呛得更厉害,弯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你平时都特么刷些什么?”

    安问滑动进度条:“这个会吗?”

    是用单手做,另一手背在身后。任延看了一眼,点头:“简单。”

    安问再拉进度条:“这个呢?”

    是用两手,但每只手都只用两根手指,任延看了两秒,“基础。”

    安问再拉,屏幕花着,任延看到什么,又给拉回来了,指着画面,轻描淡写:“这个也会。”

    安问低头一看,……是在人体上做俯卧撑。

    安问表情一秒冷却:“88.”

    收起手机扭头走了,在任延戏谑的轻笑中面红耳赤。

    ·

    早餐按序取餐,要细嚼慢咽,吃之前,要一起朗诵一首简单的唐诗。任延洗完澡出来时,餐厅里还没散,都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小女生们羡慕卓尔婷的漂亮衣服,昨天有幸被她扎辫子的那个则成了众人抚摸羡慕的对象。

    兰琴因跟安问和客人聊着天,问昨晚上睡得习不习惯,见任延走近,忙往旁边让了个位子:“大明星来啦。”兰奶奶调笑。

    任延一眼就锁定罪魁祸首卓望道,卓望道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看我干嘛,那么多人看到了又不是只有我长嘴。”

    “所有人都长嘴了,但只有你最无聊。”

    兰奶奶笑得前俯后仰:“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我还想看看呢。”

    可打住吧。

    任延在安问对面坐下,先跟几个护工问好,再跟兰奶奶解释:“参加了校篮球队,十一后就正式开始联赛了,体能训练不能断,早上那个是闹着玩的。”

    兰琴因点点头:“我说你怎么天还没亮就出去跑步了。”

    “上下速徒五公里,基本每天都要做的,锻炼心肺,否则打不了全场。”任延掰开许伯自己和面蒸出的馒头,大口吃起来,并没有嫌弃食物简陋的模样。

    “被他们说的,我也很想看看啊。”护工雅仙阿姨也凑热闹。

    许伯和赵叔也跟着点头,“你不知道,你没来这会儿,他们把你描述得像什么,哦,金庸书里的武林高手!”

    任延噎了一下,想找水的前一秒,手边已经被推过来一杯温水。

    是安问。

    任延对他笑了一下,喝完水,在手机上发信息。

    任延:「怎么一直在看我?」

    小问号:「你少自恋。」

    任延拆穿他,不费吹灰之力:「递水比我女朋友还快。」

    小问号:「你有个屁的女朋友。」

    “哎哎,”卓望道推他胳膊,“聊着天呢,玩什么手机?”

    任延道了声抱歉:“跟我妈报平安。你们刚刚说什么?”

    许伯卷着袖子:“说咱俩掰手腕谁赢。”

    任延笑了起来。他难得如此笑,露出牙齿的模样显得明朗,但朝一侧上扬起的样子分明又坏,“这个说不好。”

    许伯点点手指:“不谦虚了!来,试试!”

    盛情难却,任延放下啃了一半的面包,调整好姿势,跟他手掌交握。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兰奶奶当裁判倒计时,“一”声刚落下,许伯就被按倒了。

    “哇!”整个福利院都惊叹,许伯可是他们这里手臂最粗的人!

    “重来重来,我这没坐好!”

    任延笑了一声:“好。”

    许伯挺了挺腰和胸:“再来!”

    这次坚持了三秒,是任延给面子,使场面显得有些势均力敌的模样。

    “还是您厉害,”任延揉了揉手腕:“我胜在了年轻。”

    “哎,”赵叔拍他肩膀,“那你会做那个吗?”

    “哪个?”

    “就是在一个人身上做俯卧撑。”

    任延愣了一下,看到安问脸上表情一连串的沉默,忍不住低下头笑出了声。

    “不会。”他看了安问一眼,总算没吓他,撒谎说:“没试过,太难了。”

    “不可能不会!”赵叔撇了下脸,对他的谎言不以为然:“那么难的动作都会,这个怎么能不会?现在就来试试!”目光环顾一圈:“问问!来问问最适合了!就让问问躺你下面试一试!”

    安问闭眼抚了下额,想死。

    ?第三十四章

    起哄声热烈,不仅大人起哄,小孩儿也跟着哦哦跳着怪叫,似有赶鸭子上架之嫌,任延看着被包围住不情不愿的安问,白皙的面皮上染上薄红,下唇浅浅地被咬着,单薄的身体里似乎都是难堪。

    任延收回目光,玩世不恭地说:“这个今天恐怕不行。”

    “怎么呢?”忙于张罗安排的赵叔愣了一下。

    任延当众下他面子,总得给个过得去的理由。他揉了揉左手手腕,“刚才做人体旗帜有点勉强,手腕扭伤了。”

    不管真假,既然都说了受伤,那万万都不可能再勉强他,何况本来也就是图一娱乐,兰琴因适时出来打圆场:“既然这样,我房间里刚好有药酒,问问,”她唤了唤:“你知道在哪里的,你带任延上去,给他揉一揉。”

    不忘拍拍任延的肩膀:“放心,我们问问的手法可是很专业的。”

    任延笑了一声,点点头:“体会过了。”

    安问想起刚认识第二天去他家里拿褪黑素,被他逮住上药,还在他背上写字,不由得瞪他一眼,心底却泛起些后知后觉的难为情。

    小朋友们要去晨读,由宿舍长领着排队出餐厅,四面漏风的红砖房顿时空了下来,任延在餐桌前坐下,慢慢悠悠地吃他刚吃了一半的面包早饭。

    “真扭到了啊?”卓望道心有戚戚,觉得这事儿跟他起哄脱不了干系。

    任延斜他一眼:“没你事。”

    “哥,哥,”卓尔婷不想分丝毫同情给情敌,一个劲儿拉卓望道,“现在光线好,你给我照相呗,你看我化妆了。”

    “速徒的时候发现出村子景色不错,有个矿石湖。”任延好心地给建议。他巴不得把人支使得越远越好,索性一竿子给支到了三公里外。

    卓尔婷单方面跟他生闷气呢,小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安问点点头,证明任延所言非虚。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么?”卓尔婷想拉安问的手,又觉得任延盯着她的那一道目光虎视眈眈很不好惹,犹豫了半天都没敢造次。她哪里知道作为情敌,她的进度早就落后了一大截了。

    安问拿不定主意,任延代为回答:“他不去,要给我上药。”

    “上完药一起走。”卓尔婷跟他杠。

    “那你等吧,等一个小时。”

    卓尔婷惊愕:“为什么?”

    任延混蛋地说:“没为什么,手金贵,得揉一个小时才起效。”

    卓尔婷一跺脚,在心底骂骂咧咧地走了,卓望道跟两人打了声招呼,追着他妹出去。

    安问:“谁要给你揉一个小时?”

    任延撕了片面包递到他嘴边,哄道:“真伤到了,很痛的。”

    安问愣了一下,把目光转开,不情不愿地就着他的手咬下了那片松软。许伯做面包不爱放糖,安问比谁都清楚,多放两勺糖能要他命,但今天的面包却经不住咀嚼,一咀嚼便满口生甜。

    抬起的眼神里带着问,似在确认“是这儿么?”

    得不到任延的回答,安问一时之间不敢妄动,保持着姿势,眼神懵懂不设防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总是这样不设防,任延心里得了病,忍不住想,要是现在换了秦穆扬在这儿,看到他这幅样子,一定会冷不丁凑上去亲他。岂不是得逞?

    但秦穆扬不在这儿,坐这儿的不是秦穆扬,想亲他的也不是秦穆扬。

    安问轻轻踢了下他的脚尖,似在让他不要发呆。

    任延回过神来,被他捏着的那只手反客为主地牵住了安问的,微微用力,便将人轻而易举地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单膝磕着跪着,跌进了他的怀里。

    “嗯!”

    安问一瞬间懵住,哼了一声,放在床上的药油瓶被他撑落的手碰倒,洒了些出来。空气里的气味如此重,令人不堪忍受,他仰起的巴掌脸轻轻屏住呼吸。

    他仰着脸的样子太乖,任延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他的侧脸,指腹揉着他柔软细腻的眼底。

    “没受伤,骗你的。”他哑着声说。

    安问愣了一下,表情变幻,意识到自己被他骗,抽着手想走。但任延没让。

    他总是这样,抓在手里的便不轻易放手。安问想起两人小时候一起救过的一只流浪猫,三四个月大,通体乳白,将粉色肉垫的爪子乖乖地送到了任延手里。任延揉捏着,厮磨着,让它不舒服了,喵呜哀哀叫唤,想走,但如何逃过?只好柔软在地上,大张着四肢,勾着后腿,亮出柔白色毛发覆盖着的肚皮,任由任延手从腋下抚至那儿,慢条斯理地、意犹未尽地抚弄着。

    是它自己不跑的。任延说,你看它很舒服。

    安问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只猫眯着眼被他玩着柔软身体的模样。

    他无处可逃,只能学那只猫一般闭起眼,浓纤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任延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是低垂下脸凑近他,高挺冷峻山峰一般的鼻尖抵在了安问的脸颊上,抵得那样重,害得他软如奶油的面颊被抵得凹进去一点,如同给他造了一个酒窝。

    他闭上眼,一手仍抚着安问的脸,寻常地呼吸,嗅着安问体肤的味道。

    “为什么这么香?”他用高高在上的淡漠的语气问,尾音却又蓦地沉下去,像叹息。

    安问心里的那只猫柔软地瘫在地上了,亮着可怜的肚皮。很喜欢他的质问和嗅闻。

    洞开的窗户灌进风,楼下稚子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声音像坐了旋转木马般摇晃婉转。

    多纯洁,如犯罪。

    ·

    水泥楼板上传来脚步声,一轻一重,听着便知道是跛脚。

    任延面不改色地与安问回到安全距离,松开手前,指腹在他耳垂上捻了捻。赵叔推门进来时,只看到安问垂着脸,正在给红花药油拧紧瓶盖。

    虽然开着窗,但药味仍很重,赵叔是来做基本清洁的,看一眼便知:“油洒了?”

    所幸是兰院长平时用来铺床尾请人坐的薄毯,不碍事。赵叔放下清洗后拧干的拖把:“揉好了吗?严重不严重?”

    安问迟迟没抬头,脸上红晕散不了,腻在他颊上了。任延笑了笑,“好了,不严重,小伤。”

    他站起身,从安问下意识紧攥的手里抠下药瓶,放在了一旁的小边几上,继而自自然然地牵住安问的手:“下楼了,别打扰叔叔做事。”

    赵叔拄着拖把长柄,目送着两人出门的背影。

    “早上锻炼时,我听村里人说,这里有山顶可以看到海?”

    安问脸还热着,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初,点点头,“你想去?我带你去。”

    任延勾了勾唇,在他额心点了一下:“去收拾一些吃的。”

    托了昨天卓尔婷收拾行李的福,她带了足足一大满袋零食,除了过来的路上吃了一些,此刻还剩许多。任延扒开超市的白色塑料袋,安问弯着腰,一手撑在任延的脊背上,看着他在袋子里翻拣,问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安问只管点头或摇头,挑了几分钟,心满意足,像两个要结伴远足的小朋友。

    任延背上书包,用他出门必带的运动水壶接满了凉白开,“走?”

    安问眼神很亮地看着他,抿着唇,唇角上扬起来,用力点点头:“我去跟院长打声招呼。”

    兰院长刚从教室出来,黑板上写着刚刚那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安问比着手语,从动作可见语速兴奋潦草,兰琴因被他的快乐感染,忍不住抱住安问,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任延在不远处看着,继而看到安问对兰院长挥了挥手,转身跑向自己,头发凌乱着,但被风一吹便又回到了好看的模样。

    能看见海的山顶不止一处,自然是越远的山越靠近海。安问随手指了一座,任延极目,忍不住笑:“这么远?”

    安问比了个“十”,又比了个“一”,意思是要用十一个小时。

    “来回?”

    安问点点头,眼睛十分期许地望着任延。似乎比起任延,他才是那个提议要去看海的人。

    任延抬腕看了眼蓝宝石面的运动手表,上午八点十分,还行。

    “走吧。”

    十月二号的天气,晴,气温二十七度,湿度67%,有来自南向的风向北吹拂,风力2米/秒,吹在肌肤上,干爽地带着初升太阳的温度。

    走在路上,与去地里送早饭的农妇们不期而遇。

    “问问回来了呀?”三三两两地打招呼。

    “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几天了?”

    “早饭吃过了没有?”

    “要不要吃饼?我早上刚煎的!”

    安问冲她们招招手,笑得露出牙齿。

    “这你同学吗?噶,这么——高?”妇人驻足,仰头打量任延。

    她或许只有一米五不到,看任延得抚着草帽。

    一边上手捏他短袖下的胳膊,惊叹:“这么有份量!还这么硬!”

    任延:“……”

    阿姨你觉不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怪。

    他微微躬下背,做自我介绍,“婶婶好,我叫任延。”

    “哦,任延……”反应过来,“你就是任延?!”

    安问头皮一紧,赶紧推着任延往前走,与妇人们挥手道别,满脸的紧张一目了然,婶婶们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什么叫’你就是任延‘?”

    分明已经有了猜测,所以才用这样玩味戏谑的语气。

    安问伸长手去捂他的唇,不让他多讲。

    这个村子是乡所在的中心,所以福利院才会在这里,乡里的小学、中学也在不远处。安问就是在这儿接受义务教育的。

    学校没有围栏,只有三座校舍成半开口的“口”字型围着,另一面则是丘峦,丘峦上散着几座土坟。正是假期,学校里没人,但也无人看管,只是每间教室都锁了。安问带着任延走进,猫着腰从窗户里探头看教室。

    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的,墙裙刷成绿色,书桌显而易见的破旧,张张红漆剥落,张张边角开裂,桌面上被小刀和铅笔画得斑斑驳驳,几乎每个桌角都刻着好几个“早”字,都“早”成堆了。

    兰院长在给孩子们的早读课领读,安问带着任延上二楼,从她的书桌二层抽屉找到了红花药油,又命令任延在床尾坐下,自己则拉过椅子坐在了房内唯一的一张办公椅上,看样子是轻车熟路。

    “是不是这些孩子有什么跌打损伤,都是你帮他们处理?”

    安问点点头。

    “那你小时候呢?你受伤了摔跤了,谁帮你上药?”

    “兰奶奶。”安问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好了不聊了,等上完药再说。”

    他只有两只手,怎么忙得过来又上药又推揉又打手语呢?

    药油的气味很重,但并不难闻,飘散在空气中,与房内洁净的气息相融,闻着反而令人安心。掌心相抵,红花油被捂热捂柔后,安问牵起任延的左手,一手自虎口捏着他的手掌,一手揉上他的腕处。

    “我一年级的教室。”安问做着手语,“坐那儿,第二排,不是最矮的。”

    这跟任延在扶贫纪录片里看到的也差不多了,他忍不住扣住安问扒着窗户防盗栏杆的手:“一年级的时候,还会说话吗?”

    安问愣了一愣,眉眼低垂下来,摇了摇头。

    “为什么?”任延盯着他,虽然内心拼命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却仍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是发烧没有看医生烧坏了,还是……”任延想到他的几声“嗯”,“你声音很好听,声带没有受伤。”

    登山的小径是乡民脚踩出来的野路,两侧野草丛生,结着穗子和蓝色的浆果。山瞧着不高,爬着却吃力,曲曲绕绕,时而在密林间躬身穿着,时而贴着悬崖走着。太阳晒进来总要些时间,真正进来时,却如用林梢造了个丁达尔现象,光柱射入,弥漫着浮沉,看着像时空隧道。

    任延微喘,怕安问渴,主动把水壶递给他。两人在巨大的枯木上坐下,安问讲话不必动嘴,因而倒是不怎么渴,只是抿了两口润了润唇。

    “你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安问甩开他,自顾自往前走。八点的阳光晒着他,在操场的黄泥土上的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任延站了会儿,抹了抹脸,追了上去。

    原来村里也是有小卖部商店的,还不少,门口琳琅地挂着粉色文具和奥特曼书包、水枪,任延进去买了两罐啤酒扔进包里,出门时看到泡泡枪,又折返回去扫码付款。

    安问在门口的树影下等他,仰着头看樟树上亮晶晶的叶子,一扭头,看到任延手里拿着把粉色泡泡枪。

    任延按下开关,枪口吐出一长串的气泡,被阳光晒成彩虹色,慢悠悠地在安问眼前飘散。

    “跟你说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小问号弟弟。”

    如果时间是一组旋转的转场蒙太奇镜头,自安问的背影转向晴阳下,他们该变回五岁与七岁的模样。

    “哼,谁要粉色!粉色是琪琪用的!”

    “但是粉色是你。否则,你不要的话,就打我一下,可以吗。”

    安问脸上浮起傲慢赌气的神情,翻了个白眼,撅着嘴,可爱犯规,过了会儿,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到少年的模样。

    小卖部的老板娘倚着柜台磕瓜子,看着两人彼此注视着对方无声地笑。

    早就说安问一定是大城市的孩子,只要穿上稍好一些的衣服,就乖得像锦衣玉食、一辈子没遇过风也未遇见浪的小少爷。老板娘心想,从未见人将翻领T恤穿得如此有气质。

    安问从任延手里接过粉色泡泡枪,另一手无奈地打着圈圈,嘴角也朝一侧抿起:“好吧,原谅你。”

    任延的心落了回去,指腹揉了下他的唇瓣。

    不必负重的远足愉快加倍,安问浑身上下最重的就是这支手枪了,他握着,蝴蝶飞过,他发射泡泡,似给它舞台造景,秋叶落下,他吐出泡泡,如给它饯行,没有蝴蝶也没有叶,他自己转一圈,冷不丁左脚磕右脚,摔倒的瞬间被任延扶住。

    “你幼不幼稚?”他无奈,对上安问浸透着快乐的双眼,一时失语。

    “为什么这么开心?”任延改口问。

    安问对他鞠躬,一手收在腹前,优雅轻盈的派头,像个西方绅士,“欢迎光临,谢谢你造访我的世界。”

    造访这样平庸的风景,造访这样贫瘠的山,造访这里年纪超过十岁的老黄狗,造访池塘里败落的荷花与睡莲,造访这里的风啊水啊草啊,造访过去的安问所拥有的全部。

    安问点头,把水壶递还给他。想起没擦过,想收回,任延却已经含住喝了。喝水时仰着脖子,饱满的喉结上下滚动,汗顺着滑下。安问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像是替他擦去汗,指腹却停留在他喉结处,感受着任延的吞咽。

    任延没有吃惊,但动作显然顿了一顿。他再度喝了一口,单手按下盖子,另一手扣住安问为非作歹的手。

    刚刚喝水时静垂的眼睫微掀,眼神似深潭,墨色浓稠,偏偏又似狼似鹰般,有着气定神闲的笃定。

    安问被他逮住,像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

    “别这样。”任延松开手。

    哪样?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没有做俯卧撑?”

    “为什么?”安问思考着,“因为你不愿意,不喜欢被起哄出风头。”

    “还有呢?”

    “还有……”安问的思考慢了下来,“还有……因为知道我不愿意。”

    “不止。”

    “不止?”安问抬起眼眸,等着他的下文。

    “你躺在我下面,我会硬。”任延轻描淡写地说。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一件令安问的世界爆炸的事。

    ?第三十五章

    “你躺在我下面,我会硬。”任延轻描淡写地说。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一件会令安问的世界爆炸的事。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得任延脸撇向一侧。他眸色一深,用舌尖抵了抵微破的唇角,一股轻微的刺痛像针扎,舌尖抿到淡淡的铁锈血腥味。

    安问不敢置信地站着,如被人骤然扔进了水中,他不仅不能呼吸,湖水灌入他的耳朵,令他的鼓膜和太阳穴都嗡声鼓噪着,浸透了空白的、茫然的噪音。

    他的嘴唇张了张,是“混蛋”两个字。

    任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变态,被安问打了,他不觉得折辱,被安问无声地骂了,也不想为自己申辩,心里微微觉得遗憾,遗憾安问不能出声,否则“混蛋”两个字骂出声,该怎么好听勾人?

    “打我干什么?”任延拿手背蹭了蹭唇角,果然有血丝。却是混不吝的语气。

    安问羞得发抖,不知道他哪来的坦然和脸面。他连打手语都觉得羞耻:“你耍流氓。”

    说了句毫无杀伤力的话。

    “这不是没有吗?”任延短暂地笑了一声:“怕当众对你耍流氓,所以干脆就没有做,怎么还打我?”

    真是强词夺理!安问瞪大了眼,手语慌乱磕绊:“你、你难道还要我谢谢你?”

    身体的反应却控制不了,他的目光条件反射地往任延的部位看去,又猛地闭上眼睛。

    任延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低了下来:“怎么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还好意思问!安问涨红了脸,又想揍他,这次却不容易得逞,反而被任延扣住了纤细的手腕,禁锢住了:“别闹。”

    安问蹙着眉,在敞着拉链的书包里找凶器,盼盼法式小面包一颗接一颗扔进任延怀里,焦黄的香蕉也被扔进任延怀里,还有什么?棉花糖劈头盖脸地砸,带着香甜的味道。

    任延被他的暴力行径砸得止不住地笑,笑得肩膀都发抖。

    再没有趁手的凶器了,安问落了下风,被任延将两手都扣住:“出好气了?”

    任延的日常生活很简单,除了上课,就是打球、训练,周末跟他和卓望道一起写写作业,偶尔打打游戏,开车兜兜风。安问实在想不到他哪来的时间去追人。

    任延在他身边坐下:“一直在跟他一起玩。”

    安问愣了一下,一直一起玩……不是卓望道,也不是他,那……只能是篮球队的队员了。正式训练开始以来,任延每天都要去体育馆打上两小时的球,周末参加跟对手学校的训练赛友谊赛,每天每周都见面的关系,难怪是“一直在一起玩”。

    安问很轻地抬了下唇:“那你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也许我们能帮你追他。”

    他可真虚伪,明明心里难受得要哭起来了,却还在假惺惺的说给他助攻。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恐同了?”

    “你……校表白墙经常有男的跟你表白,你很厌恶。”

    任延好笑地蹙了下眉:“什么?我没关注过表白墙,第一次用小号关注也是因为你。”

    “那……你不喜欢我碰到你,说我没有边界感,洗完澡不给我看,第一次睡醒我们抱着,你吓到滚下床。”

    “嗯……”任延回忆着,释然地笑了一下。

    确实。原来他从那么早就不自觉地对他有感觉了。因为对他有感觉,才会因为他与人相处时那一份不设防的无边界感而恼火、而烦躁、而紧张,潜意识里抗拒的是,“如果他对别人也这样,怎么办?”

    会不爽,会嫉妒,会想要将他藏起来,保护好。

    如果他够黑暗,心里有一头野兽自幽暗密林中踏出,这头野兽会想要将安问束之阁楼,会妄图给他扣上贞操锁蒙上面纱,将他高高地关在高塔之上,只有他能造访,能触碰。

    任延吞咽了一下,仰起头看着安问:“因为你让我紧张。”

    “为什么?”

    任延无奈地看着他。

    安问懵懵地,光束穿过林间,投射在他脸上,将他的天真照得如此澄澈透明。

    但是再圣洁的人,也随即渐渐地明白过来。越明白一分,脸上就越是红上一分。

    任延仰着脖子,喉结突出,咽动时微微滚动,图穷匕见:“你太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

    安问:“!”

    别说了!!!

    “换卓望道就不会,就算在他身上做两百个俯卧撑,就算洗澡时他过来给我搓背,我也都不会硬。”任延稍稍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嗯,有点恶心,承受不住。

    坦白到这个地步,任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问的神情。

    他只能慢慢来,先坦白自己喜欢男的,看他的反应,再一步步往下走。如果安问会被吓到、抗拒,就一步步帮他脱敏,如果还是接受不了,任延想,那就算了……个屁。继续脱敏。

    “你讨厌吗?”

    安问先点了下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

    安问点点头,手语重复:“不知道。”

    “觉得我是变态吗?”

    安问用力点头,神情委屈赌气愤怒兼而有之。竟敢对着我硬,你不变态谁变态?

    任延哼笑了一声:“那……你会不理我这个变态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安问。

    人会本能地远离危险,但如果危险本身就充满了令人不自觉靠近的魅力呢?安问心里的那只小白猫又开始翻肚皮了。

    安问用力抿着唇,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做激烈的斗争。末了,他脸热着,问了一个特别自恋的问题:“那你的意思,你喜欢我吗?”

    认真地看着任延,仿佛只要任延说一个“喜欢”,他就要在这个林子里把他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任延将他眼神里那头跃跃欲试的小兽看得清楚,失笑了一声,半垂下脸,唇角仍上翘着,“没有吧。”

    啊?

    安问一下子不自恋了,怒气冲冲地问:“没有那你硬什么硬?”

    安问摇头,嫉恶如仇似的瞪着他。幸而他没有真正的仇人,否则瞪得这样子可爱,恐怕无济于事。

    “那等我说完,回去再出好不好?”

    任延问着,两只手的大拇指温柔但强硬地顶开的安问紧攥的拳,捏着他的手心。

    他一时没回答,任延威胁:“不点头的话,就不放手,你想骂也骂不了我了,嗯?”

    安问在他昂贵的球鞋上踩了一脚,将手用力抽了出来。

    任延又笑,两手抹了下脸,继而将十指插入黑发中,看着AJ上被安问留下的黑乎乎的泥印子:“对不起,其实还没做好准备跟你说的,……我喜欢男的。”

    他又撒谎,他根本不喜欢男的,或者说,还没发现自己喜欢男的。收到的情书和约炮私信都被无视,不是没有好看的男生对他表白,也有像安问这么乖的,打球时给他递水手指擦到都会脸红,但任延的眼神从来都平静淡漠,居高临下时,恍如深潭般没有波澜。

    安问懵了:“你不是恐同吗?”

    “很正常,你让卓望道对一个漂亮女生这样,他也会有反应,这是身体本能,我控制不了。”任延挺无辜地说。

    safe!

    安问有了判断,一屁股坐回枯树干上,两手搭着膝盖,不知道是泄气还是松口气地比划着:“你吓死我了。”

    任延勾着唇,看着他眉心从微蹙到舒展:“你怕我喜欢你?”

    “要是你喜欢我,我们就不能当朋友了。”安问两手托住下巴,扭头去看任延。

    任延竟然喜欢男的。他自己就已经是男生里最好看最英俊最有荷尔蒙的了,竟然还要喜欢男的,还有什么男的值得他喜欢吗?

    纤长的手指缓而严肃地叙述着问题:“那你是在谁身上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

    任延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一个……不仅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的人,很乖,很单纯……长得很白。”

    原来任延这样桀骜的坏学生,也还是喜欢清纯挂的!

    不知道为什么,安问莫名地把自己对号入座了一下。

    虽然任延说的很笼统,但他这种对号入座也过于自恋,安问心脏都缩了一下,为自己隐秘的想法感到羞耻。

    幸好他一点都不乖,他都逃过好几次课了。

    但是……如此一来,不就证明……

    安问的手语渐渐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像是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所以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嗯。”

    “他不喜欢你吗?”

    “还不喜欢。”

    安问眨了下眼睛,把脸扭回来,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下巴轻轻地搁上,孩子气地看着树林里的蚂蚁走来走去。

    竟然还有人不喜欢任延。任延都喜欢他了,他竟然不给他同等的、更多的喜欢,甚至拒绝他。

    他可真厉害。

    安问乖乖地搭着下巴,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土里无聊地拨弄,心里被一种陌生的酸涩酸楚大雪般覆盖。

    ·

    再度启程,终于从密林中跋涉而出,来到了辽阔明亮的山顶草坡。

    任延没想到这座山的山顶会是这样的景致,盘错虬结的树根、泥泞的泥土、密不透风的尖锐树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草,遍野的花和旷野里的风,风里分明有海的干爽和淡淡的咸腥味。

    “我周末最喜欢来这里写作业。”安问在草地上坐下,顺手揪着草根:“被太阳晒着,但不热,因为有风。”

    他像上午出发时一样,如同给客人介绍房子般介绍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花园,但神情里已不复那么单纯的兴高采烈。认真探究的话,可以看出他强颜欢笑、强打精神的痕迹。

    任延想,他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安问给草茎打着结,一个接一个,眼睫静垂,安静专注不得了。

    一根草茎打完了扯断了,他才复又抬起头,拍拍指尖的草沫,比着干干净净的手语:“你喜欢他,平时怎么不跟他一起玩啊?”

    任延怔住,心里像被一只手抓了一下,以至于血液都无法通畅。

    安问一点也不在乎,还说要帮他追?往好处想,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同性恋,往最本质的方面想……是他对“任延喜欢别人”这件事,一点也无所谓。

    任延勉强勾了下唇:“不用,你不讨厌这件事就好。”

    安问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两边嘴角高高地扬起,眼睫也弯起来,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他还有问题呢,“你喜欢他,为什么要抱我?”

    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做噩梦了。”

    “亲我的脸。”

    “一样。”

    安问怔怔地,只剩最后一件事:“那你也不应该闻我的头发。”

    任延无声地笑了笑:“喜欢那股味道。”

    “你才是没有边界感的人。”安问指责他。

    只是随便嗅一嗅的话,当然没关系,但任延每次都揽抱着他的头,将鼻尖紧紧地抵着他。他无处可逃,乖顺地软在他手心和呼吸下。

    “对不起。”任延这回笑得有些狼狈,也许是察觉出了安问的不情愿,他的神情温柔下来,哑声说:“下次不了。”

    “我可以把洗发水推荐给你喜欢的那个人。”安问大方地说,紧紧揪住身旁的野草。

    “不用了。”

    安问点点头,但心底里仍然决定换一种香味。不必要是艾草味,但也不应该是任延喜欢上瘾的味道。因为任延不喜欢他,他身上不应该出现任延喜欢的味道。

    ·

    还剩最后一小时的路程,一路都在高山草甸上行走,太阳升至中空,明晃晃地晒人,任延撑开遮阳伞,将安问妥帖地安置在阴影底下。

    伞是兰琴因的,伞盖小,两人并肩着,胳膊擦到胳膊,安问立即往旁边挪开,让出一步的距离。

    “你不用这样。”任延把伞塞进他手里:“我不怕晒。”

    说完,他就自觉退出了伞盖之下,曝晒到亮至晃眼的烈阳中。

    安问独自撑着伞,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应该给“别人”的男朋友撑伞。

    但那个人又不喜欢任延,任延应该还不能算是他的吧。

    安问心里踌躇,脚步也走得心不在焉,眼睛看着地面,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冷不丁被草根绊了一跤,脚腕一崴,差点跪摔到地上,好险被任延扶住了。

    遮阳伞翻面仰倒在草甸上。

    “怎么魂都丢了?”任延心塞得几乎呼吸不畅,克制着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这件事有这么吓人吗?”

    安问摆摆手,就地坐下,揉着脚踝。刚刚扭了一下,似乎伤到了。

    “我看看。”任延捡起伞,递回给安问:“撑着,别晒伤了。”

    他半蹲半跪,将安问揉着的那只脚轻柔地抬起,放到自己怀里:“扭到了?”

    安问点点头,看着任延的动作。

    他是专业的篮球队员,自然有基本的处理手法和经验。

    “要把鞋和袜子脱了看看。”任延看着他的眼睛:“可以吗?”

    问完以后兀自笑了,“怎么好像我忽然成了变态?你怕我吗?”

    安问只能摇头,看着任延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鞋带,一截孔一截孔地挑松,直到鞋面完全松开,他才轻手轻脚地将之从安问脚上褪下。

    安问穿着白色的球鞋袜,刚一曝出来,就被晒得发热。任延顿了一顿,将他的袜子一点一点卷下,抽走。

    安问的脚指甲修剪得短而浑圆,脚趾白皙,趾间皮肤泛着粉。任延不敢看,将目光专注在脚踝往上,仔细检查,托住他脚底转了转,“这样疼不疼?”如此反复,最终确认了扭伤的位置。

    “我帮你揉一揉,可以缓解,但最好还是不要马上走路。”

    安问的脚被他托在两手中,穴位被轻柔按压,跟腱跟着他手中的方向轻轻活动舒缓。安问两手在身后撑着,趁任延低着头专注,偷偷地、反复地看任延的脸,从散落额发下的眉,到笔挺笔直的鼻子,再到微抿的薄唇。

    真奇怪,居然有人会不喜欢他。

    察觉到他的视线,任延抬起眼眸,手中动作却停住:“……怎么哭了?”

    安问脸上挂着眼泪水,不知道默默哭了多久,只知道他削尖的下巴上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砸落,吧嗒吧嗒滴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有这么疼么?”任延声音紧张得不得了,也不再敢轻举妄动。但安问的脚踝并没有红肿,无论如何,似乎也没有伤到这种地步。

    安问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试图擦干净眼泪,但擦一次,眼泪就掉一行,像西西弗斯般无济于事,直到把眼底和眼眶都一起擦得通红。

    任延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别擦了。”

    安问又眨了两下眼,安安静静地将脸扭向一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山顶草原和远处飘渺的云。

    ·

    剩下的最后半小时路,是任延背着他走的。

    安问的两只鞋子干脆都被脱了,用鞋带绑到了任延的书包带上,一边一只,随着任延的脚步而左右晃悠。

    经过平静的溪流边,山石奇峻,溪底的石子却如圆润,明镜般的一汪水倒映出安问悬空的纤瘦白净的脚。

    任延两手挽着他的腿,负重顺着草坡中一条隐约小径往上走,是很平缓的坡,但毕竟也是上坡,他却喘也不喘,问安问:“怎么这么轻?”

    安问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任延的肩膀上,脸颊与他颈侧的肌肤相贴。

    “这个时候又不避嫌了?”任延微微侧过脸,沉稳的呼吸中是漫不经心的戏谑。

    安问又不能回答他,问也是白问,两人在沉默中走到了山顶崖边,比预计用时慢了一个小时。

    果然是能看见海的,深蓝的海面被风卷起浪花,红色烟囱筒的邮轮缓慢地游弋,因为距离太远,参照物又那么宽广,因此看着如同停泊在海面未动。近海处,滩涂的三角小彩旗反射出一片闪烁的波光,从那边上岸便是匍甸县城的另一个乡了。远处连绵山脊上,白色风车如巨人驻守。

    安问光脚踩着落回地面,又被任延扶坐下。

    “你看到哪里了吗?”他拍拍任延的肩膀,指向内河的一片港口。

    “怎么?”

    “那里是国境线,从那边坐船靠岸,可以去另外一个国家。”安问报了个接壤的东南亚小国。

    任延头一次听说,内心一动,站起身眯眼远眺,内心辨认着福利院所在的乡中心位子,以及那个港口。

    乡中心是去往港口的路线之一。来的时候依稀听网约车司机介绍,在政府的规划中,荷花乡原本是可以靠着对外贸易来实现富裕的,但一重重的崇山峻岭,开发起来十分困难,反而成了一些犯罪活动的温床。在改开前后的这几十年浪潮中,这个港口给荷花乡留下的只有走私、偷渡这些暗影。在政府的重拳打击下,这些年的走私行为逐渐平息,但穷仍是穷了下去。

    任延坐回安问身边,不动声色地问:“你还记得当时是谁带你来的么?”

    “妈妈。”

    “还有呢?”

    “周叔叔。”

    任延温柔下来,不太确定地问:“你知道周叔叔跟你妈妈是什么关系么?”

    安问默了会儿,点点头。

    他是后来才猜到的。是姘头。周叔叔是妈妈的婚外情人,当然安远成也总是出轨,所以他们夫妻两个,实在是各玩各的互不耽误。

    琚姓少见,老宁市人或许还记得,曾经有一家老字号的金店姓琚,在时代的浪潮下,琚记金店传到了第三代,在市内有了一家气派的总店和三家分店。那时候的市场鱼龙混杂缺少监管,金店比任何店都要更讲究口碑、信誉、传承,琚记就是金字招牌,老宁市人的婚庆嫁娶、小孩足月周岁、老人祝寿,首选都是琚记。

    琚记没有儿子,唯有三个女儿,老琚记的掌门人要在女儿和女婿中找到坚实可靠的一对,来传承家业,发扬光大。

    这一对就是小女儿琚琴,和她的丈夫安远成。

    老掌门原本打算把财政大权交给小女儿,把经营管理交给女婿,这是他为了保证自己百年之后,琚记还姓“琚”的小小算盘。可惜小女儿总是要受宠些,骄纵些,懒散些,对公司事务没有那么上心,又极度信任拥有极强才干的丈夫。

    事情的走向与那个年代所有赘婿翻身的故事一样,琚记确实在安远成的运作下开疆拓土,开往全国、上市、国外买矿,规模远非当初的老掌门所敢想象,但琚记,当然也就不再姓琚了。

    安远成有雄才,私生活却风流,当初一起南下的三人,任五桥专一,卓立守诺,只有安远成女人一个接一个,私生子散落遍地,长到成年,到处冒出来认爹要权,琚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走安问的。这之后,原本的长姐二姐两房也一起出来搅局,公司内争权夺利一地鸡毛,残酷可笑得就连远在美国的崔榕和任延都有所耳闻。

    事情的尘埃落定,是安养真以“嫡长子”的身份回国。而安远成年过五十,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收收心,跟最为貌美、低调、懂事、不争的林茉莉结婚了。

    只有安问和琚琴的下落不明,成为这个家族中没人敢问、没人敢触碰的秘密。

    “阿姨把你带到这里,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你还记得么?”

    安问在大太阳下眯着眼,望着蔚蓝的海平面。

    “她说三天以后回来。”

    “还有呢?”

    安问笑了笑,轻微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想过太多遍,梦过太多遍,所以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是自己编的,还是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一下子记得她穿的是墨绿色的旗袍,一下子是黄色的玫瑰旗袍,记得她跟我说什么,又觉得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她有没有跟那个姓周的在车上聊什么?”

    “没注意。”安问歉疚地抿抿唇,“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一路上睡了又醒,只觉得很远,只记得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再见。”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任延无法克制,双手捧住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有别人对不起你。”

    刚刚才哭过的眼睛似乎又被海风吹红了,安问眨了眨:“我好累,可以靠你身上睡一会么?”

    任延往他身边坐了些,双手撑着,将肩膀让给安问。

    安问看着船,并没有闭眼睡觉,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语:“我总是跑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船是来找我的,你会不会从船上下来。”

    任延静了许久,指尖总觉得空,直到轻轻地揽住安问的肩膀,那股令他感到失落的空才消失了。

    “我来了你也认不出我。”

    安问笑了笑:“怎么会?我第一天见到你,你就知道你像任延,只是你打架,我觉得任延不会打架。但是……如果任延长成这样也不坏。”

    “是为了帮卓尔婷,平时不经常打架。”顿了一顿,“偶尔。”

    安问没应他,绵长的呼吸落在任延的颈侧,温温热,如清风。

    “你心里的任延不会打架,还有呢?是不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我都跟你心里的任延没有关系,除了脸总算没让你失望。”

    任延垂眸看他,不敢轻举妄动,身体僵着,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唇,揽着他的那只手从肩膀移开,在安问熟睡的脸上滑了滑。

    “如果是那个任延告诉你他喜欢男的,你会不会希望他喜欢的是你?你还会不会怕他?”

    ?第三十六章

    安问睡着了,并没有听到任延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即使有任延为他撑着伞,苍白的眼皮和双颊也还是被太阳晒得发红,让人忍不住想触碰。任延如此想,便也如此做了,曲着手指,用指侧和手背反复地蹭着他脸颊的滚烫和滑腻,指腹拨弄他茸茸的睫毛。

    安问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似乎要转醒。任延停住动作,等着他起来再扇自己一巴掌,但安问没醒,也许是昨晚休息不够,竟然又沉睡了过去。

    任延揉捻住他小小软软的耳垂,揉了一会儿,偏垂过脸,对他额发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再睡下去亲你了啊。”

    安问一无所察,只是皱了下眉心,在任延颈窝里蹭了蹭,靠得更舒服了些。

    任延的身体和动作都停顿住,心里告解,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做坏事了。会不会遭报应?

    他低下脸,嘴唇轻轻地在安问鼻尖停留。他的鼻尖挺翘,有一个上翘的弧度,看着乖巧而俏皮。

    想到还没正式见面前,安问教他辨认自己,“鼻侧有一颗小小小小的痣”,任延不由得轻声失笑起来。鼻翼左侧那颗小痣被太阳晒得粉红,只有最亲昵的姿势最亲密的距离才能看见。

    连番的动静,睡得再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安问迷迷糊糊地想着“谁乱摸了?”,不合时宜地睁开眼睛——

    又刷地闭上了。

    小时候亲过任延。

    因为电视里都是那样演的,虽然保姆阿姨不让他看,一演到亲亲,就捂他眼睛,但安问还是无师自通,从阿姨宽大粗糙的指缝中头看了个一干二净。哼,不要以为四岁的小朋友就是小白痴!

    “你让我亲一下。”

    “为什么?”

    “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白痴。”

    “干嘛骂我白痴?”安问觉得好冤枉。

    “那是男的跟女的,你见过男的亲男的吗?”任延用手指戳戳他额头。

    “那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倒也不会。”任延磕绊了一下,心想这个小东西思路怎么这么灵活?

    “那你让我亲一下。”

    “你去亲琪琪去。”

    “我知道了,你肯定被别人亲过了。”安问沮丧下来。

    “什么?”

    “电视里都是一个人只跟一个人亲的,被另一个人亲就会死。你被别人亲过了,所以不能让我亲。”

    “……我确实不该跟四岁的人玩。”任延怀疑人生,决定离开小区的这片儿童乐园,最起码,不应该在这个滑滑梯旁。

    蓝色的滑滑梯被太阳照得像波浪,六岁的任延应该去玩游戏机,而不是在这里听四岁的安问胡言乱语。

    “我没被别人亲过。”任延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糖,亲手剥好糖纸,“张嘴。”很不温柔地塞进安问嘴里。

    “唔……干*&¥%嘛?”含着糖,讲话含含糊糊的。

    任延把眼睛闭上,不耐烦:“怕你没刷牙!”

    叭唧。

    嘴唇上被印上一个带有糖果香气甜味的亲亲。

    任延涨红了脸,猛地推开安问:“谁让你亲我嘴了?”

    他只打算勉为其难地让他沾一下侧脸!

    安问被他推得后跌一步,啪嗒一屁股墩摔坐在滑梯沙坑里,糖果往嘴里一骨碌,糯糯的牙齿咬到舌尖——

    傻呆呆地愣了一秒。

    “哇唔——”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那一天,任延从傍晚哄到天黑,还没把人哄好。

    回忆随着海风柔荡,明明是摔得可疼的记忆,却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午后变得带有糖果香气。

    安问心想,那时候亲你你不要,还推我,现在又来偷亲我。

    哼。

    ·

    回程的路上怪怪的。

    安问脚伤不严重,想自己走,任延不让,一路背着他顺着草坡下山,直到要进入陡峭的林间,他才把人放了下来。

    他体力好,背着一个一米七六的少年也不觉得吃力,安问两手勾着他的脖子,侧过脸去,鼻尖抵着任延的脖子。

    很痒。

    “别闹。”任延命令他,偏了偏头想躲开。

    安问一边用鼻尖恶作剧地追着他蹭着他,一边在他眼前打着孩子气地手语:“就许你闻我,不许我闻你?”

    任延反复深呼吸,试图跟他讲道理:“睡醒一觉你就不怕我变态了?不是要跟我保持距离吗?”

    安问的手语斩钉截铁:“不保持。”

    任延站停,“我喜欢男的这件事,不是让你很失望吗?”

    “你考不进A班更让我失望。”

    任延失笑了一声,托着他的屁股将人往上抬了抬:“抱好,别往下滑。”

    安问肩上还背着书包呢,觉得真是沉得要死,问:“怎么书包这么沉啊?”

    任延想起来:“一把泡泡枪,一把太阳伞,两罐啤酒……忘了喝了。”

    安问嫌沉,任延便把他放下,两人就地席地而坐,决定把啤酒喝光。

    “你以前喝过酒么?”任延起开拉环,却没有马上递给他。

    安问听着气泡泛起的细小声音,闻着啤酒花的香味,舔了舔嘴巴,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到底喝没喝过?”

    安问郑重地点头,伸长手去抢:“渴了。”

    只是区区一罐啤酒应该没关系吧?没有人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的,只听养真哥哥说思源路上叶家唯一的小少爷酒量差,几乎是沾酒就倒,因此什么宴会都从没人敢给他敬酒。这种一杯倒的人,一条思源路上有一个就够了,他总不能是第二个!

    任延看着他捧着啤酒,明明是小心翼翼又生疏的模样,却偏偏要装出老练的样子,仰起头满不在乎地灌了一大口——“噗——咳咳咳!”

    呛着了,也难喝到了。

    任延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笑着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将啤酒抢回来:“拉倒吧。”

    “我可以。”

    “咳——”任延剧烈咳嗽起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被背后的香樟树抵住。

    安问目光里浮现疑惑:“你怎么站都站不稳?”欺身而上,话里有话地暗示:“嗓子疼。”

    任延一整天不知道深呼吸了几次,只觉得深呼吸的效用似乎是越来越低了,他眸色一暗,嗓子也跟着哑:“怎么舔。”

    安问指指自己漂亮的喉结,将唇凑近任延唇边:“求你了。”

    任延艰难保持冷静,试图跟他讲道理:“我舔不到你嗓子——就算接吻也不行——就算可以,也不能帮你止疼。”

    我操,他在说什么?

    醉酒的人没有常识,安问疑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解决办法明明很直观,为什么会不管用?

    任延:“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安问掰着手指头,做一道并不存在的数学题。省联赛压轴大题不在话下的小天才,算了半天没算明白。

    任延说出这句话时都有点脸热:“这种药……十八岁才可以。”

    “啊。”安问泄气,“好吧。”他两手捧起任延的右手,将他的食指分了出来,“那你给我揉一揉。”

    “干什么?突然的叛逆?未成年禁止饮酒。”

    安问擦擦嘴,若无其事地问:“你喜欢的那个人,也乖到没有喝过啤酒吗?”

    任延就着他刚刚喝过的罐口继续喝,唇微张,安问看着他抿住了自己刚刚含过的地方。

    又想起唇上的柔软和呼吸里的气息。

    如果是完全的接吻,口腔里应该会被任延的气息彻底占据吧。他会把舌头伸进来吗?好喜欢他的味道。

    安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眸色是那么深。

    任延喝完了那听,将薄薄的铝罐在手里捏扁,“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安问垂下眼眸:“只是好奇。”

    “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好奇我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任延双眸盯视着他。

    “都好奇。”安问潦草地说。

    “我说过,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安问抬起脸,被晒得透明的脸上是一股天真的倔强和不服气:“那为什么不直接喜欢我,要喜欢跟我同一个类型的?”

    他是认真地发问,眸色里一本正经,像是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

    任延被他问愣,倏尔扬唇笑了起来:“对啊,为什么不直接喜欢你,反而绕远路去喜欢一个跟你同类型的?”

    安问推了下他的肩膀:“问你呢,干嘛问我?”

    任延不知道为什么笑个不停,被安问推了,身形歪了一下,干脆便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抬眼看他:“你说呢?”

    他笑得好混蛋,安问蹙了下鼻子,抿着唇,我怎么知道!

    “那要是我直接喜欢你的话,你允许吗?”

    ?第三十七章

    允许吗?

    安问的脑袋里晕晕乎乎地萦绕着这三个字,下山的时候被任延紧紧牵扶着,手心与手心紧密相贴,但他还是踩得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下一步就会踩空滚下山去。

    任延被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半笑着问他:“是被我吓的,还是喝醉了?”

    安问迟钝地眨眨眼,在密林间泛着晦沉金石色的瞳孔微微涣散聚不了光。

    任延笑得差点从坡上滑下去:“我天,你真的一杯倒啊?”

    “一杯倒……”安问揉揉眼睛。

    任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倏尔手指不受控制地用力,一把攥住了安问单薄的掌心:“你……再说一遍?”

    “允许吗?”安问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目光看回脚下的路:“下山了,天黑了。”

    头晕眼花中,他全身心都依赖在任延与他握着的那只手上,见他愣着不走,回头扬起唇:“走啊,延延哥哥。”

    延延哥哥。

    他的延延哥哥快一头栽下山了。

    任延抹了把脸,目光古怪地盯着他,浓黑的眼底翻滚着安问根本看不懂的情绪。

    “你不会是……精神分裂吧。”

    “神经。”安问对答如流。

    “再叫一声。”

    “什么啊?”

    任延咳嗽一声,高冷而不自然地说:“哥哥。”

    安问:“哥哥。”

    “再叫一声。”

    “哥哥。”

    “再叫。”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一路从山腰叫到山底,安问嗓子都叫哑了,沙甜得令人心动且怜惜。他觉得嗓子疼,转过身去勾着任延的手指,扬起巴掌脸看他:“我嗓子疼。”

    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下山给你买水。”

    安问:“给我舔一舔。”

    揉喉结……?

    任延忍耐了一下,装直男装正经装正人君子:“你哪里听来的邪门歪道?走快点,给你买水喝,回去让兰院长给你泡点胖大海或者菊花茶。”

    安问清冷地依赖地仰视着他,不说话。

    僵持不过数秒,任延的食指指腹揉上少年的喉结。起初那么轻柔,不敢用力,却在他越来越深的眸色下失去力道,变得恶劣起来,充满着凌驾于安问的掌控。

    安问高高地仰着脖子,他脖子修长白皙,刚发育好的喉结漂亮地缀在上面,阖着的眼眸轻轻颤抖,被林间最后的余光照成淡金色。

    姿态未免太像献祭,像羚羊把脖颈献祭给雄狮,而雄狮不吃,只是恶劣地玩弄。

    ·

    回到熟悉的乡里时,已经是日暮时分,道路尽头出现早上买啤酒的便利店,任延牵着安问到柜台前,自然而然地问:“想喝什么?”

    安问打了句手语:“水。”

    任延凑近他,声音低低的:“不想说话?”

    安问歪了下脑袋,看着柜台后的女人,张了张唇,但嗓子如同被堵住般,一个字都发不出声。

    他的窘迫显而易见,任延捏住了他的手,俯近他耳边一声一声安抚他:“不说了,没关系,不说了。”

    女人不知道他们在沟通些什么,眼睛只盯在安问polo翻领下的脖子:“被蚊子咬了?怎么这么红呢?”

    安问闻言,下意识地抬起手触了触,耳边听到任延淡漠淡定的一声“嗯”。

    买了水和喉片,两人出小卖部,任延拧开瓶盖后把水递给安问:“是不想跟别人说话,还是在别人面前没办法说话。”

    田埂小径上远远近近的都是农忙而归的村民,扛着锄头吊着水壶,见到安问,客气地寒暄,还是那老三句:“回来啦?出去玩啦?吃晚饭了没?”

    安问只管点头摇头,丝毫没有见到想开口的尝试。

    任延心里有了观察和判断。

    安问眼皮又颤,小动物般哼哼,叫他:“任延。”

    海浪声那样远,在山顶的旷野中,任延以为自己幻听。

    这是安问的声音。

    沙沙的,带着一点久未开嗓的沙哑,但很甜,甜得撩人。

    明明应该立刻喊醒安问问他为什么梦里可以说话,但任延不能,因为他可耻地硬了。少年人的热血总是失控,他的身体不由自己的意志做主,而被安问短短的“任延”两个字牵动。

    气血翻涌的感觉并不好受,任延紧闭上眼,调整了下两腿姿势,运动长裤的布料摩擦,带来最直接最微小的刺激。他深深地呼吸,喉结咽动,反应过来时,手几乎像有了自主意识,已经滑向了安问的腰臀。

    “草。”任延松开手看着掌心,低骂了一句,像在骂一个不受大脑控制的不争气的零部件,“谁让你乱摸的?”

    到了福利院,厨房里炝炒味浓郁,小朋友都在自由活动,卓望道试图用至高无上的数学征服一根藤上七个娃,正如早上任延用人体旗帜征服他们一般,但葫芦娃们显然不为所动,挨个排队去挑战单杠,誓要练成神功。

    任延浅浅礼貌关心情敌的动向:“卓尔婷丢了?”

    卓望道:“洗澡呢,回来摘荷花,滚塘里面去了。”

    任延笑得幸灾乐祸超大声,卓尔婷拧掉淋浴头隔窗骂他:“笑屁啊混蛋!”

    “你俩去哪儿浪了?”卓望道怀疑地盯着他们,“一整天?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

    “我发朋友圈了。”任延懒散地回,“你没看到?”

    卓望道打开微信,明明就三分钟前发的,还好意思说。

    任延:「好天气,谢谢带我来看海」

    配图……操,卓望道瞳孔地震,竟然是九宫格?

    救命!他幻觉了?还是他做了什么该死的梦?这种梦是可以大白天做的吗?他有罪,他都没有资格晒太阳了!他怎么能梦到任延……眼皮悄悄地掀开了一道微缝,心里一紧,又赶紧闭上了。确认了,他的确梦到了不该梦到的脏画面!

    身体僵硬到了不自然的状态,但任延比他更僵硬,因此一时之间竟然没觉得不对劲。他复又垂眸看向安问,撑在地上的左手五指紧紧蜷着,留下暴露内心煎熬的指印,一息之后,他像是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之后,他抚住安问的侧脸,轻轻地亲了上去。

    想着的是一触即分,唇却压着安问的唇瓣停留了两秒,直到那股温热和柔软刻入心底。

    ……不是做梦?

    安问紧闭的眼不住颤抖,呼吸也暂停住。

    任延的气息、体温,扶住他脸的手,肌肤相触的触感,呼吸里的温度和独属于任延的味道,都鲜明得近在咫尺。

    任延……亲他?

    任延为什么要亲他?而且还是在有生理反应的情况下。

    任延?九宫格?一个连个句号都懒得打的朋友圈年更选手,发了九宫格?

    九张风景图中,有一张尤其醒目,是一个地面的影子。卓望道辨认了一下,破案了,是任延背着安问时,安问拍的,两人身影相连,安问探出拍照的胳膊纤细。

    下面点赞爆炸评论一屏滑不完。

    「老公你谈恋爱了?」

    「老公你说句话呀老公!」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好好的十一才过到第二天,我恨!!!」

    「延哥,早知道你这么纯,别说带你看海了,跳海都行呜呜呜!」

    「失恋了。」

    「emo了。」

    「是男的吧?我觉得是男的!」

    「男的还是女的给个准话求求你这对我很重要」

    「你他妈是真闷骚。」

    「我酸了,你有本事就官宣!」

    「@老邢,这有个早恋的,快拆散他们!」

    任延的微信几乎加了全校人。

    没别的,因为有一次他丢了学生卡,托卓望道在表白墙投了次稿,卓望道把他微信挂上去了,「重金悬赏,找到者赠男朋友体验卡一月」

    手机直接被好友申请搞到闪退死机。

    ……后来发现学生卡是被西西公主那欠爪子给扫沙发缝里去了。

    任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哪些是认识的朋友,哪些是莫名其妙加的,所幸他原本就很少分享私生活,迫于他高冷难惹的形象,那些人加了也不怎么敢戳他聊天,因此也就随他们去了,唯一不方便的是,每天早上都会收到几十条早安短信,跟宫里晨昏定省似的。

    评论区像大型团建破防现场,卓望道跟被电线缠住脚的麻雀一样,乐得抽筋得不行:“你怎么不澄清啊?”

    任延撇他一眼:“为什么要澄清?挺好的。”

    卓望道退出微信,任延:“点赞。”

    卓望道:“?”

    任延拧眉,“啧”了一声:“让你点个赞再走。”

    卓望道愣了一下,内心十分感动,心想我延即使拥有全世界,心里却还是最爱我。充满温情地回到朋友圈点了个赞,留言:「谢谢大家的祝福,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他一社牛症患者,好歹也加了半校的好友,留完这条言,任延的评论区彻底没眼看了。

    安问扒着任延的手,被最后一点落日晒得快睡着了,一个摇晃,被任延险险扶住。

    “困了?”他摸摸安问的脸。

    安问眼皮睁不开,只是点点头,忍不住想往他颈窝里蹭。

    “我扶你去睡觉?”任延的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安问已经偎着他彻底闭上了眼,呼吸里有淡淡的酒味。

    任延勾了勾唇,将他打横抱起,穿过走廊走向卧室。安问连一丝丝抗拒都没有,双手自觉地勾住任延的脖子。

    卓望道人都傻了。

    兰琴因闻讯而来,看到安问在任延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哭笑不得地问:“怎么回事?”

    任延负荆请罪:“喝了一点啤酒,没想到酒量这么浅。”

    “这孩子。”兰琴因俯身摸了摸安问的额头:“让他睡吧,晚饭我让老许留一点出来。”

    夜里起风,任延临走前,小心地为安问拉上薄被掖好被角,随着兰琴因走出房间。

    “我有一点问题想问您。”他简单地说了句开场白,请兰琴因借一步说话。

    气势桀骜的人一旦绅士起来,便更令人不好拒绝。兰琴因点点头,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她知道的也有限,在昨天晚上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安问以前喝过酒吗?”

    “没有。”

    “也没有喝醉过?”

    “没地方接触酒,他也没有零花钱,不会自己偷偷去买酒喝。”兰琴因补充说:“他很乖的。”

    任延笑了一下:“嗯,小时候也这样。”

    脸上浮现的温柔令兰琴因动容了一阵,笑道:“他一直想要你来,你知道吗?每个周末去山上看海,希望能有一艘船靠岸,希望靠岸的船上有你。”

    任延静了静:“我以为他早就已经忘记我了。”

    “怎么会?”兰琴因叹了声气,“刚在我这里的头几个月,他天天哭,天天等妈妈,后来渐渐明白了,妈妈不会回来接他了,就开始不说话,也不跟小朋友玩,一个人自顾自玩那些沙子啊,泥土啊,背唐诗。孩子们也会排外,也会报团欺负人的,问问小,不会打架,被欺负得狠了,就说延延哥哥会来保护他。”

    她看了任延一眼,笑意意味深长:“问问嘴里的延延哥哥,小小年纪就很酷,很英俊,会拉大提琴,学习也好,充满正义感,是问问心里的英雄,会从天而降。”

    任延谦逊自嘲地勾了下唇:“让您失望了,是不是感觉货不对板?”

    “怎么会,你没看到问问多开心吗?”

    “那您的意思是,问问是来了这边以后,自己渐渐地选择不说话的?”

    兰琴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我们也考虑过,问过医生……”她歉疚地看着任延笑了笑:“我能提供的医疗条件有限,去不起大城市看很贵的专家,安家人来接时,我也把这些情况跟他们说了……”

    “是不是因为哑,所以问问才一直没有被人领养?”

    一般来说,越小的、越健康的孩子越快被领养出去,安问五岁,是很容易被领养的年龄,何况他还这么可爱漂亮、聪明、有气质。

    “七岁那年,有一户美国家庭想领养他,不嫌弃他是哑巴。”兰琴因舒了口气:“是我老同学牵的线,对方来看过了,跟他玩了一下午,很喜欢他。他们在美国有很多产业,是有钱人,家里已经领养了三个孩子,是很成熟的领养人。”

    “什么?”任延怔住,语气里失去了冷静:“然后呢?他怎么没走?”

    “他不愿意走。”兰琴因的每根皱纹都浸透了难以言说的遗憾和怜悯:“他说要等妈妈……

    “或者等你。”

    ·

    安问终究是没有起来吃饭,醉到这种程度,小朋友们挨个进来围观他取笑他,任延哄不了孩子,通通轰走了事。

    虽然睡得很深,但身边躺进人的感觉还是如此鲜明,更不要说纳入他的怀抱是如此炙热。

    安问迷迷糊糊地有了知觉,意识到是任延,翻身就想跑,被强行按住了。

    “嘘,十二点了。”任延让他枕自己臂弯上。

    太阳穴鼓鼓地跳,安问让自己清醒了一阵子,唇边被递上一杯水。他救命似的喝了,舔舔嘴唇。

    “还记得多少?”任延好笑地问。

    安问心里犯怂,摇了摇头,心虚地打着手语:“都不记得了……”

    “那好,我一件件说给你听。”任延慢悠悠地说,“首先,你说话了。”

    安问:“!”

    “说了很多,嗓子很疼,所以让我帮你揉揉……”顿了一顿,才好笑地说:“喉结。”

    安问:“……”

    “其次,你喝酒前我们聊的天,你还记得么?”

    安问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脸上发热。

    “你问我,与其喜欢跟你一个类型的,为什么不直接喜欢你。”

    安问想去捂他的嘴,心说那时候就醉了,要不然怎么可能有脸说这个!

    “我问你,要是我直接喜欢你,你允许么。”任延帮他一点点地补上细节,让他无处可逃。

    安问硬着头皮,手语打得飞快慌乱:“不允许不允许,你还是喜欢别人去……”

    任延挑了挑眉:“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我看不懂手语。”

    安问:“……?”

    “但我听到你说的了,”嘴唇压住安问耳朵,任延潮热的呼吸撩着安问的耳廓,低沉的声音直送入他大脑:“你说允许。”?

    第三十八章

    假期的五天在远足、给小朋友授课和写作业中度过。有安问和卓望道两个学霸带着,卓尔婷想摆烂都不行,何况原本跟她同一阵营的任延也莫名其妙转了性,一天天跟他最垃圾的一门生物死磕,用功得像是准备考清华。

    写完定时定量的作业和额外练习卷,吃完晚饭时,四个人就蹲坐在江边的堤坝上,对着秋日退潮的江面啃西瓜。今年夏天奇怪,台风一场也没来,雨也少,江流浅浅,露出长满长长青苔的溪石,即使是水深处,也不过及膝而已,清澈得可以看见灰色小鱼。

    闲来无事,两两打赌,看谁抓的螃蟹多。卓尔婷石头一掀,被条黄鳝吓得一屁股坐水里,干脆剥了衣服晾石头上晒着,自己下水深处游泳。卓望道难得是个好哥哥,问旁边浣衣妇这片水域安不安全,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暗流也没有深坑,小孩子也经常去那儿玩的,便放下了心,也跟着去游。

    安问把抓到的螃蟹一个个又给放了回去,看着他们横着钻进柔软的沙子底下,或者爬进石头缝里,临行前吐水泡泡,似乎是抗议。

    任延陪他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也不嫌枯燥,扔两罐啤酒在江水里冰着。安问总心痒,酒量越菜越想练,手里冷不丁被任延塞进一罐红色可乐,“未成年只能喝可乐。”

    安问单手起开银色铝扣拉环,在气泡声中“嘁”了一声,打着手语:“不喝就不喝,那你那天晚上说的我都不信。”

    什么开口说话啦,说什么允许你喜欢我啦,都不过是天方夜谭。他都忘记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了,医生也说是罕见的疑难杂症,怎么可能喝口酒就治愈了?

    任延不反驳,如同狮子对待羚羊般耐心十足,只是点点头,笑着说:“好,那就不信。”

    几个人如此优哉游哉半玩半学,如同回到了小学时代。五号回宁市,郑伯开了车亲自来接。之前已经听安问提起过三个朋友都在这儿,他特意申请换了公司的商务保姆车,到了地方将就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启程。

    任延客气寒暄,问郑伯回去含饴弄孙,这个假期是不是很开心。郑伯多聪明,一听便心里咯噔一声,自知自己失职失责在先,收敛了老人做派,讪笑着感谢安问放他回去,说早知道一路上这么折腾,说什么也要亲自送来的。

    “正常的哑巴也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是有声音,只是无法表达。”

    郑伯是管家,虽说衣食父母是安远成,但显然更衷心于管家的林茉莉,也更看她脸色。他脸色难看,但还是连声说着“是是是”。

    安问并不知道任延私底下为他出了头,只觉得郑伯第二天拿行李时对他过分的热心客气,生怕他一根手指头累到。他原本就觉得郑伯挺和善的,并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老油条来说,和善温和与偷奸耍滑之间并不冲突。

    保姆车座位宽敞,按理说安问该坐第一排,但卓尔婷吵着说自己晕车,卓望道便陪着她坐到了第一排,把后面位子让给了任延。三人先上车,剩安问还在和福利院的小朋友、护工一一道别。

    兰琴因年级大了,其实早就想颐养天年,但这样烂糟糟的福利院又有什么人能来接手?只好忍着心焦和憔悴维系着,再一次送给安问,她忍不住不停地抹着眼泪。

    “下次再见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叹了口气,双手捧着,反复摸着安问的脸。

    “哦,兰院长。”安养真点点头,“她人很好,不过年纪大了,有点力不从心,我在考虑怎么帮帮她那个福利院。”

    任延目光停在他脸上,半晌勾了勾唇。他知道安养真在故意东拉西扯。

    “兰院长是怎么跟你们说安问的病的?”

    他开门见山的程度让安养真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了笑:“这么直接啊。”

    都是在美国长大的人,任延很西式地半摊了下手,表示洗耳恭听。

    “发烧了,乡下诊所能力不行,延误了时间,所以声带烧坏了。”

    佣人送茶上来,安养真抿了口茶,脸上带有遗憾,让人看不穿是真是假。

    经年的劳作,她的手心布满破碎的厚茧,摸起来如同一张浸水里揉皱了又被晒干了的碎纸,似乎摸一摸,便会扑簌簌地掉下碎末。

    安问低下头眨了眨眼,忍着红眼圈对她笑,“等我好好赚钱给你们换校舍,还有,李老师那里也记得帮我带好,就说下次等他在家时再去看他,告诉他我成绩特别好,一定会考上清华跟他做校友的。”

    兰琴延忍着泪眼认认真真地读着安问的手语,扑哧一声带泪地笑了:“好,好。”又递给了他一包用蓝色花布包着的东西:“上次走得急,没收拾出来。”

    车子已调好了头,安问没来得及看便上了车,扶着车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见兰琴因和赵叔、许伯、雅仙阿姨都站着,身边小朋友乖巧地排着队,挥着手送他。电动车门缓缓合上,在目送中离去,身后传来隐约齐声的背诗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卓尔婷最感性,呜呜呜缩着膝盖哭得跟傻逼一样,让卓望道想哄都不知道怎么哄。

    郑伯安慰:“喜欢的话以后就常来玩一玩。”

    卓尔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太辛苦了,再也不来了……”

    没把几个人笑死。

    安问跟任延一起坐在后排,收拾了一下心情,一层一层拆开蓝布。

    卓望道往后面探头探脑:“什么啊?好吃的吗?桂花糕吗?还是绿豆糕?还是豌豆黄?”

    任延:“……”

    蓝色花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任延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安问嗖地一下盖住了,像藏什么一般紧紧捂在了怀里。

    “什么?”

    安问一个劲地摇头。

    任延:“……情书?”

    安问:“!”

    安问:“……不怎么乖的。”

    任延笑意更深:“乖的?”

    卓尔婷:“……”

    这就没戏了不是吗?

    安问眼睫垂得更乖:“比较强势的……”

    任延抿了下唇,撇过脸往窗外望了一眼,待压下高扬的唇角,才复转过脸来说:“比较被动害羞的。”

    卓尔婷:“?”

    行,彻底没戏。

    安问怀疑自己脸红了,否则怎么会烫得厉害?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身材好的。”

    任延目光始终懒洋洋地停在安问脸上,温柔深沉的视线,偏偏灼人。

    “身材好的。”总算大发慈悲翻译对了一句。

    卓尔婷掐指一算,四个条件只符合一条,拉屁倒吧。但是任延这逼的笑怎么越看越混蛋呢?安问又没对他表白,他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干什么?哼,你特么连性别都不对!

    胡闹了一阵,车子也终于开出了乡村土路,在平稳的行驶中,几个人陆续睡了过去。

    安问在微信里犹豫了半天,给任延发微信。

    小问号:「不许对号入座。」

    任延:「不敢。」

    小问号:「我说的不是你。」

    任延:「明白。」

    明白,那你笑什么!安问瞪起眼,任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只好把耳机塞到安问耳朵里,垂目低声:“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多想。”

    耳机里放着手风琴的悠扬琴声。

    长达五个小时的路程,安问终于还是靠在任延的肩上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郑伯先送卓家兄妹回家,想着之后是不是送任延,没想到任延却刚好要去安家。到了思源路,安远成一家也刚好从机场回来,林茉莉亲热地揽过安问的肩:“累吗?回去开不开心?你走了这几天,妹妹一直吵着想你呢。”

    她说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找了点关系提前知道了性别,正是她和安远成想要的小女儿。安问被她拉着嘘寒问暖,一边分神找着任延,不知道他过来是干什么,却看到他跟安养真走到花园。

    “怎么突然想到去找问问?”安养真吩咐佣人泡茶,请任延在遮阳篷下坐下喝茶。

    “没什么,卓望道说想去找他。”任延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这次过去刚好跟院长聊了聊。”

    任延知道他在撒谎,但没有戳穿,而是耐心十足地问:“有带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病得太久,已经没有办法。”安养真笑了一下,“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努力学手语,沟通起来已经很顺畅了,问题不大。”他甚至开玩笑:“怎么,你觉得哑巴是什么了不起的残疾,怕他以后追不到女朋友?”

    安问正好跟林茉莉寒暄完,一边跟安远成汇报着自己在福利院干了些什么,一边陪着他往后花园走来。安远成人过中年风度不减,面对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彼此都有些拘谨,但显然都在努力让对方舒适。

    安养真看着,站起身相迎:“我听说尔婷也去了,怎么样,觉得尔婷漂亮吗?”

    任延一看他神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纵然克制着,脸色还是难看了下来,偏要装大方,挤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问问:“你写给女孩子的,还是女孩子写给你的?”

    “肯定是问问写给女孩子的。”卓望道添柴火,“问问你就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卓尔婷也跟着竖起耳朵,话里有话地哼哼两声:“总不能是喜欢男的吧。”

    郑伯抬起脸,从后视镜里望了他家小少爷一眼。安问神情紧张,摇了摇头:“喜欢女的。”

    在场的只有任延和郑伯会手语,任延没吱声,莫名地拒绝翻译这句话。郑伯只好说:“问问说他喜欢女的。”

    卓尔婷噌一下来了精神,扒拉着椅背,整个人半蹲坐到皮椅上,几乎是反着坐了,也不嫌头晕:“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我……”安问的手语慢了下来。

    任延从后视镜里与郑伯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平静淡漠,但微压的眼睑下是意味深长的警醒,郑伯立刻反应过来,将视线后视镜里移开,笑了一声自然地说:“我还得开车,延延来翻译吧。”

    “快说快说啊!”卓尔婷心花怒放,觉得天晴了雨停了她又行了。

    任延低笑了一声,支着椅背的手抵着腮,姿态懒散地转向安问:“说啊,喜欢什么样子的?”

    “喜欢……高的。”

    任延:“矮一点的。”

    安远成哈哈大笑:“尔婷不错,就是叛逆了些,我们问问恐怕招架不住!”目光转向任延:“延延辛苦了!问问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任延岁数不大,对同龄人有他的桀骜,对长辈却也自有气度,应付起来尊敬又从容。他目光在安问脸上流连一秒,看着安远成抬起唇角:“既然安叔叔放心,刚好有件旧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哦?”安远成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牛饮尽了,“你讲。”

    “之前不是说上学路太远,所以让问问住我们家么?”任延云淡风轻地询问,“这件事现在还作数吗?”

    安远成愣了一下,爽快地笑:“这可不是我说了算,得是你和问问说了算,榕榕不是说你不乐意?”

    “我乐意。”任延简洁的三个字。

    反倒是安远成被噎到,仿佛没料到他这么直接,笑了一声,转向安问:“那问问?”

    任延和安养真的目光亦转向安问。

    安问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手扶着大理石圆桌沿,掌心潮潮地出着汗。

    任延看着他的眼睛,再度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语气礼貌,但莫名地让人觉得他气定神闲,势在必得。这样的势在必得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因为里面没有炫耀、轻浮的成份,反而令人信服,不自觉地便想跟着他的步调走,不自觉地便想顺他的意,让他开心,让他舒服,让他喜欢自己。

    安问十七岁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被征服这一件事,也会让人心底泛氧。

    他琥珀色的瞳眸转向任延,与他的目光静静地交汇,继而点点头。

    “愿意。”

    ?第三十九章

    别人的十一都是放假过节,崔榕和任五桥倒是忙出了新高度,崔榕因为行业原因三天两头往国外跑带项目,这会儿又被放逐到肯尼亚看大河马龇牙,任五桥则是因为跟一外市龙头国企联合开发的楼盘出了点岔子,他已经在外地忙到连胡子都没时间刮了。

    任延在家庭群里开了个群聊视频,简短地通知了安问要过来长住的打算,崔榕那边太阳高悬,身上披着跟吉利服似的黄色迷彩,高倍摄影镜头炮似的扛在肩上:“行啊,我没问题。”

    任五桥干脆就同时还在电脑上开视频会,在那头点了静音后才跟任延这边说:“你看着办,我先下了。”说着便退了出去。

    任延看着他妈的全副武装,淡淡地问:“你到底是去工作的,还是去玩儿的?”

    崔榕隔着屏幕拿手指头点点他警告:“妈咪的事你少管,挂了,哎——等我回来再搬,你弄不好。”

    任延“嗯”了一声,挂断视频,想了想,给崔榕下最后通牒:「项目忙好了就别在那里贪玩,三天内回来。」

    崔榕:「干嘛?」

    任延想了想,放下身段三个字:「想你了。」

    崔榕看着这三个字,咵嚓一下差点把二十几万的镜头给砸了。

    崔榕:「我看出来了,你是非常迫切地想我回来帮问问搬家。」

    任延挺认真地回:「上学路远,他睡不醒。」

    崔榕心里欣慰一下,心想任延总算开始学会关心人照顾人。

    ·

    节后的早自习注定是属于补作业的,小组长到处催交作业,作为学渣班,十五班发挥稳定,果然每张课桌上都在生死时速抄答案,整个教室人仰马翻。

    生物课代表周毅然搜罗了一圈放水了一圈,到了任延这儿,自动止住脚步折返了。

    众所周知,任延不写作业,尤其不写生物和化学,他可不想自讨没趣吃一嘴闭门羹。

    周毅然拉开椅子坐下,在本子上登记没交作业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任延——没办法,都写出惯性了。只是“延”字刚写了一半,桌角被放下一本习题册,跟别人的比起来都要新很多。

    一只指骨分明而修长的手,在封面上轻压着点了一下:“交了。”

    周毅然笔尖停顿,茫然地抬起头来,哽住。半晌:“啊?”

    周朗罚球,篮板下两队队员还未卡好位,便看到任延对谭教练举了下手。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三分钟,双方比分相差二十,在所有人都力竭的情况下已经不可能翻盘,任延摘下护腕:“受伤了,让替补上吧。”

    谭教练点点头。他很满意任延今天的表现,拍了拍他浸透了汗的肩膀:“好好休息。”

    安问刚下到一楼,顺着环形走道走了几步,被任延堵了个正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面色黑沉的任延,他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不是害怕,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感到未知的紧张,……又感到期待。

    任延一步步走近他,旁边就是更衣室,他拧开门,将安问一步步逼进更衣室内——反锁。

    安问打着手语顾左右而言他,脸色很白:“你、你怎么下场了?比赛结束了吗?”

    任延表情很淡:“我说我交了。”

    周毅然:“!”诚惶诚恐地翻开封皮看了一眼,真的写着任延的名字!“好的好的好的……”他点点头,赶紧把名单上任延的名字划掉涂黑。

    等人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周毅然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受宠若惊。

    任延……写生物作业了?不会是演的吧?课代表偷偷翻了翻他的作业本,前面崭新得能挂咸鱼九九成新,翻到十一要写的那几页,“我去,真写了啊……”

    “死了死了死了,化学来不及了……”严诗雨一边哭一边奋笔疾书:“都忘了抄不到安问的作业了呜……”

    她身旁的课桌空着,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像是没人坐过。任延回到座位,在微信里看到安问问他:「作业都交了吗?」

    任延回了个「嗯」,安问像夸小朋友,「好棒」。任延忍不住失笑了一声,「别招我」。安问那边偃旗息鼓了,估计在脸红。

    早自习快结束,钱一番进来调整座位。任延月考进步,加上安问去了A班,钱一番大发慈悲,让任延回了教室后排。任延抱着书,单独一个人坐,前面是学习委员时习之,人如其名,成绩不算特好,但均衡,尤其学习态度好,每堂课的笔记都抄得整整洁洁的。

    离上课还有一阵子,时习之本来在眉飞色舞讲假期在海边玩摩托艇,冷不丁肩膀被任延点了下。

    时习之跟他不熟,新同桌林松松是熟的,紧张而狗腿地问:“怎么了延哥?是不是吵你睡觉了?我们轻点儿?”

    任延:“你的化学课堂笔记,能借我抄一下吗?”

    时习之:“啊……???”

    队员齐声喊“收到”。

    这十名都是正式队员,并没有把第二梯队的替补候选算上,其中一队里,任延和楚天辰是首发,二队里则有周朗、齐群山和裴正东三名首发。从阵容上看,一队是要吃亏些的。

    一队先解散,谭教练留下了二队,不知道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让几个队员都很惊讶,周朗首先爆发出一声:“什么?”

    谭教练人儒雅,但笑起来让人心理压力很大:“你有什么想法?”

    周朗噎了一下:“没有。”

    任延已经在场内做热身。队内日常训练没那么严,可以穿自己备的运动服,他向来是黑色宽松T恤,跟批发似的,每天都不变样,完全没有偶像包袱。一队套红色马甲,黑红配,倒跟他脚上那双最钟爱的AJ复刻是同一个配色。

    胯下运球转身过人跃起投篮,三分空心入篮,女生们控制不住地尖叫。任延已经习惯了这些分贝,他打起球来很专注,并不会被这些旁骛分神,但今天心里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抬起眼眸,往二楼过道上看了一眼。

    安问刚想走人,被任延的目光锁住,身体如被下了咒语般无法动弹。他紧紧扶着栏杆,只觉得丢脸得脸皮发麻。

    任延歪了下脸,勾着唇的模样痞气得很,继而吹了声口哨。

    “我操……”卓望道耳朵都快被尖叫声震聋了,“他今天发神经啊?’

    任延:“现在不方便?那等你方便……”

    “方便方便方便!”时习之点头如捣蒜,从桌肚里扒拉出化学笔记本,哗啦啦翻着页,声音都有点紧张发抖:“那个……我们现在学到……”

    任延很浅地勾了下唇:“我知道。”

    学习委员没话了,任延戴上度数不高的银框眼镜,低下头去认真抄着笔记,时习之跟林松松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一个:“卧槽?”

    ·

    节后假期综合症泛滥,刚到第二节课教室里就已经昏昏欲睡,刚好还是钱一番的数学课。钱一番快把黑板拍烂,也叫不醒台下头一点一点的学渣们。心里不爽就想找人出气,钱一番把粉笔习惯性地一折,在黑板上点了点,习惯性脱口而出道:“任延!上课不好好——”

    话说一半,哽住了,发现任延戴着眼镜听得认真,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课本和笔记本,目光清明。在教室后排一众看小说打瞌睡传纸条的男生中,简直清新脱俗鹤立鸡群。

    全班同学都看着钱一番,钱一番卡了半天壳:“……这道题你上来写一下!”

    按正常规律,任延会连起身都懒得起身,十分理所当然地说:“不会。”

    但是今天注定是个诡异的日子,因为任延,起身了……

    从教室第八排到第一排,所有人纷纷张嘴瞪眼行注目礼,眼看着任延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想了想,开始写解题步骤。他数学不差,何况还认真听讲了,解了三分钟得出满分答案,任延把粉笔往黑板槽一扔,转身下台阶,留下钱一番在台上一脸绿。

    他身高腿长,换上了秋季校服的衬衣黑裤,胸前斜条纹领带随着脚步而飘了一下,英挺面容上薄唇自然轻抿,配上鼻梁上架着的金框眼镜,帅得像另一个次元的生物。

    所以女生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掠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任延认真学习起来……好像帅得要命。

    下了课是大课间,刚好是周一,按例是国旗下讲话。从五楼到大操场,窃窃私语不停。

    “哎你知道吗任延今天竟然把所有作业都交了。”

    “哇……延哥是不是跟谁打赌输了啊?”

    “赌注是假装好学生一天吗笑死。”

    “可能延哥领了张好学生单日体验卡。”

    A班的学生习惯了下课先磨磨蹭蹭再写几行算式才去操场,只是今天刚一出教室门,就看到任延斜倚着走廊栏杆——在等人。

    “延哥,等卓望道吗?”

    任延没做声,轻点下巴,目光已经投向他身后,唇角随着视野里出现的人影而微微勾起。A班学生回头看,目光自觉锁定最出众的那个。

    卓望道站在安问身边,几乎成了一道黯淡的灰影,正兴高采烈地问安问还习不习惯,上课进度会不会吃力,冷不丁头上被怼了一下,伴随着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跟你说你听得懂吗?”

    卓望道揉了揉头,刚想开口,余光瞥见安问眼睛像如星星被点亮。

    “还习惯吗?”任延跟安问并肩,将他护到了人少的那一侧。

    安问点点头,终于有人能看懂他的手语,他抿着唇:“你呢?有没有偷偷睡觉?”

    任延笑了一下:“怎么敢?”

    卓望道张了张唇,得叻,没他事儿,他自觉让开,留两人在这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省篮球联赛正式提上日程,训练也紧锣密鼓。校队在省实地位高,受重视,正式球员都由谭教练安排,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七点半进行统一训练,各班班主任都不能提意见。

    安问上完最后一堂自习,戳戳卓望道胳膊,递过去的本子上写着一行字:「体育馆现在可以进去吗?」

    卓望道摸不着头脑:“体育馆?现在应该是篮球队的训练时间,进是可以进的……”恍悟过来:“你想去看任延训练?”

    安问又写下一行字:「你跟他们熟吗?」

    他们?是篮球队队员?卓望道点点头:“还行,都认识,熟么,一起喝过酒算吗?”

    安问写字速度很快,但字漂亮,把本子推过去:「最乖的是哪个?」

    卓望道给问愣了,哈哈哈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乖?篮球队那帮逼哪有乖的?是指聚众抽烟泡吧逃课的那种乖吗?”

    安问:“……”

    心里却腹诽,任延向来大少爷做派,一股子老外的边界感,不怎么管别人的私事闲事,今天怎么手伸得这么长,都管到安家的心腹管家头上了?

    任延勾唇一笑,没戳穿他这套说辞的虚假之处,只是淡漠地说:“安问刚回家没多久,不习惯被人伺候,郑叔在这方面还是要多帮他习惯习惯,否则我看林阿姨也会心疼的。”

    兰琴因愣了一下:“也不是,刚开始一阵子是孤僻不说话,但后来熟悉了习惯了,又渐渐开朗起来了。他性格好,”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庭把他教养得这么好,又要抛弃他。”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蜷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安问小时候的模样,任延也想问,为什么?凭什么?

    他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语气沉稳:“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哑的呢?”

    “是……”兰琴因回忆着:“六岁多的时候,有一天起来,忽然就说不了话了,怎么张口,都发不了声音,急得满头大汗。我以为他病了,带去诊所看,诊所检查他扁桃体和声带,都是好好的,没有发炎,也没有受伤。”

    卓望道是典型的耐不住性子坐不住凳子,但凡有点好看好玩的就能把他魂给勾走,到头来张罗得反而比安问还积极,挑挑眉:“想去啊?我带你去啊。”

    趁晚饭有空,推着安问就往体育馆走。

    体育馆大门开着,还在馆外便听到砰砰砰的篮球声,听激烈规律程度,应该是在做日常投篮训练。

    安问到了门口又不想进去了。为什么要去看看那个跟自己同一个类型的、很乖的队友呢?要是看到任延跟他举止亲密,难道他就心满意足了?任延那天说什么“直接喜欢你”,多半是开玩笑的说法,看他醉了就调侃他打趣他。

    喜欢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尤其是对任延这样的人来说。安问料想他的喜欢是很认真的,他只是有很浅的好奇,想看看任延喜欢的人长什么样。

    卓望道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怕什么,不吃饭来看打球的多的是,延儿肯定看不到你,再说了,有事儿我帮你顶着。”

    进了体育馆,冷气扑面而来,篮球击打地板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更响的是女生们围在二楼栏杆上心花怒放的尖叫声。

    正如严诗雨之前说的,省实校队是全明星队伍,每个正式队员都有不少的粉丝基数,但即使如此,任延练习投篮的那边显然更拥挤。

    除了常规练习外,谭教练会随意挑选组队,让他们进行对抗赛模拟,这也是最好看的部分。哨声吹响,今天的常规训练结束,谭教练拍了拍掌让队员集合,开始分配对抗队伍。

    “任延,张帆,郭沛,楚天辰,袁钊,一队。”

    “周朗,齐群山,严峰,裴正东,顾凯,二队。”

    那边裁判和记分牌就位,哨声吹响,两队集合握手,各自散开站位,任延和齐群山在跳球线两侧站好。齐群山是秦穆扬中锋位的接班,而且比他还高,有一米九二,是巨无霸。两人指尖同时碰到篮球,但齐群山到底还是有六厘米的身高优势,球往二队传去。

    “我说了……”秦穆扬蹙着眉,终于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提醒我,你是个哑巴。”

    “他是在提醒你,他是个哑巴,而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他,却连个手语都懒得学。”

    门后,楼梯拐角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安问一愣,神情像一盏灯一般被点亮。秦穆扬此时此刻觉得他的好看是一种残忍的刺目,因为他笑起来、高兴起来、天真起来最好看,但笑、高兴、天真,都只属于任延出现的这一秒。

    任延两手插着兜,一眼即知门内场景,声音不自觉温柔下来:“来找我?”

    安问拼命点头。

    任延无声地勾了勾唇:“我很少来这里,下次别到这里找我了。”

    都是专业球员,素质非活动课野球场可比,所有人传动和策应都很快,二队传球,眨眼之间被一队后卫楚天辰抢断,又是眨眼之间,楚天辰假动作传中锋郭沛,指尖手腕一转,实际上却是到了任延手里。

    球只是到了任延这儿,体育馆的屋顶就已经快被掀开了。

    但很快,尖叫声变成了哗然,看热闹的不乏那些野球场的,三班老仇家方志浩“操”了一声,目瞪口呆:“疯了吧?两个防一个?”

    二队首发王牌周朗和裴正东不约而同挡在了任延面前,张开手臂展开防守。

    卓望道两手搭着栏杆:“老谭真给延儿面子,两个首发防他一个,”话锋一转,“看来在对手眼里,任延已经是当之无愧的Ace了。”

    任延不疾不徐地运着球,让场上节奏慢了下来,哼笑了一声:“怎么,今天这么给我排面,是不是知道我喜欢的人在这里?”

    他队内关系不差,周朗和裴正东一听,都愣了一下。喜欢的人?谁啊?操?条件反射往二楼看。

    “看球!”二队齐群山骂了一声,但任延已经闪身切入,一个快得看不清的轻巧上篮。

    记分牌翻动,一队得两分。

    “操。”周朗骂人了,“你他妈能不能玩儿干净点。”

    用八卦转移注意力算什么!

    球权变换,任延跑动回防,对他勾唇笑了一下:“我认真的。”

    重心下压,周朗看着他微沉的眼眸,脊背上忽然窜起一股汗毛倒竖的感觉,让他心里轻轻地打了个冷战。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他彻底领教了任延的“认真”是什么意思。抢断,切入,抢篮板,组织快攻,任延几乎像开了全局视野,控制了全场的节奏。

    场上九个人汗如雨下,场下替补心里发毛。都知道任延是体能怪物,好像就没有到达底线筋疲力尽的时候,但大家心里还是有侥幸心理,觉得就算有差距,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但今天场上的情形,直观地诠释了什么叫天真。

    任延运着球,一边观察着场上形势,一边举起左手竖了个一,沉稳地说:“不急,二队已经不行了,我们稳扎稳打再进一球。”

    二队:“……”

    垃圾话又不犯规,何况任延的垃圾话很温和,就是配合事实食用有点戳心。

    谭教练抚了抚额,怎么说呢,他今天的训练目的本来并不是体能地狱……算了。

    卓望道看热闹看得快笑死:“哎问问,你以前没看过他打球吧,说真的他以前真不这样。”

    安问比了个简单的手语:“哪样?”

    卓望道:“这么说吧,除非女神亲临,否则他都不可能这么有进攻性。哎我看看,那是不是张幻想?延儿不会真喜欢她吧?不会吧,她都跳了两年啦啦队了,要有事儿那早就出事儿了。”

    安问还想说什么,头上被谁揉了一下。这个动作很亲密熟稔,他一时有点懵,扭过头去,更懵了。

    ……怎么是秦穆扬?

    “哟,队长。”卓望道跟他随便地打了个招呼:“不在场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秦穆扬嘴里嚼着口香糖,“刚在下面听老谭夸任延球商高。”

    “怎么说?”

    “周朗跟裴正东都是能攻能防,实力很均衡稳定的,他们两个防任延一个,就是为了消耗他体力。你没看到周朗一直在挑衅他吗,如果任延硬磕,这场球一队稳输。现在你看到了,局面是反的。”

    安问认真地听着秦穆扬分析,秦穆扬对他笑了一下,“你也喜欢看球?任延今天打得很聪明,用传球策应调动,四两拨千斤,二队被耍得跟狗一样。我想想啊,他今天得了几分?二十三是不是?远低于他的场均,就是因为他把进攻机会调动给别人了。”

    秦穆扬分析完,垂眸盯着安问,越看越觉得好看,忍不住趴在栏杆上支起腮:“你跟任延什么关系?”

    安问浑身紧张,秦穆扬眼眸转了转,靠近他,声音放低:“你早就知道了吧,表白墙。”

    安问不会撒谎,被他一套路便脸色一变,什么都暴露了个干净。秦穆扬低头更张扬地笑了起来:“难怪任延那天帮你出头。”更近地挨着安问:“好学生,有没有兴趣干点叛逆的?”

    场内。

    周朗啐了一声,两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觉得胸腔里全是铁锈味,“你他妈,不是老婆在这里吗?今天还没灌篮吧,遛了我们这么久,有种就在老子身上灌进去一个。”

    裴正东已经快瘫了,喘得像风箱:“你……你能别招他了吗?”

    任延控着球,游刃有余的姿态:“挑衅我没用,今天——”

    话音戛然而止,就连运球恒定的节奏也微妙地变了。

    周朗和裴正东不明所以,扭头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秦穆扬正跟个很白很挺拔的男生聊天,他估计是说了逗他,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任延深吸了一口气,眯了眯眼,在下一秒将球往身侧拨弄了出去。球的传动带动攻防走动,周朗紧贴,但任延蓦然切入禁区,一声沉稳但含着怒气的暴呵:“传球!”

    他主动要球,没有不传的道理,但周朗和裴正东显然要跟他死磕到底,犹豫一瞬,球还是扔了出去——

    “糟了!”

    球传高了!

    所有人心高悬起,一道身影蓦然跳起——

    “任延?!”

    “拦住他!”

    砰!

    任延轻巧跃下落地,揉了揉戴着黑色护腕的右手,举起手响应裁判判罚的同时,抬眸,遥遥地看向二楼过道。

    所有人都身体僵硬,不知道他在看谁,是不是在看自己。

    不爽。

    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写满了不爽。

    “来看我训练,怎么不告诉我?”

    “只是突然想起……”

    “找到了吗?”

    “嗯?”

    “找到那个很乖的队员了吗?”

    安问怔了一下,只觉得在任延气定神闲的盯视和逼问下,从脚心升腾起一股无法控制的空,这股空攫取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不自觉手脚发软。

    他靠上衣柜侧,喉结滚动着,手语慌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是来看看我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吗?”任延不放过他,用浸了汗的手揉上安问的喉结,“告诉我。”

    “13号?”

    13号是一队楚天辰,跟其他人比起来,他是最斯文清秀的一个。

    任延沉沉地笑了一声,目光倒是柔和了下来:“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安问睁着眼睛,漂亮的瞳孔里都是茫然。

    “他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

    安问两手抵住柜门,只觉得退无可退。他想把自己缩成无限小,可也许刚好会被任延轻而易举地揣进怀里,藏起来带走。

    “为什么要跟秦穆扬说话?”

    “是他一个人跟我说……我没有理他……”安问指指耳朵,眼眶委屈地有点红:“我又不是聋的……”

    “那你喜欢他来找你吗?”

    安问摇摇头。

    任延的问题仿佛无穷无尽,又问他:“觉得今天我打得好吗?”

    安问只能点头:“好多女孩子喜欢你。”

    “那你呢?”

    安问口干舌燥,回答不了。

    “长得高的,不怎么乖的,身材好的,主动强势的。”任延把他那天在车上说的择偶标准重复了一遍:“我算不算?”

    安问闭起眼睛,任延凑近他耳边,一手轻轻扣住安问的脑袋,剧烈运动后的吐息灼热:“我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我喜欢的,跟你一个类型的人。”

    安问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心里骂了看比赛的自己一万遍,骂擅自作主跑来跟他瞎聊天的秦穆扬一百万遍。

    他想从任延充满压迫性和强势性的怀抱里消失了。

    在任延气息的侵袭下,他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空虚了起来,仿佛被他强烈地浸染、长驱直入地进入、攻略,变得不像自己。

    但所有的空虚都在耳廓上的滚烫触感下戛然而止。

    一切感觉潮水般退却,安问蓦然睁大了眼睛,觉得身体的某处坏掉了。

    任延的嘴唇停留在他的耳廓上,压了压,继而吮吻住他柔软的耳垂。

    “我喜欢的人,我刚刚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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