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二日楚姜起身时,只看见阿聂在屋中忙碌。
昨夜方晏是何时离开的,自己又是如何睡着的,现下想起来只有一点模糊的影迹。
阿聂听到动静看向床帐处,看到小娘子手撑着锦绡帐子,微微歪着头向屋中四处张望着,尽显少女娇态,含笑道:“女郎可是忘记了?昨夜老奴煎好药回来时,女郎都已经困倦得趴在案上睡着了,那药也只半睡半醒地喝了几口。”
经她提醒,昨夜记忆又回来了些。
她与方晏胡天胡地地说着话,又哭了一场,竟是不觉间睡了过去,又见到阿聂面色欣慰地走过来,“昨夜方郎君走时,与老奴说往后他若再来,便不是藏头露尾了,女郎,这般才好,总要……总该要有个正经身份才好。”
楚姜被她戏谑的眼神看着,面上微红,梳洗时胡乱扯了几句话应付她。
等她来给皇后请安时,在殿外见着了刘钿的几位侍女,想起之前与刘钿的不愉快,她不免有些担心,等进到殿中,就看见刘钿在陪着皇后用膳,忙曲身行礼。
皇后见她来笑道:“听阿聂说你昨夜看书看得晚,便不曾叫人去催你,阿钿却比你来得早些。”
刘钿低头饮着羹汤,未曾言语。
她便顺着皇后的招呼坐去了她另一侧,赧颜道:“是明璋懒惰。”
皇后轻笑,“我似你们这样的年纪时,也是恨不得日上三竿才起,那时候做太子妃……”
她顿了顿,眉宇间有些追忆之色,“那时候真是好年纪,虽知道些愁,又觉得青春光景,出了再大的事也落不到我的头上,只记着胡闹玩耍了。”
刘钿抬头,视线掠过楚姜时刻意避了避,只冲着皇后撒娇道:“母后这样说,阿钿倒是有些不信,人人都称赞母后最是沉静贤淑,哪里会有胡闹的时候?”
皇后扬眉,“说出来也不怕惹你们笑话,那时候中宫娘娘慈爱,总亲手做糕点给我们吃,我与你父皇有一日夜里饿了,偏偏馋中宫娘娘做的,夜半悄悄跑出东宫往未央宫中的小厨房去,只看见几块面团子,我与陛下动了玩心,夜里在那小厨房里动起火来,可怜我二人谁也未曾经手庖厨之事,将那小厨房给点着了……”
她尚未说完,殿中已是一片欢快,林姑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感叹道:“那时老奴就在厨外候着,一见里头亮了起来便冲进去,便瞧见娘娘与陛下手上脸上全是粉印子,还来不及擦呢,未央宫的宫人们都匆匆赶了过来,陛下急忙将娘娘往身后藏,一点儿也不许别人瞧见娘娘的狼狈模样。”
楚姜与刘钿俱是笑得不住拊掌,皇后面颊绯红,嗔了眼林姑姑,“这样琐碎的事偏你还记得。”
说罢自己却又笑了出声,放下筷子感慨道:“青春好年岁,实在不应当辜负了去,我瞧着阿钿与明璋如今都很好,你们爱同杨七与左八一道玩也是好事,他们两个是纨绔了些,却玩得潇洒。”
楚姜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便将话头转到了这儿,只是仔细听着。
刘钿却别有所思,她自明白她母妃的心思后,便知道刘峤陷害东宫是不争的事实,故此对皇后怀有深深的愧疚之情,却也因为亲缘血脉,害怕刘峤早早去了封地以后兄妹再难相见,两种情感在她心中交织,简直要令她发狂了。
故而今早广阳宫的宫人去请她来用早膳之时,她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又怀着一丝解脱,却不想只是听见了皇后与天子少年夫妻的情意,她忽然为她母妃的想法感到困惑,皇后与天子如此恩爱,为何她母妃不能好好地做她的昭仪娘娘,安心等到她二哥过了三十岁之后,随着她二哥一起去封地,做个无人规束的太妃呢?
忽而她的手被碰了碰,“阿钿,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她忙回神看向皇后,羞赧道:“我方才看见桌上的糕点,想起了五福饼来,不觉入了神,母后恕罪。”
皇后也不怪罪,“这宫里头,就你最嘴馋,回回自己出宫去买,还为了个饼子跟明璋置气,说出去哪有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
楚姜被点到,笑道:“是明璋不懂事说话惹着了殿下,殿下并未对我使脾气。”
刘钿才对她放了一回狠话,在皇后面前却不得不好好与她相处,便也笑道:“是我小性子了,明璋大度不怪罪我,我却知道错了。”
皇后见她们和好,倒是欢喜,又见刘钿挽了她胳膊问道:“母后先前与我说什么?”
她遂道:“我说你父皇为你二哥定下的王妃,冯娘子,还不曾进宫来过,我与陛下都想见见她,也叫你母妃看看,正好这时节御苑风光最佳,顺道将这回参选的小娘子们都请进御苑游玩一回,我念着她们有些不远千里从京外赴往长安,不能叫她们白跑了一趟,进宫来我一一见见,等她们回去了,也跟小姐妹们有些说辞,再来也是瞧瞧有没有好的,虽配不上梁王,可你赵家那些表兄们好些个还不曾定了婚,你外祖母急得求了我好几回,这次正好看看,若得成几桩姻缘,也是善事。”
刘钿跟着点头,“母妃思虑得极是,我也想见新嫂子呢!”
“你若有心便好,等她们进宫了,你该管着弟妹们不许去御苑里玩闹,免得吓着她们,方才也同明璋说了,叫她伴着那些小娘子们说说话……”
话至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楚姜道:“太子身边那个虞女史,陛下夸她是个妥帖的,让她也来帮衬一二。”
楚姜点头,心想皇后终究手段不凡,将那些小娘子请进宫来,理由又这般仁爱,不仅能得到好名声,等到那些小娘子进了宫,被皇后称赞了几句,许了几桩婚事出去,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厢说着话,不觉间一上午便过去了,皇后交代完了,又叫楚姜替她送刘钿。
二人缄默着行至宫门,刘钿才出声道:“你不必送了。”
楚姜心情复杂,“殿下慢走。”
不妨林姑姑追了出来,“九娘、殿下留步,娘娘给太子殿下新做了一身道袍,今日广阳宫中事多,腾不出人手来,想请殿下与九娘送一趟。”
二人如何看不出来皇后是在设法令她们和好,然而两人心中都含着别扭,这段友情又说不上亲近,两人却欢喜冤家般相处了十几年。
刘钿嘱咐宫娥拿好衣裳,推说道:“我去便是了。”
林姑姑便又道:“娘娘还请九娘将太子殿下抄的□□经带回来,哪里需要殿下您在几宫之间来往奔忙,九娘回来时顺手带回来就是。”
这下两人才是没了二话,一前一后地往东宫去了。
宫道宽阔,刘钿余光看见楚姜的身影落在后面,脱口道:“你若不愿与我一道走,便在这里候着我回来,等我从三哥那里拿了经书交给你就是。”
说完她便拧了眉,觉得自己先前放了狠话,这会儿这样说,倒显得自己多想与她一道走一样。
楚姜也有些愕然,稍加快了步伐,“是我以为殿下不愿与我一道走。”
刘钿又是一阵无言,半晌忽道:“楚明璋,你也不必觉得委屈,我三哥是做错了事,可那自有父皇跟母后管教,轮不上你,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你父亲现在还关在东宫里呢,你家里还有个大肚子的继母,有个蹭吃蹭喝的穷姨母,还……还有个傻妹妹,说出去,你家这摊子事才是好笑。”
这几句话,让楚姜瞬间以为是从前的刘钿回来了,她顿觉头疼,想的是自己往常盼着她不理自己,可她真不理了,自己却愧疚了。
眼下她这番话颇有些虚张声势,毕竟楚府的安宁,已是长安难得了,楚姜便含笑道:“殿下,我家衿娘不傻,我继母有孕也是喜事,我家十一姨来做客,我求之不得,怎么到了殿下口中,竟成了笑话?”
刘钿不自然地望了她一眼,“你就逞强吧!”
“我何时逞强了?殿下……”
宫娥们看这二人相处又回到从前那般,都松了口气。
二人一路斗着嘴,刚越过一道石桥,便见前方御林军列队而,便都放缓了步子。
桥下危波横俯,菏泽生香,一朵莲花擦了楚姜的裙子,她伸手点了点那花瓣,忽听耳边女声惊疑:“戚三?”
戚三?
是她认识的那个戚三?她疑惑地看向刘钿,她也认得戚三,还是……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视线中,哪里是戚三那未长成的小孩模样!
刘钿却向前多走了几步,拉着身侧侍女问道:“我没有看错吧!是不是那个拦我马车的戚三?”
侍女望去,见到那道灰青色的身影随着御林军进了一道宫门,有些不确定,“殿下,婢子未曾看清。”
楚姜便看见刘钿皱了眉,似是在思索什么,良久才甩甩脑袋道:“难道是他在二哥府中待不下去了,要投身御林军吗?算了,回头我找窦将军问问。”
她猜测到这又是一个被方晏所蒙骗的,不过想着至多几日方晏的身份就要大白于天下,此事自己也不必多解释些什么,便如常上前道:“殿下是见着了谁?”
刘钿哼了一声,“要你管?”
“我只是好奇罢了,殿下若不愿说便罢了。”
“你好奇我就得告诉你……”
第132章 草民陈询
这并非是方晏第一次窥见深宫之境,却是第一次来到紫宸殿,窦将军领他上了玉墀,落在殿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华丽的宫殿与他记忆中的齐朝皇宫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样的画栋飞甍,丹楹刻桷,皆是穷工极巧。
似乎也有些不同,只是他细想不分明,幼年时他满门俱不为齐王所喜,进宫也不过年节朝拜,只觉得那整座皇城窦充斥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似乎走过每一道宫道,都能听见宫娥凄厉的惨叫。
他站在紫宸殿前,忽而心中躁郁,这座宫城,与那座宫城,究竟有什么分别?
窦将军走出殿来,笑着引他上前,“戚君,请。”
他微微颔首跟着进去,入到殿中,只见天子身着苍色道袍,正站在雕红漆戏婴屏前,背对着他们,手上拿着一张绢帛,上面是连弩图。
他随着窦将军下拜,“草民拜见陛下。”
天子这才转身,却看他俯首,和颜道:“戚君请起,王河,赐座。”
方晏拜谢过后才起身,抬眼看向天子,正见他也望着自己,目色深沉,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不过只是一眼,他在殿前所发出的那个疑问,瞬间便有了答案,起码两座宫城的主人是不一样的。他见到天子面有疲色,却目清神正,毫无酒色侵蚀之貌,其案上奏呈堆叠,隐见些许批阅痕迹。又观殿中高悬一处军情图,正是北境之况。
天子见他竟如此大胆,竟毫不遮掩地对着那张军情图看了起来,笑道:“戚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他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草民不敢,只是在思量草民那张连□□,是否献对了地方。”
窦将军心中一惊,呼道:“戚君,慎言!”
天子却摆摆手,“缘何这弓/弩图就成了你献上的?难道不是杨戎在淮左得到?”
方晏道:“正是草民令一装疯乞子送给杨大将军。”
满殿俱惊,王内官正吩咐人抬着两张锦席,都有些不知如何安置,好在天子神色如常,叫他与窦将军都坐下回话。
“有此图,为何不直接递到朕面前来。”天子问。
方晏颔首道:“回陛下,其因有二,一则,草民乃江南人士,适时未敢远故土,且德薄能鲜,便只想通过杨大将军叫此连弩图现世。二则,草民之父,视杨大将军为一生敌手,这连弩图乃先父所制,先父去时弩已造成,只是毁于人手,遗憾未曾用于战场上,草民斗胆,料先父悔恨者,必有不曾以此连弩与杨大将军交手,便将此连弩图送于杨大将军,欲观其是否能制出弓/弩。而今看来,先父一手制图,一手造出弓/弩,而杨大将军及满朝文武,俱有不识,这一场,是先父胜了。”
天子眉宇间升上了些好奇,自他气度间已知不凡,又听他这语气,似乎还是南齐哪位大将的后人,将连□□扔到一旁,问道:“尔父何人?”
其余人都默默伸长了耳朵,实在好奇。
“南齐三军统帅,陈烁。”
殿中霎时静寂,只余香炉中香灰坍落的细声。
天子目光移向他面庞,心道果然,这与陈粲的长子,颇有几分相像,却问道:“朕闻南阳王满门,早已葬身江河,尔从何而来?”
“先父旧部中尚有忠勇,以其弟子相易,又暗自抚养草民至今,南齐败亡之后,才令草民现世人间。”
天子忽而一笑,“尔父冤屈,天下尽知,尔为人子,又已成人,前有几年何不现身报仇?”
“先母遗命,万勿有复仇之念,只顾余生苟且,延留血脉。而草民性怯懦,未敢有大举,隐匿山野十数载,见天下泰平,感吾父之愿不过百姓安乐,念旧南齐百姓乃今大周子民,今有胡族频频扰边,必损碍百姓,故令此连弩图现世,望驱胡族千里之外,今见殿前军情图,便知献图不枉。”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窦将军都心生感慨,可天子却凝眉道:“你若为陈烁之子,乃不恨齐王?”
方晏微微抬头,面有揪然,“若说不恨,神明难恕,却感南北之坚固,若齐王活命可叫南人安心,草民亦不愿以此图作挟,前仇旧恨,尽可作烟云。”
天子深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信是疑,良久才沉吟道:“也罢,若你有心,朕也不该夺你之志,只是你献图有功,朕也不是昏庸之主,该记你一功,念你隐世多年之苦,又是南齐宗室,实不该令你沦作庶人。”
说罢又叫王内官近前,“陈王孙与齐王终也叔侄一场,算来多年未见,既然陈王孙愿意化解仇恨,也该请齐王进宫,令他叔侄二人相见一场,你派人去请来,便说有其故人前来。”
即叫他王孙,便是认可他这身份了。
方晏虽不明天子此举深意,却正中了他下怀,顿首拜谢,“草民叩谢陛下恩典。”
天子抬手,温声问道:“如此你便不叫戚三了?”
“是,草民单字一个询,字子晏。”
“陈询,好名字。”天子赞叹,“你父英勇,你也不落,虽口称怯懦,却实有兼怀仁爱之德。”
方晏,不,该是陈询了,他躬身谢道:“陛下谬赞,草民若得见叔父,亦了却此生一愿。草民闻说叔父自来长安,便抛尽陋习,尽改前非,若先父得见,必然欣慰。”
天子也笑,“极是。”
闲叙一番之后,才问起那连□□来,陈询将制法说得详细,天子也极为满意,至晌午时甚至留他与窦将军用了膳,又才叫窦将军领他至偏殿休息。
待只剩下窦将军与陈询时,他便感慨道:“陈君竟是……竟是这般身份,也不早早与我说了,若是陛下眼前,说错了什么话,什么献图的功劳可都不顶用。”
陈询看出了他面上余惊,听他转变了称呼,拱手笑道:“是小民之过,然则秘事颇大,不好胡说于人,将军见谅。”
窦将军轻叹,在心头好好消化了一番才拍拍他的肩,“南阳王威名,我朝俱有闻,亦感其冤情,陈君能如此不计前嫌,实在大义,不过陛下向来宽仁,等到连弩制成,必然少不了陈君一份大功。”
他赧颜一笑,窦将军也体谅他初次进宫,想到他往后少不了与权贵往来,与他说了不少长安轶闻。
又过一个时辰,才刚说到左太傅的长子,便听殿中有通传声,窦将军忙止住话音,陈询却低声问道:“左太傅长子,可是娶了楚太傅长女?”
窦将军是个健谈的,想着殿中还未来召见,再谈谈也无妨,应道:“正是,他那长子啊,大好的前途不要,惯爱游山玩水,可怜楚元娘,那可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看着长大的,也要随他在外磋磨,可怜。”
陈询目光微闪,“楚太傅家,不是还有个女儿?”
“还有两个呢,一个九娘,长安是没人敢招惹她的,有那么个父亲,那么个舅舅,幼年与公主吵架陛下都是只罚公主的,小的那个倒是听得少。”
“如此说来,这楚九娘也是千宠万爱的人物,想必求娶之人必然趋之若鹜。”
窦将军笑道:“世家儿郎,只要想往上头走,谁不想娶这么个夫人?我两个月前还替我家侄儿问过一声呢,奈何楚太傅不肯应呐,我那侄儿身高八尺,风流俊逸,小时候进宫来玩时,还跟楚九娘拉手看过花灯呢!要是成了,说出去也是青梅竹马好姻缘!”
陈询看他说得挺美的,默默记了一笔,看灯,记住了。
此时忽有一个小内监进来,说是齐王已至。
陈询本以为自己会情绪翻涌,却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点波澜,他甚至觉得哪怕见到齐王脸上的惊恐害怕,那给他带来的快意,还比不上他拿这看灯一事去质问楚姜来得有意思,能见她烦恼,听她辩解……
窦将军看他神凝,拍拍他的肩,“陈君,可是不愿见?”
他微微摇头,含笑道:“非也,不过近乡情怯,血缘所引,一时激动。”
随即便随着那内监来到殿中,看到一个肥硕的身影背对着他跪坐,正在谄媚地向天子问道:“不知是哪位故人,竟能劳动陛下您亲自接待?”
他只觉可笑,端正了面色向前。
齐王听到脚步声,向后看来,正见他拜倒在地,“草民陈询,拜见陛下。”
齐王听到“陈询”二字顿时便大惊失色,一身肥肉随着他一块儿轰然倒地,一边几个小内侍看得“嘶”了一声,不知是心疼地板还是心疼齐王。
他浑浊的眼中浮现起莫大的恐惧,在陈询抬头之时,他竟是害怕得不敢看他,急忙用宽大的袖子挡在眼前,形态猥琐慌张,丑态百出。
天子坐在案前,似乎极为心悦,“齐王这是怎么了?你叔侄二人多年未见,何至于遮掩面目。”
陈询亦笑着上前几步,“叔父,您怎看也不看一眼侄儿?”
齐王又惊又怕,浑身颤抖,陈询他怎么会被天子接见?天子他……是不是要让他取代自己,虞八夫人来信说他劫了她的钱财,还害了虞氏,他来复仇了,他使了什么诡计,让天子叫他王孙……
可惜多年来的酒色与残虐,令他完全丧失了深思的能力,他听到天子的笑声,竟是慌得伏在地上,连连讨饶道:“陛下,陛下,臣当初杀了陈粲,就是为了能够早日归顺大周啊,陛下,陈询他,此子非善也,陛下……”
陈询听得满脸惋惜,“陛下,想必叔父仍是对草民不喜,连这等胡话都说出来了。”
陈粲骤然转身指着他,“你竟悖逆祖宗,叫你父亲赴死,叫你去死,是为了告罪先祖,你却……”
陈询向前一步,殿门口打进来一道光,将他面容呈现在齐王眼前。
齐王哑然失声,脸上又是一阵恐惧,那是陈烁的脸,陈烁来索命了,他慌张地向后退去,“逆臣贼子,逆臣,朕叫你死你还敢不死……”
说着又似神智尽失一般,爬到天子脚下道:“陛下,陛下,帮我杀了陈烁,杀了他,有他在,您就永远收服不了齐朝,朕要杀他,他妄图夺朕的皇位,杀他……”
王内官见天子皱眉,低声回禀道:“陛下,去请齐王时,其长子说齐王自年初起,便已有癫狂之状……”
第133章 宫道上
陈询又上前一步,面容惋惜,在齐王癫狂的叫喊声中,他清越沉静的话音显得无比端贵,“陛下,令叔父至此,实为草民罪过。”
天子被齐王凑近,尚能闻见其身上浓厚的香粉味,心头嫌恶,脚下微动,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齐王拉开。
齐王口中仍有胡言,一时骂南阳王,一时又骂虞剑卿,一会儿称臣,一会儿称朕,形容之癫狂,全似丢了神智一般。
陈询又向他走近一步,微笑着伸手欲搀他一把,“叔父,您还认不认得侄儿?”
齐王登时又是满目惊恐,嘴里的胡话也越发没有逻辑,甚至言语中还对天子有所不敬。
天子倒也不怪,看陈询遗憾地伸回手,也轻叹一声,“罢了,王河,将齐王送回去吧,也遣两个太医去齐王府邸,叫齐王好生养养。”
陈询便微微躬身,目送着内监们将齐王扶出宫殿,忽闻天子问道:“陈王孙多年来,何以为生?”
陈询从容道:“抚养草民的先父旧部中,有几位匠人,草民跟在他们身边,做些木匠活,又跟随他们习得些武艺,闲时在山中打猎,日子已是富裕。”
天子点头,“难怪能熟知这□□图制法了,你既有一身本领,也不好予你些虚职,便先在御林军中留上些时日,等朕得了闲,好好思量思量。”
陈询顿时便感激涕零道:“草民惶恐,献图不过为全先父遗志,实不敢居功,草民在江南,尚有屋舍几间,抚养草民的几位叔伯,业已年老,草民只待□□制成,便将返还故土,侍奉他们晚年,万不可留于长安。”
天子沉眉,“他等养你一场,若见你功成名就岂不更为欢喜?何不皆请来长安,你即全了功名,也不辜负恩情,何况……”
他淡笑起来,拖长了话音,“何况如今齐王智迷神昏,若有个好歹,恐也担不起安抚南人的重任。”
他说完,便静等着陈询的反应,见他目中有喜色昭然,却还不住地推辞,便长叹道:“陈王孙,朕,也是可惜你这个人才啊!”
窦将军立刻会意,心想天子都说出了齐王担不起重任这样的话,显然是有意要许给陈询个什么爵位的,方才观他面色,分明欣喜,却还要摆几分样子,心头暗笑几声,哪里有人能抗拒这般美事呢?便十分殷勤地劝了几句,陈询这才是十分艰难地应了下来。
待日头偏西,天子立于窗前,看着他与窦将军远去,含笑吟道:“王孙何许见故人,不说仇怨理相思。有趣,这个陈询,瞧着比齐王好用些。”
王内官貌作不解,“这陈王孙似乎颇会钻营,方才陛下只说齐王担不起大任,他便欣喜异常。”
天子回身,“满朝文武谁不会钻营?陈粲那厮活命,倒连累朕跟着挨骂,听说他往常不知戕害多少人命,喜怒皆要杀人,南齐宫中的宫人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纪岁数小,那又是谁人儿女?今天来了这个陈询,又是南阳王后代,他这献图的功劳只需夸上几声,想来除了朝中有几张嘴不满,满天下,也无人能说出个不妥。”
王内官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
“回头叫皇后瞧瞧哪家女儿合适,赠他个一妻一妾,你再叫人去查查,他在江南……”
却说楚姜与刘钿,正要从东宫里回来。
刘钿瞧着虞少岚与楚姜依依不舍地在门口说话,不免酸了几句,“你要是舍不得你这个姐姐,叫你三哥娶了回去不是正好,我看三郎一表人才,她去做个妾也不委屈了。”
虞少岚十分难堪,楚姜也有些不高兴,轻声与她道了别才跟上刘钿,也冷冷回道:“少岚姐姐难得与我相见,我们说几句话而已,倒是惹了殿下不喜,下回我记着了,要跟谁说话之前都先求过殿下您的许可,否则又该听殿下那些刻薄话了。”
“本公主在宫里,愿意怎么刻薄便怎么刻薄,倒是你,个个都亲得跟你亲姐姐似的。”刘钿撇嘴,“本公主本听说她是个女中豪杰,还带过什么娘子军,后头一看,净会跟在三哥屁股后面跑,什么女中豪杰,我看是心机深沉才对,我三哥的太子妃,就算不是赢姐姐,也轮不着她这样的败将之后。”
楚姜听得越发不是滋味,“殿下,您若心头不悦,何苦拉这么多人下水,我长姐与太子殿下高山流水,乃为知音,少岚姐姐命途多舛,初入东宫时也是逼不得已,后来感于东宫仁慈,甘愿一心侍奉东宫,到了您口中,怎么都只剩下那点男女间的事了?”
她越说越气,索性甩了袖子,从一旁侍女手中将经书抱了过来,侯在路边道:“我知晓殿下并无坏心,却不敢再惹殿下不悦了,这经书我自行奉回娘娘身边,便不必劳烦殿下多走一趟了。”
刘钿本就是嘴上不饶人,见她如此自己还觉得委屈呢,也恨恨甩了甩袖子,放狠话道:“楚明璋,我二哥的事,我还没原谅你呢!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公主说话!”
楚姜低头,抱着经书一言不发。
她心头也火气大起来,对着她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走了。
楚姜目送她远去,独自一人回去也乐得清净,顺着宫墙慢慢散着步子。
行至一处林苑,碰巧遇见几个广阳宫里的小宫娥在采花,榴花照眼,锦葵将发,一树合欢下,两个宫娥对坐着编了几个花篮,里头是一篮的荷香。
她笑着过去,“青瑜,采这么多花是要做什么?”
被叫到的宫娥这才发现了她,欢喜地举起手里的一捧锦葵道:“娘娘说想看花呢。”
在编花篮那两个却反驳道:“青瑜姐姐说错了,娘娘是说叫我们采些花回去,她先看看,好定下后日送哪些花给进宫来的小娘子。”
楚姜看着树底下两个小宫娥各自顶了一朵荷叶在头上,权作遮阳,大觉有趣,那两个倒也活泼,看她独身一人,拉着她一并坐下,“怎么只有九娘一个,八殿下呢?”
楚姜捻了只莲蓬玩,笑道:“我说话鲁莽,惹着殿下了,她不爱带我玩。”
小宫娥不知回些什么,便将花篮递给她瞧,得意道:“这里头就该只放水里的花,偏偏青瑜姐姐说单调,九娘您且评评,在里头加上几朵旁的,是不是俗了去?”
她便顺着点点头,“是该这样,不过青瑜也不曾说错,我看你这里编了好几个花篮,不如留一个添些旁的花进去,回去娘娘若是喜欢也说不定。”
这小宫娥思索片刻便也认同下来,那叫青瑜的宫娥一看日头,便招呼宫娥们收拾着回身,楚姜便也帮着抱了几捧花,跟她们说笑着一道往广阳宫去。
而行走不过一刻,却在宫道上遇见了楚晔与陆十一。
楚晔见妹妹捧了花,将手中的经卷递给陆十一,上前摘了朵榴花插在她发间,戏谑道:“我瞧你倒是乐不思蜀了。”
楚姜面上一赧,将花递给宫娥们,让她们先行回去,才嗔笑道:“三哥惯会胡闹,这花是娘娘要的呢!”说罢又才对陆十一一礼,只见他眉宇间有几许疲顿,联想起如今顾氏的情形,也并不诧异了。
陆十一温和一笑,“九娘多礼,我便不打搅你们说话了。”
楚晔便道:“便请幼琰先行,我随后便来。”
他便又向楚姜点点头才离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楚姜道:“陛下如今虽是夺了那些舞弊士子的名额,倒是一直未曾定夺陆学士与顾少傅的罪名,想必陆司直定也心头焦灼。”
楚晔轻叹,“毕竟是东宫属官,陛下心头必有斟酌,幼琰虽深得殿下信重,却从未在殿下面前表露丝毫,实在难得。”
她倒是不曾想到陆十一人品如此实诚,又听兄长道:“你在宫中多日,却也不曾见到父亲,太学试这案子一日不定夺,父亲与左叔父便要留在东宫多一日,然而倘若定了,怕是顾学士与陆少傅不能全身而退,与东宫而言,还是损伤。”
楚姜摇头,提步往回走,楚晔便也送她回去,“三哥,这也未必,倘若梁王就藩,对东宫官员的所有责难处罚,都不算什么了。况且权力之中,无有清白人,你我惋惜者,恐也曾罪过滔天。”
楚晔沉吟道:“不过感慨而已。”
兄妹二人顺着狭长的宫道,一路闲话,直至身影渐隐。
次日夜间,如水月色侵入长安,盈落都人满怀。
鼓舞笙箫,惊动月华,歌楼里玉箸金杯轻掷,欢声漫天。
热闹里阁楼,竟也有一处静寂。
陆十一独立窗前,片片窗棂上的莺燕与公子,随着月色一道铺陈在他眼前,他深觉有趣,指点那片窗上酒醉的公子,该配那片窗上弹琴的淑女。
忽而门窗翕动,有脚步声在阁中响起,“陆司直在烟花风尘里,竟只顾着瞧热闹,稀奇。”
他含笑回身,看到来人,躬身行礼,“下臣拜见梁王殿下。”
第134章 御苑赏花
至五月二十五日,御苑中百花竞放,碧琅玕亭间,满是罗衣锦绣。
葳蕤草木中,拂落绛英,裙袂过处,蝶闹蜂喧。
皇后携着定下的梁王妃冯采月,正落在一丛虞美人前,奇道:“昨日这一圃虞美人还少些样子,今日竟开得这样好了。”
冯采月是个明艳的小娘子,肤色白净细腻,笑起来时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瞧着颇有些精明,一等她开口,果真如此,“这莫不是玉英喜见远来客,故向熏风一夜开?①”
众人都朝她望去,便见她纤指朝向苑中诸女,声气温柔,“小女听闻有数位娘子不远千里而来,这圃虞美人占了天家灵秀,哪里又是不识趣的呢?必然是不愿误了娘子们赏花的乐趣,紧赶慢赶地,定要在今日争艳。”
她说得轻快,皇后听得也欢喜,笑了几声才赞叹道:“冯舍人文采惊世,生了个女儿也果然不俗,这回可真是便宜我们梁王了。”
冯采月顿时便面上飞红,“娘娘谬赞。”
皇后见她少女情态,与身后的谢昭仪戏笑道:“瞧瞧,这说到梁王,先前的灵巧倒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谢昭仪虽对冯采月不算极为满意,却想冯舍人已是刘峤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了,如此想来,他的女儿也还说得过去,便顺着皇后的话也说笑了几声。
楚姜与虞少岚皆陪同在这队伍后面,还远远被宫娥们给隔开了,此时只能听到前头在笑,楚姜向前看了看,大约猜到了是在夸奖冯采月,便不再多顾那处,轻轻拽着虞少岚的袖子,又落后了些。
忽听身边人问道:“九娘,你在内宫中,可有见过那位陈王孙?”
楚姜并不惊奇她会好奇陈询,那日晚间天子便向外下了诏令,嘉赏陈询的大义之举,顺道渲染了一番他的身世,这几日宫人们口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这陈王孙,还编排起他的故事来,其中波澜比起程婴救孤来也不逞多让。
她便点头道:“我随娘娘去章台赏月的时候远远见过,他应当是被分在了那处值守,少岚姐姐问他做什么?”
“我父亲与南阳王是至交好友,我族中曾发生过一些事,我怀疑与他有关。”
楚姜眉心一跳,斟酌道:“姐姐若是心中怀疑,是该要见他问个分明的。”
虞少岚道:“我听闻陛下欲为他择挑妻室,今日好些未婚郎君都进宫了,他应当也会来,你见过他,稍后若是他也来了,你为我指点指点。”
楚姜虽不知陈询会不会来,但十分明白,即便虞少岚见到了他,他也不会说实情的,不仅是他自己少些麻烦,也避免了将虞少岚拉进那滩浑水中去,可见到虞少岚目中的期待,还是点了点头。
前方皇后等人已经走进了一处水榭中,虞少岚忙拉着她跟了进去,二人初初站定,就听见谢昭仪在夸楚姜,“今日我看着,这没多小娘子,唯独一个九娘最打眼,不愧是在娘娘跟前长过见识的,衬得旁的,倒是一下子都俗了下去。”
虽说这回进宫的小娘子父亲的官职都不算高,可这并不代表她们的家族就都低了去,此时一听这话,心中自然不好受,尤其是见到她姗姗来迟,心头一有了成见,她的这举动就成了轻慢,便见有几个小娘子,面色已经开始沉了下去。
皇后却仿佛十分受用般,招手叫楚姜近前来,一面道:“旁的本宫都要谦虚了去,唯独明璋,本宫可是一句也舍不得说她不好,谢昭仪这句话,本宫便要当真了。”
谢昭仪一梗,不料她接得这样坦然,余光觑了眼阁中众位娘子,见她们都压了压情绪,又要出声。
却只听楚姜笑道:“谢娘娘惯来便喜欢夸小女,若是往日,九娘脸皮厚也就受了,可今日这昭昭人前,谁好谁坏都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这倒叫九娘想起了些流言来,说是娘子们面相不好那般恶毒的话,那时候九娘还想呢,散播这谣言的人心肠是有多么歹毒,倘若真有一位小娘子不幸应了那谣言,岂不是毁了她一生。
更兼流言还不曾指名道姓,这要是往大了去,莫不是这苑中的娘子都要被毁了去?万幸有今日,九娘一见娘子们便知那些流言是假,乃甚还见着许多位叫九娘自惭形愧的,还想着该求娘娘为娘子们正名呢,昭仪娘娘您却忽然来了这一句夸赞,知道的,是您喜爱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传出去了那些狠毒的流言,因此才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与百花争艳?”
谢昭仪早知她口齿伶俐,却不防她瞬间便点出了她心思,心头稍滞,又见她摇头道:“可九娘也是明白事理的,如今娘子们最为流言而苦恼,再看到连九娘这般姿容都能自夸比过她们了,必然更为愁闷,娘娘您夸我,大可以私下里与九娘悄悄说就是,那时候我暗喜几天,谁也不妨碍,偏偏这百花丛中,硬要拉我这只傻莺儿来比。”
皇后见她撒娇,嗔笑道:“你倒是委屈上了,又说那些诛心的流言做什么,那散播流言的歹人自有天收,跟你有什么干系,还连累诸位娘子又难过一回。”
“九娘正是恨那歹人,真真是恶毒心肝,怕是五脏六腑都是黑的。”
阁中的小娘子们一听楚姜那番话,哪里还气得起来,见她话里话外都是为被流言所害的女子鸣不平,也都忿忿出声。
一位娘子更是斥骂道:“真不知那流言传出去了对那歹人有些什么好处。”
楚姜看了眼神态自若的谢昭仪,轻笑道:“娘子您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好比阴沟里的臭虫,或是想到娘子们能进宫待选藩王妃,心中嫉妒,便散播那等谣言,好叫她那阴暗肮脏的内心有些许满足,殊不知流言是最好攻破的,娘子们似皎皎清月,只需人前一走,多的上门求娶的,那只臭虫呢,只能守在她的阴沟里,整日吃着泔水过日子,回头还要怨,今日的泔水怎还不如昨日的稠了!”
阁中顿时响起来哄笑声,好几位小娘子笑得前仰后合,“这般说来,那臭虫若得知我们被皇后娘娘接见了,岂不是要气得连泔水都吃不下了?”
“倒也未必,或是气急之下,多吃了一桶呢?”
楚姜轻轻伏在皇后怀中,听到这句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向旁边扑腾几下,不慎拽着了谢昭仪的裙子,她便揩着压眼角笑出的泪无辜地向她道:“谢娘娘,九娘不是故意的。”
话里有话。谢昭仪面色平和,只有袖子下方被盖住的双手能看出她此时的屈辱,然而她还要陪着皇后笑,还要对楚姜这句话示以回应。
阁中犹还有几位小娘子妙语连珠,说得众人更是开怀不已。
经了这一回,小娘子们在苑中游玩倒也更为欢快了,皇后一一赐花后,她们便各自拢了几个小姐妹游玩起来,又因知道今日长安有些未婚郎君也进了宫来,行止间又留了些神。
皇后因那一场心头酣畅,倒也不爱走动了,见谢昭仪端坐侍奉,笑着让她带冯采月出去瞧瞧。
未想冯采月见楚姜与虞少岚尚在此处,认为自己离了皇后身边失了礼仪,便推说了一声,不想这拒绝落在本就心头气结的谢昭仪眼中,竟成了她瞧不上自己,不免又暗暗记了一笔。
皇后便也不勉强,问起虞少岚来,“本宫听明璋说,你是会武艺的?”
虞少岚回道:“回娘娘,粗略会些拳法枪法,不过耍花架子罢了。”
“会些花架子也比不会好,本宫瞧你身姿纤弱,可是来长安后水土不服瘦了些?”
皇后问得温柔,令她心头一暖,“并非,少岚自小便瘦弱,不过手脚上的力气并不小。”
皇后失笑,“你一个女儿家,要手脚上的力气做什么?难不成太子还罚你做粗活?若是这般,你可要来广阳宫里告状,本宫为你撑腰。”
虞少岚抬眼笑道:“殿下御下宽仁,并无苛待之处。”
“若是有,你也不许替他瞒着。”
她便应了几声,与阁中人随皇后又说了会儿话,忽听到苑中热闹起来,有个小宫娥跑进来道:“娘娘,郎君们来了。”
皇后含笑道:“来了便来了,仔细盯着他们不许冒犯了娘子们就是,怎还慌慌张张的?”
“打头的是杨七郎君跟左八郎君。”
“这两个魔星怎来了?”皇后微微坐直了身子,“去将他两个给本宫叫进来。”
小宫娥忙匆匆去了,不过片刻杨郗与左八郎便走了进来,穿戴得过分鲜亮,玉冠簪花,锦袍新绣,皇后与楚姜不约而同地发笑。
他二人面上也有些羞意,拜倒行礼时皇后便道:“本宫可不曾请了你们进宫,你们来作甚?”
杨郗挠挠头,“回娘娘,祖母听说您要给郎君们指婚,急得连夜叫人裁了新衣,是央了陛下,陛下允了七郎进宫的。”
“左八,你呢?”
“回娘娘,也是祖母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皇后开怀大笑,“明璋,你将这两个糊涂蛋带出去,盯着他们不许胡闹。”
杨郗便喜道:“娘娘,我祖母说叫我抢个好的,您可有好人选?”
皇后忙别开脸,“速去速去,本宫听不得你这魔星说话。”
左八郎也不甘示弱,刚要说话就被楚姜撵着一并出去了,他一出去便指责道:“九娘,你八哥我哪回有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你,你就这样对我?”
楚姜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只怨八郎你声名在外啊!”
“我呢?祖母可是说了,必先紧着我一个好的,明璋,你快说个好的给我。”
楚姜按着他们坐下,“回头我自去外祖母跟前说去,表兄您与八郎便安心待在这廊子上,瞧着人家旁的郎君是如何与小娘子说话的,可不是你二位那般,要不就是拿虫子吓人,要不就是拿柳条戏弄,若有小娘子愿意与你们好好说话,那才是奇了。”
二人却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得意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原诗为“芙蓉喜见江南客,故向西风一夜开。”出自宋伯仁《维扬万花园》,此处根据情境略作了修改。
第135章 吉士诱之
疏林斜晖,残照临苑,此间热闹终是歇散了几分,皇后遣了宫人将娘子们一一送回,又见楚姜与杨郗二人说得欢实,唤来说道:“本宫心中也藏了两个好的,本是不愿意便宜了你两个,瞧你二人这回老实,本宫便也愿意与两位老夫人说上一声,后头成与不成,皆要瞧你们自个儿了。”
二人立即一脸喜色,连连拜谢。
此情此景,旁人或会以为不过是皇后对小辈的疼爱,殊不知这又是一场世家对皇权示好。
婚姻大事,一国大将的嫡长子,一朝丞相的嫡长孙,来央着皇后赐婚,起码周朝立朝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楚姜心中不过略想了想,也能明白是那张连弩的敲打,经过陈询的解说她也知道了那张连弩的威力,知其甚至能拆卸成精巧部件,便于携带,一旦上了战场,不过一刻钟便能组为连弩,其弦之坚,能御敌于数百步之外,且有连发数矢的优势。若对上胡族,其最具威力的便是骑兵,而以此弩作战,漫天箭雨袭来,胡塞之外又城楼可避,不可不谓之神器。①
且不说旁的世家有些什么心思,起码从杨氏、左氏两位老夫人向天子请求为家族儿郎赐婚,便已是表态了。
楚姜忽又听皇后对杨郗二人道:“今日宴罢,你两个还要本宫送一场不成?”
左八郎嬉皮笑脸,“不必劳累娘娘,我与七郎去陛下面前谢个恩就自个儿乖乖滚了。”
皇后眉开眼笑,笑骂一声才离去了。
楚姜与虞少岚忙也跟上,皇后却体贴她们今日玩得不痛快,叫她们在这御苑里玩上些时候再回去,这正中了虞少岚心思,才看到诸人离开便有些懊恼道:“还想着今日那陈王孙能来,未想人影也不见一个,我在东宫,他在章台值守,怕是往后也见不着了。”
“少岚姐姐也不必急于一时,他人来了长安,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虞少岚观她如此笃定,奇道:“要是真跑了呢?我听那连弩威力虽不小,可毕竟神器,恐怕难以制成,长安已有了一个齐王,哪里还需得一个陈王孙?”
楚姜神秘一笑,拉着她坐在亭子里,“我说他不会跑,就是不会跑,至于齐王,连装疯的招数都想出来了,又何以为惧。倒是少岚姐姐你,今日娘娘召您来此,是什么目的你莫非瞧不出来?”
虞少岚面上一红,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意,“那时殿下为了叫你筹谋,才谎称是为我求药,却被陛下误会了,传我召见,此次娘娘必也是如此,九娘,我心头有些慌,我不是……不是抱着那样的目的才来长安的。”
她只是想要待在太子身边,却并不想做他的姬妾,这种想法说出来,怕是会叫人耻笑她矫情的。
楚姜不知如何疏解她的愁闷,只是拍拍她的手道:“无论你做什么,必然有你的道理,人生不过数载,唯有快意最难得,少岚姐姐该要抛却那些负担,为自己活一场,我想当初虞大夫人送你离开金陵,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她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良久未言。
正有一宫娥疾步过来,形色匆忙地唤着她,“虞女史竟在这处。”
虞少岚认得是东宫婢子,好奇道:“你怎来了?”
“殿下遣婢子来的,他从紫宸殿里回宫,路上瞧见了娘娘的仪仗,却未见女史,以为女史出了什么事,便叫婢子来瞧瞧,婢子在苑里寻了一圈未见着,可是急坏了。”
虞少岚失笑,“你回去禀告殿下,说我与九娘说会儿话就回去。”
“可是殿下,此刻就在外头等着呢!”
她不由有些惊奇,急忙起身向楚姜告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去。
楚姜看她背影翩然,莞尔一笑,坐下从亭子外拉了一支合欢把玩,轻喃道:“果真是情一字,不由人。”
倏尔檐角轻响,她见着一枚落石掉落,向四周看去,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廊子上,其处无宫人,有着一丛巨大的芭蕉遮掩,瞧着十分隐蔽,她提着裙摆就要过去,亭外宫娥正要跟上,被她挥手叫住。
陈询一身皂衣,昏黄之中实在有些隐蔽难见,他看着楚姜朝自己跑过来,雪青的绫裙拂过青绿,眼中带着欢愉,似一点秋水在瞳。
那样坦白的情意,令他不由向外踏了一步,伸着手欲接她。
可她却落在了廊下,与他隔着一尺,让朱红的漆木与将明还暗的石榴宫灯落在二人之间,她忽歪头问道:“你便是陈王孙?”
他按下笑意,收回手来,配合道:“我是,娘子是谁?”
她稍向前一步,抬头看他,“我是楚姜,字明璋,行九。”
“某姓陈名询,字子晏,家中最长,楚娘子,初次见面,不胜欢色。”
一栏芭蕉牵引风声,催动石榴灯上系着的一缕红绡,陈询抬手拂开,定定望着楚姜。
林栾初见,她一身月白衫裙,孤傲地望着山野,明明体贴,却处处娇贵,又机灵万变,多智近妖,分明是北国来客,又若春风横渡。
楚姜微仰着头,粲然一笑,“陈询,幸会。”
疏影侧落朱栏上,冷翠落芭蕉,她的袖子拂过,叶子便抖了抖,“今日未婚郎君们来这苑里,都是冲着小娘子们来的,陈询,你来做什么?”
他也欺身低头,在芭蕉叶底,话音落在她耳侧,“我来见心上人。”
她侧头,看到他眼瞳明亮,似有火光在其中,生了玩闹的心,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故作恶声恶气,“你这小南蛮,谁人是你心上人,你竟要仗着这张面皮子,引诱我这未经世事的小女子?”
说罢她脚下一滑,跌出了这芭蕉丛的遮掩,陈询立刻将她拉到廊子上来,她却怪笑一声,笑斥道:“小南蛮胆敢拉我的手?”
陈询便也陪着她玩闹,神色卑微地松开她,低下头来,对面这恶娘子那肯放过他,竟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语气轻佻,“瞧你生得这样好,倒是……”
“楚明璋,你在做什……唔……”
二人陡然一惊,忙向人声处看去,竟是杨郗与左八郎,正在拽着刘钿,掩着她的口。
而三人神色,皆是惊诧不已。
楚姜哪知这么隐蔽的地方竟也能被撞见,讪讪收回手来,低骂陈询,“你的耳力不是好得很?怎么有人来了都听不见!”
“我的耳力再好,也听不见百步之外的细碎脚步,九娘,你该向他们解释解释你的轻薄言行。”
他分明就是在得意。楚姜心想。
又看见那三人近前来,头一回失了伶俐,便暗中掐了他一把,“公主认得你是不是?是不是你在外头招蜂引蝶招惹了她,才让她看见你我这么生气!”
陈询不想她竟祸水东引,哑然道:“九娘,我是落魄王孙,你是得势贵女,这场景任谁见了也是你孟浪轻薄我,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不会坐视不理。”
“你还狡辩!”
“我不过搭了她一回车,本以为她早该忘了的。”
刘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看他们还在低声交谈,气道:“戚……陈王孙,你不要怕她!本公主为你撑腰。”
杨郗与左八郎也跟了来,杨郗第一时间便挡在楚姜身前,讨好道:“殿下,明璋她也是不懂事,一时糊涂,您可别声张了,这叫外人知道了,这……”
他目光转到陈询脸上,倒是猛地被惊艳了一回,又警告地看了楚姜一眼,才拍着陈询的肩道:“说出去,陈王孙面上也不好看,对吧!”
陈询被他拍了拍,对刘钿道:“多谢殿下好意,先前是我面上落了只蚊子,楚娘子好心替我拍开,并非她……欺负我。”
楚姜却觉得听着怪,这话怎还有些委屈,越过杨郗看向他,被左八郎一把往后拉了去,他不如杨郗那样严厉,而是带着她低声道:“九娘你……你真是这个!”
刘钿瞧见左八郎竖起的大拇指,本就因陈询的解释生气,这下直接绕过陈询与杨郗,一脚踢上了左八的大腿,“都是你带坏的!”
左八捂着大腿无辜地看向她,“殿下,我怎么了?您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楚姜忙向后靠了一步,躲在杨郗身后,细声细气道:“表兄,我懵懂无知,是……是陈王孙勾引我!”
杨郗错愕,侧头看向陈询,心道果然,这人没了亲族,定是要寻个依托,他这表妹如此得宠,怪不得他要如此,真是贼子淫心!
陈询看他目光逐渐愤怒起来,往旁边移了移,却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陈王孙是吧!献图有功是吧!也不看看……”
刘钿见了又是一怒,上前一把拍开他,“杨郗你做什么!你还敢在本公主面前欺负人!”
没讨到公道的左八郎容不得自己被忽视,一瘸一拐地掺进两人中间,“殿下且说明白了,无缘无故地踢我一脚作甚?便是陛下踢我也是有个因由的,殿下您……”
“为什么踢你,你心中不清楚?那些秦楼楚馆的腌臜地……杨郗你站住,你往哪儿去?”
“我教训那小子我,什么王孙,老子……”
“你在谁面前称老子?我今日把话……”
“殿下您就能随意踢人!我是要定婚的人了,踢坏了怎么办……”
楚姜与陈询隔着争吵得糊涂的三人,对视一眼,不明白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却见他们吵得欢,不约而同地提起脚步,还不等落下,就听到三道错落的话音,“站住!”
楚姜悻悻回身,低头讷讷:“我是被引诱的。”
陈询也惭愧卑微,终于承认道:“是我蓄意勾引。”
看着刘钿眼里,何不是她楚明璋仗势欺人,逼着这可怜的王孙应了下来。
杨郗眼见如此,自是他天真的表妹被引诱了,岂不见那下流坯子自认卑鄙给应了。
无辜的左八郎却谁也不帮,只是捂着他的大腿凄惨地落下泪,“我的新嫁娘啊,为夫无缘英姿,将来上不得高头大马,岂不是辜负你新妆相侯,让你平白被四邻笑话!”
楚姜都嫌他有些吵,上前虚虚扶着他,“八郎,我有良方,必不会叫你瘸了。”
刘钿冷冷看向她,“楚明璋,我可真是不曾料到啊,好的你不学,这些偷鸡摸狗的本事,你比左八还厉害!”
楚姜谦虚地听着她训诫,满脸的羞愧,“殿下可别说八郎呀!免得他又讹上您。这回是我被这陈王孙勾引,我真是羞愧,回家后我便断绝情爱之念,去观里做姑子去。”
“殿下,您听着了?”杨郗怜爱地拉过表妹,心痛道:“她哪里经过这些,怕是见到这陈王孙长得好,被他引诱几句就糊涂了,这都要做姑子了啊!殿下,我祖母最疼的就是她了,她要是做了姑子,杨氏与楚氏都得翻了天去。”
楚姜低着头,吸吸鼻子,“殿下,我知错了。”
陈询在一边实在觉得有趣,奈何面上还要装作可怜,在刘钿看来时更是一脸的愧赧。
刘钿也知道楚姜人品,却不愿相信眼前这俊美郎君竟会如此下作,楚姜却还添油加醋道:“殿下,您难道也被他勾引过吗?”
她立刻急着撇清,“本公主持身清正,哪里会像你这般被轻易引诱。”
可心中却想起来当日他拦自己的车,又想起来他是梁王府的幕僚,装得也是凄惨可怜,现在又成了陈王孙,自己去御林军找他想要问他与刘峤是否有些什么商量,他还避而不见,果真是……
她情绪变化得飞快,瞬间便怒目向他,“果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贼子!”
陈询羞愧得头也不敢抬,“是,殿下教训得对。”
刘钿又看向楚姜,“下回不要再……不要再随便给人拍蚊子了,你是母后教导过的,传出去也有损广阳宫的颜面。”
“殿下的训导我记着了,往后绝不再犯。”
她这才满意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陈询一眼才离去了。
左八郎还没从她那里讨到说法,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殿下,带我去太医署……”
杨郗拉着楚姜离去,离去前又是一句警告,“往后陈王孙该要知道检点,不是谁都能胡乱勾引的。”
我是可以的,楚姜在心头加了一句,被拽走时向后勾了勾手指,口中却问道:“表兄怎回来了?还带着殿下。”
“我跟左八在路上遇见她,她今日躲在这儿看未来的梁王妃,娘娘却是让她看着小殿下们,未曾召她进御苑,她丢了陛下赏她的一只钗子,怕这里清幽不敢独来,又不愿叫宫人们知晓怕闹到娘娘那里去,遂拉着我们……”
陈询望着她袖底柔荑,更觉心头爱慕之重,听着二人交谈声渐渐远去,正欲离开时听到有衣料擦动的声音,辨了辨之后心中有了底,倚在柱子上静静看着人出现。
作者有话说:
①尘仔瞎叨叨:这里的连弩,参考的是曹魏时期的机械发明师马钧改制诸葛连弩,从连发十矢改为连发五十矢。不过后世对诸葛连弩和改制后的弩一直争议很大,认为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从《三国志》描写的一些人物对诸葛连弩的描述来说,其实连弩的威力真的挺可怕,连惯见众多武器的西晋名将刘弘看到诸葛连弩直赞“神弩”就可见一斑。《武备志》也记载过,明人研制出了具有巨大威力诸葛连弩,后来清人在此基础上,改制成弹弩,威力非常符合诸葛连弩的描述,可惜因为热武器的问世,这种弩不被重视,又失传了……好吧,这么大段废话的目的是想说本文毕竟虚构,就搞个大杀器吧,不要去深思它究竟能不能搞成了。
第136章 三夫人坦白
“先生真是骗得本王好惨啊!”
陈询挑眉,看来人负手立在身前,淡淡一笑,“梁王殿下,您这话,陈某实在听不明白。”
“不明白,哈哈哈,先生是要装糊涂?”刘峤发笑,目光却森冷,“难不成你当这天下,尽是傻子不成?”
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手,“起码殿下您,不是。”
他的淡定无疑令刘峤更为恼火,张臂拦住他,“陈询,不过一个楚九娘,竟值得你为了她与本王反目?”
陈询摇头,“殿下,你我之间本就各取所需,今时各得其所,殿下还有什么不满?”
刘峤愤怒地低吼,“各得其所?本王要被赶去那不毛之地,你权势美人在怀,这叫各得其所?陈询,你所行江匪奸商之事,本王早有证据,你那江寨所在,也不是什么世外隐蔽之所,什么天灾人祸……”
他缓缓抬头,满眼的笑意,“殿下尽可试试,看看是您设计毒杀魏王的事情先暴露出来,还是我先被赶出长安。”
刘峤自然忌惮他,被他风轻云淡地样子再次激怒,对着他背影冷冷道:“怎么楚九娘你也不顾?”
“殿下若伤她,陈某……不,是她。”陈询回头,“她心眼小,怕是会叫殿下您,步了魏王的后尘。”
刘峤看他离去,额上青筋迸起,腰间的一块玉佩瞬间便被他捏碎。
六月初,在酷暑中煎熬的长安人听到了天子对于太学试舞弊案的判决,参与舞弊的士子入学名额作废,流放日南郡,期三年。
顾晟与陆诩褫夺官职,遣返回乡,终身不得再入仕。
对顾陆二人的惩处并不算严重,天子也有意留情,甚至有好事百姓怀疑这是因为楚太傅的夫人将要生产了,天子为了叫楚太傅赶上产期,才如此定下来。
可这看在被驱离出京的陆诩眼中,却远不是家族一人被降职这么简单,他出城时那些在高楼上笑看的北方世家,望向他的眼神,便似要上前来撕咬他的肉一般。
前来送行的陆十一看到父亲眉眼忧色,安抚道:“父亲,不要担心。”
陆诩看向年轻的儿子,落下两行泪来,“约儿,这长安群狼环伺,你千万谨慎,万勿如为父这般,落得个想要证明清白也无处可去的地步。”
在陆十一身后,是因怕孙显仍在暗处观伺,戴着斗笠不敢露出面容的陆十九,他红着眼睛哭道:“父亲,皆怨孩儿,若不是我轻信他人,怎会……”
陆十一抬手打断他,“父亲,您且安心回去,顾好族中,长安有我在,十九弟我也会管教好。”
陆约拍拍儿子的肩,“我已求了楚太傅,他会写一封引荐信,送十九郎去徐大儒门下读书,适时你要指派几个刚勇的仆人看着他,不要让他继续任性妄为了,还有顾十一娘,我已将退婚书写好,你挑个日子送去顾三夫人那里,不要耽搁了人家,为父……未能立身作训,却要累得我儿如此,实在枉为人父。”
陆十一看得心中作痛,与弟弟一道劝慰他许久,见衙役催动,许久才分别了。
回程路上路过楚宅,见到热闹盈满门庭,仆妇们在兴高采烈地向外散着鲜果糖点,遂知道是顾媗娥产子了。
陆十九放下车帘,失神低喃,“我在金陵时便写好了贺词,太傅若得子有一副,若得女有一副。”
“十九弟,太傅很喜欢你。”陆十一是个好兄长,从一旁案屉下拿出纸笔来,为他研好了墨,“你写下来,我替你送进去,太傅他,他帮了你我良多,不论如何,也该送上一声祝贺。”
陆十九以为他是在说楚太傅认出他笔迹,助他们调换了试卷的事,却不知道自己这个从来孤高的兄长也能有如此敬佩楚太傅的一日,他连喜欢人家的女儿,都不肯言语讨好低微几句,只会小心翼翼地与楚九娘的兄长们交友。
陆十一却笑着催他,“写吧,等我出来时,为你带一包喜果子。”
他这才动笔,片刻便写好了两纸,“我不知太傅得的是儿是女,便都写了,十一哥,太傅若问起我,他如此忙碌,应当不会问起我……”
“这是十九郎写的?”楚崧拿着一首贺诗,面上带着欢喜,吟了一句,“自今一落人间后,即见新枝压旧枝。①我瞧着是有长进了,这诗灵动了几分。”
陆十一应道:“他得了太傅这句,定要欣然数日了。”
楚崧将诗收起,“他也是赤子心性,等过几年,让他实实在在地自己来考一回。”
说完又看向陆十一,目中带着深意,门外又传来动静,他便只是道:“三郎就将要回府了,你留下来用膳……”
“十九弟还在门外等我,幼琰先告退了,等满月酒那日,幼琰再来贺。”
楚崧知道他今日是送了陆诩离京,想要明白他心境,便也不再多挽留,目送他出了门。
陆十一带了一包喜果出门,正见到楚姜与顾妙娘手上提着几只长命锁,从一道长廊上说笑着过来。
廊前的榴花已经盛放得极为靡艳,遮着两位小娘子的笑靥。
她比之初见时,更要康健了,这是很好的事。陆十一心道。
去年似乎也是这时节,石榴半吐,他坐在书房中,从湘妃竹掩着的轩窗,不停传进来女子笑声。
十九郎笑话他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
他却故意撞落了幼弟的书册,回望那一眼,见到秾艳一枝。
顾妙娘看见了他,撞了撞身侧的楚姜,“是十一郎。”
楚姜抬眼过去,正见他温润一笑,便也笑着遥遥点了点头,见他转身离去,“陆司直应是来寻我兄长,不过他们两个都不在,想必失望得很。”
顾妙娘瘪瘪嘴,“失望才好,偏我失望怎么行?他将十九郎藏起来,我几次去他门上,都说没有十九郎的踪迹,害得他家门房都以为我对十九郎情根深种,那小屁孩,我对他情根深种?要不是因为我十三妹妹有遗言交代,我……我早就,早就回金陵了。”
楚姜听她几次提到了顾十三娘的遗言,却连顾媗娥也不知道那遗言说了些什么,她只深藏在心,谁也不肯告诉,只说那是十三娘要说给陆十九一个人听的。
却见她情绪收得也快,举着长命锁欢快地说:“不必说那小子了,先将这些个锁带去给我小甥儿。”
楚姜很为她身上这股活泼所动,随她说笑着去到顾媗娥院中,看见顾三夫人站在廊前与青骊说话。
顾妙娘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句,“怕不是为着我四哥来的,姐姐刚刚生产,又听她胡言乱语,定然月子也坐不好。”
楚姜明白她的心情,却知道顾三夫人毕竟是娘家人,当初一并来了长安,后来顾媗娥对顾府也从不曾少了礼节,可也说不上热络,如今顾媗娥产子她若不来说出去也不像话,也担心如顾妙娘所说,她真是为了顾晟求情而来。
二人走近时,三夫人已经看见了她们,等她们见了礼便拿过她们手上的几只长命锁看了看,赞道:“这几只打得倒是好,跟我们南边匠人的手艺颇有不同。”
顾妙娘在她眼皮底下可不敢表露不满,笑着说了是在哪家铺子打的。
三夫人点点头,也不曾多说些什么,叫她们且进去,又交代起青骊一些坐月子要注意的琐事来。
楚姜回头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往常为顾氏如此尽心奔走,有些不信她这般风轻云淡。
然而一直等到日暮宴罢,顾三夫人离开之时,似乎毫无要提起太学试舞弊案对顾氏的影响之意,她见分别时顾媗娥似松了一口气般,也知她也一句未在顾媗娥面前提起。
越是如此,她越不安心,便接过了送她的任务,行至湖边,三夫人忽然出声,“九娘可是有话对我说?”
楚姜从见她第一面起,就知道她颇有智识,遂沉吟道:“叔外祖母,母亲她性情柔顺,又刚刚产子,恐怕并不适宜做什么劳神的事。”
三夫人侧头,本来就生得有些上扬的眉因微微挑起更显得犀利了,“九娘,你以为叔外祖母是个如虞巽卿那般不择手段的人吗?我经历过的痛,我怎会叫你母亲也去历一场相似的劫。”
楚姜毫不掩饰自己的愕然神情,她看了又是一声笑,站定在一树杨柳旁,问出句不搭边的话来:“九娘,你在宫中,可有见过那位陈王孙吗?”
楚姜点头。
“那他生得如何?像不像他的父母?”
楚姜猜不到她问话的目的,看她目光久久停留在湖面,良久才回道:“有见过南阳王的人说,他生得与南阳王十分相像。”
三夫人回眸,目色怀念,“是吗?”
楚姜难免要猜疑其中莫非还有一段旧事,却只是听她叹道:“南阳王啊,死得多么可怜。”
“叔外祖母,您曾为他求过情吗?”
她摇头,眼睛里泛起了悲意,楚姜上前扶住她,感受到她臂上传来的颤抖,关切地望着她。
她凄然发笑,“九娘,你这样聪慧,你觉得那陈王孙真如陛下口中说的那样宽仁吗?”
“叔外祖母。”她低唤道,“南阳王死得可怜,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该翻过前事才是。”
三夫人看向她,目中有隐约的泪光。
柳枝轻拂,西沉的一抹日映在湖面上,三夫人眼中的泪被粼粼的湖水盖过光芒。
“我不曾为他求情,不曾为伏王妃求情,满金陵城,除了死去的罗瞻,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们求情。”她微微叹息,从湖面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满头乌发像是衰白了,怔然抬手摸了摸。
“九娘,顾氏也没有能耐再做些什么了,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什么呢?我只是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南阳王与长兄教我们骑马,那时候我不过跟衿娘一般大,在会稽山下,我们在马上,他与长兄一人牵着几匹马儿慢慢地走,顺着剡溪,来来回回,我们在马上唱曹娥江的诗赋,南阳王博学,还要字字纠正。
我们那时还不叫他南阳王,随着长兄叫他粲哥哥,叫着叫着,族里不知多少娘子爱慕上他,可这样的爱慕,却并未在他枉死的时候化成丝毫的援求,我们连对夫婿叹上一声可惜的勇气都没有,连去庙里供奉一个牌位都不敢,九娘,这样的我,怎么敢去恨些什么?”
楚姜看到她目中的悲哀,蓦地明白了她今日说这些的目的,试探问道:“叔外祖母是怀疑,是陈王孙设计陷害了顾少傅吗?”
三夫人怔然,“是他不是他,又有什么分别,顾氏如今最好苟延残喘,难道还能有什么还手的招数不成?本就是顾氏欠他的,他能报复回来,也是他的本事。”
楚姜莫名从她语气中感受到一丝快意,纳罕非常,她为宗妇,怎会不为自己的家族着想?
三夫人仿佛看出她的想法,“九娘,他的手段,如此高明,连你楚氏族中都对你母亲颇有微词了,若无你父亲挡着,楚氏也会同旁的世家一样,开始排挤攻讦顾氏,顾氏惧怕了,为儿孙计,只能避让,如何还敢来连累楚氏?你可知虞氏的境况?”
不等楚姜回答,她就凄然道:“你或是不曾留心的,虞氏的主事人几乎死光了,只有年轻的几位郎君在极力撑着门庭,可我细思来,死的那几个,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与南阳王一道习武,一道读书,却……将虞巽卿的话奉若圣旨,陈王孙对他们所为,还不及他们所做一半,他……”
她情绪逐渐崩溃,微微佝偻了身躯,“他是南阳王的长子啊,我出嫁时伏王妃还带着他来给我添妆呢,小小郎君话都说不清,还娇声娇气跟着王妃念催妆诗,拢了个团子大小的发髻,念一个字脑袋晃一下,发髻也跟着摇,真是惹人爱,我就……就那么狠心地看着他们死去了,怎还敢……求他不记仇呢!满金陵的百姓,都这么看着他们死去,尸骨就在长江里,无人打捞……”
楚姜忍住鼻头的酸意,非为感她之情,只是心疼陈询,他要忍住不对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下手,心头该经了多少的苦痛折磨,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弟妹被斩首后推入长江,岸上冷眼看着的,都是他父亲用命护着的百姓,是他父亲曾经的友人,是他唤过姑姨叔伯的人,这些人却连泪也不敢掉一滴。
三夫人的低泣声渐渐收了,湖畔下人们都远远站着,低着头不敢见她的失态,她擦干泪,与楚姜分别着离去了。
她脚下不时地踉跄催得楚姜心头酸楚更重,这些迟来的歉疚,能为她的晏师兄带来丝毫抚慰吗?
她顾自摇头,这不能的,那个七岁的小郎君就这么看着亲人尽去,他在那滚滚的江水畔,连一声对他亲人的叹息都不曾听到。
如今这一个站在她面前的陈询,是如何度过了那些思念亲人的日日夜夜?
她站在湖水边,看着水面上那些涟漪想他在药庐里的日子,想他是如何撑起了那江寨,他习父亲的剑法时,是不是也曾抱着剑哭泣,听先生每唤他一声,是不是就要想起他母亲叫他子晏……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下去,晚风起了。
她看着湖面波澜,心头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重,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他,要温柔地抱着他,倾诉自己所有的情意,她要带他见她父亲,见她兄长……
作者有话说:
①宋代晁说之《王顺之得子》
第137章 陈询前来
她忽而提起裙摆向府外跑去,采采从未见她如此急切的情态,急忙追上去,“女郎,女郎,天色这样晚了,要去何处?”
她被采采抱住,想到宫门宵闭,泪落下来,“我要见他,采采,我想见他。”
采采知道她话中的“他”是谁,为她擦着泪安抚道:“夜里了,不能进宫了,明日可见,后日也可见,女郎,他是王孙了,往后日日都能见。”
楚姜被她安抚着,理智恢复几分,知道自己夜里不能进宫,可是他能出宫,不,他现今是御林军了,若是陛下夜里忽然要见他,他不能擅离职守,万一陛下降罪,他的处境又要艰难起来。
采采今日可是开了眼界,听她喃喃自语,一会儿朝前一步,一会儿又退回来,正愁不知怎么安抚的时候,忽闻府门口传来一阵热闹声,采采抬眼看过去,隔着数行荫柳,便见有众多内监或抬或捧地进了楚府的内宅,旁边护送的,正是御林军。
她灵机一闪,“女郎,宫里来人了,正往内院里去了。”
楚姜怔然抬头,遥遥得见,瞧不清其中是否有他的身影,却无端地笃定,想他必然会来。
此念一起,她似乎看见了,他就站在了某处等她。
飞扬的裙裾拂过了道旁草木,罗衫金缕飞柳花,昏旦湖影里,俏丽的娇女儿,奔跑中跌落了琉璃碧钗。
顾媗娥院中正十分热闹,一名内官在内室里对顾媗宣天子的恭贺,楚崧与一名御林军校尉在笑谈应酬。
楚姜抚着衣襟,扶在月洞门上,看见她的情郎站在廊上,被楚衿拉着问话。
“我真的不曾见过你吗?我觉得我见过呢!”楚衿仰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悄悄摸了摸他身上的铁甲,“从前小将军是不是来过我家呢?许多小将军都来过我家。”
陈询掖着笑,温和地回应她:“楚小娘子,我初来长安,从未见过你。”
“是吗?”楚衿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见他的佩剑十分好看,忍不住想要上手摸摸,便机灵地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你去过金陵吗?我去过哦,我是不是在那里见过你呢?”
陈询见她眼神时不时地瞟上自己的佩剑,微微低下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嘴上却哄道:“我是金陵人,或许楚小娘子在那里见过我。”
“我就说嘛!我就觉得你眼熟。”她得意地蹦了蹦,装作不小心撞到他的佩剑上,捂着额头“哎呦”一声,等陈询问时她便假模假样地皱皱眉,“你的剑跟他们的剑不一样,真好看,剑柄上头还镶了一条玉纹……”
楚姜看着陈询取下剑递给楚衿,又小心护着她不令她伤着,扶着墙无声地笑了起来。
日色已昏沉,院中点了灯,红的灯纱,投下的光影中全是暖意。
她故作骄纵,越过忙碌的人群,连招呼也不曾与她父亲打,直直来到廊上,“衿娘,这位小将军是谁?”
陈询抬头,看到她扬起下巴,倨傲里带着一丝可爱,含笑拱手道:“某乃御林军左卫威虎营陈询,奉陛下之名,护送陛下御赏贺礼而来。”
楚衿见姐姐也对他好奇,笑道:“九姐姐,他是金陵人哦,我们或许见过他。”
说罢又觉得他的佩剑实在好看,指着夸道:“小将军的剑好看。”
楚姜却十分刻意地打量着他,心道她送的剑,自然是好看的。
楚崧与那校尉早便发现了此间动静,看过来时,只见她正在曲身行礼,面带羞怯,眼波流转,言语娇柔,“原是陈王孙,小女楚氏九娘,在宫中曾听过王孙,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呢。”
楚崧心头一跳,那校尉也满脸惊惧,这是,天呐,楚九娘看上了这落魄王孙!
“明璋,休要无礼。”楚崧轻喝一声,院中等候的内侍与御林军将那情形尽看眼中,听到呵斥,都赶紧低下了头。
校尉啧啧称奇,心道楚太傅千挑万选,不知拒绝了多少前来求亲的世家儿郎,不曾想楚九娘竟是个喜好皮囊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面露羞意!
陈询若说不被她的举动震撼到,实属不能,她这是要,给自己个名分?
楚姜被呵斥,立刻就眼中闪了几滴泪,泪盈盈地看向楚崧,又气又难过,“我……我与陈王孙说几句话罢了,父亲不愿意,我……往后做个哑巴好了!”
知女莫若父,她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楚崧哪能不清楚她心里那点小九九,眼见院中除了校尉,其余人都低下了头,知道她这一场免不了进天子的耳了。
舍不得对女儿生气,他便冷眼看了陈询一眼。
“陈王孙,小女鲁莽,言语不当,王孙勿怪。”
陈询哪敢对他说个不字,立刻恭恭敬敬地作揖,“卑职不敢,楚娘子出于好意,好心询问而已,非有不当。”
楚姜便虚虚收了泪,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对他娇羞一笑。
陈询自然受用,却也形容羞涩,不敢直视。
楚崧登时心头就冒了火,看向采采道:“女郎今天的药可喝了?”
楚姜不等采采回答便道:“喝过了,女儿等母亲听了旨意,想看看弟弟呢!”
校尉眼珠子看得滴溜溜地直转,楚崧余光觑见,无奈又恼火,叫住一边的楚衿,“衿娘,带你姐姐看弟弟去!”
楚姜立即便露出些不舍来,被妹妹拽着进屋后,在门槛内又回望一眼,对着院中几人行了个礼,“父亲,赵校尉,陈王孙,九娘先告退了。”
陈询心中的欢喜简直要压不住,低着头蚊声应了句:“楚娘子慢走,楚小娘子慢走。”
恰此时屋中的内官也走了出来,还不明里就,在屋中与楚姜打了个照面,招呼了一声,出门时喜气洋洋地对着楚崧道:“老奴刚瞧着楚娘子眼睛都红了,必是思念太傅,陛下正有旨意,太傅在东宫里拘束数日了,该在家中好生与家人团聚。”
楚崧看了眼身旁因忍笑而致面色涨红的校尉,对陈询越发不满,先前见他来时,瞧他端正清贵的模样,还想女儿的眼光也不算差,往后他在陛下面前闯出些名堂,也算得良配,还以为是个正经人,未曾想,竟如此不丈夫,竟是,以男色惑人!
内官顺着他视线看去,见他目光复杂,忙笑道:“太傅应当还不认得,这便是陈王孙了,今日陛下得知太傅喜讯时正召见他呢,这才赶了巧,点了威虎营护送。”
楚崧怕他再说下去赵校尉就要憋得背过气去了,对内官笑道:“方才已然见过了,陈王孙一表人才,真是名不虚立。”
陈询从他最后落下的四个字里,听出了几许咬牙切齿的味道,心想往后不免要想些法子博他欢心才是,眼前却只得好声应答:“太傅过誉,卑职德薄才疏,不敢当太傅赞誉,却是仰望太傅久矣,太傅之名,天下人莫不想望风采,今日得见,实为卑职荣幸。”
楚崧轻哼,“王孙过奖。”
内官还不明白楚崧的态度,校尉却知道再留下去,恐怕楚崧就要动手了,忙招手道:“天色将晚,我等也该回宫复命了,太傅,告辞。”
屋中人听到脚步声渐渐大起来,轻巧地小跑了出来,倚在门口正欲出声,被楚崧一眼瞪了回去。
才刚出了楚府,赵校尉便忍不住感慨出声,“子晏,你这回可是走了大运了!”
陈询故作糊涂,他身旁的人便艳羡地撞了撞他的肩,酸溜溜地道:“子晏兄来得晚,却架不住,有如斯美色啊!叫京中人知道,不知会招了多少嫉妒。”
陈询不知其他人会否嫉妒,总之眼前,他的同僚里是有不少的,便温和一笑,“子晏不知诸位说的是什么。”
他身边立刻便有几人围上来对着他轻扬了几拳,“子晏兄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楚太傅不过新得了一子,陛下便下了这样的封赏,满长安可都找不出第二人来,楚九娘真要是……”
陈询忙打断他,“云卿兄慎言,闺中女儿最重清誉,不该胡言。”
“这算什么,咱们……”他压低身影,“咱们校尉族里有个娘子,直接将一个有妇之夫给绑了回去,还给那妇人新配了个俊朗的丈夫,送钱送房,那妇人欢喜得不行,有御史要借此攻讦赵氏,一问那妇人,她说自己是自愿的……还有史书上那个娄太后,不是见了高欢一眼就暗送私财令他去求亲,说起来,还是一段佳话呢!如今这位楚九娘啊,身子是弱些,想是性情也偏执,真要看上了子晏兄,你的福气可是大了!”
身边人纷纷赞同,陈询看这群世家出身的郎君,竟是个个想着娶了个好妻子就是好前程,深感天子真是手段高明,将多数勋贵子弟留在御林军中,貌似看重,可细想来,正经的仗没打过,朝廷的政务也一知半解,有这样的后继人,这些世家的未来如何,也能一眼窥见了。
楚府中,楚崧看到人皆出去了,才含怒走向倚门羞看的女儿,“这像什么话?”
楚姜挽住他撒娇,“父亲,我这也是为了族里着想。”
“胡说,你分明就是被那小子给迷了眼睛。”
“父亲,您当女儿是什么人?我可是您教大的,长安那么些郎君,哪一个不比他好看,女儿打小就见多俊俏的,他也不过如此,我是看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比起旁的家族,陛下自然更放心他,您这般厉害,谁不想娶您的女儿?
可是陛下是不乐意见的,把我嫁给左氏?长姐已经嫁了,将来左氏与楚氏牵连更深,陛下还如何削弱我们?杨氏、李氏也都是如此,若是旁的世家呢,把我嫁过去,陛下定要怀疑您与舅——/依一y?华/舅要扶持那世家,女儿思来想去,还是这个陈王孙最好。”
楚崧气笑,“什么陈王孙,不是你的晏师兄!”
“父亲说他是谁就是谁,女儿是有那么一点儿私心,想得更多的,还是楚氏,三哥六哥太出息了,木秀于林啊,父亲,我不正好补上了?将来人们说起您,这楚太傅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宠女儿了,这个女儿又插手政事,又横行霸道,真是楚氏的冤孽……”
楚崧终于被她逗笑,却还对陈询恼火,轻哼着斥了一声,楚姜忙为他锤着肩,跟着他的话也笑骂起来。
第138章 楚晔发狂
楚姜看上落魄王孙这事,先还是在皇宫中流传着,赵校尉与那名内官一回宫便将此事禀与天子,天子的第一反应自是诧异,而深思不过一刻,便问了一个令赵校尉不知如何应答的问题:“陈子晏是否有,蓄意引诱行为?”
赵校尉顿时便手足无措起来,以为天子是在暗指他管教下属不严,斟酌回道:“陛下,臣未曾看出,当日臣等在院中等待钱内官,楚娘子是晚些时候到的,一进门都未曾与楚太傅和臣招呼上一声,直直往陈询处去,问他是谁,楚太傅一见便动了怒。以臣之见,陈询体貌非凡,饶是长安风流尽在,也难寻一二。”
“浑言!”天子低斥,然嘴角却有一丝笑意,挥退了赵校尉,对王内官问道:“那日朕叫陈子晏也去御苑中,广阳宫里又说他未去,九娘不是痴傻女儿,哪里会今日只见了一面便有了那些失态之举,你去踅摸一二,看看是不是他在九娘面前耍了什么花招。”
王内官应了下来,又问道:“陛下,这事怕是宫里边遮不住了,是不是叮嘱御林军嘴严些,不要往市井里传去了。”
“那些毛小子的嘴,谁能管的住?说不准这会儿他们后宅里已经开始议论了。”天子哼一声,“这事你亲去广阳宫说一声,以伯安对九娘的疼爱,没准儿这婚事还真能成,陈子晏是朕的人,适时皇后即便嘴上不说,心中怕也有怨,与她说了,瞧瞧能否打消些九娘的心思,若不然,朕要得罪的人可是多了去了。”
王内官应下后便立刻去了广阳宫,却在那里见到了刘钿,以及眉目嗔怒的皇后。
刘钿还面有愤色,见到王内官才歇了声。
王内官心中略明白了些,见皇后看向自己时脸色并不好,低眉敛目地将天子的话转告了,“陛下担心楚娘子年幼不知事,易被人哄骗了去,特才嘱咐老奴前来,娘娘若得空,对楚娘子开解开解,也□□言毁伤。”
“御林军回宫不到一个时辰,连阿钿都知道了,本宫还能管得住流言?”皇后冷冷看着他,又叫了声刘钿,“阿钿,你将你知道的说来,那陈王孙是个什么人物,做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地说给王内官听。”
刘钿立即忿忿回道:“那日在御苑里,他就引诱了楚明璋,若非我与杨七他们撞见了,真不知他会使出什么……什么狐媚手段来!”
王内官听得满头大汗,这狐媚二字,似乎与陈王孙并不匹配啊,而刘钿已然说至气头上,“非但如此,他这人诡计多端,定然是要借着楚明璋升官的,那日在御苑里,他走路还扭腰肢!”
不说这话真假如何,刘钿显然是带着些泄愤的意思了,还未说出自己曾识得陈询一事,显然是受了梁王提点。
王内官听得一阵心惊,顶着皇后的怒火回到了紫宸殿中。
时已近深夜,陈询还在章台巡守,似乎做好了被召见的准备,然而直到寅时换值,仍未有任何一人召见,回到住处,只有同僚们此起彼伏的笑谑声。
他略猜到了几分,以八公主的性子,她若知晓今日之事,必然是会将御苑中的事告知皇后或天子的,自己定然少不了被斥责几句居心叵测、歪心邪意,可是至今未有动静,难道是天子乐见其成?
翌日,满宫尽有流言,各宫反应不一。
太子倒是真心实意为楚姜着想的,一听说此事立刻将楚晔叫来,便见他面色铁青,问了方知他昨夜在家中便与妹妹争吵了一通。
“三郎,九娘性子是有些偏执,却也不至于见了一面便动了心思,其中或有什么隐情?那陈王孙曾在江南行走,是否,九娘曾见过他?”
楚晔见太子问得克制,心头苦水立刻就倒了出来,“说出来谁会信,她说……她竟说在梦里见过,说在药庐里吃药不见好,一回夜里梦见了他,第二日立刻就有了精神,合着臣与父亲为了她求医费尽了心思,功劳全成了那梦里人的……衿娘还捣乱,说她也梦见过他,在她梦里,那厮还是个神仙!殿下,臣怎么办啊!她可是入了迷了,臣看那陈王孙相貌也不过平平,哪里值得她违逆我,连我继母那样柔顺的人都想不通,今早臣去问她,她还不愿见人了,话也不肯与我说,殿下,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刘呈看他要一副随时都要疯癫的模样,赶紧叫婢女给他端上一盏凉饮,他一口下肚,牢骚还未完,“我与他说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利用了她加官进爵后,自有姬妾成群,但凡楚氏失势,他又得费尽心思娶第二个楚九娘了,殿下,臣心里苦啊,明璋她就像入了魔障一般,谁的话也不听,我父亲偏还宠着她,都在打探那陈王孙的身家了,殿下,您替我出个主意啊……”
刘呈实在不曾见过他这样子,看他接连饮下五六盏凉饮,终是抬手按下了他连珠般的牢骚,“三郎,九娘是个有主意的,诸多男子娶妻,确也冲着家世去,九娘身后有楚氏与杨氏,我亦视她若亲缘,世间男子必然趋之若鹜,如此情形之下,焉知其中能否找出一个在借完了她的势后还能全心全意对她的人呢?这陈王孙,你我未知他底细如何,然而以太傅明断千里的智慧,难道会叫九娘自毁?三郎于此自苦,不如好生查探一番。”
楚晔被他安慰着冷静了些,却还是不甘,“可是殿下,他……他一个败姓宗室,怎堪匹配!”
刘呈轻叹,“三郎,什么败姓,俱为我大周子民,不该再论了。”
楚晔还带着难过,刘呈便拍拍他的肩,“九娘非池中之物,我看来,满长安也没有哪个儿郎能配得上她,想来你与太傅也如此想来,既然有个她能瞧上的,何不遂了她的愿?”
“可是殿下,她毕竟是女儿家,这说出去,免不了叫人指摘。”
“九娘她要做的,可不止会惹来流言,对于我东宫谋臣,她便是看上十个八个,也不算大事。”
楚晔已知妹妹做下的事,当时心中虽有诧异,却是自豪居多,如今再听太子这句,实实在在地被震撼到了,“殿下,明璋她……她……”
刘呈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开怀大笑:“三郎,九娘为孤筹谋,不是以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这样空乏的身份,在你我、太傅,所有东宫属臣尽被困在东宫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将东宫嫌疑在一夜之间洗清,如此胆魄,如此智谋,孤若只将她视为三郎你的妹妹,岂不成了庸主?孤与九娘虽非兄妹,却比三郎你更要了解她,九娘这性子啊,若落人间第二等,不灭尘嚣不肯休。”
楚晔在心中消化了半晌,只将他最后一句话细细咂摸了几遍,终于承认他的话有理,自己虽是兄长,可论及对妹妹的了解,实在不如太子。
听完细细思索来,又觉太子与妹妹,性情之间,隐有□□分相似,楚晔忽看向太子,他相视一笑,顿时明白这相似何来,他们有相同的老师,他父亲,皇后。
他们甚至能模仿他父亲的字,太子一句求药,明璋便设下大计……
内殿的虞少岚听着传进来的笑声,莫名地心头慌张起来,像是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她怔怔低头,看着面前的账册,因停笔太久,纸上已经洇开了一团墨迹,正留在“兰台奉仪秦氏支玉刻三扇松柏纹屏一座”一行上。
她蓦地心惊,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为这些琐事而消磨时日?
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将笔抛下,望着手上练枪留下的茧子,它们似乎浅谈了,是如何淡的?
她摩挲着那些茧子,记起来初入长安时,一日太子携她登楼,她被宫廷女官繁琐的衣裙绊住了脚,太子回身,施手牵她上了楼,带她看长安,临了轻叹,心疼她手上茧子重。
回来秦娘子便送了香膏来,纹箫与画筝写了养颜方子来教她消茧子……
刘呈忽而踏步进来,“六娘,我那支青玉珊瑚羊毫呢?三郎今日不高兴,送他赏玩罢了。”
虞少岚忙回神过来,却不如往常热络,刘呈看出她情绪不对,又见案上狼藉,关切道:“可是这些琐事你理着烦闷?便叫画筝来办就是。”
她翻找的动作凝了凝,继而缓缓摇头,“无事,方才手酸了,殿下要的是那支青玉柄的?那支上月五皇子殿下生辰您送了出去了,现下还有支白玉的,送这支给司议郎可好?”
她拿着锦盒回身,刘呈却弯身去她面前,有些不信她先前那说辞,将锦盒推到一边,翻起她的手看了看,“若是心情烦闷了,去寻九娘说说话也好,或是去母后宫里,她对你十分欢喜,等九娘进宫来时,你也去广阳宫小住几日。”
他的脸近在咫尺,虞少岚按下那颗跳得飞快的心,轻轻推开他,别开脸道:“六娘明白,殿下可不要叫司议郎久等了。”
刘呈当她羞怯,笑着将锦盒拿了出去。
虞少岚看他背影,忍不住支在案上深叹起来,天子与皇后的意思,甚至太子的意思,她都明白,还有秦娘子她们口中不时透出的艳羡,无一不在告诉她这座宫城是她的归宿。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个良娣之位已是极为难得了,然而似乎总有一道天堑越在自己面前,那不是对情爱的纠结,她甚至也说不清,只是看到手上的茧子浅淡之后,莫名地感到一阵悲哀。
作者有话说:
太晚了,实在不会起标题,就叫哥哥浅浅发个疯吧!
明日继续观看师兄在流言里扭腰肢(师兄:我不是,我没有,我扭的是明璋的心。)
第139章 宫中
楚姜对陈王孙一见倾心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长安,惊诧之余,长安人对那位陈王孙更为好奇了,不知是何等容色,竟能让身份高贵的楚九娘痴迷如许。
人性喜猎奇,在这般喧腾之间,梁王的婚讯竟未能激起多少浪花,更无需提顾氏与陆氏的几位官员被御史连篇弹劾的事了,虽皆是琐事,却也为实情,或内宅阴私,或街邻口角,甚至连十年前的一桩伤人案也被翻了出来。
陆十一听着谢倓将弹劾的那几位御史的身世一一讲来,面无波澜。
看得刘峤直称奇,“陆司直当真豁达,陆宾客十年前走马伤人的事都已银钱了事了,这回被翻出来,害得他被贬潮阳,司直竟也不为族叔惋惜?”
陆十一淡笑,“殿下说笑了,陛下圣裁明断,岂容下臣置喙。”
刘峤从他风轻云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挥手叫谢倓退下,勾着笑拍了拍手,“不愧是东宫栋梁,此言一出,连本王也敬服不已。”
冰缸里有碎冰裂壁,动起清淑凉气,陆十一看着刘峤面上薄凉,微微一笑,“殿下,还未来得及恭贺您大喜。”
“本王的喜事尚不急,那陈王孙的喜酒才好喝呢!”他提起陈询时眼中满是嫌恶,毫不遮掩,又对陆十一哂笑道:“他竟是攀上了楚伯安,本王听说楚九娘装了一回病楚伯安就心疼了,正在打探陈王孙的身家呢,若他得势,只怕将来陆氏在朝堂上的存身之地更不好说了。”
陆十一不喜欢他提起楚姜时的眼神,别开眼看向冰缸里升起的白气,“有殿下在,区区落魄王孙,又算得了什么。”
刘峤大笑,起身看向楼下,赤日红尘里,绿阴池树在炎威之下也显了靡态,都人苦夏,尽避炎蒸,楼下只有稀疏行人,他似乎可怜他们,低低谓叹起来,“这都什么天了,怎还有心思出门呢?”
陆十一目光稍暗,按在盏盖上的手紧了紧。
楚府中,休沐在家的楚晔兄弟坐在妹妹屋中,看着紧闭的帐子,无奈地又喊了一声,“三哥答应你,不再去找陈王孙的麻烦了,这大热的天,你憋在里头再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帐子里传出瓮瓮一声,“六哥呢?”
“你先出来把药喝了,我便答应你不去寻他。”
“你先答应,我再喝药。”
楚郁窝着气,被兄长瞪了几眼才应下来,面前那银丝锦绡的帐子便一下子拉开来,楚姜一张得意的笑脸出现在二人眼前,随着帐子打开,一股凉气从中袭来。
“往后等他成了兄长们的妹夫,随便你们怎么为难他。”
楚晔兄弟看着帐中那张小几上摆的药碗跟冰盆,又气又笑。
“三哥,我就说又是花招,这回我非要去找那……”
“六哥,他武艺很好呢!”楚姜笑着打断他,将曾经方祜对陈询的吹嘘说来,“他曾孤身打虎,还会制弩,六哥不是好奇虞氏枪法?他可是跟着虞大将军学过的,比六哥找的那些个耍得正宗多了,他还能穿墙过巷……”
楚晔二人不知陈询就是那位在药庐里挟持过楚姜的方晏,看她这样吹嘘,楚郁皱眉道:“打住!你从前又不曾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会这些?”
楚姜羞涩地捂住脸,“我叫沈当去打听的,他在御林军中,武艺可是佼佼呢!”
二人一阵无言,正还要说上她几句,便有婢女进来,说是宫中来人,要请楚姜进宫。
楚郁一喜,“定是娘娘知道了,有娘娘在,什么王孙侯孙你皆不要想了。”
楚姜却对他眨眨眼,匆匆在镜前照了一眼便提着裙子小跑出去,语气十分兴奋,“六哥等着吧,这个王孙我要定了。”
楚晔经过太子的一番开导已经想通了许多,拍拍错愕的楚郁,“放心,明璋定能说到做到。”
楚郁不解地转头,微张着唇,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迷惑。
叫楚姜意想不到的是,一并进宫的还有楚崧,两人坐在马车上,顾忌着车外的宫人,楚崧故意冷哼了一声。
楚姜见父亲装作不理自己,也笑着不作声,然而心中却泛着丝丝甜意,便掖着笑靠在车窗上,透过竹帘看街上,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欢畅。
楚崧头次得见她这样的神情,什么稀世的红珊瑚、琉璃刻的屏风、百年难得一见的海珠,这些奉给她,也未见她这样的欢喜。
她第一次脱离了沉静,像个娇俏的小女儿,分明已经很是故作镇定了,可是还弯着眼睛,手指搭在车弦上轻轻地敲打着。
楚崧心头泛起酸涩,沉默许久,轻唤了女儿一声,“明璋,你说他好,父亲便也认他好。”
楚姜微愣,欢喜地抱住父亲的手臂,“当真?”
“当真!”
车外宫人听见里面传出的笑声,面面相觑,皆心有感慨。
紫宸殿中,陈询站立在殿前,被皇后冰冷的目光看着,生平第一次,有了怯意。
殿中除了皇后与天子,还有太子与刘钿,刘钿是为了叫楚姜不落入贼子之手,太子却是要来助楚姜一把,他心中甚至怀疑,楚姜与陈询之间,必有外人不知的联系。
以她的心计,若真的看上了谁,必会暗中使手段,绝不会令自己的私事沦为街头巷尾的逸闻趣谈,而如今的情形,若说这陈询没有拿捏了她什么把柄,连他也不愿信。
天子将皇后的神情看在眼中,执起她的手拍了怕,“梓童,可曾累了?”
皇后对他温柔一笑,“不过粗坐,哪里废了神,况且尚有陈王孙这般才俊在前,妾瞧着便亮眼,哪里能累着!”
她后头那句话说得轻,天子却能感受到其中隐约的不满,倒未觉冒犯,只是虚笑一声,“陈子晏这才貌,确实也难得。”
陈询未曾抬头,初进来时刘钿那挑衅的神情便已经令他猜到了皇后的态度,却未听她多说什么,倒是太子关切了几句,他正思索着,就听殿外通传楚崧父女到了。
他心中一动,见一道月白身影掠来,裙裾擦撩着他身上的铁甲。
楚姜拜倒行礼,陈询此时才是将她看得分明,见她刚被天子唤起便看了自己一眼,清凌凌的一双眼里,盛着一湖漪澜。
二人的眼神交汇不过一刻,众人都看在了眼里,皇后的眼神瞬间便带了点冷意,天子关注着她的动静,对着王内官点了点头,便有两个内监送上锦席,供楚崧父女坐下。
楚姜看只有陈询站着,遂对着天子行礼道:“多谢陛下,九娘站着便好。”
她话音刚落,皇后便朝她觑了一眼,“坐下!”
天子这才是信了楚姜对陈询许了情意,看楚姜延宕着跪坐下来,轻笑一声,对陈询也赐了座。
皇后见楚姜看到陈询坐下后显见地心情好了些,更为不悦,天子不愿她再动了怒,清了清嗓,沉吟道:“今日召伯安与九娘入宫,不过私事,近日京中流言,连朕亦有耳闻,有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九娘闺阁女儿,陈王孙也初至京师,若说两情相悦,自也是美事,可若是旁人口舌添减,怕也毁杀。”
楚崧顿首,“不过小女任性,竟烦累陛下与中宫,臣之罪也。”
楚姜也面露惭愧,天子便笑道:“若此说来,倒煞有其事。”
楚崧正待要答,天子却问向楚姜,“九娘,流言之中,可有几分是真?”
她抬头看了眼皇后,见她目光深沉,心虚地别开了脸,“回陛下,流言句句是真。”
“你可想好了说。”皇后轻声道。
她顿首道:“明璋不敢胡言。”
皇后有些失望,看向一边静默的陈询,“陈王孙呢?你可知流言如何?”
陈询在听到楚姜说“流言句句为真”时,心跳便已然不能自抑,他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而为皮囊挟裹,只叫他情意汹涌却不得出。
他刚开口,与他的声音一并响起的还有楚姜的话音。
“陈王孙不知道流言,娘娘不要责怪他,都是明璋的错。”
“臣知晓流言如何,恐煞毁楚娘子清誉,虽喜极却不知何以对。”
两人说罢,皆是一愣,抬头看向对方,又似羞怯,方低了眉。
在旁人眼中,何不是戏文里的巧鸳鸯,传奇里的知心人。
天子开怀,指着二人对楚崧道:“伯安,你瞧瞧,这双金童玉女,这都掖着情,念着彼此呢!”
楚崧笑得有些勉强,“正是,正是。”
皇后见此,望了刘钿一眼,她正欲出声,忽见陈询目光擦来,不过一瞬,她刚想嗤笑,不妨见到了他腰间露出的一块玉璜,那是,是她送给她二哥的,怎么……
皇后见她怔愣,便向天子道:“陛下,九娘少不知事,妄下定论,恐有不妥,况且这位陈王孙曾在御苑里有不良行径,还是细细斟酌才是。”
楚姜也知刘钿会告状,早便想好了说辞,惶恐道:“娘娘,当日御苑初见,一见断肠,是明璋行为孟浪,才叫公主误会了,后来陈王孙去府上,明璋恐他早忘了我,又扰他一回,求娘娘不要怪罪陈王孙。”
皇后因她的神情而有所惊讶,刘钿也因那块玉璜改了说辞,她深知陈询若能拿到那块玉璜,那他在梁王府中必然不是寻常幕僚,若他说出了更多梁王的隐秘之事,后果绝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
“父皇,母后,对于陈王孙的说辞,多是儿臣妄言,儿臣并未见陈王孙行事不妥,只因与明璋生隙,见她心悦陈王孙,才狂妄出言,今见明璋与陈王孙情孚意合,儿臣才知自己险些便要误了一桩佳缘,实在懊悔,而口出恶语,毁伤王孙清誉,是儿臣之错,求父皇母后责罚。”
皇后素知刘钿性情,她倒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天子看她面色,知她态度和软,笑说了几句,兼之太子在旁劝说,她看着陈询,终是顺眼了起来。
第140章 皇后松口
虽少了偏见,皇后却不曾疏忽了,问起陈询惯常喜好、可有近身之人。
“回娘娘,臣性粗野,并无文雅之好,略会些武艺,由来无近身服侍之人。”
皇后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倒是十分满意的,却在天子意欲赐婚时笑道:“陛下,明璋身子虽说好了些,可此时未必担得起家妇之责,还是侯上些日子,等她年岁大些再提也不迟。”
楚崧心头感激不已,倒是说得温顺,“臣亦同娘娘之想,明璋的病,还该养上几年,况她上头两位兄长婚约都已定下多年,尚未迎娶,明璋也不该越了去。”
天子本想说不过先缔下婚约,婚期往后再谈也不迟,又一想皇后与楚崧不过嫌弃陈询家底薄,自己真要赐婚,楚崧未必敢推辞,却未免伤他。
而见座下那一对儿虽分坐两席,瞧着却实在般配,便也应了皇后的话,又道:“此等小事,本不必登上殿堂细说,只是陈王孙亲故尽去,齐王又失了神智,实在少了个长辈替他张罗,朕念他之苦,思他之功,又是朕要他安居长安,便也要为他做一回主。”
众人心中俱生错愕,从中品味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天子既然当着太子与楚崧的面说了这番话,必然也会在朝中提起,那陈询便不是一个落魄王孙这般简单了,也绝不会只是御林军中一个小小士兵。
时已向晚,天边流云灿若丹霞。
殿中除了刘钿反应颇大,其余个个皆是人精,反应都是平淡,天子看在眼中,自有了打算,便沉吟道:“伯安与太子留下,陈王孙,也留下来。”
楚姜这才毫不遮掩地看了一眼陈询,被皇后嗔了一眼,忙低下头。
等到她们出了殿门,刘钿立刻绷起脸:“母后,阿钿先告退了。”
皇后本欲斥责她诬陷陈询的举动,一见楚姜在旁,想她二人素来不对付,不想她失了面子,便也允了。
楚姜也想效仿,被林姑姑拉住了手腕,“九娘这是赶着回去瞧弟弟?”
她看着林姑姑笑眯眯的脸,心知皇后要追问了,撑起笑,“不是,是想着娘娘若不忙,我也与娘娘说几句话。”
皇后神情松动几分,走了几步才问道:“你在金陵当真没有见过那陈询?”
她为欺骗皇后而心生愧意,却知道与陈询的相知相识绝不能与她提起,否则太子必会知晓他就是所谓的会稽水匪,也会知道她父亲曾猜疑过陈询身份。
“娘娘,我说是一见倾心,您必然不信,可我,只是那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明璋,不要骗我。”皇后停下来,回身注视着她,“若为私心,你与陈询成婚,对东宫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我仍不赞同,他身家单薄,性情未知,与你哪是良配?”
楚姜咬着唇,微微摇头,眼神认真,“娘娘,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跟旁的人都不一样,他一身布衣,就是比那些锦袍华裳要好看,我从来没有这般喜欢过什么,是人也好,是物也好,只有看着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才知道除了缠身的病痛,我喜欢的郎君也会令我心脉紧促。
娘娘,我很喜欢他,管他是铁匠也好,木匠也好,是渔夫樵夫还是猎户,我都喜欢他。”
皇后被她如此坦诚的剖白给吓到了,定了定心神,才神色复杂地问她,“你可想好了说,婚嫁不是儿戏,夫妻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一时的新鲜,总会被琐碎散落的桩桩件件给消磨,明璋,他若野心勃勃,你的抱负,便将不值一提,史书上不会记你名字,只有楚氏女嫁陈询,夫荣而妻贵,史官至多记你闺中灵秀,你的所有智慧,全将成为你丈夫的登天梯。”
她笑得笃定,“娘娘,不会的,若连一个落魄王孙都敢压我的功劳,旁的人岂不是更不许我出头?”
皇后微愣,明白她所言不假,半晌才笑了起来,“也罢,若你将来反悔,有我在,也有回头的路。”
楚姜见她总算松了口,由衷欢喜起来,想要送她回宫,皇后却笑着摇头,“你父亲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你继母初生产,该是有个贴心人在身边,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出宫。”
楚姜知她从不与自己虚言推拉,便也不再推辞,向她行了一礼,由宫人领着向外宫走去了。
直至她身影渐成一粒,皇后才返身,林姑姑看到她嘴角的笑,笑问:“看来那陈王孙,倒也并非不好。”
皇后抚着袖上的落月纹,含笑摇头,“我只是在想宝月若是还在,必会比我苛刻,也必然会被她几滴泪就给说动了。”
林姑姑看她感怀,便也敛了笑,只听她轻叹,“宝月总嫌宫闱太深,她怕来入梦时再也找不到我在哪儿,可是广阳宫比未央殿显眼了这许多,我自移居,还不见她来,如今明璋这样违逆,她会不会来梦里与我生气?”
林姑姑闻声,目中泛了泪,似见昔日小女儿亭台闲话,笑扑流萤,而年华倏忽,经年数载,梦沉从未见故人。
夜露沾湿窗沿,楚姜正欲入睡,忽闻窗外一声轻响。
阿聂警觉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口上叮嘱道:“女郎可要谨慎些,此时最好不见,郎主要是知道了,明日会否将女郎门窗全锁起来也未可知。”
楚姜被她防贼般的神情逗笑,“我们可是陛下金口说下的一对佳人,不怕,你回去歇了,叫采采守门就是。”
阿聂听她搬出了天子,终是无奈地出去了,去前却叮嘱采采务必不要出了屋子,好好盯着。
楚姜便执着罗扇开了窗,见到一支木雕的兰花簪,她捻在手心,那扇子向外扑了扑,便有一个健壮的中年妇人从一旁的树后出来,“女郎可是唤老奴?”
她强笑:“我开窗吹吹风,外头蚊虫扰人,我扇扇。”
那妇人才离开了,楚姜便道:“马阿嫂,我想闻闻茉莉,你去帮我折几朵来可好?”
妇人应下离开,她又清咳一声,忽然便有一道人影从窗中翻进来,显得十分狼狈。
惹得她低笑,俯下身望着他的眼睛,“这是谁?”
陈询抬头,用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下巴,“是你的情郎。”
采采坐在门口的矮塌上,见此情景忙捂了眼睛,小声提醒道:“远些,女郎离远些,不然我要喊聂婶子了。”
楚姜大笑起来,正好那妇人折了几支茉莉回来,听到笑声问道:“夜深了女郎还这样有兴头,可要出来走走?”
“我逗采采玩呢!”她将扇子盖在一边坐着的陈询脸上,与那妇人说话时,罗扇不时轻动几下。
陈询感受着阵阵酥麻,似是她的指在他眉眼处流连,而那妇人的声音还不歇,非要问楚姜茉莉药用的功效。
门口正对着的采采看得面红耳赤,心一横举起灯对那妇人道:“马阿嫂,明日我写一张方子给你,夜深了,女郎也该歇了。”
“是,老奴说得忘性了,女郎歇好。”
“不急,我左右睡不着。”她说着将扇子拿起摇了摇,陈询与采采同时松了一口气,不妨那只木簪又晃在了陈询眼前,一点点地轻敲着他的发冠。
采采当即起身来扶着楚姜,“女郎,该歇了。”
那妇人这才离去,采采生怕别人察觉屋中还有人,眼疾手快地关了窗。
陈询靠着墙,仿佛是被人追杀了半日终于见了活路一般,喘了一口气,“多谢采采。”
采采不作声,而是不悦地看向楚姜,“女郎,往后可不要在郎主与三郎六郎面前说起婢子知情,不然……”
“好采采,我绝不说。”楚姜将她轻轻推出门去,临了还保证道:“我们说正事,真的。”
陈询靠坐在窗前的地上,看她回身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活像是被吸了精气一般。
楚姜看他目光紧紧跟着自己,便蹲在他面前笑问:“师兄不怕陛下夜里传召?”
他伸手抽走她手中的扇子扔在一旁,“值守数日,也该是我休沐之日了。”
楚姜不信,“御林军里惯会欺压弱小,你又是初来的,他们怎肯容你休息?”
陈询低笑,“我这不是攀上了你?”
她顿时便笑倒在他肩头,脚下不稳,与他跌坐在一处。
陈询飞快地接住她,起身抱着她,将她置在书案上,耳朵却被她轻轻揪住,“你个小南蛮,真是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不好好在陛下面前奉承着,怎么买宅子、买庄园?”
他伸臂护住她,笑谑道:“九娘便如此急切?”
楚姜难得在他面前红了脸,又梗起一口气,嘴硬道:“我是怕你将来将先生跟方祜接来长安后,他们没个住处。”
“这便不必担心了,只要你不想住皇宫,旁的宅邸我都能设法给你买来,庄园更好说了,皇家的我都能给你要来。”
楚姜轻拧他面颊,“小南蛮口气倒是不小,我要是想住梁王现下那宅邸,你如何弄来?”
“九娘可真是高估了我的道德,我与他也算狼狈为奸了一些时日,一座宅邸罢了,还能比他的爵位重要?”
“那我若要现下住的宅子,你又待如何?”
“我也不怕委屈,就怕楚太傅不肯我入赘,适时还有九娘多替我美言几句。”
“不要这座了,要金陵那座皇宫!”
“一把火烧了,给你建座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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