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云出阁前所住的怡然居里有两棵桃树,养了好些年一直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偏偏在今年这乍暖还寒、百草权舆的时节有了动静,新主人及笄的前几天忽地满树娇红烂漫,一片丹彩灼春之象。
娇云对此得意洋洋,破天荒的把俩堂妹邀去院儿里喝茶,特地将梨木镌花小茶桌摆在了桃花树下,只为炫耀一句:“这可是老天为我庆及笄的好意兆呢!”
言语间的春风得意比起进士金榜题名还要更胜三分,幼云端着一杯清香四溢的六安瓜片一阵无语。
斜睨着她满怀憧憬的神情,幼云神智无比清醒,檀口半开了许久,很想提醒她,林老爹戴着三品的乌纱帽尚且得小心谨慎地同一帮高官权贵们打交道,那些自恃身份的太太们大抵是不肯赏光来给一个七品县令的庶女捧场的。
算了,还是不要提了,提了她也不会听,幼云决定向舒云学习,闲事莫理。
娇云沉浸在桃花吉兆的喜悦中,颇有一种天选之女的虚幻满足感,自顾自地想象着及笄礼那日将是怎样的热闹纷华,自己又是如何的众星捧月,每日更加勤快地涂抹着红玉膏,摩拳擦掌地预备在来客面前一鸣惊人。
这可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然后…东风好像爽约了。
因她父母俱不在京,来观礼的多半是看在林府大房的面子上,只有十来位素日相熟的太太应下了邀约,打算各自带家中的一两个姑娘来吃杯酒。
更不巧的是,许老太太往日热心地给东家送方子给西家赠草药,不成想过了个寒冬别人家没什么事,独她染了风寒病倒在床,这次连来露个脸也不成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不来陆氏总不能上门去抓罢,只好很为难地向婆母禀告了一番:“……帖子早早地都放了出去,可至今统共只有十一家的太太们说了要来,媳妇想着这备下的酒席要不要撤掉几桌?到时候坐不满也不好看不是?”
林老太太半躺在小榻上,低头小心地理了理膝上盖着的一条簇新的杏红金心闪缎薄被——那是初云前几天病好后回娘家时孝敬来的,她面色无波,眼神幽深,只不咸不淡道:“咱们就是想搭个花架子也要看看手里头有几根竹竿儿罢,这京城说大也不大,谁还能不知谁的底细?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少饭,也犯不着打肿脸充胖子。罢了,我已卖了老脸替她请了谢大娘子来梳头,算是撑个场面了,剩下的你看着办,不可太靡费了。”
陆氏苦笑了两声,多年跟前孝敬,她早就发觉林老太太很务实,或者说有些势利眼,总是谁对家族更有用,她就更偏心谁,反之也适用。
其实这番情形婆媳俩谁也不惊讶,二房的姑娘要是和大房的姑娘一点区别也没有,那不是说林老爹和策哥儿这些年都白混了么!
斟酌了一番,陆氏还是命人撤去了半数酒席,里外只留了七八桌应应景,但顾着二房的面子,及笄礼上所用酒菜及物什都按最上乘的来,还拿出珍藏的一根赤金垂莲镶大珠的簪子给谢大娘子替娇云挽发用。
及笄礼那天陆氏上下安排得很妥帖,若要说有什么出乎她意料的,那就是素与林府没什么来往的吴夫人竟也随着谢大娘子一道儿来观礼了。陆氏想着她家才刚投了太子党,多走动走动也属常情,便没于人前露出讶异之色,只作平常往来相待。
大概是吴夫人过年前后这段日子见多了各路太太们引见的姑娘们,已然挑花了眼,对娇云没有初次见面那么上心了,仍旧赞赏了一番她的如花美貌便没了下文。
被她爹宠惯了的娇云如何忍受得了这般落差,心里暗骂若是及笄礼在梧州家里办,远近官绅谁不得来给藤县县令老爷最宝贝的闺女捧个场?少说也得开个二三十桌罢,何至于如此潦草!
更有府里的小丫鬟们收拾残席时闲磕牙的话儿也被她听了去。
“七姑娘好一番排场呀,剩下的这些好酒好菜撤下去也够咱们饱个口福了。”
“切,你是刚从庄子里上来的吧,没见识!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想当年咱家大姑娘及笄的时候,那才叫有排面呢!”
“可不是嘛,那时虽不是在京里办的,但扬州城里有头脸的太太们谁不来喝一杯酒呀,各府送来的贺礼都堆成小山了。”
“旁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日舅老爷家送来了一柄白玉嵌彩宝灵芝如意,哎呦,足有这么长,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上头的宝石每颗都有你眼珠子那么大,稀罕得很呢!”
娇云听了更觉愤愤不平,奈何初云已经嫁去了长公主府她够不着,便横冲直撞地来宝念斋找她胞妹的不痛快。
娇云黑着一张俏脸闯进来时,幼云正忙着指挥丫鬟们给新得的十几尾花色锦鲤分缸换水,这是娇云及笄礼上太常寺少卿家的太太随礼物一并夹带来给姑娘们玩的,娇云不稀罕,舒云懒怠照顾,便都丢给了幼云。
幼云瞧着它们斑纹灿烂,寓意也好,打算分出一半来带到闺学里去,恰好春晖馆院子里有两个大石缸,养着它们还能添点生气。
娇云没有这个闲心养鱼赏花,她有一肚子酸话不吐不快,一坐下便怪声怪气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几尾锦鲤能值几个钱,别人拿这个来打发我们,偏你还当个宝!”
幼云没由来地被她一顿冲,很是莫名其妙,也不打算让着她,立刻反唇道:“几条鱼七姐姐是看不上,不过太常寺少卿的太太给的一对福禄纹金珠手串你不是满脸堆笑的收下了么?如此怎好再用‘打发’二字说人家的。”
“是,我没你们姐妹命好,一对金珠手串就够我感恩戴德了,一辈子也肖想不上那白玉大如意!”娇云撅着嘴冷笑,愈觉心里不平衡。
幼云当初穿来的时候林家人已经奉旨进京,是以舅舅送给初云的那柄大如意她也不晓得,听了这话也懒得深究,只敷衍道:“什么白玉如意的我不知道,但吴夫人这回送了你一柄金錾繁花如意,这份礼可不轻了罢。”
提到这茬儿娇云脸色缓和了些,转念想到及笄那天吴夫人才不过与她说了两句话,却拉着人前不起眼的舒云问东问西,心头一阵不舒服,又不好明说,便只朱唇咬紧,闷闷地把玩着桌上一个白玉俏色双猫摆件。
幼云没有读心术,但瞧她这脸色活似在伯父家受了天大的委屈,遂觉心头不喜,别过头去给鱼儿喂了几粒食儿,赶客道:“七姐姐若没什么别的事便回去歇歇吧,平日许老太太可没少给你塞好东西,这回她老人家病得不轻,你得空儿做个暖手抄,送过去表表心意也是好的。”
娇云柳眉微皱,撇撇嘴心有不服:待我嫁过去后还得日日伺候她老人家呢,现下收她几分好处怎么了,就这么紧着叫我还?
幼云没精力哄唧唧歪歪的小姑娘,眼瞧着她又顺走了一个白玉摆件也没吱声,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权当是给她添妆了。
走上来收拾茶水的夏菱忍了半天,眉眼都挤得有棱有角了,混着手底下杯盏的轻敲声朝娇云柳腰聘婷的背影丢出了四个字:“手零脚碎!”
……
头天和娇云斗了几句嘴,幼云也没放在心上,隔天仍兴冲冲地去春晖馆献宝,往两个石缸里各放了四条色彩鲜艳的花鲤,任它们在里头游得悠哉悠哉。
拘在闺学里长日无聊的姑娘们把这些鱼当成了春晖馆的吉祥物,引经据典地挨个儿取了好名字,每日上学下学路过时都要拿几根狗尾巴草去逗弄一番,倒也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不过自这天起孟书月便不来闺学了,虽然她到年底才及笄,但林行策翻年便要满整二十了,林孟两家的一合计决定过完年就开始走流程放小定,赶在来年三月底之前把这桩婚事办完。
如此,距离孟书月出嫁满打满算也只剩一年,孟家便把她接了回去,放在孟夫人跟前再提点一番理事管家之要义,也叫她收收性子,绣一绣嫁妆。
女方那头还好说,左不过就是把一套规制严整的嫁妆从库房里提出来,再排布一下陪嫁班子也就完成大半了,男方这里到底是要迎新妇进门的,那事情可就多了,六礼中的哪一关不要亲长操碎了心?
林老太太原本打算年中先发嫁了娇云,再腾出全副精力来操办策哥儿的好事,可眼下许老太太一病不起,许家无人替陵哥儿出面打理此事,便只好先拖着了。
林老太太仰躺在一把红漆大摇椅里,以手覆额头,颇觉头痛,喃喃道:“原本七丫头才及笄,等一等也不要紧,就只怕这里一拖,下头策哥儿的事便赶不及了,若不能办得圆满,亲家还当咱家要给新媳妇下马威呢。”
幼云穿着一套鹅黄绣如意纹的家常衣裙,正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细细比较两根粗细不一的绣花针,脑袋里思考着新画的七色葫芦墨样要用哪根来绣更妥些,想也没想随口就接道:“那谁让您着急要见孙媳妇呢,三个月走完六礼是太紧了些。”
“小丫头竟敢打趣起祖母来了!”林老太太支起身子,抬手就给了幼云一个爆栗,反问道,“你三哥哥生辰月份早,翻年就满二十了,不紧着给他讨个正经媳妇赶紧安定下来,难不成叫他一辈子只与两个通房厮混?
幼云脑门上冷不防受了一击,手里一抖,绣花针掉在地上不见了踪影,她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两只白爪紧紧巴着摇椅的扶手,半开玩笑地试探道:“那新嫂子来了后,三哥哥那儿的两位姐姐要怎么办呢?”
林老太太怒瞪了小孙女一眼,伸手又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嗔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就爱乱打听,她们俩轮得着你操心!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爷儿们身边一个姨娘也没有未免太寥落了些,两个都抬上姨娘又像是在下新媳妇的面子,大抵是留一个遣一个吧。”
林老太太骂归骂,还是给可幼云一个可靠的答案,不过具体要留哪个估计是要看孟书月的意思了。
在这个合法小妾遍地走的古代,丫鬟通往姨娘的晋升之路最稳妥的莫过于待正当太太过门后统一收编,眼下林行策房里就有两个等待收编的通房丫鬟,一个叫烟杏,一个叫香梅,嗯,两种都是三哥哥最喜欢的花。
幼云与她们打过不少交道,平日里兄妹俩你给我做一双鞋袜我给你送一个笔筒,都是经由两个丫鬟的手传递的。在幼云的印象里烟杏长相娇憨可爱,待人温柔贴心,香梅则长得光艳明媚,做事爽利勤快,可以说是各有各的好处。
两个女孩本分不出什么高低,如今却只能留下一个,幼云巴着摇椅的双手慢慢滑落下去,眼神空茫,神思烦乱。
淘汰出去的那个自然是落不着什么好去处的,有身契捏在府里,大概会配了哪个小厮,留下的那个抬了姨娘瞧着是体面了一点,可也还是半个奴婢,往后日子的好坏还要看男女主人的意思,真是半点不由己的。
幼云悄悄叹了一口气,不仅做通房的整日担惊受怕,只怕新嫂嫂也要头疼到底要留下哪一个呢。
这是新妇进门必经的一道坎儿,幼云已经开始发愁将来她嫁到了别人家,能冷血无情地从通房丫鬟们的身上踩过去么?便是狠心踩过去了,只怕也会有别的女人补上来做姨娘的。
在古代还是早日想开些罢,小妾是挡不过来滴,只把老公当老板才是最佳解题妙法,幼云自我催眠得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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