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然想把栾和君踢到北疆去。
他与栾和君彻底撕破脸,本是抱着此生再不相见的念头,谁知煮熟的鸭子到了嘴边,反倒扑楞着翅膀飞了。他早就知道栾和君对他的怀疑和恨意,如今两人又搞成如此难堪的境地,以栾和君的性格,必定不会轻轻放下。不把她赶出国朝,皇帝难以安寝。
可是群臣不应。
“霍大人,陛下还是没说让您进去。”内监苦着脸,向霍鸣作了个揖。
“无妨。”霍鸣已经在上书房外等了快两个时辰,如今见内监进去报了四五次,仍然没有结果,转身走到殿前的宫道上,笔直地跪在了雪地里。
之前那道和亲的圣旨,本就是皇帝以势压人的结果。当时形势压人,四大士族捏着鼻子咽了这口气,可是心里早就累积了对皇帝轻视士族的诸多不满。如今太后去世,皇帝不顾祖宗礼法,仍要坚持把栾和君送去和亲北狄,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最大的苦主霍家,第一日就上书,言说举国大丧,和亲之事理应再议。杨家请出了致仕多年的老国公,颤颤巍巍地先去长公主府看望了自己的曾外孙女,然后上了一道言辞恳切令人泪下的表章,反反复复只是说自己老迈颟顸,再经不得儿孙生离死别之苦。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冯家,这次紧跟着去拜望了杨老国公。
风向一明,言官文臣中,忧国忧民的、表态站队的、沽名钓誉的,纷纷撸起袖子开骂。皇帝不堪其扰,从案前垒成小山高的奏疏中露出一张疲惫的脸:“苏相,你怎么想?”
苏昭这一次终于不再和稀泥:“太后不幸崩逝,我朝三年之内不宜动嫁娶之事。”当朝太后去世之时遣孀居长公主和亲北狄,不仅有悖礼法有辱国体,更是颜面扫地遗臭万年的礼崩乐坏之事,是会被史官和后世王朝一直钉在耻辱柱上当成笑话来讲的。丞相为皇帝之副、百官之首,苏昭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留名青史。
丁可晟装着看不见皇帝的脸色,低着头不说话。他实在无能为力。
屋里僵持不下,又听内监进来禀报说“霍大人在殿外跪着”,苏昭和丁可晟对视一眼,俱不言语。
“你们——”皇帝轮流扫视苏昭和丁可晟,又隔窗远远望见霍鸣的身影,铁青着脸砸了一个杯子,“霍鸣,混账东西!”
皇帝正在气头上,又有人战战兢兢地进来禀报:“陛、陛下,霍老夫人和国公老夫人领着各家命妇,陪长公主殿下跪在太后灵堂里,不肯......不肯出宫了。”
皇帝青筋暴起,几乎被气个仰倒。他能对霍鸣等人破口大骂,可是不能去灵堂里与一众妇人纠缠。
丁可晟小心劝道:“陛下,不如就全了长公主的孝心吧。”
“全了她的孝心?你去和亲北狄吗!”皇帝拧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陛下——”丁可晟脸上抽搐了一下。
“北狄蛮子指明了要她去和亲,如今反悔,要是他们再狮子大开口,要岁币银绢城池土地,谁来塞责!”皇帝的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出来了。
这是一个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去的老问题,也是皇帝坚持和亲的缘由之一。
“陛下,”丁可晟福至心灵,谨慎地开口,“要全了陛下和长公主对太后娘娘的孝心,和亲之事也可以如常履行。”
“丁大人此话怎讲?”苏昭也转过头来。
“婚约已定,不可反悔。”丁可晟一字一句道,“但太后娘娘崩逝,长公主殿下理应为太后守孝三年。现在定下婚约,三年后再将长公主遣送北狄,与北狄可汗完婚。”
苏昭虽然觉得这事情办得很丑,但细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沉吟片刻道:“此法......此法或许可行。我朝一诺千金,既把长公主许出去,想必北狄人也不愿再战。”实在是因为和约里许给北狄人的条件丰厚异常,他们此时翻了脸,也很难得到更好的结果了。
皇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恨恨地一甩袖子:“就依丁卿。”
“三年。”栾和君喃喃。
皇帝的口谕传到,她辞谢了众位诰命夫人,与外曾祖母磕了头,搀扶着霍老夫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互相依偎着向宫外走去。
“三年......好孩子,论起来,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霍家的媳妇了。”霍老夫人握着栾和君的手,伤感道。
“媳妇永远是霍家的媳妇。”栾和君轻声应道,“婆母,三年,到时候珏儿都会跑会跳了。”
她提起栾珏,霍老夫人会意,深深看她一眼。栾和君迎着她的目光,回握住她的手:“婆母,三年,足够了。”
栾和君回到长公主府,喝了一盏参汤吊吊精神,觉得自己不大咳了,便进到栾珏房里去看他。
推后三年入北狄和亲。这个结果,对眼下的栾和君来说已经足够用了。三年后,她与皇帝之间,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的。她从叶嬷嬷手里接过栾珏,过了年他就满一岁了,长得粉雕玉琢白白胖胖,叶嬷嬷说像极了小时的栾和君。
“小家伙,”栾和君瞧着他软乎乎的小脸,老是微微蹙着眉的神情终于慢慢舒展开来,“你可得快点长大,姐姐.....”
“姆....唔唔......昂......”栾珏一见她就笑起来,嘴里呜里呜哇地努力想要说话。
栾和君轻轻捏了捏他小胖脸:“小笨蛋,喊姐姐,姐——姐——唉,算了,”她笑道:“珏儿,还是慢点长大吧。”
她把众婢女遣散,亲自抱着栾珏哄他入睡,嘴里哼着母后当年常哼唱的曲调。屋里炭火烧得太热,栾和君见栾珏的脸红扑扑的,摸他背上潮热一片,便抱着他去将窗户开了一条缝。
栾珏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小孩,极少闹觉闹食,此刻都快睡着了,半眯的黑眼睛忽然睁开,小脸皱成一团,大哭起来。
栾和君搁在窗棂上的手一顿:“侍——”她还没有喊出声音,就被破窗而入的少年捂住了嘴。
他一手紧紧捂住栾和君的嘴,一手在栾珏的背上轻轻一点,小孩儿立时就没了哭声。
“别怕,姐姐,他昏过去了而已。”少年把裹得圆滚滚的栾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只要你听话,他就不会有事。”
“殿下——”外面传来叶嬷嬷关切的询问。
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铜刀,挟住栾和君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无妨,嬷嬷且去安歇。”栾和君竭力保持着声音的镇定,低声问来人,“你是谁?”
那个长着一双棕色眼眸的少年人一手拿刀抵着她的喉咙,一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符。栾和君动弹不得,只觉得手心酥酥麻麻,却像是几个异域文字。“朝勒蒙,”那少年开口,“我叫朝勒蒙,姐姐,记好了。”
“朝勒蒙......”电光石火间,栾和君猛然一惊,“你是北狄的可汗!”
朝勒蒙扬起唇角笑了,反手收回铜刀:“正是本汗。”他从后面握住栾和君的脖颈:“姐姐,我们是定下婚约的人。三年,到时候我会骑着草原上最潇洒的骏马来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栾和君反应很快。
“为什么?”朝勒蒙似乎在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一开始是母亲的意思。但是我一直想看看,我未来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姐姐,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嫁给我,草原上的骏马和勇士都会任你驱驰,我们不仅会统治草原,还会统治整个中原汉地!”
他挟着栾和君一步步退到窗前,笑得明朗,手上却力道不减,说出的话狠厉无比,:“我们成婚之前,你去与谁厮混,我一概不管。但成婚之后,我一定会亲手用弯刀割断那人的喉咙。”
栾和君的后脖颈被他掐得青青紫紫,后背洇湿大片。白敞也曾威胁过她,羞辱过她,但与朝勒蒙比起来,他简直温柔得风轻云淡,近乎爱抚。
“姐姐,你是汉人的长公主,你来说说,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朝勒蒙似乎兴致颇佳。
栾和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刺激到这个玩性大,疯性也大的小可汗,谨慎答道:“朝勒蒙,是黎明星的意思。”
朝勒蒙却不接这话:“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多叫几声我的名字,朝——勒——蒙——”
“好,朝勒蒙。朝勒蒙,你——”栾和君只好依他,试图让他先把自己松开。
朝勒蒙却忽然又抽出铜刀,她的耳边寒光一闪,一缕削下来的头发已经被朝勒蒙握在手中。
“姐姐,我听说夫妻结发是你们汉人的习俗,我会留你一缕头发,等着你嫁给我。黎明星。姐姐
记住,本汗是天上的黎明星,这三年里的每一夜,本汗都在和腾格里一起看着你!”小可汗的语调沉沉,松开手将栾和君向前一推,跃出窗外,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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