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从鳌山废墟中搜寻出最后一具尸身时,已经是四日之后,经过上百名大夫连夜诊治,栖流所最终确定的罹难人数达到一百二十三人。
这个数字,已经超过南方雪灾的死亡人数。
褚豫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夜,很快就被锦衣卫带人押入诏狱,褚氏族内乱成一团,族中高官心中多少有了定论。
工部这样的衙门,接触的大多还是最底层的工匠,不管暗地里多少龌龊,只要明面上的差事办得漂亮,该压的压下去,不闹到御前,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上元鳌山崩塌一案闹得是满城风雨、史无前例,就算是找到替死鬼,褚豫也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
族中还有一些子弟在工部挂职,虽未直接参与鳌山的搭建,但也从中捞了好处,此刻如坐针毡,也生怕被殃及。
连皇后的父亲忠勇侯也无能为力,只能暂且观望。
没想到观望着观望着,却等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冯瑭弹劾褚豫“十宗罪”的奏疏,其中包含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剥削工匠、卖官鬻爵等重罪。
同一日,大理寺又查出褚豫指使下属偷工减料、大肆敛财,导致鳌山灯塔坍塌、百姓伤亡惨重,证据确凿,一时龙颜震怒,朝野轰动。
褚豫的夫人梁氏几乎将京中族老一一求遍,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又央着皇后母亲、忠勇侯夫人王氏进宫求见皇后。
早前几日,褚豫才下狱之时,梁氏就已经进宫数趟,无奈皇后皆以祈福为由闭门不见。
虽说褚氏荣辱相生,可如今事态愈发严重,丈夫罪责难逃,族中兄弟、朝中同僚都唯恐避之不及,皇后是丈夫能否保住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氏与梁氏既是妯娌,也是感情甚好的表姐妹,王氏不忍其苦苦哀求,只好带她到坤宁宫求见。
当朝二品诰命夫人、素日雍容华贵趾高气扬的梁氏,此刻跪在坤宁宫外哭成泪人。
银屏挡在殿门前站得笔直,态度强硬:“此案事关重大,陛下自会有裁决,娘娘为无辜受难的百姓祈福,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夫人还是莫要为难娘娘了,回去吧。”
梁氏哪里还有理智,她只知道皇后宠冠六宫人尽皆知,而皇帝要彻查褚豫,却在赈难事宜上重用了皇后嫡亲兄长褚靖南,可见并未因褚豫一人牵连全族,皇后依旧荣宠不衰,她的话在陛下面前定还是有分量的。
眼下除了她,梁氏不知道还能求谁。
梁氏跪在地上磕破了脑袋,朝内殿苦苦哀求:“求娘娘见一见罪妇!娘娘!求您见一见罪妇吧!”
多日来东奔西走,梁氏肉眼可见地憔悴许多,寒风吹起她沉重而瑰丽的命妇袍服,将她整个人衬得如一根清瘦的芦苇,仿佛不是靠人支撑起的一身衣袍,而是衣袍桎梏住了人。
王夫人站在佛堂内,看着佛龛前女儿消瘦的背影,叹声问道:“这几日你可有探探陛下的口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后睁开眼睛,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缓缓站起身,望着面前的金身佛像,“三婶事急则乱也就罢了,母亲也跟着糊涂吗?大昭建国以来,从未因人为招致如此惨祸。罗罪名,落到如此境地?”
王夫人哀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那毕竟是你三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抄家斩首啊!你三婶不求旁的,留得你三叔一条命也是好的。”
皇后沉默地吁口气,仰望着头顶的藻井,语气艰涩:“我入宫十余载了,母亲,这些年来,我看着陛下夙兴夜寐、为国为民,他是明君,是仁君,不是荒淫无道的昏君。若饶过三叔,陛下无法向无辜的百姓交代,女儿……也没脸替三叔求情。”
王夫人急道:“褚氏先祖为开国元勋,你祖父戎马一生,配享太庙,二祖父官至首辅,桃李满天下,半个内阁都是他从前的学生,你父亲南征北战,功在社稷,你二哥、你四叔更是战死沙场。论劳苦功高,整个大昭可有一人高得过褚家?如今后世子弟不过安享了几天太平日子,一时糊涂犯了错,难道就该赶尽杀绝?”
“母亲!”皇后温和的面目在此刻彻底变了色,“祖父与父亲一生征战,二哥和四叔战死沙场为的是抵御外敌,护佑千千万万的百姓,褚氏家训‘不犯赃滥,不恋高位,不求一姓之兴亡,但求万民之安乐’,可三叔为官这些年是如何做的?岂能因一己之私,将数以千计的黎民百姓往火坑里推!”
王夫人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终究在面色苍白却坚定的女儿面前露出愧色,沉默良久,喃喃道:“母亲明白了,母亲会把你三婶劝走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檀木佛珠,在梁氏沙哑的哀嚎声中缓缓闭上眼睛。
待两位长辈离开,耳边哭声渐远,皇后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倒在蒲团边上。
“皇后晕倒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皇帝当即心口一紧,深沉的眸色中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皇帝借口朝政大事,三日未曾踏足坤宁宫,褚豫的判决未下,今日又听闻两位夫人进宫求见,她本就是心慈之人,看来已经被说动了。
他一直以为皇后是懂他的人,却没想到,皇后终究还是为了褚氏,以这种方法骗他过去。
汪怀恩觑了觑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本就风寒未愈,加上这几日忧思过度,已经许久未曾进食了。”
“什么?”
皇帝脸色一白,手中的紫毫“啪嗒”一声落在面前未写完的圣旨上,一滴浓墨晕染开来。
匆忙前往坤宁宫的路上,汪怀恩急急跟在后面,将方才皇后对忠勇侯夫人的话一一向皇帝道明。
在听到那句“娘娘说您是明君,是仁君”之时,皇帝脚步猛然一颤,心口像被巨石砸在最柔软的地方,剧烈的钝痛瞬间渗透四肢百骸。
皇帝望着远处飞檐鸱吻,沉沉地叹了口气。
尚在东宫之时,两人同床共枕,几乎无话不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想要兴利除弊,想要政治清明,皇后是最懂他,也是最相信他的人。
可这次的事情,他做得并不光彩。
倘若不是他急于打压外戚,暗中推动锦衣卫掀风鼓浪,老百姓不必为贪官佞臣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帝王之路注定鲜血淋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拨乱反正、肃清朝局,而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势必要让她如日中天的家族做出牺牲,于大局看来,他没有错。
唯独伤害了成百上千的无辜百姓,也辜负了她赤忱如一日的信任。
到坤宁宫时,他坐在皇后床边,望着心爱的女人苍白无力的容颜,皇帝几乎在一瞬间怛然失色。
几日未见,她竟然将自己折腾成了这般模样,皇帝既心疼,又为自己这几日恶意忖度她会为褚氏求情的卑劣心思而问心有愧。
前朝一切暂且搁置,他在坤宁宫好好陪了她几日,汤汤水水,他亲自喂她一口口用下,直到皇后醒来,恢复了些精神,这才慢慢放心。
夜里,他将自己的妻子揽在怀中,忍不住问道:“阿窈,你会不会怪朕?”
皇后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摇了摇头:“陛下扶正黜邪,心系百姓,臣妾岂会怪罪陛下?”
皇帝长吐一口气,内心的松快终于彻底战胜羞惭。
只要她不知道他私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依然会永远信赖他,永远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
鳌山倒塌那瞬间,珵哥儿因贪玩跑去看神仙索,恰恰远离了灾难中心,救了他与陈氏一命,饶是如此,也被飞射的竹签和火星溅了一身,幸而伤得不重,在栖流所包扎完伤口,隔日就回府了。
而景氏就不幸多了,眼见着硕大的麒麟灯从天而降,茵姐儿吓得双腿不能动弹,景氏飞奔上去将女儿护在身下,自己却被正在燃烧的长棍砸在后背,一道手臂粗细的烧伤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窝,覆盖了整片后背,足足昏迷两日才清醒过来,背上的伤疼得她死去活来。
沈二郎当晚与沈嫣几人并不在一处,而是到春风楼喝花酒去了,外头吵嚷起来的时候,他也出去看热闹,被奔涌逃命的人群推搡在地,踩断了两根肋骨,胳膊上的一大片烧伤也是无妄之灾。
陈氏回府的时候,才知道沈嫣早在上元当晚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陈氏抚摸着自己右脸那道半指长的烧伤,胸中隐隐有血气翻涌而上。
一群人为了撮合她和世子,险些死在那鳌山灯下,可人家呢,一点事没有,甚至面上十分冷淡,对她连句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
陈氏一咬牙,扯出个笑脸来,迎着众人的目光问沈嫣:“我听翠喜说,当晚七妹妹是被一个男人送回来的,七妹妹还裹着那男人的披风,生怕教人认出来。咱们还都不知道呢,七妹妹这是瞒着大家,好事将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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