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位华裾鹤氅的中年贵妇和她的随侍仆妇,那贵妇年纪并不大,瞧着约莫四十来岁,身披软毛滚边金银丝织锦羽缎斗篷,头戴点翠花丝镶碧玺五凤大钗,螓首蛾眉,气度清贵。
她带来的仆妇也面容白胖,举止大方,体面的穿着一件苍色素面交领长袄,替主子脱去斗篷的动作又细致又轻巧,一看便知是出自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
幼云站在人后越过太太们的脊背向门口张望,耳朵里钻来了程宁的小声嘀咕:“这派头还不小嘛。”
宋霜抿嘴笑了笑,宋霓紧张地绞了一下手帕,在场的五姐妹面儿上都流露出几分欢欣,仿佛在连日阴沉的日子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地下站着的太太们不比她们有剧本在手,吃不准这又是要唱哪出,便都踌躇不前,只拿眼瞧着长公主婆媳和宋家人是何举动。
永平长公主是今日办宴的主家,自然第一个迎了上去轻挽起吴夫人的手臂,开口就熟络得好似旧友一般:“还以为你又懒怠出门呢,看来还是我的面子管用!外头的风吹着冷吧?快过来坐。”说着亲自把吴夫人引坐到一把铺了猩红云锦坐垫的红木嵌石大椅上。
大儿媳吕氏很乖觉,紧跟着就奉上了一碗热茶,又命丫鬟端来一个宝蓝掐丝珐琅百鸟面盆,涤了一条巾子递给吴夫人净手。
宋老太太老成练达,并不理会众人疑虑的目光,端起一脸和煦关切的笑容,把自己的一个鎏银百花珐琅手炉塞进吴夫人手里,坐过去道:“先拿着暖暖手,外头飘雪了,来时的路可还好走?”
吴夫人紧绷的面皮软化了一点,从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来,客气道:“一点儿小雪而已,只在地上粘了薄薄一层,并不碍事,我家老爷和我呀是走在半道儿上车轴坏了,又换了一辆马车赶来,这才迟了。”
满屋都是在名利场上混久了的太太们,表面稀稀拉拉地附和了几声,心里却都在想到底真是这么碰巧车坏了,还是他们夫妻俩犹豫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要来的呢?那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副说辞显然连在场的姑娘们都骗不过去,但也没有哪位太太不识趣地硬要咬着不放,毕竟她们又没有一个被吴家大哥儿害得削发出家的亲闺女。
太太们都是脂粉堆里的人精,姑娘们也长久的耳濡目染,缓了片刻后转舵得也很利索,纷纷摆手热络道:“不迟不迟,来了就成,还没开席呢,你这会子来正好赶上!”
永平长公主很满意女客们的领悟力,回身叫过一个管事婆子来吩咐道:“去前头问一声,看看吴都督可安坐下了?若都好了咱们便开席罢。”
幼云夹在珠翠堆里跟着众人移步花厅,长公主府的珍馐佳肴轻而易举的压下了她小脑瓜里的些许困惑,一碗火腿鲜笋汤下肚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暂且抛到了九霄云外。
饭后照例是要听一会儿戏的,不过今日天寒地冻的,女客们只在新搭的暖棚里略点了几出戏,并不打算久待。
台上的铁镜公主恰恰唱到那一句“你对苍天就表一番”,台下首排的吴夫人就适时的预备递上一个聊表诚意的投名状,向两旁的一众贵妇们自嘲道:“说起来我也好一阵子不得空出门了,唉,我那个孽障大儿一直病到上个月才勉强起身,昨个儿又犟着舞了一回刀枪,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劝回屋歇着,真是不叫我省一点儿心!”
幼云对着一碟莲蓉板栗小酥饼狡黠地笑了笑,瞧人家说话的艺术,这是在暗示她家大儿的病已大好了,而且恢复得还很不错,并没落下什么病根把前程全毁了呢。
谢大娘子听出吴夫人话里有话,便闲聊家常似的接话道:“养儿养女就没有不费心的,多少哥儿便是成家立业了也离不开父母亲长耳提面命的提点呢。”
吴夫人抱着先前宋老太太给的手炉,坐直了身子,顺势说了下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成个家稳重点,我现下也没别的心思,就只焦虑在他身上呢,果然都是前世来的讨债鬼!”
此言一出,周围竖着耳朵倾听的太太们心下了然,这怕是要在太子党人家里挑个儿媳的意思呢。
也是,这世上再没有比姻亲更牢靠的联盟关系了,吴家得罪了庆王府,已不为庆王党所容,不如干脆转头投了太子党,虽有一仆侍二主之嫌,但别无选择唯有背水一战的吴家反而在太子党人眼里显得更可靠,毕竟他家也没退路了不是?
可…有那样一个轰动全京城的华枝表妹在,哪有门当户对的姑娘愿意再去冒这风险?
吴夫人瞧着众太太的脸色,也知道症结所在,索性把话儿说得再敞亮些,自揭伤疤道:“上半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我真恨他是个糊涂蛋!不过我家宣哥儿还算听我这个做娘的,已答应了我此生再不见那劳什子表妹。况且…那灾星已被她家里人送去了云南某处一个叫铁槛庵的地方,想是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铁槛庵,听起来就是个关押犯错女眷的阴森地方,后排落座的姑娘们都打了个寒颤。
吴夫人见有几位太太面色松动,再接再厉地又叹了一句:“可怜我福薄,半生趟过来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虽还有两个养在我膝下的庶子,偏就只他一个乖张不驯!我想着他将来讨媳妇,不论什么嫡庶出身,只要是品貌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独生嫡子,家世显赫,不挑出身,有这几个砝码加上去,幼云观近旁的好几个太太都心生动摇,便是自个儿亲生的嫡女舍不得,家里那些不着天不着地的庶女行不行呢?
幼云此刻很庆幸投了个好胎,拿了一个嫡女的名头傍身,头上又有颇疼闺女的林老爹顶着,这种看似光鲜实则风险大过炒股的倒霉事儿应该不会轮到她的罢。
陆氏和幼云的想法差不多,家里两房统共还剩三个姑娘,一个在林老太太的周密运作下已有了着落,只待明年及笄过个明路便好发嫁了;一个是前头张氏留下的嫡幼女,那是想也不敢想让她去的,抡着三四十斤大刀的威国公也不能答应呀;还有一个舒云,别说林老爹不肯,陆氏私心也是很疼这个不争不抢的好姑娘的,又不是找不着旁的好人家了,实在没这个必要。
手中无牌可出的陆氏反而更放得开,在其他太太们暗自打着小算盘的时候,独她神态自若地同吴夫人热聊了一阵。
大约是陆氏无所求的自然之态令吴夫人很舒心,两人反而越聊越投机,林家的三姐妹倒成了吴夫人今日第一回点名要见见的姑娘们。
“你说你家还有两个姑娘,不久前又从地方上来了一个二房的?快叫来让我见见,我是一个闺女也没养过,但瞧瞧别人家的也好呀。”吴夫人的脸色已比饭前刚来那会儿舒缓多了,一时发了兴致。
陆氏反正也没有嫁女过去的心思,很平淡地叫来了三个姑娘,一句夸赞推销的场面话也没说,只让她们挨个儿给吴夫人见了礼。
世人都爱看皮相,颜色最好的娇云果然最先引起注意,吴夫人笑着夸道:“真是个美颜如玉的姑娘,怪道刚才席间谢大娘子特地与我提呢!”
娇云听了喜滋滋的,看了两眼相貌多有不如的堂妹们,心里一片骄傲,也不看看我小娘是靠什么吃饭的,我只消承袭她一半的美貌就足以出来镇场子了!
幼云一阵无语,懒得搭理她,舒云只装作看不见。
待轮到舒云和幼云时,吴夫人很精准地分别评价她们一个恬然贞静,一个机敏灵秀,陆氏也只女孩们的脾性确实如此,客套地回了几句“哪里哪里”。
吴夫人看了一回她们的模样做派,又问了林老太太几个姑娘平时都爱做些什么消遣,林老太太此番真没有攀嫁之心,便不加粉饰地如实作答:“我家的丫头们呐各不相同,娇云偏爱些诗词文墨,舒云只爱做些针线,幼云么,呵,她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贪玩,见了猫儿狗儿的都要招惹一遍,幸好打小送她附了闺学,没有猫狗可逗的时候就玩些琴棋书画打发时间。”
吴夫人掩嘴一笑,点头道:“都很好都很好,府上真是有福!”
被祖母当场揭短的幼云表示很委屈,她撩猫逗狗的时间都没占到每日的十分之一呀,论时长还不如说她爱睡觉更贴近些呢!
趁吴夫人拉着娇云问话的空当儿,舒云很小心地给幼云递了个眼色,幼云明白,四周射来的炙热目光她想忽视也做不到呀,太太们都以为林家要抢这个先儿呢。
林老太太也感受到了周围太太们的蠢蠢欲动,既然自家没有那个结亲的意思,少不得给人家挪挪地儿,便借口说三个刚做了姨母的姑娘给安哥儿带了礼物,请永平长公主叫了一个婆子送她们去三房的小院儿。
幼云舒云如蒙大赦,规矩地福了一礼就跟在一个穿素绒竹节纹长袄的婆子身后飞也似的逃了出去,只娇云对和气端庄的吴夫人依依不舍,又赖了一会儿才被陆氏催着去追堂妹们。
幼云自知于针线上并不勤勉,鞋袜之类的物什不如舒云做的精巧,便耗点金钱,给安哥儿带了一枚上好的和田玉锁作为见面礼,舒云被娇云抢了虎头帽去,只好又赶工补做了一对布老虎并两个软绒小肚兜给安哥儿。
最后姗姗来迟的娇云厚着脸皮拿出了一顶精致的虎头帽和一双差强人意的虎头鞋,只推说时间来不及,虎头鞋便做得潦草了些,还望不要嫌弃。
幼云偷偷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舒云只别过脸去懒得看她做戏,两人到底也没在外人面前揭穿她,风平浪静地捱到太太们听够了戏,散席回家了事。
之后腊月剩下的日子各家都忙着过春节迎新年,若要说有什么事儿年底最后冲了一波热度,成了太太圈儿里的新热门,那大概就是吴夫人抛出的那根橄榄枝了。
新年走亲访友的时候幼云都没少听人议论,一会儿在传宋国公府有意把二房的大姑娘宋霜推出去,一会儿又说吏部尚书方大人的小庶女很有希望,几乎是一天换一种说法。
到过完年幼云掰了掰手指头,竟然都已听了不下十个可能的人选了,可见京城旁支和庶出的姑娘们竞争真激烈啊,有一个表妹隐患挂在身上的吴宣对她们来说都算瑕不掩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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