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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铺天盖地的黄沙中, 飓风呼啸,掀起沙石漫天。

    孤零零的残垣断壁间,刀兵碰撞声, 喊杀声,和着呼啸的大漠狂风,裹挟着在茫茫天地间回荡。

    延北军和辽兵混战成团,杨景初手攥朴刀,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辽国的将领, 拼了命的杀出一条血路, 她横刀挡住迎头而来的长刀,反手一刀将那人脑袋劈下, 喷涌的鲜血淋了她一头。

    一把抹去糊眼的血红, 看着越来越多倒下的延北军, 她没给自己丝毫喘息的时间, 双眸迸溅出决绝的狠光, 执刀又冲进人群中。

    银亮的刀光划破天际,热血氤入黄沙。

    渐渐地,围守在她身侧的延北军越来越少, 杨景初恍若未觉, 甚至越战越勇, 死在她手里的辽兵不计其数, 她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往那一站, 却带着以一当十的煞气。

    一个楚国将士, 捂着腰部的伤口, 跌跌撞撞的冲到杨景初面前, 一张口,口里鲜血直涌:“将军, 我们挡不住了,你快退,退回城里!”

    杨景初不敢回头,延北军本就在以少对多,她不知道她的防线已经后退多少,但她身后就是边城的城墙,后面有无数双带着期盼的眼睛在看着她。

    祖父和父亲倒下了,她得替他们撑着,她不能退,退一步,死的就不只是她,也不只是延北军。

    她一把将那士兵拉到身后,替他躲开破空而来来的利刃,单手扬刀,一刀将偷袭的辽兵当场劈死。

    “不退!”杨景初锐利的双眸环视四周。

    “没有援军又怎么样?我守的,不是姜家的天下,是我杨家为之守护百年的大楚,是大楚的数万万百姓!”

    “看到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了吗?皇上放弃我们又怎么样?皇后没有,你们的家人没有,总有人,在等我们回去!”

    “我们要,一起回去!”

    女子嘹亮的嗓音响彻沙场,她奋勇杀敌的身影越发激起楚国将士的血性,和她一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只为了挡住辽兵前进的脚步。

    但无人注意到,那个被杨景初拉到身后的士兵,正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珠里散着阴狠。

    他瞥了眼四周,握紧手里的刀,随着身边的士兵一同往前冲,刀尖所指却是杨景初的后心。

    “成君,当心身后!”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等杨景初听到声音,有所察觉回首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士兵狰狞面容在她眼前放大。

    “去死吧!”他嘶吼着,握紧刀猛然向她腰腹刺过去。

    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响起,杨景初什么都听不见了,喊杀声,刀剑声,一切似乎都被定格。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黄沙中。

    杨景初的脸被血污占满,看不出脸色,她眼睛大睁,在满面血污的衬托下,显得眼珠黑白分明。

    向杨景初狂奔而来的杨景程和周怀让,看着这一幕几乎眦目欲裂,他们离她很远,只能嘶声大喊,竭力狂奔,却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以为杨景初就要如此丧命时,一柄长矛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

    系着红缨的长矛,化作呼啸的箭仞,破空而去刺破前后护心镜,直扎进那士兵的后心,连带护心镜上那硕大的楚字一起,被串了个对穿。

    鲜血从他的伤处涌出来,继而他口里也吐出一丝血来,满眼不可置信。

    随着他手里的刀滑落,那士兵再也撑不住,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仰面倒下去。

    杨景程吓出一身冷汗,脚下一软,踉跄着,整个人一头扎进沙土里,周怀让整个人都怔住了,回过神来时,他正控制不住地朝身后人磕头。

    他们身后一袭红衣猎猎的霍砚,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冷眼看着杨景程挣扎和周怀让傻愣愣地磕头,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支长矛不是他飞射出去的一般。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队玄甲兵,个个手持刀剑,与他一般缄默,却煞气腾腾。

    杨景程睁眼看着霍砚带兵从自己身侧走过,看他一身光鲜亮丽,自己却衣衫褴褛,他动动嘴,咬牙没说话。

    前不久他贸然追残兵,周怀让不得已跟他同往,最终双双迷失在大漠中差点被饿死,被情敌给找回来已经够丢人的了,除去他自己,如今又欠上杨景初这条命。

    他越来越没资格和他争夺白菀了。

    杨景程含着满嘴苦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带着他的残兵,头也不回地冲进沙场。

    霍砚攥着缰绳,百无聊赖地看着两国人马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相护前赴后继。

    他看了眼渐渐西沉的太阳,有些不耐烦。

    随手抓过一把遗落的长刀,当成回旋镖耍着玩,飞出去荡回来,一来一回成片的收割辽兵头颅。

    有霍砚加入,整个局势彻底扭转,杨家两兄妹和周怀让拼着一口气,在大漠落日的余晖下,依靠为数不多的延北军,又一次拼死抵过辽国的千军万马。

    杨景初歪靠在断壁上剧烈地喘息,眯着眼,贪婪的盯着黄沙尽头那一轮金红的圆日,一手拿着水囊往嘴里灌水,因长时间用力持握刀剑,她的手都在发抖。

    漏出来的清水流过她脸上身上,干涸的血迹,带着猩红淌入黄沙之中。

    一道阴影罩在杨景初身前,她仰脸看过去,霍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骑着的马朝她打了个鼻息。

    马背上,霍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几个废物,咱家已经找到了,现在,你应该允诺退守城中。”

    被霍砚称为废物的杨景程和周怀让,抿着嘴,默默随士兵一同检查死伤,没有反驳他的话。

    杨景初转头看了杨景程一眼。

    说实话,杨景初没想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兵来支援西北的,竟然是霍砚。

    他带着仅仅三千人马,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神兵天降。

    因他的到来,她的家人得救,边城百姓安然,在她的心里,不论霍砚以前做过什么,如今他便是她的恩人。

    杨景初很清楚,霍砚此人视人命如草芥,他没那么浓厚的爱国情怀,他甚至巴不得辽国铁骑将这姜家的天下践踏破灭。

    他来,只是为了白菀。

    想起远在京中的白菀,杨景初眼角有些湿润,她再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霍砚的要求,继而又哑着声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霍砚得了她的答复,也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听他的话,一甩马鞭,驱策着骏马迎着落日,带着三千玄甲兵,向辽兵后退的方向追过去。

    他才不在意杨家人的生死,只有白菀在意罢了,否则他才不会管杨景程那废物的死活。

    他去哪里?

    他要去辽国皇庭,把耶律骁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

    辽兵驻地

    “废物!”

    主帐内,几个满身狼狈的将士挤挤挨挨并排站着,上首一位身穿甲胄,头戴兜鍪的将军指着他们怒喝。

    “本王给你们十万兵马,整整十万,这么久了,连一个小小的西北边城都攻不下?十万人拿那区区五万老弱病残什么办法都没有,你们不是一群废物是什么!”

    拍得震天响的书案,中气十足的怒吼,他甚至从上首快步跑下来,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上,可面上的沟壑,及兜鍪下露出的斑白发丝,将他的年迈表露无疑。

    “本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攻破楚国的城门,只是没想到,那个太监竟然找到了迷失在大漠里的杨家人。”

    “那太监太可怕了,他仿佛不是人,我们毫无反的余地。”

    听着他们的话,耶律斛气得心脏发疼,怒火上头,引起一阵晕眩,他勉力撑着书案,才没踉跄着跌倒。

    “滚,滚出去!”他心烦意乱地挥手。

    几个将领忙不迭地往外跑。

    “霍砚霍砚,又是霍砚!”耶律斛来来回回念着霍砚的名字,面上的皱纹扭曲成团,在灯影晦暗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耶律斛一想起,他那被霍砚生生敲碎骨头,流尽血液死去的女儿,几乎心如刀绞。

    他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只离开他这一回,就这么长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耶律斛恨得咬牙切齿,发泄一般将帐内的物件打砸一通,最后脱力躺倒在狼皮座椅上。

    他在泪眼朦胧间,看见含笑的耶律馥,又看见她在血泊中打滚,一声声喊着爹爹救救她。

    耶律斛望着虚空,一行泪从眼角滑落,他喃喃道:“他们都靠不住,馥儿你等等爹爹,爹爹一定将那阉狗千刀万剐,将你所受之苦,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他已在心里决定,明日要亲自带兵,誓要拿下楚国边城,活捉阉贼霍砚。

    耶律斛坐直身,打算叫幕僚来商议,帐帘却在此时猛然被掀开,一抹张扬的绯色踏月而来。

    “听说,你想要咱家的命?”

    耶律斛瞠着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的仇人,如同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进他的营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在书案上,身形向后倚着,整个人再闲适不过。

    “来人,来人!”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耶律斛第一反应便是要取放在一旁的长刀。

    他嘶吼着,并向长刀所在的方向伸手。

    可他却突然发现,那阉狗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甚至噙着浅淡地笑。

    耶律斛拼命地嚎叫着,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双手双脚无法动弹,双目徒劳地怒瞪着霍砚,整张脸涨红发紫。

    “嘘,”霍砚长指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耶律馥确实死在咱家手里。”

    “杀她的是咱家,害死她的,可是耶律骁啊,”霍砚手里捏着一团绛色的锦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辗转能瞧见上面的石榴纹样。

    “你听他的来找咱家麻烦,真是愚不可及。”

    “杀……杀,”灭顶的愤怒竟使耶律斛挣脱些束缚,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确实有人要杀你,”霍砚随手打了个响指,帐内的灯火骤灭。

    四下彻底寂静,唯有外头士兵行走巡逻的细碎声响偶尔传来。

    没过多久,帐帘缓缓掀开一道缝,月光投下一道人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闪烁着寒光。

    那人仿佛看不见坐在太师椅上的霍砚以及不远处站立的耶律斛,借着月光,径直往床榻边摸过去,随即扬起手里的匕首,在床榻上猛力戳刺。

    冷不丁再一个响指。

    熄灭的灯火复燃。

    持刀的刺客身形一僵,猛然回身见耶律斛站在不远处,咬牙发狠,执刀朝他冲过去。

    随着利刃划破耶律斛的喉咙,杀他的刺客也应声倒地,喉咙处潺潺流血。

    耶律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满脸不可置信,喉咙处的鲜血直涌,哗哗往下淌。

    “你以为,咱家是来救你的?”霍砚望着他那滑稽的表情,嗤的笑出声:“咱家怎会有这么大方。”

    “你得眼睁睁看着仇人近在咫尺,有仇不得报,怀着对你女儿的愧疚,在懊悔痛恨中死去,这是你替霍家人安排的结局,咱家如今还给你。”

    霍砚将锦囊揣进怀里,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耶律斛身前,心情不错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当年在霍家灭门案中做的手脚,不会忘了吧?”

    他话音一落,耶律斛轰然倒地,浑浊的眼睛渐渐暗淡,临到死,他才反应过来,霍砚是谁。

    等霍砚从耶律斛的营帐出来,辽兵的所有将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前的空地上。

    霍砚没什么闲心搭理他们,转身上马,正要继续往北去,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他肩头。

    他将鸽子脚边的信件拆出来看,看着看着,眉心突然起皱,当即勒马转身:“回京!”

    *

    二月十五,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惨白雷鞭照亮漆黑的夜空,连绵的雨幕上,是滚滚下压的黑云,堆积在宫闱穹顶之上,显得阴森又恐怖。

    轰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雷声,惊蛰的春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响声中,似乎夹杂着冤魂的哭嚎。

    “臣等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边城,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御书房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密密麻麻的跪俯着无数朝臣。

    原来雷雨声中,不只有冤魂的哭嚎,还有无辜百姓平白送死的惨叫。

    椒房殿

    白菀坐在案前,将最后一勺甜汤吃掉,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绝于耳,又让人无故心烦的落雨声。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又仿佛砸在她心上。

    “皇上让杨家交出掌印,以消耶律斛怒火的圣旨一下,除去忿忿不平的朝臣,连带宫外好些百姓也愤怒异常,正聚集在宫门外,让皇上给个说法,”绿漾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道。

    “让御前侍卫都注意些,不要伤着那些百姓,”白菀接过水漾递来的帕子擦嘴。

    绿漾颔首道:“已经吩咐下去了,未免皇上心生怀疑,故而或多或少都得做些面上功夫,阻拦一二。”

    “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清桐推门进来,带进一丝湿漉漉的雨气。

    白菀在妆奁前坐下,透过昏黄的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因怀有身孕,她的眉眼越发柔和。

    摸了摸肚子,虽然没得回应,白菀仍旧不自觉地弯唇勾起一抹浅笑:“你知道吗,娘亲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你爹。”

    “娘亲非常非常的爱他。”

    白菀的声音温柔,却让边上伺候的几个姑娘,听得心里发酸。

    她取了一枚浆色的口脂,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将一朵霜花钗,交给绿漾,让她替自己簪上。

    “是啊,他寡情薄幸,人心尽失,如今彻底孤立无援,最后一颗子,可以落了。”

    绿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她没再穿那繁复的皇后宫装,反而如同未出阁时着了身姜黄色襦裙,半绾着髻,泼墨的发丝垂散在肩头,唇边盈盈浅笑,柔美无瑕的侧脸,惊心动魄的颜色,一颦一笑看上去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

    “走吧,”白菀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绿漾回身去取油纸伞,水漾拿着件嫣红色绣缠枝牡丹的披风跟上,清桐则留在椒房殿。

    白菀乘上凤舆,原本应该死守禁足她的禁卫军,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随即上前抬起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外

    姜瓒闭门不见朝臣,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充耳不闻。

    看见白菀来,守在门口的童海没有通传,以往常常挂着谄媚的胖脸上面无表情,他朝白菀躬身行礼。

    白菀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杏眼微抬,轻轻柔柔地一挥手。

    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早已经守在此处多时的陈福,带着沉寂许久的东厂番役,阴气森森地冲出来,一脚将御书房门踹开。

    巨大的动静惊吓到房内的人,本该严肃规整的御书房内,坐在摇椅上的姜瓒衣襟大敞,胸膛上暧昧的红痕斑驳,身前趴俯着位香肩半露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他闭门不见百官的这段时间里,正在做什么好事。

    那女子微微侧脸,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容来,是本应该关在关雎宫的白蕊。

    “皇后是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姜瓒阴着脸看向端坐在舆车上的白菀,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看到白蕊的一瞬间,白菀心里凭空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攥紧手中的绣帕,转而对姜瓒冷声道:“本宫何须将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因白菀到来而骚动的百官,越发跪不住了,一个个仰起脸,往御书房和凤舆处张望。

    姜瓒听着她的话,慢慢坐直身:“朕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没有朕的应允皇后竟然公然抗旨私自踏出椒房殿,不知该当何罪?”

    依偎在他身前的白蕊,嘻嘻笑出声,娇着声道:“抗旨不遵是死罪。”

    说罢,白蕊又转眼看向躬身不言不语的童海,蔑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娘娘请回椒房殿?”

    童海抬起头,却不看白蕊,反而笑嘻嘻地看着姜瓒,面上再没点恭谨:“皇上还没看出来吗?连禁卫军都不听您的了,谁还能拦得住皇后娘娘啊。”

    姜瓒像是才反应过来,看着替白菀抬舆车的禁卫军,他的脸色陡然煞白:“白菀!你要做什么?你是要谋反吗!”

    白菀遥遥望着姜瓒,心底那点不对劲越发放大,她下意识咬紧口中的嫩肉:“是你先背叛自己的国民,害得自己人心尽失,本宫又怎么算谋反呢?”

    “朕是天子,怎可能背叛自己的国民,朕还没责罚你与阉人勾结秽乱后宫,你倒是敢先倒打一耙污蔑朕!”姜瓒形状癫狂的嘶吼。

    “污蔑?”白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意越发粲然,眼眸中却冷凝如冰。

    姜瓒的表现太奇怪了,白菀担心是不是西北那边或者霍砚出了什么意外,咬牙决定速战速决,先将姜瓒的罪行板上钉钉。

    “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宫也不介意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她话音一落,御前女官桑落从暗处走出来,厌恶地看过姜瓒,径直走到白菀身前跪下:“下官要告姜瓒,身为国君,却与辽国太子联手,残害忠臣良将,视百姓性命为草芥,桩桩罪行罄竹难书,他愧对先帝期望,不堪当一国之君!”

    她将厚厚一沓书信呈上来:“这便是罪证。”

    桑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连喧闹的雨声也遮掩不住。

    姜瓒看着桑落,眼底划过一抹震惊随即,一脚踢倒身前的书案,破口怒骂:“满口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你们欺君犯上,朕要诛你们九族!”

    白菀没接那些信件,只眼神略一扫过垂头跪在地上的舒崎光:“口说无凭实难服众,不如请公正严明的太傅大人看一看。”

    舒崎光在雨中站起身,遥遥与姜瓒对视了一眼,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们都看不彼此脸上的神情。

    继而他走进屋檐下,认认真真擦净手上的雨水,随后才拆开一封封信件,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很久,喧闹地雨声也无法打扰他。

    白菀也未催促,又让东厂的人将剩下的信件一同分发下去:“若还有哪位大人想看的,自可上前去取。”

    有舒崎光起头,便有不少朝臣跟着爬起来,拿了信件来看。

    他们字字句句看过去,脸上神情变幻,从惊讶,到愤怒,甚至是怨恨。

    “你们这是污蔑,这些信件都是伪造的!”姜瓒发狂一般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嘶吼,他将所有瓷器物件拂落在地,踩着一地碎片斥骂着。

    可任他如何叫嚣,身侧除去明亮的灯火,再无一人。

    白菀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这些东西是真是假,相信诸位大人,已有分辨。”

    朝臣都没有说话,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表露一切。

    舒崎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姜瓒,眼底的沉痛及失望难以言喻:“当初皇上要借逆王之手,铲除异己时,臣就劝诫过,没想到,皇上不但仍旧做了这件事,甚至还和辽国人勾结,做出如此残害忠良,让天下人寒心的事来。”

    他的话,成了压倒姜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见当初经过宫变的朝臣,那怨恨的眼神,心里终于升起些害怕,踉跄着倒退,口里还在徒劳的辩驳:“没有,不是,朕什么都没做!你们说的都是假的,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你敢说你没有暗地里派人在战场上刺杀杨景初!”白菀忍无可忍,操起手边的东西朝姜瓒砸过去。

    她扔出去的是团成团的手绢,轻飘飘地飞出去,被雨水打湿击落。

    一阵响亮的抚掌声突然响起。

    “楚皇果然深谙人心,孤自愧不如。”

    白菀警惕地循声看过去,御书房的阴暗处缓步走出两道人影,赫然便是耶律骁和他的贴身侍卫莫也。

    陈福带着的东厂番役迅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围靠,将白菀安稳护在正中。

    “你怎么在这里?”白菀突然明白自己心底那隐隐约约的不详从何而来,她看着耶律骁,忍不住脱口问出。

    耶律骁痴痴地望着她,渴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然我应该在哪儿?在皇庭等着霍砚来杀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藏在雨声中的,密集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白菀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恐怕耶律骁的人,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

    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白菀藏在袖中的手陡然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向陈福瞥去一个眼神。

    陈福心领神会,他心底并不那么慌乱,他们还有一支底牌。

    白菀则猛然转头看向姜瓒:“你疯了吗?你竟然引狼入室!”

    “朕说了,朕是皇帝,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姜瓒脸上崩溃癫狂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要你们通通死绝,这些事,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他听着白菀惊讶得几近尖锐的嗓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引狼入室?朕身边的狼还少吗?你,你们,你们比豺狼又好多少?”

    白菀,舒崎光,桑落……

    姜瓒一一指过所有人:“不做这场戏,朕又怎么会知道,朕身边当真是无一忠心。”

    “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薄情寡性,心狠手辣,谁能忠心你,谁敢忠心你?”白菀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脑中却在飞快计算着,她手里的人能和耶律骁的人搏个几成。

    她这话彻底激怒了姜瓒,他横眼瞪过来,眼珠里布满血丝,咧着嘴阴森森地笑:“别算计了,朕知道你聪明,你的计谋确实是天衣无缝,朕看了都心惊肉跳,若是朕再蠢一点,还真就只能窝囊地栽在你手里,给霍砚那个阉狗腾位置了。”

    看着姜瓒这个模样,白菀只觉得他当真是疯得彻底:“你与虎谋皮,也不怕他反口将你吞个干净!”

    姜瓒像是没听见白菀的话一般,神经质地在殿内转起圈来,大着肚子的白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中满是担忧。

    “想不想知道你那绝顶的计谋是如何被朕发现的?”姜瓒嘻嘻地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哨子,两短一长地吹起来。

    他吹了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才像是后知后觉地连连点头:“哎呀,朕倒是忘了,裴云渡这会儿正在水牢里关着呢。”

    桑落脸色大变:“你把他怎么样了!”

    “朕把他关起来了!”姜瓒看着桑落那惊恐地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只觉得自己脸和头一样绿得发光,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他该死!”

    “从他骗朕,什么霍砚的对食开始,朕就知道了!”

    “他喜欢你,霍砚,喜欢你,”姜瓒伸手指着白菀:“你们都在骗朕,把朕当个傻子耍,你你们都该死,该死!”

    这下陈福脸色有点难看,连连向暗处比着手势。

    眼看着姜瓒几近疯狂的边缘,白菀又接到陈福的眼神,咬咬牙,试图再拖延片刻:“我该死与否,这里都是耶律骁的人,辽国人,等事情尘埃落定,你同样当不了皇帝,大楚也不复存在,你是一国之君,你当真要将自己的国土拱手相让吗?”

    姜瓒听着白菀的话,神情有一瞬怔忪。

    “楚皇很清楚,孤想要什么,”耶律骁适时打断姜瓒的沉思。

    姜瓒听罢连连点头,痴迷又留恋看向白菀:“朕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皇后。”

    他话音一落,白菀的心陡然下沉。

    耶律骁缓缓笑起来,朝白菀招手:“阿满,你终究还是要到孤的身边来。”

    “你做梦!”

    伴随一声怒喝,由舒崎光领头,舒衡带着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齐齐站在番役的包围圈之外,于东厂番役一起,围着白菀呈保护的姿态。

    “这是我们楚国的国母,岂是你这鼠辈能肖想的,”舒衡朝着耶律骁唾了一口,恨声道。

    耶律骁神情微僵,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菀:“阿满,你不要逼我。”

    白菀咬着牙,默不作声地于他对峙。

    “长姐,”

    白菀回头看过去,出声的是白蕊。

    她跟在姜瓒身侧,肚子大得吓人,两侧脸颊凹陷显得眼睛又凸又大,身形干瘦,完全没有孕妇的丰盈。

    “长姐以前在闺中时,就常有秀才文人称赞,说长姐一身学识比男儿,心怀家国天下,如今他们又称您一声国母,长姐是不是该为自己的臣民,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以己之身,换一个天下太平,不好吗?”

    白蕊紧紧挽着姜瓒的胳膊,依靠着他,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白菀。

    “不好!”

    “这与卖国求荣有何不同!”

    白菀还未出声,反倒是朝臣先被激怒,七嘴八舌地叫骂着。

    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中,一个辽兵突然跑进来,在耶律骁耳边低语了几句。

    “来得这么快?”耶律骁低咒了一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猛然出手,一把掐住没反应过来的姜瓒的脖子:“滚开!把白菀交给孤,要不然孤就杀了他!”

    白蕊尖叫着撕打耶律骁,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踢过去,撞在墙上跌倒在地没了动静。

    “蕊儿!”姜瓒眦目欲裂,开始疯狂挣扎。

    耶律骁心里生厌,将姜瓒丢给莫也,朝外头的辽兵一声令下:“动手!”

    喊杀声震天响。

    陈福将白菀搀下舆车,水漾绿漾一左一右守着白菀,番役冲出去将外头的文臣换进来。

    这是第一次,文臣与东厂同仇敌忾。

    所有人严阵以待,陈福几个下了死志,定要护白菀周全。

    可喊杀声越来越近,一道赤红的颀长身形如同疾风骤雨般刮进来。

    细密的雨幕中,一身绯衣如火的霍砚,手持长刀,一步步走进来,刀尖划在青石板上,发出锐利的声响。

    霍砚面无表情一身煞气,周身鲜血淋漓,一人逼着数以千计的辽兵连连后退。

    “掌印!”陈福面露喜色。

    霍砚!白菀看着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形,心里又酸又涩,眼前滚烫,踮着脚想多看他几眼。

    耶律骁看着杀回来的霍砚,面上的神情扭曲狰狞,暗骂耶律斛那个废物,连个人也拖不住。

    “回防!把中间那个女人给孤带回来!”他用辽语大声吼道。

    辽兵得令后,正要回身朝白菀这边冲过来,他们身前的红衣杀神陡然爆发。

    手中长剑直指耶律骁。

    “咱家要扒了你的皮。”

    那森冷的神情,让耶律骁头一次身临其境霍砚带来的恐惧,连白菀也顾不得了,发了疯似的让辽兵回防,自己则往莫也身后躲,趁机往外跑。

    陈福见状,带着番役朝耶律骁一拥而上。

    长剑挽花,雨珠溅血。

    不过片刻功夫,霍砚踩着层叠的尸首伫立。

    他歪歪头,无视被押解的耶律骁,有些发直的眼睛在人群中准确落在白菀身上。

    他朝她招手:“菀菀,你来。”

    招手后,才发觉自己身上手上脸上,满身鲜血淋漓。

    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霍砚不耐烦地啧声:“算了,咱家自己过来。”

    他随手解开扔掉身上的外袍,瓢泼大雨冲刷掉他满身鲜血,带着一身白,一步步向白菀走过去。

    而白菀却等不及,她接过水漾手里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向霍砚走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埋首进他冰凉的胸膛。

    “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了嗷!

    剩下没写完的在番外,比如掌印的身世,菀菀的孩子,还有皇帝谁当,杂七杂八的都在番外,就不收费了,过两天在专栏番外合集看。

    下一本开《家犬》卖萌打滚求收藏~

    永乐郡主贺玉珠

    是金陵城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偏偏珍宝之侧养有江珘那只恶犬

    她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

    却唯独对她捡回来的江珘温柔

    会对他盈盈浅笑,会为他抚去肩上雪,会在他脸上落下轻吻于江珘而言,贺玉珠将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一刻起,她就赋予他新生她是天上月,他是地上泥,江珘做梦都没想到能得她垂怜他沉溺在她给的温柔里,捧着一颗真心对她,连辽国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心甘情愿做她的看门犬可他却听见她与旁的贵女低语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岂配本郡主付出真心。”

    那轻蔑又随意的语气,化作利刃深刺入江珘的心原来所有柔情似水,所有偏心袒护,所有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心灰意冷的江珘任由自己被冰冷的江水吞没后来再见,贺玉珠是齐国战败求和的和亲公主,他是大权在握的摄政太子江珘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拜的柔弱身影,对她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誓要她尝尽与他一般的苦楚贺玉珠却如同落入花丛中的蝶,在皇子王爷,世家贵子间肆意游走江珘忍无可忍地将她逼至暗处,掐着她的脸质问:“你来辽国到底想要什么。”

    贺玉珠笑靥如花,明珠夺目的风姿尽显:“我要你替我,夺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捧着他的脸,如丝的媚眼中噙着泪:“阿珘,你帮帮我。”

    江珘面无表情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眸光森冷。

    “你以为孤还是你饲养的家犬,任你差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可后来啊,陈国那位落魄公主入主东宫,成了世间顶尊贵的皇后。

    天下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她的家犬而已

    第60章 番外(一)

    惊蛰的瓢泼大雨, 让整个大楚翻天覆地。

    西北与辽的战事未平,当今皇上因通敌叛国被皇后白菀大义灭亲,宫闱血洗, 司礼监掌印太监霍砚如神天降,辽国太子被当场活捉。

    可即便是铁板钉钉的罪名,姜瓒仍旧是皇帝,弑君的罪名谁都不敢当,也当不起。

    在姜瓒叫嚣着“乱臣贼子, 弑君篡位”时, 太傅舒崎光的父亲,东阁大学士舒衡, 缓缓取出藏在袖笼中的明黄龙纹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咨皇十子姜瑾, 体乾降灵, 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是用册尔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咸使闻知。永正四十五年冬。”

    他在一众朝臣面前, 高捧德宗遗诏, 向霍砚下跪。

    “微臣舒衡, 叩见太子殿下。”

    尘封已久的德宗遗诏, 和舒衡声泪俱下的控诉, 揭开了先帝姜宏杀父篡位, 逼杀霍惠妃, 迫害霍家满门的,血淋淋的真相。

    朝臣面面相觑, 舒崎光紧随舒衡之后,撩起衣袍下跪:“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由他起头,三三两两有朝臣跪下,冥顽不肯臣服的,也被同僚拉扯着躬身。

    姜瓒看着与白菀相拥,被无数人跪拜的霍砚,和孤立无援的他如此鲜明的对比,凄惨又惶然地呢喃着什么。

    陈福带着番役一拥而上,抢先一步将姜瓒押住,接二连三几巴掌甩在他脸上,将他直打得吐血才停下来。

    他踢了踢状似昏死过去的姜瓒,冷笑了声:“咱家早就想打你了,竟敢对皇后娘娘动手。”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淹没在群臣高亢地朝拜声中。

    霍砚冷漠的视线环视内外。

    他视线所及之处诡异的安静下来,就连不绝于耳的嘈杂雨声,也似乎收敛了动静。

    不论是朝臣,还是禁军,亦或是其余什么人,他们对霍砚的恐惧,几乎刻在骨血中,下意识的跪拜,下意识的噤声。

    怀里的白菀还仰脸望着他,似乎要将这么久以来的思念尽数补回来。

    霍砚垂下头,视线逡巡过她明显瘦削不少的脸颊,用指腹轻蹭,看着她透亮晶莹的眼瞳,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长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我回来了。”

    微哑的嗓音似乎在轻挠白菀的耳朵。

    雨过天晴,沉寂一冬的花草,在雨水的浸润下,抽出绿芽。

    姜瓒和耶律骁被押入诏狱,杨家由杨谏之带头俯首陈臣,自此前朝后宫,天下权柄尽在霍砚手中。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以阉人之身登基为帝时,整个大楚开始了长达整整十日的休朝闭衙,霍砚好像消失在深宫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这让不少人惴惴不安,也让不少人心思浮动。

    因为哪怕霍砚是有传位遗诏的皇太子,可他也还是断了根的阉人。

    若让一个阉人坐上皇位,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有人开始频繁传信云平王姜珩。

    直到姜珩一封贺文快马进京,沉寂许久的深宫,终于又传出动静。

    霍砚要为皇后白菀举行皇太后册封大典,任其以太后之身摄政监国。

    此消息一出,朝野动荡,所有人惊骇万分。

    惊蛰那个雨夜,几乎所有朝臣都看见,在暴雨中亲昵相拥的皇后和霍砚。

    但没有人觉得,皇后能活下来。

    在这十来日的休朝闭衙中,甚至有人隐隐猜测,身怀六甲的皇后早已经死在霍砚手里,哪怕霍砚要为进皇后为太后的消息传出来,仍旧有人觉得这是在为将来皇后的死做铺垫。

    可他们伸长脖子望啊望,三月初四,册封大典如约而至。

    身穿绯色喜袍的霍砚,骑着高头骏马,身后跟着同样衣着喜庆的东厂番役抬着铜钱,一路吹吹打打从他的私宅出来,大把大把的铜钱往外撒,沿途又胆子大的垂髫幼童跟着跑,嘻嘻哈哈地齐声唱着寓意吉祥的顺口溜。

    “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 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 三撒三朝下厨房,三阳开泰大吉祥! 四撒……”

    这……好像与他们记忆中的册封大典有些不大一样。

    不不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早几天前,霍砚带着东厂的人,大摇大摆地抬着九十九抬聘礼,呸,贺礼,进了宁国公府的大门,过了许久才被铁青着脸的宁国公送出门。

    看吧,这京中对霍砚不买帐的也不在少数,至少宁国公不就是一个?

    这疯子霍砚,惯爱搞些稀奇古怪的花样。

    他们没敢想,霍砚这是要娶妻还是作何,娶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白菀一大早便被请起身梳妆,她看着房内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抚摸着身侧的拈花仕女图围屏,近乎愕然地看着水漾她们忙碌。

    衣着喜庆的丫头端着罩着红绸的漆木方盘,有条不紊地在厅堂内来回穿梭行进,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

    高高挂起的红绸红灯笼,灯台上跳动着的龙凤喜烛,处处弥漫着喜气,琳琅璀璨的凤冠,艳红夺目的霞帔,绾发绞面,就连母亲笑着给她端来的红豆糕,也和她从前出嫁时如出一辙。

    “你如今饿得快,多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柳氏恋恋不舍的打量着复又回到她身边的女儿,一遍又一遍摸着她柔顺的发丝。

    “母亲?”白菀还蒙着。

    一身姑娘装扮的杨景初,笑盈盈地走进来,将一个匣子递给白菀:“当初你嫁时我没能赶回来,只能托人给你送一份添妆,这回,我倒是能亲自送你出门了。”

    白菀木愣愣地吃了两口红豆糕,手里被塞上一颗吉祥红果,她掂了掂红果,若不是看到水漾和绿漾,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一年来的惊心动魄,都是做梦吗?没有什么话本,她没有发现姜瓒和白蕊的私情,她也没有与霍砚相识。

    “霍砚呢?”在绿漾两人牵着红盖头要给她盖上时,白菀蓦然开口问。

    绿漾两人对视一笑:“吉时很快就到,掌印应该也快到了。”

    她话音才落。

    清桐急急忙忙推门进来:“迎亲的进门了。”

    柳氏一边哭,攥着白菀的手不肯松:“那个杀千刀的,也不肯让你早些归家待嫁,阿满也好多留些日子。”

    直到这时,白菀才确认,她又要嫁人了,嫁给霍砚。

    怪不得他昨晚不肯在宫里留宿,来来回回叮嘱她早些歇息。

    回想起霍砚这段时间的神神秘秘,白菀摩挲着袖口上繁复精致的花纹,想象着霍砚挑选吉服凤冠时,是个什么模样。

    她抬头看向哭得止不住的柳氏,缓缓勾唇笑起来:“母亲,我过两日还回来。”

    “是啊,大喜的日子呢,”杨景初也笑着应声,顺手抹去眼角的泪。

    柳氏亲手替白菀将盖头盖上,牵着她一路送出门,她又一次将女儿送出嫁,只是这一次的心境与上次的忐忑不同。

    她的阿满亲自挑的人,她该信她。

    柳氏推开门扉,将白菀交到来人的手里。

    她抬头,看向难得见笑的霍砚,心下叹了口气,若他不是霍砚,这个女婿她是极满意的,可如今即便再不愿意,也是木已成舟:“交给你啦!”

    白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掌握着,接着柔软的红绸被塞进她掌心,耳畔是喜娘高亢激动的声音。

    真奇怪,她今日还没吃糖呢,怎么连心里都觉得甜滋滋的。

    霍砚拽着红绸一圈圈绕,直至将白菀的手绕进来,才微抿着唇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去拜别高堂。

    宁国公看着堂下行礼的一对儿,心里五味杂陈:“记着你的话。”

    “记得,”霍砚握着白菀的手紧了紧,他这样的人,什么毒咒都不管用,只有她是他的拘束。

    拜别高堂后,霍砚一路将白菀送上花轿。

    唢呐嘹亮,铜锣铿铮。

    长长的迎亲队伍没有往霍府去,吹吹打打绕着京城撒了一圈铜钱后,径直往宫门去。

    吹打声由远及近,跪在太和殿外,久等仪式的朝臣不由得支着耳朵听。

    “吉时已到~”礼官唱和声在空旷中回荡。

    百官纷纷垂下头,却看见绯色的裙摆从他们眼前逶迤而过。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等等?说好的册封大典呢?

    有些胆子大的朝臣,几乎惶恐地抬起头,湛蓝的天地间,恢宏的金殿前,丹狴石上,两道红似火的身影,手牵红绸躬身对拜。

    其中一个是霍砚,那新娘子是谁?

    很快,霍砚替新娘子半掀开盖头,露出半张莹白瑰丽的脸。

    如此世间罕有的姿容,显少有人能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才被通知不可以另开番外,只能先更在这儿。

    晚点研究一下怎么重新搞,这章评发红包。

    第61章 番外(二)

    大婚过后没多久, 白菀便下令重开朝会。

    临朝第一日,先対西北的将士论功行赏,接着发下诏书布告, 公布建明帝姜瓒与辽国太子耶律骁勾结一事,随后由东阁大学士舒衡起头,呈上罪证,跪求彻查当年颍国公通敌叛国一案。

    白菀当朝应允,将此案交由东厂侦办。

    没多久, 先帝及前朝部分官员, 逼杀后妃皇子,污蔑霍家通敌叛国一事彻底大白于天下, 霍家五十八口背负十五年的冤屈终于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白菀额外下令,褫夺颍川侯爵位,贬为庶民,同时封禁颍国公一爵,永不复用。

    而后白菀便彻底闲下来,专心待产,虽然她以太后之身摄政,但舒崎光很能干。

    姜瓒在位时,朝政由霍砚把控,没得舒崎光太多插手的机会,而如今霍砚一门心思守着白菀,逐渐从朝中退位,东厂全权交给陈福的司礼监归元禄,舒崎光重拾太傅应有的权利,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没让白菀操心太多。

    用霍砚的话来说,若舒崎光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他也不介意另提人上位。

    *

    随着月份渐大,白菀开始尝试亲自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裳,起初歪歪扭扭的并不成型,她便拿霍砚的亵衣来练手。

    一本正经的比量尺寸,挑选布料,甚至连花样也钻研了好些天,等做出来一看,长短不一的袖子,宽窄错位的腰身,让白菀尴尬得直往角落里藏。

    在吃穿用度上,向来龟毛又挑剔的霍砚,却一脸正色的,提着一边长一边短的袖子,慢悠悠地穿上身,装聋作哑地转圈给白菀看。

    “这不是挺好?”

    白菀原以为他故意嘲笑自己,便赌气让他觉着好便一直穿着。

    谁知次日霍砚便光明正大穿着去上早朝。

    虽然是里衣,外人也看不出什么,但把白菀闹了个大红脸,回去便逼着霍砚把它脱下来。

    霍砚攥着衣襟偏是不肯脱,还一边凉森森地乜她:“杨景初都有你亲手绣的荷包,咱家连件里衣都不配有了?”

    瞧瞧,这又开始阴阳怪气了,当初给杨景初那荷包还不是早早被他威逼利诱抢了过去,打量着白菀不知道似的。

    霍砚对那件不成型的衣裳,出乎意料的重视和喜爱,隔三差五要翻出来穿穿,直到后来白菀女红渐渐纯熟,另外给他做了一身,他才心满意足。

    日子过得很快,如同白驹过隙,仿佛昨日还是万物复苏的初春,转眼便到了荷香四溢的盛夏,白菀也渐近产期。

    为了方便白菀坐月子,五月初,霍砚便带着她一起移居九黎行宫避暑。

    碧霄宫内,白菀穿着一身藕荷色鲛纱单衣,正靠坐在湘妃榻上,和杨景初说着话,孕妇怕热,宫内四角连摆着四五个冒着寒气的冰鉴。

    杨景初看着白菀,看她脸颊红润,日渐丰盈,以往死气沉沉的眉目间尽是欢喜,知霍砚将她照顾得极好。

    她这次是来和白菀请辞的,她如今已不再是后宫的杨昭仪,而是重新执起朴刀,身披战甲的红缨将军。

    自从摄政王耶律斛暴毙,太子耶律骁被俘后,辽国皇帝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皇子争权,辽国彻底陷入内乱。

    这么多年来,辽国一直在楚国动作不断,抛开那些近乎将楚国地底刨空的暗道不说,单就他们几次三番利用新帝登基急于集权的心理,引诱皇帝迫害忠臣良将而言,杨景初就恨不得将辽国皇室掀个底朝天。

    如今辽国内乱,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杨家便打算借这机会,对辽国发起攻势。

    “不打算成亲过后再走?小周将军可还眼巴巴等着你呢,”白菀捻了颗冰梅子吃,一边看着杨景初笑得捉狭。

    周怀让等了杨景初这么多年,从前眼睁睁看着她入宫为妃而无能为力,后来白菀论功行赏时问他想要什么,他便用军功求了杨景初的自由身。

    其实不用他求,白菀也会想法子还杨景初自由,比起后宫,可以恣意飞扬的黄沙漠地,才是杨景初应该待的地方。

    不止杨景初,先帝的太妃白菀没什么话语权,但姜瓒后宫那些才入宫没多久,承宠或是没承宠的,又没得个子嗣,她们还那么年轻,总不能青灯古佛,冷冷清清地过她们剩下的人生吧。

    是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将愿意出宫的,都送出去,或是嫁人,或是自立门户,也都随她们。

    “让他等着吧,”杨景初脸颊泛红,脖子一样,倔强地撅起嘴:“我爹说了,总得多考验考验他,何况我大哥二哥都还没点头呢。”

    想起杨景初那极护短的父兄,白菀哑然失笑。

    两人正说着话,水漾叩门进来,急声道:“太后娘娘,秋梧宫的宫女来说,舒太妃发动了。”

    自从姜瓒倒台,白菀便把舒瑶光接出冷宫,重新复还妃位。

    舒瑶光与白菀孕期相差约两月,京中酷暑难耐,不管是对生产的妇人,还是才降生的婴儿而言都是煎熬,前不久白菀便把她一同接过来行宫待产,稳婆乳母也是早有准备的。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到产期?怎么这么快就发动了?”白菀一边吩咐宫婢更衣,一边问:“可有派人去请太医?”

    水漾连连点头:“说是今日出门散步时,被愉太嫔冲撞了,舒太妃受到惊吓,才突然发动。”

    白菀眉心渐渐起皱。

    惊蛰那个雨夜,耶律骁一脚将白蕊踹得昏死,提前娩出个五六月大的死婴,白蕊抱着死婴又哭又叫,没多久便患上疯症,神志不清了。

    行宫清幽,适合白蕊静养,早前她便一直住在此处,后来白菀和舒瑶光过来避暑待产,白蕊便被移到北宫,不被允许来西宫走动。

    北宫和西宫隔了两重院墙,还有内侍看守,白蕊是怎么逃出来冲撞舒瑶光的?

    白菀赶到秋梧宫时,太医和稳婆已经进去了,她便在外间坐下。

    听着产房里舒瑶光一声叠着一声的痛呼,看着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白菀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等几个太医唉声叹气的出来,白菀觉出些不妙:“舒太妃如何了?”

    几个太医头上冷汗直冒,咬咬牙道:“太妃先见了红,偏偏胎位又不正,里头的稳婆正尝试着转胎位,若是不成,恐怕……”

    女子生产最为凶险,舒瑶光又是被冲撞后早产,偏偏胎位还不正,所有的背运都被她给赶上了,白菀犹豫片刻后便让人去请舒家父子。

    恰巧钓完鱼回碧霄宫,没见到白菀的霍砚找了过来,本就心惊肉跳的太医瞧见他来,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

    白菀没等霍砚问,便将来龙去脉大致和他说了一遍,说罢叹了口气有些担忧道:“也不知道舒崎光会不会因此心有龃龉。”

    霍砚坐在白菀身边,习惯性打量了一眼她的腰腹,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碗盖:“是她自己犯蠢,跟你有何干系?”

    白菀这才知道,根本不是白蕊从北宫逃出来,而是舒瑶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自打她搬来行宫,便隔三差五到白蕊眼前晃动。

    白蕊才失了孩子,本就有些神志不清,一来二去就被舒瑶光惹得发狠,在心里记恨上了她。

    今日舒瑶光照例去北宫“看望”白蕊,被她一扑腾吓了个趔趄,这才见红早产的。

    白菀听得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所幸替舒瑶光接生的稳婆确实技艺高超,硬生生替她将胎位正了过来,随后太医一剂催产药下去,约摸半日的功夫,舒瑶光便产下个男婴。

    不过舒瑶光确实倒霉,转胎伤母体,孩子平安,自己却差点血崩而亡,虽然止血及时,但也差点把命搭上。

    那般凶险的场景,白菀作为旁观者,同是孕妇,不久后也将生产,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自她怀孕过后越发心大,没过两天便将害怕忘得一干二净。

    倒是看似云淡风轻的霍砚有些怪异。

    越临近白菀产期,霍砚的状态越不对,他收拢了满殿的医书,日夜翻看,他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常常白菀一觉醒来,他还摸着她肚子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在镇国寺的静渊匆匆赶来见过霍砚一面后,除去固定每日有两个时辰不见人影之外,他开始做善事,积善布施,设粥棚建学堂,整个东厂都被调动起来,抓盗贼抗山匪,把皇城司搞得无所事事。

    碧霄宫的东配殿是佛堂,霍砚消失的两个时辰里,他都在那里,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诵经誊抄,将一切回向给白菀。

    白菀知道,他一直都记得,记得赵正德临死前的诅咒。

    霍砚在害怕,他甚至恐惧,他满身的业障会不会牵连她。

    他满手血污弄脏了她的裙摆,他的手已无法洗净,他得还她一身白。

    白菀发动那日,是个艳阳天,她正和霍砚吃着早膳,肚子突然接连抽着疼,身下也涌出一股热流,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她还愣着,先反应过来的是霍砚。

    霍砚抱起她往偏殿去,一面有条不紊地吩咐水漾去请稳婆和太医来,让绿漾将棉帕剪子热水通通备好。

    稳婆和太医来得很快,一进门先被霍砚那一身逼人的煞气吓了一跳,也不敢开口让他出去。

    白菀仰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霍砚坐在床边,长指搭在她脉上。

    察觉他指尖无意识地震颤,白菀手腕一翻,顺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弯眼笑起来:“怎么看上去你比我还害怕?”

    霍砚将她的手握紧,回身拿帕子擦拭她额角沁出的冷汗,他比她好不了多少,脸色惨白近青。

    “我后悔了,”仔细听,甚至能听见霍砚话音中的颤意。

    白菀正要开口说话,本来还能忍的阵痛陡然加剧,疼得她忍不住流泪,发出一声脆弱的呜咽。

    “忍不住就咬我,”霍砚将手伸到她唇边,嗓音因压抑而沙哑至极。

    那边的稳婆检查过后,大着胆子和霍砚说:“宫口还没开全,掌印可以和娘娘多说说话,转移注意力,缓解缓解疼痛,娘娘也可以再用些吃食,回头生产好用力。”

    好在阵痛过去得还算快,白菀得以喘息,她由着霍砚替她抹去眼角沁出的泪,吸吸鼻子朝他露出个惨兮兮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它的名字?”

    霍砚摇着头,他没有说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像条绷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我想过,当你还在西北的时候,”白菀甚至有闲心摩挲霍砚手背上绷起的青筋。

    “妁,”白菀抬起另一只手,艰难地跟他比划了一个字:“媒妁之言的妁,也有男子要娶的特定女子之意。”

    “后来你光明正大将我娶了回去,补满了缺失的媒妁之言,这个字就用不上了,”下一阵剧痛袭来,白菀话音有些断续:“你快再想一个,我有预感,它是个姑娘。”

    “宫口开了!娘娘照着奴婢之前说的方式呼吸使劲!”稳婆急声道。

    白菀痛得直掉泪,一深一浅的喘着气,霍砚不错眼地望着她。

    “活下来,求你。”

    白菀耳畔是霍砚近乎哀求的低语,她咬紧牙关无法出声,在最后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身下一松。

    稳婆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恭喜太后娘娘,是位漂亮的长公主。”

    白菀用最后一丝力气睁眼去看霍砚。

    “我说过的,什么淋雪淋雨都不算白头,我要的,是你我满头华发生,是垂垂老矣儿孙绕膝。”

    霍砚俯身亲了亲白菀汗湿的脸颊。

    “好。”

    番外先到这儿,明天开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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