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寒冷潮湿,两人没有再多停留。依白敞的意思,是想要栾和君在东厂他的房间里休整一会儿,可是栾和君惦着府中诸多事宜不肯久留,白敞只好将她送回长公主府。
这些日子栾和君与白敞来往,都是阿芷在身边伺候,是以栾和君疲惫地推开门,看到是叶嬷嬷正在房里拨炭火时,不由怔了一怔。
叶嬷嬷见她进来,忙来扶她:“公主——”她是先皇后的心腹,自小看着栾和君长大,叫惯了难以改口,私下无人时依旧称她公主。
“嬷嬷......”除夕守岁,栾和君却不在府中,凌晨方归,一时喏喏,不知该如何向老嬷嬷解释。
“公主,有些事你有意避着我不叫我知道。可我还没老糊涂,猜也能猜出大半。除夕夜里,我怕公主思亲伤情,总要等着见公主一面才安心。”叶嬷嬷微微叹了口气,服侍着栾和君解开斗篷,宽去大氅,衣袍下摆,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叶嬷嬷大惊失色:“这是血迹,公主哪里伤着了?”
“我没事。不是我的血,嬷嬷。”栾和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是谁的血?公主啊,你去做什么了呀?”叶嬷嬷哪里能放心,瞧着那大块血污几乎要掉下泪来,“要是皇后娘娘知道公主过得如此不安生,要心疼死了......”
“嬷嬷,”栾和君拉着她坐下,“我给母后报仇了。”
“什么?!”
“这是秦氏的血,我刚刚杀了她。”
听栾和君讲完事情原委,好半晌,叶嬷嬷才颤抖着嘴唇叫出一声:“皇后娘娘——公主——”她
的泪滴在栾和君的手背上,烫得栾和君也哽咽起来。
叶嬷嬷哭了一会儿,慢慢平息下来,想起另一桩要紧的正事:“白敞在皇宫内院令秦氏假死,又偷天换日地关进水牢,这样的事情绝非常人所能为,可见此人的暗中势力有多大,公主,千万小心他。”
“我知道,嬷嬷。他不会与我为敌,”栾和君想起他今夜那双同样染血的手,“起码现在不会。”
“现在当然不会。他野心勃勃,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必然要仰仗公主和九殿下才能再登高位。可是一旦事成,”烛光映出叶嬷嬷忧心忡忡的脸,“难道公主忘了他在先帝朝时是如何飞扬跋扈、大权独揽了吗?这样出身微末、从污泥草屑里爬出来的人,一朝得幸翻身,最看重的就是权力。到那时九殿下想必还年岁尚幼,少不得要公主与他争锋。如今没有利益之争,公主与他固然相谐,可是万万不能太过倚重于他,我朝江山什么时候都是姓栾,绝不能姓白。”
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得栾和君默然不语。她本想分辩两句,但连自己都觉得那些理由实在过于苍白幼稚。
叶嬷嬷所言不虚,以白敞今时今日的势力,杀死皇帝根本不是什么为难事。但皇帝死后的事情才是重头戏,所以他和栾和君都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而一旦皇帝被杀、栾珏即位,必然是栾和君临朝称制,那时权力的矛头将立刻转向,她与白敞必将执戈而对。到那个时候,他待她如何、她待他如何,与天下江山比起来,都是最最微末不过的事情了。
栾和君克制地点点头:“嬷嬷的话,我都记下了。”
这里栾和君刚送走叶嬷嬷,阿芷又来禀报:“门上来了一位姓徐的大夫,说是厂督大人叫他到咱们府上住着,好好给殿下调理身体。”
“他倒是会挑时候。去收拾一处别院,请大夫进来吧。”栾和君勾唇一笑,要是白敞在今日之前荐给她大夫,她只怕也是不敢用的。如今刚从水牢回来,天还没亮,大夫就上门了。
那徐大夫看起来是个矮矮瘦瘦挺文静的年轻人,说话办事却很老辣,第二天清晨见栾和君的第一面,没客气两句就开始给她把脉:“脉弱,滞涩,乃是先有外邪侵体,保养不当,兼之大悲大怒、思虑过重、心事郁结,气血两亏,元气渐伤。看来平日里免不了少食难眠,头晕畏寒,殿下年纪轻轻,怎么把自己作践得这样。”
阿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忙问:“殿下病后从没断过汤药,怎么还不成?依您说,可该如何医治?”
“殿下大半是心病,”徐大夫坐下来刷刷刷开始写药方,“所幸底子还好,不大妨事。医不好这病,我徐萌萌三个字倒过来写。”
“萌萌?”阿芷忍不住笑出声来,男人家哪有取叠字的。
“万物萌生,天地之始是也。你笑什么?”徐萌萌瞪了阿芷一眼,把药方塞给她,“快去抓药,抓了我亲自来煎。”
打发走了阿芷,徐萌萌见其余婢女都远远地候在门口,才凑近了栾和君低声道:“观长公主脉象,想是还中过一味奇毒。”
栾和君这才认真看了这咋咋呼呼的小大夫一眼:“是。”
徐萌萌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殿下,此事吧......它......这么说吧,要是不想为其所困,殿下当时所用之法确实是唯一可行之路。但是这么解了,虽然不会再按月发作,但是每当......”他为难地挠了挠头,又看看外边的婢女,确保说的话不会被她们听到,“每当情动之际,会比常人......比常人更五感通达一些。”
栾和君的脸霎时烧红一片。那个混乱夜晚的种种历历在目,她可太明白徐萌萌的所谓“五感通达”是指什么了。
“殿下放心,只是一点小小的后遗症,不像毒发时那么......那么......”徐萌萌绞尽脑汁遣词造句,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话题,“殿下其他的病症虽然杂,但并不严重,按我的方子慢慢调理起来,不在话下。”
栾和君勉强答应着,微笑谢过,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
春节一过,宫中迎来两件大事。
一是皇帝新纳了两名妃子,一个是出身崇陵杨氏的高门贵女杨幼容,年仅十六,一进宫就封了贵嫔;另一个是宫女出身的春容,生得貌美非常,与长公主栾和君有七分相似,越级封了美人。一时间两容争艳,后宫中人人等着瞧热闹。皇帝却把“容”的封号给了春容,于是一个称“容美人”,一个称“杨贵嫔”,龙恩圣眷,高下分明。
另一件事是皇帝又想出了鲜招儿,非要开了春去巡幸江南,命工匠打造巨型龙船,以供出游。这督造的差事,就落到了丁可晟头上。
丁大人快要头疼死了。年前刚赔了北狄人几百万两银绢,被北狄人占领过的几个州郡也要拨款重建,还有之前军队用掉的的粮草、军饷、抚恤,内宫操办的丧仪、宴饮、修缮,银子流水一样地花,国库里哪里还有钱来造什么龙船!皇帝哪里是要自己来督造,分明是要自己来替他搞钱。
下了早朝,丁可晟径自去了上书房外求见。左等右等,内监只是说请丁大人稍候。不多时,又来
了一位宫装女子,丁可晟认得她乃是除夕宴上的杨家二小姐,便拱手道:“贵嫔娘娘。”
杨幼容怯怯地回了礼:“丁大人。”她与丁可晟相对而立,有些局促,又道:“陛下刚传我来候着的。”
丁可晟被她少女般的羞怯搞得也有些尴尬,只好应是。这位杨二小姐虽然封了贵嫔,看上去还像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繁复宫装里显得比那日宴上更紧张无措。
丁可晟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皇帝才宣他进去。
杨幼容仍立在外面。
上书房里悄然无声,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一架苏绣屏风上散乱地搭挂着明黄色的龙袍、藕粉色的襦裙和女子嫣红的小衣,光滑的青石地砖上汪着一片一片的水渍。皇帝自屏风后咳了一声,穿着中衣赤脚走了出来:“丁卿。”屏风后还有几丝水声,显然还有人在后面。
饶是丁可晟比旁人都要清楚这位皇上的德行,这时也怔住了。这可是上书房,不是未央宫,不是椒房殿。这是君臣议事理政之地,是朝廷运转的枢纽,是天下之中!皇帝居然公然在这里白日宣淫!
这样恣意骄淫,视国事如同儿戏,见朝臣如唤家奴,丁可晟自认不是什么戆直诤臣,此时也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陛下,这——”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何事求见?”
“陛下,财政拮据,修建龙船一事,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若按陛下原本的意思,建造数千艘船只,主船的宽高皆要四十尺,长二百尺,那至少需要花费银子——”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难道连艘船都建不起吗?”皇帝不耐烦地睨着他。
若在平时,丁可晟绝不继续触他的霉头,可是一则此事别无他法,二则此情此景他这个大司马也当得实在窝囊,遂小心又道:“放在丰年,自然可行。只是年前北狄人——”
“好了,丁卿,”皇帝咂了咂嘴,想快点打发走他,“朝廷的钱不够,还有百姓,百姓的钱不够,还有大臣。丁卿如此能干,想必不会被这种小事难住。退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丁可晟只能无奈道:“臣告退。”
他退出上书房,恰见内监请杨幼容进来,两人错身而过。片刻,殿内就传来不同女子的嬉笑和啜泣声,他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轻蔑道:“杨姐姐,怎么这种样儿都不会呀?”
那是春容,那个因为拥有和栾和君相似的美貌而飞上枝头的宫女。她确实生得好,比长公主殿下更加柔弱堪怜,在她娇嫩欲滴的媚态下,杨二小姐那种温柔平淡的美丽一下子就显得黯然失色。
丁可晟想起那张羞怯怯的脸,不愿再听殿内的□□,快步离开了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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