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的手轻轻落在帘子上,也温声一笑,“陈王孙,幸会。”
楚衿十分热情,见他腿脚不便,上前去扶着他进车来坐下。
楚姜见他尚抱了几册书,笑问道:“我三哥是托陆司直带的什么书?”
他坐定下来,拂拂身上半旧的棠苎襕衫,将书递给她看,“刘歆的《七略》,这一册是我家曾祖父所整理,说来实在惭愧,前些时日我来这书肆中时因缺了银两,急于争一方砚台,恰好身上携了此卷,便先作抵押了,前几日与三郎说起时他连声怨我,说是楚府那册《七略》有佚失,我便趁着今日休沐来赎回了。”
楚姜掩唇,“陆司直也是性情中人,一册经典换一方好砚,也是一桩美谈。”
陆十一便大方笑了声,“只是九娘性情大善,尚不以为我此举粗鄙罢了。”
陈询在一边默默收起了弓,“陆司直谦虚了,我也认为陆司直此举颇为风雅,若无人间俗与烟,文墨本是绝意笔,虽说其间涉了金银俗物,可观陆司直爱书爱砚之态,那些俗物又算得了什么。”
陆十一看过去,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心中暗想他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好意的,便微微一笑,“只我凡人之身,怕是脱不了俗,只能先谢过陈王孙美言了。”
陈询便道:“陆司直这话过谦了,司直文名才气,满长安也难有匹敌者,早该是脱俗之人了。”
“陈王孙此话实在折煞了陆某,若真有此虚名,我这俗人也不怕担了去,倒是陈王孙当日宫中救驾大显神威,武德之雄,翻遍御林军中怕也难寻敌手。”
“陆司直这话抬举了,还是司直名声更盛,陈某听闻日前司直一篇《秋叶赋》便惊得数位大儒齐齐赞颂……”
楚姜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恭维,有些不明理就,在看向陆十一时却见到他面色隐忍,眉头微蹙,忙问道:“陆司直脚上的伤可还好?”
陆十一便强撑着笑道:“无碍的。”
楚衿却凑去他腿旁看,“十一哥哥不要强撑着,我原先也摔过一回,卧床了大半月才好呢!”
陈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是啊,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某会些微末医术,司直若不嫌弃,便让陈某瞧瞧?”
楚姜也道:“陈王孙习武之人,知晓些跌扭的应对之法,陆司直不若让他瞧瞧?”
陆十一听得此话,才让陈询替他看了,楚姜与楚衿便都别开了眼。
陈询只是伸手摸了摸,心头诧异他竟是真摔着了,又觉他心思十分不纯,想着在东宫未去金陵时,人们提起陆十一郎,莫不叹其孤高,兼之自己又知道了陆诩那老狐狸曾打过楚姜的主意。
偏偏是在楚姜去到金陵之后,陆十一郎开始拜访楚崧,又在秋猎中结交了楚郁,后来更与楚氏兄弟二人成了至交好友,乃至今日楚衿见到他都要叫一声“十一哥哥”,可想而知他与楚崧一家交情多深。
他若只是冲着太子去,以他的才智,根本不必要如此与楚氏兄弟结交,尤其是他还在天子料理北方望族中立下了如此大功,再与楚氏结交甚密,未免会落了个结党的骂名。
虽知其与楚氏兄弟或许真是知己也说不定,陈询却依旧心存疑惑,收回心念道:“是有淤肿,好在未伤到筋骨,养上几日便能好了。”
陆十一感激一笑,“多谢陈王孙。”
楚姜也放心地回头,“养伤之时,应当是不能下地行走的,或会耽搁陆司直的正事?”
陈询也道:“以陆司直的体格,怕是连轿子也不便坐,不如告了假在家中养好了伤再去。”
这话便显得有些刻薄了,楚姜瞪了他一眼,他这才似失言一般连声道:“是陈某失言,只是想陆司直从来不曾如此受伤,偶尔伤这么一回,实在折腾得很。”
陆十一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中,心头微黯,却是强笑了一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了声“无碍。”
回去楚府的一路上他便少有再说话,至多是楚衿问他时笑说几声,楚姜看他面色黯然,想是陈询说的话伤着了他,十分过意不去,一等下了车便叫阿聂与沈当将人扶去楚晔院中,又携着陈询去见她父亲。
等两厢分别过后,她便嗔道:“师兄怎地说话夹枪带棒的,我知道你厌恶陆氏,可当初师兄既然没有将陆司直赶出朝堂的意思,我便想你应当也认为他是无辜的,若是不愿见他,车上时全当没有这个人便罢了,却要热情地捧了他一通,又明理暗里说人家身子弱,师兄,这样怕是旁人说你小心眼哦!”
陈询跟在她身后,无视掉府中下人投来的视线。
他明白她说得有理,却不想她与陆十一再有什么往来,不过一瞬,他便周身气息都凄迷起来,话音也低落。
“九娘,我只是嫉妒他罢了,我看到你对他笑,便忍不住想若你不曾遇到师父,或是药庐里从来没有我这样一个人,你应当就会嫁给这样一位郎君,他出自望族,才名满天下,又是朝中新贵,还深得你家人的喜爱,因人品贵重,不会像其他的世家儿郎那样想着借岳丈的势力,行事温雅,进退有度。九娘,我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倍感煎熬,他像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能将我眼前的幸福给斩断,尤其是见到你与他言笑对谈,我便似看到那把刀正在落下……”
楚姜没想到他竟如此患得患失,回头看到他神情如此低落,忍不住心疼起来,“师兄,不会的,我与陆司直,连一句多的话都不曾说过,他在我眼中,只是我兄长的好友。”
“可是将来呢?你与他都在太子麾下,时日一久,你发现他是无瑕之玉……”
楚姜牵住他的手,软声哄道:“师兄,我答应你,我与他若是相处,绝不会谈及私事。”
他淡笑起来,“九娘,我无权阻止你与任何人往来,我也不想阻止,你更不该为了我便断绝了与人往来的自由,若是不谈私事,他若问起近日你兄长的近况呢?你如何能避而不答,我只想往后你若与他交谈,心中想着我就是。”
楚姜此时方觉她的晏师兄才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人,连着点了几下头,正要牵着他向前去,便见到不远处一脸郁色的楚崧,旁边是抱着孩子拼命对自己使眼色的顾——/依一y?华/媗娥。
陈询先时还装得低沉,一见楚崧便僵直了身子,毕竟此时非彼时,跟着楚姜走近几步,看到顾媗娥直盯着两人交叠的双手眨眼,心头明白过来,正要松开,却被楚姜紧紧抓着。
他垂眸跟着她过去,看见她笑盈盈地举起与自己相牵的手,“父亲,母亲,我今日去渭水畔玩,见到了陈王孙,想到他还不曾正经拜见过父亲母亲,便带着他来了。”
他顾不及去看楚崧是什么表情,心中又惊又喜,她是临时起意要带自己来的,还是见了自己先前那一番做戏才如此说的?
只是哪有这样说的呢?正经的拜见,该是带着重礼,站在楚府的门前,向门房问过了,由人领进来,然后见到她含羞坐在双亲下首。
陈询只觉血液里都是无名的战栗,想到她从来都是不按常理来的,初时被自己要挟了一通,便想到了毒杀自己的计策,她……她总是这般出人意料的。
于是他也抬起头看向楚崧夫妇,松开楚姜的手,郑重地拜见道:“金陵陈氏陈子晏,拜见楚相,楚夫人。”
楚崧沉默片刻,只说了声“进来吧”便转身往院中去,顾媗娥这才笑起来,叫青骊赶紧去将二人请进来。
青骊硬是忍着不去看陈询的脸,分明在东山的药庐里,他还是神医的二弟子,来了长安又成了陈王孙,然而这府中见过他的主子们都仿似从不知情一般,她们更不敢胡说了。
此时的楚晔也有着相同的苦恼,听到阿聂说楚姜一并将陈询带进了府中,神色十分怪异,只看着医者为好友诊治,半晌不曾说出一个字来。
待上好了药,陆十一与他闲话之时见他神色依旧苦恼,笑问了一声,他这才吐露道:“那陈子晏何德何能,能叫我妹妹看上。”
陆十一便哑了声,楚晔知道他不会妄说他人之过,只是苦闷地叹了口气,“我父亲既是没有二话,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盼我长姐回来了能说上几句。”
陆十一这才道:“方才我们一架马车回来,我观陈王孙行事也是十分有礼,应当不是孟浪之人。”
听到一架马车,楚晔更气,“若不是孟浪的,怎会……”
说着他又住了声,想着两人在药庐里朝夕相处,怕是那时候就有了情意,心头叫苦不迭。
陆十一见他竟再无二话,便收起了心思,问起他楚赢与左敬之的游记来。
至黄昏时分,楚晔指派了一辆马车送陆十一归家之时,他见到尚有一骑在楚府门口,知道陈询还不曾离开。
随从见他怔愣,抬眼看他脸色,竟见到他眼中无尽的悲意,“郎君,郎君,回府了。”
他垂眸,由人搀着下了石阶去。
上车后,车帘翕动,他回望一眼,苦笑了一声,随从担心地看着他,“郎君,可是伤痛灼心?”
“灼心者,非伤痛。”他回身轻叹,车内昏暗,随从正要点烛,他抬手按住了,“不必点了,殿下嘱咐的平戎策我还未写完,我在车中小憩片刻,今夜恐是要熬上一夜了。”
随从心疼道:“郎君何必这样急,既是伤了,放纵几日又如何呢!”
他沉默未言,只是心想,他是不能豁出去的,他身后还有陆氏要他去支撑,他连对她都这样小心翼翼,怎么敢豁出去前程呢?
日色渐已去,马车中连半分光亮也没有,随从只觉压抑得过分,掀开了帘子透了点光,被刚刚游玩回来的顾妙娘撞了个正着。
她鲜亮活泼得似将西沉的日光全揽在了身上,勒马逼停了马车,欢快地拉开车帘:“十一郎,可是来告诉我十九郎的下落的?”
陆十一缓缓摇头,她便向内看了一眼,立刻调转了马头,“十一郎,你受伤了呀,看着你是我未来夫婿的兄长份上,我送你回去罢。”
“十一娘,你与十九郎已经退婚了。”
“我自己都没答应,凭什么说我们退婚了。”
“淑女之仪,不该将这些事情挂在嘴上妄谈。”
“呦,陆先生这是想要教导我呢!”
“我并无此意。”
“那你便告诉我十九郎……”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明早上班路上再捉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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