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瑶虽然早有预料他会震惊无语,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有些不忍。
“之前没来得及告诉您,在您去世后,崇德帝听从臣子们的劝谏,将都城从金陵迁到了北京。虽然我不知到底是哪年迁都的,但您先前待过的金陵,早就成了留都。”
褚云羲一言不发,紧抿双唇,似是在竭力克制自己。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问:“你是说,这里不是金陵城外?”
他看看棠瑶,又看看远处山影,唇边带着不可思议的嘲讽笑意,“所以,朕一觉醒来,不仅从冰雪崚嶒的漠北到了暗无天日的陵寝,就连……就连朕的国都,也从南往北已经迁移了几千里?!”
棠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褚云羲深深呼吸着,压抑着,突然朝她快步而来:“你先前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迁都之事,又是哪里听来的?!”
她错愕地抬起头道:“这又不是传言,早就迁都好多年了,我在长春宫的时候,听宫女们闲聊说到的……”
“又是什么长春宫……朕的金陵后宫里,根本没有这宫殿,那不是朕的皇城!朕不承认!”他盛怒之下无从发泄,只能将身边野草狠狠拔起,用力掷到一边。
棠瑶抱着双膝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陛下再愤怒也没用,还不如冷静下来想一想,崇德帝刚刚驾崩,现在您能做什么?”
他烦躁地坐在另一侧的土丘上,盯着空茫的原野。“做什么?朕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要将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窃取朕皇位的崇德帝,从陵寝里拖出来弄活,再活活掐死!”
“……”棠瑶无言以对。
他忽又想到了什么要务一般,迅疾正色问:“你说那老东西刚刚驾崩没多久,新皇可曾继位?”
“我被拉去殉葬的时候,听说是晋王要入京,但似乎还未到,现在就不得而知了。”棠瑶顿了顿,好心提醒他,“您刚才骂崇德帝什么来着?这荒郊野外的倒也罢了,万一周围有其他人,那可就麻烦了……”
他冷笑道:“怎么?朕是什么身份,难道怕他们不成?”
棠瑶用古怪的目光盯着他,叹气道:“您自己瞧瞧这一身,走出去说自己是天凤皇帝,有人信吗?”
褚云羲一怔,看着自己沾满尘土草叶的衣衫,气恼道:“神韵不减,和衣衫有何关系?!”
话语刚落,却听远处传来赶车吆喝声。棠瑶踮起脚尖循声一望,正有一辆满载山果的骡车往此处而来。
她欣喜不已,赶紧提着包裹往那方向去,走了几步又踌躇着回过头,朝褚云羲道:“离开这里的机会来了,您是跟我走,还是自寻出路?”
褚云羲却愤懑未消,顾自坐在土丘上,盯着茫茫前路不出声。
棠瑶顾不得他,连忙迎向骡车,朝着赶车的老汉挥手,“老人家,请停一停!”
老汉循声一望,见这草丛中忽然钻出一名妙龄女郎,却又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伤痕,不由得大吃一惊:“你这是……”
“我遭遇了强盗,钱财被洗劫一空,流落在这荒郊野岭。”棠瑶言语诚恳,向老汉谦卑道,“您能帮忙捎带一程吗?不然我哪里走得动呢?”
“竟然有强盗大清早出来抢钱?这世道,真是乱透了!”老汉没甚防备心,看棠瑶楚楚可怜,便招呼她过来。然而又望到草丛边坐着的褚云羲,见他一脸沉肃,神情冷漠,忍不住问棠瑶,“哎,那个小哥儿,也是和你一起的?”
棠瑶看看褚云羲,还未想好怎么回答,望着对面草丛的褚云羲却忽然冷冰冰地回道:“不是。”
“那怎么……难道也是遭遇了劫匪?”老汉虽然疑惑,但还是关切地问道,“要不也捎带你进城?”
褚云羲抬起头,不声不响看过来。
棠瑶虽对这人不满,然而见他孤零零坐在草丛边,想到先前在帝陵中,他毕竟也曾救自己于危难间,只好陪着笑向老汉解释:“您别听他胡说,其实……其实他是我兄长,因被抢了钱财又挨了打,一直气到现在。这人就是小心眼,您不要见怪。”
老汉一听笑了:“嚯,还有这样气性大的?赶紧上来吧,你们家住哪里的?”
“您只要把我们带进京城就行。”棠瑶连忙扶着车架爬上后面,见褚云羲还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我说你倒是赶紧啊!”
褚云羲原本不愿受她恩惠,但眼看她坐在车上就要出发,想想自己如今这处境,只得忍气吞声,走过来一声不发地坐到车上。
棠瑶瞥了他一眼,往边上让了让,小声道:“我看您啊,就别摆架子了。”
“住嘴。”他压低声音,愤愤然看她一眼,扭过脸去。
“走咯,坐好啊!”老汉一声鞭响,骡车又行。
秋风拂面,车行迤逦。赶车的老汉头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一路上忍不住问这问那,褚云羲心绪烦乱不愿搭理,只有棠瑶尽心回应,倒是未露出破绽。行了一程,老汉下车去河边取水,她瞥了瞥褚云羲,见他独自望着远处不出声,便小声问:“说真的,您入城后,打算怎么办?”
褚云羲未收回视线,过了片刻,才道:“去宫城。”
棠瑶一惊:“您是想直接进宫?但是……”
她从心底觉得此事很难成功,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
“不是。”褚云羲似乎没了脾气,只是冷淡道,“朕只是想先亲眼看一看宫城,否则又怎能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眼神直厉,有不甘愤懑沉积其间,似幽潭愈深愈寒,又蕴藏冰封利刃。
棠瑶心间一晃,也实在想不出处于这样困境中的他,到底应该去往何处。
正沉默间,却听褚云羲又问:“你之前说不愿回宫,为什么?”
棠瑶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出曾被多次暗算之事。褚云羲见她不回答,以为她是惧怕再被送入帝陵,便道:“你是朝天女却又复生,应该不会再被送入陵寝殉葬。依照旧例,可作为太妃安度余生,不管怎样,总会生活无忧。”
棠瑶沉沉地道:“我宁愿在外流浪也不能回宫,那里……有人一直想要我死。”
褚云羲怔了怔,还未及问,赶车老汉已经返回坐上车头,大声吆喝着往前行去。
车行颠簸,两旁野草时不时掠过棠瑶脚畔。她垂着双足,原本素白的袜鞋上沾着泥痕与血迹。褚云羲望了一眼便转过视线,低声问:“是谁要你死?”
“有可能是司礼监的人,也有可能是其他嫔妃……”她双手撑在车上,望向渺渺云层,“我连这都不清楚。”
褚云羲无奈地看着她,长得并不是蠢笨模样,却偏偏总在要紧事件上一问三不知,偏偏她自己似乎还不焦虑。
然而这时他竟然也发不出火,窒闷片刻,只留下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把脚盖住!这样晃来荡去的,成何体统?”
棠瑶睨他一眼,蜷起双腿侧坐于车畔,没再与他说话。
长鞭又扬起,在空中嘹亮炸响。萧瑟秋风自山丘间掠来,挟着零星碎叶飞向遥远前方。
*
秋阳高照,大片大片的农田间,荷锄背筐的农人出没其间,又时有农妇立于田埂大声呼唤淘气的孩童。褚云羲自离开陵墓后,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竟已不在熟悉的金陵,而如今眼看四周景象,确与江南风物截然不同,不禁心绪复杂,沉郁难抒。
正在此时,忽听那老汉一声喊:“前面就快到右安门了!”
褚云羲一省,朝前方望去,但见高城巍巍,煊赫凌世,卫士披甲佩刀如苍松挺立,旌旗玄底金纹于风中激展。然而城门楼上铁钩银画般的“右安门”三字却分明在告诉他,如今虽还是大明天下,皇城却早已迁徙重建。
怎能料到营帐内明灯一盏,火苗忽忽悠悠,自己只不过闭目小憩,醒来竟已沧海桑田。
车轮滚滚碾过长路,褚云羲只觉心亦被碾得四分五裂。
“我进城后得去卖山果,两位要去哪里?”老汉好心地回头问。
棠瑶看看犹在出神的褚云羲,道:“那您卖山果的地方……离宫城远吗?”
“你说皇宫?远着呢!”老汉笑着一扬鞭,指着前方城门,“我卖山果的地方就在右安门这边,皇宫那是什么地方,能让咱们靠近?”
始终沉默的褚云羲忽然问:“天下可曾改元?”
老汉愣了愣道:“新皇还没登基,自然未改元,小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褚云羲一抬眼,目光深邈。“还没登基?那如今天下无主?”
老汉忍不住回过头,仔细看了看这年轻人。“小哥住在城里,竟还不如我这乡下老汉知道的多?晋王就要入京,登不登基的,也不差一两天了!”
褚云羲还待追问,棠瑶马上道:“您说的是,我也听说了,是他成天死读书,与世隔绝罢了!”
褚云羲愠怒地瞪她一眼,此时骡车离右安门已越来越近,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在他们前方则有一大群衣衫破旧的男女扶车而行,皆步履艰难,行进缓慢,数辆驴车上杂七杂八堆满行囊干粮,其间还躺着瘦骨嶙峋的老者和懵懂啼哭的孩童。
这一群人分明已是精疲力尽,但当其中一人指着前方高喊一声“北京城”后,竟都好似跋涉于茫茫沙海终于望到一汪甘泉似的,踉跄着搀扶着,争先恐后往城门处奔去。
褚云羲不由一蹙眉:“这些是什么人?”
“逃难的。”老汉叹了口气,扬鞭将骡车驱向城门,“西北那边不是正和瓦剌人开战吗?前些天就有不少人从远地逃过来了。”
说话间,原本进出有序的右安门前忽起喧哗。原是那群难民好不容易奔到门口,急切想要进城,却被守城卫兵横生阻拦,一时间吵嚷推搡,乱作一团。
有脾气急躁的带头要往里冲,两名卫兵竭力阻挡,仍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连声呼喊之中,城门后又迅速奔来五六名卫兵。
刀枪在手,高下立现,卫兵头目一把揪住冲在最前的年轻人,数拳猛击之下,将人打得口鼻喷血,歪倒在地。其余卫兵呛啷啷拔刀厉喝,冰凉的刀锋架在了前面数人的脖颈之间。刚才还义愤填膺的难民们顿时面色惨白,求饶声叱骂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混乱之中,卫兵头目一脚踩在被打倒在地的年轻人胸膛上,紧握刀柄,扫视四周,厉声斥道:“吵?我看哪个还敢吵?!你们这群吃了豹子胆的外乡人,竟敢在皇城脚下撒泼放肆?!还以为这是你们山间野地,谁嗓门大谁就有本事?!”
“大人,大人您千万别生气!是我们不对,求您开恩放过我们……”头发散乱的女子从人群腿缝间,硬是跪着爬着挤了出来,扑到他脚边,带着浓重的异乡口音哭求,“我弟弟年轻不懂事,不该朝您动手……”
被踩在尘土里的年轻人满面青肿,却还硬着一口气:“姐,是他先动手打了我!”
“别说了!”女子嘶声制止,抓住卫兵头目的铠甲下摆,颤声道,“我们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不会惹事……就想进城求个落脚地……”
“滚远点!”那头目一脸嫌恶,抬脚便将她踢开,朝着惊慌不已的众人训斥,“晋王今日就要入主皇城,你们这群破衣烂衫的,怎么能留在这里碍眼?!从哪里来的就往哪里回,京城不是你们避难的地方!”
人群顿时哭声四起:“家都没了,叫我们回哪里去?!”“什么晋王不晋王的,他只管自己,就不管管我们的死活?!”
“谁还敢胡言乱语?!田间山里,有的是空地让你们待!”头目怒火中烧,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吩咐手下,“给我全都撵出去,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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