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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短短一个昼夜, 富贵繁华的上京城彻底成为一座牢笼,甚至波及周边所有州城,十二州城门闭锁不再开启, 由重兵把守日夜巡逻。

    热闹喧嚣的年味骤然消失,街市巷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人人不得迈出家门半步,东厂番役带着半人高的猎犬, 一遍又一遍搜查每家每户,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除夕夜参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 甚至即将返程的各国使臣, 都被困在九黎行宫, 霍砚身边的元禄, 无数次拿着参宴的名录, 在各宫搜查比対。

    又一个日升月落。

    碧霄宫中灯火通明,霍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边的不远处, 跪着耶律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行宫的耶律驰。

    他面上惊恐未消, 身上血迹层叠, 显然已经盘问过不知多少回。

    “我真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耶律驰跪在地上呜咽。

    霍砚的双眼从虚无落到他身上, 令耶律驰不自觉的颤抖。

    他在辽国也是天之骄子, 可霍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甚至不需要说话,那一个眼神, 竟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蝼蚁。

    耶律驰从那淡漠至冷的眼神中,察觉到危险,脑中顿时尖啸,他瑟缩着,一点点试图往外挪,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可以帮……”

    在他摸到门槛,心底升起雀跃的一瞬间,他的喉咙被一剑洞穿,直愣愣的钉在门板上。

    霍砚眸中遗留的残狂渐消,僵硬的瞳孔缓缓从耶律驰的尸身上挪开。

    很快有人上来收拾残局。

    他抬抬眼,看着窗外残缺的月,他想起镇国寺山下,辽人的围追堵截,白菀一身血红扑进他怀里。

    他那时明明已经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肯将她从局中摘出来,以至于他再一次,再一次让她身陷险境。

    她明明早已经告诉他,她只想好好活着。

    为什么。

    霍砚无数次扪心自问。

    但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白菀出不来,棋局以她成型,她才是这个局中的核心,她一直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明明,还有别的法子。

    当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从耶律骁流放到楚国,被白菀救下那一刻开始,齿轮已开始转动。

    好像所有事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最大的纰漏,是他放任自己爱上白菀。

    姜瑾啊姜瑾,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是报应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报应。

    霍砚的手无意识震颤,露出压在掌下的一本地藏经,以及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摩挲着粗糙打卷的书页,他缓缓将佛珠戴在腕上,眼前浮现白菀一日又一日跪在佛龛前,无数遍重复诵读经文。

    如同附骨之疽的锐痛,仿佛将他整颗心刺穿,喉口漫上腥甜,霍砚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血涌出来。

    他的错,是他的错,菀菀,対不起。

    *

    “他竟然还敢传信来,让朕替他想法子离开京城!”

    伴随一声怒喝,一个纸团砸在正要进门的桑落头上,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明显处于暴怒中的姜瓒,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来看。

    这是耶律骁传来的信,信上解释说,在他们派人绑走清桐时,却不慎被皇后发觉,无可奈何才把皇后一同带走,而如今,辽国耶律斛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正亲自带兵前来接应,为了保证后续的计划顺利进行,请姜瓒派人助他离京。

    姜瓒这时也看到桑落,他扭过头,面上的神情依旧难看,他缓和着语气道:“你看过便罢了,这消息不能外传。”

    桑落乖巧地点头,将信纸投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明火乍现,橙黄的火舌将信纸吞噬成灰,她柔声问:“皇上可想好了対策?”

    姜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发紧的疼,彼时也没什么耐心,挥手让她下去,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哨子吹响。

    桑落与翻身进来的裴云渡擦肩而过,两人均目不斜视,却在姜瓒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换了眼神。

    殿门在桑落身后合拢,她抬抬眼,看向远处的晨光微熹,金红的圆日在雪幕中渐渐探出头。

    桑落不知不觉走进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点点冰凉的水渍。

    身旁有宫女结伴路过,其中一人在她身后稍顿,桑落侧目撇过她鹅黄的裙角,张口轻声,一句“琉璃道”,在风雪中消散。

    宫女们渐渐走远,桑落回身时,恰好裴云渡推门出来,两人廊前阶下遥遥相望,相顾无言后,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

    除夕过后,仍旧没有春日来临的迹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着最后的严寒逞凶。

    阴冷狭窄的巷道里,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样百姓装扮的耶律骁拉拽着,身后跟着十来个身穿短打的辽国武士。

    在避过搜寻的东厂番役后,一行人快速钻进一间废弃的宅院。

    白菀一边被耶律骁拽着走,一边左右打量着,暗暗几下沿途的路线,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转移。

    白菀后来才知道,耶律骁原来就将她藏在使臣驿馆底下的密室里,那原是个极隐秘的地方,可东厂带着猎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寻,没多久便被人察觉。

    耶律骁派人拖延,自己则带剩下的人和她,从另一处出口转移。

    在地面上,这次东厂的人来得更快,不过半日的功夫,陈福便带人杀了过来,耶律骁不得不再次带着她逃离,身边的侍卫原有四五十人,到现在只剩十来个不到。

    耶律骁则无暇顾忌她在做什么,脚下匆匆,直奔后院,在一处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卫将假山推开。

    白菀望着耶律骁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她眉目间具是冷淡,耶律骁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伤,最终还是将她的手放开,哑声说了句:“抱歉。”

    清桐连忙从侍卫手里挣扎出来,扑到白菀身边,看着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发红破溃的肌肤,心疼得直掉泪:“我们娘娘从未吃过这种苦。”

    耶律骁看过去,被白菀颈边隐约的红肿灼得眼酸,听着清桐埋怨的话,他下意识解释道:“只能,先委屈些,等回到辽国,天下珠宝器物绫罗绸缎,我定会悉数奉上。”

    白菀扶着清桐的手,从容地站在那儿,哪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也无法将她与生俱来的风姿减轻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现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着清桐的袖口,耶律骁为了防止她身上的气味被猎犬追踪,将她衣衫首饰全部换下,而清桐的却还在。

    她不动声色揪下清桐腰上缀着的珠玉,面上苦口婆心地劝耶律骁:“你也看到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你带着我,别说离开楚国,即便是想离开京城,也不可能。”

    说来也奇怪,不论是姜瓒还是耶律骁,只会一遍一遍重复许诺遥不可及的以后,而霍砚却不同,他总说,不能委屈了娘娘,将她随口一提的话记下,将他认为好的,通通给她。

    耶律骁低低笑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留在门口望风的侍卫煞白着脸跑进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喊。

    白菀听到他対耶律骁说,那个太监来了。

    她下意识笃定,来的人是霍砚。

    一定是他,耶律骁用她随身的衣衫首饰,扰乱了东厂番役搜寻的视线,但他一定会发现,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给他留的记号。

    果然,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低声咒骂:“这阉贼来得这么快。”

    他看着渐渐敞露出来的,暗道的入口,拧紧的眉头仍旧没有松懈,催促道:“快点!”

    白菀将手心里拇指大小的碧玺珠攥紧,连日紧张难安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在耶律骁一遍遍催促声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彻底显现,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护着避过,转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着再拖延些时间,等霍砚来,便能雨过天晴。

    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哪里跑得过耶律骁,他推开拦路的清桐,几个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无穷,白菀又抠又打也挣扎不过,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钻心的疼:“耶律骁你放开我!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了你!”

    耶律骁动作一顿,回首望着白菀神情难掩兴奋:“阿满,阿满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白菀対耶律骁确实是失望的,她别开眼,不愿再看他,疲惫道:“我从未喜欢过你,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这么多年,耶律骁跌宕起伏,只凭借一股气拼死熬过来,可如今这却被白菀轻飘飘一句话捅破,让他彻底丧失理智。

    “那你和那个太监呢?你就心悦他吗?你被他压在榻上亵玩的时候,就是满心欢喜的吗?”耶律骁神情扭曲,控制不住地说出些恶毒不堪的话:“我一个健全的男人,我是辽国太子,未来的天子,还比不过那样一个低贱肮脏,杀人如麻的阉人吗!”

    他尖利的话音几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无可忍,一掌掴在他脸上:“耶律骁你畜生!”

    清桐尖叫着要扑过来,却被耶律骁的侍卫死死拦着。

    这一掌仍旧没将耶律骁打醒,反而让他彻底陷入癫狂,他用力一扯,将白菀拉到自己怀里,掐着她的脸道:“対,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试图激怒我来拖延时间,霍砚很快就没时间再来找你了,他杀了耶律馥,耶律斛自会找他索命,你们楚国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骁双目猩红,猛的将白菀推进地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踉跄险些跌倒:“他必死无疑,而你,只能是我的。”

    白菀踉跄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彻底笼罩之前,将藏在手里的玉珠丢了出去。

    第52章

    就在剩下的辽国侍卫, 把假山推回去,将密道入口掩盖住时,整座荒废的宅院被东厂的人团团围住。

    面对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役, 耶律骁留下来拖延时间的侍卫,毫无反抗的余地,几乎在顷刻间便被拿下。

    霍砚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珠,碧色的珠子在他氤氲血色的掌心滚动,无可避免的沾上几缕殷红。

    一身红衣沉沉, 粘稠的液体随着他衣摆滴落, 周身煞气萦绕如同修罗在世,他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随意的扬手, 那些辽国侍卫便不受控制的拔剑自刎。

    利刃划开喉咙, 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得老高, 将地上的雪染红,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东厂的番役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霍砚看了眼被假山挡住的密道入口, 试图从地面凌乱的脚印中, 分辨出白菀的痕迹。

    “掌印, 继续追吗?”陈福屏着气, 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还是掉头围堵琉璃密道的出口?”

    霍砚低笑了声, 掌心合拢再摊开, 那颗碧玺珠子在一开一合间化作齑粉。

    *

    暗道中一片漆黑, 只有耶律骁手里那盏油灯, 散发着微弱的光,越走越深, 闷热中混杂着浓重的土腥气,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

    耶律骁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前,身后跟着那日闯进寝宫挟持她的精壮大汉,那人像拎鸡崽似的提着清桐。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是笔直一条,偶尔会遇到几处分叉口,彼时耶律骁会犹豫几息,似乎是在分辨应该走哪条,如此一来,白菀没有办法再给霍砚留线索。

    静谧的暗道里,只有他们四人近乎凌乱的呼吸,耶律骁将所有的侍卫都留在密道外,打算以此来拖住霍砚追击的脚步。

    白菀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很滑,她走得不是很稳,好几次险些跌倒,除去自己的呼吸,她隐约能听见汹涌的哗声。

    是波涛拍击水岸的声音。

    可京城并不在水域,不可能会有这么猛烈的浪涛。

    白菀心的心扑通乱跳,虽然她很清楚,耶律骁不可能通过一条暗道,就能将她带到辽国,但那种不着地的空落感,漆黑未知的前路,让她难以抑制的生起些慌乱。

    她不能只等着霍砚,她得想法子自救。

    白菀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周边,当烛光照映的一小团往前走,黑暗便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根本没有看清环境的机会。

    哪怕有杂乱的线路掩饰,耶律骁仍旧害怕霍砚追上来,几乎拖着她一路往前狂奔,皂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不像是踩在泥土,亦或者砖石地面,会发出的动静。

    她垂下头,努力辨别,却仍旧什么也看不清。

    白菀盯着耶律骁紧紧钳在自己腕上的手,咬牙一狠心,借着本就湿滑的地面,故意踩了个趔趄。

    耶律骁连忙回手来捞她。

    烛光明灭,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白菀,脸色煞白。

    那一瞬烛火照亮,让她彻底看清。

    这是一条琉璃修筑的暗道,四下全部挖空,形成一道透明的琉璃栈桥,桥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激荡碰撞,发出阵阵哗声。

    白菀避开耶律骁伸过来扶她的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你们如何避过东厂的监察,挖出这样一条地道的?”

    耶律骁察觉到她的眼神,无声地轻笑,他英挺俊气的面容隐在晦暗中,翘起的唇角竟显得阴翳:“这条密道早在十几年前便建成,东厂才设立几年?”

    他蹲下来,与白菀平视,让她看清他眼底涌动的晦暗。

    耶律骁将灯台放在地上,让微弱的灯火将地下水面照亮,水面反射的粼粼波光映在白菀脸上。

    白菀面白如玉,微蹙的眉头更添一点羸弱的风情。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

    “这条地道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琉璃隧,看到底下的暗河了吗,那是滦河的地下分支,穿过这条琉璃隧,就能抵达边城,离我们大辽只有一步之遥。”

    听着耶律骁的话,白菀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条密道的存在,才是话本中,杨家父子率领的镇北军被辽国大败的原因。

    而且根本就不需要姜瓒提供军机布防图,辽国人依靠这条密道,可以直入镇北军后方,轻而易举将他们围杀在惶惶大漠。

    而且密道入口在京城,一旦边城被破,杨家覆灭,辽国人就能率领大军,悄无声息地穿过这里,直抵京城。

    而大楚早已没有武将能再战,区区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得住辽人大军?届时辽国彻底吞并大楚,兼职易如反掌。

    姜瓒被耶律骁骗了。

    他以为,他一石三鸟的计谋天衣无缝,先收回兵权,再除掉霍砚,最后重创辽国,彻底将政权集中。

    可实际上,大楚仅剩的防线在他手里层层被破,当杨家和霍砚彻底不复存在,一个拥有无边沃土,却手无寸铁的国家,不亚于持金过闹市的小儿。

    周边看似安静的,陈国和鲜卑,甚至还有其余小国,它们会在顷刻间化身饿狼,撕碎伪善的假面,毫不犹豫将大楚瓜分成碎。

    到最后,耶律骁才是最大的赢家。

    想明白这些结点,白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耶律骁活着回到辽国。

    这条密道,也不能存在!

    地下闷热潮湿,一路跑过来,几乎所有人的衣衫鬓发都被水汽氲湿,白菀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尘土,鬓边的发也被汗浸湿,凌乱的积在脑后,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记忆中的白菀,是京中最有名的贵女,是各家夫人盛赞的典范,姝色非凡,仪态万千,从不行差踏错,高贵又圣洁。

    可如今的白菀,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耶律骁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白菀细嫩的脸颊,眼中有些恍惚。

    高贵的枝头凤,终于被他折下来。

    白菀扭头挣脱他的手,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擦拭自己的侧脸,耶律骁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恶心,甚至连他的触碰也厌恶不已。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过分,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黑白分明,以至于眼底的嫌恶也显露无疑。

    不,并没有,她穿着不堪,形容狼狈,但仍旧傲骨铮铮,哪怕她跪坐在地上被迫仰望他,可她清亮透彻的眼眸中,不屑一顾的鄙夷,仍旧轻而易举将他贬进尘埃里。

    耶律骁瞬间被激怒,心底的怜惜爱意被羞恼覆盖。

    她高傲的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显赫的家世吗,还是姝丽的容色?

    耶律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浮云山庙会上,他与白菀的再见,她那么柔顺温婉地依偎在霍砚身边,眼眸中缠绵的爱意,和话语中的拥护,让他心里直冒酸水。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白菀宁愿爱一个残缺的阉人,也不愿意施舍他分毫情谊。

    耶律骁猛地将白菀从地上扯起来,几乎拖拽着她,粗声粗气地低吼。

    “你不要指望霍砚能来救你,若他追进密道,这里面错综复杂,不会辨别记号,他就会永远困在密道中,若他选择到出口堵截,可这条暗道取直线,只需七日便能抵达边城,而地面路线最快也得足足一个月,等他赶过去,届时你我早已踏入大辽境地。”

    他捡起地上的灯台,不再顾及白菀能不能跟得上,大跨步向前走,眼睛直直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到大辽,失去所有倚仗,他倒要看看,白菀这一身骨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硬。

    “他若再想寻你,那就看他能不能飞进我大辽的皇城吧!”

    可耶律骁到底是低估了霍砚,他怎么可能会容忍白菀离开自己过久。

    密道内暗无天日,白菀不知道这是他们进入密道的第几天,她只能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耶律骁停下步伐进食的次数,来勉强计时。

    她在角落里歪靠着坐,清桐缩在她身侧,端着水来喂她。

    长时间的奔逃,让白菀精疲力尽,她疲惫的摇摇头,不想喝。

    清桐眼里含着一包泪,有些手足无措,恰好这时耶律骁递过来一块干粮。

    白菀看着干硬成块的囊饼,就能想象到那坚硬粗糙的口感,哪怕这几天顿顿都是这同样的东西,但她依旧无法适应,她胃里翻起酸,如同火烧。

    下意识想作呕,但她咬牙忍下来,伸手接过,用力掰了一半给清桐,两个人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啃着。

    这是他们离开那条地下河后,第六次进食,白菀勉强将这算作是进入密道的第二日,越靠近边城,密道横穿的地下暗河就越来越多,汹涌激荡的涛声越响。

    囊饼很大,哪怕分了半个给清桐,剩下的也有她脸那么大,白菀废半天劲,实在是吃不下,只啃出小小个缺口。

    她将剩下的饼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不一定能砸晕耶律骁。

    白菀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闭目假寐,将藏在袖子里的,清桐偷偷给她的发簪握紧。

    她不能再等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密道里将耶律骁解决掉,要么只能等到出口。

    耶律骁不对她设防,但后面那身壮如牛的莫也,是个难题。

    “走吧,”耶律骁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喝了口水,站起身。

    他微撇头,余光里,清桐将摇摇欲坠的白菀扶起来,见她顺手将吃剩的囊饼装在布袋里。

    耶律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迈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拽着白菀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们才走出去没多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道轰天炸响,连带着地下的密道也开始晃动。

    密道内的四人一时不差,被震动晃得满地乱滚。

    等这一阵动静停歇,耶律骁脸色铁青着爬起来,低声咒骂:“霍砚这疯狗!他手里竟然有火药!”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爆炸声如雷贯耳,紧随而来的,是墙石塌陷,琉璃栈桥碎裂,爆炸引动了地下河水,和汹涌的河水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天上的亮光。

    耶律骁顾不得额头上被掉落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漓,回身便向白菀扑过去,口中嘶吼着:“阿满,跟我走!”

    白菀心里狂跳,霍砚来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将袖子里的发簪倒出来,跟在她身边的清桐,瞬间明白她的眼神,也将装着坚硬如石的馕饼的布袋攥紧。

    在耶律骁扑过来的一瞬间,白菀一向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狠辣,并不尖锐的发簪狠扎进他的眼睛里,眼球爆裂的同时清桐甩起布袋,猛地砸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他砸趴在地上。

    白菀正要上去再补一刀,莫也大叫一声,狂奔过来,头顶碎石如雨,一把抓住耶律骁的脚踝,将他拖走。

    白菀在刺眼的白光中,一眼看见那红似血的绯色曳撒。

    第53章

    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栈桥几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牵连地下汹涌的暗河,白菀只来得及看霍砚一眼, 便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河水彻底淹没。

    太冷了。

    被水浸透的一瞬间,呼吸骤失,刺骨的冷意将她包裹,耳朵里全是咕噜的闷响,涌动的河水裹挟着她, 向四处推挤, 白菀不敢睁眼,也没法睁眼, 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试图抓些什么稳住身形。

    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被挤压殆尽, 随之而来的, 是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窒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呛出一串气泡,挥动的双手渐渐失力。

    他看到她了吗?

    白菀失了所有挣扎的力, 像离根的水草, 被水流随即摆布, 她忍着眼中酸涩的痛, 缓缓睁开眼。

    失去禁锢的暗河水彻底肆虐, 推着她离那一道光亮越来越远, 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浓重的绯色快速向她游来。

    霍砚……

    他在朝她伸手。

    白菀下意识抬起手向他探去。

    随即手腕一紧, 她被拽着逆流而上,径直撞进霍砚的怀抱里。

    冰凉的嘴唇上传来同样冰凉的触感, 霍砚及时渡来的一口气,让白菀几乎炸裂的胸腔得以缓和。

    他抱着她一路往回游,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刻,白菀如获新生,长吸一口气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出了水,霍砚也没将她放下,反而越发抱得紧,险些失去白菀的恐惧笼罩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着,发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底跳动的癫狂被血色覆盖,颤着手在她后背轻抚。

    “清,清桐……”

    水面和水里几乎同样的冷,湿透的衣衫黏腻在肌肤上,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让白菀浑身颤栗,她脸色口唇发青,几乎气若游丝,却仍旧挣扎着抓紧霍砚的手腕:“去救清桐。”

    霍砚低下头,藏住眼底的疯狂,无限温柔地轻蹭她的额角,抵在她后心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让她几乎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暖。

    看着她青白的脸色逐渐红润,霍砚狂跳地心才渐稳,伸手将她脸上散乱的青丝拨开,贴着她依旧有些泛凉的脸,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变轻:“不必担心,陈福带着人下去救她了。”

    在他话音刚落,陈福便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清桐跃出坑洞,又是拍背又是挤压心口,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

    霍砚接过元禄抱来的狐裘,将她一丝不露的裹进去。

    陈福忙着照顾清桐,元禄带着东厂番役远远踌躇着,连连瞥眼去看那被火药炸开的坑洞,看看底下涌动的河水,又看看掌印和皇后娘娘,终究没敢出声打扰。

    跑了就跑了吧,敢这么对皇后娘娘,即便他跑到天涯海角,掌印总要将他逮回来挫骨扬灰的,不急这一时半刻。

    眼下还得是娘娘的安危更为重要。

    白菀则盯着清桐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察觉到霍砚仍还抱着自己没松,便回过头,强撑着睁眼看他。

    一连几日担惊受怕,无法安寝,她已然极为疲惫,对上霍砚血红的眼,勉力扯出一抹微笑:“你也利用了我一回,我们算打平了。”

    她一向温柔,这回遭了难,上挑的眼尾也耷拉着,以往水光盈盈的眼眸暗淡,安静柔顺地由他抱着,看着有些可怜。

    白菀从狐裘里探出手,摸了摸霍砚短短几日不见,瘦削得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昏睡过去。

    霍砚接住她无力垂落的手,他内力带给她的暖意渐渐褪去,凉意从她指尖开始蔓延,他怔忡地望着她腕上的擦伤,又是泡水又是受寒,伤口难以愈合,泛着惨白。

    她肌肤本就娇嫩,难以想象,这还只是瞧得见的地方,其余衣衫遮挡之处,恐怕早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霍砚颤着手摸过白菀颈侧的破溃,那一点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皱着眉瑟缩躲过。

    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拳砸在地面。

    他如珠如玉般的宝贝,耶律骁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她!

    *

    九黎行宫

    “我让你去把皇后给朕带回来,你倒好,却让他带着人逃了?”

    伴随着一声怒喝,一盏盛满茶水的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向裴云渡脑袋。

    裴云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茶碗径直撞上他的额头,发出一声闷响,茶叶水渍淋了他满头满脸,接着弹落在地上,彻底碎裂成块。

    上首的姜瓒一脸怒容,指着裴云渡厉声斥责:“你们龙鳞卫自诩精锐,却连霍砚手底下那一群太监都比不过,不是一群废物又是什么!”

    “你以为他带走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吗?”姜瓒怒瞪着裴云渡,眼白里满是鲜红的血丝,显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无法安眠。

    那是大楚的国母,是他的妻子,他才觉出她的好,还未与她好好说几句话。

    一想到这,姜瓒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他怎么也没想通,耶律骁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敢带走白菀。

    裴云渡闷着不吭声,姜瓒看着他肚子里的火气蹭蹭直冒,他转头看向几案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压下怒气,道:“望之,朕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说此事朕究竟该怎么办?”

    一身绯色官服的男子缓缓抬起头,赫然便是太傅舒崎光。

    他先看了眼裴云渡,手里还捧着早已经冷却的茶碗,修长的食指在杯壁上轻敲,极缓地摇了摇头:“皇上不该瞒着臣。”

    姜瓒知道舒崎光话中指的是什么。

    他是他的伴读,他夺得大位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舒崎光的影子,就连娶白菀为妻,也有他的劝说。

    毫无疑义,能年纪轻轻位至三公的舒崎光,是极其聪明的,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他和姜瓒年少时那点伴读之谊。

    舒崎光家世不显,在姜瓒提他做太傅前,虽是状元,却任七品翰林编修,就连他的父亲舒衡也只是个五品东阁大学士,勉强有个清贵的名声。

    他一跃官至一品,不是没人异议,可他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几乎所有人心悦诚服,对他交口称赞,这让姜瓒不得不忌惮。

    若不是霍砚和杨家惹眼在前,姜瓒登基后第一把要藏的良弓,就是他。

    舒崎光太聪明了,这也是姜瓒不敢告诉他自己与耶律骁联手的原因,若与他多说一个字,以他那聪明绝顶的脑子,姜瓒的所有筹谋都会显露无疑。

    但现在,他不得不找舒崎光寻求帮助。

    姜瓒青着一张脸,道:“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已晚,朕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朕想个法子。”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舒崎光不该问的别问。

    舒崎光早通过他和裴云渡的字句,将他做的事彻底猜透,心下难掩失望,他所择的良君,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亦或是,他本就是这样?

    舒崎光闭眼叹气,好看的眉头拧成结,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晦暗,他低声道:“皇上怎能如此轻信他人?您如今来问臣,恐怕是要让皇上失望了。”

    “难道你也想不出办法?”姜瓒也将声音压下,但难掩焦急:“碧霄宫那边正在称病,可此法只能掩藏一时,时日一久,恐怕会有不少人看出问题。”

    倘若这事有丝毫风声传出去,哪怕白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又如何堪配国母之职呢。

    舒崎光抬眼,定定的看着姜瓒。

    他眸光透亮,似乎能直直照进人心,让所有阴暗无所遁形,那种被洞悉的感觉姜瓒无暇计较他直视圣颜。

    “若臣是耶律骁,就不可能放她回来,”舒崎光毫不留情的戳破姜瓒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甚至会在回到辽国之后,将此事大肆宣扬。”

    “皇上,您已落进圈套中。”

    姜瓒自然知晓,倘若是他,他也会选择这样做,虽然有失君子之风,可胜在有用。

    “先称病瞒着吧,”舒崎光想起那个能对出他下联的女子,他至今还记得,她站在花灯侧,一身华服,无双姝色以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劝姜瓒娶她为妻。

    “若瞒不住,亦或是东厂也没法将人带回来……”

    舒崎光看着姜瓒越发难看的脸色,抿嘴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大楚不会留一个名声有瑕的国母。

    *

    舒崎光回到暂居的宫殿时,父亲舒衡身边的小厮正在门口侯着,见他回来,连忙迎身上来,恭敬道:“奴才见过大爷,夫人请您去松居用膳。”

    今年是新帝登基的头一年,除夕夜宴排场摆得大,除去内外命妇,朝臣亦可携家眷同往,舒崎光的父亲舒衡身为东阁大学士,他又贵为太傅,又尚未娶妻,母亲徐氏自然也在其列。

    姜瓒做的那些蠢事,让舒崎光的心情并不太美妙,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略点点头,脚下一拐,往舒衡居处走去。

    他到时,徐氏正和舒衡说着话,见他回来,忙招呼他进来,舒崎光解下外罩的鹤氅递给一旁的侍女,一面向两位长辈问安。

    看他端起茶碗饮茶,望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徐氏心里有些惆怅,外头的夫人总在私底下议论她眼光高,等闲的人家瞧不上,实际上,这哪是她瞧不上,是她这顶有主意的儿子瞧不上。

    她总疑心舒崎光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这也无怪徐氏多想,实在是她这儿子就跟出家也没甚分别,非但无心情爱,连拨给他伺候起居的通房丫头,除去头一回起过新鲜,后来也再没碰过。

    见徐氏望着自己唉声叹气,舒崎光只作不知。

    久久不做声的舒衡,突然道:“你下去瞧瞧晚膳还要多久备好。”

    膳食这种东西,哪里需要徐氏这个夫人亲自过问,心里知晓是这爷俩有话要说,倒也没多少不情愿,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你今日去,皇上可有说这宫门还得闭锁多久?”随着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一道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

    顺着声音,舒崎光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舒衡歪靠在炕床上,半眯着眼,一手搭在炕桌上,手心里盘算着两颗银亮银亮的保定铁球,花白的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髻,面上老态尽显。

    舒崎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舒衡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却皱纹密布,细碎的老年斑分散在脸颊两侧,头发斑白如同七十老朽。

    舒衡从不过问舒崎光和姜瓒之间的事,故而也只问他何时能离开行宫。

    舒崎光却听出他话中的别意,谁都知道,霍砚下了死令,不光这行宫,甚至京城内外,任何一个活物踏出家门一步,格杀勿论,甚至连皇上也被困在这儿不得进出,宫门碗闭锁多久,哪能由姜瓒说了算,舒衡这么问,也不过是给那堪比傀儡的皇帝留那么几分面子罢了。

    回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沿途把守的番役神情已然轻松不少,舒崎光猜测霍砚已经将皇后娘娘找到。

    他淡淡道:“约摸就这几日了。”他又捡着姜瓒那儿发生的事,隐去白菀被掳,简短的提了几句。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舒崎光的说话声。

    等他说完,舒衡却没有回应,反而另外起头问:“我让你去查赵正德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舒崎光心下平白生烦,抑着躁意道:“霍砚出手岂会有活口?哪有那么好查。”

    他此话一出,舒衡明显怒火上头,盘弄铁球的动作也停下来,浑浊的眼死死瞪着他:“你堂堂一个太傅,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看着自己父亲因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容,舒崎光心下烦躁褪去,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而生。

    他望着舒衡满眼失望:“父亲,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家当年的事早应该烟消云散,您背着皇上暗地里给霍砚传消息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不止您一个人,我这太傅也做到头了,整个舒家都得跟你陪葬!”

    这话仿佛戳到舒衡的痛处,他顿时暴怒如雷,操起手中的铁球便朝舒崎光砸过去。

    看着他轻而易举地避过,舒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不可遏道:“什么天子朝臣,那是他们偷来的,他们都是乱臣贼子!”

    看着父亲疯魔的模样,舒崎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本还想说,即便是先帝窃取了皇位,可事已成定局,甚至如今已是第二任新帝登基,他父亲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他口中的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可舒衡明显什么也听不进去,舒崎光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冷淡的丢下一句话。

    “霍砚手里有德宗的圣旨。”

    第54章

    霍砚没有将白菀带回宫, 反而直奔他在京城的宅邸。

    重伤未愈的水漾绿漾早已接到消息等在此处,提前备好水,将地龙烧燃。

    准备好一切后, 两个人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来回张望,盼着第一眼能瞧见白菀回来。

    除夕那日,她们留在宫内养伤,并未跟去九黎行宫, 骤然得知皇后娘娘和清桐被掳, 宝珠和碧玉被杀,两人几乎神魂具裂。

    紧接着便是封城警戒, 人心惶惶, 两个漾怎么也等不住, 不顾伤病和元禄他们一起, 带着东厂番役一遍又一遍在城中奔走搜寻。

    她们等啊等, 终于瞧见马车拐进巷子,来不及欣喜便连忙迎上去,眼看着青色的帷幔被撩开, 掌印抱着皇后娘娘从马车上下来。

    瞧着蜷缩在掌印怀里那小小的一团, 两个人早将畏惧抛诸脑后, 正要上前时, 却被亲自驾车的元禄一眼瞪回去, 这才后知后觉掌印那一身阴冷骇人, 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眼巴巴地在旁看着他们一同进了盥室。

    恰好陈福又带着昏迷的清桐进来, 水漾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他们引去后罩房。

    霍砚一路抱着她, 不肯假他人之手。

    亲自替她沐浴过后,霍砚将白菀安置在炕床上,床上暖烘烘的,她下意识滚进去,动作牵连周身细碎的擦伤,泛起的疼让她眉头紧皱,可骨子里久久未散的寒意让她顾不得那点痛,双手将被褥抓得越发紧,眉头紧皱,口里喃喃喊着霍砚的名字。

    霍砚站在床侧,无声地看着她缩成一团,听她低声唤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抱一抱她。

    可他不能,她身上还有伤,此时任何的触碰与她而言,都是折磨。

    她那身破烂衣裳,早在马车上就被他忍无可忍地撕碎丢弃了,他大略检查过,白菀全身几乎没一块好肉,腿心内侧和手臂两侧都是血肉模糊,更不提其他细微的擦伤。

    等白菀渐渐适应了屋内的暖意,开始踢蹬被褥时,恰巧绿漾端着驱寒的汤药进来,她虽然昏迷着,倒也还乖巧,汤药喂到嘴边,便乖乖张口,等她喝完药,霍砚才回身去取伤药来替她涂抹。

    昏睡的白菀并不好受,她只觉得自己从冰窟又坠入火海,周身火辣辣的疼也让她难以忍受,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时,一缕清凉缓解了疼,也让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的,胸腔中的窒痛似还有遗留,寒水没顶的恐惧犹在。

    她僵硬地转着眼,愣了愣才看清俯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是霍砚。

    他低垂着头,似乎没发现她已经醒来,手上拿着个碧色的瓷瓶,另一只手指腹上沾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涂抹。

    白菀顺着触感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皮肤上红肿破溃的擦伤密布。

    她肤色本就白,轻微一点磕碰留下的痕迹都很显眼,那些细碎的伤口落在上面,触目惊心。

    白菀的视线又一点点挪回霍砚的脸上。

    他抿着嘴,闭气凝神,连面上的神情也带着少见的谨慎。

    膏药抹上的幽凉感,唤醒了白菀弥留在骨子里的,对寒冷的惧怕,让她忍不住轻颤。

    霍砚很快便察觉到,以为是自己没轻重弄疼了她,猛地收回手,眉心皱得越发紧。

    踌躇了片刻,竟微微张口,幼稚的地冲着伤处吹气。

    白菀却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几分手足无措。

    他身上只穿着件荼白的寝衣,衣襟也没好好系,松散着露出大半的胸膛。

    白菀记忆中的霍砚,鲜少着白色,就连贴身的中衣,也是灼灼红绯。

    她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张口问:“你后悔吗?”

    寂静的寝房内,突然响起白菀的声音,霍砚迅速转头看过去,她正睁着圆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白菀以为自己不会委屈,毕竟她和霍砚两个人,互相利用一报还一报,她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可在看到霍砚那张脸的一瞬间,看清他眉目中夹杂的心疼,这几天的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全部化作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催得她红了眼眶,眼泪也跟着往外掉。

    那一颗颗砸落的泪珠子,变作千万根尖刺,将霍砚整颗心扎得千疮百孔,他看见白菀眼泪巴巴的朝他伸手。

    “抱。”

    霍砚垂下头,快速用帕子擦净手上残留的药膏,不敢挪动她,他便只好褪了衣衫爬上炕床,自后将白菀抱进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嗅着已经微不可闻的苦玫香,在她发丝上一遍又一遍落下浅吻:“对不起。”

    听着霍砚低哑的嗓音,白菀本就溃堤的情绪越发泛滥,轻咬着唇,抑制着喑哑的泣音,哽咽道:“看在,你来得还算及时的份上,我就大度些,不计较你利用我了。”

    霍砚似是静默了许久,久到白菀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她感觉她脑后的发丝被轻轻蹭了蹭,他低得近乎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不必大度,你可以计较,你有权利计较,可以用尽所有的方式惩罚我,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他终于将他们彼此摆在了同等的位置。

    白菀没有说话,她忍着痛,艰难地挪动身子,和霍砚面对面相拥。

    额头抵在他胸膛,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归无定处的漂浮感渐渐消失,她就像一叶扁舟,被他牵着缆绳,牢牢系在他的船港,彻底有了归处。

    白菀忍不住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还不等他反应,便快速缩回头,将整个人蜷进他怀里。

    霍砚漏跳一拍的心跳,让白菀不自觉翘起唇角,又轻轻的,在他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她终究是抵抗不住眼皮发沉,没多久又噙着泪睡过去。

    霍砚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轻柔地抚摸着白菀的发,在这近乎安详的静谧中,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疲倦,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却不敢闭眼,生怕眼睛一睁一闭,他又回到那找不见她的绝望之中。

    随着他抬手,手臂上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佛珠,霍砚晃了晃那串珠子。

    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被神佛怜悯,但她值得。

    窗外响起鸟雀“扑棱棱”的动静,灯火通明的室内温暖如春,床榻间两人亲密相拥,如同鸳鸯交颈。

    等天色大亮时,白菀才彻底醒过来,奔波劳累的后遗症也开始显露,除去伤处的疼痛,四肢带来的酸软也如同排山倒海,她几乎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外头朦胧的天色透过窗门照进来,屋内有些暗,看着眼前透着热意的胸膛,她有些懵。

    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和霍砚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夜。

    察觉到脑后发丝被轻柔地拨弄,白菀扭了扭身子,抬起眼,在和霍砚对视的一瞬间,粲然笑起来。

    “你是醒了,还是没睡?”白菀话音还有些哑,带着绵软。

    霍砚碰了碰她复又晶亮澄澈的眼,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睡不着。”

    他整夜望着她的睡颜,从夜色浓稠到晨光微熹。

    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敢睡,无法阖眼,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站在空荡荡的碧霄宫,宝珠和碧玉死不瞑目,他又眼睁睁看着耶律骁将她带走,她声音凄厉地质问他,为何害她。

    这几乎已成梦魇,在白菀重新回到他身边后,愈演愈烈。

    这是他应受的。

    白菀蹭了蹭他的心口,对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心领神会,眼睛酸涩得几乎又要掉泪,她却还是笑着,蹭掉溢出的泪光,笑吟吟地望着霍砚:“没事了,我回来了。”

    胸前那一抹温热的濡湿,堪比滚烫的岩浆,将霍砚本就支离破碎的心,复又烫出个血淋淋的坑洞来。

    “谢谢你回来,”霍砚勾起一抹极浅的笑。

    “既然谢谢我,”白菀挪挪终于可以轻微动作的手,指尖戳着他心口:“为什么不亲亲我?”

    她虽这么问着,却自己仰起头,在霍砚微凉的唇上,落下温柔的吻。

    “那我就自己亲亲你好了,”这么说着,她又飞快的亲他一下。

    下一瞬便被霍砚夺走了呼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索取他这些时日失去的补偿。

    地龙烧地旺,两人相拥一夜,都出了不少汗,白菀嫌弃自己一身黏腻,未几便推搡着霍砚,喊着要沐浴。

    霍砚让她去看自己身上未愈的伤。

    白菀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她的情绪极容易被催动,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因这点小事,便撅起了嘴。

    霍砚看着她耷拉的眉眼,心里的淤塞逐渐松动,他伸手拿过床边小几上的摇铃,晃了两声,外头便响起水漾的声音。

    他一边将寝衣穿好,一边吩咐水漾备水。

    等他穿戴整齐,回头去看白菀时,望着她明显又亮起来的眼睛,有些哑然失笑,忍不住捏捏她发红的鼻尖,说:“只能擦擦身。”

    白菀难过去得快,高兴来得也快,身上确实黏腻,哪怕只能擦身,也让她开心开心不已。

    因为担心白菀夜里会发烧,所以热水一直都备着,霍砚一吩咐下去,很快便抬了进来。

    霍砚挥退试图伺候白菀的绿漾,亲自去打了水,端来床边。

    白菀看他一副要亲手替她擦身的样子,哪怕她早与他同床共枕多次,可着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难免有些害羞,在霍砚试图掀开被褥时,扭着身不肯动。

    “羞什么?你以为昨夜是谁替你沐浴的?”霍砚挑眉。

    看着霍砚那不容拒绝的神情,白菀深知自己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由着他拉开身上的被褥。

    等霍砚真的绞干帕子,在自己身上轻柔的擦拭时,那点不情不愿也渐渐消散,只是看着他那一脸正色,白菀还是控制不住脸上升腾起热。

    在霍砚回身洗帕子时,白菀另起了话题,她想了想,问:“你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

    如果他不知道,白菀很难想象,霍砚是如何寻到她踪迹的。

    霍砚荡洗着帕子,温热的水在他长指间流连,不甚在意道:“这天底下,甚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甚少,约等于无。

    “那处废旧宅院是入口,那出口在哪儿?真像耶律骁所言,直通辽国吗?”

    “是,”霍砚头也不抬,避过她身上的伤口,认认真真的擦拭着。

    他曾让人下过那条琉璃隧,里面四通八达,几乎贯穿大楚所有州郡,俨然是个地下暗堡,自然不止京城那一个入口,也不止一个出口。

    他甚至不需让人下去搜,耶律骁肯定没有死,也必须好好活着。

    耶律骁那条狗命,得他亲自去取。

    “能不能,将那条暗道为我们所用呢?”白菀若有所思地说。

    霍砚没有接话,转身去取了什么东西回来。

    白菀瞥见那一件藕荷色,绣着凤穿牡丹的小衣,脸上腾的红了一片,控制不住的舌头打结:“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霍砚点着头,轻手轻脚地将她扶起来,长指一勾一扯,她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小衣摇摇欲坠,等白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替她将干净的那件穿好,正拉着她的手要给她穿中衣的袖子。

    等他们穿戴好,水漾她们也备好早膳送进来。

    霍砚没让白菀出去,自己去端了碗粥,并着几碟子小菜进来。

    白菀伸头去看,是用嫩姜切成细丝,老姜捣水,掺肉糜煮成的姜丝肉糜粥。

    估计是为了驱风散寒,特意给她做的。

    霍砚自己尝了口,姜味并不冲,才一勺一勺喂给白菀,怕她光吃粥腻味,时不时还夹几筷子小菜给她清口。

    等她吃得差不多,霍砚才说:“琉璃隧并不只你看到的那一条,其中错综复杂,走错一步,便极容易迷失其中,再也出不来。”

    白菀听着有些泄气,耶律骁也曾和她如此说,没想到确实是真的,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只记住如何分辨京城往辽国那条出口的记号。”

    霍砚见不得她露出这种颓丧的神情,曲起手指在她额心敲了敲:“那就只用这一条便好。”

    白菀眼睛一下亮起来,喜滋滋的看着他:“就得麻烦你让人将这条密道清理出来了,还可以顺便看看,有无耶律骁的踪迹。”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猝不及防唇上传来一点暖意,他抬眼看过去,白菀正快速退回去,因这一下偷袭,抿着嘴笑:“你真好。”

    她吃了些东西,渐渐恢复些力气,虽然还有些羸弱,但音色不再那般沙哑,这短短三个字,清脆如铃,仿佛珠落玉盘。

    霍砚看着白菀那盛满笑意的圆眼,他的眼底温柔渐起,如同涟漪轻荡。

    彻底伺候白菀消停后,霍砚才起身出去收拾自己。

    白菀正听着盥室稀里哗啦的水声,却突然听见有人叩门。

    外头传来元禄小心翼翼的声音。

    “娘娘,掌印这会儿可得空?”

    许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元禄不会敢在这时候来打扰。

    恰巧霍砚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听见元禄的话,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根本不搭理他,转身便朝白菀走过来。

    “去啊,许是有急事,不用担心,我让水漾她们来陪我,”白菀催他。

    谁知她此话一出,霍砚脸色便阴沉下来,想起无辜丧命的宝珠和碧玉,白菀有些难过,又自知失言,张张嘴道:“你去吧,或者我陪你一块儿。”

    霍砚的眼睛绕着她转了一圈,她身上还有伤,强行让她起身走动,会痛。

    “我很快就回来,”霍砚阴着脸道。

    霍砚犹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白菀连忙端着笑脸,目送他出去。

    关上门还能听得见他吩咐元禄的话,让他带人将正院严严实实地守着。

    水漾和绿漾在元禄连连应声中推门进来,两个丫头围着白菀看,抽抽搭搭地哭。

    白菀叹了口气,问了几句清桐的情况,得到好的答复后,才问起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绿漾声情并茂地向白菀描述了霍砚锁宫封城,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被禁足在室内,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白菀听着,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这般声势浩大,恐怕又要惹人诟病了。

    *

    书房内,霍砚坐在上首神情冷淡,眸光阴冷地望着底下跪拜的人:“你最好如你所言,有要事禀告咱家。”

    堂下的人低垂着头,跪得极低,几乎整个人贴在地上,等他闻言抬起头来时,那张脸赫然便是舒崎光的父亲,舒衡。

    舒衡望着霍砚,眼里除去泪水,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欣喜,他颤颤巍巍地叩首:“老臣舒衡,叩见太子殿下!”

    他本就不见得姜宏窃来的皇位坐得安稳,巴不得霍砚将朝纲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又得知霍砚真正的身份,看他自然是哪哪都好。

    直叹这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霍砚森冷地觑着他:“舒大人莫不是神志不清了,你眼前只咱家这一个阉人,可没有你口中的太子殿下。”

    听见霍砚毫不犹豫地否认,舒衡有些失望,却并不气馁,自然知道自己口说无凭。

    他膝行着往前,在案边停下,哆嗦着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玉璜,呈到霍砚眼前。

    舒衡复又俯身跪下去:“这是先帝的信物,先帝当初早已察觉姜宏那逆贼有反心,已经写好传位诏书,私底下正在搜寻可以托孤的大臣,可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被姜宏害死,老臣无能,请太子殿下降罪!”

    他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姜瓒的父亲姜宏,而是德宗,他固执地不肯承认姜宏,视他为谋朝篡位的逆贼。

    霍砚并没有去碰那枚玉璜,上面的图腾及小字,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做不了假。

    更何况,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舒衡,在他寻人报仇的途中,偷偷给他递过不少消息,里头大多是罪证。

    霍砚没有问舒衡,当初姜宏逼杀他母亲霍惠妃的时候,他在哪里,也没问太宸宫的火烧起来时,他在哪里,更没问霍家五十八口含冤入狱时,他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德宗当初到底找了些什么人进行所谓的托孤,但至少,至今为止,只有舒衡一人来找他,若果那些人通通叛变,舒衡孤身一人,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舒衡年轻时声名极盛,在德宗时便是东阁大学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傅,他却在德宗薨逝后,长达两年称病不朝,在姜宏几次三番请他出任太傅教导皇子时,屡次以身体不适而拒绝,此后更是无心朝政,不再寸进。

    若他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如此倒也不那么奇怪了。

    霍砚冷笑地看着舒衡:“你现在来寻咱家做什么呢?指望咱家光复你口中先帝的朝纲吗?”

    他又不耐烦地嗤了声:“可惜咱家没学过什么帝王之道,只想将这堆积着累累尸骨的皇位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

    “所以,舒大人来寻咱家没有任何意义。”

    舒衡听着霍砚的话,匍匐着身子,在暗处老泪纵横:“老臣不敢强求,只想稍微弥补,弥补当年一念之差的懦弱,筑成的大错。”

    “老臣是个蠢笨的,知太子殿下就在眼前,却迟迟不敢确认,害殿下枉遭磨难,老臣已无颜面对先帝,求殿下给老臣一个机会。”

    霍砚冷眼看着底下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缩成一团的老人。

    舒衡是舒崎光的父亲,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处,可兴许对白菀有用。

    “你当真想弥补?”霍砚慢悠悠地问,长指曲起,在扶手上轻叩。

    舒衡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抬起头,满目期待地望着霍砚。

    霍砚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明黄,随意地扔给舒衡。

    舒衡看着卷上腾飞的龙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害怕,他哆嗦着,却将圣旨捧得很稳:“这,这是……”

    “传位诏书,”霍砚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难得正色道:“皇位咱家没兴趣,但你得守好皇后。”

    舒衡瞠然地望着霍砚。

    等霍砚回来时,白菀正在给杨景初写信。

    看样子,霍砚短时间是不可能放她进宫了,便只能让杨景初想法子,出宫来见她一面。

    看见霍砚进来,白菀朝他笑了一下,又垂下头写信,谁知元禄也跟在他后头进来,面色难看道:“太后娘娘殁了,牵连了淑妃娘娘,皇上悲痛交加,震怒不已,不顾舒太傅求情,执意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

    要完结了,大概还有两三章,这几天都会日更。

    下一本不写《嫡长女》了,开另外一本,性转版女主超微火葬场《家犬》,给你们瞅一眼半成品文案。

    《家犬》文案

    世人皆知,江珘是永乐郡主贺玉珠养的家犬贺玉珠生得一张芙蓉面

    明艳无双姝色绝尘

    是无数郎君求不来的心上人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她捡回来的江珘温柔相待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死心塌地跟在贺玉珠身边做一条狗当他拖着一身伤,想要告诉她,他终于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时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寻欢作乐,又岂会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他彻底心如死灰

    后来再见时,她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辽走失寻回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他发誓,要让她受尽苦楚

    和他一样,尝尽为奴为仆的滋味

    可她只是抬起头,轻柔的唤他一声“阿珘”

    他便毫不犹豫的回转头,将他所有一切捧至她眼前-她只要朝他伸手,他便能忘掉她所有的不好-他是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

    第55章

    永福宫

    “你们说, 那事儿当真是舒氏所为?”

    杨景初恹恹地歪靠在引枕上,炕床边紧凑着不少妃嫔在她身边围坐。

    听着话音,杨景初眼神冷淡地乜过去, 说话的妃嫔她并不怎么熟悉,只依稀记得姓徐,是个美人的位分。

    只见徐美人眉心紧皱,脸上画着精致夺目的妆容,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杨景初略过她, 徐徐环视过簇拥在她身旁的的妃嫔, 不止这个徐美人,几乎所有人的面上, 或多或少, 或真或假地堆砌着焦虑, 惊慌, 踌躇难安。

    也不怪她们如此, 这几日阖宫上下,几乎无人能安眠。

    初八那日,她正因焦虑寝食难安时, 行宫的禁令被悄然解除, 她便知道, 定是白菀已经安然, 还不等她想法子去见白菀, 姜瓒却急不可耐的宣布起驾回宫。

    久病痊愈的太后亲自出来迎接, 却当着所有人的面, 骤然吐血身亡, 姜瓒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惊怒交加, 下令彻查太后死因,紧接着淑妃舒瑶光便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替她说话的几个妃嫔都被牵连,禁足的禁足,杖责的杖责。

    整个禁宫如同黑云罩顶。

    如今淑妃舒瑶光被贬,皇后因病闭门谢客,白蕊那个愉嫔又来路不正,整个后宫中,便仅剩杨景初这个昭仪能顶事。

    一时间,一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妃嫔便往她这来扎堆。

    有人连忙嘘声,示意徐美人慎言,众人当即神情紧张的四处打量,徐美人也后怕得直拍胸脯,殿内有一瞬诡异地静谧,随即又有人干笑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一边问杨景初:“昭仪娘娘与皇后娘娘自来亲近,想来应该知晓皇后娘娘凤体安好否?”

    哪怕回了宫,出这么大的事,椒房殿那边仍旧闭门称病,白菀显然是还没回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霍砚不肯让她回来。

    想起霍砚那个疯子,杨景初的脸色愈发难看,十有八九就是他扣着白菀不肯让她回来。

    问话的妃嫔见她如此,自知失言,心中更是惴惴,撇撇嘴抿唇不再说话。

    倒是另有妃嫔说:“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太后娘娘的丧仪就得另寻旁人了。”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暗地里起了心思,太后丧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的,至少位分不能低,不管是谁能得这差事,可不就等于凭空得的好吗?要知道,这位分高一等,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后妃打着算盘,而姜瓒则是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他的母亲殁了,在他眼前口吐鲜血,在他怀里一点点咽气。

    姜瓒怎么都没想到,他以为会长命百岁的母亲,竟然是这个结局。

    哪怕他曾经无比怨怼她对他管束过多,可在她不舍地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最后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姜瓒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不会有人再回应他的呼唤。

    他的母亲一向身体康健,是有人害她。

    而罪魁祸首的哥哥,如今正在堂下,一声声哀求他,求他重新彻查此事。

    姜瓒眸光阴冷地看着底下磕头的舒崎光:“证据确凿,岂会有假?”

    他原来也不信,太后和舒瑶光无冤无仇。

    可那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他刻意压下不提的,那一次又一次试图暗害白蕊的小动作,无一不表明,舒瑶光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她竟然因为太后劝他雨露均沾,而怀恨在心,故意呈上毒物害她!

    思及此,姜瓒几乎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怒气,从龙椅上奔下来,一脚将舒崎光踹倒,怒瞪着他,嘶哑着嗓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就凭舒瑶光的所作所为,朕可以将你们舒家抄家灭族,挫骨扬灰!”

    “她害死了朕的母后!你不要再仗着与朕的交情肆无忌惮,朕是看在她身怀皇嗣,而你对朕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才只是将她打入冷宫,若你再不知好歹,试图为她求情,你们全家就等着给太后陪葬吧!”

    姜瓒几乎嘶吼着说完话。

    舒崎光从地上爬起来,被姜瓒踹中的肩胛骨疼痛非常,他青白着脸沉默了许久。

    姜瓒看到他这张与舒瑶光相似的脸便心厌,正要喊他滚时。

    舒崎光突然道:“可以求皇上开恩,让臣再见她一眼吗?”

    他声音沙哑,比姜瓒好不了多少。

    姜瓒发泄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消散不少,他垂望着舒崎光佝偻的身形,恨声:“最后一次,看完就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舒崎光闻言,垂首闭目,朝他深深磕头:“谢皇上恩典。”

    他缓缓走出殿门,寒风灌进衣袍的一瞬间,舒崎光挺直的脊背微弯。

    京城的春天,怕是来不了了。

    守门的内侍朝他行礼:“太傅请随奴才来。”

    舒崎光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迈步跟上去。

    内侍低垂着头,领着他往后宫走,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宫道。

    “奴才说得没错吧,皇上如今什么也听不进去。”

    内侍尖细的嗓音随风送到舒崎光的耳边。

    “狡兔死,走狗烹,从前是无辜的朝臣,如今是满门忠烈的杨家,以后便会是您啊。”

    “您要救淑妃娘娘,要救舒家,最好的办法与我们娘娘联手。”

    舒崎光没有说话,那内侍也不急,直带着他走到冷宫前,在他进去前,怜悯地瞅着他:“太傅进去瞧瞧吧。”

    舒崎光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看到的舒瑶光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凄惨。

    这几日没怎么下雪,天虽然有些阴,但也还算晴朗,舒瑶光坐在廊下,一旁摆着针线篓子,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动作,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身上没再穿绫罗绸缎,但瞧着也还算舒适,只是瘦了不少,圆润的脸颊有些凹陷。

    “芙蕖。”

    “哥哥?”舒瑶光听见兄长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看清远远的人影时,才停不久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喃喃地唤着他,提着裙子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过去。

    她一头撞进舒崎光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

    “哥哥,不是我做的!这里好可怕,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哥哥求求你,求你救救芙蕖!”

    舒瑶光诉说着她的委屈。

    等舒崎光再出来时,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交给带他来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朝他笑了笑,又带着他原路返回。

    *

    在太后大殓那日,“大病未愈”的白菀,带着满脸病容出现在丧仪现场,有条不紊地带着后妃及命妇哭灵守灵。

    杨景初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在一片缟素的映衬下,愈发惨白地脸色,才放下的心又揪起来,看见站在一旁的霍砚,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他。

    与白菀并排跪着的,还有执意替太后守灵的姜瓒,他脸色煞白,看上去比白菀这个病人差不了多少,连白菀的出现,也只是让他短暂的高兴了片刻。

    悲切地哀哭在禁宫的上空回荡,上京城的最后一场雪,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渐渐地,庙宇的琉璃瓦上,也蓄起与丹墀上一样的皑白。

    三声钟响,早间的哭灵结束。

    姜瓒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侧过来扶白菀。

    她下意识避开,却让身形晃动,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养地上栽。

    姜瓒大惊,正要伸手去拉,像个冰柱子般杵在旁边的霍砚却迅速闪身上前,先他一步托住白菀的腰,甚至直接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搭在她脉搏上,面色黑沉如水:“找太医!”

    水漾当即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的动作太过流畅自然,让姜瓒都有一瞬怔愣,愣过之后,他抿着嘴没说话,倒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在场的命妇宫妃不少,眼尖的倒也看出些端倪,,但姜瓒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只好咽下去,七嘴八舌地开始出言关心。

    霍砚旁若无人地将白菀拦腰抱起,送进一旁用作休息的偏殿,将她安置在卧榻上,他看着白菀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长指控制不住地又向她脉上探。

    偏偏姜瓒带着一大群命妇后妃,跟了进来,霍砚像是触及炮烙,迅速收回手,负手在卧榻之侧站立。

    在无人看见的暗角,霍砚背在身后的手,竟在无意识地颤抖。

    没过多久,一个须发斑白的太医,被水漾连拖带拉的请了来。

    在太医准备替白菀探脉前,霍砚突然出声道:“咱家方才探娘娘的脉,许是月余的喜脉,还请太医再确定。”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姜瓒也如遭雷击来不及反应。

    太医应着声,在认真探过白菀的脉后,咧嘴笑起来,躬身朝姜瓒行礼:“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确实已怀有身孕约有月余。”

    他在嘴上对姜瓒恭喜,眼睛却微不可查地瞥向霍砚。

    月余,姜瓒在心里算了算,许是腊月二十几那回怀上的,今日立春,恰好近两个月。

    白菀有孕,冲淡许多太后薨殁带给姜瓒的痛苦,甚至对她被耶律骁掳走那些时日的介怀,也隐有消失。

    他笑着,得意地乜过霍砚那张平静的脸。

    笑霍砚自作多情,笑霍砚喜欢也没用,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姜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挤开霍砚,等白菀醒来与她一同分享这件喜事,谁知霍砚寸步不让,浑身又散发着冷意,像块没知觉的冰雕。

    “霍掌印,你可以退下了,”姜瓒在他面前站定,想起他方才抢先夺走白菀,心里的不悦又渐次升起来。

    偏偏霍砚身量高,淡淡地撇过来时,竟给姜瓒有几分居高临下被蔑视的错觉。

    霍砚纹丝不动地挡在卧榻前:“钟快响了,皇上不去与太后守灵了吗?”

    姜瓒顿时如鲠在喉,霍砚真的是最知道捅他哪里最痛。

    果然没多久,下一场哀悼的钟声又响起来,他恨恨地瞪着霍砚,恶声恶气地,不知在对谁说:“皇后醒来记得派人来告诉朕。”

    这是他与白菀的喜事,霍砚怎可能留姜瓒和她分享,在偏殿静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抱着白菀毫不犹豫地闪回椒房殿。

    等白菀醒来时,眼前是霍砚放大的俊脸。

    “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白菀眨巴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朝霍砚露出一抹甜滋滋的笑。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霍砚的手正隔着衣衫放在她肚子上。

    “谢谢,但我月事并不是今日来,”白菀认认真真地说:“方才可能是跪得久了些,起来有一阵眩晕。”

    霍砚不说话,望着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半响才极缓地摇头:“你的月事,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

    他说得含糊,白菀才醒来,有那么点懵,一脸无措地望着霍砚,呆呆地“啊?”了声。

    霍砚坐直身,捂在白菀肚子上的手仍旧未离去,俊挺的浓眉拧成结,像是在思考极困难的问题:“它怎么没动静?”

    “应该会动了才对。”

    白菀渐渐瞪大眼睛:“我怀孕了?三个月了?”

    霍砚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仍旧什么动静也没有,白菀小腹平坦一如从前,真不敢相信,里面已经揣着个三个月的孩子:“它应该不喜欢我。”

    “对不起,”他弯唇笑了下,眉目间带着难得的温柔,眼眸深处,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白菀原是又惊又喜,听见霍砚的话,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这三个月,真的太坎坷。

    按时间算,应该是在镇国寺那荒唐的几日里怀上的。

    这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被耶律馥追杀,回宫后长时间的跪地诵经,被耶律骁掳走,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后来又被水淹,救回来后大病一场。

    它竟然如此顽强,她这个母亲,做得当真是不称职,它已经来了这么久,却是到现在才发觉。

    白菀看着霍砚那盛满温柔的苦笑,心口发涩,她拉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肚子上:“它和我一样,喜欢你。”

    贴着她温热的肌肤,霍砚望着白菀含泪的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掌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咕”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月不会有胎动,都是掌印的错觉。

    (还有两章?(大概)

    第56章

    白菀确定自己怀孕之后, 为了避免冲撞,便不打算再过问太后的丧仪,可这事总得有人协理。

    “西北如今是个什么景况?”白菀背靠着引枕, 裤腿高高撩起,两条匀称的腿露出来,膝盖上印着两块淤青。

    霍砚侧坐在旁边,手掌按在淤青上,或轻或重地揉按着, 他没说话,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却透着如水的温柔。

    耶律骁必然是逃走了, 耶律馥死在霍砚手里, 耶律斛晚年丧女, 又有耶律骁在旁添油加醋, 必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耶律斛又岂是个蠢笨的, 他定然会先向耶律馥的近卫求证,偏偏耶律馥的心腹早已经死绝,他只能姑且相信耶律骁所言, 并传信与姜瓒索要霍砚给耶律馥偿命。

    不过姜瓒那边还未有动静, 耶律斛是否与他接轨还两说, 但姜瓒本就早早与耶律骁联手, 要置杨家和霍砚于死地, 即便是得了消息, 也极有可能隐瞒不发。

    届时耶律斛久久得不到回应, 误以为姜瓒要保霍砚, 那仅剩的怀疑自然消散,他定会毫不犹豫挥兵向楚, 第一个遭难的,肯定是杨家镇守的西北边城。

    白菀想得正入神,膝上突然传来一阵钝痛,让她忍不住直皱眉:“轻点。”

    霍砚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眼白菀:“这会儿让我轻点,也不见自己下跪的时候轻点?”

    白菀当即捂着嘴不说话了,只睁着那双圆溜溜,乌黑透亮的眼看着他。

    霍砚嗤了声,手下的动作倒是轻了不少,他垂下头,慢条斯理地回到她上一个问题:“昨日,耶律斛亲自率领辽国十万大军压境,延北军措手不及,营地被破退守边城,不久后京中就会收到杨谏之的求援。”

    白菀骤然瞪大眼,连眼睫都跟着发颤:“这么快?”

    霍砚找到她时,是正月初五,今日立春,相隔不过九日,便是算耶律骁初五当日就逃回辽国,剩下短短八日,是无论如何也不够耶律斛确定真相,及点兵出讨楚的。

    耶律斛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只能是耶律骁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约摸还能撑一阵子吧,云平王已经有所察觉,出兵增援了,”霍砚一脸随意,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日有雪一样平常,替白菀按腿的手甚至都不曾有半分停顿。

    云平王是齐王姜珩,在发生瑞王伙同瑞王妃,利用平阳长公主姜婵暗害白菀一事后,便自请带着宣德太妃和姜婵一同离京就藩。

    他的封地便是云平,离边城较近,不过半日车马的功夫,边城一旦被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云平,难怪姜珩会毫不犹豫出兵增援。

    白菀看着若无其事的霍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中夹杂着酸楚。

    他早已经收到消息,她没问,他便也不跟她说。

    可她也无法质问霍砚为什么不告诉她。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霍砚避开白菀的视线,垂下头盯着被他揉散后,扩大蔓延的淤青,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她不配你跪。”

    白菀脑中有些纷乱,听着霍砚的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人,指的是太后。

    太后的死,她是有预料的。

    白菀曾想过出手阻拦,她却在白蕊和舒瑶光的背后,看到了霍砚的影子,在得知霍惠妃的死是太后一手所为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霍砚今日没戴玉冠,反而戴了顶乌纱翼善冠,冠面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祥云滚边。身上仍旧是一身绯色织金曳撒,张牙舞爪的蟒纹乍一看,竟与游龙无甚区别。

    就连天子也要着素的太后丧仪上,他一身赤红,却无人敢指摘他半句。

    白菀却想起了那个,一身雪色锦袍,眉眼含笑着和她说话的姜瑾。

    如果,如果德宗尚在,霍惠妃安然,霍家仍旧顶立着大楚的半边天。

    在那样充满期盼,爱惜的环境下,姜瑾会在德宗的悉心教导下,长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仁厚礼贤,爱恤民命。

    可德宗猝死,霍惠妃被迫殉葬,霍家满门被灭,爱惜他的家人一个个无辜枉死。

    白菀想,换做是她,也会不惜一切,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可犯错的是先帝,皇家争权,百姓何辜。

    白菀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当着霍砚的面,吩咐水漾去请杨景初来。

    霍砚显然知道她的打算,却不置可否,在杨景初过来前,起身离去。

    白菀看着他孑然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没有出声阻拦。

    他走后没多久,水漾便领着杨景初进来。

    她推开门,看见白菀安然无恙的对着她笑,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放下,忍不住露出一抹焦急中夹杂着欣喜的笑来。

    “阿满你差点吓死我,”杨景初一瘸一拐地被宫女搀扶着,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摸着白菀温热的手,唇边噙着笑,眼泪却忍不住直往下掉。

    “我又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若不是东厂的人看得紧,我差点就要翻墙出宫找你去了,”杨景初带着哭腔道。

    见她哭,白菀心里也泛起酸,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哭成团。

    直到霍砚提着食盒走回来。

    一见白菀眼泪花花的,霍砚眉心直皱,他乜眼去看杨景初:“再哭就别怪咱家把你丢出去。”

    杨景初哭声一顿,忿忿不平地瞪了眼霍砚,也知道孕期的女子最忌讳嗔怒,有些懊恼自己竟害得白菀和自己一起哭。

    正要拿手帕给白菀抹泪时,后襟却一紧,竟是霍砚嫌她挡路,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

    霍砚无视杨景初的怒眼,绞来帕子,捧着白菀的脸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

    将帕子丢回搪瓷盆里,霍砚则回身打开带来的食盒,取出一个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汤盅:“元禄做了甜汤,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随后才喂到白菀嘴边,煞有介事地,一副要亲自伺候她用膳的模样。

    这么一来,倒是让白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伸头将那一勺吃进嘴里,赶在霍砚将下一勺喂过来前,开口道:“我和成君还有些话要说。”

    霍砚手下一顿,忍不住抬眼乜她。

    有事就掌印长掌印短,什么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白菀冲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霍砚这才慢悠悠地收回手,端着甜粥在一旁的圆桌边坐下。

    大有你说你的,愿意当我没听到也成,反正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架势白菀看霍砚拨动着调羹,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叹了口气,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便任由他掩耳盗铃般坐在那儿。

    杨景初又坐回床榻边的绣凳,问:“阿满,你要和我说什么?”

    白菀看着杨景初充满关切的脸,喉咙有些发涩。

    她忍着那股涩意,哑着嗓子道:“昨天,辽国摄政王亲自带兵伐楚,已经与延北军战了好几场。”

    “什么?”杨景初蹭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凳。

    她满脸不可置信,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我们与辽国并不是那么和平,但,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白菀没再犹豫,将事件的起因,从她在庙会上与耶律骁再遇开始,以及他和姜瓒的谋划,原原本本的说给杨景初。

    出于私心,她隐去了霍砚在其中的身影,杨景初和霍砚对她而言都很重要,她并不希望两人有隔阂。

    “……简单来说,杨家被放弃了。”

    听着白菀的话,杨景初脸上的血色点点退去,她望着白菀的脸,却双目空洞。

    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杨景初张着嘴喃喃问道:“被,放弃了?”

    她身形控制不住的摇晃,让白菀有些心疼。

    多讽刺啊,杨家人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茫茫黄沙埋没了多少杨家人的血肉,可这片国家的主人,他们为之效忠的皇帝,为了那所谓的皇权集中,不惜通敌叛国,将整个楚国置于险境。

    “不可能的,”杨景初空茫的眼里又蓄满了泪,她拼命摇着头,不知是在否认白菀的话,还是在否认自己的猜想。

    “我,我要写信去问我父亲,皇上不可能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杨景初胡乱抹去泪,飞快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往外走。

    她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心底正在疯狂地尖啸着。

    白菀所言确实是真的。

    “有什么好处?”

    无声坐了许久的霍砚冷哼一声,他捏着茶碗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吐出来的话冰冷刺骨。

    “只是死个把人而已,皇权在握,延北军也尽归他手,卧榻之侧再没有高悬的刀剑,这难道不是好处吗?”

    杨景初整个人如坠冰窟。

    霍砚毫不犹豫地将血淋淋的真相撕给她看,他可不像白菀,没那么多耐心。

    “成君,”白菀去拉杨景初的手。

    杨景初木愣愣地回转头,眼中空洞得吓人。

    白菀心疼不已,却只能试探着安抚她。

    “成君,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纠结此事真假与否,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给老将军去信,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及谨防军中潜藏的叛徒。”

    她也想过,先行派人去西北,可是她不是杨景初,杨家人虽然喜欢她,但事关重大,她的话不一定会被取信,所以只能由杨景初开这个口。

    杨景初浑浑噩噩的回到永福宫,口里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可她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提笔开始写信。

    等她放飞手中的灰色信鸽,望着它越飞越远,杨景初突然歪靠在窗门上,哭得声嘶力竭。

    周边的宫女面面相觑,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伤心难过。

    等杨景初自己哭够了,才哑着声音让人将已经束之高阁的银色甲胄翻出来。

    她摸着上面斑驳的刀痕,穿上银甲手持朴刀,一头扎进雪中。

    永福宫宽阔的前院里,洋洋洒洒的大雪中,一道银色的身影挥舞着寒光凛凛的朴刀,身形凛厉矫若惊龙。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初精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里,冰冷的绒雪落在她脸上融化成刺骨的雪水,她闭着眼,脑海中起伏着父兄的音容笑貌。

    等她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

    杨景初没等到放飞的信鸽回来。

    正月十七,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栽倒在城门外。

    几乎所有早起的百姓,都听到了那句。

    “辽国犯楚,边城求援!”

    没多久,辽国大军压境,杨家人率领延北军战败,镇国将军父子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杨景焕及一个姓周的参将下落不明的消息,如同烈火烹油般炸开。

    而身为一国之君的姜瓒,非但没有理会杨家求援,反而下令延北军放弃边城,退守云平。

    这圣旨一下,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杨景初仅剩的那点希翼彻底烟消云散,白菀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永福宫时,她正在收拾东西。

    杨景初原还有些丰盈的小脸越发尖削,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穿着件窄袖短打,旁边包袱里银白的甲胄叠放整齐,靠在墙边的朴刀铮铮发亮。

    “阿满,你来啦,”杨景初回头看见白菀,想对她笑一笑,却只能扯动嘴角,不用想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

    她抹了把脸,索性也不强迫自己。

    “我要去西北了,我的父兄在等我,”杨景初低下头,她没哭,这短短三天,她的眼泪早在昼夜难安中流干净了。

    她不打算禀告姜瓒,她对那铁血冷情的帝王早已经寒了心。

    “只是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杨景初将包袱系紧,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这话说得坦然,白菀的眼泪却瞬间涌上来,她哽咽,拼命想忍住泪,却越控制不住,哭得眼前都模糊了。

    杨景初看向白菀尚且平坦的小腹,又渐渐看向她的脸,唇角微翘了下:“你不要劝我啦,我是一定要去的。”

    白菀哭得几乎不能自已,她飞快的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办法,能让你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西北。”

    杨景初以为她是说汗血宝马之类的,正要拒绝,却听白菀说。

    “我被耶律骁掳走时,他带我走过一条密道,我们仅仅花费五日不到,就从京城直达西北,你脚程会更快些,应该不需三日。”

    杨景初的眼睛猝然瞪大。

    她虽然已经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去西北支援父兄,可从京城到西北,即便她们再快,日夜不休,也得大半个月。

    她甚至没办法保证,她的家人能不能撑到半个月后。

    “阿满,你是我们杨家的恩人,”杨景初忍不住探手将白菀抱紧,心底几乎死去的希望,渐渐燃起来。

    白菀在此时无与伦比的庆幸,庆幸当初没有任由那条暗道掩埋地底。

    等天色暗下,白菀领着杨景初交给元禄,让他带着杨景初跟杨家的家将汇合,然后再带他们去那处废宅。

    随后又将画出的记号交给杨景初:“那条暗道错综复杂,在拐角或几个路口时,你一定要选择有这个图案的。”

    杨景初接过白菀递过来的锦囊,却没急着走,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石榴纹样,抿着嘴,终于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笑。

    无人知晓,声名在外的京城第一贵女,其实并不精通女工,她唯一会绣的,只有石榴纹。

    这图案,一看就知道,这是白菀亲手绣的。

    杨景初将锦囊揣进袖子里,故作轻松地问:“你没给霍砚绣过吧?”

    白菀噙着泪摇头:“只你有。”

    一旁支着耳朵听的元禄,默默将头埋得更低。

    “那就好,”杨景初盯着白菀的小腹,握着朴刀的手紧了紧:“我走了,他如果敢对你不好,我拼了命也要回来砍死他。”

    她最后看了白菀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跟上元禄,带着不过千人的杨家家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去赴她的生死。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看了眼大纲,我好像估错了我的写作进度(乍一眼看下去,估计还得有个三章?)

    可是为了避免下一本在鞭腿待两个星期,我得开新了(那就双开吧)

    而且我19号还有一场考试(救命我好忙)

    所以明天先把隔壁《家犬》开了。

    后天再继续这里。

    第57章

    白菀有孕, 姜瓒显然是极为高兴的,即便是在太后孝期,赏赐也如同流水般送进椒房殿。

    本来宫里隐隐还有白菀不得宠的流言, 如今却被姜瓒一番举措彻底打破,妃嫔们面上不敢说,暗地里却是暗流涌动。

    其中最坐立难安的,便是怀孕近五个月的白蕊。

    旁人不知,太后的死其实与她有牵连, 舒瑶光暗地里害她的毒物, 是白蕊绕了个圈子,悄悄又借舒瑶光的手, 送到了寿康宫。

    当初借佛珠暗害白菀的事, 可是她一手操办的, 舒瑶光那点小动作, 怎么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只是白蕊也没想到, 她做得那么隐秘,姜瓒竟然会知道。

    白蕊缩在床榻上,回想起那日仿佛厉鬼附身般的姜瓒, 忍不住浑身颤抖。

    “那是朕的母后, 你竟然害她, 你竟然敢害她!”

    姜瓒几乎暴跳如雷, 将关雎宫的东西打砸了个遍, 他双目赤红地质问白蕊:“是你做的吧, 送去太后宫里的东西!”

    白蕊自然矢口否认, 却在姜瓒冷笑着说出那串淬毒的佛珠时, 整个人如坠冰窟。

    “朕怎么就没看透呢,你明明那么言行不一, 手段狠毒,朕怎么就将你视若珍宝,对真正的白玉弃如敝屣呢!”

    姜瓒没有责罚她,哪怕她有害死太后的嫌疑。

    但白蕊知道,她比打入冷宫的舒瑶光好不了多少,她被姜瓒彻底厌弃了。

    外间的宫婢讨论着今日椒房殿受赏的排场。

    白蕊不想听,便用被蒙着头,可她越不想听,那叽叽喳喳的,兴奋中夹杂着不知名希翼的声音,如同渴血的蚂蟥直往她耳朵里钻。

    一旁的松荼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一团,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

    听见外头传来松荼斥责宫女的声音,白蕊慢慢从被褥里探出头,闷气将她的脸憋得通红,汗湿的发贴在她脸颊上。

    望着外头逐渐明媚的春光,白蕊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一股活力。

    她不能坐以待毙。

    白蕊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腰腹,既然姜瓒言而无信,那她也不必死守着他,她要为她的孩子,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白蕊的眸光渐渐坚定,她要再去找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赌一把。

    *

    杨景初走后,白菀就陷入了难以言喻地焦虑中,既害怕有消息来,又害怕没有消息来。

    杨谏之抗旨不肯退守云平,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三万延北军,一次次抵抗过数十万辽军的碾压,一封封血淋淋的战报让白菀无法安眠。

    她又无法与霍砚说,自己在心里憋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

    几个婢女看在眼里,急得直上火,变着法子给白菀折腾饮食,只求她能多吃两口,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着孩子想想。

    “娘娘,今日难得出太阳,不如出去走走吧?”

    说话的是已经大病痊愈的清桐,她望着一脸恹恹歪靠在湘妃榻上的白菀,心想,出去走两步,兴许娘娘便能心情好些,胃口也好些。

    白菀扭头看向窗外,悠扬的鸟鸣声传进来,稀薄的日光顽强地与冬日里弥留的寒气争斗,许多春花已经借着那一点暖,探出了碧绿的枝丫。

    “替我更衣吧,”白菀从榻上支起来。

    见白菀愿意出去,几个丫头也高兴起来,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替她收拾行头。

    走到御花园,看到已经破冰的明渠,白菀才真正感觉到,记忆中肆虐很久的寒冬,已经要悄然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白菀抚去枝头绿芽上弥留的冰霜,暗自期许,希望能有好消息和春天一样,如期而至。

    清桐和绿漾一左一右搀扶着白菀,一行人沿着明渠边慢慢走着,沉寂一冬的湖中锦鲤,从冰冷的水中跃出来,鱼尾甩起七彩斑斓的水花。

    “前面有座风雨亭,咱们去那儿歇会儿吧,”绿漾道。

    白菀并没有什么异议,便又跟着往前走,谁知才走几步,绿漾身形一顿,突然又说:“怎么觉着还有些冷呢?不如娘娘还是回去吧?”

    白菀还来不及问怎么了,绿漾便抢先一步要带她往回走。

    白菀逆来顺受了十几年,偏偏被这该死的命运和霍砚激起一身反骨,什么越不让她去做的事,她偏要去看两眼。

    她毫不犹豫地站定脚,抬头往前看过去。

    风雨亭半延至明渠里,霍砚翘着腿坐在横椅上,手里拿着根钓鱼竿,亭外的廊柱下袅袅娜娜的站着一抹倩影,仰着头,似乎正望着他。

    那人腰腹微隆,侧颜柔美,赫然便是白菀差点遗忘到脑后的白蕊。

    远远看着那一高一下的两人,白菀瞥了眼绿漾,意味不明地笑出声:“绿漾啊,你这反应倒像是霍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绿漾抿着嘴,不敢接这话。

    白菀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响,霍砚拿着根钓鱼竿一动不动,倒是白蕊仿佛有些站不住了,身形摇摇欲坠。

    “掌印若能出手相助,蕊儿什么都能给您的,”白蕊泪眼缱绻地望着,那个一身灼灼绯衣的玉面仙人,微风拂起他的衣袂,一股惑人的香气被风送到她鼻息间。

    泛苦的玫香让白蕊有那么一瞬的熟悉,随后她便把那点熟悉抛之脑后,说动霍砚才是最要紧的事。

    自打她来,他都不曾与她说一个字,也不曾回头看她一眼,但也不曾如以往般厉声让她离去,这让白蕊多了几分信心。

    “这万里江山,天下美人掌印就不想要吗?”白蕊嗓音细软,说着天底下最能蛊惑人心的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只要掌印愿意帮帮蕊儿,日后都是掌印您的。”

    她许诺千百般,那生着仙人貌的邪魔,却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白蕊并不气馁,要想说动霍砚这种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的。

    她咬咬牙,抖着手勾松了肩上的披风,试探着迈步向霍砚走过去。

    失去支撑的披风从白蕊肩上滑落,可她想象中的刺骨寒冷并没有来。

    滑落的披风,被一双素白的手接住。

    “愉嫔妹妹当心些,万一受了风寒可就遭罪了。”

    耳畔如同泠泠春水般的嗓音,让白蕊浑身发僵,她直挺挺站着,白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自后显现,被春风吹散的苦玫香气,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张牙舞爪地占满了鼻腔。

    白蕊脑中一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她愣然地看着白菀。

    白菀仍旧笑得温柔,脸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纤指绕着白蕊披风上的系带,慢悠悠地打了个结。

    她拍拍她的肩,脸上笑意愈深:“衣裳要穿好。”

    不等白蕊扯出笑来,她又眼睁睁看着由始至终不曾搭理她的霍砚,突然回转头。

    白蕊看得清清楚楚,霍砚那凛厉如寒霜的眉眼在触及她身侧人的一瞬间化柔。

    她听见他问。

    “来了?”

    “等我呢?”

    短短两个句话,自若中带着无法言喻的亲昵。

    白蕊再蠢也不会以为,霍砚,或者白菀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双目飞速在白菀和霍砚之间来回转动,眸中显然满是不可置信。

    霍砚提起一尾金灿灿的龙纹鲤:“不知道娘娘还想不想吃珍馐楼的鲤鱼脍?”

    白菀自然而然地在霍砚身侧坐下,未再看白蕊一眼。

    她好奇地打量着活蹦乱跳的鲤鱼:“和甜汤一样,让元禄做吗?”

    听出白菀加在“元禄”两个字上的重音,霍砚面上的神情分毫不变,将鱼从鱼钩上取下来,丢进一旁的小桶里:“做不好就宰了他。”

    “那你去吧,记得告诉元禄,多放些醋,”白菀从腰侧取出手帕,替霍砚将他的手擦干净。

    霍砚弯腰提起小桶,在路过白蕊时,终于纡尊降贵看了她一眼,继而又立刻转开:“咱家将她扔进明渠里做鱼,鲤鱼脍里就不用多放醋了吧?”

    宛若实质的杀意,让白蕊脚下发软,双眼惊恐地瞪大,扶着廊柱往地上滑。

    白菀淡淡地瞥过吓得腿软的白蕊,缓慢摇头道:“这倒不用,只是最近有些嗜酸而已。”

    霍砚没再说话,提着小桶慢悠悠地走出去。

    白蕊脸色惨白,她早该想到的,白菀能在这宫里这么如鱼得水,原来是早早就攀上了霍砚。

    她控制不住开始想,她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蕊儿是要去告诉皇上,本宫和霍砚的关系吗?”

    白菀那温柔如水的声线让白蕊直抖,她想也不想的摇头:“蕊儿不知道,蕊儿什么都不知道,长姐行行好,放过蕊儿吧!”

    白蕊本就自带柔弱惹人怜的气质,哭起来凄凄惨惨的,极容易让人心软。

    “我本已经忘了你,”白菀拿起霍砚遗留下来的鱼竿,将鱼线又丢回水里,望着水波粼粼的湖面,低声道:“可你总爱得寸进尺。”

    “绿漾啊,将愉嫔娘娘送回关雎宫,非本宫同意,关雎宫所有人,都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

    霍砚踏着最后一丝夕阳走进椒房殿,翻飞的幔帐中氤氲着让他为之着迷的苦玫香。

    白菀穿着宽松的亵衣坐在床榻边,由水漾拿着帕子给她绞发,见霍砚进来,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又转开。

    霍砚慢条斯理地将食盒里的鲤鱼脍端出来,连着几样清淡的小菜一同摆上桌:“娘娘不来尝尝吗?依着娘娘所言,多放了些醋的。”

    水漾躬身出去,端了盆热水进来,便告退。

    白菀的头发还没干彻底,她便站起身,往火盆子走去,对霍砚的话充耳不闻,对他视若无睹。

    火盆子在霍砚身旁,白菀路过他时,被一把捞过去抵在承柱上,微凉的唇舌欺着亲。

    等她回过神来,整个人歪在霍砚怀里,他的手掌抵在她脑后,未干的青丝被他轻缓地拨弄着,水汽在他指尖蒸腾。

    “不高兴?”霍砚拉白菀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低着声问。

    白菀耳朵枕在霍砚胸膛上,他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合着平稳的心跳声一起,让她纷乱无依的心渐渐归港。

    “不高兴,”她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高兴什么?”

    “她靠近你你没拒绝。”

    “我没理她。”

    “你让她靠近了。”

    “我没有,钓鱼呢,鱼吓跑了怎么办。”

    霍砚这句话让白菀突然笑起来,她揪着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脸埋进他心口,笑得肩膀直打抽。

    “你是我的,”白菀仰脸在霍砚下巴亲了一下,不出气,便又咬了一口:“留个印子。”

    她咬得并不重,连个牙印都没。

    “这算什么印子?”霍砚将白菀抱起来,往一旁的书案走过去。

    他拂开书案上杂乱的物件,将白菀放在上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笔墨,亲手用笔沾了墨交给她。

    这笔极其眼熟,让白菀想起自己还欠霍砚一副画。

    “做什么?”白菀愣愣地看着霍砚。

    霍砚解开衣襟,指了指露出的胸膛:“画在这儿吧。”

    白菀没有那些奇怪的趣味,正要拒绝,却想起霍砚早前那些满怀恶意的逗弄,心里有些忿忿。

    当即提笔在他左心写了个大大的菀字。

    霍砚低头,饶有趣味地欣赏着:“多谢娘娘。”

    他这郑重的语气,驱散了白菀那点不高兴,她随手取来帕子,将霍砚皮肤上的墨渍抹去。

    霍砚看着字迹渐渐消失,倒也没阻拦,转而闲适地问:“娘娘现在有胃口用膳了吗?”

    白菀擦拭的动作微顿,随即将帕子丢去旁边,手臂缠上霍砚的脖颈,在他被擦得泛红的心口落下一个吻。

    “有三个月了,可以了。”

    她缠着他,一遍又一遍亲吻。

    坠落的幔帐掩藏着春色满园,白菀晃眼发觉,霍砚左心上,被她亲手擦去的“菀”字明晃晃地显着颜色。

    白菀没问为什么,只一口咬上那块肉,用犬齿碾磨。

    霍砚吃痛闷哼了声。

    见她终于察觉,霍砚索性将她抱起来,向一旁的妆奁走过去。

    “娘娘莫不是以为这笔墨擦掉就没了?”

    白菀整个人几乎支离破碎,四肢紧紧攀着他,她勉强扭头去看身后的水银镜,镜中摇晃的墨发间,她腰背上的夹竹桃和霍砚左心的菀字,一同显露颜色。

    *

    霍砚侧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白菀蜷在他怀里,眼皮沉沉的耷拉着,由他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发。

    “还有呢,还有什么不高兴。”

    他知道,白菀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郁气从杨景初离开便如影随形,到一场场败仗,杨家人轮番负伤的消息传回来,她更是彻夜难眠。

    她可能不知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每每望着他的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疼。

    听霍砚这么问,白菀抬了抬眼,不知是疲倦过头还是什么,张着嘴,也还是没说出口。

    她无比迫切地想要霍砚帮帮杨家,但她无法开这个口,他愿意放杨景初出京,愿意让她替杨家奔走,已经是极大的宽容。

    长指绕着她的发,如愿又没听到她的请求:“娘娘凭什么要求咱家替姜家守江山呢?”

    霍砚眸色深深,他并没有要听白菀回答的意思,他又问。

    “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能不能答应我?”

    霍砚捏了捏白菀腰上的嫩肉:“从现在开始,咱家会让人盯着,若娘娘少一两肉,咱家立即折返绝不拖延。”

    白菀猛地支起身,眼露惊喜:“你真的愿意?”

    霍砚极浅的勾唇笑笑:“咱家去取耶律骁狗命。”

    既然你想要这天下依旧繁荣,那我就勉为其难,让它依旧灿烂。

    第58章

    霍砚什么人都没带, 他甚至连白菀都没告诉,悄无声息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除去白菀之外,最先察觉到霍砚消失的, 是姜瓒,以及和霍砚一同消失的,还有朝堂上対他的掣肘,他眼中的阉党,仿佛在一夕之间齐齐噤若寒蝉。

    这让姜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但他只短暂的高兴了一阵, 没过多久, 龙鳞卫带回了霍砚的踪迹,还有这么久以来, 西北的第一场捷报。

    在京中凭空消失的霍砚, 无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城。

    他率领三千兵马首战告捷, 坑杀辽国两万人, 一身诡谲的功夫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连斩辽国两位主将。

    此举大振延北军士气,由杨景初率兵,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终于暂时将辽国人退击回辽国境内。

    消息传回京城, 一扫连月来的苦闷, 百姓心中的惶惶也淡退, 奸宦霍砚一扫骂名, 声望倒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唯一郁气沉沉的, 只有姜瓒。

    得到消息那一日, 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瓷器桌椅摔了一地, 一遍又一遍咒骂霍砚坏他的事。

    在当日早朝上,舒崎光率领群臣,不厌其烦地请求姜瓒派兵支援西北。

    “如今士气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请皇上下旨,派兵支援。”

    龙椅上的姜瓒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舒崎光第一次和他唱反调了,早前因为舒瑶光的关系,他将舒崎光禁足,可他手里确实无人可用,如今又不得不把他放出来稳固朝堂。

    偏偏这舒崎光是个不识好歹的,屡次当众斥驳他不说,还带领朝臣试图反抗他,几乎与他彻底撕破脸。

    “朕早前便下旨延北军退守云平,他们抗旨不遵,才致使延北军如此惨烈死伤,如今还有何颜面求朕支援?”

    “朕不允!”

    舒崎光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细数地面绒毯上的花纹。

    姜瓒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真是毫无意外的拒绝。

    当即又有朝臣出来,砰砰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対姜瓒道:“皇上,不能退守云平啊,西北一旦被破,我们要面临可就不止一个辽国,还有本就虎视眈眈的鲜卑,倘若两国联手,云平必然失守,届时他们便能翻过桑之山,直入中原,皇城危矣啊!”

    姜瓒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只是想逼死杨家和霍砚,他到如今,也仍旧觉得,只要他的人能接手延北军,云平不可能失守。

    他当众怒斥镇国将军杨谏之抗旨不遵,昭仪杨景初私自出宫,暗指杨家居心不良,并且不顾朝臣死谏,拒绝向西北施援。

    前朝的消息瞒不住后宫,在两位朝臣当场撞死在金銮殿上后,后宫的嫔妃在坐立不安后,不约而同地往椒房殿聚集。

    白菀坐在上首,大略扫视过底下为数不多的嫔妃。

    她们无一不皱着眉,满脸忧愁,甚至顾不得什么后妃不得干政,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姜瓒登基至今只行过一次选秀,后宫这些嫔妃,若不是出身官家,便是皇亲国戚,往往一位妃嫔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甚至多个家族。

    如今的大楚是个什么情形,只要脑子不算太笨的,都看得出来。

    以命死谏的朝臣,让她们,让她们身后的母家感到唇亡齿寒。

    “走吧,”白菀站起身,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愿意的,便随本宫一道去见皇上。”

    几乎没人犹豫,一行人跟在白菀身后,连绵的素色穿过万物复苏的御花园,她们面色沉凝,脚步匆匆,有一股别样的决绝之美。

    “皇后娘娘?”

    童海眼尖瞧见白菀,又瞧见她身后浩浩荡荡的嫔妃们,不难猜测她们是为何而来,又想起现今还由太傅领着的,跪在金銮殿的百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急步迎上白菀,躬身行大礼,又觍着脸赔笑:“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诸位主儿万安,不过主子们倒是来得不巧,皇上还不得空呢。”

    白菀看也不看他,伸手将他拨开,一撩裙角,毫不犹豫地跪落在地,随即俯身向着御书房的正门磕头,身后的嫔妃不言不语,却也依次跟着下跪、磕头。

    童海急得跳脚,浑身的肥肉直颤,一骨碌滚进御书房。

    不知他进去说了什么,里头陡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御书房殿门轰然大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瓒,大跨步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阴沉着脸望着底下齐齐跪着的身影,最后落在为首的白菀身上,本就发红的双眸越发狰狞。

    “你也来逼朕是吗?”姜瓒几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听见姜瓒的声音,白菀头也不抬,双手撑着地,青石地砖上的凉意透过掌心往她心里钻。

    这个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姜瓒不蠢,他不会不明白这么做带来的后果,他却仍旧愿意拿整个天下去做这一场豪赌。

    白菀转念又一想,当初姜瓒能借逆王的手,屠戮対他有异议的朝臣,便足以看清他恶毒好杀的本性。

    她缓缓抬起头,直视姜瓒的眼睛:“杨家人,延北军,他们替大楚守边多年,赤胆忠心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撒血,他们誓死效忠,皇上难道要让延北军寒心,让天下人寒心吗?”

    白菀的眼睛太过透亮,姜瓒从前便最不喜她这双眼睛,过于澄澈,让他的污秽龌龊无处可藏。

    姜瓒対白菀的质问矢口否认:“朕让他们退守云平,是他们抗旨不遵,还有那个杨景初,私自出宫,本就犯了死罪!”

    “即便是臣妾一个女子都能明白,何为边境,皇上当真是不懂边城有多么重要吗!”白菀听着姜瓒满口的诡辩,心里压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怒气。

    她怒瞪着姜瓒,眼中的怨恨几乎藏不住。

    “延北军可以退,可边城的百姓呢?他们能退吗?若辽军又追至云平呢?难道要步步退,直到京城沦陷,大楚彻底湮灭吗?”

    “你住口!”

    随着这一声怒喝一同响起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白菀偏着脸,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半张通红的巴掌印,后边的嫔妃吓得直抽气。

    姜瓒不知何时从台阶上奔下来,神色扭曲的站在她身前,掌掴她的手垂在身侧,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白菀的陈福,眼睁睁看着姜瓒被激怒,手起掌落。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替皇后娘娘将那一巴掌甩回那狗皇帝的脸上,却又想起她不能轻举妄动的叮嘱,恨得咬紧牙关一拳砸在一旁的落英树上。

    姜瓒怒火直冲头,他蹲下身,掐住白菀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是当真是为了杨家,为了西北的百姓吗?还是为了那个阉贼?你也被他蒙蔽了是不是?你也喜欢他?”

    他指着她的肚子,恨声道:“你怀着朕的孩子!”

    “朕不会施援西北的,他不是会打仗吗?朕倒要看看,没有一颗粮一粒米,他到底还能怎么个百战百胜法!”

    姜瓒的声音压得极低,这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却透着阴森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白菀一把拂开他的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姜瓒触碰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击。

    她盯着姜瓒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里透着彻骨的恨。

    与他一般,一字一顿道:“你不配当皇帝。”

    姜瓒彻底被白菀激怒,脑子里那一股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面上的狰狞褪去,被冷酷占满。

    “来人,”他一把将她推倒,声音冷凝如冰:“将皇后娘娘送回椒房殿,自今日起,不准踏出殿门半步!”

    童海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将白菀扶起,他也不敢强迫她,只能假笑着:“娘娘,请吧。”

    白菀没再犹豫,将擦伤的掌心握紧,当着姜瓒的面转身就走,挺直的脊背,周身的傲然一如来时。

    率领百官跪在金銮殿的舒崎光,在听说白菀被姜瓒掌掴禁足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随即他仰起头,久久地望着匾额上的四字鎏金。

    “建极绥猷,”他喃喃念出声,良久后,发出一声极轻地蔑笑。

    他也不再跪,舒崎光撑着一旁的麒麟柱,从地上爬起来,微顿了几息,缓解膝盖上刺骨的疼痛后,才抬步往外走。

    久跪让舒崎光的身形有些摇晃,但仍旧不减清傲的风姿。

    他走后不久,跪在殿中的朝臣稀稀拉拉的站起身,摇着头往外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金銮殿恢宏的龙椅旁,由始至终站着位面无表情的碧衣女官,直到最后一位朝臣离开,她才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朝臣跪拜的殿堂,跨出殿门。

    路遇的宫女内侍无一不向她屈膝行礼。

    “请桑落姑姑安。”

    桑落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绕过请安的内侍,坚定地往她要去的方向走。

    直到被一支鹅黄的迎春拦住去路。

    桑落接过花朵,空洞的眼中染上笑意,吹了吹上面嫩黄的花蕊,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来人:“替我交给皇后娘娘吧。”

    裴云渡捏着那封信,眼睛却不离开细嗅着花香的桑落,问:“怎么不亲自去?”

    桑落小心翼翼地将花枝别在发髻上,歪头含笑问他:“好看吗?”

    潋滟的桃花眼让裴云渡一时有些失神。

    得了满意的答复,桑落唇边的笑意更深,轻巧地越过裴云渡,袅袅婷婷的往前走:“掌印将最后一次落子的机会,交给了皇后娘娘,裴都统不知道吗?”

    裴云渡伸手在虚空抓了一把,抓住最后一丝即将消散的馨香,又看了几眼桑落的背影,才复又闪身入黑暗中。

    到了夜里,那封信便出现在白菀的书案上。

    她并未拆那封信,拿起看了两眼,转而递给水漾。

    “照着他的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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