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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要想骗过霍砚, 就得先骗过自己。”

    这么久以来,白菀一直秉持着这个准则,游走在霍砚身侧,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爱霍砚。

    只有这样,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放任自己与霍砚亲近,她几乎逃避似的将一切积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因为利用和交易, 她得爱霍砚。

    拉扯,扭曲, 迷茫, 和难以清醒。

    直到今日霍砚亲口质问她。

    “娘娘, 你可曾心悦过我?”

    短短一句话, 让白菀恍如雷击, 她心底先是毫不犹豫地反驳,她怎么可能对霍砚动感情?

    谁会爱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谁会爱一个, 对自己恶意戏弄的奸人, 谁会爱一个交易对象?

    白菀心里一团乱麻, 她被迫仰起脸, 望着霍砚, 茫然地看着他渐次被寒霜侵占的眼,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些想对策将此事圆过去。

    可霍砚那一句质问砸下来, 让她脑袋空空如也,连之前想好哄他的措辞, 也忘得一干二净。

    白菀长睫颤巍,她很慌张,甚至不敢再与霍砚对视,他的眼睛太过锐利,直往她心里扎。

    她觉得,终究是她装得不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识破了。

    霍砚墨眸凝冰,长指勾勒着白菀面上柔和的轮廓,看着她紧闭双眼沁出来些泪。

    低头吻上她的眼,卷走那些咸涩的泪水:“咱家知道娘娘在想什么,娘娘羽翼未丰,怕咱家一命呜呼,无人再能替娘娘兜底。”

    他声音低哑,是一如既往白菀喜欢的,可她无暇去欣赏,他说出来的字字句句,让她的心如坠冰窟。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白菀双眼空茫,她不是个木头,相反,她比谁都敏锐,她非常清楚,在霍砚的心里,是有她一席之地的,所以,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的底线,试图以自身为囚,困住他,甚至妄图改变他。

    可实际上,她那点拙劣的伎俩早已被人尽收入眼。

    他就像一头收敛獠牙利爪的凶兽,画出一个圈任由她上蹿下跳地撩拨虎须,他对她太好,太过容忍,以至于让她忘了,他的獠牙和利爪,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撕碎。

    如今,他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霍砚会杀了她吗,她那样戏弄他。

    会吧。

    她能感觉到,霍砚的手已经落在她脖颈上,白菀缓缓闭上眼,她放弃了挣扎。

    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被掐住喉咙的窒息感,她被按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没关系,咱家会将一切都布置好,不会让娘娘有任何后顾之忧。”

    霍砚将她抱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馥郁的苦玫香在白菀鼻息间环绕,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霍砚的,浓烈的玫香中后味回返略微的苦涩,是从前她极喜欢的味道,这会儿闻着,竟觉得花香不再,唯苦涩满口。

    他,他竟没要她的命。

    就在白菀缓缓抬起手,试图环抱住霍砚的腰身时,他却已经将她推开。

    她双臂空空的悬着,霍砚似无所觉,垂眸弯腰捡起地上的狐裘,轻轻一抖,沾雪后微湿的绒毛便蓬松起来,他复又拍了拍,才替白菀披上。

    经过他手的狐裘温暖如春,暖和着白菀几乎冰凉的身躯,她伸出去的双手,无措地张了张,最终也只能缓缓回落身侧,她又仰脸去看他。

    只见他略微低头,神情极认真,白净的长指绕着狐裘的系带,系了个漂亮的结。

    霍砚摸了摸她凉幽幽的脸蛋,又将兜帽给她戴上,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咱家还有事要处理,便由陈福护送娘娘回宫。”

    陈福领命去备车,两个漾则返回去收拾白菀的妆奁,唯有白菀还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怔愣的站在雪中。

    她不动,霍砚也陪她站着,越下越大的雪在两人肩头发上积了绒绒一层,远远看去,竟真像两位白发苍苍的暮年夫妻。

    后来,霍砚缄默着站在原地,白菀由两个婢女搀着缓步登上马车,她由始至终没再回望他一眼。

    霍砚伫立在雪中,遥望着枣红色的骏马带着他的宝贝越走越远。

    雪幕渐密,等到连马车的模糊轮廓都看不见时,霍砚才背过身,缓步走回亭中。

    亭中温暖,霍砚肩上发上的雪渐渐融化成水,却在他行进间逐渐蒸腾,微润的衣衫发丝重回干爽。

    他复又在摇椅上坐下,慢悠悠地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浅啜。

    雪景犹在,不见佳人。

    他望着外头细密的雪雨,良久嗤笑了声。

    “没良心的皇后娘娘。”

    冷却的茶水越发苦涩难入口,霍砚嫌弃地将茶碗放回去,仰面躺倒在摇椅上,一片死寂的狭目微阖,双腿交叠靠在石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着。

    一个时辰,他只给没良心的皇后娘娘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她还未回来,就别怪他将她抓回来,彻底折断她的翅膀,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身侧。

    他早就说过,他心眼小,睚眦必报,他早已将白菀视做独占,又怎可能放她离开。

    她不肯直视她的心,他便撕碎平和的假象,将一切剖开来让她看,他要她亲口承认,她是爱他的。

    霍砚眼眸渐渐闭阖,藏住眼底干涸的死水。

    *

    直到坐上马车,听着外头马蹄哒哒,车铃声叮当作响,白菀才恍然回过神,发觉自己身处宽敞的马车里,两个漾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

    白菀后知后觉地抚上自己的脸,触之冰凉,她望着沾染在指上的水痕,脑中空荡荡的。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这是,怎么了?”水漾艰涩地问道。

    她原来在亭外守得好好的,早前还见掌印和娘娘亲近着,却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掌印便面带寒霜地吩咐陈福送皇后娘娘回宫。

    她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上了马车便见皇后娘娘枯坐在软榻上,只顾着流泪,怎么喊也不应。

    白菀用手帕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泪,她挑开窗帘往外看,外头大雪已停,道上两侧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正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上,显然已经离镇国寺有一段距离了。

    她缩回身,歪靠着车壁,双手捧着因火炭燃尽,而温热渐退的手炉,双眼发直地望着挂在架子上,随车厢行进而轻晃的火狐裘上。

    水漾见她不肯说,便也闭嘴不再追问,和绿漾一起,将走时匆忙收捡的物件重新规整。

    白菀余光里看见绿漾埋首在一张红木长匣前,清点着什么。

    直到绿漾将里头的一个圆形小盒子拿起来,白菀才发现,那一匣子,都是霍砚替她买的口脂。

    “拿过来我瞧瞧,”白菀坐直身子,她有些灰败的眸子渐渐亮起来。

    她声音有些哑,绿漾差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将匣子推过去给她,以为她不知道,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是掌印今日带回来的,奴婢瞧了瞧,这些颜色都还好看。”

    白菀数了数,一共二十盒整。

    她随手拿起一盒打开,是一盒丹橘色,带着柑橘的甜香,膏脂上有些晶莹的细闪。

    白菀用指腹沾了些,抹在自己手背上,嗅了嗅那香甜的气味,她竟下意识的去想,霍砚应该会很喜欢。

    这个认知,让白菀为之一怔。

    从第一支十二尾游龙戏凤金钗,到她随口一提的鲤鱼脍,再到他借姜瓒的名义,光明正大送来的金石手钏,碧玉头面,继而又是他挪用自己做扳指的玉料,亲手给她打的,与他红玛瑙扳指一色的红玛瑙百合蝴蝶簪,再到这些各色口脂。

    甚至还有更多细碎的小事,比如在她留宿后,彻底大变样的玉堂,比如她每一条狐裘大氅,几乎都经他的手落成漂亮精致的结,比如任她随意取用的钱袋子,以及哪怕厌恶,却因她喜欢而忍耐的庙会,再比如因她不小心拍上去手疼,而被他解下来的护腕。

    所有事无巨细的过程,让白菀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件事情。

    她可能,真的有那么点,喜欢霍砚。

    一旦认清这个事实,那些被白菀归类为做戏的情愫,一股脑冒了出来,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白菀忍不住用头往车壁上狠狠一撞,将绿漾两个吓了一跳,莫不是突然见她又笑起来,两个丫头差点原地跪下。

    白菀捂着被撞疼的额头弯唇浅笑,对外头喊道:“陈福,掉头回去。”

    她都明白了。

    为什么猜到霍砚所谓的复仇,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时,她会如此焦急难安,为什么得知霍砚真正身份时,难过得只想抱抱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曾拒绝与他亲近,为什么从来都不曾真正害怕他。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为什么只得出一个结论。

    她早已经爱上他,从所有细碎的琐事中,从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中,从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从他见到她时,陡然化水的眼眸中。

    外头驾车的陈福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给前后护送的东厂番役打手势,勒马回转。

    “快些,”白菀再次出声催促,她甚至头一回失了仪态,有些着急地屡次挑开窗帘。

    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间小路,她心中怦然。

    她要回去告诉霍砚,她心悦他。

    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骏马嘶鸣,陈福边驾马边想,掌印当真是料事如神,没想到皇后娘娘真的会掉头回去。

    他算了算时间,还好,还来得及,才过了半个多时辰,掌印说,若娘娘一直未曾出声,便径直将她带去他在京中的府邸。

    陈福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嘴,都怪赵正德那老贼让掌印坏了兴致,不过还好,皇后娘娘在。

    自从多了皇后娘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应当没那么容易分家了。

    眼看着拐过前面的岔道,就能进入浮玉山的山间路时,宽敞的官道上突然拉起一条条绳索,将大半骑在马上的番役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陈福来不及转圜,拉车的两匹马直接被绊倒,他也跟着扑出去,甚至连带着后面的马车被拖拽着狠狠撞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爬起来便直奔马车的方向:“夫人!”

    车帘被掀开,露出白菀惨白的一张脸。

    “我没事,”白菀被撞得有点晕,水漾和绿漾反应很快,一前一后将她护得严实,没让她伤着分毫。

    陈福心放下大半,毫不犹豫的朝天上放了个信号,继而拔出腰间的弯刀,面色森冷地护在白菀身前。

    “保护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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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大雪已停, 风也跟着静,周遭一片死寂,甚至连偶尔积雪滑落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福握紧长刀, 微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四周,丝毫不敢松懈。

    这里是浮玉山山脚路和官道的交汇,道路两侧是郁郁葱葱的青松,树影重重, 最能藏人。

    白菀被水漾两个搀着, 站在陈福身后,身侧是团团围过来的东厂番役, 他们个个屏息凝神, 神情冷峻。

    突然, 旁边的树林中传出一道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 铺天盖地的箭雨呼啸着破空而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空旷,密密麻麻的箭仞简直避无可避,陈福眼瞳紧缩, 那箭尖上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显然是淬了毒。

    转眼间, 箭雨直逼身前, 最外侧的番役立即挥刀挡箭。

    陈福见事不对, 忙推着白菀几个往马车里去, 这马车车厢是用坚硬无比的铁木制成, 等闲刀剑无法侵入半分。

    即便霍砚派出来护送白菀的番役都是东厂个顶个的高手, 也不过凡胎,自然抵不过密集如雨般飞射出来的箭仞。

    不过几个瞬息, 就已经有不少番役中箭,而中箭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毒发极快,箭尖入肉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骤然灰败,紧接着口中涌出乌黑的腥血,转而倒地气绝。

    白菀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见此情形,便毫不犹豫的拉着两个漾往车厢后面躲,一边跑,一边厉声喊:“往马车这边躲!”

    霍砚由来不喜欢白菀受委屈,这出行的马车几乎宽大如房,如今用来抵挡箭雨绰绰有余。

    陈福脱下身上的棉氅,一跃上前,挥开氅衣作网,将一部分箭仞卷裹住,赢得了一阵喘息的机会,当即带着仅剩不多的番役退守马车后。

    他最后一个躲进避港,正要松口气,绿漾脸色一变,拽着陈福的手臂猛地往里扯,随即一枚锐利的箭仞擦过他飞扬的衣袂,刺进后面的泥土地中。

    继而便是细密的,类似铜铁的撞击声。

    再过了片刻,外头才渐次静下来,似箭雨已停,然后便是一阵脚踩在雪上,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有番役试探着想伸头去看,陈福没来得及阻拦,在那人探头出去的一瞬间,便有一箭射过来,正中他额心。

    白菀亲眼看着那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她眼前,痛苦扭曲的神情,青白色的脸,涌动的污血,通通映入她眼中。

    她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绿漾后知后觉地要来捂她的眼睛,被白菀摆手避过,她挪开眼让自己不去看那具死状凄惨的尸首。

    外头窸窣脚步声渐密,越来越近,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福环视所剩不多的番役,心下暗自期望掌印能瞧见信号后快些赶来,他们如今就像汹涌波涛中的孤岛,一旦外头的人强冲,他们不一定能护得住皇后娘娘。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东厂去路,”他咬咬牙,出声外头的人交涉,试图拖延些时间。

    外头紧接着便有人吼道:“交出阉狗霍砚的对食,饶你们不死!”

    话音狂妄。

    是冲着她来的。

    白菀咬紧下唇,试图用疼痛刺激自己冷静下来。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替太后出宫往镇国寺还愿,如果姜瓒有心要让她死于“流寇作祟”也不是不可能,还能反给霍砚扣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

    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姜瓒一定很愿意做。

    但禁宫早已经是霍砚的天下,每一个内侍几乎都是他的眼线,不至于能让姜瓒发现她和霍砚的关系。

    况且,认为她是霍砚对食的,只有上回撞见的耶律骁等人。

    耶律骁暂时没有杀她的理由,那就唯有耶律馥和耶律驰择其一,或者两者皆有之。

    想明白背后是谁,白菀倒渐渐冷静,她屏着息,静观其变。

    陈福脸色极其难看,怒声反驳道:“绝不可能!”

    “不论你们是谁派来的,若即刻退去,司礼监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伤及我家夫人,届时司礼监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抽筋扒皮!”陈福口上说着缓和话,手下却悄然将长刀紧握。

    绿漾水漾的神情渐冷,脚尖勾起死去番役掉落在地上的弯刀,一人执一把,一左一右将白菀护在正中。

    陈福话音落,外头仍旧一片寂静,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掂掂手里的刀,白净的面上爬满狠厉。

    能跟在霍砚身边的,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陈福静默了几息,随即猛然闪身出去,出去的一瞬间,整好撞上无声无息摸过来的刺客,他早有准备,扬手便是当头一刀。

    那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鲜血迸溅三尺高,淋了陈福满头满脸,白菀下意识捂住眼。

    陈福抹去脸上的腥血,冷漠甚至冷血的神情,与霍砚如出一辙。

    他略一扬手,周边的番役立刻拔刀冲出去,与围拢过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陈福则不再出去,和两个漾一起,持刀团护在白菀身边,将越过防线的刺客斩杀。

    周遭血腥气浓郁,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她强撑着往外看,与番役缠斗在一起的刺客,蒙面束发,衣衫普通,看不出面容,唯有刀光剑影中的反手刀,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确实是辽国人没错。

    何况这些刺客大多身形纤细,看样子像是女子,应该是耶律馥的近卫。

    耶律馥恐怕是铁了心要把她抓回去,派来的都是她身边的精锐,况且崇州到京城本不远,护送白菀的番役也不过百来人,加之方才箭雨突袭,活下来的本就不多。

    辽国的女子死士身形诡谲如蛇,似鬼似魅般游走,刀刀狠辣直取人命,陈福他们这边并不占优势。

    刀剑碰撞中,一道鲜血溅在白菀的脚上,她往后退了一步,鹿皮小靴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辽国刺客,砍倒番役后,直奔白菀这边来,陈福得了几分霍砚真传,刀法凛厉狠绝,干脆利落,基本一招杀人直取要害。

    水漾和绿漾也不差,将手上的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在左右突进来的辽国刺客中如鱼得水。

    可辽国人到最后,几乎是以命搏命,直取白菀而来,刀刀不要命似的往她身上砍,即便陈福三人功夫卓绝,但面对如此多亡命之徒,也总有顾及不来的时候。

    水漾拉着白菀左躲右闪,一个横劈替她挡掉一刀,自己腹部却又有刀刺来,同时另一边也有刀侧着朝白菀脑袋砍过来,绿漾一刀砍下去,刀刃卡在对方骨缝里拔不出来,而陈福已经杀红了眼,冲出去挡在正前面。

    水漾勉力挡掉自己面前的一刀,刀身直接被砍断成两截,她毫不犹豫的丢掉断刀,转过身将白菀扑倒在地,朝白菀劈过来的凶狠一刀,直接从她背上划过。

    白菀倒地时下意识抱住水漾,却摸到一手湿漉。

    水漾压根没有喘息的机会,有人看她们躺倒,当即就挥舞着乱刀砍过来,她抱着白菀顺势往地上一滚,下一瞬数把长刀齐齐砍入泥地里。

    她反手摸到不知是谁遗落的弯刀,扬起挡住朝她脖子上来的刀刃,刀剑碰撞声响得刺耳。

    水漾一刀刺进对方腰腹,继而抬脚将人踹翻,绿漾也终于腾出手来,左右开弓砍倒两个追过来的刺客后,连忙退回来和白菀一起将她拉起来。

    水漾脸白如纸,唇口发乌,身上雪与血交融,无一处不狼狈,脸上也溅着血点子,她却什么也顾不上,握紧长刀,急喘着气再次站到白菀身前,满脸视死如归。

    白菀望着水漾鲜血淋漓的后背,目光怔然,手控制不住的发颤,这才又发觉掌心的黏腻,她扬起手来看,满手的血红得灼目。

    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马上又有刺客突进来,水漾绿漾毫不犹豫地扬刀迎了上去。

    水漾伤得不轻,一动作鲜血滴滴答答的淌,抵挡反刺的动作显然因此而凝滞,几次三番被踢倒,又咬牙爬起,一次又一次,坚定的挡在白菀身前。

    随着最后一个番役倒下,存活的辽国刺客竟还有数十人,陈福身上横竖的伤口将他衣襟染红,绿漾腹部直接被刺穿,水漾后背连挨数刀,每个人都身受重伤,然而被他们拼死护着的白菀,却安然无恙。

    陈福见此情形,害怕等不到掌印来他们就要命丧当场,连皇后娘娘也保不住,他硬生生抗下一脚狠踢,咽下口中喷涌的血,一边对白菀吼道:“跑!”

    鲜红的血溢满了他的齿缝,从他开合的唇角淌下。

    绿漾分神去看陈福,稍不注意,肩上直接被人一刀洞穿,扎在树干上动弹不得,但她仍旧挥起手中的刀朝白菀射来,一刀将试图偷袭白菀的刺客穿过他颅脑同样扎在树上:“夫人快走,去找掌印!”

    白菀用手撑着树,眼睁睁看着他们哪怕满身伤痕,仍旧在咬牙强撑,三人筑成铜墙铁壁,挡住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刺客。

    她垂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脚边沾血的长刀。

    总不能,一直站在他们身后吧。

    白菀轻呼出一口雾气,她没再犹豫,弯下腰,攥紧刀柄,钢刀颇重,她得双手并用才能将刀拿起来。

    水漾又一次被踹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她已经精疲力尽,无力再捡起刀抵抗。

    她仰脸看向白菀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的喊道:“夫人,快跑!”

    弯刀已经逼近,刀刃上的血甚至能滴到她脸上,本来已经躺平等死的水漾猝然瞪大眼,她看见白菀拖着刀冲上来,向来雍容端庄,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狠辣。

    她用尽全力扬起钢刀,一刀砍进那人的脖颈。

    粘稠滚烫的血溅在白菀脸上,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

    信号在天穹炸响的一瞬间,霍砚正盘腿坐在亭中,手里拿着只墨玉手镯,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头面的纹样图纸。

    他瞥眼看出去。

    淡红色的烟雾在雾蒙蒙的天穹弥漫,化作一朵紫菀花的形状,继而随风而逝。

    手里的镯子落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碎裂成块。

    这个信号,代表白菀出事了。

    霍砚心下漫起窒息般的锐痛,脚踩过碎裂的玉镯,顷刻间跃出亭中,没有任何犹豫的朝发出信号的方向飞掠而去。

    *

    白菀背扶着水漾,一身藕荷色的大襟衫被她身上的血染得通红,身侧跟着尚且还能走动的,陈福和绿漾,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树林中穿行。

    方才眼看着辽人要抓走白菀,陈福情急之下,朝着他们连放数支信号烟雾,浓雾骤然炸满,让辽人顿时失了方向。

    白菀见机拉起水漾,陈福则救下绿漾,四人相携往密林中跑,打算走山路绕到后山竹楼去。

    奈何反应过来的辽国人紧追不舍,他们一个个身上都在淌血,被人沿途追踪轻而易举。

    水漾无力的歪靠在白菀肩上,耳畔是她紊乱的呼吸,这是她头一回离皇后娘娘这么近,近得能嗅见她身上馥郁的馨香。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血一点点流尽,彻骨的寒冷从四肢开始蔓延,水漾无力的开合双眼,心想,让皇后娘娘为她吃苦受累,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何德何能呢。

    白菀早已经没有心思想别的,憋着一股气,只想拖着他们三个一同逃出去找到霍砚。

    她听到水漾靠在她耳边,断断续续道:“娘娘,将奴婢放下来吧,我们分开逃。”

    “的确,娘娘带着我们,早晚会被追上的,”一旁的绿漾显然也听见了水漾的话。

    她一边和陈福互相搀扶着,一边环视四周,绿漾五感敏锐,她能听见,辽国刺客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对,我们分开走,也能替娘娘拖延些时间,”陈福直接点头,试图从白菀手上接过水漾,一边道:“娘娘若不识路,便直往山顶方向跑,掌印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等娘娘找到掌印,就不怕了。”

    白菀抽空低头看了看满是泥污的小靴,靴上的银铃铛已经被扯掉了。

    连陈福这个旁观者都知道,她见到霍砚便不会怕,而她却至今才反应过来。

    她有点想霍砚。

    她按下心底的酸涩,拽着水漾不撒手:“你们为我卖了命,我若当真独自逃命去,还能算个人吗?”

    “娘娘,您不能落在辽国人手里,不能让奴才那么多弟兄白死,”陈福无意间回首,已经能瞧见辽国人的些许身影,顿时急了,他与绿漾对视一眼,两人当机立断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们个个都是强弩之末,已经无法替皇后娘娘抵挡多少,分开走能散乱追兵视线,给她们拖延些时间也好。

    只是他们还未走出去几步,便被追上来的辽国人逼退回来。

    陈福将刀插进土里,咬牙用衣袍系紧身上的伤处,撕下袍角,将刀柄和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绿漾能动的另一只手,也握着长刀,水漾歪靠着树站稳,拿刀的手都在抖,却坚定不移地站在白菀身前。

    辽国人从树影中现身,一步步向白菀他们逼近。

    “何必负隅顽抗呢,交出这女人,保全自己的性命有何不好,”为首刺客咬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楚话,神情轻蔑的冲陈福几人道。

    陈福并不再与那人多言,闭了闭眼,趁辽国人松懈之时,朝他们和白菀身侧各放了支烟雾。

    浓雾骤起,将所有人淹没,白菀从各个方向看过去均是红腾腾一片,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就连离她最近的水漾,也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她的耳畔,和刀兵碰撞声一同响起的,是陈福已经破碎的嗓音。

    “夫人快走,夫人安然无恙,奴才们虽死不悔!”

    白菀眼底的泪一下涌出来,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丝泣音,她狠心回头,用尽全力往前跑。

    她得跑,她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白菀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脑中只想着赶紧跑,山路泥泞,跌倒了她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这么带着一身狼狈,一头撞进霍砚怀里。

    她眼前被泪水迷蒙,分不清来人是谁,被紧锢在他怀里时,发了疯似的又踢又咬。

    “是我,是我,菀菀别怕,”霍砚紧紧抱着她,他一路赶过来,那种要失去她的恐惧几乎将他逼疯。

    在看见她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恍若重生。

    白菀充耳不闻,牙齿狠狠咬进霍砚臂膀的肉里,直到血腥味和熟悉的苦玫香一同涌进口里,她才反应过来。

    “霍砚,”白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两眼空茫的仰起脸看他,像是确定真的是他后,继而疯了似的拉扯他:“救他们,你去救他们!”

    白菀的仪态从来都是世家贵女学习的典范,向来泰然自若,冷静自持。

    这是霍砚头一回见她如此失态。

    她眼底的恐慌害怕宛若利刃直刺他的心,霍砚以手遮白菀的眼,她滚烫的眼泪在他手心汹涌。

    霍砚复又将她抱在怀里,只有紧紧抱着她,才能填补他心底的空缺。

    他伸手在她颈后一摁,白菀便双眼一翻,径直晕过去,将她拦腰抱起,在树枝间借力,几个跳跃,向她来的方向掠去。

    陈福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看见白菀终于跑走,他才彻底放下心,吐了口血沫,身形鬼魅的闪进浓雾中,借着雾色偷袭尚未反应过来的辽国人。

    等浓雾渐渐消散,陈福几个自然不再占优势,没多久他们又被逼着相护靠拢。

    水漾绿漾两个身上显然又添了新伤,身上的衣衫破碎,底下的皮肉血色翻涌,若不是一股气撑着,恐怕早已经气绝多时。

    “杀了他们,”为首的黑衣刺客显然已经耐心耗尽,决定先杀了这三个狗皮膏药似的绊脚石。

    身后的刺客当即领命,挥刀朝陈福脑袋砍去,却半路手下一顿,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凭空阻拦。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时,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向自己转过来,刀刃划破自己的皮肉,活生生将自己乱刀砍死。

    树林深处,有一道绛色的身影越走越近。

    是掌印!陈福眼露喜色。

    刺客首领显然也注意到了,但来者孤身一人,他只犹豫了片刻,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手一挥便要底下的刺客和他一起冲上去。

    可他只迈出一步,手里的刀还扬着,身形却仿佛被牢牢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他身边的人亦如是。

    继而,他们又动起来,却是和方才那些人一样,僵硬的举着刀,一刀刀砍向自己。

    一群人,无声的站在树林里,手中的利刃一刀刀剜向自己,手起刀落下血色飞溅,他们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脸上扭曲可怖的神情,彰显着他们有多么痛苦。

    周遭一片静谧,密林中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诡异又可怖。

    刺客首领僵着身子,看着传说中邪魔般的楚国奸宦,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脚边堆砌着血淋淋的碎肉,腥臭味笼罩,那个他们追了一路的女人,被那恶鬼如珠如宝的抱在身前。

    他听见邪魔在他耳侧低语。

    “滚回去告诉耶律馥,咱家稍后便去取她的狗命。”

    第43章

    冬日里的太阳, 没有温度,哪怕不下雪的正午时分,也只是挂在天穹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穿过回廊, 远远瞧见守在书房门前的侍从,疾声问:“太子殿下可在?”

    侍从见他满脸急色,连忙侧身让过,他大跨步走进去,叩门的声音也急躁得很:“殿下, 属下有要事回禀。”

    房内耶律骁正伏案执笔写着什么, 他身侧正站着那日在驿馆门口的圆脸小厮,二人似是正在交谈。

    听见动静, 耶律骁止住未出口的话, 拿过一旁的书卷压在未写完的信上, 圆脸小厮则悄声避去角落。

    “进来, ”耶律骁端起一旁的茶, 饮了一口。

    房门被轻声推开,耶律骁抬眼看过去,来人是他的近卫, 莫也。

    莫也生得五大三粗, 虎背熊腰, 像座山似的挤进门框, 一边走一边急声道:“殿下, 涂林回来了。”

    耶律骁抬起头, 神情微凝, 声音中带着他未察觉的急切:“她在哪儿?”

    才问了一句, 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耶律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后方的暗处, 那一抹人形轮廓仍旧无声无息的立在那儿。

    他有些后悔让这人留在房里。

    莫也以为耶律骁担忧涂林,他浓眉紧锁,神情有些凝重,粗犷的嗓音下意识压低:“属下只瞧见他一人回来,这会儿应该正在郡主房里回话。”

    “只有他一人?”耶律骁拧眉重复了一遍莫也的话。

    莫也点点头:“涂林说,他们惊动了那个太监,非但没能把他対食带回来,喜珑她们也全死在他手里。”

    “涂林是怎么逃出来的?”耶律骁缓缓放下茶碗,手撑着桌台沉思:“那么多人都杀了,他不可能放过涂林。”

    “废物!”伴随一阵瓷器碎裂声,耶律馥猛然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凳,她满脸不可置信地尖声追问:“既然喜珑她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没能把那个女人给本郡主带回来?”

    跪在她跟前的人一身灰扑,鞋靴上还凝着暗红的血色,他脸色煞白着摇头:“并非属下无能,只是那太监真的好古怪,他竟能将属下们似傀儡般操控。”

    耶律馥满脸怒容,提着裙子上前一巴掌甩在涂林脸上,随后又抬脚将他踢倒,她踩在他心口,狰狞着神色怒问:“那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回来?”

    涂林本就受了极重的内伤,被耶律馥这么一踢一踹,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他神色扭曲,从嘴里呛出一大口带着碎肉的血来。

    即便耶律馥再跋扈,也不过是个姑娘,陡然瞧见这鲜血淋漓的场景,心里难免慌乱,不过那点慌乱很快被满腔怒火掩盖。

    涂林只觉自己肺腑剧痛,闭目皱眉,一口一口血吐出来,低声呻.吟着。

    耶律馥嗅着血臭味面露嫌恶,嫌弃的用脚尖踢了踢他的侧脸,没好气道:“装什么死?起来给本郡主回话!”

    涂林却迟迟没有反应,耶律馥这才有些怕,强自镇定,铁青着脸対一旁的婢女道:“喜玲你去看看他死没死。”

    喜玲上前想将他搀起来,可才一动作,涂林的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他连眼睛也无力睁开,断断续续道:“他说,他要您,要您的命。”

    他口中还在止不住的涌血,说出来的话有些模糊不清,耶律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难掩震惊地挪眼看向涂林:“什么意思?”

    涂林终于睁开了眼,但瞳孔已然开始涣散,他喃喃道:“挡不住他,没人能,阻挡那个阉人,郡主,跑,快……”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完,便彻底咽了气。

    耶律馥有些呆滞的望着死不瞑目的涂林,直到喜玲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殿下,涂林大人,已经气绝。”

    她喉口轻滚,又抬脚踢了踢涂林的手臂,他还睁着眼,却再也不会和她说“属下遵命”。

    涂林和喜珑,是大辽出了名的好身手,涂林是辽国第一勇士,数不清的人败在他一双铁拳之下。

    而喜珑虽是女子,但一手弯刀使得出神入化,是她最忠心的死士。

    这两个人,都死在了霍砚的手上。

    耶律馥这才彻底意识到,涂林的话是対的。

    如果霍砚真要杀她,她没有任何办法活下来。

    为了抓那対食,耶律馥几乎将她所有近卫都派了出去,而唯一活着回来的涂林也死了。

    她心下终于升腾起些惧怕,耶律馥控制不住的倒退几步,木着脸,口中喃喃自语:“我是大辽的郡主,我父亲是大辽的摄政王,他不能动我,他岂敢动我!”

    她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将这话来来回回的说,没过几回,却突然踉跄着往外跑。

    喜玲连忙追上去:“郡主您去哪儿啊?”

    耶律馥跌跌撞撞的跑过回廊,甚至撞到陈国的使臣也顾不上,她対周遭指指点点的话音充耳不闻,脸上爬满慌乱,甚至是惊恐,口里神经质的连声低语:“我要去找兄长,他会有办法,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耶律骁手撑在几案上,他手掌下是一张雪白的宣纸,这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像,就连女子发髻上的蝴蝶百合簪也画得清晰,不过只画完了衣着轮廓,还尚未涂上五官。

    耶律骁眼睛落在未成的画像上,在那空白的纸上想象出白菀温婉柔媚的面容。

    她的音容笑貌,她与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仿佛犹在耳畔眼前萦绕,可一转眼,她又依偎在霍砚身侧,满脸乖巧。

    莫也紧跟着道:“他放涂林回来,是为了给郡主带话,他,他要郡主的命。”

    耶律骁骤然闭上眼,手下紧握成拳,连带着压在掌下的画像也被抓皱成一团,他冷笑了一声。

    她竟才是霍砚最大的弱点,为了她,竟然不惜公然与辽国为敌。

    “滚开,本郡主你也敢拦!”

    外头突然响起耶律馥尖锐的斥骂声,随即房门被轰然推开。

    耶律馥压根没注意身旁还站着莫也,她一路冲进来,直愣愣地向耶律骁跑去,她拽着他的袖子,神情恍惚道:“兄长,你要帮我,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耶律骁面无表情地挥手让莫也退下,信手将掌心抓皱成团的宣纸扔进不远处的水缸里,一边侧头问她:“你又去惹了什么事?”

    他语气泰然,仿佛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是霍砚,霍砚要杀我,他要我的命!”耶律馥说得语无伦次,卑微又可怜的抓着他的手往她脸上蹭:“兄长你帮帮我,帮帮馥儿。”

    耶律骁乜着她,将自己的手一点点从她手心挣开:“孤说过,让你不要去招惹霍砚,”

    他转而又道:“不过他当时没杀你,说明他対你这条命并没有兴趣,你又何必如此惶惶?”

    他满脸闲适,耶律馥以为他真被蒙在鼓里,流着泪解释道:“不是的,是耶律驰害我,他说只要我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兄长就会高兴。”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耶律骁的神情。

    果然,她话音一落,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甚至猛然站起身,一把揪紧耶律馥的衣襟,从齿缝里挤出句质问:“你又去招惹那煞神了?”

    耶律馥被他拽起上半身,她闭眼淌下两行清泪,哽咽着哭出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兄长救救馥儿,救救我。”

    她是真的害怕了,哭得涕泗横流。

    耶律骁一张脸铁青,甩手松开她,背过身低声咬牙切齿道:“自寻死路,孤就算是天神在世也救不了你!”

    他面上怒气冲天,眼尾却望向那小厮藏身的暗处,那里空空荡荡,他又不动声色地环视室内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

    都不见踪影,那人应该已经离开。

    耶律馥跌落在地上,听他也不肯救她,哭得越发凶,她几乎声嘶力竭的吼道:“兄长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的,殿下,太子殿下,馥儿求求你了,我爹,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啊!”

    如果耶律骁也不管她,那她就彻底没了希望,她束手无策,只好搬出耶律斛逼迫他。

    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只要有她父亲在,只要耶律骁还想坐稳太子之位,他就一定会救她。

    耶律骁微眯着眼望向窗外,只觉得外头雪光刺目,半响闭眼长呼出一口气:“孤只能再救你这一回。”

    *

    耶律馥瑟缩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只露出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黑黢黢的密室,并不宽敞,只有一张床榻,以及稍近些的石桌石凳。

    这就是耶律骁的办法,将她藏在驿馆的密室里,再由旁人假扮成她在驿馆中走动,霍砚対她并不熟悉,应当能瞒骗过他的眼睛。

    桌上点着盏油灯,灯影时而跳动,映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耶律馥紧张地转着眼珠东张西望,灯影一动,她整个人便如同惊弓之鸟,身体也跟着颤起来。

    密室内很冷,冷得哪怕她裹紧了被褥,也止不住的浑身发颤。

    突然,耶律馥身形一定,又惊惶着看向门口的方向。

    她仿佛在她颤栗的牙齿磕碰声中,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她凝神去听,却又什么也没听见,室内静谧得吓人。

    但她总觉得有动静,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咬着牙,连眼泪也似要落下来。

    耶律馥静默了几息,外头当真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哒哒的声响回荡在外头悠长的甬道内,诡异又骇人。

    “什,什么人?”耶律馥猛然往墙角缩去。

    在她问出声时,外头的脚步声也停下,继而便是石门转动的声音。

    这密室有内外两道锁。

    来人有外面那道锁的钥匙,耶律馥心下微松,哆嗦着去摸枕头下内门的钥匙,一边问:“是喜玲吗?”

    她独自藏在这密室,寻常便是她最为信任的婢女喜玲来给她送些饭食。

    外头并未应声。

    耶律馥才松的一口气又堵在嗓子眼,她已经摸到枕下的钥匙,钥匙冰凉,让她差点脱手扔出去。

    “是,是兄长吗?”她忍不住又开口问:“太,太子殿下?”

    随着她话音落下,内里的石门竟也缓缓转开。

    石门旋声沉闷,带着地上的沙石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钥匙还在她手里,这门,是怎么开的?

    耶律馥下意识要尖叫。

    她看见了门前,站在浓稠暗色中,被杀意笼罩的身影。

    是霍砚,是霍砚找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眼睛出了点意外,不能看电子产品,我又藏着马甲,不能没法让家人代替请假,断更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这章评论发个红包,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第44章

    随着一道沉闷的机括声, 石门彻底洞开。

    霍砚缓步走进石室,一身绯色长袍,宛如萦绕的血海, 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剑尖抵在地面划过,留下一道霜白的痕迹。

    耶律馥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瞳里,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谪仙脸。

    当那双阴寂的眼落在她身上,惧怕在一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下意识张嘴想要尖叫。

    可随着霍砚眼眸微阖, 她如同一只掐住脖子的鸡,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后, 便彻底哑声。

    耶律馥先是恐慌自己说不出话, 又看见霍砚掂起他手中的剑, 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手脚并用往角落里爬。

    可石室就这么大, 唯一的出口被霍砚阻挡,她无路可逃,只能徒劳的瑟缩在离霍砚最远的墙角。

    耶律馥发不出声音, 但她的唇齿仍在开合, 她无声的嘶吼着:“你别过来, 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她面上的神色被扭曲的惶恐惧怕占据, 早前趾高气扬的跋扈模样荡然无存, 她仍旧搬出她父亲的名讳, 企图让霍砚投鼠忌器。

    可霍砚是谁?

    是今日心情不好, 去杀个皇帝高兴高兴的人。

    “嗤,”他望着她那丑陋的嘴脸, 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漠的弧度:“耶律斛算什么东西?你放心,稍晚些,你爹也会下去陪你。”

    “因你蠢得实在别具一格,咱家本想留你一命,做些用处。”

    耶律馥怎么也没想到,霍砚根本不将她父亲放在眼里,她彻底没了侥幸。

    “咱家给过你机会,偏你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咱家的底线。”

    看着霍砚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过来,手里的长剑寒光凛凛,他明明生了张仙人面,在灯影晦暗中,却比地狱来的恶鬼更为可怖。

    耶律馥心里惧怕到极致,发了疯似的将身边不多的东西劈头盖脸的朝他砸过去。

    这根本就是徒劳,那些东西压根碰不到霍砚半分,他周身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耶律馥用尽全力砸过去的物件,通通在他咫尺之间被荡开。

    到最后,耶律馥砸无可砸,而霍砚手中的长剑已然逼近。

    她猛然看向床边案上的油灯,继而起身扑过去,抓起油灯朝霍砚脸上砸。

    随着灯台被无形荡开,灯火骤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下来。

    耶律馥顺势蹲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耳畔是她如雷如鼓的心跳,以及铜制灯台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如此近的距离,她居然听不见霍砚的呼吸。

    耶律馥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她砸过去的东西都碰不到他分毫,又想起涂林临死前说,这阉狗会妖术,能将他人如傀儡般操控。

    她原还嗤之以鼻,以为是涂林编造出来的谎话,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妖术,他分明就不是个人。

    他是恶鬼,他是妖魔!

    天神作证,等她逃过此劫,她一定,一定要将这阉狗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耶律馥在心底疯狂咒骂,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喘,佝着身子,极力压低动静,小心翼翼地朝她记忆中石门的方向挪过去。

    她的手不慎碰到粗砺的地面,疼得直发抖,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方才她扑倒油灯时,滚烫的灯油全数淋在她手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燎泡。

    霍砚束剑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耶律馥四肢着地,像条狗似的在地上爬。

    就在耶律馥摸到门边,以为摸到生的希望时,石门的机括声突然响起。

    石门要关闭了。

    “不要,不要!”她控制不住的尖声嘶吼,原本秀丽的面容彻底扭曲,甚至顾不上手上钻心入骨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朝门口扑去。

    霍砚手一挥,熄灭的油灯自燃。

    耶律馥眼睁睁看着距她一步之遥的石门,彻底锁死。

    与此同时,她脖颈上传来一股幽凉的刺痛。

    耶律馥垂头看过去,闪着寒光的剑刃抵在她颈边,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随即阴森森的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何抓着她不放?”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但哪怕她死,她也不会要那女人好过。

    耶律馥血丝密布的眼瞳中,划过一丝变态的快意,凭什么,凭什么她汲汲营营的爱,那女人唾手可得。

    她只需要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便好,有朝一日,自会长成参天大树,阉人都不正常,她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你对那女人视若珍宝,实际上……”

    光这般想着,耶律馥已经兴奋得要笑起来,只是她唇角刚翘起弧度,她心口被一剑洞穿,话音戛然而止。

    她垂下头,摇摇欲坠,满带不可置信的望着心口处滴血的剑尖,继而,她又亲眼看着,剑尖一点点自后抽出去。

    鲜血陡然喷涌。

    “呱噪。”

    身后响起霍砚不带任何感情的声线,耶律馥口中吐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下地。

    她眼瞳里,再次映照出霍砚那张面无表情的昳丽脸庞。

    她看着霍砚再次举起长剑,她想逃,却再也不能动弹分毫,鲜血在她身下蔓延,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

    耶律馥无力的开合着眼睑,断断续续道:“我今日,若命陨,我父亲不会,不会放过你,大辽铁骑,一定会踏平楚国,你跟那贱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尖锐得几乎失声。

    霍砚却陡然笑起来,墨眸中漫上癫狂:“你这话可说错了,咱家会死,但咱家的夫人,一定会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长命百岁,至于你们辽国,不必着急,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咱家送给夫人的礼物。”

    他话音一落,手中的长剑再次刺入耶律馥的身体,她双目圆瞪,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却无法动弹。

    鲜血迸溅,腥臭的浓血溅在霍砚的衣摆上,艳色更甚。

    一剑又一剑,耶律馥周身已然千疮百孔,但她仍旧未死,利刃入体,同时伴随着身体内骨头寸断的痛苦,她从一开始的凄声惨叫,到痛至极后的咒骂,但如今气若游丝。

    她许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愿望,如今通通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霍砚将她全身最后一块骨头捏碎,最后一剑刺入心脏,她才彻底气绝。

    耶律馥死不瞑目,周身被血色浸染,没一块好肉。

    霍砚看向手中滴血的长剑,任由鲜血在上蜿蜒。

    留个证据,证明他虽然杀了耶律馥,但确实不曾弄脏他的手。

    他执着长剑,如来时一般,寂静无声的走出去,只是一身绯衣更红,衣摆下零星的血滴闪烁,脚印血色粘稠。

    走出门时,暗处闪出个人影,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正躬身向霍砚行礼。

    霍砚一步踏入黑暗中,将手中的钥匙抛给那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人将头垂得更低,毕恭毕敬道:“属下明白。”

    听声音,分明是个女子。

    待她走进石室,灯火照清她的脸,赫然便是耶律馥身边的婢女,喜玲。

    喜玲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耶律馥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首,微阖目,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惊恐。

    霍砚慢悠悠地游走在驿馆的游廊上,手上还拖着沾血的长剑,寒风呼啸,银装素裹中,廊柱的石阶下,一点不起眼的紫闯入他的眼帘。

    他停下脚步,难得的弯下腰去看,在这冰天雪地里,竟开着一朵紫菀花,细弱的紫色花瓣在风中摇晃,黄色的花蕊明亮又夺目。

    就像他看着娇弱却无比坚韧的皇后娘娘,在不合时宜处开出花,却拼了命在绽放。

    霍砚将那朵紫菀连根刨出来,托在手心,毫不在意黑黢的泥土在他白净的掌中留下脏污。

    他细细抹去落在花瓣上的雪,待尖叫声骤然响起,才略一侧目,瞥向耶律骁的住所,面无表情的凝视片刻,就见喜玲一脸惊恐的跑出来,用力拍打着房门。

    他扭头不再看。

    洋洋洒洒的雪又开始漫天飞舞,霍砚跃上屋檐,踩着屋顶的雪走过,靴上的血沾在绒雪里,化成一个个脚印,继而又被飘落的雪朵掩盖。

    这个冬天太过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看山花烂漫。

    不不不,他在永远身在无间地狱,看不见满山嫣红,看不见灼灼日光。

    但他如今也有他的月亮,月色融融如水,包容他一身狼狈卑脏。

    霍砚带着一身风雪回到竹楼,因陈福伤重昏迷,而从京中调来的元禄远远便迎上来,瞧着他捧在手心的那一株娇花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伸手要去接,却被他侧身避过。

    同时凝过来那森冷一眼,让元禄心尖直颤,他硬着头皮接过霍砚递过来的染血长剑,又瞥见他一身血色,低声道:“娘娘还未醒,掌印不如先行沐浴?”

    霍砚略一颔首,先将那朵紫菀安置好,才转身走向二楼的盥室。

    元禄指使着番役将烧好的水抬进盥室,他手里还拿着那把血淋淋的剑,哪怕他跟着掌印这么多年,一时也弄不明白,掌印进盥室前,特意交代他‘这剑上的血不必擦’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他瞧见,那朵与野草无甚区别的紫菀,被摆在皇后娘娘的窗台前时,突然一拍脑袋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掌印没弄脏手的证据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宝子们。

    第45章

    耶律骁在幽暗的甬道中快步前行, 尽头有微弱的灯火闪动,他越走越近,鼻息间腥臭的血味越发浓重。

    他脚下不停, 大步跨进密室,一脚踩进凝固的血泊中,耶律馥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周身满是血窟窿,衣衫被自己的血液浸透看不出本色, 面上灰中带青, 唇边凝结着血痕。

    眼瞳圆瞪,口唇乌青, 凝固的血液, 毫无起伏的胸膛。

    耶律骁甚至不用上去探她的鼻息, 就可以确定, 耶律馥已经气绝多时。

    身后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 他微瞥眼看过去,是莫也和耶律馥的侍女喜玲。

    莫也先一步上前,大略检查了一番耶律馥的尸身, 皱着眉道:“殿下, 郡主浑身上下除去表面上的窟窿眼, 体内骨头尽碎, 是活生生痛死的。”

    耶律骁眸光陡然凶狠, 直刺面色惨白神情悲怆的喜玲, 冷声问道:“你再给孤说一次, 究竟是怎么回事?”

    喜玲对他呼之欲出的怀疑恍若未觉, 跪在耶律馥的尸身前嘶声哭泣:“奴婢方才,像往常一样, 来给郡主送饭,远远便见本应该紧闭的石门大开,走近去看才发现,郡主已经遇害了!”

    “你在欺骗孤,”耶律骁面色阴狠,显然是不信她的话,他猝然一脚将喜玲踹翻,俯身掐着她脖子,眼中的杀意宛若实质:“知道东阳藏身在这儿的,只有你我,莫也和东阳,而手里有密室钥匙的,只有你与孤,霍砚即便找到东阳藏在这儿,若没有钥匙,他如何能进得去?”

    喜玲被他掐得直翻白眼,脸色涨红,舌头伸得老长,什么话也说不出。

    倒是莫也上前来替她求情:“殿下且冷静些,这密室一共两道钥匙,石门完好无损,说不定是那阉狗使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郡主,骗得郡主自己从内里开了门。”

    被耶律骁掐得无法出声的喜玲拼命点头。

    耶律骁抿着唇,望着喜玲因窒息而泛紫的脸。

    耶律馥身边的侍女,大多是官家女,喜玲也不例外。

    而耶律馥虽然刁蛮跋扈,但对身边人并不差,她的婢女在外行走,外人大多因她的名声,对她们也多几分敬畏,喜玲没有背叛她的理由。

    他缓缓松开喜玲的脖颈,面上的神色仍旧阴寒。

    耶律骁又侧头看向耶律馥。

    莫也说得没错,活阎王霍砚想要谁死,无人能苟延残喘多久。

    死里逃生的喜玲蜷在地上,急喘了几口气缓过肺腑中的窒痛,随即手脚并用的爬到耶律馥身边,不顾她满身乌黑的稠血,紧紧抱着她的尸身,失声痛哭:“都是奴婢的错,若奴婢寸步不离,郡主定不会遭此大难。”

    耳畔回荡着喜玲呜咽的哭声,眼前是耶律馥死不瞑目的脸,鼻尖充斥着血液的腥臭,耶律骁有一瞬恍惚的怔忡。

    她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

    耶律馥此人,嚣张跋扈,甚至恶毒狠辣。

    她在辽国的名声并不好,可她是摄政王耶律斛唯一的子嗣,掌上明珠,娇宠成宝。

    她手里,沾着不少无辜贵女的血,因为她是耶律斛独女,无人能指摘她的不是。

    耶律骁一度以为,祸害真的会遗千年,但他没想到,耶律馥会死得这么突然。

    哪怕在决定执行这个计划时,她的命已经被谋算在内,但按照他的计算,耶律馥不一定会死,至少现在不会。

    她应该在最后,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被霍砚杀死在耶律斛的眼前,迫使耶律斛对他恨之入骨,从而恨屋及乌对楚国挥兵。

    可她现在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没办法指证这是霍砚所为。

    虽然如此一来,耶律斛同样会怒不可遏,挥兵楚国,但这只合了他的意,还远远达不到他那位合伙人的目标。

    耶律骁满带疲惫的闭上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霍砚会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他竟然丝毫不将耶律斛放在眼里,甚至毫不在意楚辽两国会不会因耶律馥的死,而大动干戈。

    耶律骁忍无可忍,一拳砸在石壁上。

    他远没有表面上的云淡风轻,他想要白菀,想得日夜辗转反侧,梦魇缠绕,但他也想要除掉耶律斛,毫无后顾之忧的登基,他要鱼与熊掌兼得。

    所以他放任,甚至暗示耶律驰鼓动耶律馥对白菀出手。

    劫人的是耶律馥,弄丢楚国皇后的是霍砚,他只需要在涂林带回白菀时,将她藏起来。

    耶律骁双目猩红,环视这不大的石室,这里原本是他为白菀准备的。

    在他的计划中,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待时机成熟,他就可以铲除耶律馥和霍砚那个绊脚石,安然带着他的阿满回到辽国。

    届时,不管楚国皇帝恼羞成怒,责罚霍砚也好,还是耶律斛丧女悲痛,要挥兵向楚也好,或者是霍砚癫狂,大乱天下也好,通通都与他无关。

    偏偏,偏偏只差一步之遥。

    他算无遗漏,唯一算错的,竟是把霍砚当成常人来预判。

    他就是个疯子,耶律馥只是试图向白菀出手,甚至不曾伤她分毫,霍砚便能癫狂至此,将家国天下抛诸脑后,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将她虐杀。

    耶律骁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如霍砚这般,对一切视若无物。

    如果,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贸然带走白菀,这条疯狗肯定见人就咬,届时恐怕不止天下大乱那么简单,他本就满身杀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拉所有人沉沦地狱。

    耶律骁缄默着,望向石室内无声燃烧的灯火,灯火粲然,却照不清他眼底暗色汹涌。

    天边那一轮皓洁的月,于他们这些早已经坠入无尽深渊的人而言,是浓稠黑夜中唯一的光,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期望。

    霍砚丢了白菀会发疯,他没了阿满,也行尸走肉一具,同样都是汲汲待救的人,可月亮只有一个,他不会放手。

    有耶律馥的前车之鉴,他得再等等,再谨慎些,得从长计议。

    耶律骁眼珠缓缓转动,最后凝在耶律馥无声无息的尸身上。

    首先,耶律馥得活着,一切计划照常进行,她要死,也要让耶律斛亲眼看见她死在霍砚手里。

    “喜玲。”

    察觉到耶律骁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喜玲回过头看他,面上还有悲痛交织,抽噎着道:“殿下有何吩咐?”

    耶律骁随意地抹了抹砸在墙上渗血的指节:“你是最了解东阳的人,从此刻起,你就是东阳。”

    还不等喜玲说话,他缓步走过去,掐起她的脸,指腹上的血抹在她脸上:“孤知晓,摄政王时常会与东阳通信,信件多由你代笔,不该说的别说,你应该明白。”

    喜玲被强迫抬起头,瞪着眼,眼眶里还蓄着泪,看上去呆滞得近乎愚蠢。

    耶律骁不耐烦地皱眉,松开她的脸,略带威胁道:“你别忘了你的家人。”

    半响,喜玲终于垂下头,细若蚊吟的应了声是。

    *

    从入冬开始,绵延的大雪天几乎没怎么停,断断续续的,将整个京城都掩在一片雪色中。

    暗红宫墙雪色瓦,是偌大禁宫中唯一的色彩。

    瘟神似的霍砚离了宫,朝会上无人掣肘,朝臣唯他马首是瞻,姜瓒通身舒畅,一脸闲适的盘腿坐在炕床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炕桌上的茶碗升着热腾腾的水雾,满室弥漫着清冽的茶香。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过来,指尖捏着颗剥了皮的葡萄递到他嘴边:“这是暖棚里新出的早葡萄,皇上尝尝甜不甜?”

    姜瓒垂眸瞥了一眼,眼前白嫩的指尖上沾着紫酽酽的葡萄汁,衬着晶莹剔透的果肉看上去无比香甜可口。

    他张口将葡萄吃进嘴里,转头避开了那试图在他唇边流连的纤指,对身侧哀怨的眼神视而不见,点点头随口赞道:“味道还不错。”

    身旁的人静默了半响,突然出声道:“皇上是不是已经厌弃臣妾了?”

    含嗔带怨的女声,让姜瓒身形一顿,他迟疑着侧头看过去,着一身风信色绣并蒂莲宫装的白蕊正泪眼盈盈的望着他。

    姜瓒错开她的眼,打量着她。

    毋庸置疑,白蕊虽算不上天姿国色,倒也秀色可餐,她如今有孕三月余,衣衫又穿得宽松,并不显腰腹,倒是胸前越发挺翘玲珑,面色红润,如同荷绽,比从前更添韵味。

    姜瓒喉口轻滚,将手中的书卷扔去一旁,朝白蕊张手:“来,让朕抱抱。”

    白蕊眼角一红,如同投林倦鸟,娇娇的埋首进姜瓒怀里,细嗅他衣襟上沁人心脾的龙涎香,终于安心的笑起来。

    她是爱姜瓒的,若不是他的心开始游离,她又怎么会迫不得已,试图招惹霍砚那鬼物呢。

    突然,白蕊面上幸福的神情骤然凝固,她从姜瓒身上浓郁的龙涎香中,嗅到一丝姑娘家的脂粉味。

    他好不容易来看她,来之前还不忘与其他女人勾连?

    白蕊只觉得胃中酸水直冒,终于忍不住推开姜瓒,转头伏在案边干呕。

    被推到一旁的姜瓒,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冷笑一声:“看来是愉嫔厌弃朕才对。”

    他此话一出,白蕊眼中的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只觉得自己悲哀。

    她凄声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妾有孕以来,已经闻不得任何脂粉味,明明是皇上沾了不知哪个姐妹身上的胭脂香,怎还来冤枉臣妾?”

    看她说得不似作假,姜瓒半信半疑的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可他什么也没闻到。

    他确实知道白蕊自有孕以来,多了些奇怪的忌讳,和舒瑶光腹中之子不同,他无疑是期待这个孩子的,所以对那些忌讳大多一一照做。

    她闻不得脂粉味,来关雎宫前,他便不与后妃接触,今日他特意沐浴盥洗过,桑落还给衣袍熏了很久的香。

    哪里有什么脂粉味。

    姜瓒心下便认定白蕊无理取闹,看她哭起来只觉得平添烦躁,恰巧杜岚来说,他等的人回来了。

    他当即拂袖起身,冷眼瞥向还在作呕的白蕊,她一脸泪痕,脸颊上的脂粉被眼泪洗刷出道道白痕,狼狈又滑稽。

    这就是她所说的闻不得脂粉味吗?

    姜瓒顿时心中生厌,连多一句话也不愿与白蕊说,不顾她连声挽留,不带任何犹豫的转身离去。

    他走后,白蕊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切,伏在案上哭得声嘶力竭,她奋力撕扯着绣帕,眼中漫上决绝。

    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姜瓒难掩怒气的踏出关雎宫,杜岚正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躬身道:“李潼已经回来了,正在御书房侯着。”

    走过关雎宫与永福宫共用的宫道时,姜瓒又瞧见三四个内侍拿着铁锹在铲雪,他凝神一看,铁锹掀起的,分明是一块块凝冰。

    宫妃必经之地,自有宫人早晚铲雪,怎可能会有雪凝结成冰?

    杜岚本跟着姜瓒往前走,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便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清是内侍铲冰,眼下浮现了然。

    他道:“此处容易凝冰,皇后娘娘吩咐宫人眼时刻盯着此处,一有积冰便要迅速铲去,省得两位娘娘滑倒。”

    姜瓒虽是皇子,但他能在宫中平平安安长大,后宫阴司他见过的可不少,转瞬之间他便明白过来,哪里会有平白凝冰的地面,分明是有人容不下白蕊腹中的皇嗣,想利用这法子除掉罢了。

    杜岚不知皇上在想什么,接着便听他迟疑着问了句。

    “是皇后吩咐的?”

    杜岚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反应过来,皇上怕是误会皇后娘娘贼喊捉贼了,当即解释道:“是皇后娘娘险些在此处跌倒,才特意吩咐下去的。”

    他这反应,让姜瓒心里一堵。

    他的喜好表现得当真有那么明显吗?竟连杜岚也看得出来,他不待见白菀了。

    看着下意识替白菀说话的杜岚,姜瓒突然在心里反问自己,白菀真的有那么不堪吗?

    她真的像白蕊口中所说的,表里不一,阴狠毒辣吗?

    姜瓒理不清头绪,又看向铲雪的内侍,对杜岚道:“派两个人在暗处盯着,看看这空地,是如何凭空结冰的。”

    杜岚愣愣的应声,待他回过神,姜瓒已经走远。

    李潼生了张团团圆脸,眉眼弯弯天然带笑,他站在案边,低声向姜瓒禀话。

    “既然如此,霍砚那对食的画像,你可拿到了?”姜瓒靠在椅背上,听着李潼的话,浓眉紧锁。

    李潼摇摇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连个女人都抓不到,”姜瓒一想到离事成只差一步,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忍不住骂了一句。

    差一点,只差一点,只要耶律馥死在霍砚手上,他就可以在耶律斛找他要说法时,名正言顺的将霍砚交出去,从而不费吹灰之力的拔掉这个肉中刺。

    可偏偏,耶律馥是蠢货,手底下养的也是一群酒囊饭袋,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流失了。

    “你说,耶律馥现在还活着吗?”姜瓒压抑着怒气,突然问道。

    李潼思忖片刻,笑眯眯的说:“辽国太子并未派人告知计划终止,东阳郡主一定会活着。”

    *

    大雪渐停,唯风呼啸不止。

    霍砚静静地坐在床边的靠椅上,目光凝在白菀的脸上,久久才舍得眨一下眼。

    她睡了很久,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一闭眼,眼前便是白菀一身浴血,在密林中跌撞往前的模样,她栽进他怀里,如同受惊的幼兽,她那么害怕,甚至认不出他来。

    霍砚摸向自己的肩,那里有一枚破皮渗血的牙印。

    他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把白菀牵扯进来。

    他自以为是的操纵着一切,将人心当做玩物。

    他故意把白菀带到耶律骁面前,故意激怒耶律馥,诱导耶律骁与姜瓒联手,他们走的每一步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明知道嫉妒能杀人,他竟还是将白菀置于危险的境地。

    霍砚望着白菀,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他抬手按向心口,汹涌的内力自虐似地冲击他的经脉,直到他喉口涌起一股腥甜。

    他仍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日光透过窗门,照在白菀几乎透明的脸上,连一向不点自朱的唇,也白惨惨的,整个人显得无比脆弱,似乎只需他挥一挥手,她就会和这漫天的绒雪一般,化作水雾消散,天地间再也没有她的影子。

    霍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吉利,他盯着白菀泛白的唇许久,看着看着,终于俯身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落下浅吻。

    看她唇色重归糜艳,连脸颊上也升起粉,霍砚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才多了几分满意。

    他浑不在意的抹去因骤然动用大量内力,而再次渗出唇边的血,回味着内腑刀搅般的剧痛,品着口里裹挟着血腥气的甜,他微眯着眼,畅快地笑起来。

    霍砚慢悠悠地回身靠回椅背上,拿起一旁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手,可暗红渗进他指纹中,根本擦不干净。

    但他恍所未觉,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的擦拭着指腹。

    她一定要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

    他得再将进程加快,那些人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够久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白菀本还在梦魇中挣扎, 突然一股暖流从口入,继而往四肢百骸蔓延,梦中扒在她身上拼命拖拽她, 啃噬她,试图将她拖进漆黑深渊的妖鬼,被暖流驱散。

    她顺着光一路跑,刺目的灼光尽头站着霍砚,他朝她伸手, 她便提着裙摆跑过去, 撞进他怀里。

    白菀猛然睁开眼,又被光亮刺得流泪。

    她适应了片刻, 才又缓缓睁开眼。

    她在黑暗中沉寂得太久, 外头渐暗的天色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眼前有些模糊。

    一片雾蒙中, 她瞧见窗门前站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白衣玉冠,让白菀有些陌生。

    窗门被叉杆支开,透进来的冷气缓和了屋内的燥热, 她眼睛更清晰了些。

    那一道比霜雪还要皓洁的白, 竟然是霍砚。

    她从未见过霍砚着白袍, 乍一看, 一身素白也衬他, 他站在日光中, 夕阳的余晖簇拥着他, 光晕为他添了几分飘飘欲仙的神性, 像落入凡尘的仙人。

    白菀的记忆还停留在水漾她们义无反顾地迎着辽人的刀剑直上,拼了命地喊她快跑, 猩红的血迷住了她的眼,她听话快跑,只想着快些找到他。

    她望着霍砚的背影,那些沸腾的热血和恐慌,渐渐平寂,眼底不受控制地流出泪。

    她没有看错,他真的来救她了。

    霍砚似有所觉,侧头转过来,见她醒来正要说话,接着就瞧清她氤氲满脸的泪痕,眉心一皱:“怎么跟孩子似的,睡醒了还哭?”

    他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脉。

    白菀没注意他的动作,只盯着霍砚不错眼,半响动了动嘴:“水漾她们呢?”

    她这才听出自己声音又沙又哑,甚至带着哭腔。

    霍砚抬起头,凝视着白菀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里欲落不落的泪,收回手给她斟了杯茶:“死不了,娘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白菀被他托着上身扶起来,他还特意在她背后塞了个秋香色的引枕。

    她起先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见他端着茶碗来喂她,白菀正要伸手接,却发现她双手疲软,完全抬不起来。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霍砚。

    霍砚见她察觉,翘起的唇边带着些讥笑:“可真好,娘娘如今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了,可不就应了咱家那句,打断了手脚关起来?”

    他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喂水,一边又说些不中听的话,如他这个人一般,像个裹挟着万年寒冰的刺猬,好不容易融化了外头的坚冰,还要提防被他身上的尖刺扎个遍体鳞伤。

    但融化坚冰,拨开尖刺后,穿过一层薄薄的外皮,就能看见软得不可思议的心脏,里面凿了个鲜血淋漓的窟窿,放着个白菀。

    白菀别开脸,眼里满是剔透的泪花,她瘪着嘴,眼尾耷拉着,有些委屈的样子:“明明是你撵我走的。”

    她喑哑的细嗓刮擦着他耳膜,眼眶红红的,脸色又惨白,他好容易给她蓄养的血色,在动静间淡退。

    那样可怜,又那样脆弱,跟个琉璃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裂成千百块。

    霍砚心下的窒痛又开始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牵动他自虐受伤的内腑,一口血涌上喉口。

    他不动声色地将满口血咽下,就着白菀用过的茶碗饮了口茶,压下口腔中肆虐的腥甜。

    白菀望着面无表情的霍砚,眼眶瞬间又红了一圈,蓄在眼里的泪珠滑落:“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被他们阻拦罢了。”

    他的冷漠,将她心里的委屈放大到了极致,辽人围追堵截,几次命悬一线,水漾陈福他们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赴死,她忍了这么久,憋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溃堤。

    霍砚心尖都在发颤,他忍了又忍,才迟疑着向白菀伸手。

    可那只手才伸出去一半。

    “你就是个不详的孽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牵连的人,通通都会不得好死。”

    霍砚垂眸敛下眼中所有的情绪,伸出去的手也迅速往回缩。

    在他将手彻底收回来的一瞬间,冰凉指尖被一团暖意包裹。

    她才睡醒,周身温暖柔软。

    白菀拉着他的手,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挤进他冰冷刺骨的掌心。

    他手心太冷,冷得白菀倒抽一口凉气,但她仍旧不肯抽手离去,身影摇摇晃晃地往他怀里歪。

    霍砚下意识迎上去,便被白菀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白菀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牢牢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温暖他一身冰寒。

    她在他怀里抽泣着:“我那么艰难也回来了,你不能再撵我走。”

    白菀说得委屈,其实她自己知道,霍砚也知道,除了他身边,她哪儿也去不了,但霍砚不知道的是,她也只想待在他身边。

    察觉到他身上的寒凉浸染到她,霍砚这才僵硬地回抱她,磅礴的内力重新在他四肢百骸蔓延,让他的体温一点点回暖。

    他拍着她的背,突然说:“娘娘怎么不跑远些呢?”

    跑远些,离他远一点,不想着回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霍砚笑笑。

    赵正德虽然是个畜生,但确实没说错,他是个瘟神。

    白菀哭了一会儿,才低着声音说:“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想明白了,我……”心悦你。

    她剩下的话未出口,便被霍砚嘘声打断了。

    霍砚轻柔地顺着她的发,将她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他温声道:“娘娘不必再说,咱家都知道。”

    白菀从他怀里仰起头,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她皱着眉道:“我是说……”

    霍砚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闭上眼吻上她的唇,他放任自己,再亲近她片刻。

    他以为他并不在意。

    可得知她被辽人追堵,看着她满身血红向他扑来,心中那一股炸裂般剥皮剔骨的疼痛提醒着他,她的所有磨难,都因他而起,他是该离她远些。

    赵正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扎根。

    是他的错,若在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不会再逼迫白菀爱他与否,就让她一直蒙在鼓里才好,等他哪日死了,她只需为他流一滴泪。

    算了,还是一滴泪都不要流好了。

    他的所有爱恨嗔痴全由白菀引动,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不听,他也可以掩耳盗铃。

    就当做不知道吧。

    *

    白菀又在榻上躺了几日,稍微能下床走动后,去看了受伤的水漾她们。

    她们伤得都不轻,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水漾尚在昏迷,绿漾也还下不来床,陈福不在竹楼,听说也还没清醒。

    但白菀身边不能缺人,于是除去连夜从宫里赶过来的清桐,霍砚又给她送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取名叫宝珠,一个叫碧玉。

    连着休整了几日,等水漾和陈福都清醒,绿漾可以搀扶着下床后,白菀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回到宫里。

    因着马上是除夕宫宴,白菀回宫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偏偏遵循着初一十五才来椒房殿过夜的姜瓒,突然要点她侍寝。

    清桐和碧玉送走揣着笑脸来传话的童海,白菀望着他胖墩墩的身形,挂在面上的浅笑在他转身之后瞬间收敛。

    她面无表情地歪靠回迎枕上,杏眼微眯,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炕桌上轻叩。

    若水漾或绿漾在这儿,怕是又要在心里嘀咕,皇后娘娘越来越像掌印了。

    思考时的小动作,不说话不笑时,周身偶尔阴鸷的气势,冷冷淡淡瞥过来的眼,真的和霍砚如出一辙。

    “是太后娘娘又逼他了?”白菀问清桐,她皱着眉,神情有些晦暗。

    清桐回忆了片刻,脑中灵光闪现:“在关雎宫门前泼水凝冰的宫人抓住了,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杜大人亲自带人抓捕的,说是浣衣局的小宫女,嫉恨愉嫔娘娘受宠,才出此下作手段。”

    白菀这才明白过来,许是她让人按时铲走凝冰的举动,让姜瓒误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什么浣衣局的小宫女,不过是推出来的挡箭牌罢了,背后的人,和舒瑶光脱不开干系。

    这是姜瓒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舒瑶光那么厌恶白蕊,不可能任由她安然诞下皇嗣。

    也难为她这么久了,坚持不懈的做这一件事。

    但这太显眼了,白蕊已经有所察觉,白菀不觉得舒崎光的妹妹真能是个蠢货,她一定还有后招。

    白蕊虽不聪明,但她背靠姜瓒,想扳倒她不容易。

    碧玉端着碗糖蒸酥酪走进来,显然是听见白菀方才的话了,她笑盈盈接着道:“听说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太后身体不适?

    白菀才舒展的眉心复又拧紧,她已经很久没想起那本几乎改变她命运的话本了。

    皆因那话本故事并不详细,以主角白蕊的视角看过去,除却她的爱恨情仇,其余都不是大事。

    白菀已经极力从里面扣字眼,浸药的佛珠手串,先帝驾崩端王逼宫,勉强算是化险为夷。

    碧玉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算算日子,太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而话本中曾写到,太后殁逝,淑妃舒瑶光因涉嫌毒害太后,而被打入冷宫,兄长舒崎光受其牵连,圣心骤失,舒瑶光在冷宫产下一子,后霍砚势大,姜瓒不得不重新起复舒崎光,为此重复舒瑶光妃位。

    白菀缓缓弯唇笑起来,眉目间明艳无双,灿若明珠。

    她得把握好这个机会,这是拉拢舒崎光的最佳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修前面的嘎嘎睡着,只能今晚熬大夜。

    第47章

    白菀招来碧玉, 俯身与她耳语了几句。

    碧玉也不多问,笑嘻嘻地颔首应声,将糖蒸酥酪放在炕桌上, 才转身拉着站在门侧的宝珠一同出去。

    白菀没什么胃口,看着那碗白生生的糖蒸酥酪,嘴里泛苦,只吃几口就搁置了。

    她放下调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随后站起身往西配殿走去, 一边随意地问道:“本宫的月事快到日子了吧?”

    清桐取了架子上挂着的斗篷,快步跟上去, 一边替白菀将斗篷披好, 一边点着头, 在心里默算着日子。

    她将系带系好, 有一瞬愣神。

    白菀未有所觉, 她瞧了瞧身上大红色绣梅花的毛缘连帽斗篷,觉得颜色过于艳丽,虽然先帝热孝已过, 但好歹还未真正满三年, 在宫里不比外面, 还得避讳些。

    “换一身吧, ”白菀指着另一侧的素色祥云纹氅衣道。

    等白菀重新换了氅衣, 走出寝殿门, 清桐撑着油纸伞跟上来, 四周彻底无人后, 她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娘娘, 您的月事已经迟了约有五日。”

    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只模糊入了白菀的耳。

    白菀脚下一顿,揣在汤婆子里的手下意识往小腹摸去,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收回手,神态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清桐有些急,咬咬牙追问:“娘娘可要请太医?”

    白菀微不可查地缓缓摇头,发间的玉珊瑚步摇轻晃,破碎的光影映在她脸上,越发瑰姿艳逸。

    西配殿门口守着的宫人齐声向她问安。

    白菀挥手让她们起来:“下去歇着吧,天寒地冻的,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她解下身上厚重的氅衣,凝目望向佛龛。

    那日镇国寺外死伤无数,有东厂的番役,也有辽国的死士,给静渊大师添了许多麻烦,因此,他便未再跟随回宫,只让白菀将菩萨请回去,佛堂要在西边。

    霍砚冷眼看着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就差抄着那菩萨朝静渊头上砸过去。

    白菀却一一照做,将西配殿僻做佛堂,这几日日日都会来这儿诵经一个时辰。

    清桐将油纸伞收好,再跟进门时,白菀已经虔诚的在佛龛前跪下了,她面前有一方矮几,几案上放着本《地藏经》。

    “将佛前的手串替本宫取来,”她翻开经书,皓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已不见踪迹。

    “娘娘,您不能再这般久跪,”清桐抿着嘴,眉心拧成结,她嘴上说着,却也老老实实替白菀将手串取来递给她。

    白菀并不应她的话,她将手串绕在掌中,纤白的指拨过佛珠,敛眉低目,一遍又一遍的诵念经文。

    她声线温婉,如珠落玉盘,晦涩的经文从她口中出,伴着佛龛中燃着的袅袅烟雾,檀香氤氲,仿佛置身在佛韵悠长的千年古刹。

    白菀跪着,清桐也跟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下,她双手合十,满目殷切地望着佛龛里面目慈悲的地藏王菩萨。

    求菩萨保佑,保佑娘娘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等白菀念完回向,将经书合拢,清桐连忙爬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佛珠供回佛前,又急急忙忙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来,扶到一旁的绣凳上坐下。

    她看着白菀微微发颤的腿,心疼道:“咱们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的,您不能再这般久跪了。”

    清桐一边给白菀斟茶,才倒半杯,想了想又倒回茶船里,将一旁没煮过茶的水倒了杯,递给她。

    白菀捧着茶碗浅啜,她跪得久了,膝盖上发麻刺痛,前两天还要严重些,跪完起来连路都走不得。

    所幸霍砚这几日也忙,没怎么来椒房殿,她又压着宝珠两个不许给他通风报信,否则,若是被他知晓,恐怕要砸了这佛堂。

    菩萨面前,又不能乱了仪容,清桐只好蹲下来给白菀捏腿。

    “清桐,咱们暂时还不能请太医。”

    她听见白菀低声说。

    清桐猛然抬起头:“为什么?”

    白菀有些迟疑,接下来的话,不知她能否接受。

    她和霍砚的关系,一直不曾瞒着清桐,但清桐并不知晓霍砚这太监是个假的。

    “因为,”白菀眨眨眼,颤着手摸向她平坦的腹部,另一只手沾着茶水,在几案上写字。

    “不是皇嗣。”

    清桐怔愣的看着这四个字,整个人如遭雷击。

    白菀抹去几案上的水渍,甚至缓和地笑了笑:“兴许只是受寒推迟了也说不定呢。”

    被辽国死士围追堵截那日,她受那么大惊吓,又在山林里跌撞奔跑,虽说事后昏迷了一日,但霍砚曾替她把脉,若她当真有孕,他不会不告诉她。

    清桐显然被吓得不轻,手下的动作也忘了,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地说:“如,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是真的那就更无所谓了,白菀一脸轻松:“它姓姜。”

    不过跟姜瓒没关系就对了。

    “只是不管有没有,今夜都不能用月事拒绝侍寝了,”白菀有些惋惜道。

    *

    冬日里天黑得早,夜幕刚刚降临,姜瓒的龙撵便摇摇晃晃地,在椒房殿门前的宫道上停下。

    一身赤黄常服的姜瓒掀帘子下来,身形滚圆的大太监童海,颤颤巍巍地撑伞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穿过木影壁,便见两个宫婢守在内殿门前,其中一个有点面生,姜瓒对另一个眼熟些的宫婢道:“皇后呢?”

    清桐感觉到皇上正在打量她,那锐利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惊,但他气势到底比不过掌印令人惧怕,因此她还算镇定。

    “娘娘正在东暖阁查阅宫中账簿,”清桐低声道。

    姜瓒盯着清桐许久,他前不久才见过她的画像,在耶律骁托李潼带回来的信纸里。

    耶律骁附信来说,这是那日跟随在霍砚身边的女子。

    姜瓒虽对白菀身边的人不大熟悉,但清桐是跟着白菀嫁进东宫的,又时常跟在她身边,因此他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他记得这个清桐相貌并不出色,最多算得上清秀,放眼在这姹紫嫣红的后宫里,几乎泯然众人。

    霍砚那般目下无尘的人,会看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宫女?

    姜瓒对耶律骁的话并不全信,但他同样不信天底下有不漏风的墙,霍砚哪怕将人藏得再严实,只要她是个活人,就总有人见过。

    可龙鳞卫将宫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查不到这女子的存在,加上这回是白菀出宫,才让她在外头露了脸,霍砚才有机会带她去逛庙会。

    若说她本就是宫里的人,藏在他眼皮子底下,龙鳞卫光在宫外搜寻,找不到那倒是情有可原。

    姜瓒越想,越深以为然,望着低垂着头,神情怯懦的清桐,轻蔑地哼笑了两声,才转身往东暖阁走去。

    守门的宫女正要通传,被姜瓒嘘声拦下,他挑开厚重的帷幔,打量着屋内端坐在案前,神情认真的白菀。

    她垂首在写字,墨发高高绾作云髻,发间珠花璀璨。

    挺直的脊背纤细优美,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斑驳的光影跳动,给她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本就柔美的侧脸,越发仙姿玉色。

    姜瓒看着白菀嫣红的唇瓣开合,她似是在自言自语,便屏息侧耳细听。

    “天气越冷,库房里那条云锦柔软舒适,倒适合给蕊儿做衣衫,一同拨给她吧。”

    姜瓒听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账本上勾画。

    他有些惊奇,云锦是江宁织造局先帝在世时送上来的贡缎,色泽光丽绚烂,美如天上云霞,令宫妃贵女趋之若鹜。

    后因产出少,耗费人力过多,而被先帝禁止,此后云锦更达千金难求,连宫里也所剩不多,好几次有宫妃因此闹得不愉快,而先帝偏爱白菀,索性将剩余的云锦全赏给她做衣裳。

    姜瓒没想到她竟舍得拿出来给白蕊用。

    他正想着,便见白菀突然抬头,杏眼灼灼地望过来,看清是他时,原本微皱的眉心在顷刻间舒展。

    白菀放下手中的狼毫,唇边勾起温柔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迎上来:“皇上来了怎也不让人通报?”

    她声线柔若春水,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缀满星河,姜瓒仿佛从她眼里看到了含羞带怯的期待和满心的爱意。

    她一直都在等他吗?

    姜瓒心下震动。

    他冷待她这么久,甚至几次三番为了白蕊落她的脸面,害她受尽冷嘲热讽。

    姜瓒瞥眼看向白菀的手腕,那里应该有一串淬毒的佛珠。

    他甚至想要她的命。

    可她却一直无怨无悔地守着他,包容他所有的任性,犹如细细涓流汇成的,容纳百川的汪洋。

    激涌的情感将姜瓒心房挤得满满当当,望着白菀凝脂般的玉颜,眼中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怜惜和柔情,哑声道:“灯下美人如玉,朕一时痴望入了神。”

    这缱绻缠绵的语气,让白菀深感不适,又察觉到姜瓒那黏腻恶心的目光,身上顿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狗皇帝怕是吃错了药,白菀咬牙切齿的暗忖。

    她面上却依旧四平八稳,微侧过脸佯装羞涩,躲开他抚过来的手,一边缓步引着姜瓒往里走,唇角的嫣然浅笑分毫不变。

    姜瓒跟白菀进门,将身上的氅衣褪下递给门口的内侍,随即在炕床上坐下,又即刻有宫婢上前来给他斟茶。

    白菀先吩咐宝珠将案上的账簿撤走,一边对姜瓒说:“臣妾以为皇上要在愉嫔妹妹那儿用过晚膳再来,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晚膳还没来得及准备呢。”

    姜瓒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菀看:“无妨,朕就是特意来与皇后一同用膳的。”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皇后生得极美,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如今更是玉貌盈盈,颜色如朝霞映雪。

    姜瓒口舌生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如鼓。

    整个上京都找不出另一个,如白菀这般出挑的人了。

    不对,还有一个,霍砚那生得雌雄莫辨的阉狗。

    姜瓒下意识厌恶霍砚与白菀相提并论,毫不犹豫将他抛之脑后。

    白菀暧声应是,扬手吩咐宫婢下去准备晚膳。

    她扬手露出萤白的腕,没见 一直不离身的小叶紫檀手串。

    “你腕上那串佛珠呢?”姜瓒端起茶碗饮茶,不动声色地问。

    “皇上竟会注意这个,”白菀笑笑,便解释说,她从镇国寺请了尊菩萨回来,那串佛珠正供在佛前。

    “那就一直供在佛前算了,”姜瓒放下茶碗,拧眉不赞同地看着白菀:“你只是皇后,又不是伴着青灯古佛的尼姑,整日带个佛珠算什么事儿。”

    他又说:“朕那儿有一对和田玉金丝碧玺手镯,回头给你拿来。”

    姜瓒说得煞有介事,白菀也只是笑:“多谢皇上赏,那是妹妹赠的添妆,臣妾格外珍视些罢了。”

    她微微敛目,遮住眸中流转的光彩,她也懒得想姜瓒为何突然良心发现,让她把那佛珠取下来。

    反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即便他真是好意,那也已经太迟。

    白菀晃了晃茶杯里的水,冷眼看着里头茶叶在波光粼粼中沉浮。

    从他还未登基,便冷心绝情,借逆王的手铲除异己就能看出来,姜瓒和先帝像了个十成十,是个薄情寡性之辈。

    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霍砚。

    姜瓒必死。

    “何必言谢呢,”姜瓒看着白菀搭在炕桌上的手,十指流玉指尖带粉。

    她真的是,无一处不美。

    他伸手过去,想将白菀的手纳入掌中。

    她却往后一缩,姜瓒摸了个空,他下意识皱眉,面露不悦。

    他还未说话,便见白菀徐徐起身,柔声道:“皇上稍坐片刻,臣妾先去沐浴更衣再来。”

    说罢,白菀便微垂着头,缓步退出去。

    原是去更衣,姜瓒心里那一点怪异被压下,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怦然。

    还好,还来得及,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发掘她的美好。

    随着帷幔被放下,彻底隔绝了姜瓒的视线,白菀面上的浅笑骤然冷凝,取出袖中的帕子,用力擦拭差点被他碰到的手背。

    直到手背上的肌肤泛红,白菀才嫌弃的将帕子扔在地上,一脚踏过,面无表情地对宝珠道:“守着,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进去。”

    等白菀洗漱更衣后出来,她走时还笑嘻嘻的宝珠,苦着脸撇嘴,冲着她无声道:“掌印在里面。”

    白菀看清她口型,柳眉微挑,她原以为霍砚今夜不会来。

    这几日她忙得不可开交,每回派人去玉堂,元禄都说掌印有要事在忙,不曾得空,便只能作罢。

    昨日杨景初来和她说话,提起前朝因崇州知州赵正德的死,几乎在朝堂上打起来。

    白菀便以为,霍砚在为此事忙乱。

    她微挑起帷幔,往里看去。

    临窗的美人靠上,斜倚着个剑眉星目的俊俏郎君,郎君一身绯衣如火,昳丽的面容在烛火阑珊间,更显精致夺目。

    霍砚一腿踩着地,一腿支在榻上,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一对碧色手镯,另一只垂着的手上,拿着一把血迹干涸的长刀,正架在因昏死过去而从炕床上跌下地的姜瓒脖颈上。

    他似有所觉回转头,看清白菀后,眉目间的冰霜被柔意化开,他朝她一扬手,挂在长指上的手镯便叮当作响。

    “和田玉金丝碧玺手镯?”

    原来是趁着白菀去盥洗的空挡,姜瓒命人将他说要赏给她的手镯给取了来,如今他昏迷过去,那手镯便落到了霍砚手里。

    “这东西能入皇后娘娘的眼吗?”霍砚漫不经心地拿着手镯来回看,脆弱的镯子在他手中磕碰发响,几乎下一刻就能当场碎裂。

    白菀听出他话音中的讥诮,也垂首低低笑起来。

    霍砚爱给她添东西,上至衣衫襦裙,头面首饰,下至脂粉香膏把玩器具。

    价值连城之物不在少数,只要他瞧着白菀会喜欢,便一股脑的添给她,也不正大光明的送来椒房殿,就暗自堆积在玉堂他的寝房内,就等她哪日过去留宿,翻看妆奁或者衣柜时瞧见。

    白菀摸了摸发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这也是霍砚某日随手替她簪上的。

    金步摇流光溢彩,红翡通透明亮,倒衬得那略有一丝浑浊的和田玉手镯有些小家子气了。

    天下最名贵之玉皆在玉堂。

    “他竟然拿这种东西来脏娘娘的眼,”霍砚并不需要白菀的回答,他面无表情地将玉镯握在掌中,再张开手时,已是一滩细碎的齑粉。

    他凝视着仍旧站在门前的白菀,手掌倾倒,掌中的细粉洒落一地,架在姜瓒脖子上的长剑依然未松。

    第48章

    越临近除夕, 便越冷得厉害,自打白菀从崇州回来,不管白日黑夜, 这雪便大大小小未曾停过。

    因她早前在这儿看账簿,灯火点得亮,将整个东暖阁都照得亮堂堂的。

    霍砚明明置身于光明中,烛光映着他曳撒上的织金暗纹,璀璨的光芒游弋, 衬着他如玉般的仙人面孔, 恍若九天神祇。

    可他周身阴郁,仿佛在看不见的虚空里, 沉寂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边黑暗, 他的眼神, 蕴满了孤寂, 缀着冰寒, 比外头的天上雪还要冷。

    白菀迎着他的视线,挑起帷幔侧身进门,宝珠和碧玉则守在门口。

    她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褪下, 她怕冷, 里头还穿了件黛色绣芙蓉的夹袄, 踮着脚将披风挂上一旁的架子, 随即缓步走到霍砚面前的绣凳上坐下。

    白菀拉起衣袖, 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 伸到他眼前, 循着他的眼睛, 柔声道:“我月事迟了几日,方才盥洗时又发现亵裤上沾着红, 担心有些不对,又不好请太医,就劳烦掌印替我摸摸脉。”

    她没有问霍砚,为何突然对姜瓒拔刀。

    他如果真想杀他,姜瓒没机会躺在地上喘气。

    他一定不会让姜瓒就这么轻松死去。

    霍砚先是面无表情地与白菀对视,瞧清她眼中细微的忐忑,才极缓慢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指尖探上她的脉。

    随即,他握刀的手一松,沉重的刀柄砸在姜瓒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反应让白菀心跳得有些加快,眼睛紧盯着他,不敢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

    她像是只等了片刻,又像是等了许久,耳畔才想起霍砚低沉的声线。

    “只是气血有些亏损,以至葵水淤滞,不必吃药,食补即可。”

    虚惊一场。

    看着霍砚仍旧没有丝毫表情的脸,白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失落还是高兴。

    失落于,她身为中宫,如今白蕊和舒瑶光接连有孕,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又高兴于,没有孩子,就暂时不会受桎梏,不会给霍砚拖后腿。

    白菀有种直觉,霍砚不会放过邻国使臣来朝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做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已经部署完毕,只待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好,再晚些来也好。

    白菀也不愿意她和霍砚的孩子称姜瓒为父。

    *

    寅时的梆子刚刚敲响,姜瓒便迷蒙着醒来,他支起上半身,便瞧见本该揽在怀里的温香软玉,正坐在妆奁前梳妆。

    姜瓒望着白菀玲珑有致的身段,神情有些恍然,他只记得昨夜那如梦般销魂蚀骨的滋味,却不大记得细节。

    待白菀发觉他醒来,转眼盈盈望过来时,他才有些怔然的回神,张张嘴道:“怎不叫朕起来?”

    恰好宝珠将最后一支钗簪入云髻中,白菀对镜看了两眼,才站起身往床榻边走过去:“皇上日理万机,好容易入了眠,臣妾便想着让您多躺会儿。”

    她唇边浅笑盈盈,目若春水,面上春色盎然,让姜瓒不由得想起些绮丽的画面,当即伸手想将白菀揽进怀里,趁着时间还早,再温存温存。

    谁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便眼看着白菀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他手里跳开。

    姜瓒掀被而起,从屏风探头看出去,门外透亮的雪色倒映出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心下有些不悦,白菀身边的宫女怎么都莽莽撞撞的?

    正要让来人再出去,却发觉那人甚至不听传召,便径直迈步入内,明亮的烛光将来人的一身墨色渡上光晕,姜瓒才看清霍砚那张煞白的死人脸。

    霍砚凤目淡扫过两人,无视姜瓒隐含厌恶的眼神,他大摇大摆地在一旁的绣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还不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

    他身后的宫女内侍闻声鱼贯而入,随之进来的,还有七八个端着黑漆木方盘的白脸内侍,个个身佩弯刀,一看就知是东厂的人。

    方盘上罩着红绒布,不知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和霍砚撕破脸的时候,姜瓒用尽全力才压下被冒犯的怒火,皱着眉问:“童海呢?”

    霍砚正把玩着几案上的青玉茶碗,闻言冷淡地乜他:“童总管今晨身体不适,求咱家暂时伴驾,”

    说罢,也不听姜瓒再说别的,眼睛转而落在乖乖巧巧隐在围屏后的白菀身上:“恰巧玉堂新得了一批玉石,匠人制了头面首饰,特给皇后娘娘送来。”

    他话音一落,随他来的东厂番役齐齐将红绒布扯落。

    金玉辉煌夺目,让姜瓒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最打眼的,是其中一顶凤冠,冠顶九条金丝錾刻的金龙口衔宝珠,盘旋其上,点翠翠云冠身,接着便是九只翠凤流珠,通身金圈嵌红蓝宝石,华贵非常,精致非常。

    其余的便是些金镶羊脂白玉璎珞项圈,一对金八宝手镯,绿松石耳坠,宝石云凤金簪,等等。

    姜瓒脸色青白交加,他下意识去看白菀的手腕,她垂着手,看不清他赏给她的镯子在不在。

    那双掺棉的碧玺手镯,甚至不需要和那顶凤冠做对比,单比之同是镯子的八宝镯,都已经不是略逊一筹,而是廉价,廉价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都要以为,霍砚是故意来打他脸面的。

    姜瓒听见白菀低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想再去看她的表情,那只会让他更觉屈辱。

    多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尊,手里的金玉之物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这也太贵重了,”白菀只略扫了一眼那凤冠,先是惊讶于霍砚的大手笔,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就是来挤兑姜瓒的。

    霍砚对着那镯子嫌弃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娘娘赠的鲜花美人图,咱家很是喜欢,礼尚往来罢了,”霍砚欣赏够了姜瓒青白变幻的脸,眼底淌出些蔑意:“娘娘金尊玉贵,自然堪配天底下最好的。”

    姜瓒仿佛觉得自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浑身僵硬着让内侍们更衣。

    白菀听出了霍砚话中的意有所指,抿了抿嘴:“掌印喜欢便好。”

    姜瓒正了正龙袍,脸色难看的扯着嘴角:“掌印可真是财大气粗。”

    霍砚面上蔑意更深:“咱家对心之所爱由来舍得。”

    他这话说得太直白,太模棱两可,姜瓒似乎察觉出异样,面容渐渐凝固。

    白菀听着霍砚这胆大包天的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随后才听霍砚慢悠悠地补了句:“咱家很喜欢娘娘的鲜花美人图,自然愿意千金求之。”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不过这都是咱家一人挑选,娘娘若是不喜欢,亦可赏给底下人。”

    白菀听得莫名其妙,她要真敢把这些东西赏下去,霍砚即刻就敢回来把她大卸八块。

    突然,她察觉到霍砚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甚至就连姜瓒也露出了然的眼神。

    白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当即扬唇笑起来:“既然如此,凤冠本宫就留下了,其余的,恰好本宫身边的女官即将出宫嫁人,正巧添给她做嫁妆吧。”

    她甚至毫不犹豫,当即便招来宝珠,让她找清桐进来。

    姜瓒看着那个叫清桐的宫女接过那些名贵首饰,那点被打脸的愤怒早抛到九霄云外,心里越发认定,她就是霍砚藏在宫里的对食。

    显然白菀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霍砚也不会借她的手明目张胆给那小宫女添赏赐。

    姜瓒面上当即阴转晴,笑得弯了眼,他纡尊降贵地拍拍清桐的肩,道:“你是皇后的贴身女官,自是要风光大嫁的,瞧那石榴纹佩环,你们日后定然多子多福。”

    倘若真如他自己所想,清桐的丈夫是个太监,那他这句祝语,堪称恶毒也不为过了。

    一个太监,又怎能多子多福呢?

    清桐被喊进来到现在还愣着,捧着一匣子昂贵精致的首饰正发呆,便察觉一道森冷的视线。

    她哆嗦着循着视线看过去,正巧撞进掌印冷森森的眼眸里,即刻惊慌地垂下头。

    随即便听掌印叫她名字。

    “清桐,还不快谢皇上金口玉言?”

    清桐顿时汗毛直立,强撑着露出一抹明媚笑颜:“多谢皇上。”

    姜瓒只当她羞涩,心满意足的离开去上早朝。

    霍砚也没再留,回转身又看了白菀一眼,才团着手,悠然自得地步入大雪之中。

    白菀走到窗前,静默的看着那抹绯色在雪中穿行。

    清桐捧着那堆赏赐腿脚都在发颤,等四周只剩她和白菀,她才几乎哭丧着脸,委委屈屈道:“娘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颜色,白菀才回过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有些歉然的对她道:“抱歉清桐,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

    清桐像甩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地将东西放回几案上,连忙摆手道:“这是娘娘的东西,奴婢怎敢私占。”

    白菀望着那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发呆,伸手拨了拨金龙衔着的宝珠。

    霍砚什么都不愿意和她说,只愿意露出点马脚,一切全靠她去猜,去想。

    霍砚,好像有意让姜瓒误会他和清桐的关系?

    第49章

    因要宴请友邦使臣, 故而此次宫宴定在大兴的九黎行宫。

    除夕上午,白菀陪同姜瓒在行宫接见了各国使臣。

    大楚幅员辽阔,临邦众多。

    五百年前, 这块土地上小国众多,纷争不断,太.祖皇帝揭竿起势,以雷霆之力荡平纷乱,一统中原立楚国。

    当年周边辽、陈、鲜卑三国, 还是它的附属, 如今楚国越发势弱,其余三国正值繁盛, 同呈鼎立之下, 三国渐渐露出觊觎的獠牙。

    而今, 明面上的战事几乎没有, 暗地里的小打小闹, 几家国主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没到敞开算账的时候,因此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大楚新帝登基, 与楚接壤的辽陈两国, 以及最西南边的鲜卑, 都有派遣使臣前来恭贺, 还有不少夹缝中生存的小国上贡, 勉强算得上是八方来朝, 还有当年中原雄主的威仪。

    只是这朝贺, 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有待商榷。

    天色渐暗,月升起, 觥筹交错,宴正酣。

    白菀着一身华服,与姜瓒同坐高台,美貌的宫娥捧着瓜果点心在宴中穿行。

    她漫不经心地从高台望下去,堂下大殿正中摆着乐台,台上舞姬执薄纱轻舞,身姿曼妙,声乐靡靡中灯影交错,恍若天宫。

    白菀不看乐舞,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底下辽国和鲜卑的使臣。

    辽国和鲜卑,原属同一支鲜卑游牧部落,后来政权分解,两方以湟水为界割裂,鲜卑旧部仍旧称鲜卑,分裂出来的耶律一族改称契丹,奉狼王天神,建辽国,自此各立为王,互不相认。

    辽人与鲜卑人,虽是同宗同族,但还是极好区分的,就这么看下去,辽国除却皇室贵族,随从将士普遍穿左祍圆领袍,髡发露顶。而鲜卑人,不论贵族仆人,则更爱辫发萦后,缀以珠贝,以金花为首饰。

    这两国人凑在一块儿,又爱鄙夷讥讽,相互比较,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的。

    宫娥呈了碟鹿筋福肉上来,清桐拿着玉箸布菜,白菀端起茶碗清口,又撇头去看另一边。

    陈国人又与形状粗犷的辽人鲜卑人,截然不同,这回来的似乎多是文官,个个身着长衫,眉清目秀,行为举止更具书卷气。

    居于大楚东南方向的陈国,原本就是大楚的一部分,约三百年前,异姓藩王叛变,于洞庭湖以东划土创陈国,自立为王。

    陈国地形崎岖,易守难攻,大楚曾屡次派兵收复不得,最终派出悍将强攻,也只能收其为附属,后来陈国渐盛,附属已有名无实,但陈国属水乡,水多地少,多年来历代陈国国君亦越发觊觎楚国中原沃土。

    白菀望着台下笑语酽酽的各国使臣,敛目陷入沉思,这三国,唯一的共通之处,都是恨不得将大楚一口吞噬。

    霍砚到底想借这三国的觊觎之心,做什么?

    耳畔声乐缭绕,她试图从纷乱中捋出一条线来。

    霍砚来得要稍晚些,他来时,恰好一曲舞罢,舞姬退场,他在飘落的花瓣中,一眼看见白菀,她面上还挂着庄重得体的浅笑,清亮的眸中却迷茫密布,一双柳眉紧锁。

    他穿过宴席,径直走向白菀身侧,他能察觉到姜瓒若有似无瞥过来的目光,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霍砚在她身后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环视了整个大殿,漫不经心道:“娘娘在想什么?”

    白菀本已经陷入极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霍砚的声音,好不容易摸到的线头,骤然消失。

    她有些泄气,摇头叹了一声,转而去问他:“怎么才来?席上有位置,你怎不过去?”

    霍砚从白菀桌上摸了颗葡萄,两指一挤,碧绿带紫的果肉便跳进口里,他慢悠悠地嚼着果肉,在她身侧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答她为何来得迟,反而道:“进门便瞧见娘娘皱着眉,疑心娘娘没得咱家伺候吃用不好,还是在娘娘跟前伺候着好些。”

    白菀还未说话,又见霍砚盯着她看,正要问他有何不妥,却撞进他一双深眸中,她有些口干舌燥,连声音也发哑:“葡萄甜吗?”

    “甜,”霍砚颔首。

    白菀闻言,便将果盘递到霍砚面前,弯着眸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霍砚垂首看了眼还挂着水珠的葡萄,又抬眸看向白菀红润润的唇,低笑:“咱家这儿也有。”

    白菀晃了晃自己葱白的指,眸中笑意更深:“可以吃到掌印亲手剥的葡萄吗?”

    凤冠映着灯火,璀璨耀眼,华贵非常,就连她眼睛也亮晶晶的,整个人光晕环绕,像是在发光。

    霍砚伸手接过果盘,眼睛却与白菀对视,眸光勾连下,指腹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看她最敏感的耳朵尖瞬间红起来,才满意。

    他另取了个干净的碟子,慢悠悠地开始剥葡萄,剥好一颗便放在碟子里,将晶莹剔透的果肉一个个摆好。

    “娘娘将咱家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了,”霍砚将剥好的一碟递给她。

    白菀叉起一颗放进嘴里,汁水爆开,甜丝丝的味道氲满口腔,她汲着口里的甜:“掌印剥的葡萄才甜。”

    霍砚探手取了她腰间的帕子擦手,又随后又自然而然的塞进自己袖笼里。

    “不及娘娘嘴甜,”他望着她灿若星辰的明眸,接过她藏在桌下,悄悄递过来的叉子,吃掉上面的葡萄,唇角浅浅勾起一抹弧度:“这味道做口脂也合适。”

    白菀避开他的眼,脸颊上有些发烫,她今日特意戴了他送的凤冠,只可惜其余配饰那日当着姜瓒的面赏给了清桐,无法在明面上穿戴给他看了。

    姜瓒虽与白菀并排坐,但位置离得远,从他的位置瞧过去,只看得见两人唇齿开合,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席,这才是霍砚应该坐的位置。

    今日太后称病没来,白菀身侧的空席,原是太后的。

    但姜瓒看不见,不代表别人看不见。

    杨景初坐在白菀下首,几乎将两人并不算隐蔽的动作尽收入眼,她慌忙压制住心底的恐慌,佯装若无其事的环顾四周。

    四下看完,她勉强松了口气,原是她这位置巧妙,不论往前往后一点,都看不见台上的动静。

    她摁回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强迫自己收回眼,低头喝汤做掩饰,可她拿调羹的手,都在抖。

    “真没劲,看来看去都是些没骨头的歌舞。”

    本又有另一场乐舞要上,台下却突起骚乱,恰好打散了姜瓒的思绪,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出声的是个女子,头戴琳琅金冠,一身佩环叮当,是辽国那位顶尊贵的东阳郡主。

    姜瓒笑道:“不知郡主想看什么?”

    白菀也循声看过去,只是在看清耶律馥的一瞬间,眉心下意识锁紧。

    这个东阳郡主,有点奇怪。

    耶律馥手中的短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几案上,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蛮横娇纵:“本郡主看腻了歌舞,不知楚皇可还有别的准备?”

    “郡主远道而来,有何祈愿,朕自当满足,”姜瓒笑得宽宥。

    照霍砚那心狠手辣的习性,真正的耶律馥必然不可能活到今天,底下那个显然是耶律骁找人假扮的,而耶律骁受命其出言挑衅,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再次激怒霍砚。

    能逼霍砚当众杀了“耶律馥”,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瓒本就生得俊朗,如今四气通畅,眉目间郁色尽退,更显意气风发。

    “耶律馥”笑起来,她是明艳长相,面上笑意粲然,明媚如骄阳:“我们辽国不爱看什么歌舞,也陪你们看了这么久,如今,也该你们楚国儿郎陪我大辽勇士一较高下了吧?”

    姜瓒闻言有些不悦,霍砚可没那么深重的家国大义,而且辽国武士一个个跟个熊似的,大楚于武力之上定然吃亏,这个“耶律馥”摆明了是要踩大楚的脸面。

    他看向不言不语的耶律骁,眼神中隐含警告。

    耶律骁却回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不可查地示意“耶律馥”。

    “耶律馥”唇边笑意越发灿烂:“都说楚国女子温婉贤淑,本郡主就替擂台上最后的赢家求娶一位楚国女子吧。”

    姜瓒当即想到了霍砚的“对食”,清桐。

    心里暗赞耶律骁确实不蠢,这确实是激怒霍砚那阉贼最好的法子。

    如此一想,隐约那点不悦也随之消散。

    白菀看着他们一言一句,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耶律馥这话并没有多大错处,即便她是皇后,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果然,姜瓒紧接着便点点头,朗声笑道:“我大楚的姑娘,可不是这么好得的。”

    说罢,便挥手让人开擂台。

    白菀看着率先跃上擂台的辽国武士,身披狼皮虎背熊腰,心下止不住扑通扑通乱跳,那点不好的预感放大到极致。

    她下意识看向霍砚:“大楚的将士,会赢吧?”

    霍砚光明正大地从她碟子里又叉走一颗葡萄,嗤笑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什么赢?”

    她无力地看向擂台,目光怔然,哪怕她很不想承认,但霍砚确实没说错,楚国重文抑武已久,连停滞近百年的武举,也是到先帝才重开,至今也没几个武状元。

    许是擂台上的辽国武士模样过于凶悍,楚国这边迟迟无人上擂应战,眼看着底下的辽国人喧闹得几乎要翻了天,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男子被推上台。

    那人站在高大的辽国武士面前,确实瘦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甚至走不过一招半式,被人掐着胳膊一抡,便晕头转向的滚下擂台。

    擂台上,赢得如此轻而易举的辽国武士振臂高呼,底下的辽国人士气高涨,端着酒碗用辽语嬉笑怒骂。

    “耶律馥”也轻蔑地笑起来:“这就是楚国的将士吗?如此不堪一击?”

    她音色清脆,讥诮的表情让人止不住生怒。

    席中有朝臣被激起怒火,指点着要几位武官上擂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武官早已经是闲散职,多是荫官挂靠,连多走两步都打摆子,更别说上擂打架了。

    他们推拒着,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将,便只有附近守卫的禁卫军上擂,但无一不是一击即倒,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而再,再而三,连姜瓒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不住给耶律骁使眼色,让他适可而止。

    白菀揪心地看着一个个被打飞出去的侍卫,脑子里飞速想着法子,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席中的杨景程。

    因各国使臣前来朝贺,故而西北没有战事,也不会起战事,杨景程便替父兄回京述职,正好赶在除夕前日进京。

    他坐在宴中,看着一个个被掀翻出去的禁军,面色阴沉如水,搭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霍砚本不想插手,这不利于他的计划,但白菀陡然看见杨景程那救星般的眼神,让他有些不悦。

    他召来元禄,与他耳语了几句。

    紧接着,便有一位红衣宦官,在杨景程忍无可忍站起来之前,一跃上台。

    白菀定睛一看,那不是前不久受伤的陈福又是谁?

    “陈福他伤好了?”她揣着乱跳的心,回头问霍砚。

    霍砚乜着她,双眸冷淡,口中还是那句:“死不了。”

    想想,又补了句:“他便是爬,也要爬来的。”

    白菀显然听不懂他的哑谜,一头雾水看着擂台。

    “一个太监?”

    自打上擂,便战无不胜的辽国武士,看到眼前身形羸弱的宦官,面露鄙夷,他嘟囔着半生不熟的楚话:“楚国这是没人了吗?此人如此瘦弱,恐怕会被我一拳打死的。”

    眼看着又有人上台,朝臣几乎要在心里破口大骂,还嫌不够丢人吗?

    可当他们看清上面站着的人时,竟然不约而同笑起来。

    霍砚手底下的太监,武力值可是得他真传的。

    陈福重伤未愈,他又着一身红衣,更显面色惨白,弱不禁风。

    他无视辽国人讥笑的话语,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这幅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台上的辽国武士,他咆哮着冲过去,铁锤似的双拳挥舞。

    他来得气势汹汹,举着拳朝人头上砸下来,却被陈福晃身避过,闪至其身后,阴白的双手成爪,死死扣住其臂膀,往回一扯一折,辽国武士的胳膊应声而断。

    一张脸血色尽退,咬牙将惨叫咽回腹中,辽国武士反手朝又闪身至跟前的陈福砸过去,却反而被他一脚踹下擂台。

    “耶律馥”气得脸色发红,她张嘴叫喊了几句,当即又有辽国武士跳上擂台,呼号着向陈福冲过去。

    耶律骁面色很不好看,他知道,有霍砚插手,这场擂台的赢家就不会是别人。

    这一计算是失败了。

    他叹了口气,朝“耶律馥”投去个眼神。

    等再一个辽国武士被踹下擂台后,再也没人上去了,唯有陈福孤身站在擂台上,四下一片寂静。

    陈福等了片刻,见再无人继续,才随意掸了掸衣袍,拱手:“承让。”

    “赏!”

    在热火朝天的欢笑声响起来前,一道舒朗的女声自高堂传来。

    众人不由得循声看去。

    高堂之上,坐着身着凤冠霞帔,笑容明媚似火的楚国皇后,国色天香,金尊玉贵,周身光霞遍布,贵气天成,凤仪天成。

    就连一旁,一身明黄的楚国皇帝,也在她那夺目的光辉下,失了颜色。

    陈福不疾不徐地回身,朝白菀行礼:“谢皇后娘娘赏。”

    “耶律馥”显然是不服气的,她冷笑着说:“本郡主说过,要为擂主择一位楚国女子为妻,不知哪位姑娘,愿嫁这位楚国儿郎?”

    她这话堪称恶毒,一个太监,宦官,阉人,如何算得上儿郎,又有哪个姑娘愿嫁给个阉人呢?

    陈福不卑不亢地回视耶律馥:“奴才并无娶妻之意。”

    白菀看着“耶律馥”的脸,心下一沉,终于明白她怪异在何处。

    她回头去看霍砚,那椅子空荡荡的,他已不见踪影。

    白菀无意识地咬唇,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攥成拳,片刻后,复又笑起来,赶在“耶律馥”之前开口道:“我朝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内侍无父无母,本宫为国母,亦可暂代其职,他日若其有心悦之人,本宫自会代其求亲,就不劳郡主关心了。”

    陈福是霍砚干儿子,那白菀便算他干娘,这么一算,好像也没什么错漏。

    “耶律馥”被堵了嘴,悻悻然不再言语。

    待擂台被撤走,白菀又笑盈盈地,大方赏了后续被陈福揍趴的辽国武士。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还望郡主莫要介怀。”

    白菀唇边盈盈浅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将大国风范显露无疑。

    宁国公远远看着白菀,耳畔听着朝臣对她的赞不绝口,面上满是与有荣焉,一旁的柳氏更是喜极而泣。

    他们的女儿,半年前还是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如今,真正长成一国之母了。

    姜瓒又气又喜,气于这一计算是失败了,又喜于这太监救场及时,没让大楚的脸彻底丢光。

    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姜瓒大手一挥,将备好的烟火点燃。

    火树银花中,他看着朝臣簇拥着宁国公夫妇说话,他们面上噙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自豪。

    姜瓒突然想起宁国公答应他求亲时,与他说的话。

    那天宁国公在他面前撩袍下跪,佝着脊背,鬓边斑白刺眼,几乎泣不成声的说:“殿下,老臣只这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的养大,若您哪日厌倦了,就给老臣送回来,老臣养她一辈子。”

    “皇上,臣妾身子疲惫,想回寝殿歇会儿,稍晚些再来与您守岁。”

    姜瓒正沉在思绪中,突然听见白菀的声音,他回过头,望着她满脸的倦容,鬼使神差地看向旁边霍砚的位置。

    那里空空荡荡,已不见人影。

    待他点头,白菀便缓步离开。

    姜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漫天烟火中氲入黑暗中,他陡然发觉,白菀确实是一颗耀眼的明珠,只是在他眼中蒙了尘。

    *

    白菀乘着步辇回到她在行宫的寝殿,直至宝珠和碧玉推门迎上来,她紧绷的脊背才陡然放松。

    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线索将她砸得有些晕眩,连带着身子也跟着摇晃,扶着门框才得以站稳。

    她咬着牙,灌了几口凉茶,用瞬间蔓延至全身的冰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菀闭着眼,脑中一帧一帧回忆着宫宴上的所有。

    她想起“耶律馥”看她的眼神,里面没有恨,甚至满带陌生,就好像,她们两人不曾有过交集。

    这个“耶律馥”应该是个假的。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姜瓒和耶律骁自以为不动声色交换的几个眼神,以及耶律馥频频看向耶律骁的眼。

    白菀陡然睁开眼,这暗流涌动的几个眼神,让她彻底看清了姜瓒和耶律骁之间的勾连。

    霍砚知道她和耶律骁的过往。

    耶律骁和姜瓒似乎达成了某种合作。

    耶律馥死了,又“死而复生”。

    霍砚手下的桑落,如今是姜瓒身边的御前女官。

    她从这破碎的线索中,摸到了那一根隐藏极深的线头,将霍砚的计划拼凑出个大概。

    霍家灭门于通敌叛国,所以,霍砚也要给姜家人挂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他以天下为棋局,将他自己,甚至是她,也化做局中棋子。

    她如今才明白过来,霍砚为什么要杀明帝姜宏。

    因为姜宏在位一日,都不可能真正通敌叛国,他没有姜瓒那么捉襟见肘,没有姜瓒那么迫不及待的揽权。

    只有新帝登基,在他眼里,前有宦官乱权,后有镇国将军府拥兵自重,与此同时,霍砚又步步紧逼,肆意栽赃杀害朝廷命官。

    新帝为了稳权,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

    霍砚甚至不在意新帝是谁,因为不管是谁当皇帝,皇后都会是她,她和耶律骁的那点过往,早在他鼓掌之中。

    往远了猜,甚至有可能耶律骁回国后,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也有霍砚在内推波助澜。

    只有耶律骁当上太子,才会为了她重返楚国,姜瓒必然会向他释放善意。

    浮云山庙会上,霍砚早就知道耶律骁等人更改进京路线,故意带她与之偶遇,故意激怒耶律馥,让耶律馥对她心生敌意,从而迫使耶律骁因她,也因耶律斛在辽的掣肘,与姜瓒合作。

    眼前的耶律馥肯定是假的,她不否认霍砚对她的感情,霍砚容忍不了耶律馥屡屡朝她下手,所以,耶律馥肯定是个死人。

    而耶律骁为了他们谋划的事情继续下去,所以让耶律馥“起死回生”。

    因霍砚自己才是推动整件事情进展的核心,所以,他一定会当众再杀“耶律馥”一次。

    那么现在,耶律骁让“耶律馥”做的,就是再次激怒霍砚,让他忍无可忍,当众再杀她一次。

    耶律馥是耶律斛唯一的女儿,她死在楚国,死在霍砚手里,耶律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即便会掀起两国战争。

    杨家人骁勇,此战胜负不定,所以,姜瓒或许会趁机透露西北的布防,即便他不会,霍砚也会引诱他非走这一步不可,届时镇国将军战败,杨家仅剩老弱妇孺,再不足为惧,同时,因战败,他也必须将霍砚投出去以平息耶律斛的怒火,至此,两个心腹大患皆除之。

    而耶律骁那边,应该会借耶律斛醉心报仇时,光速将其架空,彻底将权柄揽在自己手里,再在战中小使手段,耶律斛必然命陨沙场,他则可安坐明堂之上。

    而霍砚看似隐在幕后,实则将所有人一举一动都算计在其中。

    他手握东厂和司礼监,怎可能会轻而易举被姜瓒投给耶律斛泄愤呢,他会在最后,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将姜瓒通敌叛国的证据公之于众,让他和从前的霍家人一样,吊在城墙上,受尽唾骂,受尽折辱,最后痛苦万分的死去。

    知道当年霍家真相的人已经死绝了,他甚至没有办法替霍家人平反,他只能这样,用这种方式,告慰霍家的五十八条冤魂。

    白菀脊背一垮,脸色陡然煞白,她靠在椅背上,心间爬上密密麻麻的恐惧。

    霍砚这局棋下得太大,太可怕了。

    他就,是个疯子!

    “霍砚的寝殿在哪儿!”白菀猛然站起身。

    可她话音刚落,殿门同时被推开。

    第50章

    霍砚在行宫的寝殿是一座楼阁, 离白菀的碧霄宫同样极近,近得他站在楼宇上,便能瞧见碧霄宫内她的一举一动。

    他才沐浴过, 穿着一身雪色中衣,墨发披散在身后,慢悠悠地踩着楼梯往楼上走,元禄跟在他身边不远。

    “宝珠和碧玉查阅了太后娘娘的脉案,”元禄低声道:“以及愉嫔娘娘那边的每日进膳。”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头:“随她去吧。”

    这个回答正在元禄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应声退下。

    元禄离开后, 就剩霍砚孤身一人继续拾级而上。

    他在墙边站定,将微熄的壁灯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来时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拢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姜瓒一手提拔的亲信, 两人更有幼年伴读之谊, 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舒崎光対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彻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个不那么聪明的妹妹, 他又是个偏疼妹妹的好兄长。

    如今太后受毒物侵噬, 缠绵病榻, 其间牵扯白蕊和舒瑶光。

    可以是舒瑶光为了扳倒白蕊, 借白蕊的手向太后献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 不满太后劝诫皇上雨露均沾, 献上毒物栽赃舒瑶光。

    稍稍扭转前因后果, 得到的答案就会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么向舒崎光卖这个好而已。

    可惜太后必须死。

    霍砚一路上到顶楼,凭栏而立,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衣袍鼓动,墨发飞扬。

    洋洋洒洒的绒雪在融融月色中飞舞,远处是接连绽放的火树银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昼,丝乐声被寒风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将他藏在桌下,当时连皇后都不是的太后,亲自端来鸩酒,苦口婆心的劝她去死。

    让她为了霍家想想,为了他想想。

    他无数次想从桌下冲出来,将这个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着他,长长的桌布阻挡了他的身形。

    他听见她应允,他看不见,只能想象,想着她一脸决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摁着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倒在地上,乌黑的血从口中喷涌,她舍不得闭眼,张合着嘴,无声的告诉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着白菀的步辇停在碧霄宫外,她搀着婢女的手下来,身形踉跄,甚至有些跌撞。

    没关系,只要利用好太后的死,同样能让舒崎光重新站队。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毕竟她那么聪明,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拼凑出细碎的线索,将其串联成片。

    霍砚远远看着白菀霜白的脸,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细小的身形缥缈。

    文有舒崎光,武有镇国将军府,东厂交给陈福,司礼监留给元禄,他们都与她相熟,即便是日后他不在了,她也能凭借他们迅速稳住朝堂。

    霍砚算着白菀应该会过来寻他,便回身往楼下走,边走边在想,朝中还有哪些得用人,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嗤声:“啧,满朝的酒囊饭袋。”

    才下到半路过拐角,他迈下最后一截阶梯后站定,眼神随意略过墙角那一抹鸢色裙角,淡声道:“杨昭仪不声不响藏在暗处,可不是磊落作风。”

    见已经被他察觉,暗处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杨景初一步步走出来,周身繁复的华服未除,发间还佩着珠玉,她面色冷凝,手中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直指霍砚。

    “杨昭仪是要为民除害?”霍砚站在原地不动,慢悠悠地抬眼看过去。

    这一眼看似轻飘,唯有杨景初才知道,那裹挟而来的,血雨腥风般的气势,几乎骇得她手脚震颤。

    但她好歹曾是战场上的将军,也曾面対过千军万马,那阵令人颤栗的惧意被她强压下来,指着霍砚的朴刀分毫不动。

    “杨家向来明哲保身,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别,适可而止。”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她知道,霍砚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砚当然明白,但他的作为又岂能容旁人置喙,他噙着蔑笑,眉目间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杨昭仪长刀相向,又算什么?”

    “掌印顾左右言他,就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杨景初心下怒火翻腾,但仍旧强忍着道:“请你,离阿满远一点。”

    她顾忌着白菀的名声,口里说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

    “阿满并不是孤立无援,我杨景初,镇国将军府,同样是她的后盾,”杨景初索性将一切彻底摊开,话语中直将威胁摆在明面:“掌印也没有那么一手遮天,至少,镇国将军府尚且还有实力与东厂抗衡。”

    “怎么?杨昭仪的意思是,杨家要与咱家为敌了?”霍砚动作随意的站着,长指捏着枚殷红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杨景初警惕地看着他,霍砚恶名在外,她心里还是惧怕的,握着刀柄的手越发紧,咬牙道:“杨家与霍家从来都不是敌人,但,若霍世子执意不肯放过阿满,杨家也不惧与你为敌!”

    她不再称他掌印,喊一声霍世子,提起了杨霍两家从前的私交,企图唤起他的一点良知。

    霍砚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杨昭仪当真是义薄云天。”

    等他笑够了,才望着杨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将白绢染污的滋味过于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过她呢?”

    杨家清贵,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污,所以,她在杨景初眼里,还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于他这个奸贼。

    霍砚这近乎无耻的语气让杨景初忍无可忍,甚至顾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赢他,刀锋一转,便朝他脖颈劈过去。

    她发难来得突然,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来,霍砚负手而立的动作都未曾改变,只微侧头,让过那凛厉一刀。

    一刀落空,杨景初几乎红了眼,折刀回转,下一刻又抡起追过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单单要折辱她!”

    她话音凄厉,刀法凌乱,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景初又怎会是霍砚的対手,哪怕愤怒之下爆发的绝境之力,也无法伤他分毫,她刀刀用尽全力,却刀刀落空,周边的砖墙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飞溅,露出斑驳刀痕。

    眼看着整个缓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样子,霍砚的耐心彻底耗尽,在杨景初又一刀朝他脑袋劈来时,他不再避让。

    凛厉的刀风扑面而来,掀起他未束的发丝飞舞,霍砚长指一曲,将手中把玩的玉戒弹起。

    玉戒撞上刀刃,发出一声脆响,荡开一抹看不见的涟漪。

    离霍砚头顶不过咫尺的刀锋,被无形的力量震开,连带着杨景初也受牵连被仰面掀飞,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环碎裂一地。

    杨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粘稠的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犹豫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怒瞪着霍砚的双目血红,漆黑的瞳仁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

    满腔怒火驱使她再次伸手,试图抓起滚落在旁的朴刀。

    霍砚抬手在虚空中抓握,刀身凭空而起,直飞落到他掌中。

    杨景初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转头,锋利的刀尖正対她额心。

    霍砚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景初,声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杀你……”

    他话还未说完,“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砚还未出口的话被咽下,看了眼面上仍旧忿忿的杨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将朴刀扔回给杨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觉出不対,这不像白菀来时的动静。

    霍砚微眯的凤眸睁大,往楼梯口走了几步,正巧遇上急跑上来的元禄。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一瞧见霍砚,便慌张喊道:“掌印,碧霄宫出事了!”

    几乎在元禄话音落下时,霍砚转身一掌挥开近处的窗门,如同疾风骤雨般掠出去,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杨景初如遭雷击,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去捡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着跑的元禄,急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元禄哪里有闲心和她多说,一想到皇后娘娘在那么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几乎停滞,他仿佛已经看到血流成河。

    “皇后娘娘不见了!”他匆匆丢下这句话,也不敢歇息,他不会掌印那些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又冲跑下楼。

    他还得赶紧把陈福喊起来救命。

    杨景初跌跌撞撞地跑进碧霄宫,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她在内殿门口看见了周身煞气萦绕的霍砚。

    殿门大敞,殿内黑洞洞的,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犹如一头大张着嘴的野兽,白菀的身影不见,只有宝珠和碧玉分别歪躺在地上的尸首。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她心头。

    阿满从不与人结仇生怨,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戒备森严的行宫,将她无声无息地带走?

    霍砚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环佩,指腹抹掉上面溅上的血渍,眸底翻涌的癫狂攀升至极,被粘稠的血色笼罩。

    元禄和陈福领着东厂番役匆匆赶来。

    看着如凶神临世的掌印,陈福下意识屏息静气:“奴才带人搜寻了辽国人暂住的宫殿,里头已经空无一人,行宫偌大,兴许他们正躲在某个地方。详细搜寻定能找到,若他们侥幸逃出行宫,城门也早已经落钥,他们插翅难飞。”

    霍砚将环佩握在手心,缓缓闭目,再睁开眼时,眼底潜藏的杀意铺天盖地,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耶律骁,尔敢!”

    *

    临近子时,宫宴已歇,唯有乐舞依旧。

    各国使臣已经散去,剩下楚国朝臣及家眷,陪同帝后一同等待新时的到来。

    姜瓒抬眼向外张望,疑惑白菀怎还没来,正要招童海来问时,他却一脸惊慌的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他脸色骤变,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皇后不见了?”

    童海脸色难看的点头。

    姜瓒面上的笑意凝固,他为耶律骁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没有提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骁没有带人刺杀他,受牵连的反而是从头到尾无辜至极的白菀。

    “东厂已经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元禄亲自带着人,在各宫搜寻,陈福也带队出宫去了,似乎是要搜查整个京城,”童海接着说。

    姜瓒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一点疑虑渐渐浮出水面。

    霍砚真的会为那样一个泯然众人的宫女,做到这个地步吗?

    白菀,又真的无辜吗?

    他似乎离真正的答案只隔一层纱,但他不敢,不敢掀开去看哪怕一眼。

    已经有朝臣注意到高堂上的动静。

    “已近子时,皇后娘娘怎还未来?”

    姜瓒循声看过去,问话的,是出了名顽固的老言官。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皇后身边的宫女才来说,皇后身子不适,朕便没让她过来。”

    *

    “娘娘,娘娘……”

    白菀猝然睁开眼,坐起身,急急喘气。

    她的记忆,停留在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带人闯进来,宝珠和碧玉死在他们刀下,接着,便是连通至现在的,抹不开的黑暗。

    床边坐着个朦胧的身形,看白菀醒来,忍不住喜极而泣:“娘娘您终于醒了……”

    白菀听出了清桐的声音:“他们可曾伤你?”

    她看不见,便摸索着清桐的手臂,顺着查探她上半身。

    清桐哭着摇头。

    白菀也没闻到血腥气,才稍放下些心来,她揉揉眼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她们,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连她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可怎么给霍砚送消息。

    随即,外头便响起一阵沉重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沙砾摩擦,白菀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应该身处一间密室之中。

    石门缓缓开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将门口的人影拉得极长。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让白菀有片刻怔愣。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辽太子,耶律骁。”

    她反应太快,让门外的人一时呆滞,他甚至踌躇许久,才迈步走进来。

    他手里端着油灯,跳动的灯火映出他的脸。

    不是耶律骁又是谁。

    耶律骁望着白菀,也不说话,痴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的模样。

    白菀端坐在床榻边,鬓边的发丝微乱,她静静地回望他,眸中难掩失望:“请太子殿下将本宫送回去,大错未成,尚有回缓的余地。”

    耶律骁握着灯台的手发紧,被灯火映得发亮的瞳孔中,逐渐攀上痛苦,他凄声道:“阿满,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认得我的,我是步离。”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再者,本宫与太子殿下素未谋面,这种惹人非议的话,请不要再提,”白菀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将耶律骁的妄想斩断。

    耶律骁闻言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下淌出一行泪:“阿满不肯认我,是不是対我很失望?”

    他像是在问白菀,却又不需她回答,他端着烛台,将旁边的壁灯点燃,昏黄的烛光骤然盈满室内。

    耶律骁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你跟我回辽国吧,耶律馥已经死了,耶律斛也命不久矣,无人能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说着说着,便欢欣笑起来,烛火明灭,令他脸色晦暗,显得那笑容也森然怪异,让人止不住心下生寒。

    清桐紧紧抱着白菀的胳膊,眼瞳瞪得极大,她记忆中的步离,是身染奇病,仍旧坚韧不屈,笑起来灿若烈阳。

    而眼前的人让她感觉到无比陌生,甚至惧怕,就好像真的,她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随后她又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她确实不曾认识辽国太子,就像皇后娘娘说的,她们素未谋面。

    耶律骁正要迈步往里,清桐顿时如临大敌,扑在白菀身前,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你离皇后娘娘远些!”

    他眼中的亮色点点暗沉:“我无意伤害你们,但事已成定局,楚国皇帝不会留一个有污名的皇后,没多久“皇后”就会病死,世间再无皇后白菀。”

    四周亮堂,让白菀彻底看清耶律骁满脸的偏执癫狂,他说的话太过笃定,让她的心骤然跌落万丈深渊。

    她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讥讽的冷笑,她到如今才彻底想明白,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姜瓒,耶律骁,还有……

    霍砚。

    白菀手下攥紧,心底蔓延的钝痛几乎让她窒息,等她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澄澈的杏眼盯着耶律骁,一字一句反问:“大楚有我的父母亲朋,在这儿我是最尊贵的皇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奔为妾?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手中的一切,跟你去辽国当个永远抬不起头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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