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孙院首一再保证,只要阿谧喝了药把体热降下去,熬过今晚之后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沈简还是不放心,将软凳搬得离床榻更近一些,寸步不离地守着。
屋子里萦绕着一股苦药味儿,这是他一惯不喜欢的味道。
从小因为体弱多病,陈贵妃经常让太医给他熬一些珍贵的补药,美其名曰是良药苦口。
他厌倦了无休止的管束,生平将规矩二字几乎刻进了骨子里,所有的私欲和喜怒,都尽数压在心底不曾表露出给任何人。
陈贵妃喜欢他的乖顺,皇帝喜欢他的聪慧过人。
只有阿谧,初遇时捧着一袋银钱,哭得梨花带雨,满心满眼都带着憧憬和感激,说他真是个大好人。
一个活在泥泞里的普通女子,对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捧出了十成十的真心。
沈简那日给阿谧留了足够的药钱,回宫之后却一直惦念着,她是否能度过眼前的难关?随即又否定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也不能随意插手别人的生活。
连一晚都没捱过去,沈简当夜按捺不住出了宫,在阿谧的家门口守了一整夜。
她一夜之间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却坚强得再也没掉一滴眼泪。沈简帮她安葬了阿娘,心里藏了一些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再见时,阿谧就变成了他的长姐。
索性阿谧仍然捧着真心对他,他极尽全力回应着她的善意。
沈简的目光忍不住朝床榻上娇小的人瞧过去,用浸湿的帕子细细擦拭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皱着眉坐在床沿上,一不留神让她抓住了手。
“阿娘。”
沈简听到她在睡梦中痛苦的呓语,他的手掌沁凉,约莫是让她觉得分外舒爽,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一面的脸颊。
掌心的触感异常绵软,略微发烫,惊得沈简眉心骤然一跳,旋即抽回了手。
“阿娘!”
阿谧着急了,闭着眼睛开始胡乱摩挲着,沈简眼里含了一丝纵溺,由着她再次捉住自己的手,颇为无奈地用另外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
“阿娘,你为何骗了我……”
阿谧的神情极为痛苦,用尽了力气抓紧沈简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沈简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也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彻底放松睡了过去。
……
阿谧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好,榻边垂散着一束乌黑的长发,是沈简靠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阳光洒在沈简上半的身躯,好似给他渡上了一层金光,俊美的侧脸十分安宁,让她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熨帖。
知道了自己不是真正的永嘉公主,她险些要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
她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答应燕淮的计划,现在,她成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顶替公主的身份,罪犯欺君,哪天要是被人拆穿了,指定小命不保。
这件事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阿谧伸手拂开床幔,蹑手蹑脚地不想惊动沈简下床,才动了动身子,发现沈简将自己的袖子紧紧抓在手里。
手里紧紧抓着的东西被扯落,沈简睁开眼睛醒了。
阿谧的心中微微动容,声音轻柔道:“我吵醒你了。”
沈简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待看清楚阿谧脸上的气色红润,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将她扶起来,贴心地说道:“你可是想去看望高家兄妹?”
阿谧点了点头。
沈简握着她柔软的胳膊,给她后背添个了绵软的靠枕,目光细细扫过她面上每一寸,说道:“他们尚还在私宅中休养,我先让下人替阿姐熬药,阿姐喝完药,我派人去将他们兄妹请过来。”
阿谧抬头望了望四周,反应过来是在皇帝赐给沈简的皇子府邸。
“阿简,谢谢你。”
沈简坐在床沿的软凳上,鼻尖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待她的眼神便深凝了许多。
阿谧低头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哑地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在侯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姐不想说,我便不问。”
沈简顿了顿,到底忍不住心疼,“你当真那般钟爱高常玉,不惜为他去侯府涉险。”
才问出口,悔意就涌上了心头,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旁人无法比拟的,自己竟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沈简起身找了个借口,“阿姐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过,怪我一时失态,我去找纤素将阿姐煎好的汤药送来。”
阿谧被他这番态度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角,一点点扯回来,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我和燕淮的恩怨,不该将他也牵扯进来的,燕淮抓了他来威胁我,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那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
沈简静如湖面的心里蓦地起了风,心乱不能平静,可即使是这样,还是舍不得对她说重话。
“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让我和纤素有多担心,你就不怕把脑子烧坏了?”
阿谧张了张嘴,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为自己辩解道:“可我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还想下床走动一下,被沈简摁住肩膀压回了床榻上。
“阿简,以后不会了。”她神情真挚地向他保证,“阿娘教过我,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已经为我做过很多事了,我也不想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平白地跟燕侯府树敌。”
前朝的风,多少会吹到后宫里,阿谧早就听说了。
朝臣们眼瞧着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齐齐上奏劝他早立储君,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推波助澜,但沈简为了她闯到燕侯府,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皇室里的争斗不休,她并不想参与进去,但也不愿沈简因她而分神失策。
此时沈简的眼底有些复杂,抿了抿唇,只说道:“我去找纤素将汤药送来。”
两刻钟后,纤素端着一碗浓郁的药汁进来,阿谧往她身后看了看,脸上有了一丝失落的表情。
“盛齐刚才有事将三殿下叫走了。”
纤素很贴心地替沈简解释,双手将托盘里的汤药端到阿谧跟前,“殿下,这药要趁热喝下。”
苦涩难闻的药味飘散在房里的每个角落,阿谧不忍捂住了口鼻,抗拒地连连后退,甚至将头埋进的被子里。
纤素早有预料,端出一碟子挂着满满糖霜的蜜饯,笑着说道:“三殿下知道您怕药苦,特意让厨房备下了压苦的蜜饯,您快将药趁热喝了,良药苦口嘛。”
阿谧的小脸揪成一团,心底即便再抗拒,纤素已经将碗端到了眼前,抿抿唇索性闭上眼睛,一口气尽数咽下。
纤素连忙喂她吃下一颗甜丝丝的蜜饯,口腔里那股苦味才缓和了一些。
房门外的府婢进来禀报,说是高琼娘来了。
印象中她生得一副好皮囊,以前身上总带着一股书卷气,阿谧追在她身后念书识字,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
现在她进屋时头低得不能再低,温婉文静的眉目被折磨得木讷无神,直直朝阿谧跪在了地上,哭腔惹人怜爱不已,“多谢永嘉殿下搭救我和兄长。”
“你快起来!不用跟我这样客气的。”阿谧心疼地将她扶起,清瘦的腕骨握在手中,止不住叫她心间一颤,“你受苦了。”
高琼娘极懂分寸,很快就抽出自己的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次阿谧屈膝行了一礼,“兄长的伤势实在过重,还请殿下不要怪罪他不能亲自来谢恩。”
“琼娘。”
阿谧眼里带着一丝不悦,将她拉到桌前坐下,疼惜地说道:“我还是以前的阿谧啊,并没有任何分别,你不用这样拘谨害怕,你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高琼娘从未有这样一刻的心酸苦涩,脸上的泪珠不断滚落,扑进阿谧怀中泣不成声,“阿谧姐姐……”
纤素见到这样感人的一幕,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将屋里伺候的婢女都遣走,只留下阿谧和高琼娘二人互诉衷肠。
高琼娘见屋里再也没有外人,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里头似乎包裹着什么物件,透过帕子发出类似铃铛的响声。
“这是?”
阿谧望着她,有些不解。
高琼娘将东西塞到了她手里,出口的声音略干哑,说道:“阿谧姐姐你忘了,这是你前些年送给我的一只长命锁。你说从小就带着,它能给你驱邪避祸,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你把它转送给了我,以至于我的病情终于就有了好转。”
阿谧纤长的手指映在那方淡兰色的丝帕上,缓缓打开,露出一只银色精致小巧的长命锁。
确实有那么一回事,不过只有小孩子才会信鬼神之说。
她现在长大了,自然知道高琼娘那场大病痊愈不是这只小小的长命锁的功劳。
“兄长说,这东西要物归原主。这些年我也一直戴着它,直到听闻阿谧姐姐你入了宫,成了陛下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坏了这只长命锁,拿去银铺找老师傅修理,却发现锁扣里面,用极小的字,刻着姐姐你的生辰八字……”
听着高琼娘说的话,阿谧头皮一阵发紧,周身血液瞬间冷了下来,低头望着手中老旧的长命锁。
将锁扣的位置露出来,借着屋外的阳光,里头赫然写着两行小字。
——兄怀谨赠,吾妹寅庚年八月十五日子时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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