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盛酒庄年初添置了二百八十两银子的八仙桌,啧,原来小叶红檀刷层漆便能称自己是红木了?赵掌柜原是木匠出身,难不成还不如姑娘更懂木料?”
“香雅集今春推出的印香,用的是梅花为主的各种香料捣碎压制而成,早先给姑娘试用过,其中并无沉水香的成分,为何用料这一项竟又多了一百六十两银的沉水香?”
……
待云苓将账面上的高于五十两的纰漏一一列举,底下已十几个管事站了出来,被叫到的七嘴八舌地想要解释,没有被叫到的也在下面眼皮直跳,生怕被点名。
唯有座上那一位,看着半点脾气没有的东家姑娘,坐在圈椅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烛火之下她的容貌更显得冰肌玉骨,清雅绝尘。
只是眸光比来时多了几分冷冽淡漠,竟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一下午的功夫,倒真叫下面这些管事对她多了几分认识,单是这岿然不动的气势,遍寻上京能有几个官家小姐能做到?
连一道过来的武定侯府管家朱叔,也对自家七姑娘刮目相看。
就是不知,七娘今日打算如何处置。
云苓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首冷目道:“挑拣出来的这些,光是今春的账目都已错漏百出,遑论其他?”
底下立刻有人狡辩——
“账房先生的差错,咱们是蒙在鼓里不知道啊!”
“买办的差事都是交给底下人去办的,没想到竟被吃了这么多的回扣!”
“今日不是东家突然查账,我也迟早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全都踢出去!”
……
沈嫣淡淡扫视一周,朝云苓递了个手势,后者随即宣布道:“既然诸位各有说辞,姑娘便给各位七日时间,请诸位回去将三年之内的账本一一清点核实,七日之后,务必给姑娘一个完整的交代,究竟是账房疏漏还是底下人蝇营狗苟,总得有个说法,到时候该辞退的辞退,该通报宗族的通报宗族,该移交官府的移交官府,姑娘绝不轻饶!”
才听完前面几句,人人按捺着喜色,给他们七日时间,到时候推个替罪羊出来蒙混过关即可,却没想到东家竟然上升到宗族和官府,这是想将他们往绝路上逼?!
底下一个着灰衫布袍的管事立刻换了副嘴脸,咬牙切齿地一笑:“七姑娘还太年轻,这么急着立威,清剿咱们这些勤恳多年的老伙计,想要换成自己人,说实话,对您可没什么好处。咱们好歹还是敬重您的,换成外人,有几个肯忠心耿耿为您卖力的?别到时候被人骗了家财、手上一团乱麻的时候,哭爹喊娘求着咱们回来。”
沈嫣立刻认出来,说话的这人正是云苓回禀时口中那位玲珑绣坊的管事王松图。
她眉头紧蹙,眸色难得的冷厉,攥紧了拳头站起身,原本还想留待众人离去再私下处理此人,没想到他竟敢跳出来言语相胁。
沈嫣朝外一招手,外头立刻闯进来一个肤色黝黑、身形结实的少年,“王松图,你还我姐姐命来!你还我姐姐命来!”
少年脸红筋暴,满头大汗,上来就挥着拳头往王松图脸上招呼,屋内众人瞧见了慌忙往两边避让,管家朱叔带进来的小厮立即将暴跳如雷的少年拉开。
云苓和松音护着沈嫣就要往后退,沈嫣却伸手压住云苓的手腕,反倒是上前一步,朝管家朱叔做手势。
朱叔会意,立即向王松图问道:“你可还记得玲珑绣坊的李月娘?”
王松图死死盯着那少年,没想到他竟敢将事情闹到人前,咬牙回过目光,朝朱叔轻飘飘地冷笑一声:“自然记得,这丫头上个月在绣坊内与人争执,气不过,回家就上吊了,真是晦气。”
“你胡说,我姐姐是被你逼死的!”少年扯着脖子大喊。
王松图扫他一眼:“你姐姐自己吊死的是不是事实?难不成是我将她脑袋塞进那白绫里的?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他是被我逼死的,证据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热闹的几个管事大概也都心知肚明了。
王松图是出了名的好色,背后又有靠山,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看上绣坊几个有些姿色的姑娘也属寻常,熟悉他的人都略有耳闻。
只是姑娘们名节大过天,又指望手头的差事贴补家用,大多忍气吞声,拿他没有办法。
沈嫣攥紧拳头,气得浑身直发抖。
想起上一世她在蛮夷手中受尽凌-辱,真恨不得手刃此人。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为这个原因,恨自己不能说话,不能为无辜的女子痛斥恶贼。
她看向李月娘的弟弟李忱,云苓替她问道:“小郎君,倘若人人都靠拳头,那要官府有何用?恶人不靠天收,郎君想要亲手教训,只怕将自己也连累进去。倘若我家姑娘愿意为月娘讨个公道,郎君可愿出面作证?”
李忱怔了一怔,出面作证意味着公告天下,他姐姐被这畜生玷-污了!
那是叫她死后名节尽失!
可他就甘心姐姐就这么死了吗?
这么多日,王松图东躲西藏,出入都有小厮护送,绣坊内还增设了不少护卫,他想进去收拾他都没有机会,他上头有人,官府也拿他没办法。
李忱看向云苓身后那位恬静温柔的小娘子,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脖子还没有顺天府的杀威棒粗,真有办法替姐姐做主?
沈嫣看出他的疑虑,忍不住缓缓上前,指尖颤抖,朝他比了一段手语。
“从前我也遭遇过这样的处境,我想杀人,也想自杀,直到有一个人告诉我,我无过,自始至终,有错的都是这些为非作歹横行无忌之徒!也请你相信,恶人毁她清白,公道自会还她清白。”
李忱紧紧盯着她那段手势,心底的坚冰像是在一点点地融化。
他虽然不懂手语,却似乎看懂了大半,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在告诉他,姐姐没有错,唯有将坏人绳之於法,才能让姐姐死得瞑目。
看到她柔和却坚定的双眸,李忱莫名地信任。
王松图看到李忱都犹豫了,更是毫不慌神,他料定李忱不敢,也料定那些唯唯诺诺的绣娘不敢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他就算做了,谁又能奈他何?
“好!只要能为姐姐讨个公道,我什么都愿意!”
李忱握紧双拳,浑身血脉微张,斩钉截铁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小娘子道。
沈嫣轻轻地颔首,朝朱叔做了个手势,朱叔立刻吩咐底下的小厮:“将人移交顺天府!”
王松图被人架起来的时候,几乎是傻了眼:“没有证据,你们敢抓我去官府?沈七娘,你得罪了二房,现如今还敢再得罪大房?你是要把将整个沈氏宗族得罪个遍吗!”
声音越来越远,管家带来的小厮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不过这一下午,沈嫣派出去的人已经查清楚了,这王松图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跋扈,全赖他是大伯母的远房堂兄,早年入京投奔来的,如今一家人都在京畿定居。
沈嫣竟不知,大伯母竟也暗中插手她手底下最大的绣坊,而这玲珑绣坊账目上出的问题并不比任何一家铺子少,可比起迫害无辜女子清白和性命,那点油水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王松图被带走之后,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王松图有靠山,却不知他背靠武定侯府大房。
相比之下,二房只是庶房,她嫡出的幺女便是得罪也无妨,可大房是宗子宗妇,袭爵的沈家大爷是她的亲伯父,这小七娘如今已然和离,能给她做主的只有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
众人想不通,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卑贱的绣娘得罪一整个家族?
将来老太太一走,她还敢怎么横?
沈嫣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已经很累了,在众人离开前,又命云苓再将那七日之期重申一遍,倘若七日之后没有交代,沈嫣自会公事公办,不再顾及脸面。
众人嘴上虽然信誓旦旦地保证,心下去却寻思道,那王松图恰是个风向标,这七日他若能平平安安地出来,继续兴风作浪,就说明这东家姑娘不过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纸糊的老虎,不过仗着东家的身份作威作福来了。
他们就等着看她被打回原形。
待众人鱼贯而出,沈嫣让李忱留下,又找来绣坊的伙计询问,大致了解王松图为人和李月娘的处境。
这一来便又到了深夜。
巷口隐蔽处,一辆锦蓬马车内,玄色锦袍的男人正襟危坐,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
直到荀川远远看到醉和轩门外出来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前簇后拥的,登时惊喜喊出声:“王爷,夫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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