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尤夏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意义。
时隔五年再见面,她在韩韫屿面前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第一反应就躲去了墙后面,幼稚又尴尬,这没意义。
走都要走了,因为他一句话,反手抓了人家手里的葡萄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意义。
韩韫屿在看见她这“一家三口”后,瞳孔里的深意只是刹那,甚至尤夏觉得是自己臆想了,他连那一丁点捉摸不透都没有,眼里除了平平淡淡,再读不出别的情绪。
而她竟因为那样无关痛痒的眼神,生生立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当初两人好也好得甜甜蜜蜜轰轰烈烈,后来断也断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事到如今还表现得这么别扭,更没什么意义。
韩韫屿的情绪素来稳定,仅有的一次看见他大发雷霆,就是尤夏提分手的时候,那天他把所有的愤怒、灼烧和困惑,都体现在了平息又鼓起的青筋和红透的眼眶里,最后才静如死水般盯着尤夏,说道:
“你现在二十二,不是十七岁,有些话,想好再说。”
当时尤夏只是望着他,没回话,代表默认。
韩韫屿的长相本来就锋锐又硬朗,属于偏冷类型,总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但其实除了九年前尤夏刚认识他时会有“生人勿近”的感觉,后来四年里,韩韫屿面对她时总是带着温润的笑意,很少有冷脸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只不过做回深沉又稳重的自己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概只是四五秒的间隙,韩韫屿身后响起句:“难怪韩总以前要来这里调研,这地方风景还真是安逸,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开发商说话带口音,韩韫屿听见人来后,就转身走了。
待人走出视线,尤夏才低头笑了一声,说道:“‘老妈’是你教果果喊的吧?没必要这样王震。”
王震从那边过来,确实早就看见韩韫屿了,显然是故意的,他嬉皮笑脸摊着手,唱了首杀马特年代的网络歌曲,“我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牵别人的手,旁边还有一位小朋友……”
“……”
“我就是想不通也气不过,尤夏,从小到大你在我们这群猴孩子里就是最聪明的,读书还那么厉害。当年你考上好大学,在我们这山沟沟里怎么说也是出息的。
不过是谈了场恋爱,怎么就把自己糟践成这模样。事到如今,他韩韫屿依旧闪闪发光,而你却只能窝在这穷旮旯里,凭什么?”
王震情绪不稳,半天低压着嗓子补了句:“这不应该是你的结局。”
尤夏往后门走,沉默片刻后才说:“正常恋爱,正常分手,现在再论功过是非没意义了王震,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事儿翻篇,你也别再问,不提了。”
“可你那时都要保研了,落得现在这样,甘心吗?”王震问。
“哪来这么多曾经过去的,”尤夏没所谓一笑,“我现在真挺好的。”
王震把人送到就回去了,她把果果安置在自家堂屋里,找了些玩具给小家伙玩,小家伙自言自语玩得尽兴,外面二叔家院子里也吃得尽兴,聊天声从墙缝里往这头钻。
“刚才那姑娘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吃饭。”有人问。
尤夏记得这人的声音,就是夸他们这里世外桃源那个,好像姓周。
这两家人的矛盾之深犹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村长不好说,只是笑着打圆场:“您说夏丫头啊,兴许是害羞吧。”
姓周的又问:“她家怎么没见有大人在呢,是出去干活了吗?”
除了程峰是尤盈的未婚夫跟着来吃饭了,秉承不接受吃请的县领导们没一个都没来。
韩韫屿坐在大长桌边上,面对一桌的大鱼大肉,他从头到尾没动过筷,像极了工笔下雕刻出来的绝美人设,一尘不染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姓周的也是这次项目投资者之一,韩韫屿在他几次三番打听尤夏后,撩眼暼了一下,并没搭话。
“怎,怎么了?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姓周的左看右看,有些不大好意思,
村长犹豫着没回答,倒是尤盈的妈直言道:“不在了,她妈生老三时没去医院,难产,小的活了,大的去了。她爸好几年前过路遇上煤洞坍塌,被埋了,倒是得到了笔丰厚的赔偿金,估计现在已经被败光了,不省心……”
“妈!”尤盈看了眼韩韫屿,那狭长的深瞳看得人心慌,拐了她妈一肘子,阻止她再继续说。
尤盈大专跟尤夏在一个城市,所以知道她和韩韫屿的事,张兰英只清楚尤夏以前谈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却不知道那人是谁,话都到这儿了,她那飞叉叉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停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十好几万呢,不就是被她败完的吗?你大伯拿命换来的钱,就被这样糟践,要我说啊,死得真不值。”
村长跟尤夏的爸是老交情,听了这话后连连咂嘴道:“真是别人不说,倒是被自己人的吐沫星子淹死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呢,人家也不过半大点,又养弟弟又养妹妹,前几年还有个姥爷,怎么有些人眼睛瞎到只看到那点卖命钱了,天天搁这儿酸溜溜的,也不想想那钱给你你配用不?”
张兰英要发作,却因为隔壁忽然打开的门愣了一下。
尤夏手里端着两个果盘,一边是洗干净的本地李,金黄金黄的;一边是削过皮并切成瓣的猕猴桃,上面还体贴地插着牙签。
她换过衣裳后跟先前在村公所里的形象判若两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像雪域高原的湖水,不用刻意点缀也灵动如闪耀星辰,很出挑,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挑出来。
只见她坦然大方走过去,嘴角挂笑,先是冲各位开发商礼貌地说:“招待不周,让各位见笑了。”
而后又回眸望着她二婶,语气很平静:“午休时梦见我爸,他让我代他向婶儿问好。”
“……”
空气骤然变冷,张兰英脸都绿了。
尤盈帮腔,“尤夏你说这是什么话……”
尤夏没看她,接着说:“死者为大,亡灵不容侵犯。如果有选择,谁不想活着?又有谁愿意用命去换那点赔偿金?您说对吧程同志。”
程峰尴尬地笑了笑。
她这话是说给张兰英母女听的,但问的却是尤盈的未婚夫程峰,大有让他这个政府工作员听听像不像话的意思。
张兰英原本是想通过踩拉尤夏让这些开发商选她女儿,哪知以往说十句那死丫头也不会回一句,今天却突然锋利起来了。而且她准女婿和金主们都还在,真吵起来等于砸自己脚,显得小气。如果这次选中她女儿,说不定以后还能直接进他们的大公司上班,薪水自然不会低。所以这会儿不论有多大的火气,再生气,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嘿嘿,瞧你都说些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兰英不自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二婶是心疼你,不容易。”
打蛇打七寸,尤夏没再看她们母女两。她不是易怒的脾气,看谁都爱笑,看谁都温和。十几岁的时候或许会冲动,但二十好几了,不说懂多少人生哲理,至少通晓人情世故,不轻易与人冲突,但已故双亲是她的底线,谁都碰不得。
转身时尤夏的视线与韩韫屿短暂相碰,她眼里已经没了冷意,收起爪牙后又变回了乖巧模样。
韩韫屿微微眯眼,只有他知道,她这哪是乖巧,她从十八岁就有这样的天赋异禀,耍得人团团转,能把人卖了人还帮她数钱,是人精。
终是尤夏先错开眼,旋即把果盘亲手递到开发商们跟前,说道:“抱歉搅了各位老总的雅兴,要不我就用水果赔罪吧,特别甜的,尝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姓周的带头抓了几颗李子,又就着签子挑得块猕猴桃放进嘴里,当场就夸:“嗯,甜,当真甜!小夏同志自己种的?”
“我哪是什么同志,您真客气,叫我小夏就行。”
她说话分寸拿捏得当,很温和也很礼貌,给人一种从内而外的舒服感,尴尬的气氛很快就就活跃起来了。
尤夏继续把篮子往下递,村长见势帮腔道:“可不就是她自己种的,夏丫头承包了几好亩果林,李子是以前就有的,但前几年她没接手的时候结的果子又酸又涩。自从她承包了后啊,一翻科学经营,这两年那是又大又甜。
这丫头能耐得很,有拼劲。”
张兰英火冒三丈,手在发抖。自己请的客,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夏借她家地盘讨好,她刚才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更不能打自己脸,真是要被气死了。
尤夏全然没当回事,也没急着提水果滞销的事。“就是我们这儿地理条件受限,产量不高,今年气候稍好,产量还不错。”
姓周的笑了,“没想到小夏还挺健谈。”
尤夏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说这些,机会是自己争取的,她早上太丧,去开会忘了正事。她原本就想借这次机会,把滞销的水果卖出去,虽然没想到这次来的团队是韩韫屿的,但该做什么事一点不含糊。
桌子尽头是韩韫屿,从她开始亮出“獠牙”咬人七寸时,他就一直望着她。
尤夏也不躲,直接走到他跟前,把那盘猕猴桃递到他,笑道:“师哥,很甜的,吃点?”
以前跟他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尤夏就是这么称呼韩韫屿的。既然他说她是校友,那么再喊他声师哥,应该不为过,尤夏这样想。
韩韫屿却把目光移到她脸上,那双幽亮摄人的瞳孔仿佛要把尤夏困在里面,足足好几秒,他才就着猕猴桃上插着的签子,挑了块放进嘴里。
他吃东西很斯文,细嚼慢咽,吃完后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暗潮涌动看似很久,其实不过刹那功夫。除了他们自己,不知情的人很难看出端倪。
姓周的问:“小夏,你还真认识我们韩总?”
“认得,”尤夏直接把盘子放在韩韫屿桌前,也跟着收放自如地寒暄起来,“韩师哥是我们学校的名人,荣誉榜的常驻嘉宾,女生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男神。”
韩韫屿一直没吭声,又吃了块猕猴桃,才把目光移向尤夏,挑眉道:“我那时有这么受女生欢迎?难道,学妹也想过追我?”
韩韫屿这么接话,让尤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不管曾经如何如何现在他们各自安好”的心理防线又夸了。
她愣了愣,勉强笑道:“我哪儿敢啊。”
韩韫屿坐着,尤夏站着,她几乎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韩韫屿借着那点遮挡,慢慢向她靠拢,像及亲昵的依偎,然后用嘴型无声地比了个静悄悄的:“你有什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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