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简几乎不怎么宿在皇帝赐给他的府邸里,够了年纪要搬出宫中,只是个为了堵住母妃的借口。
他在城里还有别处的院子,夜里多数是歇那边,只有少数时候会回皇子府来看看。
听盛齐来报,说护卫那边发现皇子府来了贵客。
那府邸四周的暗处都有人守着,沈简一时不知是怎样的贵客,能直接进到府里去。
待骑马赶回府里,瞧见阶下拴着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沈简才意识到,应该是阿谧来了。
他早早地便让盛齐交代给所有人,若是阿谧上门,任何人不许拦着。只是没成想那看门的小墩子委实靠不住,凭几块芽糖就被阿谧哄的开开心心,府里上上下下都带她去转过了。
得知阿谧去过画室,沈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然,“连画室你也去了?”
“那倒没有,小墩子只是带着我和纤素四处走走,看看你的新府邸,你那些书房、画室我怎好进去。”
两人坐在花厅里,沈简亲自替她倒上了一杯热茶。
白色的茶雾缓缓升起,隐去了阿谧眼眸里不想叫人瞧出来的情绪,她捧着热乎乎的茶杯,犹豫地解释说道:“我未经你的允许在府里四处走动,我该向你赔罪的。”
“阿姐何时跟我这样客气了。”沈简淡笑,“只要阿姐不嫌弃我府上简陋,这府里你哪里都去得。”
哪里都去得,也包括那个画室么?
阿谧自知不该好奇,但心里始终有根羽毛在轻轻地挠着……
“听闻阿简你作画的手艺不错?”
听她的语气仿佛来了兴致,沈简端着茶杯,修长的手指映在青瓷竹杯上,显得骨节分明,十分好看。
他自然是会作画的。
沈简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不想告诉她的,但又不想欺骗她,索性挤出一抹笑,坦诚道:“我的作画的手艺可谓是出神入化,连父皇都曾对我赞许有佳。”
“是嘛。”
阿谧笑了笑,低头饮茶。
见她不反驳,沈简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找到了她略显慌乱的原因。阿谧只顾着喝茶,看到沈简在看自己,一时不察被茶水呛到了喉咙里。
这下急坏了纤素,“殿下,您喝慢些!”
“咳咳。”
阿谧咳得脸都憋红了,像是覆了层粉霞似的,忙放下茶杯,用力拍了拍心口给自己顺气。
“阿姐怎么这么不当心?”
沈简微微移开眼,唇角却扬起笑意,说道:“阿姐那日送给燕侯夫人的那份寿礼,瞧着画技实在拙劣得很,也亏得侯府大度,众人也无人敢当场拆穿阿姐。”
被正经行家揭了短,阿谧不算意外。
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哪敢班门弄斧,当晚大家不过是捧着她而已,谁会看不出来她的真实水平。
等顺过了气,阿谧坐直身子,恢复成以往两人相处轻松的模样。
“可惜我手艺不精,丹青墨宝之类一样都拿不出手,既然阿简觉得我的画丑得难以入眼,不如等哪日你得空,进宫教教我如何作画?”
沈简看到她眼里不似作假的真切,眸子微沉了沉,思索片刻后才说道:“这有何难,改日一定教会阿姐。”
这便算是应下了。
留在沈简府里坐了两个时辰,阿谧算着陈尚宫在宫里该着急了,于是起身打算要回宫去。
沈简的视线落在她扶着桌沿的光洁细腻的手背上,忽地问道:“前几日沈瑶去阿姐宫里撒泼,听说伤到你了?”
阿谧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眉头微皱了一下,心虚地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我倒是没受伤,那日她正巧撞上我心情不好,我就吓唬了她一顿,推搡间不小小心伤到了她的手背。不过我已经派人送去上好的药膏了,应该不会留疤的。”
沈瑶到底还是沈简的亲妹妹,阿谧并非想让他在中间为难。
沈简本来还在担心她会在沈瑶手里吃亏,看到她的神情略带歉意,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那件事怪不得阿姐,是三妹无故滋事,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
沈瑶的坏脾气宫里没有人不知道,以前她还小,大家愿意哄着她,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不能再将她惯坏了。
“不怪我欺负你妹妹就好。”
眼看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阿谧暗自叹了口气,再次起身说道:“阿简,我真的要回宫了,再晚些陈尚宫指定要说教我了。”
“那我送送阿姐。”
阿谧以为沈简的意思,是送她到府门外,但沈简却是想一路送她回宫。
阿谧和纤素上了马车,透过帘子瞧见沈简在前头利落地翻身上马。阿谧愣了一下,头探出窗外,望着沈简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送我到这儿就可以了,我还能不认识回宫的路么。”
沈简道:“你要不是赶时间,还可以下来步行,这街市的热闹想必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听到他话里的提议,阿谧有片刻的心动。
不过陈尚宫特意叮嘱了,一定要在午时之前赶回去,她不想让陈尚宫觉得自己是个不守信的人。
阿谧不禁露出失望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以后我肯定还会有机会出宫的,这次就算了吧。”
“那以后再带阿姐玩个尽兴。”沈简温声道。
“好。”
马车缓缓驶向街市里,一路都驶得平稳。
穿过闹市时途经岔口,阿谧倚着厢壁,好似听到了外头的吵闹声,正此时,马车忽然停下了。
阿谧连忙询问沈简,“发生了何事?”
外头一位衣衫破烂的男子撞上了阿谧的马车,盛齐立即拔剑抵在他的喉咙间,质问道:“好大的胆子,连永嘉公主的车驾都敢拦!”
随后从小巷中跑出来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泼皮打手,个个凶神恶煞,仿佛是在找男子寻仇。
“他欠了我们花想楼的钱,你们不要多管闲……走……快跑!”
为首的泼皮不认得沈简的身份,但认得盛齐手里的剑,见到眼前这波人不像是好惹的,朝身后的小弟们使了个眼色,纷纷掉头就跑,连欠的钱也不讨要了。
此般情况下,那位被盛齐用剑抵住喉咙的男子也不着急着逃跑,而是仰头望着盛齐,锋利的剑刃在他的脖颈上擦出鲜红的血来。
“敢问,马车内确是永嘉公主吗?”
男子竟然在向盛齐确认马车内坐着的人的身份。
盛齐有些不明所以,手里的剑稍稍退了些回鞘,不耐地说道:“公主千金之躯,岂容你这等蓬头垢面之人玷污了双眼,赶紧走,不然我杀了你。”
男子眼神失落地望着紧闭的车帘,低声自语了几句,谁也没有听清。
盛齐觉得有点棘手,扭过头朝沈简看去,“殿下,此人恐是得了什么疯病。”
寻常人一听说皇家的马车,必然是退避两侧,双目不敢直视。哪有这样的,直勾勾地盯着公主的马车,好似他识得公主一样。
阿谧这时正好掀起了车帘,朝沈简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沈简不禁皱起眉,还未开口,被盛齐挟在剑下的男子便热泪盈眶地唤了声,“阿谧。”
这名字,连沈简都不曾叫过。
场面瞬间有些莫名的滑稽,盛齐并不敢此刻松手,甚至把长剑更用力地抵在男子喉间,心中却泛起了嘀咕,莫非这登徒子真的认识永嘉公主?
不等阿谧听到男子的声音有所反应,沈简双腿夹了下马腹,已经到了阿谧的跟前。
“阿姐认识此人?”
阿谧侧目去瞧,不偏不倚地看到了那位跪在街道中央的男子的容颜。虽是一身脏污的粗布,却难掩他身为读书人的气性,叫盛齐挟剑逼迫跪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将背脊挺得笔直,如青松翠柏一般。
“我确实认识。”
阿谧没有撒谎,沈简质疑的眼神看过来时,就像那根羽毛又挠进了她心里,逼得她不敢去对视沈简的眼睛。
“阿简,我先不回宫了,我想在附近找个茶楼先歇一歇。”
面对阿谧的要求,沈简从容不迫地点了下头,吩咐盛齐去办。
很快阿谧就进了一处茶楼,那位衣衫破旧的男子也一并被带进了茶楼包厢。
京中时兴的茶楼惯会在大堂中演奏琴音,阿谧上楼时观察过,待包厢的房门关上,便自成一片天地,听不见外头丁点儿声响。
房内只有阿谧和沈简,撞车的男子站在两人跟前。
破烂的青色外袍穿在男子清瘦的身体上,拨开松散的发髻,阿谧见到他那张清秀得十分儒静的面容,心中的滋味儿五味杂陈。
她不仅跟燕淮有婚约。
几年以前,阿娘也替她定过一门婚事。
对方是邻家一户姓高的读书人,阿谧唤他常玉哥哥。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谧当初对男女之情并不了解,只是想顺着阿娘的心愿,反正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出嫁后仅有一墙之隔,她还是可以继续照顾阿娘。
但是后来高家的老父亲病逝,高常玉要为父守孝三年,阿谧说可以等他。
这一等,只等来高常玉的不辞而别,隔壁的院子人去楼空。
阿娘为了此事气得整整三日都食不下咽,痛骂高家不守信用,若是想退婚可以当面说,竟做出不辞而别这种事,平白让阿谧成了街坊里的笑谈。
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而阿谧被燕淮找到送进了宫,也再没有想起过这段往事。
然而没想到,再次见到高常玉会是这么个情形。
沈简紧抿着唇,听阿谧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谧心知这件事的性质不同以外,她不仅是换上了公主的华贵衣裳而已,更是代表着皇室的脸面。她还跟燕淮牵扯着婚约,现在又冒出一个曾经的未婚夫,这要是让侯府知道,肯定会心有不甘以此事大做文章。
“你方才拦着我阿姐的马车,是想做什么?”
沈简的手指轻轻划过茶杯沿口,声音似深涧泉水一般冷冽,他的指尖叩响桌面,吓得高常玉背脊一僵,开始斟酌起说辞来。
观察沈简和阿谧的对话,高常玉心里便清楚了他的身份。
他眼前所见皆是天潢贵胄,权势滔天之人,随意用一根手指都能要了他的小命。拦马车的事情是个意外,但高常玉听到永嘉公主的名字时,心里的确打过别的主意。
阿谧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脾气秉性纯善又率真,但她身边的这位皇子,瞧着就十分不和善,城府极深。
“阿谧,求求你帮帮我,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
高常玉的语气甚至能听出几分走投无路的意味,破烂的衣衫下露出被人棒打过的伤痕,声音嘶哑带着些许悲悸。
阿谧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看了沈简凝重的脸色。但很明显,沈简没有立场帮她处理这件事。
阿谧默了默,问高常玉,“刚刚在街上,那群泼皮追着找你讨钱,你可是欠了人家的钱?”
如果是为钱,那就很好办。
高常玉一个读书人,虽不知如何沦落至此,但他所欠的银钱至多也就十几两吧……如果是几十两的话,阿谧打算把手腕上的两只血玛瑙镯子褪下来,宫里上贡的物件,想来也能卖上不少的价钱。
她这样问,坐在旁边的沈简的表情难以言喻起来。阿谧的心思单纯,只听到前未婚夫欠了别人的钱,却不知道那花想楼是什么地界。
皇城里最纸醉金迷的地方,一般的穷酸文人根本跟不去,何谈在里面或者一掷千金,或者欠人赌约。
依他所见,当年高常玉不辞而别,指不定就是瞧上了花想楼的哪位女子,现在又想在阿谧手里讨钱,好为自己的红颜知己赎身。
高常玉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是琼娘。”
沈简眼中一片冷然,心里为阿谧感到不值。
恰恰相反,阿谧听到琼娘这个人,顿时流露出几分关切来,询问道:“她还好吗?”
“当年父亲过世后,家里的债主上门讨债,把家里所有的余钱都剐了去。”
高常玉是个有风骨的人,想起那段经历,眼中浮现出几分屈辱来,“我带着琼娘远走他乡,没想到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他们……他们找到了我们兄妹俩的藏身之处,还抓走了琼娘,将她卖进了花想楼。”
“所以你是想为琼娘赎身?”
从高常玉话里的描述,阿谧也猜到了他的妹妹被卖去了什么地方。
若不是担心这件事会被燕淮知道,阿谧心里想着从小长到大的情谊,二话不说肯定会帮忙的。
阿谧并不记恨当初高常玉不辞而别,舍弃了和她的婚约,但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多少钱的事了。
“阿姐。”沉默许久的沈简突然开口,摇头示意阿谧这件事交给他。
沈简对高常玉说道:“我可以帮你妹妹赎身,送你们去一个谁都不会认识你们的地方。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和我阿姐订过亲的事,以后永远烂在肚子里。想必你也听说过,她和燕侯府世子燕淮早有婚约在身,以你这样的出身,若是敢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伤了陛下和侯府的颜面,该是什么样的下场你心里清楚。”
“殿下当真能帮我妹妹脱离苦海?”高常玉眼中欣喜若狂,当即跪下向沈简行了大礼,“两位殿下放心,草民与永嘉公主素不相识,又岂能破坏永嘉公主和侯府世子的大好良缘。”
闻言,沈简心底隐约升起一股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此事由我出面,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转头又对阿谧说道:“阿姐,你先回去吧。这位高公子浑身都是暗伤,不如让我带回府上,请个大夫替他好生医治。”
有沈简的帮助,自然来得要比旁人放心。阿谧着急赶回宫里,总不能把高常玉带进宫里去,相较之下,沈简的皇子府确实适合养伤。
“那阿简,你替我好好照顾常玉哥哥,还有他的妹妹琼娘。”
沈简点点头,看了眼尚还跪在地板上的高常玉,顿了顿,才回应阿谧说道:“阿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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