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互诉情意
楚姜听他这般说齐宫脏污,抚了抚他的背,“算了,那地方我也不稀罕。”
烛火微亮,将她面上的疼惜清清楚楚地送进了陈询的眼中,他心头一软,低叹道:“九娘,前尘俱罢了。”
她却对顾三夫人说的那番话耿耿于怀,想着她说的那个小小郎君跟着母亲去赴宴,团了两个摇摇晃晃的小髻,她伸手勾勒着他眉眼,越发心痛起来,若不是突来横祸,他才不是任谁都能戏谑的落魄王孙。
陈询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九娘,不要这样看着我,如今我大仇得报,尚有你垂爱,这尘世也可爱起来了。”
她顺着他的动作搂住了他的颈,温顺地伏在他怀中,“我恨不得,亲手为你杀了齐王。”
“九娘,杀人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贵族豪门到贩夫走卒,杀人不过头点地,陈粲此生作孽过多,一刀过去太便宜他了,况且他若乍然离世,南方的南海、合浦、交趾、日南等七郡必有动乱,当初南齐国力渐衰,边南七郡蛮夷者甚,时有部族动荡,北有周朝,陈粲无力南顾,只得一味赏赉,竟也叫那七郡的部族渐渐安定下来,乃至对陈粲推崇备至,他死不足惜,只是叫边南动荡,实在大苦百姓,况且如今看他故作疯癫,担惊受怕,还要随时担心天子撤了他换上我,这何不是一种惩罚?”
楚姜总会为他身上这股凛然正气而动,他不是个自私的阴谋家,哪怕那般深仇大恨,也不会枉杀一个无辜的人,“师兄。”她轻唤着,又为他不值,“我若是师兄,定然会搅乱这时局,什么边关的安稳,百姓的安宁,我都不要顾了,可是师兄,你怎么能这般好呢!”
陈询感受到她气息低迷下去,吻着她发顶叹道:“南边的百姓啊,在当初的陈粲与世家治下,他们过得已经很苦了,他们哪怕为我父哭上一声就会一家老小没了命,那不值得,我心中虽怨,可并不恨他们,强权之下,我与他们俱为蝼蚁,我不该恨他们。”
“九娘你也不会的,你总说自己自私,可也每每心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似在哄小孩,“你只是不曾看过民生之苦,没有走过泥泞的田埂,不知道能够入画的江景里,垂垂老矣的渔翁要忍着病痛等上一日,不知道山间的荒地里,忙碌了四季的农人对着天灾哀哭痛骂……
可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看见的,你有一天会明悟到你在长安随手的一指,远在千里外的山野中,田地间,就有数人因之哭,因之笑,你终会意识到你在太子身边的劝告谏言,并非只是诛锄异己,这权力中心的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会影响到一郡一县的百姓生死存亡。
便如你为扬州送去吴厝,你以为自己只是想要拉拢他为你所用,可他却是个难得的清官,不过初至豫章郡,便最先扫除了郡中恶霸,办了好几桩为民伸冤的案子,甚至得罪了当地几大望族,却因他是受李甫珃征辟,在天子面前也是有了名姓的人,那几姓望族行事都收敛了几分,对他也颇为忌惮。九娘,你说中宫教你惜爱女子,然而你却不觉,你本就是个怜贫惜弱的人,你爱万民。”
楚姜被他满怀的大义映衬着,由心羞愧,不肯承认自己被他说中了,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反驳,“我不爱,我只爱师兄。”
“你爱。”
“我不爱。”
陈询将她脑袋从自己怀中□□,看到她憋红了脸,头发凌乱不已,俯身去亲吻她,从细细密密的亲吻中还在不停地告诉她,“九娘,你爱的,你只是不肯承认,楚太傅心怀天下,你是他的女儿,你不是自私地要护着家族,你只是以为守护家族是你的责任,你怕两相冲突,便固执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家族。”
楚姜被他亲得透不过气来,不明白他怎么还有空隙来追问她,便紧紧攀着他的肩,好让自己不至于晕厥过去。
陈询箍住她的腰,半晌才停了下来,看着昏烛之下面红鬓湿的楚姜,仍追着说道:“楚明璋,你爱的。”
楚姜被他一双灼灼的眼盯着,被他口中唤出的“楚明璋”三个字弄得心头一颤,他很少这般唤她,这三个字莫名激起她浑身的战栗,她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便终于承认起来,“我爱他们的时候,师兄要留在我身边爱我。”
这话活像个病态的人在渴求关怜,可她说得那样兀傲,眼中的睥睨似乎在告诉他这是他的荣幸,像只猫儿,骄矜又傲慢。
陈询低笑起来,揉着她的发,“我当然爱你,爱你滔天的富贵,爱你睥睨一切的骄傲,你若一无所有,我更要爱你,我带你去滇地看处处花飞,去东海看采珠,为你在长江边上建一座绝世的阁楼,为你浆洗衣裳,为你烹调饭食,楚明璋,我会永远爱你,我若死了,也要拿着你的画像入眠,我要叮嘱我们的儿孙为我求巫问神,让他们设坛做法,以期来生再遇。”
情话句句扑在她耳边,楚姜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揪着他的衣襟,望着这俊美无俦的郎君,轻问道:“可我要是先死了呢?我怕师兄活在这世上孤单,那该怎么办?”
这可真是个活阎罗,陈询心叹,可又叫自己甘愿为她奔赴。
“没了你,或这世上也该了无生趣,我便抱着你入眠,黄土一掩,我们做对地下的鸳鸯。”
她眼里跃动着一丝狂恣,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方悠悠叹道:“不要,我情愿黄泉等你,你多活几年,下来告诉我人间的新鲜事。”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轻易的安排起来身后事,话音刚落,便不由自主地,相视着大笑起来。
春阁夜久不归眠,月至中天,一斜辉色打到二人身上,楚姜笑得累了,趴在他肩头微微阖上了眼,“师兄,这月色真明朗。”
陈询轻应一声,小心地将她抱起来放至榻上,看她微微睁眼,便蹲在床头望着她,“可是倦了?”
她摇头,倚在软枕上,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陈子晏,阿询,我真是欢喜你,恨不得将你藏起来,不许他们任何人见你,只有我能看你,只有我能跟你说话,我想这月色下,只有我与你。”
陈询耽溺于她的情意,毫不犹疑地答应她,哄着他。
楚姜失笑,在他温柔的声音中渐渐入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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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梁王大婚
七月朔,正是梁王迎亲的吉期。
天家娶妇,即便是将要去国的藩王,所铺陈的灯彩,已足够令百姓们咂舌。
时为午后,炎气正蒸,百姓们仍旧舍不得错过这一场热闹,熙攘地挤在街道两侧,瞧不清车中新妇,便对梁王吆喝了起来。
刘峤满面喜色,对着百姓们一一点头回应,因其陷害太子之事只为朝臣知,百姓们尚不知这眼前这仪表堂堂的皇子已然惹了天子的厌嫌,只是艳羡这排场。
韶乐之声直来至御街前,早有宫人披挂红绸引道,自东门而入庙见先祖,后又跪拜帝后。
因皇子婚仪繁琐,届归梁王府时,已是繁星照路,而梁王府中张幕结采,宴饮欢声震天,刘峤与新妇合卺对拜过后,便赴身宴中。
冯采月坐在青庐中,由仆妇伺候着卸了钗环,换了身常服,满面酡红,小声问着导引女官之后礼仪。
女官笑答道:“王妃不需紧张,不过明早入宫朝见需留侯些体力。”
女官话中有话,令她更为羞怯了起来,听着外间的阵阵欢声,又是喜又是忧,喜是得嫁良人,忧是初为新妇,恐做不到尽善尽美,不由想起来她父亲叮嘱的话,只叫她百依百顺,好生伺候梁王,旁的皆不需管,自有大道等着她。
她父亲说得笃定,可她母亲却叫她务必行事谨慎,若去国之后,在藩地要尽心规劝梁王安守本分才是要紧。
她也不是愚笨娇儿,自然能明白梁王对东宫所为,不仅为当今天子所恶,将来东宫登位,他们更会被弃遗偏僻,若是那般,倒是更好了,梁郡虽远离京邑,却是富饶所在,远离了这些权力争斗,也好过在京中煎熬。
想起梁王,她脸上红意更重,那般轩昂男儿,怎能困在这长安失了斗志呢?等去了梁郡,自有封地要他打理,等东宫与天子消了偏见,或还将令他领兵出征,堂堂公子,本就不该陷于阴谋争斗中,梁郡沃野千里,大有施为之处,或修桥搭路,或筑堤种柳,只要治民安乐,处处皆比长安好。
她还陷在甜蜜的遐想中,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明显区别于欢笑的喧闹,忙叫侍女出门去看看。
“王妃,好似是宫里来人了。”
女官恐她着急,安抚道:“宫中赏赐多,或是陛下与娘娘又赏了些奇珍。”
不想她话音刚落,刘峤便阔步进来,面色森严,又挥手叫屋中其余人都先出去,冯采月看他如此,也顾不得什么羞怯了,起身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宫中来人,母妃忽生恶疾,我要进宫一趟。”
冯采月惊骇不已,傍晚拜见之时还见谢昭仪神采奕奕,而观刘峤神色,似乎情形十分不好,却已容不得她多想,刘峤正换下一身吉服,她赶紧取出一身燕居服来替他穿上,又将自己散落的头发挽起,“妾随殿下一并入宫。”
刘峤深看她一眼,便也点头应下,牵着她匆匆出了门。
宴上宾客皆知情形不好了,看到梁王夫妇离府之后也都二三散去。
刘呈出了梁王府,看见二人的马车才刚刚离开,与身边随行的楚晔与陆十一对视一眼,便轻叹一声,“二哥这婚成得真是一波三折,回宫吧!叫车夫快些,赶上二哥他们。”
说罢便登上马车,又邀他二人共乘,楚晔与陆十一皆吃了些酒,都是要回东宫值守的,便也不再推拒。
虽入七月,尚未有秋信,马车两侧的帘幕都敞着,夜风正大,不一会儿便将三人身上的酒气吹散了去,刘呈看着前方的马车,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点了点,方笑道:“二哥太急了,赶这样快,也不怕惊了新妇!”
楚晔道:“谢娘娘有急,梁王急切也是应该的。”
刘呈便也似明悟了一般,叫车夫将车赶得更快些,却始终追不上梁王,便只是远远缀着。
谢倓看见在后方的车,提醒了一声,冯采月回望一眼,正欲开口,却感受到勒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濡了汗,她不由抚了抚刘峤,“殿下,娘娘会没事的。”
刘峤勉强对她一笑,然而并未叫马车缓一缓,全也不顾身后是太子仪驾。
终于来至宫门前,他们下车时,刘呈三人也到了。
“二哥,二嫂。”刘呈倚在车窗上,温和地唤了一声。
冯采月顿时感受到丈夫牵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一点,忽而被他松开,见他回身向太子行了礼,便也随着他一道施礼。
刘呈却摆摆手,“二哥与二嫂先进宫去吧,谢娘娘有急,不要耽搁了。”
刘峤便托了一声失礼,又急切地进了宫门。
冯采月这回没有被他牵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得小跑起来,总算跟上了他,“殿下,发冠斜了。”
刘峤恍然,顿下步子正要整理,她便抬手为他正了正,又主动地牵起他的手,“好了。”
长宁宫中人声喧沸,天子与皇后坐在殿前,不断听到内殿称急,刘钿伏在殿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看得不忍,也红了眼眶,“白日里还好好的,都与妾商量明日该不该给新妇加些重礼,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天子眉眼也带着焦愁,沉了一口气,叫宫人们将刘钿扶起来,“阿钿,过来,不要惊了太医们诊治。”
刘钿哭得浑身无力,被宫人扶至帝后膝下后,又趴在皇后膝头哭了起来。
梁王夫妇来时,刚要拜见,天子便摆手道:“不必耽搁了,你去看看你母妃。”
刘钿听到这句,更是要昏厥过去,冯采月一见便心中有了数,怕是谢昭仪这回是真不好了,不然天子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刘峤神色悲痛地点点头,步子踉跄地朝着内殿去,她忙上前搀扶着,进到殿中便见到围在榻前的众多太医,个个面色凝重,再走近几步,就看到昏睡的谢昭仪面白如雪,襟前隐有些血迹。
“我母妃如何?”刘峤问。
“回殿下,昭仪气息微弱,脉搏也渐弱了下去,眼前尚不明娘娘这急症的原因。”
刘峤沉着脸,问向殿中宫人,“是何时有的症状?”
“殿下与王妃离宫之后,娘娘与陛下、皇后娘娘还有诸宫娘娘、公主们一并宴饮,宴上还十分精神,可回宫后便觉胸闷气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吐了几口血出来,紧急召了太医来瞧,未等太医到,娘娘便昏睡过去了。”
他立刻便红了眼,定定看着谢昭仪,半晌未言。
冯采月也悲切不已,分明先前还是个鲜活的人,眼前静静躺着的,却没有一丝活气。
忽听身边人低喃道:“母妃曾说,等我们去了梁郡之后,她就不要再装扮了,便将她的首饰华服一半给你,一半给阿钿,要我们在梁郡为她建一座小院,她说她幼年跟随外祖们躬耕,还记得如何种地,要在小院里亲手种些蔬果,等我们有了孩儿,便能同她幼年时一般去菜地里玩耍,亲自瞧四时造化。”
冯采月不知谢昭仪竟曾说过这样的话,听得越发心伤,连着内殿宫人们的低泣一并传到了殿外,这番话便也传到了天子与皇后耳中。
皇后一手拍抚着刘钿的背,余光看见天子神伤,隐隐明白了谢昭仪母子这是要做什么,急症,无人害她,怎会有急症?
哪怕她口口声声憧憬就藩之后的日子,看在皇后眼中,有前事的铺垫,她可不会轻易信了,今日怕又是冲着东宫去的。
而她膝前的刘钿听到那番话,忍不住要向内殿去,皇后瞧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又见刘峤夫妇出来,便拉住她道;“你二哥都出来了,”
再等上些时候。
时已是寅时,天幕乍见一点轻蓝,又含着模糊的黑,刘峤听到蝉声,望了眼天色,余光见到天子伸手将皇后额前的一缕发拨去耳后。
他低下头,携着妻子坐在了下首,目中幽深起来,正有内侍来添水,待其侍奉了帝后的茶水,他轻轻摆手道:“母妃宫中常备葛花饮,给我和王妃热一盏来。”
尚未从哭泣中醒神的刘钿懵懵懂懂中听到这一句,过了片刻,忽疑惑地朝他看过来,长宁宫中从不备葛花饮,哪里来的葛花饮?
刘峤捕捉到她的眼神,对她轻轻摇摇头。
她忽然有了丝不好的预感,看向那个来添茶水的内侍,只见到他背影离去,那不是,应当不是,她母妃宫中没有这样的宫人!
她轰然起身,将天子手上正要入口的茶掀翻,茶水落了天子满身。
“父皇,不要喝,不要喝!”
不过瞬间,天子便看向了刘峤,目中暗色明显。
皇后也意识过来,赶紧起身护在天子面前。
刘峤看着便笑了一声,“父皇母后真是鸿案相庄,阿钿也孝顺,只是你将二哥想得糊涂了,哪里就,需要下毒呢!”
天子大怒,“何必步你长兄后尘?”
“不,父皇,我与长兄不同,御林军是挡他的,却是,帮我的!”
他话音才刚落下,长宁宫外便有刀甲撞击之声冲来。
于此同时,有铁骑铮铮,响彻长安街道,有一骑,落在了楚府门前。
门房见他,喜不自胜,“竟是大将军回京了!听着街上的那动静,还以为是宫中急命呢!”
“我回得急,听说你家太傅要给明璋定下婚约了,我正路过了,来看看明璋。”
“呦,这会儿九娘怕是睡下了。”
“无妨,叫醒就是。”
门房看着眼前威严的大将军,不敢信这话竟是从他的口中说出,长安谁不知道杨戎最是心疼外甥女,怎会舍得从睡梦中将她叫醒!即便是对那未订下的婚事不满,也不该……
第143章 杨戎挟持
一帘风动,有烛微明。
楚姜被唤醒,懵懂轻问:“可是天亮了?”
阿聂笑道:“还蒙蒙的,是大将军回京了,路过府前想着见女郎一面,应是急命,怕是不能在京中耽搁的,不然也不会舍得这时辰叫女郎起身了。”
她这才回了点神智,略略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单衣出门去,甫一踏出房门便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间有马蹄声响起,似是由街道上传来。
她微蹙了眉,不待多想便见到杨戎,正站在廊前笑看着她。
“舅舅怎回京了?”
杨戎笑道:“王命急宣。”
“是见了陛下就要走吗?街上的兵马又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北境有急?”
杨戎经她一连串的问也不生恼,接过阿聂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面上风尘,“离京之期未定,舅舅只是顺道看看你,也接上你与你父亲进宫去罢了。”
楚姜疑惑不已,想请他坐下说话,不想他却摆手笑道:“不该耽搁了,宫中陛下与娘娘等着呢!”
“娘娘与陛下急召父亲还说得过去,召我做什么?”
杨戎便笑道:“正是商议你与那陈王孙的婚事,我来得急,去得也急,怕是只有今夜留驻,陛下便允了……”
听着府外传来的阵阵声响,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微微后退了一步,“可是舅舅分明说是顺道看我,为何又变成了是陛下允了?您怎不问问那陈王孙如何,就答应要商议婚事了,舅舅,您在做什么?”
杨戎知她聪慧,并不惊讶她的排斥,收起笑道:“舅舅做的,自然是为了你好,明璋,随我进宫去。”
楚姜自然不允,院中的侍女们也都看出不对,却犹豫着不敢上前,杨戎军伍多年,不过几步便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外走去。
阿聂吓得不行,带着婢女们一道上前去想要救人,却被杨戎身边的士兵拿着刀给挟持住了。
杨戎看了眼阿聂与采采,复对她道:“明璋,阿聂与采采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肯不肯听舅舅的话了。”
楚姜一见此形势,立时便放弃了挣扎,“舅舅,您叫他们收起刀,我随您进宫就是。”
杨戎这才满意起来,出院门时听见阿聂的哭泣声,忽扔下一句:“你们待在院中不要胡乱奔走,外头乱起来可不分你是谁家的仆妇。”
他这句话或是好心,却叫楚姜瞬间明白了过来。
天子对她父亲的信任远胜她舅舅,他挟兵马自淮左而来,如此大事,她父亲绝不会不知情,若说动乱,京中的动乱,最大的就是皇家之乱了。
梁王今夜大婚,婚后便要去国,终于还是不甘心,而她舅舅,在诸皇子中,从来都对梁王有所偏睐,如此,才好解释了他今夜的举动……
“舅舅,您糊涂,你从淮左来,怎会没有人发现呢!”
杨戎听她语气如此冷静,反笑道:“我奉命而来,发现又如何?”
“您奉的谁的命?梁王?”
杨戎沉默了一瞬,未再多言,拉着她向外走去,看见了等在府门口的楚崧。
楚崧神色自若,见到来人温润笑道:“内兄吓着明璋了。”
杨戎见他父女二人一样的淡然,一面叫身前后士兵去将他挟持住,一面将楚姜塞进一辆马车中。
楚氏的部曲都围在府门处,先因楚姜在他手中而不敢上前,此时见到家主也被拿住,更忌讳起来,楚崧便笑道:“大将军不会伤了我们,府中却要你等尽心护卫。”
说罢就被士兵们塞进了车中,楚姜一见父亲倒也安心了,扶着他坐在车中,本想低声说话,楚崧却对她摇摇头,对车外杨戎道:“内兄,梁王贼子野心,却无一处过于东宫,内兄此举实在糊涂。”
杨戎又被说了一句糊涂,霎时面色铁青,仍旧一言不发。
楚姜只要一想到此事的后果,便觉害怕,梁王若谋反成功,必会清算东宫诸臣,他若失败,她舅舅也无活路,便又出声劝道:“舅舅,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帮梁王?不管那座上是谁,您都永远是柱国大将军,为何要犯此谋逆?况且宫中尚有御林军,您带来的这些兵马,实在不足以敌,不如救驾去……”
杨戎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明璋,你太天真了。”
楚崧见他顽固至此,叹道:“内兄,天子欲用寒门,竟也叫你恐惧至此么?”
杨戎勒着缰绳的手一紧,“我不及你,几个儿子无一敢有出息,亦不及你自私,为报君王,弃置家族。”
“内兄,陛下又何时说过要对世家下手?”楚崧因他的态度也急了起来,“内兄焉有事败的可能?可有想过杨氏会如何?而今内兄掠我父女前往宫中,是为了保我们,还是为了害我们?”
“自是为了保你们。”
楚姜一听,顿知不好,向窗外看去果见街道上有几列士兵从相反的方向而来,似乎是要去往楚府。那兵甲,正是梁王未被收回兵权时所统领的振武营中所有的,当初被移交到了兵部尚书李其手中,如今看来,这李其也随了梁王……
她顿时便激动起来,扒着车窗,急得要挣出去,“舅舅,他们要去做什么?衿娘还在府中,还有我继母跟弟弟,我继母的妹妹也在,舅舅,您叫住他们!”
楚崧冷冷质问道:“内兄期我活命,竟要屠杀我家小?”
杨戎深知梁王要做什么,看到他们如此激动,便策马叫住了那几列士兵。
楚姜父女得见他们折返回来,终于缓了缓心神。
“我已令他们回返,他们不会有事!”
“那便放我回去。”楚姜喊道:“我不信他们,梁王恨极了我与父亲,怎么会轻易放过她们,她们若能平安,我在府中自也会平安,舅舅若不肯带上她们,我即刻便跳下车去。”
杨戎目光微沉,“明璋,胡闹也该要分清状况。”
“什么状况?如今的状况是刘峤要杀我家人,我的舅父要为虎作伥!”
楚崧却并不多话,趁着楚姜不察移去车外,杨戎及士兵来不及抓住他,便见他沿着车辕滚了下去。
然而他毕竟不是武人,被几个士兵给制住了,杨戎又下马将楚姜也给塞回车中,拿过栓马的绳索将她父女二人皆绑了起来,又撕了车帘堵住了他们的嘴。
面对二人敌视的眼神,他别了眼去,“我会叫人去护着楚府,只是楚伯安你该记着,宝月是要你活到九十九岁的,你辜负她的情意便罢了,可若早一天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那继室与幼子。”
楚姜看到父亲身上摔出了伤,眼里蓄满了泪,却什么也做不了,想到家人可能出事,更是悲由心生。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她听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父亲,宫门已开。”
她表兄竟也参与其中了!
杨戎的声音响起,“明璋与你姑父在车中,带他们个僻静的地方待着。”
杨郗应声,等待杨戎带领兵马进入宫城之后才掀开车帘,连绵的火把照映之下,见到楚姜泪汪汪地看着他。
“明璋,怎么还被绑起来了,唉你这……姑父怎么还受伤了?”
楚姜祈求地望向他,杨郗看出她眼中的意思,却只是叫士兵将他们抱下马车。
楚崧看着清净的宫门,心中莫名觉得诡异,从杨戎的举动,似乎御林军已经倒向梁王,可御林军中虽有不少世家子弟,他们害怕天子对世家下手,与梁王同谋再正常不过,但是其余的都是天子从各处军营中择挑的寒门将士,他们的忠心毋庸置疑,梁王的振武营即便强悍,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攻破宫门。
怔然间,他想到了魏王谋乱之时,突然倒戈的数千士兵,想到了魏王手底下的吴质在倒戈时所说的那句“我大周将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
他早便明白,军心是朝着天子的,一时间恼恨自己先前不曾想起来,忙挣扎起来,支吾地唤着杨郗。
杨郗看他有伤,终是不忍,扯开他嘴中的布团,便见他急不可耐地喊道:“去将你父亲叫住,魏王之鉴在前,陛下不会不防备,七郎,去将你父亲叫回来!”
杨郗一怔,望向宫城中,敞开的大门内,早不见了他父亲的身影,只有向内冲荡的士兵,他定了定神,不信天子知道,“姑父,有魏王之鉴,梁王也不会愚昧不明的。”
“七郎,你信我,立刻带人进宫去护驾!你父亲会毁了杨氏的,快去,不然……”
“呦,这不是楚太傅吗?都这时候了,还危言耸听呢!”
楚崧看过去,见到冯舍人与兵部尚书李其并肩过来,这声奚落正是冯舍人发出,只见他走近几步,目光忽而放到了楚姜身上。
杨郗对他并不喜,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冯舍人看他一眼,知道事成之后自己比不过杨戎的功劳,可是一想到自己是梁王的岳丈,对他的冷眼也不甚在意了,又看了一眼楚姜,冷嗤一声“不过如此”,才与李其一并走进了宫门中。
楚崧还要催喝,杨郗便先行打断道:“姑父,您与明璋便待着这客舍里,事成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七郎,御林军不会……”他话未完,便又被布团给堵住了嘴,而后与楚姜一道,被安置在了一旁客舍中。
天已微亮,父女二人对视,目中俱有悲色。
忽而窗户上传来一阵响动,楚姜忙抬眼看去,看到戚三撬开了窗翻进屋中来,陡然松了一口气。
第144章 梁王谋反
戚三轻手轻脚地将二人身上的绳索解开,一面道:“九娘,你们才刚离开之后就有人闯进你家中将你家里人都带走了,你家妹妹似乎是认得他的,是不是你的族人?”
楚崧顾不上问他是谁,心中想道既是楚衿认得的,又能轻易哄得她们离开,必是嫡支中的哪一个,一想到那族人是受了刘峤蛊惑,顾媗娥他们或会受到折磨,顿时便急切问道:“小郎君可有见到他们将我家人带去了何处?”
戚三有些惭愧,望向楚姜,“我看见你家妹妹与那人亲近说话,以为是太傅的安排,担心你们出事,只顾得上跟着你们。”
楚姜虽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责难于他,毕竟刘峤此举,实在是突然。
楚崧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戚三道:“烦请小郎君暂护小女……”
他话未完,窗边又出现了沈当的身影。
楚姜一见他便放了些心,“季甫,你可有看见衿娘她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沈当点头,他本见是杨戎带走楚衿,想她不会有事,便留在府中护卫,也以为楚衿她们被带走是楚崧的安排,便暗中跟随了几步,发现并不是去往楚氏族人所居之处,而不过多久便有士兵出现驱赶她们上马车,心知不好,看他们人数众多,绝非部曲能敌,一路跟随之后竟是看到她们被带进了宫,正在宫门外寻时机时,便发现了戚三……
他遂指向宫城道:“刚刚被带进宫中去了。”
知道了下落,也算是安心了些,楚崧便对沈当道:“季甫护送我进宫去,明璋你随这位小郎君去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楚姜红着眼摇头,“父亲,三哥还在东宫,六哥得令之后必也要领兵入宫护驾,您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或我们一道进去,或都留在外面。”
楚崧听她声音沉静,沉默了起来,良久才点头道:“既如此,便一同进去。”
起码入宫,也是护驾勤王,得近亲缘,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①
戚三见他们说定,便护着他们翻了出去,带着他们从一条小道离开,口中又絮叨道:“九娘,你们这时候其实不该进宫的,我觉着里头这会儿定然乱得很,有大郎在,他会把你家人救出来的。”
楚姜扶着父亲,沉默未言。
戚三知道她心思深,看他父女二人都一脸的慎重,便又道:“南边的承天门这会儿定也有人守着,不知该要如何进宫去?”
楚崧道:“继续向南走,至曲江池,有一道角门可以进入宫中,直通东宫,请这位小郎君护我们进宫,曲江池畔有一处驿站,季甫去借车马,快马出城叫六郎召集京畿兵力,速速进宫护驾。”
长宁宫中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皇后看到御林军统领窦将军竟被他们除了盔甲,反缚双手挡在最前,越发开始担心太子的安危。
天子也怒目看向刘峤,“尔心之毒,竟敢下手毒害你母妃。”
刘桥大笑,“父皇,若没有母妃的配合,儿臣怎么名正言顺地进宫来呢?”
在他身后的冯采月早已惊呆,不敢信梁王竟会在大婚之夜谋反,恍然明白了出阁时她父亲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却是讷讷不敢言语。
刘钿看着父兄对峙,上前一步挡在了皇后面前,强忍着泪道:“二哥,你……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刘峤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扔向了身后的谢倓,“将公主带进内殿看管起来。”
他的动静吓得几个内监慌忙将帝后护起来,刘峤看得生笑,“父皇,儿臣别的也不要,只要您一纸退位诏令,那般儿臣还能奉您做个太上皇,至于母后,您做了三十年皇后,便也做三十天的太后好了。”
天子冷笑,携着皇后一并坐下,“你这般得来的退位诏书,百官焉服?”
他负手看向殿外,“父皇你曾说过,只有手上有兵权的才算为君为王,嘴上不服,打就是了。”
“就凭你拉拢的这些废物?”
众人都听了出来,他这是意指御林军。
“当然不,父皇,您等上一等,马上就来了。”
皇后看他这狂态,紧张地攥紧了天子的手,“你将太子怎么了?”
刘峤拧眉,“太子?这世上还有太子?”
皇后腾地起身,瞠目欲言,一口气却上不来,痛苦地坍落了身形,“你……你竟敢残害手足?”
天子扶住皇后,面色铁青地看向他,凛声斥道:“豺狼丑类,敢悖天常,罔顾亲恩,潜通宫禁,朕若托付贼子宗社,何不贻害县邑黎庶!”
殿外被绑起来的窦将军听到天子还中气十足着,也激昂骂道:“乱臣贼子,毁误朝纲,你等还不速速醒悟,于此悖逆相谋,必将骂名千载。”
刘峤对天子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却对窦将军出声极为不满,起身走近天子道:“父皇不会以为今日仍有人来救驾吧!您莫不是以为我与大哥一样愚蠢,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驯服不了?”
天子冷笑,“与你长兄相比,你可不配!”
刘峤咬牙一笑,“怎么不配?因为我膝下没有孩儿吗?”
他说着便摆了摆手,便见魏王妃及虞少莘被挟持着从御林军的包围外走来,魏王的遗腹子正被梁王一个亲卫抱在手中。
魏王妃见到天子,立刻便哭求起来,“父皇,您救救赟儿,父皇!”
刘峤看天子勃然变色,将那孩子抱在自己手中,看他睁着眼望向自己,伸手逗了逗,“父皇,不要以为儿臣不知道您暗中去看过这孩子,您说他与大哥长得像不像?儿臣看来是很像的,儿臣该怎么处置他呢?”
冯采月看着面目如此丑陋的新婚丈夫,惊惧着疲软了双腿,巴着他的腿哀声求道:“殿下,那只是……只是个孩子……”
梁王低头对她一笑,“王妃不要害怕,这又不是我们的孩子,谢倓,将王妃送到殿中与公主关在一起。”
“其实诏书对我来说,本就是无用的东西,可今日,儿臣就是要父皇您亲口承认,我才是着大周的继任者。”
天子看他伸手盖上孩子的脸,忙出声道:“将孩子放下。”
刘峤得意地向前几步,看到王内官伸出手要接住孩子,本该在松手的时候却后退了一步,“可这时候,儿臣却……”
他话未完,众人便见一道身影飞快从屋梁上纵下,刘峤心中一惊,忙抽出佩剑来与他搏斗,手中便松了。
只见那道青色的影子双臂一弯,便将快要坠地的孩子抱在怀中,又一个回身将孩子放在王内官手中,与刘峤缠斗起来。
天子得见是陈询,松了一口气,将身侧恸哭的皇后搂在怀中,低语安慰道:“东宫有数千卫士,便连他身边那个女史也会武,绝不会出事的。”
皇后却是万念俱灰,看在陈询在缠斗中占了上风,颤声道:“陈王孙,杀了他,给本宫杀了这个罔顾人伦的逆子!”
刘峤独身难敌,虽身后尽是帮手,却狞笑一声,“陈询,本王若死了,楚明璋也不必活了。”
陈询剑一颤,定在他眉心,只隔咫尺便要刺入。
刘峤看他犹豫,抬手让亲卫又带出一人来,“十四娘,过来让你这未来姐夫瞧瞧!”
楚衿满脸都是泪水,战战兢兢地被推到人前。
陈询心中陡然一慌,刘峤便自在从容地向后退去,也不吝惜舍一个楚衿,连带着魏王妃与虞少莘也不留了,推着她们送到陈询面前。
楚衿一个踉跄跌在陈询面前,忙紧紧地抱住他,哭道:“姐姐被舅舅带走了,姐姐不在!”
天子与皇后听到她口中的舅舅,都是一惊,果然刘峤大笑起来,“不错,杨戎他也来了,父皇,他是来帮我的!他向着我!您不是决算千里吗,您猜猜我手上有多少筹码?”
天子脸色极为阴沉,“你的筹谋,便是以臣工家眷要挟?”
刘峤摇头,看着陈询护在他们面前,忽觉好笑,“父皇您可知,这位陈王孙,早便与楚明璋勾搭成奸,什么一见钟情,也只有您与母后这样的蠢人会信了。”
可是殿中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极为不屑,他的这番话未曾激起丝毫涟漪,反而衬得他像个跳梁小丑。
渐从殿外,响起了兵甲铮铮,天已大亮,杨戎率领兵马出现在了殿外,他身旁还有数多朝臣。
皇后越发心惊,“陛下。”
天子看向殿外,起身道:“杨戎,你竟敢私自调任兵马!”
杨戎下马跪拜,“知陛下为奸佞所迷,特来护驾。”
他身旁的官员也都一并跪拜道:“臣等特来护驾!”
“护的谁的驾!谁又是奸佞!”
杨戎看向皇后,“中宫无德,煽惑东宫结党营私,凡有政令,偏置朝廷而私议之,而陛下竟不识,听之任之,险些毁碍宗庙,幸得梁王殿下识破奸计,方叫臣等知晓情讯,还请陛下下诏,废除中宫与太子!”
“请陛下废除中宫与太子!”
众臣山呼之声,令天子冷笑,“什么政令私议?朕竟未知!”
刘峤走出殿去,站在殿前回道:“自是东宫与那些草贼之谋,太学生将来为我朝廷栋梁,东宫却收受贿赂,将本来苛刻的选拔变作自己纳污之境,公然开阔门途,令上千无才无德之人进入太学之中,岂不是危害社稷?更甚有东宫与楚左两位太傅、左相及赵氏勾结,大小政令尽数沦为其党同伐异的手段。其余大小罪状,更是数不胜数,若要儿臣数来……”
皇后痛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子拍拍她的手,一一打量着殿外的大臣,“杨戎,翟问,楚萳,李其,左彦侯……”
众官员被他点到,尚不明白,便听他道:“尔等可知,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刘峤拊掌,“父皇,这叫护驾勤王!”
忽从广阳宫外传来一道声音,“违圣意,登殿堂,连结中外,祸害京畿,率兵马闯禁,行鸩毒杀母,骂名之于中外,危困施于宗社,而见梁王者,数聆圣泽而悛性,尔等忘性猖狂,因其煽诱,逼我君王,若此为护驾,青史俱将改!”
天子闻声,目有欣慰,其余人也尽数回望,便见人群之外,楚崧被楚姜扶着,正激昂怒骂,在他们身侧,是东宫一行。
刘峤看见太子,已是一惊,再看见站他身边的陆十一,目光骤然锁紧。
作者有话说:
①“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白居易。
待会儿十二点多还有一更。
第145章 败局已定
刘峤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陆约!你竟敢背叛本王!”
他此话一出,杨戎等人便知不对了,再看天子的面色,似是早有预料一般。
天子淡定看向他们,“杨戎,淮左千里路遥,你一路而来,实在辛苦了,朕怜你为国尽忠多年,今日你若擒下乱臣,朕还可饶你不死。”
天边辉光大盛,将数人的面庞尽数照在杨戎眼中,他提刀一笑,“陛下放过臣,可会放过杨氏?”
天子摇头,“抄家灭族的大罪,怎么轻饶!”
众臣一听都面如死灰,杨戎更觉怆然,目中隐有绝望之色。
天子还在等杨戎的决定,一时间,气氛僵持起来。
夜中便燃着的火把次第熄灭了,在士兵们的手中现出焦黑,不知是谁先扔下了火把,越来越多的士兵都将说手中的火把扔到地面。
刘峤侧眼一瞬,几乎以为他们在缴械,慌着往后倒了一步。
天子手中有什么倚仗?
既然陆十一是假意投诚,他早便该知道自己的计划了,是像魏王那般兵戈相见之后将士们的突然倒戈,还是御林军也是假意投诚,更或是,杨戎以为带来的都是亲信,实则都是天子的人?
目眩之间,他以剑撑地,看向杨戎,“降是死,不降方活,杨将军,诸卿,尔族百年荣光能否延续,只看今日了!”
又见他冷冷地看向楚崧,“楚太傅,你的妻儿,可都在本王手中!”
随他语出,顾媗娥与顾妙娘都出现在了人前,怀中还抱着孩子,面上俱是凄惶。
楚崧神色一紧,刘呈当即便道:“二哥,你新婚佳日,何必执迷不悟,再作挣扎,不过平添杀戮之罪。”
刘峤不理他,视线在他们脸上巡视了一圈,定定停在了顾妙娘脸上,“本王看太傅下不了决心,便先杀你妻妹好了,可怜这小娇娘,大好的青春光景,就要死在这冰冷的刀下了。”
顾妙娘颤着身子被他拎出,不停流着泪,眼睛望着顾媗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天子肃斥向他,“以臣僚家眷要挟,这便是你的本事?”
“那父皇要儿臣怎么做?”他受不了天子一句句似乎失望的指责,好似自己做什么都不如他的意,做什么都在他掌控之中,因他激动,手中的刀嵌入了顾妙娘的脖颈,有血色渐渐湮在她身前。
楚姜心头慌得不行,看到他身边尽是护卫,哪怕陈询离他这样近,可是稍有动作,顾妙娘就要没命了,情急之下才喊道:“梁王,她不过是我家亲戚,你放过她。”
“楚明璋,你有什么资格对本王发号施令!”刘峤对她早生恨意,目光悠悠移向陈询,妒嫉之色横生,对楚姜骂道:“本王怜你病弱,未想你却自轻自贱,看上这亡国丧父的贱种,正好,今日本王倒想看看你的情意值多少,来,你来选,若你能叫陈询替这娇娘去死,本王便放过你家人,如何?”
众人皆未料他竟卑鄙至此,楚姜更是气息梗滞,看向杨戎道:“舅舅,您可看清了,如此卑劣之人,怎值得您随他冒险,母亲若知道您亲手将杨氏拖入深渊,您便是去了九泉之下,要拿什么面目对她!”
刘峤看到杨戎神色变化,手中的刀又勒紧几分,回身看殿中陈询身影将近,目光狰狞起来,“杨将军,随本王一搏,你全族都可活命,而父皇您,您的挚友,你最宠信的臣子,您又要怎么选?您若杀我,我杀他们,或者,您杀了陈询,我放了他们。”
众人皆不理解他为何对陈询如此深恨,天子的目光也微闪几下,陈询手中的剑微微一紧,提剑之时,围在天子身边的人都莫名紧张了起来。
楚姜不知道殿中情形如何,眼中落下泪来,急得要向殿中去,戚三紧紧拦住了她,“九娘,大郎不会死的。”
“万一呢?戚三,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护着他,他再厉害,也抵不住的。”
何况他,还是个如此善良的人,他不会忍心叫她继母他们去死的,他还……
看她悲伤若此,连戚三也不敢肯定了,却谨记陈询的话,压着慌张,将楚姜紧紧看住了。
殿中,陈询的剑被楚衿抓住了。
天子眉目含愁,知道刘峤的举动,是要离间自己与楚崧,人心,从来都是不能试探的,若是他妻儿死去,未来他心中或许无怨,可是天子明白,自己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会猜忌他在心中怀恨,有一日,君臣终将失和。
而眼前的陈询,他也不该赴死……
陈询知道天子的犹豫,对他笑道:“陛下,臣甘愿为楚氏九娘赴死。”
刘峤闻声大笑,笑讽道:“果真情深,如此……不,你便自刎在本王面前。”
天子面色更冷,见殿外的杨戎几无倒戈可能,因陈询的举动,心中有了悲意。
陈询却低下头擦着楚衿的泪,温声道:“十四娘,你告诉你姐姐,我遇见她,已是一场美梦,是华筵喜聚一会,清霖凄雨一场,我已梦醒,待我去后,她若登临高楼,遇明月清风,俱是我在。”
皇后伏在天子怀中落下泪来,看他提剑自刀,不忍再看。
刘峤在殿外听到楚衿一声惊叫,细看过来只看到他颈上剑影一过,立刻便有血迸出,看到他轰然倒地,一时怔愣不敢信。
天子立刻便俯身下去,又似被惊到一般连连后退。
他看到这反应才算是信了几分,叫亲卫去确认,将尸首抬出来,天子忍痛抬手,扯下一道锦帘盖在尸首上,“人既已死,何必折辱。”
刘峤停顿一瞬,仍旧叫亲卫进去。
王内官却上前一步,叫几个内监将尸首给抬出去,那两个亲卫一看,便只是顺着内监的脚步退出。
楚姜看到一具尸首被抬出,几欲昏厥,戚三也当即红了眼,立刻就要冲上前去,被人拦住了便大哭着叫骂起来。
殿前,陈询被放置在离刘峤几步远处,因内监力气不够,竟将他面朝下放着了,一名亲卫掀开他头上一角,探了探鼻息,抬头对刘峤点了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楚姜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而下一瞬,随着刘峤将顾妙娘扔开,地上那人忽然腾地而起,似蛟龙临水,腾身之际,从那名亲卫腰间抽出佩剑,众人只得见数道光影绚过眼前,刘峤大惊失色,忙移身躲避。
那道剑影却并非直冲他来,而是向着挟持顾媗娥等人的亲卫过去,那几人哪能敌他,都挟着人回退,正在援助未至之际,陈询又从身侧一人手中夺过剑,将手中两柄剑齐朝刘峤飞掷过去,挟持着人的亲卫离刘峤最近,再顾不上眼前,将人随意一扔便去相救。
陈询忙施手将顾媗娥与孩子接住,顾妙娘见势忙也向他身后来,他回转几步,护着人向殿中移去,刘峤等人已经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与他搏斗。
楚姜看着那身影,终于才悠悠吐了气,攀在她父亲肩头缓缓回了神智。
此时局势便十分明了了,天子等人在大殿之中,杨戎率人围住了广阳宫,在两者之间,是缠斗的刘峤与陈询。
终于,陈询的剑又擦过了刘峤身侧,斩落了几缕发丝,谢倓看到刘峤目中渐起的疯狂之色,将他拽拉着向后退了几步,“殿下,他身手诡异,我们独斗不利。”
刘峤面色骤冷,只得看着他将人护着送回殿中,此时谢倓便又道:“娘娘与王妃还在内殿。”
刘峤抬手,显然是让他不必理会,看向了杨戎,“杨将军,便不必多言了。”
楚崧一见杨戎竟如此执迷不悟,心知多说无用,叫东宫卫士齐齐后退到了广阳宫之外。
透过宫门,他们看见杨戎手下之人与御林军齐齐发动,都向着大殿进发去,忽闻王内官一声“陛下有令,可动也!”
倏忽之间,混杂在大军之中的数多将士当即反身而向,皆露出了襟前的一道白巾。
刘峤与杨戎相视一眼,当即也整合人手拱卫,然而楚崧等人在外看来,却是白巾军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天子终于从殿中走了出来,脱了身的窦将军当即领着人去他身前护卫。
如此情形,再痴傻的人也该看出来这不过是天子的诱敌之计了。
相随杨戎进宫的数多官员当场便有认怂的,奈何天子一个眼神也不给他们。
陈询也提剑欲去厮杀,又或是,杀出一条路来,去见楚姜。
窦将军方才已知他身手不凡,要留他在天子身边,天子却道:“去吧,他与你父未在战场见胜负,如今你去,让朕瞧瞧是江南的剑好,还是我长安的刀快。”
杨戎惯用刀,南阳王惯用剑,故才有此说法。
陈询目光微凝,应声之后便投身激战中去。
杨戎一直未察观他面容,见到他带着一张熟悉的脸杀来眼前,不觉一惊。
“杨大将军,久仰了。”
“陈烁,不,你是他的儿子!”
陈询未再与他寒暄,手上动作一凛,便将他逼退几步,杨戎立刻被激出斗志,腕一回转,刀身便横着砍向他去。
陈询跃身一避,又回身一脚将刀身踢偏,杨戎只觉虎口一阵酥麻,直呼痛快,脚下飞快地朝他杀去。
数个回合下来尚未分出胜负,杨戎察觉到他未尽全力,目光一森,故意留了个破绽,果见他避而不见,只正面与他相搏。
饶是在此情境,杨戎也生出了一丝欣赏之意了,微喘着气对他笑道:“你比你父亲厉害些。”
陈询也缓了缓动作,“多谢大将军认可。”
“你也算配得上明璋了,那便尽全力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事!”
只有尽全力,才是对对手的尊敬,可是陈询却心有迟疑,杨戎却等不了他回话,施刀之际狠声道:“我与你父亲对阵之时,从未有一次留手,陈询,你在怕什么?”
陈询手上动作稍凝,他怕的,是楚姜难过。
她曾口口声声要挟自己时,这一句“让我舅舅捆了你”,那一句“我舅舅知道了便要打杀你”,她那么敬爱的舅父,要是死在了这宫闱之中,她会有多难过!
杨戎的刀忽而逼来,他横剑相挡,将他的刀留在眼前,“杨将军,你所做之事,会让九娘难过的。”
杨戎听到楚姜时,目光柔和了一瞬,转眼却抽刀再砍,毫不留情。
陈询知道他在逼自己,看到天子望来,尽了九分力气,抬脚踢去他手腕,顺利将他的刀打落,将他逼去了汉白玉的围栏前,低声道:“杨将军,北境动荡,至多两年内,胡人必将入侵,我会尽力保你不死,北境需要你!”
杨戎怔然抬头,陈询立刻将他双手反剪,对着殿前激烈厮杀的反军道:“杨戎已败,何不速降!”
刘峤抽身得见,便喝道:“本王尚在,谁人敢降!”
天子对陈询的身手满意至极,皇后也放下心来,叹道:“这陈子晏,终究还是有几分本事。”
天子含笑,“陈询,将杨戎押来殿前,速将乱臣刘峤拿下!”
陈询应声,将杨戎的双手缚住交给几个白巾军,立时便朝刘峤冲去。
谢倓观他携着杀气凛凛而来,知道连杨戎都不曾敌他,自己如何也敌不过,劝告刘峤道:“殿下,我们怕是不敌。”
刘峤从两方交手人数便知道自己占了下风,可是无论如何都是一死,总要一搏,叫过几个亲卫护在自己身边,朝着殿前而去。
可是陈询在白巾军的襄助之下,已然快要逼来他跟前,余光又见有数名官员伏跪在天子面前,心中越加焦躁。
谢倓也知败局已定,又劝道:“殿下,陛下未必会狠心杀您。”
“蠢货,不会杀我,你的命,谢氏的命,便能不要了。”总算他还有几分血性,“成王败寇罢了,若非他陈子晏误我,本王何至于如此!尽全力,杀他。”
谢倓等人便也不再犹豫,齐力而去,可白巾军也不是摆设,陈询不需多留心力对付他们,只要生擒了刘峤就是。
一道女墙之隔,透过宫门看着里间战局的刘呈向楚崧笑道:“太傅得了个好女婿。”
楚崧心情不如他松快,只要一想到今日这一遭是天子早便设好的局,便为杨氏与楚氏的前程担忧,殿前那些伏拜的大臣,个个领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北方的望族,经此一回,不知还能剩下多少,毕竟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们定罪。
再观殿前,谢倓已经被陈询逼得节节败退,而反军也只余寥寥。
谢倓与刘峤合力,不过堪堪抵挡,还未知陈询是否尽了全力,天子便唤道:“陈询,不必顾忌,乱臣刘峤不论伤了死了,朕都记你一功。”
刘峤心中一慌,让谢倓独力应付不及,被削掉了一半的头发,
在陈询的剑挑过来时,他也乍然失了神,竟失了还手的力气,被挑去了发冠,数多白巾军一拥而上,将他与谢倓制住,压着去了天子面前。
此时东宫一行人才走进广阳宫中去,陈询回身看去,看到楚姜过来,立刻提步过去,正要近前之时,便被戚三扑了个满怀,“大郎,你吓死我了!”
他轻笑一声想将他推开,却被他死死抱住,只得哄道:“你再不放开我,我才要被你勒死了。”
戚三这才放开他,他便迎向楚姜,在血海尸山间,他怕血迹污了她的裙摆,全然顾不上什么礼节,对刘呈等人也视而不见,只是轻声道:“九娘,地上脏。”
刘呈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叫楚晔去扶着楚崧,看向楚姜道:“九娘,地上脏,你便留下来与陈王孙说说话。”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带着人径直往天子处去。
楚姜眼底微红,对着陈询看了许久,却一个字也不曾出口。
她实在是怕极了,看到他颈上的大片血迹,顺着他的衣襟留下,又泼留几许在他的脸上,便伸手拿衣袖为他轻轻擦了擦,终于哭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吓死我了,师兄,你吓死我了。”
陈询低下头任她擦拭,她哭得梨花带雨,颗颗泪珠坠地,似要将那些血污洗净,也将他心头所以不良恶绪都带走了,他温声哄她,“这血是假的,是谢昭仪吐的血,我从那些太医那里偷来的,你瞧,我脖子上好好的。”
楚姜泪眼婆娑,轻轻抚了抚他的脖子,才渐渐止了泪。
第146章 事定
天光大盛,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宫城。
楚姜没有预料到这场叛乱会平息得这样快,放眼看着这巍峨的宫阙,明明处处玉楼金殿,而在霓旌之下,无外乎人心阴暗。
令人以性命相搏的,不过权力二字,天下至尊之位,自然引人垂涎,青史从不为败者高歌,却也不绝名姓,这或许是一种惩罚,让他们的后世子孙,在翻开史书时,来背负前人的罪过。
更悲哀者,那些睡前刚饮了一盏五色饮的小娘子,与伙伴约定了晨起去玩鸠车的童儿,打马御街饮歌高楼的郎君,忧心明早就要见翁姑的新妇……在一觉梦醒之后,或要赴往刑场,或要沦为宫婢,或要流放千里。
楚姜踏过脚下的血泊,毫无避让,让脏污尽染绣襦,怔然意识到,权力之下,人人尽是蝼蚁。
倘若今日梁王功成,那么即便是如今的天子,也终将成为权力的工具。
然而这场博弈不过是天子的一手棋局,“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①”天子防备的,从来就不是梁王,可偏偏,是梁王让棋局活了过来。
她与陈询缓缓来至殿前,听到了众多朝官的告饶声。
楚姜却想天子会毫不吝惜地杀了他们的,他不是无人可用,只是可用之人尽被拦在了门阀之外。
她看到她那位堂伯,拽着他父亲的衣角,痛哭流涕地懊悔过错。
绝不能为他求情的,他狠心将衿娘他们哄了出来,明明知道梁王会杀他们,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与她舅舅不同,求的不是存,是妄图更进一步的荣望。
楚崧果然置之不理,径直来到天子身侧,却见到被押着的梁王看向天子时,仇恨不已的眼神。
也听到他问出了魏王也曾问过的一句话,“父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三弟?”
刘呈先抬了眼,这似乎是他们记事之后,他第一次听到刘峤没有称自己殿下,因为穷途末路了,所以便不必遮掩了吗?
天子因他仇视的目光微有叹息,“若不是他,为什么就是你呢?”
刘峤竟是一愣,随即道:“我年少离宫,军旅多年,毫无母族可倚仗,却有了而今的威望,除了我,还能有谁?”
天子对他这话,显然失望至极,并不想与他多谈些什么,只叫御林军将参与谋反的人都押下去。
可刘峤却犹有不服,吼道:“父皇,您早便想好了算计儿臣是不是?陆约是您故意安插到我身边的,杨戎进京你也早就知晓,您是不是就等着我来,父皇……”
天子长叹一声,“朕从未主动召见过陆约,他只是东宫属臣。”
在场众人都心生错愕,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子先向天子提议的布局?
刘峤却更为不信,“不可能,连楚崧都不知道此事,是谁为他筹谋?父皇,您骗我,不是他,绝不是他。”
刘呈低敛眉目,悲悯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天子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叫人押他下去。
这场叫数千人死伤的谋逆,随着刘峤渐渐远去的怒吼声,更显得只如一场闹剧一般。
余人各散,带着兵马前来的楚郁只料理了那些在各处宫门把守的反军,并不知与他自小玩闹着长大的太子,已将帝王心术玩弄到极致了。
这对楚姜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她想要作为一个谋臣的心,自今日后,只增无减。
世人对于权欲的渴求,或至真至纯者为黎庶,或卑鄙龌龊为私欲,而今她越加明白了一个人站在权力之巅,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她心中暗叹,这宫城中出去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邑百姓的安乐与否啊!
宫人们在清洗着殿前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冲散血腥气,天子离开之时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后面色微变,应下之后便去了内殿中。
谢昭仪还躺在榻上,毫无活气。
一名太医跪倒在地,将谢昭仪急症始末一一讲来,听得一旁的刘钿与冯采月更加胆战心惊。
听完之后,皇后只是淡淡道:“乱臣刘峤为行谋逆,以鸩毒杀母,令昭仪谢氏梦中哀亡,陛下怜恤,命谢氏以王姬之礼下葬。”
“母后,母妃她还……”
皇后冷冷看她一眼,叫宫人遮住了她的口,“将公主送回宫中,严加看管。”
冯采月看着殿中的动静,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连一丝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她的丈夫逼宫,她的父亲是主谋,她纵是逃过一死,也将沦为宫婢。
皇后看着她,暗叹了一口气,“将冯氏与乱臣刘峤关在一处,听候陛下发落。”
她怔怔抬头,在皇后踏出殿时,鼓起了一丝勇气来,“求娘娘,允小女与梁王和离,小女即便赴死,仍愿做冯氏女,无念碑文跌宕,只想与母亲弟妹葬在一处,纵是抛尸荒野,也算团圆。”
皇后蓦然心酸,沉默了片刻回道:“此事需由陛下许可,本宫会为你问上一句。”
她感激地磕下头,“小女多谢娘娘。”
三日之后,乱臣刘峤以谋大逆之罪,问斩闹市,刑期定在七月初十,其妻妾尽数充作宫婢,天子终究还是不曾允了皇后的请求。
其余犯者皆斩,一族内其父与十六岁之上儿孙皆施以绞刑,其余家眷尽充官奴婢,家中奴婢资财等私物收没;三族之内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流三千里。②
或许天子也还是对世家留着情面,诸反臣家中年六旬以上老者,可免于刑罚。
令初下,长安盈沸,因楚左两府在此次谋反案中牵扯最小,一时之间,尽是前来托请之人,两府俱是闭门谢客。
七月七日,星桥鹊驾,长安满座,无一欢声,
楚姜静坐廊前,案上是太子送来的信,信上所书,是他欲为杨戎求情。
感激之余,她更明白这举动更多是为了淮左的三十万大军。
杨戎领领着他们灭了南齐,百战沙场,饮马秋水,也曾嘹唳孤鸿,萧索悲风。天子能得到他们绝对的忠心,然而太子在军中未必能有天子的声望,杨戎随梁王谋反是当诛的大罪,可是淮左三十万将士未必不念他。
她思索罢,联想到陈询说的北境动荡,知道她舅舅的性命或许是能过保下来的。
香炉中烟气消散,采采添了一枚香丸进去,忽见沈当进来禀道:“梁王妃吞金自尽了。”
楚姜抬头,目有怔色,想起来那个在御苑中的明艳小娘子,不觉心头发紧。
若说可怜,谁能比她可怜呢?怀着满腔的情意出嫁,良宵好夜,却是丈夫早早筹谋好的起事之机。
她听皇后说,她曾请求与刘峤和离,若是天子允了,她或许也不会如此绝望赴死,掖庭为婢虽苦,可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天子千秋,太孙诞世,新帝登基……或许会有一次大赦轮到她的,便是不得大赦,皇后如此仁厚,也不会苛待宫人。
可她如今死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活下来又会怕些什么呢?
倏忽之间,她又想到了杨郗,他已经不眠不食好几日了,心头更是一痛,抑声问道:“今夜刑狱是谁值守?”
沈当依言答了。
楚姜看向采采道:“我记得他家祖父曾在我这里抄了一张药方?”
采采点头,“是抄了一张,您还叫婢子将导引术也传授给了元老太爷。”
她便起身道:“我去刑狱见见表兄。”
沈当劝道:“女郎,怕是夜深了。是不是问过郎主才好?”
“不必,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我若连亲恩都能狠心不见,与禽兽何异?”
沈当这才不再多说,带上人护着她往刑狱去了。
值守刑狱的长官一见是她,果然因那张药方多有感激,又因收监世家郎君之后,前来探视之人实在不少,多她一个也不算什么,遂叫手下人领着她进去了。
刑狱之中阴暗难言,在火把的照映之下,才有了半分的人气,透过狭长的过道,楚姜终于见到了杨郗。
他正立在那道不过方寸,只透着丝缕光亮的窗前,被月光打来,消瘦得已无人样,与那个在五陵道上跑马的意气郎君,再提不上一丝干系。
她忍住泪,轻唤道:“表兄在看什么?”
杨郗恍然转身,见到她时头稍微歪了歪,似在辨认她是谁,而片刻后,又轻笑起来,“明璋。”
他朝她走近,因脚下少力气,短短几步,走得十分艰难,眼里却带着光亮,笑道:“窗外那棵树上,挂了一张锦帕,不知是哪个小娘子的。”
作者有话说:
①《韩非子》
②参考自《唐律》,稍有修改。《唐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其父亲和十六岁以上的儿子皆绞;妻妾和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母亲、女儿、儿子的妻妾、孙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入官为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伯叔父、侄子无论是否同居,皆流三千里。
第147章 牢狱中(修)
只此一句,几欲令人心碎。
时年少,打马御街前,处处红袖招,不过倏忽之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郎君,还说着相同的话,却在囹圄之间,慷慨地看着去路。
楚姜忍住泪,想要伸手触碰他,杨郗便伸手拦了拦眼前的发,笑道:“明璋,我瞧着可依旧风流?”
她点点头,“依旧倜傥不群,若此时策马在长安街市中,仍是最潇洒的郎君。”
杨郗伸手接住了她腮边落下的泪,“明璋,不要哭,比起庸碌一生,我如今已然十分满足了。”
楚姜并不太能接受他要赴死的事实,含泪望着他。
他便不停地给她揩着泪,“明璋,我这也是死得其所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从未去过淮左,分明年少之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随着父亲南征百战,可那场如此盛大的战争,我只在书纸中见过,回回梦里出现的铁马金戈,我也从未窥见过,只因为我是杨戎的儿子,便连拿起刀的本领也不能有,如此一生,实在无趣。
明璋,不要哭,你该要为我高兴,我死前也指挥了兵马,当后人翻开建始七年的初秋,他们会如何评说?会不会在史抄里发现我一掠而过的身影?会不会我人生二十四载,尽数只化作了纸上寥寥的一行,或只有几个字,或许我名姓都不会留下。”
他笑叹一声,“这些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死时并不懊悔。”
刑狱之中,牢室挤攘,旁近的几人听见了这声音,又是凄惨地叫喊,又是哀怜地暗讽,总之是要在临死前留下些什么印记,纷纷搭起话来。
楚姜毫不理会他们的声音,抬手将杨郗的头发理好,用丝帕擦干净了他的面容,心头渐渐下了决定,她缓缓道:“表兄,这不是死得其所,这样的死,泰山鸿毛皆不是,庸碌一生,是鸿毛之轻,死在沙场,是泰山之重,表兄,你若如此死去了,连一块碑也不会有!”
旁近的一个,是反叛的一名御林军,闻言对杨郗嘲讽道:“七郎,听见没有,这就是成王败寇,什么满足不满足的,你还是趁这几日,该吃吃,该睡睡,等死了,依旧做个俊俏鬼才好。”
二人皆未将他的话放在眼中,楚姜揩净眼泪,“表兄,我要走了,外祖母与舅母我会看顾好,你记着了,你犯下的是谋反的大罪,自绝而死不足以赎罪。”
杨郗怔怔,看着她远去,仍听旁近的人在讽道:“我姑母说宫里头正在为你父亲奔走呢,七郎,看来你父子二人注定只能活一个的,你也不要想什么泰山鸿毛了,好生吃睡,我看楚九娘这人虽是险毒了些,说话倒是中肯的,你要死早了,陛下不乐意……”
杨郗置若罔闻,默然看着楚姜的身影远去,面色惨白地落下泪来。
楚姜离开刑狱之时,那位值守刑狱的长官还欲卖她个好,笑道:“此次几位大犯都单独关押在东边,楚娘子可要看看杨犯?”
她感激一笑,那人却显得有几分殷勤,“都曾是长安贵胄,陛下也仁慈,并不阻拦探视之人,其中除了杨犯与乱臣刘峤,都曾有亲故前来的。”
楚姜对他的殷勤有些诧异,自觉自己那一张药方没有这么大的作用,因她近日多为杨戎之事而苦,并不去探听外界的消息,等他离开,在进入东边的牢室之后,才问向沈当。
沈当也不敢笃定,“女郎,或许是因陈王孙之功,如今京中皆知他在陛下面前立了大功。也或是因当日您曾随郎主进宫护驾,他们在考量您在天子面前的分量。”
楚姜点点头,忽听见有人声唤她,“九娘?”
她侧眼看去,便见到刘峤坐在一张潦草的书案前,或因皇子身份,仪容尚算得体,这周近数座监牢,只有这一间住了他。
她停下脚步,刘峤便将案上的烛火抬高了些,“果真是你。”
他的脸色十分阴郁,楚姜对他可生不成丝毫怜悯之心,淡淡点了点头,又听他一声冷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说得十分引人误会,她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您这话何意,听闻冯王妃哀讯,您节哀。”
刘峤恍惚看了眼右侧的监牢,那是曾关押冯采月的地方,现下正空空荡荡。
他便唏嘘一声,“冯氏啊,是,可惜了。”
如此浅谈的语气,似乎那只是一个陌路人。
楚姜心中厌恶更甚,正欲提步,刘峤便又道:“九娘,阿钿如何了?”
“陛下与娘娘都疼爱公主,她如今很好。”
刘峤竟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宫无女,甚是爱她,可是我仍不放心。”
他顿了顿,“九娘,我不曾在父皇面前说出他就是方晏,他为我幕僚之时所筹谋的一切,对东宫的也好,对魏王的也好,我都一概不曾说出。”
楚姜蹙眉,神色不解,“您说的他是谁,我不明白。至于方晏,那术士不是早已潜逃,难道您知道他的踪迹?”
“九娘,这里没有旁人。”
她无言,刘峤便道:“我早怕我会败,至那时母妃怕也护不住阿钿,所以我没有说出他来,九娘,我以此请你,若阿钿遇上不好,请你回护一二。”
楚姜静静看他一眼,“公主有陛下与娘娘,还有东宫疼爱,余生必将顺遂安乐。”
即便未曾言明,刘峤却知她是应诺了,看到她欲走,忽开口道:“九娘,你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
她本还心念他的兄长之慈,却闻他如此一句,几欲作呕,以为他癫狂了,嗤笑道:“不知道您是如何有了这样的论断。”
刘峤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低声道:“九娘,你不记得了,九年前的长宁宫中,你替我作了一首诗,那诗作得其实并不算好,可是父皇看了却很欢喜,留我在宫中多住了一个月……那首诗,本王记了九年,你不知道我见到你病愈有多欢喜……”
楚姜摇头,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梁王殿下,我记性很好,还记得那首诗,不过那是谢娘娘哄我写下的,她说那是公主的功课。
谢娘娘为什么叫一个八岁的孩子写诗?自是因为她知道我听过陛下与我父亲谈论诗题,我知道那个诗题如何写陛下会喜欢,她知道我为了公主会尽力投陛下所好,必然,你也知道这一点。后来那诗传出来,我虽年幼,却并不傻,所以我再明白不过,你记的不是那首诗,是那首诗给你带来的好处。
至于你总说怜我病弱,你自然要怜,满长安都知道,娶了我就能得到楚氏与杨氏两大家族的助力,自我年幼时便打上我主意的谢娘娘与梁王殿下您,怎会不知道呢?我病弱,不知道哪一日就要命丧黄泉,并不适合婚嫁,我一旦病愈,觊觎我父亲与我舅舅的,便都一拥而上了,梁王殿下,您无外乎是想要助益,谁是楚九娘,都不重要。”
“我也再清楚不过,若你的算计成真,等你被杨氏与楚氏扶上那位置,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了,如你这般阴隘之人,怎能容许旁人说你是因为一个女子才得了那位置的呢?我死后,便是楚氏、杨氏的败落,你不会吝惜死一个楚九娘,会有天下美人入你后宫之中。”
刘峤不想她竟如此回击,而确实,他竟想不出一个反驳之词来,抬眼看到她冰冷的眉眼,第一次发现,自己从不曾在意过她的面容如何,是清雅,还是秾丽。
楚姜目光看向那间空荡的监牢,为那个无辜的女子叹了一声,“梁王殿下,我只是不傻,仅此而已,你有今日,全因你的贪心,也害得冯王妃在这样大好的年纪,便要无望地死去。”
他睖睁着,记起来那个女子,他知道她的面容是怎样的,笑起来弯弯的一双眼,眉梢有一点红痣,在宫道奔忙中,微笑着抬手,为自己正了发冠。
他想起来她的脸,心中突然像是缺失了一块儿,泪水毫无征兆地就流了出来。
楚姜仍觉不痛快:“我在御苑初见冯王妃时,见她明眸巧笑,说着一丛盛放的虞美人,她说那虞美人前一日不开,等着我们去了才开,是玉英喜见远来客,故向熏风一夜开。她真是聪慧,那日御苑中,人人都喜欢她,我还记得,她那日穿一身绯色的衣裳,婉丽极了,梁王殿下,那般鲜亮的一个人,死前却没有一身整齐的衣饰,就在这阴暗的刑狱中,绝望地死去了,你想起来她时,却只叹了一声冯氏。”
说罢,她再无停留,只听见身后传来的痛哭声。
她依旧生不出一丝的怜悯来,因这人的贪妄,连累了多少无辜之人,他此时痛哭懊恼的,或许也不是冯采月,而是他的事败。
她一路来到杨戎的监牢前,狱卒却说杨戎不欲见人,她看着那道背影,轻轻唤了声“舅舅”。
杨戎未曾回头,她心中有了打算,便也不再多留,打点了狱卒便径直离开。
回程已是深夜,长安灯满,虽因这场谋反收敛了欢声,可七夕佳节,总有按捺不住的,要与良夜共醉。
她从车中仰头看去,一钩月下,天回河汉斜。
采采也仰头看着星汉,看到河桥双星,轻喃道:“女郎,牵牛织女星相见了。”
她抬眼去,正驶过一座酒楼,是她表兄的一位红颜知己所在,只是绕梁清唱未再闻,亦未见佳人。
她压下心中的酸涩,看着稀疏的行人提着花灯走过,想起曾几岁,她表兄与左八郎便在这楼前作赌,赌下一个来的人提的是什么灯,那小娘子头上戴的是什么钗,那郎君扇上提的是什么字……
远处传来飘渺的竹笛声,她阖上眼,静静趴在窗沿上,听着笛声远去,又一声,断在月明中。
第148章 新貌(捉虫)
七月初九日夜,天子有诏,杨戎因当年夺下淮左之功,免于一死,流放北境戍边。
杨氏族人未来得及欢喜,便闻杨郗自绝于狱中的消息。
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十多年前失去了最疼爱的幼女,如今要看着长子流放边关,终生未能再见。
而杨郗的死令她瞬间回想起来,此生所经历过的所有为数不多的伤痛,桩桩令她心碎。
楚姜与楚晔来看她时,她正卧养在床,被杨氏另几位夫人伺候着。
楚姜绕过了年少时最喜欢的那座紫檀嵌石插屏,两个小丫头抱着一只银鎏金的匣子在数珠子,看到她来,一个小丫头手上落了颗珍珠,溜过紫玉珊瑚帘,落在一座雕花细木床前。
床上躺着的杨老夫人再不复从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分明这屋中的摆设与从前毫无二致,可从她脸上的暮色,楚姜仿似窥见了日薄西山的杨氏,乃至是周朝的所有世家,如同这些外物一样,渐将成为只能炫示的名号。
杨老夫人看见楚姜来,以为看见了女儿,轻喃道:“宝月,你怎么穿着这样素净的衫子?”
她笑着上前,跪在床头为她理了理鬓发,“外祖母,我是明璋。”
杨老夫人定定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是,是明璋,外祖母睡迷了。”
说罢,这位老人眼中又起了水光,却仍旧笑看着外孙女儿,又看向楚晔,半晌问道:“你舅母跟你两个表姐,是去了哪里了?”
楚晔答道:“李氏为舅母求情,将舅母接回去了,表姐们进宫了,在娘娘宫中。”
她眼中的忧色便少了点,兄妹二人便又陪着她说了一会话,伺候着她用了午食,在离开时,杨老夫人终究还是不曾忍住,“明璋,三郎,你表兄,是如何安置的?”
陪坐的几位夫人都面色微变,顾忌着老人身子都不敢直说,对着兄妹二人直使眼色。
楚姜凝眉,轻轻拉过杨老夫人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挡在她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回程的车上,楚晔想起杨老夫人的眼神变化,问道:“你与外祖母说了什么?”
楚姜摇头,“我只是说了表兄的葬身之处。”
楚晔不信,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是否动了什么手脚?”
她侧眼看他,眉眼疑惑,“三哥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担心你会做错了事。”
她低头整理着衣袖,让凌霄花纹盖过那层素锦,“可是三哥有没有想过,许多事情,本来就分不清对错,只有立场黑白。”
楚晔沉默半晌,神情渐渐平和下来,“明璋,近时长安有谰言兴起,说你借着父兄权势,胡乱指点江山。”
她歪了头,带着些顽劣的笑,“我曾指点了什么?”
“说你仗着中宫宠爱,插手梁王选妃之事,又说你曾向扬州刺史举荐吴厝,植党营私。”
“看来这是嫉恨父亲的人,不敢攻讦父亲,也不敢攻讦你与六哥,便往我身上来了。”
楚晔因她风轻云淡的态度而有些恼,“你可知这些流言将会碍你终生?”
“三哥,我怕为何要怕这些流言?我若想要嫁个寻常的郎君,要与他做对寻常的夫妻,要在宴席上为了他的仕途笑脸逢迎他人,要担心我的名声会否影响到他的晋升,这样我才应该要怕,可是这些我都不会做,那我还怕什么?”
“陈王孙难道就不关心这些?”楚晔不信陈询如此淡泊权势。
楚姜冷哼一声,“他要是敢关心,大不了我换个人喜欢。”
楚晔听得又气又笑,见她也不郁起来,兄妹二人都生起了闷气。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车外人声鼎沸,楚晔终究心疼她,先出声道:“是乱臣要被问斩了。”
楚姜便也看了一眼,只见到行人们围观着囚车,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去,收回视线来,又听他问:“你可要去看?”
“血腥,不去。”
楚晔失笑,“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惧怕这些了。”
楚姜一嗔,“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不怕,寻常时候,还是知道怕的。”
盈沸的人声渐大起来,楚姜放眼看去,见到在萧萧的梧桐叶中,有众多太学生站在阁楼上,口中议论指点,神采激扬,意气风发,与那远去的囚车,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是从殿堂中离开,脱离了曾经的贵胄之身,要去往之处,但无陵庙依托。
一边即将要登上殿堂,要取代那些将要身首异处的人,成为这长安风头最盛的一群人。
七月初十的夜里,一场秋雨落下,秋声乍起。
深巷黄花,低窗红叶,都人听到秋声凄凉,皆紧闭了门窗,丝毫不知道这场秋雨过后,这个王朝将要走入另一番新貌。
七月十五日,天子御前策问太学生,见其中诸多秀异,圣心大悦,钦点三十太学生前往吏部侯职。
又十日,天子以朝中空荡为由,从各州郡提拔了不少官员,而提拔之后的缺职,俱从在太学中学习满三年的太学生中选拔而来。
以上两条,诸世家望族,俱无异议。
至七月末时,左丞相以年老多病,自请辞官,天子再三挽留,左相却依旧坚持,天子心中遗憾,无奈允了,又三日,楚崧任丞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
这并未引起多少惊讶,甚至有百姓以为,这丞相之位,早该轮到楚氏了,可百官皆知,这不是加在楚氏身上的荣耀,只是楚崧一人而已。
这日楚姜正在家中陪着弟妹玩耍,忽而东宫来人请她,她去时正见到虞少岚与一位娘子在亭中说话,未见太子踪迹,等走近才发现那是虞少莘。
心中正纳罕,这虞少莘怎敢公然出现,毕竟当初她在太子面前可是亲口承认过自己早有婚约的,不知何时却与魏王有了首尾,还生了他的遗腹子,太子或许想着魏王已故,无意追究,那日在皇宫中便也故作不识了。
她正腹诽时,虞少岚唤了她一声。
她笑着近前,便见到虞少莘眉目瞬间低伏下来,不等她问,虞少岚便道:“这是我族中十妹妹,在金陵时你曾见过的。”
她点点头,曲身行礼,“是,我还记得,见过娘子。”
虞少莘忙虚抬起她,“妾不敢当,楚娘子多礼了。”
楚姜不待多看她几眼,就听虞少岚道:“九娘,今早魏王妃与我十妹妹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魏王妃想起来我在东宫,特遣了她来与我说说话,却叫殿下见到了,我十妹妹恰好知道些那陈王孙的密事,便与殿下说了。”
不需尽说,楚姜便明白她话中之意,故作疑惑地问道:“不知那陈王孙是做过些什么?”
虞少岚早已猜测到她与陈询是旧识,此时虽有些不信她这话,却愿意帮着她,便道:“我十妹妹曾被水匪绑去过,她说,她记得陈王孙的声音,能肯定陈王孙曾就在那些水匪中。”
楚姜遽然色变,“真有此事?”
虞少莘见她反应这么大,心头一喜,郑重道:“妾不敢胡言,妾虽愚昧,却打小便记性好,声音面貌,只要听过见过两回,绝不会忘记,妾以性命起誓,当日妾被他们关在一间暗室中,偶尔只有一个老妪来送餐食,我起居不安,常在深夜醒来,便能听到几句人声,但凡是他说话时,或有人叫他大郎,或叫他小晏。”
楚姜这才有些信了,面上震怒无比,“早知他是如此不堪的人,我……我这便去娘娘宫中,与娘娘说我对他早已无意了,真要与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虞少莘完全未曾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楚姜将她一瞬间的怔愣看在眼中,面色更沉,“少岚姐姐,你与殿下说一声我来过了,我这就去广阳宫里,好他个陈子晏,为了谋生竟然做下那般勾当。”
虞少岚也一愣,忙拉住她,“或许是误会也说不定?”
“虞娘子都说得这样详细了,怎会是误会?”
虞少莘之所以不拿这事去要挟陈询,就是被他的身手所震慑,自己到了他眼前,还不必多说,怕是先就遭他灭了口,也不敢独自在楚姜面前说,也是怕她是个心狠手辣的。
本以为楚姜看上陈王孙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若太子先知道了,自己再在楚姜面前说来,她会为了保住陈询而答应自己的要求,未想她的情爱竟来得快去得也快,连多问上一声也不肯。
然而气氛已经至此,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虞少岚身上,希望她能劝住楚姜。
虞少岚拦下楚姜却是因为太子的嘱咐,“殿下也知道此事,你且等殿下来了再走不迟。”
楚姜顿时便羞愧掩面,伏在一边的石桌上气恼道:“连殿下也知道了?真是丢死人了!看上个水匪,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
虞少莘见她尚且如此顾惜颜面,暗觉有些希望,犹豫道:“这样的事说出去,实在对楚娘子的颜面有损,妾也是想着这一点,听说太子殿下对娘子亲厚,这才先告知了太子殿下,想是殿下有些主意也说不定。”
虞少岚心中对族妹的话并不怀疑,心中却想哪怕陈询是那伙水匪的头,自己也不会记恨分毫,毕竟得知虞巽卿失势时,自己的痛快不是作假。
此时见楚姜这样子,更愿意帮她一把,便按住虞少莘道:“十妹妹可不要再说了,九娘是最好面子的,还是等殿下来了再说。”
“哪里需要劳烦殿下,我与虞娘子一同去质问陈询就是。”楚姜瓮声瓮气地道。
她虽在此万般作态,心中并无多少担心,当初虞巽卿送虞少莘来长安可是想要送她给刘峤做姬妾的,后头她却成了魏王的妾室,若是天子知道,哪怕她是魏王唯一的儿子的生母,应当也讨不了什么好。
且因着刘峤的叛乱,天子对长子反而怀念起来了,对魏王妃多有关怀,将来那遗腹子承袭个爵位应当是无碍的。此时她竟然将陈询那旧事说来,必然是想要与自己达成什么交易,还恐自己分量不够,先在太子面前告了状。
刘呈来时楚姜正欲拉着虞少莘去找陈询,虞少岚忙将原委说来,他便笑叹一声:“九娘,薄情也不该至此啊!”
楚姜忙收起动作行礼,“可是虞娘子所说,句句为实,我可不想未来夫婿是个水匪。”
刘呈笑道:“虞娘子不过是听了几道声音,万一她听错了呢?”
虞少莘动作一滞,不明白太子为何这样说,如今陈询正在天子面前得宠,他为东宫,若是能拿捏住一个宠臣,何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楚姜也不曾料到刘呈的反应,险些没能继续演下去,“殿下,虞娘子都听见有人叫他小晏了,他的字就是子晏。”
“或许是燕子过梁的燕,也或许是美士为彦的彦,再说了,他一身的本领,做什么不好,去做水匪,这说出来才是笑话,孤看,是虞娘子记错了才是。”
虞少莘心中一慌,若连太子都不信,还有谁能帮助自己,眼见楚姜眉头渐渐松开,她心中苦意更重,面对着太子的威视,终于曲身道:“妾想起来了,是妾记错了。”
楚姜观她转变之快,将她记在了心底,便见太子微笑着叫虞少岚送客,又叫自己留下。
等人走后,她还有些疑惑,“殿下,万一他曾经真的是水匪,我若与他成婚,岂不是羊入虎口?”
太子蹙眉,一时竟分不清她口中的谁是羊,谁是狼,停顿了片刻才道:“你若是不喜他了,也该好好与他说明白,他如今圣眷正浓,要真是个小人,参你几句也够你受的。”
楚姜不知他是真的不信,还是因为自己要帮陈询一把,抑或是因为陈询如今得圣心要刻意拉拢,只明白在他这里,是不必担心那事被戳出去了。
刘呈看她沉默,对此事也揭过不提,“今日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事,在吏部候职的那些太学生中,有几个曾与乱臣刘峤有过往来,九娘,你识人有术,身份也便利,替我试一试他们……”
第149章 识破虞少莘
另一边未能达成所愿的虞少莘自然不甘心,才等少岚送她出了东宫,她便泫然落泪,“六姐姐,我说的并不是假的,我是当真记得那声音。”
虞少岚轻叹一声,“你若记得,为何在殿下面前又否认了?”
“太子殿下他……见他如此护着楚娘子,我不敢再说,如今就一座空空荡荡的魏王府,我还在王妃手底下讨日子,要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我往后的日子,怕是没有活头了。”
虞少岚擦掉她睫上的泪,“傻妹妹,你此时与我说这些又能如何?此事要么你就憋在了心底,谁也不告诉,你是小皇孙的生母,陛下哪能看着你们母子日子难过呢?要么你说了就要讲个干干净净,也算个大方的人,可如今你这样,是当真怕九娘被人蒙骗,还是想要拿这事来做什么交易,十妹妹,谁也不是傻子,你若是为了小皇孙好,就掖好了心思,不然当初叔父那些龌龊的勾当再被翻了出来,怕是整个魏王府,都要被你拖累了去。”
虞少莘感受到她指甲就停留在自己眼睫处,动作十分轻柔,可出口的话却冰冷得让她以为那指甲就要嵌入自己的皮肉,第一次发现曾被这位向来吞声饮气的族姐竟也有如此气势,却佯做害怕,后退一步,“六姐姐为何如此想我?我自然是不想楚娘子为贼子欺瞒。”
“既是怕她被欺瞒,又为何反口称记错了?”
“我……六姐姐不知我光是向王妃请求前来东宫便已经费尽了天大的力气,见到太子殿下动怒,我如何还敢再说?”
虞少岚收回手来,眼神难得凛冽,“十妹妹,叔父挑中你来京,初时我也以为你是无辜的,可是在皇宫里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敢肯定了,如今我更确定了你的心思,你若是怕九娘被人欺瞒,直接向她说了就是,何必绕一圈来殿下面前说?”
她又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无措,“六姐姐,你竟如此想我?我只是想着你我同族姐妹,我想来见见你,至于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起,不也是为了姐姐你?我听到王妃说,你就将要被赐给太子殿下做良娣了,你我在这长安,举目无亲,我卑微谨小也就罢了,我却不想你也如此,想着那陈王孙正得圣心,叫太子殿下拿捏了他,既是我说的,不就是你的人情?我如今只守着小皇孙过日子,我还能希冀什么?”
虞少岚虽素来性子隐忍,可此时却丝毫不为她的苦肉计所动,只摇头笑道:“十妹妹,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能信?”
她越是冷静,虞少莘心中便越没有底气,此时见她竟连良娣之位都不上心,又要装模做样地落下泪来。
虞少岚缓缓道:“十妹妹,你想要的,大抵也就是取代魏王妃了。”
她眉心一跳,不敢抬起头来。
虞少岚便更为笃定了,“可是人家魏王妃膝下也有个女儿,身后是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她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初进了宗庙拜了先祖的,十妹妹与她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为什么非要想着取而代之?”
被她戳中了心事,虞少莘竟也毫不遮掩了,看向她时眼中满是狠色,“魏王妃拿着我的儿子去献殷勤,教我的儿子叫她母亲,得来的赏赐全数拢在自己怀里,我平日里想要见我儿一面还得先跟她求上几声,六姐姐,是她先不仁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魏王死时,若是没有她的娘家转圜,你能不能平安产子?小皇孙是魏王的遗腹子,她不带着孩子来宫里为魏王府讨上几分颜面,难道十妹妹你能来?十妹妹,你该知道,魏王死后是她在支撑魏王府,如今魏王府在长安又活了过来,最大的功臣不是小皇孙,而是魏王妃,要是没有她,你这身绮罗要如何寻来?”
虞少莘最是厌她这副遥遥高看的姿态,既是在她这里讨不了好,也不愿多费力气了,“怎么六姐姐就以为自己将来能进宗庙拜祖先了?良娣,说得好听,不也是个妾室,你今日这样劝我,将来轮到你自己了,也要推己及人,你若生子,也天生就比正妃所出的矮一头,什么九五至尊之位,哪里比得了你这副好心肠?”
少岚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微微摇头,“我至少不会如你一般。”
“六姐姐,你不比我清高!”她冷笑道:“起码我的父亲,不是死在他们周人的围困之下,起码我没有嫁给周人的太子,六姐姐,从前你在金陵挥旗舞枪的气势,都尽数化作了你对周朝太子的谄媚,你爱上了你曾经睡梦中都想要绞杀的敌人,你不是也为了一身绮罗,自甘下贱?”
虞少岚瞬间便逼近她一步,“一身假皮而已,谁又抛舍不得?十妹妹以为这样说就能激怒我么?我痛我父之死,却也分得清敌人是谁!”
“姐姐这话也就骗骗自己罢了,二叔有错,齐王有错,怎么周朝的大军就没有错了?在你眼中,递刀子的有罪,捅刀子的就清白了?”
她说完,瞬间看到虞少岚面色一白,又十分痛快地笑了一声,“六姐姐,今日你不愿帮我,那往后,你我最好也毫不相干,我可不愿与这样下贱的人做姐妹。”
虞少岚按着胸口抬眉,见她提步离开,缓缓靠在了墙上,渐感受到有苦痛自骨髓中泛发,一下一下地叩问着她的心。
有两个小宫娥出来时,见到她泪流满脸,俱是一惊,“虞女史这是怎么了?”
她颤着声气摇头,又恼恨自己被虞少莘几句话给说得如此难过,便只是沉默,忍了泪回去。
一路上却忍不住去想那番话,一时想是自己轻贱,一时又觉自己失了良心,因为一席温柔,将自己的尊严都忘了个干净……
忽而间,她抬头看见刘呈与楚晔从廊子那头疾步而来,身后是笑语追赶的楚姜。
她擦干了泪,正要过去,却见他们连余光也未曾送给旁人,直直向着东宫外去。
还是楚姜走得慢,发现了她,“少岚姐姐,我长姐与姐夫回京了,就要到灞桥了。”
她说得欢快,让虞少岚一下子想起来方才太子神情,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欢喜,她印象中的太子,从来都是沉稳的,温柔的,从不曾有丝毫失仪,更遑论在东宫里疾奔。
“少岚姐姐,你要与我们同去吗?”楚姜问道。
她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楚姜自看出了她面上湿痕,携着她一面向外走,一边递了帕子给她,“姐姐因何事神伤?”
她羞赧起来,“只是见到我十妹妹后,思念我母亲跟姐姐了。”
楚姜便安慰道:“若是这般,将来也可将她们接来长安小住。”
她只含糊一笑,未再深说此事。
等二人出了宫门,刘呈看到了她,便笑道:“六娘来了正好,我在信中提到你几回,阿赢与敬之早说想见你了。”
她一怔,不知竟还有这样一出,还不待反应就听楚晔一声揶揄的笑,“我叫殿下在信中替我加几句话殿下且不愿,却提了几回虞女史,真不知那是谁的姐姐。”
楚姜看出虞少岚有些窘态,嗔了兄长一眼,催着他们上了马车,自己又携着虞少岚上了另一辆,心想如今满宫皆知虞少岚是要被指为太子良娣的,观她与太子,也是情意相投,可是又想起来当初金陵一事,那时候几位小娘子学着楚赢的装扮出现在了人前,虞少岚也在其中,她若为良娣,此事必然成为心结。
她便道:“我长姐与姐夫,还有殿下,是一并长大的,后来却多有缪传,说是殿下与我长姐颇多纠缠,这话便可笑了,真要如此,殿下怎还会与他们通信如此频繁?”
虞少岚微笑,“九娘不必向我解释的。”
楚姜微叹,“殿下至今尚未有嫔妃,娘娘与陛下对姐姐你又颇多喜爱,总是早晚的事,我不想你与殿下之间有什么误会。”
“不会的。”她拉住楚姜的手,笑得感激,“九娘,我明白你的好意。”
话已至此,楚姜也不再说些什么,便只叙了些闲话,一路来到了灞桥。
等上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扬尘从东边扑来,众人忙翘首,渐渐得见两骑飞跃,身后是几辆朴旧的马车。
虞少岚隔着烟尘,离着柳叶,听到木落声,心中的期许甚至超过了其他人。
下一刻,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女子一身胭脂色,戴着帷帽,秋风之中飒沓而来,未见面容,她却由心一撼,若此洒落,当真不曾辜负了自己的一场期待。
终见其下马,露出一张与楚姜极为相似的面容来,却气质分明似泾渭,不如楚姜的冷,她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像晚霞映照在湖面,泛着诱人的波光。
看到太子朝她走近,虞少岚却不由揪紧了心,然而太子离得尚有几步远时,便停住了,不过说了几句话,又回身来唤她,让她也过去。
她看到楚赢温和的眼神,莫名地想要亲近她,便上前去与她见礼,听到楚赢清朗的笑,“虞女史,殿下信中对我们夫妇说过你,如今看来,却是他藏着掖着了,若非见到真人了,我是不信这世上还有小娘子能如我家明璋一般讨人喜欢。”
她心中有些惊讶,竟不知自己在她心中能与楚姜相提并论,见她笑得明媚,对她的好感更大了些。
第150章 定澜楼的主人
本来楚赢回到长安,也只是女儿家诗会雅集上多提上她几句,然而她与左敬之却带着一本益州游志回来,其中写遍了巴蜀的名山胜水,描绘之余,又多有引证,楚崧及儿女们只略看了几篇便是赞不绝口。
楚崧叹道:“只看其中山岭风月、江海怒流,便已叫人向往。”
楚姜也道:“只看这一《剑门关记》,钩采群书,句斤字削,读来便似那崔嵬峥嵘的关隘就在眼前,又一眼栈云寒雨,关柳知春,等读到最后却叫人嗟叹蜀相苦心……”
楚赢被如此吹捧,也毫不谦虚,反笑道:“且赶紧叫府上先买上够一年的书纸,我与敬之可是送了抄本出去的,怕是过了些时日,长安书肆里的纸都要告急了。”
左敬之也笑道:“岳父不要以为阿赢是在说大话,今早我们出门时,在门口便已经拦上了几个书肆的话事人,争着要为我们印书,且不知这是因岳父你高升了,还是我们这游记当真叫人如此读之忘俗,总之这一回,我与阿赢是势必要将游历蜀地花费的金银全给挣回来。”
楚崧笑骂一句,“俗气,怎拿俗物比文章!”
楚赢便撒娇道:“怎么比不得,我们是打算明年开春了便往黔中去的,然后再入滇地,这一趟也该要个三五年了,我们只在蜀地这两年,都卖了两座庄园了,您与舅姑又不肯接济我们,光靠着变卖家产,我们连玉门关都走不出去,父亲,您可行行好,为我们这游记提一篇序,也算是名家作序了。”
楚崧眉一挑,“听你这语气,我还不算名家?”
左敬之忙道:“岳父大人您自然是,不然我与阿赢也不会这大清早地便来守您了。”
楚赢也赶紧卖好,楚崧这才应了下来,口中仍不忘数落这夫妻二人。
等过了日中,二人得了序词,忙不迭地向顾媗娥请了个安便离去。
顾媗娥看着二人,心头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与青骊道:“长安都说这元娘性子热烈,似火一般,还担心与她相处不好,可这回见着,她连一句不好也没跟我说过,真叫我诧异了,我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竟是这锦绣长安不爱,偏爱爬山下河的。”
说完又忍不住赞了一声,“可是她那游记,实在写得好,我这般粗于文墨的人见了,也不禁对她笔下那山水生出了些向往来。”
青骊抱着幼儿笑道:“这更说明了咱们郎主教养儿女们尽心,光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也不比男儿差,再看十四娘年纪虽小,可也伶俐喜人,这可不能怪人家夸世家最爱夸楚氏了,分明就是个个琳琅,将来我们小郎君,可也要像兄姐们那般出众才好!”
却说楚赢那厢,正离开时撞见了在嘱咐下人套马车的阿聂,问道:“明璋是要去哪儿?”
阿聂道:“今日定澜楼里有新辩题,女郎要去听,十四娘也去,元娘可同去?”
她摆摆手,“我便不去了,正好她不在,阿聂,你来。”
阿聂疑惑走近,便听她问道:“八公主写信与我说,明璋被那陈王孙引诱,你与我细说说此事。”
左敬之叹气,“你当面问她便是,叫她知道了再同你闹脾气。”
“她都要与人约定婚姻了,能与我说真话?”
“可是八公主向来与她对着来,她信里能说九娘好话?”
“八公主虽性子娇蛮,心却不坏,明璋纯善,那陈王孙的身世一听就是个在红尘里打过几回滚的,要拿捏一个小娘子的情意岂不是轻而易举……”
阿聂见她夫妇二人拌起嘴来,暗笑几声,不等两人吵完,楚姜便牵着楚衿出来了。
“长姐与姐夫这是斗什么呢?”
二人回头,见到是她才各自收了声,楚赢笑了笑,“无事,我们胡闹呢!”
楚衿便上去牵住她,“我跟九姐姐去渭水边上玩,长姐去不去?”
她回头瞪了眼丈夫,“我还有事呢,你们去就是了。”
楚姜含笑望着她,“长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又顿了顿,好半晌才道:“罢了,你去吧,我与你姐夫还有一架要吵。”
左敬之瞪大了双眼,看她气势汹汹地上马车,亦步亦趋地追着问:“我又做了什么?”
楚姜忍着笑,看到他们上马离开才走向马车,向阿聂问道:“可是问你陈王孙的事?”
“女郎神机妙算,不过奴还来不及答呢,两人便吵起来了。”
她不由失笑,摸着楚衿的丫髻道:“那要是长姐问起来,衿娘要怎么答?”
楚衿歪着头,“陈王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武功盖世,与九姐姐最般配了。”
阿聂笑起来:“元娘可不会被这几句话打发了,眼下是她忙着,等他空了女郎且等着呢!”
她轻笑一声,“那便不是我的事了,该由陈王孙来应付才是。”
哪有想娶人家的妹妹,只叫女儿家自己对付的呢?
况且以陈询在益州的生意,说不定早就打上了她长姐的主意,哪里用得上自己去解释。
等到了渭水畔,有几处衣香鬓影,罗袖生香,楚姜看到楚衿与其中几个小女孩子招呼,便叫她自己玩去,留了阿聂带人看着她,自己则上了定澜楼。
因她只带了沈当跟采采两人,又戴了帷帽,穿戴简单,进入楼中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而一等上楼,三人才刚进了阁子,便见到在窗边坐着,笑看过来的陈询,“我看到你上楼,便先进来等着了,九娘应当不会怪我擅闯吧!”
楚姜掖着笑,“这整座楼都是师兄的,我能如何责怪?”
沈当与采采听着都是一惊,这定澜楼在淮水畔矗立了四十多年,初时是杨氏一位郎君兴起所建立,后来经营不善又卖与他人,多年来几经转手,楼中生意与渭水畔旁的楼馆比起来都不算好,渐渐也无人关心这楼转到了谁的手里。
还是近些年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对进楼的文人不仅送茶水,还会对赢了辩论的人送上一份大礼,生意渐才好了起来,尤其是每年春三月,进京赴考的书生们为了搏名声,都爱往此楼中来,而诸多文人雅客、朝廷官员,常也乐意来听上几场,若是运气好,还能收上几个幕僚。
沈当敛下眉目,心道原本以为这楼主该是哪位世家郎君,未曾想却是他。
窗边陈询伸手扶着楚姜坐下,为她倒了一盏温饮,“九娘怎知这楼是我的?”
楚姜挑眉,“我问遍了各个世家也没结果,这也不是天家的,思来想去,这长安除了世家与皇家,应当就是师兄你了,再一算,这楼里兴起辩论也不过是七年前的事,七年前这楼刚好被一个扬州商人给买下了,那年师兄十七岁,也能主事了,又有今年春日里那遭日月远否的辩题,我便想,除了师兄也没有别人了。”
陈询眼含情,嘴噙蜜,“九娘真是聪慧,如此都能想到。”
沈当与采采只觉牙酸,纷纷掩面。
楚姜也毫不相让,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这张嘴这么会说,等见到我长姐了,你可得让她欢喜才是。”
“想来对于左少夫人,我是不必多费什么口舌了。”
楚姜眼睛一亮,“师兄待要如何?”
他故作神秘,“我不待如何,有人替我说。”
“是谁?”
“去岁益州地动,他们本该前往金陵的,却因一位友人受伤耽搁了,他们那位友人,姓廉。”
楚姜微惊,“那是廉叔的亲旧?”
陈询听她对廉申改了称呼,心头一阵甜蜜,哪里舍得与她兜圈子,如实道:“正是廉叔的长子,我该唤一声义兄的。”
她立时便竖起眉,捏着他下巴的动作一狠,嘴上凶道:“那时候,我可不曾去药庐呢,陈子晏啊,你是早就打上了我楚氏的主意是不是?那时候你是不是想着算计我父亲呢?我倒忘了,最早你还要挟持我呢!”
陈询眨眨眼,将头重重落在她手上,眼中似有一团火,“那时候我不择手段,所以活该我爱上你,九娘要怎么惩罚我,我……”
“咳咳咳……”
两道重得不能再重的咳嗽声响起,楚姜耳根一红,撇开手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敛了眼神,牵着她的手轻轻摇着,“是我错了。”
她抿着笑甩开他,“谁爱听你胡说。”
陈询又要讨饶,沈当却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女郎,这便将辩题送去?”
楚姜端正了颜色,“送去。”
沈当犹豫:“可是这楼里规矩是只能楼主出辩题。”
陈询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当即便道:“季甫兄不必多走一趟,叫门外伙计送下去,说是我的交代就是了。”
楚姜侧眼看他,戏谑一声,“楼主竟然破例了?”
采采登时便知陈询要说出什么荒唐话来,赶紧跟着沈当一并出了阁子。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我的全都是你的,这并不算破例,这是楼主夫人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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