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刚落,沈嫣惊得浑身一震。
堂堂镇北王深夜翻窗进儿媳的闺房,还让她“别怕”,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刺激不啻屋里闯进任何一个危险陌生的男人。
睡之前,她脑海中的确想过分开时他说的那句“等我处理好一切,晚些时候再来陪你”的“晚些时候”到底是何时。
他这个人说一不二,也许三日,也许十日,说不准又要在寿康宫栖流所之类的地方制造偶遇。
但是……怎么会是今夜!
且还是这么偷偷摸摸地闯进来,他自己觉得合适么!
慌乱间,沈嫣的衣袖误触到床边的摇铃,一声清脆的叮铃划破静夜,很快惊醒了廊下守夜的松枝,“姑娘,是姑娘醒了吗?”
沈嫣吓得当即屏住呼吸,握紧双拳,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松音伺候她很久了,对铃声非常的警觉,也知晓夜里翻身时偶有误碰,如果只是短促一声铃响,松音便会在门外轻轻喊一声,听到里头再摇铃,她才会开门进来。
武定侯府的守卫并不松懈,漪澜苑也有轮值的下人,且松音就在门口,竟都不曾发觉她屋里进了个人。
沈嫣想不通他是如何避开层层守卫进来的。
她僵在这里不敢妄动,男人倒是置若罔闻地往她面前走,一团黑影愈来愈近,在蒙蒙的光亮中依稀看清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脚步很轻。
意外地,让她又想起梦中与他同营的几百个日夜,经历过几场夜袭之后,她对声音变得极为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蓦然惊起,他每次都能很快察觉到她的动静和情绪,耐心地安抚,让她别害怕。
有一段时间,她是觉得拖累了他的,作为一军主帅,他更需要好好的休息,而不是夜夜守护一个没用的人。
那时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情绪,让她别多想,安心便是。
后来回京,他是这么说的——
“玉门关外没有春天,幸而等到了你,小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沈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才把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抹去。
谢危楼缓缓走近,在她床边极其自然地坐下,外袍的冷意与男人身上的滚烫热度一道袭来,沈嫣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像疟疾发作打起了摆子,忽冷忽热,惊出一身的汗。
难道军中历练过的人都有临危不乱的本事?
她蜷起来的掌心出了汗,下意识往后缩,却被男人捉住手腕,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力道看似柔和,却一分不让。
黑暗之中,触觉极其的清晰。
宽厚的掌心,有着武将独有的粗粝和温暖,可此时此刻,这样的触碰只让她更加手忙脚乱。
所幸夜色昏暗,照不见她面上的慌乱和赧色。
窗纱只透出一层薄薄的鱼肚白,朦朦胧胧间还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是那双漆黑瞳眸像月下深潭一般清晰。
近在咫尺,男人温热的呼吸几乎落在她唇面,虽没有再靠近了,却让沈嫣有种暗通款曲的羞耻之感,温热的血潮一浪浪推向她的四肢百骸。
倘若松音好奇进来,到时候她该如何解释?
祖母还在漪澜苑的内屋,知道她屋里进了男人会怎么想?
一个个危险的念头从脑海中急闪而过,良久,静夜被男人低回的嗓音忽然打破:“怕你担心,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你二嫂和那两个孩子受了些轻伤,留在栖流所诊治。”
沈嫣眼前一亮,继而又怔了怔,原来他过来是……是为了告诉她这个?
谢危楼见她不再抵触了,缓缓松开扣在她手腕的大掌。
昨晚到今晨,他一夜未眠。
上元灯会本就是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从他离京前开始,年年都会发生踩踏、火灾等大大小小的意外,昨夜他在醉和轩远观,也是出于这一目的,只是没想到他回京的第一年,就发生了这般震动寰宇的惨祸。
金吾卫上百人到现在还在搜寻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百姓,昨夜粗略统计,栖流所已收留一千两百余伤者,救不回来的就有近百人之多。
夜半他进宫禀报灾情,皇帝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锦衣卫协同,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至于赈恤事宜,皇帝虽交给户部侍郎褚靖南,但从昨夜灯楼坍塌时的现场维护到今晨伤亡百姓全部转移,皆离不开他的指挥,皇帝也命他从旁督办。
出宫之后,谢危楼先回府瞧了眼谢斐,因念着沈嫣,又到栖流所去了一趟,上千名伤者一一登记成册,从中摘取武定侯府几个名字记下,又马不停蹄赶来见她。
他将姑娘身前的被褥往上掖了掖,“你大嫂景氏被横木砸中了后背,伤得重些,沈二郎被人群推搡,断了两根肋骨,身上还有一处烧伤,不过暂无性命之虞。”
沈嫣攥紧的手掌缓缓放松开来,慢慢吁了口气,只要一家人性命无虞,祖母也能安心了。
谢危楼在暗夜里注视着她,“明日每家可派出一人前往栖流所登记认亲,让沈明礼或者沈大郎去,昨夜的震动对沿街屋舍多少有些影响,安全为上,你暂且先不要出门。”
沈嫣点了点头,谢危楼又继续道:“你名下在东阳街的那一排铺子,方才我来时瞧过一遍,店门下了钥,里头应该无甚大碍。”
她诧异地抬头,隔着黑暗看了他许久。
这人未免太过周到了些,她所担心的方方面面,他都能替她考虑到。
也是,前世他便是如此纤悉无遗,滴水不漏,活了两辈子的人,严谨周全得令人发指。
谢危楼顿了顿,目光穿透黑夜,看到她枕边那只透着淡淡血腥气的金蝉,气息似乎往下沉了些,“还有什么要问本王的么?”
沈嫣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手指触到床头的那只簪,心底微微泛凉。
她回来时发现簪子末端沾染了近一寸长的血迹。
当时慌乱之下,压根不知这一簪竟刺了这么深。
当时她拔-出簪子,推开谢斐就跑了,她也听到谢斐在身后唤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谢危楼拦腰救下,而那巨灯在身后轰然一声落地,她也不知谢斐现在如何了。
夫妻一场,虽然并不愉快,但她也惟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不希望他出事,生死对他们来说太过沉重和遥远了。
他是谢斐的父亲,应该知道谢斐现在的情况吧。
且他昨晚既然能在电光火石间救她性命,恐怕早就看到她与谢斐在那灯下纠缠不清了。
可偏偏,他告诉了她家中所有人的伤情,甚至连她的铺子都关心到,轮到谢斐,却不打算主动往下说,非要她自己问?
沈嫣咬紧了下唇,指尖动了动,正想着如何表达,他已经率先开了口:“屋内晦暗,本王看不到你的手势,想问什么,就在本王掌心里写。”
嗓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似乎感觉到了周身丝丝缕缕的凉意。
她犹豫着,缓慢伸手,找到他压在床榻边沿的手掌,指尖触碰到温凉的掌心,激起一阵酥麻。
十指连着心,男女之间做这个动作其实非常暧-昧,从前她就喜欢在谢斐的掌心写字。
沈嫣并非木讷的姑娘,就像谢斐曾经说的,像一只会讨人欢心的猫儿。
开始谢斐都招架不住她这般,以为和小哑巴同在屋檐下,恐怕要永远靠一些难解的手势来交流,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那时她每每如此,谢斐都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只是后来新鲜感过了,慢慢也就习以为常。
现在谢危楼让她在他掌心写字……她手指伸出来,偏偏就是下不去那一笔。
太乱了,这种感觉。
前世的情郎成了这辈子的公爹,还要从他口中追问她的前夫、他儿子的安危。
她做了他三年的儿媳,还从来不知道谢斐的母亲是谁,谢斐风姿秀逸,他的母亲应该也是个倾城美人吧。
手心里那个“谢”字才写完,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些烦乱,全然没有察觉到男人的掌心微微发烫。
“斐”字的一竖并未如期落下,反倒是笔锋一转,改成一横:“王爷大恩,沈嫣没齿难忘。”
“谢王爷大恩,沈嫣没齿难忘。”
她又不想问了,谢斐真出什么大事,当爹的也不至于夜闯姑娘香闺。
不过她对他的确非常感激,不仅将她从火海中救了回来,云苓能与二伯父他们安全回来,他也是派人帮了忙的,今晨还特意带来大嫂二哥他们的消息,她已经不知欠了他多少。
昨晚那个拥抱和额间吻,就当是圆了上辈子的梦吧,任性过那一回已经是奢侈。
他娶过妻,她嫁过人,况且天理伦常在上,这一世他们没有可能了。
她蜷缩着手指,想要收回,指节却被男人反手握住,“没有旁的想说?”
他明白她对上一段婚姻的决绝态度,但嗅到那金簪上的血腥气,便猜到昨晚她就是用他们的信物捅了另一个男人、她的前夫。
以他天生对情绪的警觉,他能感受到她对谢斐的关心。
那种理智被反复撕扯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没那么大方,容许她在他面前还想着别的男人,可他怪不了任何人,老天爷让他们错过整整十年,这是对他的考验。
他在暗夜里闭上眼睛,将满腔的妒恨沉沉压下去,然后抬起手,绕过那片莹白柔润的肩头,缓缓抚上她纤细的后颈。
衣料窸窸窣窣,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就这么被他搂住了脖子,沈嫣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呼吸。
“小痴,往后不要再想旁人了,好么?”
夜色中,这一声轻若呢喃,却在她本就战栗不已的心弦划开一道隆隆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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