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见吴厝
时催日月动,长安县令眼看着十日之期越来越近,已是急得夜不成眠,尤其是此时,太学试舞弊一案已有侦破之相,更叫他焦急不已,虽从东宫近卫那里知道了那令牌是一名卫兵不慎丢失,却实在寻不到端绪。
距离期限还剩三日时,他与手下谋士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便将吴厝请来了府衙之中。
吴厝一听他们竟是妄图收买自己胡乱指认个凶手,当即冷笑一声,县令一看行不通,顿时就凄惨地哭叫起来,想着此生仕途大约是要断送于此了。
吴厝听他提到太学试舞弊案,好奇问道:“敢问府君,那案子可是有端倪了?”
县令本就因他不肯配合怀着怨怼,也不愿好好答他,阴阳怪气道:“若是两桩案子一同胶着,本府倒不必如此急切了。”
他对那桩案子却更为关注,一听便告辞离去,往大理寺去了。
从府衙到大理寺,尚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急切想去,在路口雇了架驴车,不想他刚上车坐稳,赶车之人便道:“吴郎,我家主人欲请您一见,郎君所好奇的案子,我家主人也将不吝告之。”
他心中震骇,不信光天化日之下,距离府衙不到一里之处,便有人敢挟持百姓,抓稳车栏正欲呼喊,便听赶车人道:“郎君在长安居数月,在遇沈郎之前想必亦有知己友人,而今却尽负朋俦,孑然一人,郎君为沈郎叫屈,可知那沈郎,尚躲在暗处,尽看郎君如今这可笑的情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沈兄,尚在人世?”
赶车人笑道:“郎君,他可不值得您念他一声兄长。”
他被这声薄凉的讥诮之语弄得有些无措,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等郎君见了,自然知晓。”
他便按下了心中的怀疑,眼睁睁看着他将车赶到了一处酒楼,等上了酒楼看这赶车人卸下斗笠,又觉他面容有些熟悉。
沈当见他眼神,笑着引他进入一间阁子,“郎君可是观我眼熟?倒也不稀奇,毕竟我与郎君曾共居一家客舍数日。”
吴厝这才若有所觉,刚回忆起些许,却被阁中倩影打断了思绪,正色望去,便见一少女琳琅笑立,貌生明秀锦光,周身似有朝阳之辉。
他正惊艳之时,见她望来,声音泠然,“我是新平楚氏楚九娘,吴郎君,久仰了。”
吴厝恍然惊觉,这竟是那日在皇宫中,太子口中提到的那位,令人护他的楚九娘。
如此那赶车人说的与他同住一间客舍,便也不必再想了,他惊疑之余,脑中也毫不失理智,问道:“不知楚娘子,将我掳至此处,有何目的?”
竟还只报了自己的名字,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女子在外行走,不提父兄夫婿之名。
楚姜请他坐下,从一旁案上拿过一卷锦帛递给他,“我请郎君来,是想请郎君接受扬州刺史的征辟,这是辟书,郎君……”
“荒唐。”吴厝挥袖,颇有些气恼,“吴某竟不知求官问职,竟能由女子施为,纵知门阀脏污处,吴某却从不曾想到,竟有如此屈辱一日。”
沈当闻言便生怒意,楚姜对他摇头,面上犹挂着笑,“吴郎若以为女子递你辟书是侮辱你,那郎君于家祠跪拜祖宗时,莫不是也要避开女人的灵位不拜?”
“简直谬论,二者如何能够并提?”
“二者如何不能并提?”她笑容淡下来,将辟书置在案上,“皆为女子,郎君是你家中祖妇的血脉延续,却不觉得自己脏污,今日这辟书只是经了同为女人的我的手,你便觉这辟书脏污,何以?”
吴厝被她说得气结,半晌吐出一句“诡辩”来。
“吴郎君,你家祖妇生下你父亲,生下你,你妻子又为你生下孩子,你与你父亲、儿子,俱可求功问名,你们若得了功名,至少也有你家祖妇的一半原因,推及天下女子,莫不如此,如今我为女子,不想只寄托功名在父兄夫婿身上,我那一半,为何不可用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来,从无中正妇人沾染政事……”
“在郎君眼中,何为中正?汉高祖算不算中正?”
吴厝不知她究竟要表达什么,便只道:“‘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万物殷富,政由一家。①’自然算的中正。”
楚姜便从容笑道:“如此自古以来,也多的是中正妇人执掌政事。汉高祖临危抛儿女,大业定时杀功臣,面对项王烹其父时竟不加悲伤,如此算得中正,那与他一并计杀韩信的吕后自然也算得中正;东益地,弱诸侯的秦宣太后更是中正,连史家笔法都不得不记的孝文窦后更不必提了,因此,自古以来,怎就没有中正妇人沾染政事呢?”
吴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讷讷几声,又一副不愿应答之貌。
楚姜也不觉他轻慢,将辟书放在他眼前的小几上,道:“我无吕窦之能,却也自觉不落世间诸多男儿,吴郎君,这辟书也非我为你求来,只是我听说李刺史曾向你来过一纸辟令,便去信问了问,他听我说起曾命人护你,以为你会谢我恩情,便请我转交此令。”
吴厝面上浮现一丝惭愧,观她毫无世家儿女的倨傲,便带了歉意道:“是吴某激进失言,吴某先前虽无向生之念,仍要谢过楚娘子相护之恩,这辟书,请恕吴某不能接受。”
她便道:“郎君不必急着回答,你先时无向生之念,是以为知己亡故,我却知道,那沈樊尚在人世。”
他带着一丝怀疑,“楚娘子怎知……”
“我说了,郎君不必急,今日,我可以将你心中的疑惑全部解开,也愿意同你打一回赌,若是今日你走出这楼时,是心甘情愿拿着这辟书出去的,往后,郎君便要投于我楚氏麾下。”
吴厝不明白她眼中的笃定神情是如何来的,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沈当立即便上前来请他进到内间去,楚姜也伸手相引,他只得怀着满心的困惑进去,沈当却又在一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楚姜往门口看了一眼,“进吧!”
立刻便有一个少年郎欢乐地走进来,“九娘,好久不见你啦!”
她见到只有戚三,笑问道:“你家大郎呢?”
戚三自如落座,初夏熏风暖,他却察觉到了身下蒲席温热,不是南风所吹,忽听她道:“这蒲席采采刚坐过,你换一张,她稍后还要出来的。”
戚三对温柔灵静的采采也十分欢喜,当即便换了一张坐,又才答她的话:“大郎在下头栓马呢!”
说话前,方晏的身影便已来到门外,只听到几声轻叩,戚三替着叫了一声进。
楚姜见人进来,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眼含潋滟地看向来人,“师兄,许久不见了。”
戚三吹捧道:“九娘真厉害,这样都认得出来。”
方晏噙笑,眼神却扫了眼戚三,眼中之色昭然。
戚三摸摸鼻子,正要起身出去,楚姜便叫住道:“师兄赶他做什么?他要是不在,我倒怕师兄扯谎哄我。”
方晏凝眉,向她走近几步,“九娘还在生我的气?”
她仰头看他,嘴角轻扬,“师兄不生我的气?”
“气是气的,总不能一直气,见到你气便消了。”他看了一眼内间,在她对面落座。
楚姜察觉到他视线,“师兄要去看看吗?”
不待他答,戚三便道:“大郎,那是采采姐姐。”
他不知信没信,却也不再多看,楚姜便抬手为他斟了一盏茶,叹道:“师兄,我父亲还在东宫,我心中实在有些恐惧。”
方晏可是难得受她一回茶,抚着茶盏低笑一声,“过了这几日,太傅便该回府了。”
“我要问的,倒也不是这个。”她抬眉凝视着他,眸中情意昭然,忽见他发冠上那玉簪稍偏,欠身伸手过去,轻轻为他扶正,“师兄,我是想问,你先前派去的那沈樊,现在何处?我想借他一用。”
她说话时,一袖山岚便涌入他眼前,还是那股杜衡冷香,在她衣袖远去后还缠留在他鼻尖,他眸色稍暗,将她抽了一半的衣袖牵住,“用他做什么?”
楚姜嫣然一笑,“用来对付师兄啊!”
话音刚落,内间便有一声轰然,似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戚三狐疑地看进去,“采采姐姐,你怎么了?”
走出来的,却不是他温柔可亲的采采姐姐。
“沈兄……沈樊未死?”
方晏眉头微蹙,见他意色愤怒,对面的楚姜又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心头才明白她那句对付自己是什么意思,正要起身回答他,又被他冷声叱问道:“沈樊人在何处?我引他为知己,他却见我放浪前程,我……”
“吴郎君,沈樊他并非冷眼坐看。”他站起身来,与他对面道:“他从渭河中潜离之后,便被我送回了金陵,只因他实在牵挂吴郎你,闻知京中事后,亦曾数次来信求我,吴郎君不必恨他,只恨我心狠便是。”
吴厝心绪百般,连站也站不稳,沈当得了楚姜一个眼神,立刻扶他坐下。
“吴郎君,我师兄说得对,你只要恨他便是。”楚姜盈盈笑道:“我这位师兄,最是心狠手辣,沈樊要是不听他的,便是酷刑加身,他手下好些人,皆因不听话没了命。”
“对,对,我可以作证,我就常被打。”戚三以为她这话是在解围,忙不迭地出来作证。
楚姜憋着笑,看向满脸无奈的方晏,眼中尽是谐谑。
作者有话说:
①语出陆贾:汉初政治家。
第122章 敬服
戚三还在试图举例证明方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吴厝却也不蠢,自然看得出来自己当日不过是凑巧撞上了那场辩论,之后的狂浪豪言与般般不敬,皆是自己由心之语,若怨,也只怨自己鲁莽灭裂、轻口薄舌,若说悔,却也并非。
方晏观他神色黯然,打断了正说得欢的戚三,沉吟道:“吴郎如此赤心相待,沈樊得闻后日夜泣泪,只是我恐耽搁大计,决意留他在江南而已,吴郎若有什么要求,我能满足的,定不会推辞。”
吴厝悲怆一笑,“吴某若无如今之事,便是将来进了官场,也安生不了几年,早早看清倒也算得我上一桩幸事,看尽万般,遁世隐居才是我之归处,便请兄台转告沈樊,我那位知己已死在了渭河里,也请他万莫再记着吴某。”
他仿似释怀,方晏便也不再多言,嗟叹一声便罢了,不料楚姜却微微蹙眉问道:“飞遁离俗、枕山栖谷虽是美事,只是吴郎君数载苦读,满身学问托付草木岂不可惜?”
他惨淡一笑,“楚娘子,这世上,哪有一条路,是供我寒门士子所走的?”
“眼下难道不是有一条摆在你眼前?”
方晏知晓自己今日是被她做了筏子,也不恼,侧身走到一边的胡床上坐下,跟着听了起来,便见到吴厝眉眼怅然,语有郁郁,“楚娘子,非我吴某不敬女子,只是我仕心干涸,经不起这般重任。”
楚姜伸手,请他坐下,“吴君恨世家当道,恨门阀一手遮天,所发议论,自千百前便已不新鲜,然而千百年来,却从来没有哪朝那代能铲除了世族而皇权永立,总是新朝一起,便有寒门变世家,吴君以为,你所骂所厌,陛下便不曾明白吗?”
他乃有不明,“陛下纵然明白,却奈世家何?”
她笑道:“世家仪仗的,也是世家,我们似狼群一般,结伴而居,互相照应,深知一旦脱离族群,便会被其余的野兽啃食,因此总是凶狠丑陋,在利益面前总是虚伪作假,吴君所厌恶,不正是这一点?”
吴厝面有讶异,并未想到她能笑着说出这一番话来,似乎话中骂的,并非自己一般。
“楚娘子。”他终于对这小娘子生了点敬意,“猛虎面对狼群时,亦是力不逮。”
“那若是一只猛虎,身后相随者有千万百万之众呢?以往千百年,那猛虎是离不开狼群,可是以后如何谁又知晓?”
他凝眉半晌,再看向她时眼中有些困惑,“楚娘子为何也要追随那猛虎?”
她反而问道:“猛虎能叫民殷国强,我为何不追随?”
吴厝有些不肯信,“楚娘子若追随,岂不成了脱离狼群的孤狼?”
“吴君,我虽为女子,读的书未必比你少,万物负阴而抱阳,你与我,抛去家世之别,只是对立阴阳,谁也不比谁强,谁也不比谁弱,读的是一样的圣贤道理,尊的是同一家天子,你能有的抱负我为何不能有?”
吴厝被她凛冽的眼神看着,竟是被说服了几分,心念抱负,不过忠君忧民,出将入相,不过女子,为何敢谈及抱负?
这是他今日听到,最为荒谬的话,可是从面前这小娘子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他自惭形愧,女儿尚晓报家国,男子却要隐士而居,这且不是更荒谬?
楚姜看到他神情松动,轻声念了句《木兰诗》,“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她忽然轻笑,缓缓念道:“木兰不用尚书郎,吴君,你认为木兰手下兵将,想不想做这个尚书郎呢?”
又是一句令他面红耳赤的话,他明白楚姜这句是在回击自己先前不敬女子的话,简直羞窘得想要遁地而逃。
他听到一旁的戚三窃笑出声,终于服软,起身向楚姜郑重一揖,“吴某不如楚娘子。”
楚姜也欲起身,方晏十分殷勤地来托了一把,被她轻拍了几下挥开。
他忽生委屈,瞪了眼对面看好戏的戚三,又见楚姜也正色接受了吴厝的歉意,仍道:“然则郎君憎恶世家门阀,却要躲避乡野,这一举,焉能于民有利?焉能报效天子?焉能折损世家一二?”
吴厝被这三问问得更是惭愧,道:“只恐力不能及,为官数载,亦不过做世家马下扬尘。”
楚姜摇头,“而千百扬尘,可掀马摧车。今日太学多了七百个太学生,明日军中又多七百个十夫长,后日各郡县再多七百个小吏,风起于青苹之末,终冲陵激水,梢杀林莽。”
她将辟书拿起,沉静地望着他:“吴郎君,你并非踽踽一人。”
他心中震撼良久,看向她递来的辟书,沉思良久,终于伸手接过,诚挚拱手谢道:“子善,谢楚娘子今日之劝。”
他肯自称表字,已是表明态度了。
楚姜莞尔,却听他叹道:“楚氏竟是如此大义,是子善狭隘了。”
“大义的不是楚氏,是我父亲。”楚姜道:“我楚氏,自认世家第一流,陛下要令寒门崛起,朝堂上却只有那几个位置,便必然有世家败落,与其被杀得片甲不留,楚氏更宁愿温和地避让,而我父亲,竟想要做个变法的商君,大义的,只是我父亲,自私的,是我与族人们,郎君,我请郎君入我楚氏门下,是知吴君心性纯善,才过屈宋,不忍见郎君被埋没,更是为了让我父亲不必独行。”
吴厝有些动容,“楚太傅竟……竟忠君至此!”
他嗟叹数声,终是长叹道:“子善,服也。”
楚姜便再无负担,见他收好辟书,视线悠悠转向了方晏与戚三,复请他坐下,“这位是我师兄,是害我父亲禁闭东宫的人。”
吴厝还未坐劳,听到这一句身子歪了歪,“啊?啊,幸会。”
楚姜失笑,看方晏坐在胡床上只是点了点头,侧头望了一眼,他这才过来坐在楚姜身侧,“在下方晏,从前得罪,望吴君莫怪。”
吴厝有些慌乱,笑道:“自然不怪,不怪。”
心中却腹诽这一位究竟是什么来头?
楚姜下一句便解答了他的疑惑,“吴郎君,我师兄与你,也算同道之人,他是……”
说到这里,她却停了下来,看向了方晏,他感受到腰上一疼,忙道:“方某乃是会稽一渔人,早年家人俱被齐王与南齐世家所害,侥幸被世外高人所救,也才有幸识得九娘。”
吴厝心中百转千回,瞬间便想了一出眉间尺复仇的故事,将近日的波谲云诡都往他身上安了安,对他莫名多了些敬意,“原是如此。”
楚姜想他说得也不差,便收回手来,将事先允诺要与吴厝说的太学试舞弊案告诉他。
“如今那位韩博士招了,说是顾少傅对他说过,有三个逃窜的士子请他留意,因此他当时一见三位书生便喝斥着他们离开,又报于顾少傅知情。那两位被举报最先泄题的,倒是一字不肯承认,然而在他们的住所却找到了信件,二人信中所讨论的,正有几道太学试中的试题,还找到了一封陆学士根据试题指点的回信,其余涉案学子,一一承认,曾从那二人处拿到过一份写有试题的卷册,却题有不对……”
吴厝大惊,“那两个,一个是顾氏的女婿,一个是陆氏的女婿,难道是顾陆两族所为?”
楚姜叹了一口气,借着袖子与案几的遮挡,手又往旁边拧了几下,“是啊,弄出这案子的人,可不就是要让世人如此以为!”
吴厝知其与顾氏有亲,以为她是惋惜悲痛,跟着叹了一声,倒也不再好发什么议论。
方晏哪知她玉手纤纤,竟是毫不留情,纵他打小便受摔打,也架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令吴厝侧目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方兄与他们有仇,当是欢欣吧!”
他牵动嘴角,“正是心中大喜过望,一时失态。”
吴厝却还好奇那童谣一事与刺杀自己的人,方晏一听眼中便放了神采,“这个方某倒是知情,吴兄大可一想,这两桩事,对谁的好处最大?”
楚姜微笑着看向他,一言不发。
他便默默移开视线,紧紧压住置在自己腰间那只手,甚至分了手指去戏弄。
对面的吴厝一脸正经,“若是好处,应是梁王得了,不过如今梁王却是实实在在被禁足在府中,世人皆以为是他妄有夺嫡之念,所以陷害东宫,如此说来,他不仅没分到好处,还惹了一身的嫌疑,可是太子并不会害我,他的近卫,我曾在客舍中见过数次,甚至还有楚娘子的书信为证……”
一声轻“嘶!”令他抬头,看到方晏眉头微蹙,他不禁道:“难道是我猜测有误?”
耳根一片绯红的楚姜轻轻揉着手指,正了正颜色才道:“吴郎猜得不错,并非梁王,却也事出梁王。”
吴厝若有所思,抬眉看到她眼中的歉意,怔了怔。
察觉到什么之后,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中那纸辟书,心情开始复杂起来。
阁中忽而寂静,吴厝应道:“楚娘子,子善明白了。”
她心头一松,吴厝却欠身为她斟了一盏茶,茶水久搁,透着清凉,泠泠声动,“若论忠君,子善不如楚娘子,论人心洞察、政风敏锐,皆不如,子善以茶代酒,敬谢楚娘子。”
她忽生感动,接过茶一饮而尽,将空旷的白瓷盏执于身前,由衷道:“今后,愿郎君只为弈客,坐看沧海起扬尘。”
第123章 互诉
楚姜目送吴厝离开酒楼时,方晏在她身后无端深叹了一声,“九娘对他,倒是真心一片。”
她不禁笑起来,回身道:“我对谁,又不曾是真心?”
初夏的日阳晃眼,她满身辉色,倒教人不敢直视,方晏轻轻牵起她的手,揉了揉先前被自己捉弄的那几根手指,“我上次被你喂了药,回去之后好几日都没什么气力,连戚三也笑话我。”
这酒楼的糕点香甜,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戚三正吃得入迷,乍然被叫到名字,不服地抬起头来,抱屈道:“九娘,大郎在你面前卖惨呢,第二日他就罚我去跑腿了。”
楚姜满意地对他点点头,“戚三,幸好有你为我解惑,不然我真要被你家大郎给诓骗去了。”
方晏眸光浮动,“九娘信他做什么,他跟方祜一样的油嘴滑舌,惯会讨好卖乖的。”
她笑着抽回手来,轻推了他一把,缓步回到案前坐下,“我自小吃惯了甜的,就爱听好听的,可是师兄言行之间,无一步一言让我觉得甜蜜,该是你要同戚三学学才对。”
方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眼神紧紧随在她唇上,听得此语,纵步至门口,将戚三面前那盏糕点往外扔去,戚三立马也跟着那糕点跑,刚到门口接住糕点就被关在了门外。
楚姜倚着几子笑道:“师兄不要以为季甫去送吴厝了,此间便能任你施为,楼下我家部曲都等着的,只等我唤上一声,立刻便能上来捉拿了你这南齐余孽去陛下面前邀功。”
他回身站在她身前,深看了一眼便跪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一席。
他身形高大,坐下的一瞬间便挡住了灼人的阳光,尤其还微微起身将她圈住,更是投下一片阴影,尽将她笼罩住。
在模糊的光影里,她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令他忍不住谓叹,又仍要记得她的狠心,“九娘先时不捉拿,是没有证据,还是舍不得?”
她感受到肩上一沉,阖眼道:“第一舍不得,第二没有证据。”
真是个狠心的小娘子,他恶心一起,咬着她的颈不肯松,唇齿间泄出几句不满来,“顾氏算什么,九娘竟为了他们这般欺负我,一群与虞巽卿同恶相济的奸宄,你护他们,九娘,你竟要护他们。”
楚姜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和恨意,而周身被他箍得愈来愈紧,像要被他揉碎一般。
他像是野兽一般啃噬着她的颈,又撩拨着她的肩,灼热的呼吸扑来她的面前,她睁眼看到他的唇盖在自己的眉睫,看着他这张陌生的假面,心中痛意一深。
她的晏师兄,竟脆弱得令她心疼。
“师兄,也只比殿下大一岁呢。”
方晏未曾理会她的呢喃,只是发泄般地亲吻着她,他知道眼前这小娘子狠心,不待哪日,就要将自己抛弃了。
可是楚姜已经心软了,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低语道:“殿下他已经有了那么多人爱护,我偏心一下师兄,也没有人会责怪我的。”
他动作一滞,终于舍得离开她脸上了,眼中除了激烈的情意,还有惊喜。
“师兄。”楚姜抬手,抚摸着这张假面上她唯一熟悉的眼睛,“我如此自私,却又如此爱你。”
在山野药庐里,在东厨烟火中,她第一次被如此牵动心绪,成为采采口中活过来的人。
十七年前的秋天,他失去家人,她来到人间,仿佛是注定的痴缠。
她该要疼他的。
方晏仿似不敢信一般,眼中有着不明显的狂喜,又含着犹豫,启唇良久,却一言未出。
她遂轻叹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的理智,遇上师兄,便都都不见踪迹了,我的晏师兄,如此敬爱先生,疼爱师弟,比诗赋里的明月还要清白,你要对顾氏跟陆氏下手,必然是他们曾做了错事,我不怪你了,师兄。”
方晏顿时便失了心防,方壸不理解他为何非要复仇,连廉申他——/依一y?华/们,也只以为杀了齐王跟虞巽卿便已经足够了。
只有楚姜说他做的事,尚有理由。
他近乎颤抖地捧着她的脸,语气低弱,“九娘,他们是做错了,徐西屏被虞舜卿杀死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上面有着两族共谋的证据,他们早便知道虞巽卿想让虞大将军死,他们比虞巽卿更早知道齐王恨不得我父亲死在战场上,什么陆氏满门书香,顾氏老实本分,只是两座矿山而已,他们便要为了那两座矿山,去逢迎齐王的心思,他们送了个女人给齐王,传令兵带着大军被困淮左的消息回来时,他们正怂恿那个女人将本不是那日的寿辰,故意说成是那一日,若没有这一桩,哪里轮得到虞巽卿扣押传令兵?九娘,顾陆两族的恶,是河决鱼烂,是决疣溃痈,比虞巽卿更令我痛恨。”
他语近崩溃,眼中有滔天恨意,楚姜忙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师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用尽全力支撑着他的身子,两人相拥着,皆是红了眼眶。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孤弱,只是感受着他肩臂的颤动,楚姜便不禁要去想那个才七岁的小小儿郎,要如何在失去父母弟妹之后振作起来,才能长成如今眼前这模样。
是不是常要和泪睡下,又涕泣着醒来?
她想象不到他的苦,只好仰头吻去他眼角的泪,“师兄,我没有吃过苦,以后你遇到的苦,我都为你分担。”
他激动的心绪被她抚平几分,眸中痛意渐消,“九娘,你不能反悔。”
她拢着他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我决不反悔。”
荡漾红尘里,多的是痴男怨女,多了这一对,也并不稀奇。
方晏揽她入怀,带着炽热的爱恋,却又轻若一袖和风般地,亲吻着她的发顶。
楚姜缓缓靠在他胸膛上,低喃道:“师兄,这一声跳动,是为了我吗?”
他终于展颜,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每跳动一下便道一句:“这一声是。”
“这一声也是,这一声,这一声……”
楚姜轻笑出声,他每念一句她便数上一声,两个在外决算千里的人,在这间阁子里,似幼童启蒙时初识算术一般新鲜好奇。
天色渐昏之时,方晏仍欲送她回府,却反被她送了一程,临别时他站在车窗边,又生了些依依不舍。
倒是戚三看他们越说越缠绵,忍不住咳了一声,“大郎啊,那个,廉叔他们都在门口瞧着呢!”
楚姜闻声忍不住面上一红,看过去时,果真见铁铺门口站着几个满脸揶揄的人,其中有个中年汉子见她看来便笑道:“娘子上回来我们铺子里,让铸了一把剑,如今已经铸好了,可要取走吗?”
她这才记起来,笑道:“我不会使剑,便送于师兄吧!”
戚三忙道:“九娘,我会……”
“你不会。”方晏敲了他脑袋一下,“我正该换一把剑使,九娘实在想得周到。”
楚姜却有些惭愧,觉得轻慢了他,柔声道:“想必诸位铸剑之术必然绝佳,只是当日我说得随意,倒不曾有几分心意,等我舅舅回来,我再叫他替我寻些好的给师兄。”
方晏抬眼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一旁的戚三以为来了机会,凑到二人跟前去,“那这一把给我吗?”
脚上又挨了一记踢。
楚姜失笑,看向他道:“适时我也送你一柄。”
戚三顿时欢喜起来,殷勤着吹捧了好几句。
眼见月影将出,沈当提醒了一声,楚姜才命人驱车回府。
方晏遥看着街市上那伶仃一车,没注意到身后戚三一脸窃笑地跑进铺子里,等他进去时,只听到他在向众人胡诌八扯,引得赞叹连连。
“九娘说,往后我替你吃苦……”
“呦,这是知道心疼人呢!”
“你呀,我不怪你……哎呦,大郎你不送了!”戚三忸怩作态的声音被人一掌打断,忙不迭起身扶着人坐下,“我这是安定他们的心,廉叔之前便总怕九娘始乱终弃于你,这被骗钱骗财,都不如被骗情骗爱来得厉害,今日我一说……”
方晏冷脸看他,“你一说什么?今日的剑练了?”
廉申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不妨也被他点了点,“廉叔,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好奇这些事?叫叔母知晓了,还以为你心中泛了什么涟漪……”
“世子,我可不曾,我……我就是逗三郎玩呢!”说着便要起身,轰着戚三向外走去,“我这就盯着他练剑去。”
他视线又移向铸剑那汉子,“远叔,上回我见您写信……”
“啊!剑!还有把剑在炉子里。”
“今日的账还没算……”
“三郎,上回我指点你那套剑法学会了不曾……”
顷刻之间,这屋子里便只剩方晏一人,看着众人仓皇,他含笑提步至案前,看到悬在那里的一柄剑,正是楚姜曾随口说下的那一把。
剑身上映着剔透的月光,犹照着这间陋室孤窗,他伸手触着剑柄,不由低笑起来。
第124章 黔驴技穷
伴着月色回府的楚姜,不过刚进了街口,便见府门口有人影绰约,未等她细看,那人群中便有一人策马而来,落在她车前。
“楚明璋,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是刘钿的声音。她不明里就,下车看向她,“殿下夜里不回宫,又不进府去,难道是特意在此候着?”
刘钿嗓音一尖,带着哭腔又问了一句,“三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你一定知道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楚姜看了眼府门口,她两位兄长都为了奉陪这位帝姬侯在那儿,正朝着此间而来,她不明白刘钿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梁王被禁闭府中,谢昭仪应当与刘钿说过叫她谨言慎行才是。
她遂摇头道:“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刘钿坐在马上看她,眼中有些悲愤,“那日在糕饼铺子,是你让我故意看到方先生的对不对?楚明璋,我自认对你没有丝毫辜负,你为什么要害我二哥?我还以为你病好了,起码也不该再让所有人都让着你了,可你还是如此自私……”
“殿下,明璋不过闺中女儿,并不知诸多事端。”楚晔过来站在楚姜面前,打断她的话,“殿下,夜深了,您该回宫去了。”
楚姜又听得“明璋”二字,忽生仲怔,这是她母亲临去前给她取的字,只有亲近非常之人,会如此唤她。
那时候扎着双髻的刘钿,话还说不清楚,便跟着皇后也喊了一声明璋。
她心头莫名一酸,仰头见到刘钿含泪看着自己,苦笑着摇摇头,“殿下,我为何要害梁王殿下?您来问我,或是梁王殿下那里出了什么乱子,此时谢娘娘应当正烦闷着,您不回宫陪伴谢娘娘,过来质问我,是否不妥?”
刘钿坐在马上,衣袍被南风缭乱,目有恨意,“可我知道是你,楚明璋,我倒是恨,恨我当年拿的那条柳枝怎么没能让你死过去。”
“殿下慎言。”
刘钿冷笑,“楚晔,你以为你是谁?还轮不到你一个司议郎来打断本公主!”
楚晔不卑不亢地对她一礼,“殿下乃一国公主,言行当有斟酌,于此深夜苛责臣女,实在不合规矩,亦则言语之间颇关朝政,恐将谢娘娘拉入御史谏言之中,若是落了个后宫干政的名声,实在于梁王殿下无益。”
刘钿恼怨地看了他一眼,终也知道事有缓急,看楚姜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眼里蓄了点泪,恨恨说了一句:“楚明璋,以后左十娘她们说你坏话,我再也不帮你了。”
楚姜观她此时还只吐出这样一句,心中苦涩愧疚交织,却实在不知如何应答她,而刘钿也不曾等她回话,狠狠瞪了她兄妹三人一眼便驱马离去。
她曲身目送她远去,听到身边楚晔叹道:“今日长安县令求助于他族兄章常侍,又去了吴厝所居那客舍探查,在院墙处一株槐树上寻到一缕布条,那料子是去年秋时织造司新出的,因造价极为低廉又耐磨损,布样看着也不算精美,陛下便令其作为军中用物,等能够充足军中所用之后再将织法散于民间,去年不过初得了五十匹,便尽数赐给了魏王与梁王两位殿下,令他们分给手下将领,先行用上几月再看如何,连各宫娘娘处都一匹未发。”
楚姜凝神听着,一面随他向府中走去,仍听耳边道:“长安县令一拿到那缕布条后呈进宫中,织造司的一眼就认出那料子来,陛下便命人先去了魏王府中,魏王妃一听,便将去年分于魏王的二十五匹布料分毫不少地拿了出来,原是魏王当初嫌弃那料子拿不出手,都封在了库中全然不用,陛下又才叫人去问梁王,梁王殿下却都分发了给了手下人,陛下便将其叫进宫中去了,八公主也是因此事才来寻你。”
她微微蹙眉,这事如何看,都是梁王嫌疑最大,她甚至怀疑这布条是上一回吴厝被刺杀时所遗留?那时候,她本就怀疑梁王会杀人嫁祸东宫。
一边的楚郁便道:“八公主一直说在糕饼铺子外是你引诱她。”
楚姜顿时无言以对,这片刻的沉默将她两位兄长吓了一跳,楚晔问道:“难道是……”
“三哥想什么呢!”她笑道:“我即便能引得她过去那糕饼铺子,我还能引得她捂住我的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由那缕布条查到凶手。”
楚晔顿时放下心来,“早上大理寺中刚将顾少傅与陆学士请去查问太学试舞弊一案,下午梁王又被请进宫中,任谁都能看出是东宫与梁王两立,怕是风波过后仍不平静。”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府中,楚姜凝眸道:“因此还是得要两桩案子都结清的好,仔细想来,这布料要查也简单,只要不是天外来物,总有来处可循,先清点织造司所出布料是否有所遗漏,查看其库中所有是否对得上,梁王殿下是皇子,将他的嫌疑暂且放到最后,织造司的对不上了再来对他的,让他手下将领,没做衣裳的将料子拿出来,做了衣裳的将衣裳都拿出来,虽说军中难免刮刮蹭蹭,但是刮蹭了总有缝补痕迹,送给织造司一对经纬便能明了。
况且御赐之物,总不该有人态度轻慢会弄丢了,若是谎称丢了的,连同梁王殿下也该被问一个懈怠之罪。如此查办之下,那槐树上挂的是哪处来的,不是清清楚楚?”
楚晔兄弟二人都点头称是,楚郁道:“这样查倒是清晰了,我看八公主今日这般气势汹汹地过来,恐怕梁王是实在脱不了干系,她才慌了神。”
她闻言有些感慨,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她虽骄纵天真,却没有坏心思,梁王若做错了,陛下也不会迁怒于她,况且帝姬之中,只有她曾被皇后娘娘亲自抚养了几年,论起受宠程度,帝姬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她今日这举动,怕是被谢娘娘怂恿。”
楚郁不解问道:“谢娘娘怂恿她来质问你?”
“不是质问我,是想让怀疑楚氏,乃至东宫。”她叹道:“恐怕梁王这回,真是难掩嫌疑,谢娘娘才会连八公主都要利用了,她深夜出宫,与我就此事争嘴,陛下自要问几句,谢娘娘也是黔驴技穷了,证据在前,陛下又深知八公主性情,若无人点拨她,她绝不会想得如此深,她越在陛下面前说是我受东宫指使,陛下只会越怀疑是他们妄图僭越东宫。”
楚郁听得连连点头,只是楚晔却面色凝重,“可是陛下他,定然也会对你,乃至楚氏有意见,你当初那封信,陛下是实实在在看见了的。”
她仰头轻笑,神色淡然,“三哥,陛下若是全信了臣子,那才是朝堂悲事。”
楚晔闻声而笑,这话,倒是不假的,天子若对臣子毫无猜忌,可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帝王。
兄妹三人月下漫谈,等进了内院之中,才见到大着肚子等在此处的顾媗娥,顾妙娘正陪在她身边。
三人忙行了礼,顾媗娥便问道:“八公主可曾走了?”
楚晔满脸歉意道:“已经走了,三郎不知母亲尚在等候,竟不曾叫人送个消息给母亲,劳累母亲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总之是闷得慌,在这里吹吹风也舒坦。”
楚姜便上前去安抚着她,关慰她今日如何,楚晔兄弟二人一听她提起妇人孕事,礼貌听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顾妙娘立时便活泼了几分,道:“今日你出门竟不带上我,害我被几位夫人捉住问了好久的话。”
她笑问:“今日有人上门来了?”
顾媗娥道:“是李老夫人带着两位儿媳来了,我接待了才知她们也是冲着你那本药方来的,幸好你叫阿聂备着了,我便留她们用了中饭,妙娘才被她们问了几句话。”
她心中满意,知道当初送给她舅母那张方子的后效来了,当时左八郎抄了一回,京中老祖宗多,抄几回方子多传几家,自己手中有本神医留下的方子这事,自然也该在京中妇人口中流传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又是她们自己来讨的方子,若不记几分自己的恩情,说出去,自也少不了一场指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非议可不是美事。
顾媗娥看她面有所思,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姜听她关怀,想起来她堂兄顾晟被大理寺查问一事,不知她是否知情,知道后又是否会碍及她心情。
顾媗娥看她面色凝重,摸着她脸庞关切道:“可是今日外出玩久了,身子不适?”
顾妙娘也忙上来摸摸她额头,“是不是穿少了受凉了?”
她拉住顾妙娘的手一笑,“无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今日的两桩案子。”
顾媗娥神色有一刻的凝滞,观她目色,顿时也明白她的想法,微微一笑道:“九娘,若是他们真犯了事,朝廷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痛也罢悲也罢,做人不能想着占尽好处却不付出丝毫代价,九娘,我腹中这孩子还有几个月便要出来了,我想让他看到的人间,是要分对错的,他大可以骄纵,大可以浪荡,大可以毫无作为,却一定要做个心中有对错的人。”
楚姜被她拉着拍了拍手背,“太学试泄题不是小事,他们真若参与了舞弊,叫太学试失了公正,我若是为他们求情,将来我教导你弟妹之时,如何问心无愧?”
顾妙娘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几分,心想难怪她姐姐要让她留在楚府陪她而不是让她去顾三夫人那里,恐怕正是怕自己被他们利用了。
楚姜看她如此想得开,便也放心几分,又陪着她说了几句话才回去歇了。
第125章 皇后
夜霜侵透重重宫阙,禁中灯烛绵延,直将数道游廊照作天阶。
刘钿步履匆忙地绕过一座游廊,周身尽被霜月笼罩,两侧宫灯不堪夜冷,灯油被风吹过便凝在了青铜灯座上,隐约像是灯座上雕刻的狴犴流下的泪。
她目光紧紧随着远处的灯火而动,身侧宫娥的提醒才将她拉回眼前,“殿下,是娘娘。”
她恍然收回视线,看到前方的的谢昭仪,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紫绡织锦披风,正在沉静地望着自己。
一路提着心的刘钿顿时心头便更委屈了,指着远处移动的灯色与人影道:“母妃,父皇是要送二哥去哪儿?”
谢昭仪轻叹了口气,行走间被风卷起的披风有一角探入了宫灯中,被火舌燎起一丝火光,却被带着冷霜的夜风剿灭,廊上竟无人能留意到。
谢昭仪牵着女儿往寝宫走去,“那些粗布,你二哥手下人并不能对上来,紫宸殿是你父皇的寝宫,他自然留不得。”
刘钿不肯信,“那是要去何处?太学试舞弊案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审问疑犯,怎么就凭一块布料就能定二哥的罪了呢?”
谢昭仪面含悲色,却只叹了一口气,再未多言。
刘钿忽然挣开她的手,流着泪向后退了几步,“我不信父皇会这么狠心,我去求母后,母后一定会相信二哥的。”
她提着裙子向后跑去,廊上宫人都急忙去追,却怕积露湿滑,迫得她急了摔着她,举止有些小心。
谢昭仪却只是虚虚伸了伸手,口中唤了两声“钿儿”。
刘钿跑得急,撇下了一众宫人,并未来得及看她母妃的神情如何。
“娘娘,要不要去……”
谢昭仪抬手打断宫人询问,缓缓提着步子跟去,一面走,一面将身上披风解下。
涂着蔻丹的纤指划在丝薄的锦绫上,不消用力,便是一副仿若被狂风骤雨吹打过的惨败模样,她面目依旧沉静,将残破的披风虚虚挂在肩上,慢慢加快了步伐。
只是在步下台阶时,似是不慎,直直朝着青石地砖摔去,吓得她身侧宫人大惊,急忙将她扶起,却是衣衫尽残,发髻凌乱,那条披风因沾了夜露,更是凄惨。
扶她起身的宫娥眼见着她落下泪来,满目悲怆地朝着刘钿追去。
寂静的宫道上渐渐多了声响,巍峨的皇城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显得实在微不足道,她跑过的一座殿前,门口有两个打着瞌睡的小黄门,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得急促几分。
只在谢昭仪追来时,呼喊声渐重了起来,两个小黄门惊醒,不敢看形容凄惨的谢昭仪,满怀惴惴地跪下目送着她们远去了。
皇后所居的广阳宫中早已寂静下来,只有两只狸猫在屋脊上打架,似是被人声惊动,一只猫儿不敌,顺着屋脊落到一边的桂树上,惊起万叶簌簌,伴着这猫儿一声叫,刘钿扑在了宫门前。
“母后歇了吗?我想见她,我有急事要求见母后。”
内中守门的宫女细辨了辨,才听出这是刘钿的声音,正欲回答,却见殿中已经出来一位姑姑,低喝着她:“娘娘刚睡下,惹的这是什么动静?”
“姑姑,是八公主殿下在外叫门,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刘钿夜听到了内中对答,无措地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母后若是睡下了,我……我明日……”
那位嬷嬷隔着门,听到她连明日再来都说不出,轻声道:“殿下,娘娘已然睡下了,您若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先告知老奴,待娘娘晨起,老奴定然转告,也不多耽搁。”
她长着嘴嗫嚅了一声,忍着不让泪落下,“我……我只是……”
“钿儿,钿儿!”谢昭仪急促而激动的呼喊跟了来,随着而来的,还有她身边跟着的众多宫人嘈杂的脚步声。
环佩的碰撞,衣饰的厮磨,细碎的脚步,这在沉静的夜里此起彼伏地交织着,却又显着一点刻意的压制,除了谢昭仪初来时的那一声,其余人声都是低而细,便如谢昭仪责问女儿,“深夜来扰娘娘做什么?赶紧随我回去。”
也如她向门内致歉,“林姑姑,只是八公主思念娘娘了,她惯爱胡闹,姑姑万不要惊动了娘娘,我这便带她回去了。”
林姑姑嘴角挂着讥诮的笑,看到内殿已经亮起了灯,忙回道:“老奴拜见昭仪,多谢昭仪体谅,娘娘今日睡得早,明早老奴必将今夜殿下前来之事告知娘娘,不会辜负了殿下的思念。”
她说完后便静等着门外人群离去,却听到宫娥们低叫一声,“娘娘。”
守门那小宫女向她投去不解的眼神,她立刻便蹙起眉头,看到内殿有人影闪动,示意小宫女回去禀报,又故作不知地道:“夜深露重,昭仪与殿下回去路上当心些。”
殿内赵皇后坐在榻沿上,身上披了一件素净的烟色披袄,手上捻着一支金簪正在挑烛花,火舌轻舞时,那小宫女正好小跑进来。
不等小宫女说话,她便挑眉问道:“是哪个娘娘在外?”
显然是被谢昭仪那些宫娥们的一声娘娘给惊醒的。
小宫女一眼见得她秾丽的眉眼间带了丝不悦,心有惶惶,“是谢昭仪与八公主,殿下先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知道娘娘睡下之后本要离开的,谢昭仪又追来了,口上……说着要离开,却似乎跌了一般,眼下,还不曾离去。”
赵后嗤笑一声,将手上簪子随意抛了,慵懒地扶着宫人的手起身,站在窗边看着宫门处,见到辉煌灯色越过那道墙,将广阳宫屋檐下挂着的数盏宫灯衬得都暗了些。
她忽笑了笑,叫宫人将殿中最明亮的几盏灯给灭下来。
门口的林姑姑听到几声痛苦的吟哦,小宫女又跑回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面上浮起笑意,回头见殿中暗了下去,便关切地对门外道:“昭仪可还好么?可有带了步辇过来?若不然,坐着广阳宫的步辇回去?”
正揉着脚踝的谢昭仪闻声便是一愣,皇后的步辇,今夜她但凡敢做,明日刘峤就得被打发到封地去,乃至她,或许都得要陪着去。
刘钿眼中带泪,跪坐在谢昭仪身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听到步辇都不曾多想,“多谢林……”
谢昭仪急忙打断她,“多谢林姑姑,不过是轻碰了一碰,倒是不要紧的。”
说话后便要勉力起身,却是目中一狠,连带着扶她的刘钿与宫人都一并摔了下去,几声娇呼都不曾掩住一声“咔嚓”的响。
谢昭仪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趴在宫人肩上,听到林姑姑的问候,苍白着脸回道:“无事,再不走,怕是……真要扰了娘娘。”
此时却有宫娥捧着刘钿的手惊呼,“公主的手给摔着了,流血了。”
林姑姑紧皱眉头,交代了小宫女几句,她便又蹑着脚跑回去禀报。
门外刘钿却已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受伤那只手抽回,吩咐身边人回去抬步辇来。
谢昭仪看向她,忍着痛摇摇头,她却倔强地回视过来,还嘱咐宫人将谢昭仪背起来。
然而广阳宫内忽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刘钿怔怔看去,心中突然有些悲伤,见到宫门打开,皇后疲惫的面容出现,她竟不敢上前。
皇后看见她母女二人,倒是先叹了一声,“摔着了何不叫门?难道本宫还舍不得这几刻的睡意?”
谢昭仪痛得满头大汗,闻声惭愧道:“都怪钿儿胡闹,妾追不上她,倒叫自己吃了苦头,本是实在不愿惊动娘娘的。”
皇后微笑,嘱咐宫人将她扶进宫中,又叫人去请太医,最后才看向目光躲闪的刘钿,伸手要牵她,“伤到哪儿了?母后看看?”
刘钿听到这温柔的一声眼睛又是一酸,伸手给她牵着,摇头道:“不痛的,是阿钿不好,不该来打搅母后。”
皇后看着她掌心被挫得出了血,眼神颇有些责难,“便是急着来见母后,也不该把自己弄伤了,幸好我听着动静醒了,不然你这手真要拖着回去才上药?”
刘钿摇头,一句不肯再提什么求情的话,谢昭仪却不会罢休,她们才到殿中坐下,便听她含嗔带怨地看向刘钿:“这孩子也是倔,妾身都说了娘娘此时必是歇下了,她非要跑来,妾身先还骂她呢,早些不来,偏要等这时候来折磨人。”
皇后低眉轻笑,轻轻吹了吹刘钿受伤的手,“阿钿是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母后?”
刘钿低着头,闷闷道:“不是的,只是阿钿想念母后了,怕母妃不许我来,才撒谎说有要事。”
谢昭仪目光顿时有些黯淡,心中有些讶异女儿为何会如此说,却见皇后向自己看来,“她若想来,你拦她做什么?她镇日里胡闹,腿脚连军中男儿也未必不如,你又哪里追得上她?倒是累得你自己周身狼藉,便等她胡来就是,到了广阳宫这里,本宫自有法子治她。”
说完她便伸指轻轻点了点刘钿的额头,颇为亲昵,看得谢昭仪十分不是滋味,却要陪着笑应和。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愁眉轻叹,“妾身追来倒也不是怕别的,就怕这孩子嘴上没个轻重。”
刘钿顿时紧张起来,若说初时看不出来她母妃用意,那被连带着摔跤时,她若再不明白,真就是愚蠢了,眼见谢昭仪还要说话,她警觉地抬起头来,忽而惭愧道:“母妃是怕我告明璋的状,我今日外出,与她斗了嘴,本来想着叫母后教训她的……”
第126章 进宫
听完刘钿的话,皇后掩唇轻笑,“你二人素来爱闹,是为了什么而争吵?”
刘钿像是怕谁赶在她面前答话一般,急忙道:“只是阿钿怨她先一步抢了我的饼子,害我没得买了。”
皇后顿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要拿这样的借口叫我替你讨公道,这却是难了,不过想来她能将你气成这般,必然是精气壮了,不如我将她叫进宫来,你二人好好相处几日,就在我眼前,好叫我看看你两个谁对谁错?”
她对刘钿说话时,丝毫没有姿态,如同寻常母女般说笑,倒是衬得一旁的谢昭仪像个外人了。
谢昭仪却是笑望过来,碧眼盈波,也瞧不出几分脚崴伤的痕迹,“那孩子自小便懂事,又深得娘娘喜爱,听闻如今身子大好了,是该进宫叫陛下与娘娘瞧瞧才好,正是花一样的年纪,镇日在家中待着才是耽搁青春。”
皇后心头虽不待见她,却着实有几分意动,余光看见身上的披袄,便向林姑姑道:“明日去诏明璋进宫来,将西边元娘住过的那屋子收拾出来,再叫东厨里给她辟个煎药的地方。”
她说完不忘问刘钿一句:“你的寝殿一直都空着,也给你收拾出来?”
刘钿越受她温柔相待,心头便越是痛苦,此时即便不愿与楚姜共处,也不愿意她失望,便低声答应了下来。
谢昭仪怎看不出女儿心思,略一思忖便笑道:“娘娘想着她二人好,妾身却怕钿儿吵着您,九娘是个冷性子,一天争不上一句的,偏偏她与钿儿在一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怕是要掀翻了广阳宫的屋顶了,尤其是钿儿这几日性情越发狂慢,因着她二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快,不安地掩了口,“妾身多言。”
这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连刘钿都察觉了出来,她僵直着背,不敢置信谢昭仪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等她看到皇后笑容稍凝时,立刻出声道:“母后,儿臣与明璋吵嘴,都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儿臣也不愿与她再多来往了,她在的时候我便不来了,免得打搅母后。”
皇后忽而一笑,“吵便吵了,广阳宫里总是静得很,多些热闹才好。”
谢昭仪未料她竟全然盖了那句话过去,心中不郁,也知道今夜自己再皇后这里是讨不了什么好了,不过想着今夜自己这一趟,明早便该传遍皇城了,适时天子必然会询问皇后,她惯来向外标榜身为中宫的贤淑仁德,便是虚情,也该假意求一声情。
翌日午时,一乘宫廷式样的马车缓缓驶进宫门,御道一侧有桐叶交覆,照下浓郁的翠荫,遮了半分薄暑。
楚姜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马车,不过初夏之时,玉墀上反射着的光芒无端将时节带入炎夏去,她望着眼前的九重宫阙,忽而生畏,
林姑姑站在内宫入处,见得人影将来,上前迎道:“九娘来了。”
她是有品秩的女官,楚姜对她施了一礼才回她的话:“劳累姑姑在此等侯了。”
林姑姑携她入内,又欢喜地打量着她,“都说九娘大好了,只是未曾见着,总是担着心,这回看着倒是真的了,只是不跟着元娘长了,越发有些太傅的风姿了。”
楚姜笑道:“还是姑姑好眼力,往常我便犯愁呢,长姐在前头先长了那模样,我再如何也好看不过她去,真要像了我父亲才好,三哥是个郎君,总不会比我好看了。”
林姑姑有些讶异她如今说话竟也如此活泼了,尤其还少了些冷气,不似从前般。
想她往常进宫,除了在皇后面前娇软几分,对待旁的人虽也十分有礼有节,却总是隔着云山雾海一般,哪有今时这般鲜灵气?
林姑姑暗想着,对那位神医的本事又多了几分叹服,想必是病症去了,心胸也疏朗豁达了,方显得这人也有了朝气。
楚姜却不知她所想,与她一面说着话,才是来到了广阳宫。
见到尚为熟悉的殿阁,她颇有一股近乡情怯之感,惭愧地向林姑姑道:“怪我回京之后不曾主动请见,还要娘娘念着我。”
话音刚落,皇后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前,正含嗔看来,“知道不对还不快些进来。”
楚姜忙笑着拜见,不过才近身便被她牵着进去,林姑姑带着阿聂跟进去,看内中只有两个皇后极为亲近的宫人,便吩咐外间人都不必进内。
皇后带着楚姜坐下,细细端详着她,又是喜又是忧,“若非昨夜阿钿来,本宫还不知托些什么借口才好接你进宫来。”
楚姜目中泛红,“明璋亦然,自回京起,便不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见到娘娘。”
皇后看着她的脸,眼睛一酸,忙将她搂进怀中,阖眼轻声叹道:“你跟元娘,都不是听话的,她偏就要去荒山野岭里奔累,你也一样,偏要掺进浑水里去,你们若有什么好歹,我要如何同宝月交代。”
她口中的宝月,正是楚姜的母亲,二人是娘胎里的交情,连同夫婿,也要是一对至交友人。
楚姜知是她看见自己的脸,想起了母亲,便轻声答道:“娘娘,母亲会欢喜明璋与长姐的做法的。”
皇后却面带薄怒地却拍了她一把,“她会欢喜?你怎地不想想我?太子是个不知轻重的,竟也任由你去了,若是事情传出去了,外人知道你一个小女子竟敢掺和皇子争斗,你往后还如何择婿?”
楚姜知晓她的担忧,却对她笑道:“娘娘,明璋若不掺和,殿下又怎么办呢?或许等太学试舞弊案有了结果,殿下便能获得自由了,可是娘娘看如今舞弊案的情形,殿下若一直避嫌,是真避了嫌,还是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皇后自也想得明白,却终究是担心她,叹道:“有众多男子在,哪里就想不出一个法子呢?昨夜阿钿与谢昭仪深夜来广阳宫,就是想着为梁王求情,我平素从不敢在陛下面前过问一句朝政,便是因我朝最忌讳后宫乱政,可是阿钿昨夜若是真的出了口,便不是政事,是家事了,我为嫡母,若不肯为庶子张一声口,还说什么国母之慈?”
她便也道:“听娘娘这话,八公主却是未曾说出口的。”
“她是不说,谢昭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昨夜她们闹得好大一场动静,陛下若是下了朝,恐怕第一时间便要往广阳宫来,陛下何等睿智,尤其如今顾氏与陆氏显然是在太学试中动了手脚的,他即便偏爱太子,也多少会有些猜忌。”
楚姜看她想得严密,道:“东宫小朝廷,臣子有错,不一定就是太子有错,正如朝堂之上,多有臣子犯错,可无人思及陛下有错。况且如今梁王身上尚有两罪,一是刺杀嫁祸,二有散传童谣污蔑东宫及其属臣,他的罪若坐实了,那舞弊案中顾陆两氏是否真的动了手脚,答案便只在陛下心中了。”
皇后听得心中震惊,更惊讶的是自己分明不赞同她做此事,却无比自然地与她谈论了起来。
她懊恼道:“本宫不愿信你所言,却又不得不信,怪便怪他楚伯安,将娇娇小娘子养成了个阴谋家。”
楚姜失笑,语气轻快道:“娘娘,明璋在做一个阴谋家的时候,心头是很欢喜的。”
皇后顿时不知如何应她,又听她道:“娘娘,如今世家并不再能左右皇储废立,只要陛下认可殿下的储君之位,朝臣再多谏言,也不过是往阁子里添些无声案牍。”
“你……你却是如何想到的?”
她迎着皇后惊讶的眼神,嫣然道:“娘娘,您既如此问了,那您自然早就想到了,明璋多读了些书,常日里多想想,便也能想到了。”
皇后眼中的惊讶并不作假,她素知她聪慧,却不知她竟如个老道的政客。她沉默了半晌,良久才摇头道:“你这样子,像是顶着你母亲的脸,在做你父亲的事。”
她刚说完,自己便先笑开了,楚姜亦觉她说的话实在有趣,跟着开怀大笑。
一时之间,阁中俱是欢声,直至天子驾临。
皇后与楚姜听到通传,都起身相迎,“妾身不知陛下驾临,有失候迓,望陛下恕罪。”
天子踏进殿中,亲自扶起皇后的手,“朕不过是下朝路上顺道过来。”
说罢他看向楚姜,笑得有几分慈祥,“九娘真是气色大好了,朕见了都欢喜,难怪皇后适才如此欢悦。”
楚姜笑应道:“多赖陛下与娘娘关爱,尚算好了几分,今日见了陛下,想是晚间又该少喝一碗药了。”
天子大笑,“不过一年光阴,倒是将你父亲身上的油嘴滑舌学了个尽然。”
皇后笑道:“妾身看来倒非如此,这孩子不过是藏着性子,这回病好了便无所顾忌了,想如今妾身每每听到她消息,都是跟着杨七和左八到处胡闹,一会子去招人家的猫,一会子去闹市里买马,哪有个闺秀该有的样子。”
天子戏谑看向楚姜,见她面带赧颜,开怀笑了数声。
第127章 深宫人心
待至午时,天子留在殿中用了午膳,楚姜看出他似有意与皇后深谈,借着喝药的功夫往殿外暖阁中避了避。
一碗药尚未过半,殿中突然传来两声冷喝,她初初抬头,便见林姑姑出来掩了殿门,对着她沉默地摇头,脸上神情有些紧张。
她不觉有些惊讶,只闻天子爱重中宫,却观林姑姑脸色,也知今日这事有些稀奇,不觉思索起来。
她手上捏着一只蜜枣,涎了几缕蜜在指尖,宫娥忙小声递上药,“九娘,药该凉了。”
她恍然应了应,一口将药饮尽,那蜜枣才算是落得个干净。
蜜枣有些腻人,将她本就糊涂的心绪搅得更乱,她起身行至窗前想要吹吹风,入目见连廊宫阙层叠,那些葱郁的林木错落期间,只似在迷宫里增几分他色,又似盘错的人心。
“九娘,可要一盏清水压压?”服侍她的宫娥道。
她忽然一笑,顿时觉得殿中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了,一个小宫女都能如此洞察人心,可见这宫闱中,这权力汇集之处,这样的事情才是寻常,夫妻、父子、甚至母女,皆在彼此猜疑。
又过了半刻,殿门终于打开,出来的天子却一脸平和,对着拜别的楚姜甚至笑了笑。
皇后也依旧仪容得体,在宫门前送别天子时与他低声笑语了一句。
楚姜心中无端感慨,这或许便是帝后夫妻多年养成的默契了。
“明璋,你在担心什么?”皇后已经提步回身,望着她落在身前的手,指尖上有一点蜜色。
楚姜顺着她视线低头看了眼,才知道自己先前竟是忘了擦手,羞赧笑道:“明璋并未担心,只是忘了擦手。”
皇后却不信,微微颦眉,嘴角却上扬着,带着些少女般的娇态,“撒谎。”
楚姜见她从宫娥手中接过湿帕,忙伸手要接过来,却被她轻轻拉住擦拭起来,又被她带入殿中,看到了一枚摔在地上的琉璃茶盏。
皇后笑着叫林姑姑将茶盏捡起来,“陛下只是问我昨夜之事,我顾着嫡母慈爱,顺着求一声情罢了,然而梁王犯下如此错事,陛下心中正不郁,我一求情倒是火上浇油了。不过谢昭仪却是打错了主意,她总装作愚钝痴傻的莽撞样子,一片爱子之心,也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来,陛下不会多怪她,可我为梁王求情,却也不曾深问了去,只说那孩子向来恭恭敬敬,绝不会做下错事,今时之事,怕是底下人为了挑拨他们兄弟情分做下的,陛下虽恼怒,骂的却是我不体恤太子之苦,还道太子委屈,明璋,你瞧,装傻是真有用的,难怪谢昭仪用得这般顺手。”
楚姜看她胸有成足,不觉跟着笑起来,赞道:“娘娘智慧。”
皇后嗔她一眼,悠悠道:“这宫里数十载日月,真要是个慈悲人,哪里能在这里坐得长久。”
接着她却话锋一转,“故此本宫才不想你掺和进来,明璋,世人皆道天子爱我,甚至以为太子都是因我之因才受宠至此,他们不在这宫城里,没有见到未央殿前的孤月,金碧台前的隐嶙楼阁,只以为鸾车重门中,全是无忧宫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每一个人,连走路时步子该迈多大都要计算好,不知道陛下之爱,是宗法礼教之爱,谁是中宫,谁是太子,并不重要。”
她眼中忧色更甚,重提起楚姜设计一事,“明璋,你如此大胆,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本宫不在这广阳宫了,太子不是太子了,你要怎么办?你是女儿家,该寻个家世相当的郎君婚配,这才能保证你的优渥,若是将来没有了权力的庇护偏宠,你与农女、渔女皆无异,原来的逢迎都会变成奚落与侮辱,那般你如何承受得了?”
楚姜见她眉目怅然,心内跟着揪起来,知道她的话十分有理,却细声反驳道:“娘娘,比起被人奚落侮辱,明璋更受不了做个糊涂愚昧的人。”
皇后早便知说不通她,见她还晓得低声下气,一时间又是气又是笑,“什么叫糊涂愚昧?妇人相夫教子,你为世家妇,还能肆意潇洒,哪里就糊涂愚昧了?”
早在天子来之前楚姜便与她就此交谈过一回,那时她的态度并不如此,楚姜便隐隐清楚是她与天子的谈话让她心中不安了。
她向前拉了拉她的手,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若是如此,便不该叫我读书了,娘娘若见过了十里青山,难道还会看得上几道矮墙?”
林姑姑在一旁掩唇笑出声来,被皇后嗔视着便低头笑道:“老奴是觉得九娘说得有理,放眼这长安,哪有谁配得上九娘?可不就是书中见惯如玉郎,尘中难觅知心人?”
皇后身居高位,虽从未亲手搅弄权谋,却是实实在在处在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比起林姑姑口中的情爱,她更明白楚姜是在表达对权力的向往,这在世家儿女中,本也是很寻常的,旁的女子要权力,借着父兄夫婿的手行事,毁誉大多不在己身,她却另辟蹊径,未嫁之身,父兄未在,便敢施大计。
半晌,皇后才是悠悠叹道:“你真是大胆。”
已经含着一些妥协的意味了。
楚姜坐在她身边,笑道:“明璋不敢揣测陛下与娘娘都说了些什么,却知道如今梁王是难以翻身了,而殿下,从来就未曾因明璋是女子,便认为我插手有何不妥,娘娘,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唯才是举。”
皇后假作嫌弃地推开她,“倒是脸皮颇厚?说自己是才,我倒要看着你能被提拨成个什么官!”
“明璋不爱做官,可以做个幕僚。”
这是刘峤第一次来到离台,此处清幽僻静,四周都是荷塘,入耳尽是清流淙淙,晨初夜暮,更有蛙鸣阵阵。
不是个修心的好地方,偏偏天子叫他来此修心。
谢倓不知何时进入了殿中,刻意加重了脚步令他察觉。
刘峤转身,“今日早朝时,可有提及本王?”
“陛下并未主动提及,冯舍人才刚提起殿下,左丞相便出来打断,用太学试舞弊案的结果盖了过去。”
他心内冷笑,“他以为把孙女嫁给赵氏,太子便能让左氏越过楚氏?哼,庸夫之见。”
谢倓顿了顿,看他面色恢复了才道:“只是太学试一案的结果,与我们所想大有出入,顾晟与陆诩确实曾指点过一份试题,那些涉案士子,也实实在在拿到过一份试题,可那试题,与太学试的真实卷册,无一题相同。
尤其是顾陆二人自从祭礼当日起,便是被分别关押的,皆由御林军看守,二人并未会面,亦未有一字书信相传,却都将假试题一字不差地默了出来,与士子们默出来,几无二致。
顾陆二人说是士子好学请教,他们只以为是寻常卷册,未有多想。殿下,这一点,方先生并未与我们说过,我们都只以为,他们拿到的就是真试题,今早左丞相禀报说那些士子承认了舞弊行为,他们以为那就是真试题,也向顾陆二人说明了,那就是真试题。因此如今悬而未决的,只有顾陆二人是否故意舞弊。”
刘峤微微眯眼,眉间带着怒意,“假试题?所以如今,最严重的只是顾陆有罪,楚崧、左融,连一个泄题之罪都没有?孙显呢?顶替孙显的陆十九不是楚崧的拥趸吗?”
谢倓低头,“殿下,只有我们知道陆十九顶替了孙显,陆十九所答的卷册上,又已经被掉换成他人字迹,若出来告发他,反而惹嫌疑,那位真的孙显,又被御林军护着,他似乎也不想追究,左丞相提到他时,只简单略过。
属下以为,这孙显与陆十九,倒更像是方先生为了令我们做局,为了殿下深信他,而故意在我们面前闹大的。陛下今早也不曾定了顾晟跟陆诩的罪,叫御林军窦将军将案子接了过来,命他严刑审问顾陆二人……”
“顾氏陆氏如何本王并不关心!”刘峤厉声打断他,“两颗废子罢了,本王要知道的是方晏何在?为什么说好的真试题,却成了假试题,为什么本该泄题的楚崧没有泄题,本该从东宫搜出来的士子书信没有搜出来,谢倓,你去找到他,去……去找齐王,去问齐王罗瞻的家人……”
谢倓被他怒火所惊,犹豫道:“方晏称其与楚九娘相识,楚九娘又陷害殿下至此,会不会,楚九娘知道他的行踪?”
他得话十分严谨,没有说方晏就是楚姜或是太子安插的暗线。
刘峤却不得不如此作想,手撑在黑漆螺钿四扇围屏上,屏风上簌簌落了木屑。
谢倓听他念得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口中之人以言语凌迟,“刘呈,楚明璋,楚明璋啊,本王真是错估了你。”
荷风入帘,有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从廊子上传来,谢倓顾不得安慰他,低声提醒了一句便侧身隐入了内室中去。
刘峤缓缓放平神色,深吁了一口气,转身望着来人,见到不过是几个来送饭的宫娥,便失了几分遮掩的心,顾自坐回榻上凝神。
却不防领头的那小宫女竟传话道:“奴婢拜见梁王殿下,奴婢等人奉陛下之命前来,陛下命奴婢传话,因皇后娘娘求情,陛下特许殿下不必再于宫中陋处,只需回府静思便是……”
刘峤抬眼,不信皇后的话会对天子有这么大的作用,她或许能够动摇天子的怀疑,却不足以打消,不待他再想,果然下一句就是:“陛下还交代,殿下此番虽铸成大错,然太子亦上书求情,可见殿下与太子兄弟情深,殿下犯错,不过一念之差,皆因身侧小人煽诱,特命殿下暂且交出兵符,并遣散门客幕僚,清静门庭。”
他心中一时难以置信,惶惑交加,太子求情?太子为什么要求情?没有人要他求情,他……
小宫女的话却还没有完:“陛下仍有命,梁王殿下年已二十有六,府中却只姬妾几位,尚无正妃,特命皇后为殿下择挑婉顺淑女,陛下已命太史令择良辰吉日,定日即可大婚。”
这些话仿似一道道惊雷,不停地轰击着他。
大婚,大婚过后就该让他就藩了,交回兵符,遣散门客,清净门庭,他梁王府除了迎进来一个木头傀儡,还剩下什么?
第128章 选妃(捉虫)
翌日,长安惊闻梁王交出兵符,各有议论,又过两日,天子便下诏,命卿以下文武官员为家中女儿登册画像送往宫中,由皇后亲自择挑淑女,适为梁王正妃。
不过十日,所有画像便已呈到广阳宫来,楚姜本欲避一避,皇后却叫她从旁佐助,递了个小册子给她让她划名。
她正有些好奇,却见皇后只是简单看了几张画像便直接吩咐道:“留万御史长女万奚、冯舍人三女冯采月……怀远将军齐昇四女齐槿,其余画像册子都收起来。”
楚姜有些讶异她怎么就留下了不到十人的画像,坐在一边仔细翻着册子,将未入选的一个个挑出来糊掉了名字,想着皇家终非好去处,心中又有些为她们欢喜。
皇后在那几幅画像前凝神细看了许久,等楚姜糊完了数十个名字,仍未听她出声,不觉抬头跟着看了起来,便见留下的这几幅画像上的女子莫不明媚娇艳,不过纸上笔墨,竟也清眸流盼,绛唇映日,有妩媚似芙蓉牡丹,清丽比云边探竹,出尘若新出明月。
皇后侧头见她目光疑惑,笑问道:“可有瞧出什么不对?”
她有些犹疑道:“明璋曾见过其中几位,都是貌美,却与画像上,有些不同。”
皇后轻笑,“这些画像在来到广阳宫前便已被翻阅过几遍,本宫先前去掉的那些,画像上都各自添了些细节,或是面貌有瑕、身量不够、体态不端的,要不就是在面相上添了些病祸、夫离、妨夫之相,唯有留下这几幅,不仅未有丝毫不良之处,反而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一番美化,连册子上的记录都字字彰显着她们的贤淑美德,婚事本也是你情我愿,一张画像就能得出来的东西,何必强求呢?”
楚姜恍然大悟,起身来到画像前,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如此岂不是表明了他们,有心簇拥梁王?”
“留下画像的,十之八九是,那些不曾留下画像的,应也有不少与梁王勾连过,只是此时看他式微,不想折个女儿给他罢了。”
楚姜忽而眼睛一亮,“是否该让谢昭仪知晓那些刻意丑化的?”
皇后含笑,“自然该让她知道,去将谢昭仪请来,她是梁王生母,本宫也不能独断了去。”
林姑姑立即应下,交代手下人去将人请来。
时近五月,风催暖意,几张画像被吹得微微卷起,衬得画中人似要离画升仙一般。
楚姜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官职,略想想便发现梁王似乎并不偏重拉拢低微武官,这些人中,倒是中层文官居多,其中还有三位言官,她将太子受到的攻讦理了理,发现大多是出自这三位言官,不由轻叹了一声。
皇后将着声微弱的叹息听在耳中,问道:“明璋何故叹息?”
她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又分析道:“尧有欲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言官自古以来便是纠弹官邪、针砭时弊的,如今这几位却柔媚污鄙,沦为梁王夺权的工具,实在悲哀,若叫陛下知道,定然失望。”
皇后扬眉一笑,知她话中深意,招着她来身边坐下,“梁王是陛下的儿子,此事绝非是本宫一人能定的,这些画像上动了什么手脚,他必然知道,可惜梁王看错了自己的位置,生了不该有的心,要不然也不会只拉拢到这些蠢货了。”
这话说得虽是刻薄,却也字字在理,留下画像这几个,若不是心向梁王,画像也不会如此独树一帜了,这刻意而为的举动看在天子眼里,不就是结党营私?
不多时谢昭仪便已来到广阳宫,带着满脸的愧意和感激,“那孽子被人煽动犯下这样的浑事,如今还要劳累娘娘操劳他的婚事,真是妾身的罪过。”
楚姜微观她颜色,觉得皇后说她装傻充楞是一把好手实在没错,便将心绪按下不提,跟着她与皇后在画像前看了起来。
“妾身倒是觉得,这些淑女个个人品贵重,那孽子是哪一个都配不上的。”
皇后挑眉看她,似乎颇为意外,“哦?谢昭仪心中莫非早有了人选?”
她当即惭容道:“妾身不敢,只是想着梁王心性单纯,易为身边人蛊惑,这些小娘子虽好,怕是性子太温柔,婚后压不住他。”
楚姜顿时明白,这是嫌弃家世不够呢!隐隐为这几个花功夫美化女儿画像的官员叹了一声,想着该将谢昭仪这话传给他们知道才是,挑拨离间,总要这边离间完,那边也吹吹风。
谢昭仪也确实嫌弃留下这些家世不够,心想曾向梁王示好的官员中,身出世家、前途无量也不算寥寥,怎会连一个都未被选上,她自然要怀疑是皇后故意为之。
她这样一说,正中了皇后下怀,便听皇后惋惜道:“本宫亦有此感,只是……唉,只是落选的那些个,本宫实在不忍心配给梁王,他虽铸成大错,终究也是本宫的儿子,本宫何不想他良缘佳妇,就怕将来成了怨偶……”
说到这里她悠悠停了下来,交代林姑姑去将落选的画像一一拿出来,展开给谢昭仪看。
谢昭仪先是被她一句“本宫的儿子”给说得心头一堵,又听她语焉不详地说下这一番话,立时忐忑了几分。
林姑姑一面叫人将画像展开,一面拿着已被标注好的册子解说道:“李将军长女李瑶,眉中有妨夫痣……宗正丞杨其五女,肩有不正……”
听完谢昭仪只觉一阵莫大的屈辱,这些人竟如此,如此折辱她母子!
皇后坐在一旁,施施然饮了一盏温茶,神情遗憾,“本宫先前便十分为难,想着家世低了委屈了梁王,却是家世高了,也委屈了梁王,那几个家世好的,要不就是克夫相,要不就是面有大瑕,本宫正是发愁,好在你来了,你是梁王生母,毕竟更了解他……”
谢昭仪即便心中有滔天怒火,也不敢在广阳宫里表露出来,只是暗暗记下来几个名字,又才恭敬向皇后道:“娘娘思虑得周全,妾身也实在挑不出来。”
皇后便温和笑道:“若如此,本宫也该问一声陛下的意见,圣明在御,比你我定然要多些斟酌。”
谢昭仪哪能有什么二话,顺着应了,等看到人将画像送往紫宸殿,目光扫到一旁的楚姜,忽笑道:“太子殿下已是好年岁,东宫侍奉不过两位娘子,真是可怜了我们殿下,要是见到兄长大婚,怕是年轻心事也遮不着了。”
皇后便一下子想到了虞少岚,天子曾叫太子去请安时,将她一并带上,说起来她在天子面前,也是露了几回脸的。
皇后倒也并非不满,总之天子是绝对不会从几大世家里为太子选正妃的,她看中谁都无用,若不然当初有楚赢,眼下说不得都有皇孙了。
皇后又并未细问过太子,余光看谢昭仪还在等着回答,笑道:“本宫倒是不急,陛下心中也自有决断,眼下,只将梁王的婚事妥帖办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谢昭仪便也笑而不提,陪着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了。
当日傍晚,天子便定下了梁王妃人选,冯舍人之女冯采月。
是王内官亲自来送的消息,皇后听完后便笑道:“本宫本也觉得这女子最佳,不知陛下可还交代了什么不曾?”
“陛下只说一切依藩王之礼既是,想来娘娘心中自有裁酌。”
听到藩王之礼,皇后心中顿生喜意,这便是定了。周朝以汉时的七国之乱为鉴,规定皇子一旦离京就藩,其与子女若无诏命便终生不得回京,且旧有权力都将一一收回,藩王所有,除了封地便只有一座藩王府及王府属官,况且其封地尚有刺史等官员钳制,实在不必担心他再翻出什么风浪来。
她掩住心中情绪,又将一桩心事说来,“此次落选女子颇多,本宫是想着女儿家无辜,实在不该声张落选理由,未免百官寒心,正想在宫中下一道诏令,命经手画像的人皆要缄口此事,还请王内官将此事禀与陛下知晓。”
王内官恭敬应下,“娘娘慈悲。”
待至他离开广阳宫时,看到楚姜与几个小宫女在殿前放风筝,驻足笑看了片刻,楚姜察觉到,便放下风筝朝他走来,“九娘拜见内官。”
他笑着托起她,“九娘客气了,该是老仆谢您才是,那方子用着,实在是妙,宫里头几个老家伙,都向老仆讨了几回,只是老仆念着是九娘的方子,倒是一直舍不得给他们。”
楚姜怎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药方在世,本就是救人的,这才是医者慈悲之心,我既送了内官,便该由内官自由处置,说来倒是惭愧,我实在找不到理由进宫,那方子捂在我手中多日,不曾早些送给内官,竟叫内官多受几日的苦。”
王内官眼怀感激,或是失了阳气之人情感抒发得更自然,他眼中不觉间都闪了些泪花,“老仆残身,哪里就值得九娘惦记了。”
楚姜忙递上帕子,安慰道:“我幼时来宫中玩耍,陛下与父亲议事时,都是内官哄着我玩,这恩情,当然值得我记……”
不远处皇后与林姑姑并立站在窗前,看着楚姜与王内官说得亲近,皇后失笑道:“本宫记得,明璋幼时进宫来,也少有去紫宸殿里,怎么如今连陛下也以为明璋被王内官哄着玩了许多次?”
林姑姑掩唇,“九娘昨日方说了一句话,什么事说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陛下连八公主出宫起居都关怀甚少,哪里会记得九娘是不是被王内官哄过?”
皇后嗔笑,“王内官最得陛下信赖,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讨好都不得法,偏生叫她寻到了空子。”
“奴婢倒是以为,药方不过是引子,更多的是良机,天时地利人和,九娘占全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来捉虫
第129章 皇后的教导
皇后有心为那些个被故意丑化的小娘子遮瞒一二,毕竟女子立世已是艰难,若是再传出些面相不妥的话,将来岂不是坎坷,民间嫁娶尚且讲究个你情我愿,昌明德治之君更不该因此事便令臣子寒心。
却不想这道诏令才刚出了广阳宫,市井中就已经有了流言,说是诸落选女子中,有几位面相颇恶,一旦娶入家中,轻则家中临祸,重则家毁人亡。
尤为可恶的,还是这流言里不曾指名道姓,连累了所有落选的闺秀,其中家世好些的、惯爱招摇的倒不必多愁,她们常在市井中露面,流言真假与否,一见她们便得知了。
倒是可怜了那些人极内敛、家世又不如的,本来婚姻事都要慎之又慎,有了这些流言,对她们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皇后得闻时,怒极生笑,“好个谢昭仪,这般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清早本宫的诏令刚出了广阳宫,前一日夜间楼台笙歌里却已是这流言野调传唱,让群臣得知,岂不背地里骂本宫两面三刀!”
说罢正要交代林姑姑去天子面前请御林军,将散播、议论谣言的人都给拘上几日。
楚姜忙为她顺着气,心中顿时便有了一篇筹谋,稍有几分迟疑,“娘娘,谢昭仪或许已是猜到了娘娘的反应。”
皇后听她欲言又止,道:“你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她这才斟酌道:“明璋便大胆说了,娘娘,您若是出面澄清此事,百官难免猜疑为何那些家世好、相貌齐整的都不得入选,怕是会参您身为国母,对身前庶子都有私心,何为天下之母?再说陛下,即使早便知晓那些官员是故意丑化女儿,可是娘娘您若一澄清,岂不是表明了您早也知情?
圣心难测,梁王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又有军功在身,除了此次栽赃东宫,以往他在人前,可最是个恭敬谦卑的皇子,连唤殿下一声‘三弟’都不敢,人心本就难以猜详,万一陛下动了爱子之心,责难广阳宫倒是事小,万一拖延了婚事,甚至不再提就藩之事,这便事大了。倒不如先压上些时日,等到梁王婚后,大事定了,再为她们澄清。”
皇后眸色一深,面有愠色,却并非为谢昭仪。
她回身看了眼楚姜,语气十分难过,“明璋,送上画像的女儿家,都是在适婚年龄,本也是谈论婚嫁的时候了,要等梁王离京就藩,少也有二三月,在这二三月里,若有那些胆小的、性子少了点坚毅的小娘子想不开,又怎么办呢?”
楚姜怔然,忽而自疚难当,嗫嚅几声,才觉得自己那话说得何其自私。
“宝月往昔,不知救了多少可怜的女儿家,她看到阿聂那样苦,不惜大着肚子亲手教她认字算账,那时候,你就在宝月的肚子里啊!”
楚姜那番话,比谢昭仪的算计更让皇后痛心。
她看到楚姜眼中含泪,悲戚地摇着头跪来自己膝前,摸着她与故友相似的脸,“明璋,我听说你在金陵,也为那些歌楼女子喊过一声可怜的,怎么今日,你却说出了这般自私的话?”
“娘娘,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说出了这般可怕的话,我错了,娘娘,我错了。”
她伏在皇后膝头,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一阵阵后怕。
皇后轻拍着她,轻轻给她擦着泪,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明璋,你不能只学你父亲的思谋,你母亲何等慈悲,你要学她的善良,你曾经并非这般的,你在书阁里,常与元娘议论女子之苦,赞扬史上后妃们的功绩,哪怕史书上几笔描过的妇人过错,你都要骂史官春秋笔法,为何如今,就只剩下你自命不凡,以为旁的女子,便可拿来利用了呢?还是说,在你眼中,不论男女,世人皆如棋子?”
她泪如雨下,痛苦道:“娘娘,我……我不会在这么说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可怕,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衣襟已经被泪沾湿,看着她如此痛疚,宽怀了几分。
她越发像个政客,可她终究还是宝月的女儿,并不曾泯灭了良心,更庆幸,自己能在她来不及长歪的时候发现这一点。
于是她捧着楚姜的脸,谆谆告诫道:“明璋,我也不是圣人,我要为太子筹谋,少不了策事谋心,但这策谋里,要有良心,我是一国之母,是这盛世里最尊贵的女人,可是若连本宫都不能替女子喊一声屈,还能有谁?难不成要指望那些连女人功绩都不肯承认的男人吗?”
楚姜抬眼,为她的话感到一阵阵惭愧,又同样地,也感到一丝庆幸,若是晚了,自己怕会成为尘世中恶鬼。
“明璋,你身而不凡,你是楚崧的女儿、杨戎的外甥女,杨氏、楚氏两族都疼惜的娇儿,是陛下和本宫都疼爱的小娘子,有着这样的身世,你骄纵些都不是大事,可偏偏不能丢了良心。你总说女子不输男儿,往常看话本时也最为鄙夷女子相轻,如今你非要自己挣进权力漩涡中,明璋,你这般做的意义是什么?假使将来你为太子臂膀,连朝官也不敢轻看你,那时你身在高位的意义又是什么?”
楚姜明白她的意思,为自己先前的话一再羞愧,擦了擦泪,凝然道:“身在高位,是想要自己掌握命数,是要叫别人提到我时,不必先提我父兄,是要护住家族,令我父亲无忧,更应,为女子抱不平。”
天地阴阳,男女各半,怎偏偏,束了女人的天地?
这句话,才是她惯常记得的。
皇后冁然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起身来到殿前。
二人的视线越过宫墙,远处是苍茫云海,翻涌起层叠起伏的涛浪。
“明璋,我救不了所有受苦难的女子,你也做不到,可是一朝天子能做到,或许一年不能,五年不能,可是十年、三十年,我不信不成。明璋,你自傲本领不下男子,那便在太子前面站稳了,不要被那些男子给挤了下去。百年之后,要史官骂你颠倒阴阳,骂你浊乱朝纲,骂你一手遮天,如此方为天子臂膀,也至少为那些你我看不见的,似曾经的阿聂那般在苦难里挣扎的女子,搏一个活路。”
“娘娘。”她眼睛还红着,说话带着一丝鼻音,“我还是喜欢下棋,往后的棋,却不会被折杀了。”
皇后失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头,“这样哭得倒是好看,像宝月。”
夜中静寂,阿聂落着泪,在缝补一条披风。
“娘娘竟还留着这一条,这上头的牡丹还是夫人病中绣的,至最后几针时,实在拿不动针,还是老奴给补上的。”
楚姜替她掌着灯,看她撑起坏了的那一处,又红了眼睛,轻喃道:“母亲的针线活不算顶好呢!”
阿聂带泪而笑,“与女郎的针线活一样,不上不下,偏偏娘娘喜欢。”
她一说到皇后,又是感动得盈了满眼的泪,赶紧将披风拿远些,不让泪水沾湿。“娘娘与夫人,皆是慈悲之心,老奴记得那年被接回府中,府中几个老人并不待见,夫人引着老奴往宫里走了一趟,就只是留老奴在廊子上吃了几块糕点,回去她便说老奴得了娘娘欢心……”
她说着慢慢凝了神,抬头看向楚姜,“女郎,先前老奴总想您该与那方晏断了,嫁个家世相当的郎君,今日听了娘娘的话,老奴才是醒悟了,若是夫人在,定然会赞许女郎的行为,那方晏,若是能叫女郎高兴,留着也无妨。”
楚姜闻声便放下烛台,想要说些什么,在她慈祥的注视下,半晌才笑道:“阿聂,从前母亲是怎样将你与你母亲,从你那恶父狠父身边带回来的,往后我便如何将那些受苦的女子,从折磨她们的人手中带走,阿聂,我会做到的。”
阿聂含笑点头,“老奴信女郎。”
昏色透过桃花窗纸,映在窗外的芭蕉叶上,错落灯色,疏落了月光。
屋中话音,一一入了窗外人的耳。
楚明璋少了点自私。他吟着这句话,莫名有些欢喜,听了许久,屋中话音渐渐琐碎,阿聂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像是阔别了三秋,却分明,只是想见见她而已,想看看不再自私的楚明璋,是否比珠钗环绕下更为美丽。
终于他轻扣了一下窗,想着阿聂都接受他了,自己露一面才好。
屋中阿聂却陡然一惊,显些便扎着了手。
楚姜疑惑看去,不敢相信方晏竟敢夜探皇宫,却看映在窗上的身影,不是他又是谁?
阿聂正欲唤人,被她压了下来,她疾步去往窗前,微开了一条缝隙,便见到方晏熠熠的目光。
“怎么还哭了?”他伸手探上她的眼睛。
楚姜有些高兴,他这回不曾戴了那些丑陋的面具,便后退一步,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些,视线越过他看了四周一眼,才拍着他的肩让他进来。
面对阿聂审视的目光,方晏面色稍有些不自然,然而不过一瞬,他便笑着走过去,“婶子是在补坏损了的花样?”
阿聂仿佛又回到了药庐,在东厨里,那个淳朴的郎君问自己火势大了没有。她便点了点头,“是,这块儿花样不好补。”
方晏在她身前蹲下,拿起烛台看了一眼才道:“是有些难补,不过我听过一种绣法,可先在底下铺一层丝……”
第130章
阿聂照着方晏说的法子果真补好了花样,一时间都欢喜得忘了怪罪他夜闯内宫的莽撞行径,只顾着捧着披风笑道:“这法子新奇,方郎君是从哪里知道的?”
“前几年我去过一趟并州,见当地百姓缝补皮毛的时候爱用这法子……”
楚姜倚在一旁的琴几上,支着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方晏余光看见她,睫毛颤动几下,却先伸手帮着阿聂将披风给叠好了。
灯火暖亮,这场景无端生出些热切的温柔来。
楚姜顿觉心头一阵清净,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执着烛台跟在阿聂身后,仔细妥帖地为她照着亮,轻唤道:“师兄,深宫戒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方晏轻笑一声,替阿聂将披风放进柜子里才道:“我若擅自独闯,自然进不来。”
她一听便生了兴致,招手让他近来细说。
方晏却是顿了顿,十分谦卑地要搀扶阿聂。
阿聂暗自发笑,想着在药庐里,尚未见他如此对待神医,这回屋中怕灯火通明,他倒是上了心,便看向楚姜道:“女郎,老奴去煎药。”
说罢也不等人反应,便往屋外去了。
方晏有些诧异,走到她对面坐下,看她目光晶亮,笑道:“聂婶子往昔防备之深,好似我是个浪荡子,今夜竟敢独留我在你屋中!”
“阿聂可不傻,你要是敢做什么,这宫中多的是武中奇才,一个两个奈何不得你,十个二十个,甚至上百个,必能将你拿个彻底!”
她的手指点向方晏,得意的样子,像是方祜一下子背完了一整本医书,带着丝难得的天真。
他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是御林军的令牌,师兄是如何拿到的?”
方晏却神秘一笑,摩挲着她的指节,“九娘不妨猜猜?”
楚姜只觉掌心一阵阵酥麻,嗔笑道:“师兄都这样问了,显然是笃定我猜不中的。”说罢便要将手抽回来,却被他反手拉得更近了,整个人显些跌进他怀中,抬眸时双瞳潋滟,云鬓荡漾。
方晏有些招架不住,念着是在深宫之中,不好孟浪,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楚姜生着戏弄的心,故意歪着头看他,语气缠绵低回,“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方晏哪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便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在她耳边轻声道:“九娘,这令牌,是御林军统领窦将军所赠,我入宫,也是他所邀。”
楚姜扒开他的手,微微起身捧着他的脸,惊奇问道:“他给你做什么?难道你还……”
方晏看她神情紧张,失笑道:“我与他做买卖罢了。”
“什么买卖?”
“正经的买卖。”
楚姜不信,手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说实话。”
这几下只如挠痒一般,威慑力是没有的,反而让他担心她这姿势会摔着自己,便小心扶着她的背,“倒真是正经的买卖,杨大将军送了一张弓/弩图回长安,长安却没人做得出来,巧的是,我手底下有几个巧匠,正是造弓/弩的好手,廉叔向兵部打探此事,反被御林军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我便顺势出了个面,未曾想到,是御林军背后的天子想要那几个巧匠,故而,我是被实实在在给召进宫的。”
她更为疑惑了,在他眉眼唇鼻之间探寻着谎言的痕迹,“想要造弓/弩,御林军与你在哪里商量不得?师兄,不许哄我,陛下怎会亲自接见你?”
方晏被她扒拉着脸,一时笑不能抑,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得更近了些,“九娘,昔日有诸葛连弩一发十矢,这张弓/弩因其而改进,一发能出五十矢,那弓/弩图乃是我父亲亲手所制,当年我家中罹难之时,弓/弩只差箭矢,却毁于打砸之中,如今这弓/弩的制法,世上只有我还记得。”
她听他提起南阳王时目有黯然,哪里舍得再追问,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满目地疼惜。
方晏便侧头吻了吻她的手,“我无碍,那弓/弩图也是我故意让人送往杨大将军处的。”
“师兄为何送给我舅舅?”
他垂眸道:“是私心,或也是公心。我不想我父亲的心血就此埋没,也想着我父亲曾经守护的齐朝百姓,如今俱在周朝治下,他所为的只是百姓安宁,这张弩若入军中,必能震慑胡族,也算是我父亲为曾经的齐朝百姓流尽的最后一滴血。”
楚姜轻轻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这句话。
一日之内,令她见识了两般无私。
皇后的仁爱,方晏的公心,一个是她以为的,为了刘呈的太子之位稳固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娘娘,一个是她忌惮着,会为了报仇而伤了周朝根基的人。
然而他们俱非她所想那般,皇后仍旧守着良心,方晏他也似乎,未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就连太学试舞弊案中被牵连的诸多士子,她本以为他们无辜,却不想他们皆是将假试题当作真试题,本就是冲着舞弊去的。
白日里皇后的话像是一把刀子,剥去了她华丽的衣裳,将她血肉刨开,审判着她的良心。
此时方晏的话却更令她透不过气来,令她惭愧得无地自容,将她的怯懦展现得毫无遗留,只是因为怯懦,所以她才会急切地想要维持家族容光,好让自己能一直像是个站在云端的高人,可以随意操弄一切。
方晏不明白她为什么颤抖,抱着她安抚,“九娘,怎么了?”
她怆然扑进他怀里,声气孱弱,“师兄,我好难过。”
他担心不已,不停地拍着她的背,“为何难过?九娘,是我的话令你难过了吗?”
她在他怀中摇头,白日里未曾发泄完的情绪也随之涌来,不过片刻,方晏便察觉到泪水已经透过轻薄的夏衫,湿润了他的胸膛。
他只得无声地安抚她,一遍遍地用手指梳着她的发,顺着她的肩背,不至于令她哭得背过了气去。
良久,楚姜的哭声才终于歇了,抬眸时双眼红得可怜,方晏轻叹着吻上她的眼睫,“九娘,是什么令你如此难过?是那张弓/弩吗?”
她摇着头,眼里又盈了珠光,却一言不发。
方晏便笑了笑,“好,那我继续说?”
楚姜点头。
他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道:“天子召我,自然是为了连弩制法,而不令御林军与我商量,是因天子极为重视此事,也可以说成是,他不愿杨氏,或者是几大世家,先皇家一步,造出连弩来。”
她闻言有一瞬的怔愣,陡然间心头又生出一股难言的心绪。
她早便知道天子防备世家,然而此夜,她却不因此害怕了,不似当日雨幕之间,她惊闻天子欲起用寒门时的惊慌。
她梳理着这股复杂的情感,看在方晏眼中,却以为她在为世家筹谋。
他又轻声问:“九娘,我明日才得以去见天子,你想我将制法告诉天子吗?”
楚姜凝眸,良久,她点头道:“师兄,你应当要告诉陛下,杨氏若独享制法,或许会分享给其余几姓,却绝不会,分享给陛下。”
这却轮到方晏错愕了,却不过一瞬他就明白了过来,他也似乎知道了她先前哭泣的原因。
方晏目光明亮地注视着她,知道她并非是要一意地维护世家了。
她正在温和地了解世家的过错,来得迟了些,或也不迟。
而楚姜又探向他的脸,“师兄,你明日去见陛下,用什么身份去?”
“以南阳王旧部遗孤的身份去。”他说得轻描淡写。
楚姜嫣然一笑,“不如以陈询的身份去?”
方晏清楚她的话中深意,如今顾晟与陆诩在太学试舞弊案中已经毫无挣扎余地,不管他们是否能安然脱身,不论天子是否猜忌他们,北方世族都不会放过顾氏与陆氏。
方晏比谁都明白,在这追拥门阀的天下,要想毁掉一个望族,天子的喜恶,并不如其余世家的打压来得有用。
在北方世族眼中,他们在太学试中也不过各自保二三人而已,区区南齐败姓,却敢舞弊留用数十士子,假以时日,是否周朝的朝堂上便是顾陆两族的天下了?
这已经不是分一杯羹了,这是在挑衅北方世家。
南齐不存,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
方晏心中思绪万千,楚姜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南阳王曾是我朝的大敌,他去后,我朝却莫不嗟叹,只因为一个高尚的对手,是值得铭记的。师兄,你荡析离居多年,可以回来了。”
方晏心头轻颤,低唤她了一声。
她看着他面上有些惶恐的神情,心头一痛,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小声喊着他,用琐碎的,连不成条理的字句安抚他,“阿询,阿询,这是南阳王为师兄取的名字吗?师兄的字是什么?我还从来不曾问过,先生可有为师兄取了字吗?……”
他被她破碎的话催问着,一时间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这一刻,什么凄迷惶恐都尽数都抛去脑后。
楚姜如同一头幼兽,毫无章法地亲近着他,却有着奇效。
她是个在关爱中长大的小娘子,以为爱意稀松平常,唾手可得,便毫不吝惜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他分明也不缺关爱,却似久旱逢着甘霖,耐心地回答起她的话,“是我父亲起的,他说‘询十有二变,而道宏广。①’字却并非是师傅起的,我母亲将我推给师傅时给我取字子晏,要我余生天清日晏,阴云不来……”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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