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寒冬至,悼明皇太子丧期过去,上京城也慢慢恢复了歌舞奏乐和婚娶宴席。
宫中自皇后出事,皇帝就变得喜怒无常,御前做事的人终日如履薄冰,而后宫之中,日常的各宫行走能省则省。
众人都未能想到,萧婕妤最后竟落得凌迟处死的下场。
历来宫妃有过,只要不是行刺,几乎没有千刀万剐的先例,大多也就是白绫、鸩酒赐一死,留个体面,更何况萧婕妤为皇帝诞下一子,于皇室有功。
可皇帝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
最终萧婕妤九族全诛,谢危楼虽极力保下三皇子性命,可三皇子小小年纪也被流放宁古塔,终身监-禁。
孟昭仪虽非幕后真凶,却因私心为人利用,亲手将团扇赠与皇后,最终被皇帝褫夺封号,打入冷宫,长宜公主交给惠妃抚养。
至于嘉贵妃,因大长公主在丧礼上求情,心中一时激愤,当场晕倒,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至今未能下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姑母,谢烆自觉有愧,此前盛怒之下将大半个承乾宫都押入宫正司,酷刑之下能活下来的不多,念在嘉贵妃年少又无辜,谢烆只处死了几个养猫的宫人,将嘉贵妃禁足宫中。
坤宁宫始终温暖如春,这些不好的事情并未传到皇后耳中。
谢烆只告诉她,害她腹中胎儿的是萧婕妤,人已经被处置了,而她什么都不需要多想,安安心心养好身体便好。
谢烆希望她快快乐乐的,至于其他,皇后便是想问,坤宁宫的宫人也都是讳莫如深。
过了小月子,皇后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试着和皇帝说:“我想见一见母亲和年年,可以她们进宫来与我说说话么?”
谢烆不想让她再见与褚家有关的任何人,宫中这些繁文缛节也一切从简,不需要这些妃嫔笑里藏刀的来向她请安。
何况这些日子他的确杀了不少人,坤宁宫人来人往,难保谁不会说漏嘴,那些鲜血和尸骨堆积而成的罪孽,谢烆不想让她沾染分毫。
还有一件事,谢烆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悼明太子丧期,谏官陈恦上书进言,指责他刑罚过重、滥杀无辜,有失君王仁德,被他一怒之下拖出去廷杖四十,回到府上,当晚就咽了气。
这陈恦不是别人,正是前首辅褚怀承、皇后二祖父的得意门生,褚怀承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吐了口血,他年事已高,这一昏迷就再也没能醒来。褚家想要入宫发丧,被他拦下来,这件事终究没有传到皇后耳中。
如今回想起来,谢烆心中亦是愧疚不已。
尽管褚怀承一死,朝中一部分他过去的学生就未必再唯褚氏马首是瞻,对谢烆来说远比解决一个褚豫带来的好处多得多。
可不管怎么说,褚怀承三朝老臣,桃李天下,为江山社稷付出一辈子的心血,而陈恦为人清正,又直言不讳,实为肱股之臣。
可他那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闭上眼睛,想到阿窈和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孩,就能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太医说了,你的身子吹不得风,乖一些好不好,再将身子养好些,等你能行动自如了,我便请忠勇侯夫人和江幼年进宫来。”
“一个萧氏已经让朕怕了,后宫那些人,往后一个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朕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坤宁宫这么大,还不够你走动的么?”
“阿窈,朕希望你能明白。”
从冬至推到腊八,从腊八推至除夕。
他将上林苑培植的精品全都摆到了坤宁宫,即便外面天寒地冻,在温暖和煦的坤宁宫也能盛开。
雕刻凤凰飞天的红珊瑚,驱邪避煞的铜鹤,当世最好的斫琴师所斫的仲尼百衲琴,她喜欢什么,谢烆都会为她寻来。
每当看到她面上绽开明媚的笑容,谢烆就只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想要抹去她所有的记忆,她就长长久久地待在坤宁宫,待在他的身边,他不想让她做褚氏的女儿,只做他无忧无虑的妻子,无论前朝发生什么,无论褚氏一族盛衰存亡,全都与她无关。
紫禁城在一片风声鹤唳中来到了年关。
除夕大宴仍是照往年一样,只不过设宴地点史无前例地换成了御园,这样一来,紫禁城的喧嚣就传不到坤宁宫。
除夕当日,百官和命妇陆续入园,谢危楼与沈嫣也在其中,从夫品级,如今她既是王妃,也是一品诰命。
连月以来,前朝后宫腥风血雨,前有皇后滑胎,萧婕妤被诛九族,后有谏官被杖杀,致仕还家的前任首辅为此气绝身亡,文武百官战战兢兢盼到过年,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放松一些。
直到看到镇北王身边站着个仙姿佚貌的小姑娘,方才想起这昔日为镇北王世子夫人、如今却嫁给镇北王本人的沈家七娘。
京中第一美人的容貌,甫一入园,便吸引了大片注目。
席间不少官员都在成亲当日过府庆贺,但却未曾见到新娘子的面容,而百官命妇进宫哭丧时,所有人都披麻戴孝,众人的注意力也不会落在沈嫣身上,而今日她才算是第一次以镇北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她一身牙白暗花缂金丝的袄裙,外披雪色大氅,衬得肌肤雪腻清透,嫩若凝脂,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镂空雕花铜手炉,从绒白衣袖中露出的一截葱指如玉雕成,白皙细腻,即便是隆冬厚服,依旧能够看出身姿窈窕,体态婀娜。
尽管从前都见过世子夫人,可她如今换了个身份,还治好了哑疾,对这个二嫁之身的镇北王妃,众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都说是太皇太妃疼惜孤女,才撮合了这门亲事,而镇北王也是顾念过去与忠定公的情分,这才一百二十八丹聘礼迎娶了他的女儿,可今日一见,似乎不只是照拂孤女这般简单。
王妃虽是二嫁,可过了年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在镇北王面前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可她整个人一洗从前微倦之态,竟还多了几分少妇的丰润娇艳,这样的气色,瞧着便是在家中被娇宠的模样,此刻站在高大峻拔、宽肩阔背的镇北王身边,竟有一种美人配英雄的契合。
也有一些思想顽固的言官,仍旧觉得镇北王娶从前的儿媳有悖伦常。
尽管事已成定局,陛下和太皇太妃都点了头,镇北王的家事绝非他们能够左右,也毫不影响这些文官看向沈嫣的眼神仍旧带着些许敌意。
沈嫣从天水行宫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出门,当日会武定侯府行经东阳街时,也没有听到任何不友善的闲言碎语,其中大抵都是谢危楼的功劳。
可今日的除夕大宴要面对的还是不一样,前朝总有些固执的言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沈嫣自然也不用他们接受,来这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将与这些人同席而坐,面对这些林林总总的人和目光,还是有些不自然。
众人纷纷拱手向镇北王夫妇行礼,谢危楼示意他们起身,沈嫣亦轻轻颔首示意,倏地,手背忽然压下一道温暖的力量。
沈嫣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身边男人坚毅的面庞。
谢危楼拉过她的手,微微带着些执拗地,迫得她不得已将手炉换到左手。
成亲这么久,被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的手还是酥酥痒痒的,一股电流直窜四肢百骸。
然后便见他转头迎向在场诸位,眸光锐冷如电,一一扫过众人——
“这是镇北王妃,本王爱妻,沈嫣。”
一字一句,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清,并且为之震慑。
不是什么故人之女,也不是谁的赐婚、谁的撮合。
而是他爱她。
所以她会成为他的妻子。
镇北王府这场闹剧,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看笑话,只是碍于镇北王威严,不敢正大光明议论,即便言官有意见,此时也不敢对上那道锋芒逼人的眼神。
沈嫣在微微的诧异之后,心湖泛起一阵柔和的波澜。
然后重新、认真地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她的夫君。
他从来都是如此坚定。
哪怕最难的时候,哪怕全天下、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认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危楼也从未有一刻放弃过爱她。
前世今生的路,他们都走得太过艰难,可只要他在身边,她便永远是被宠爱和守护的那一个。
众人陆续落座,沈嫣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他照常倾下-身来,听到软软糯糯的嗓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镇北王殿下,亦吾之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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