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亮,苏姝就醒了。
昨夜于嬷嬷说要替她整理行囊,搬到厂公院子里,她推拒时除了想能拖一时是一时,还有个主要缘由在于她私藏在被褥下的小荷包。
荷包里有弟弟送的剩下那颗耳珰,表哥寄来的红豆,还有几封父亲母亲留给她的书信。
这些都是她最贵重的宝物。
苏姝不是不相信于嬷嬷,小心起见,还是别教外人看到。
苏姝将常盖的那条棉被沿线撕开一角,将荷包塞进去后再重新缝合,这般掂在手心完全看不出,她才放心地用麻绳包捆起来。
时候差不多,辰时初,于嬷嬷带着新来的丫鬟们搭手替她搬屋。
看着东西少,挪起来挺麻烦。
苏姝记着要问厂公何时回来,见众人忙碌,忆起他刚走应当没那么快,至少得半个月后,她也就不再急于一时。
于嬷嬷一路絮絮叨叨,到栖子堂前勉强停下嘴,带苏姝走近院门。
不得不说,对于这个院子,苏姝还是十分欢喜,地龙舒适,季季如春,殷长离不在的日子,她兴许能过得很不错!
于嬷嬷握住她的手,“苏姝,暂且委屈你住西厢,我着人扫洒过,还缺什么你同我说。”
苏姝看了眼西边耳房。
和殷长离的正室不在一排,门宽窄,进深却很深,房内是上好的木材腻子。方才摆下她所有的物件,仍旧空空荡荡的,她不觉得委屈,这甚至比她家中住的闺房还大。
“谢谢嬷嬷,余下的我自己来归置。”
于嬷嬷拍拍她,“有事切记跟我说,今天的膳食紫月还是会帮你吩咐妥当,等你熟悉两日她再撤手。”
苏姝乖巧地点了点头。
于嬷嬷倒是还有想嘱咐的,又恐再打扰下去,厂公该不高兴了,要知道,这个院子连她都很少能久待。
苏姝将人送走,长长舒了口气,钻进房内躺在藤条摇椅上怔怔地盯着房顶。
起得太早,她微觉困倦。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苏姝依稀听到门口传出脚步声,以为是嬷嬷折身回来,她犯懒没有起身。
“午膳呢?”
苏姝感到声音熟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张脸闷在毯子里嘟囔:“嬷嬷,我不饿。”
殷长离倚靠在门口,好笑地看着他的新晋贴身丫鬟,毫无身为侍婢的自觉,正在光明正大地偷懒。
苏姝猛地睁开眼,一个激灵从躺椅上弹坐起,看到殷长离时惊讶地忘了行礼,就那般直剌剌盯着,口中讷讷:“督,督公。”
他怎么会在这?
殷长离像是读懂她的腹诽,慢条斯理地开口:“上次办事伤势严重,和陛下告了假,在府中休养时日。”
栖子堂里除了地龙,还方便施展许多疗养的法子,他的确比在外头脸色要好看,连咳症都轻很多。
苏姝不假思索:“多久啊?”
殷长离闻言,唇角挑起一丝弧度。
原本,他昨天的吩咐,并没有包含让苏姝住进栖子堂,既然直接搬来了,他也不会反对。
毕竟他和金鲫也是住一起,同是玩宠,她和鱼没甚分别。
不过眼下看来,反而是有人不想看到他。
苏姝的意识逐步回笼,发觉自己说的话有惹他生气的嫌疑,努力镇定地找补:“我的意思是,督公伤势如何,严不严重。”
殷长离也不戳穿,笑道:“严重的话,你待如何。”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督公!”
苏姝答完,耳边响起男人的揶揄:“是么,那本座这两个月就劳你费心。”
“......”两个月?
苏姝自然不了解,实则殷长离每年冬日都会在府中休养一段日子,短则半旬,长则数月到开年,不然以他的身体熬不过早春。也是因为这个,他昨日肆意折腾卢高旻,不必担忧卢尚书寻事,因为他最近压根不会进宫面圣。
苏姝此时人在屋檐下,低着头轻诺:“我马上去膳房,伺候督公用膳。”
她说完好久不敢动,一直没回应,偷偷抬起头,门口哪里还有人。
...
片刻后,日头正盛,四注连廊下的苏姝两手分别挽着从庖屋拿出来的两只朱漆食盒,一大一小,小的那只十分玲珑,紫月说是鱼吃的饵料,那条金鲫一天吃的便只有午时这顿。
回到栖子堂,比预计早了半柱香,苏姝看到房中居然有客在,她犹豫是站在外等着呢,还是提前进去摆菜,踌躇间顿步在门口。
背对她站着的是位太医打扮的老者,白发冉冉,说话中气十足。
“督公您必须让下官听听脉相,江湖游医若汤药不对症,远的不说,下个月立冬的宫宴,估计得让锦衣卫抬着您去。”
他见男人意兴阑珊不搭理他,气呼呼吹胡子,跑到右边继续:“督公,贵妃娘娘遣下官这个太医院院首来,是看在您曾经任事过瑶华宫的一番好意,您莫要辜负啊。”
殷长离手掌托着下颌撑在桌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腹轻敲耳后,右手沾了水,拨弄着他那条肥短金鲫的尾巴,在老太医殷切盼望下,终于薄唇轻启:“你帮我看看,它最近时常口吐白泡。”
太医听了愤愤道:“督公,娘娘让我来是为了看您!”
“你会治鱼吗?”
“不会!”
殷长离抿了抿唇,拂袖一把捋掉桌上宫里送来的一沓珍宝补品,淡笑着说出狠话,“既如此废物,那就给本座滚出去。”
“你!”
老太医受惯尊重,被他无端发出的恶言惊得不敢多话,捡起地上珍材,皱着眉头回宫复命。
苏姝也被殷长离那通莫名其妙的脾气吓得手上一抖,于门槛处和太医擦肩而过,老太医不知为何,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错身离开。
“督公。”
苏姝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喊了一句,然后拿起食盒摆在桌上。
她是故意的,面前的男人肉眼可见的情绪不佳,是以她全程力求就一个字:静。
最好能无声无息做完全部,再平安退出去。
殷长其实心情尚可,他抬眸瞟了她一眼。
在他身边的人往往话都少,谁都晓得厂公不喜欢闹腾,可是以往的丫鬟们很明显是憋着不能说,不像他的珠珠。
是当真不想与他讲话。
殷长离天生喜欢强人所难,将红盒推在苏姝面前,“先喂鱼。”
“是。”
喂鱼不难,苏姝记得在府里第一次见殷长离,他当时就拿着金碟向池中投喂,饵食是青绿色的颗粒。
然而当红盒翻开,苏姝看得到并不是她原本以为的饵料,满满都是在弯曲蠕动的红虫,细细长长的肢节折叠扭动,裹了一层黏黏的液。
好几条就快够到她的指尖。
苏姝打小最怕蛇虫,她听莲心说时,以为活物顶多是玄色飞虫,哪知长这样瘆人!
殷长离慵懒地靠坐,盯着女子神情,看着她状似轻松地打开小匣,紧接着惊慌一声,啪地甩开手的狼狈模样。
他的脸上浮起意料之中的笑意。
“喂呀。”
他还催她!
苏姝看得浑身发痒,在心中不断默念平心静气的三字经:顺着他、顺着他、顺着他。
不敢拂逆殷长离的要求,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拿起一侧的木棒往下挑,可惜挑了几次没挑准,红虫滑腻,跐溜就落了下去。
苏姝瞧着欢快蹦哒的红虫,腿愈加发软,余光却瞥见殷长离在扶额低笑!
她心里真是又气又怕,如此窘境还要被嘲笑,没忍住,喉咽溢出了轻轻一哼。
男人耳尖,听到了。
他浑不在意,本就该如此,玩宠没点脾气逗起来怎么有趣呢。
苏姝就这样毫不知情地取悦到了他。
殷长离因此善心大发,起身替她解围,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抬起她露出的半截手腕,同时绕到她身后。
男子身量极高,将她轻易裹挟在阴影中。
殷长离微微向前倾身,瘦削的下巴抵在她的右肩,直到能感受到她脊背的战栗。
也不知是怕虫多点,还是怕他多一点。
他宽大的手掌拢住她的手,女子的手小小的,尤其在他掌心,摸起来绵软无骨。
他牵着她轻而易举地取了条红虫,夹在金鲫面前晃了晃,不给它吃,勾着它绕鱼缸游啊游。
苏姝手势僵硬,她不习惯,殷长离实在靠的太近。
身后的男子再是体弱,渡出来的热气仍有如实质在她后背盘桓。
苏姝下意识地想找点话说,她这么想,也就接着胡乱开口,“督公为什么不给它吃?”
“太胖了。”殷长离说罢垂眸,恰好眯到她的脸颊,“哦,你也好像圆了点。”
和红袖招时比,他给她戴过面纱,记得那时她的颌角。
苏姝:“.......”
话是如此,殷长离带着她的指端捻了夹棒一下,瞬间掉了条小红虫下去,辛苦跑了几十圈的金鲫终于能吞下口吃的。
“它有名字吗?”看得出殷长离很宠这条金鲫,苏姝忍不住问了句。
“鱼。”殷长离屈指敲了一下鱼缸,“或者你想叫它什么。”
男人说完侧转过头看她,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际,低沉的,语带双关:
“珠珠?”
苏姝面上一红,颈后发热。
她第一次和男子如此亲近,表哥抱过她都是恪守礼节,虚拢衣袖,可殷长离方才说话,他从背后围着她,唇瓣几乎是贴在她的颊肉,也太,太近了。
苏姝曾经无意见过一次奶娘藏在灶头的避.火图,她懵里懵懂,隐约明白男人与太监的区别,所以,她是不该胡思乱想的,太监不能占她便宜。
可......她怎么还是心虚啊。
“金豆,就叫金豆吧!”
苏姝对着胖鱼胡诌了个名字,立刻矮腰从殷长离的手臂下逃了出去,慌里慌张:“督公,膳,膳食凉了,我拿去热一热。”
殷长离看女子耳尖透了血似的地跑出门,勾了勾唇角,傻乎乎的,她可真好玩。
...
苏姝在东厨院里碰到了紫月,紫月正在摘菜,抬头瞧见她柿子般的俏脸蛋,狐疑道:“苏姝,你很热吗?”
苏姝脸更红了,“是啊。”
“可眼下快冬日...”
“我刚小跑过来的。”苏姝硬生生转了话头,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紫月姐姐,哺食凉了,我来温一温。”
“噢。”
紫月并不爱探究,召来别的灶头丫鬟接过食盒去准备,笑道:“今日府里换了新厨子,你要不要在这先尝尝味道,吃上一口垫肚子?”
听到这句,苏姝倒确实有点饿,她起得早,为了搬屋就吃了一只小素包。
虽然不愿承认,但殷长离说的没错,她在督公府被于嬷嬷用餐食糕点喂的三餐定时,身子都变得娇气,饿的比做官奴时快多了。
苏姝记得上次殷长离吃的少,很快就能用完,便道:“紫月姐姐,等督公用完午膳我就来。”
“也好。”
然而事情和苏姝想得截然相反。
等她回到殷长离房中,擦完桌台摆完菜,男人还是靠坐在太师椅,捧了本簿册,长腿懒洋洋搭在杌子上,迟迟不见其他动作。
到日昳时分,苏姝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她本就是闺房小姐的底子,此时饿坏了,胃脘也隐隐作痛,苏姝真是后悔没听紫月的话,哪怕能溜出去吃一口呢。
“督公,我再出去温一下?”
殷长离看案情被打断,拢眉抬手:“不用。”
苏姝看得出男人对她的存在万分不耐,那他就不能将她赶出去吗?
她真的好想吃东西。
又过了一盏茶。
苏姝越发无力,她瞄准桌上的菜,饿到头脑发昏,只记得紫月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脱口而出道:“督公,府里新换了厨子,要不要我帮你尝尝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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