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姝背贴着门,咬牙不肯上前,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苍白的唇瓣却在不住哆嗦。
“督,督公,我...我是来点烛灯的。”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殷长离慢慢走向她,笑音嘶哑:“做过哑巴,还想做瞎子?”
他说的有气无力,短短一句,分了三次缓气。
苏姝看着他手里滴血的剑,双瞳好似出现幻疼,心突突地跳动,“不想,我不想。”
她说完便直直跪地,朝他磕头,“督公,求求您饶过我,我,我不想死!”
苏姝双眸通红,她承认她贪生,十两银子尚未花出去,信还没写,她不想就这样白白送命。
殷长离站在她面前,抬起剑尖挑起女子的下颚,看到一张好端端的花容月貌哭得失色,绯色的眼角透了楚楚可怜。
他摇头轻笑:“珠珠,原来你与旁人同样吵。”
还以为她会有些许不同,却是临死也会求饶,若那日在红袖招时她不是个哑巴,他大概早就嫌麻烦灭了她的口。
苏姝听明白他话里的含义,死路已定,她硬生生地被逼出几声惨笑,盯着殷长离道:“为什么不能吵,都要被杀了,求饶都不准吗?督公你难道没有求饶过谁吗?”
嗯?
殷长离闻言眯眸,“你敢再说一遍。”
苏姝被他突如其来的森然语气吓得一抖,她的确很想再说一遍,然而张了张口,眼泪珠串似的流下,继而开始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反正活不了,她不妨尽兴,吵到他也好。
殷长离体内久积的毒正不断吞噬他的精力,他表面看来只是虚弱,实际上数十倍的疼痛在他经脉蔓延,女子的哭泣如魔咒在他耳边叫嚣,他在这一刻真实的起了杀心。
男人甩开快要握不住的剑把,虎口径直掐上了苏姝纤细的脖颈,步步紧逼,直到将她抵扣在门上。
“你不该进来。咳——”
苏姝仰着头,从有声地哭,不得不转为无声,临到这种情形,她也顾不得其他,手脚并用地打殷长离,踢他,抓他,只是她那点绵薄的力道徒劳无功。
男人看起来分明是强弩之末,偏偏在杀人这件事上从不落下风。
苏姝的眼角被逼停了眼泪。
“殷,长离。”
殷长离听到她头一次喊他的名字,他自己都未觉,他其实很想听她要说的是什么,手势稍松了几寸,又或许,他原本就没有下死手。
苏姝勉强渡进了一口气,凝视着他:“进来,是我怕,你死。”
她方才为何要进门查看呢。
因为她怕殷长离死,他那副时强时弱的病躯若是不小心死了,作为贴身丫鬟的她也不能活,可还有一点,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对他是有那么一丝零星的情分在。他毕竟没有伤害她,毕竟给了她庇护,她心存感激。
所以她不希望他死。
当然所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全是在进门以前,她此刻只剩万分后悔。
殷长离听完怔然,他的手还扣在她的颌下,轻轻一捏,她就能变成一具空壳,和以前无数死在他手里的人一样。
但是,他突然就不想要她死了。
到底哪来的怜悯心。
殷长离难得产生了迷惑,他凑近看她,想看看她哪里不一样,最后看到了她好看的杏眸里蓄起的泪雾,手背仿佛被烫了一下,他松开了手。
止阙手里拎着一个穿白服的死囚,窗口进来,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眼熟。
“督公,属下失职,漏掉一人。”
每逢雷雨,殷长离都需要大肆杀戮平息毒带来的疼痛,北镇府司的牢狱不缺刑犯,一晚杀个几十上百,惊不起任何的注意,止阙不会问缘由,当然也没这个必要。
他只是未曾想到见过这等场景还活着的,往后要加上一个弱质女子。
殷长离松开手,没有回应止阙,“出去。”
显然是对苏姝说。
苏姝看都没看向他,扶着墙站起,不及体会劫后余生的庆幸,素手掩着脖颈伤痕小跑出门,过了会儿,她重回到了门口。
苏姝低头快走金鲫挣扎的浅水洼,捧起那条小金豆在手心,然后才逃出了院子。
殷长离站在原地,眼睛眯了眯,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他第一次见她就不想杀她,即使不知为何,他不愿意亲手杀她,连刚才也是,他对她竟没来由的,下不了手?
...
—
苏姝回到偏院,在搬空的房里呆了有小半日。
厂公府能常留的仆从都很了解,雷雨天是大家心知肚明要最当心的日子,栖子堂发生的事须臾后就传遍了满府。
于嬷嬷赶来弄玉庭看苏姝时,瞧见她蜷缩在空空荡荡的角落,心里别提多心疼多不忍,督公着实该骂,哪有这样薅着自家夫人欺负的。
不过,如此能活下来,更确定了她心里要将苏姝作为未来厂公夫人对待的想法。
于嬷嬷怕惊到苏姝,脚步轻巧,小声唤:“姑娘,别怕,是嬷嬷来了。”
苏姝抱紧小瓷碗,看到熟悉的人,眼泪啪嗒落在碗中。
于嬷嬷走到她对过蹲下,接过金豆,用右边断了截的手袖擦她面上的泪,边唱童谣哄她:“水鸦雀,跳花苑,大姐讨,二姐拦......”
嬷嬷的语调有种和她长相不符的温柔,苏姝听到后半扑进了她的怀里,埋在她胸前放声呜呜咽咽。
哭了一会儿。
“苏姝,嬷嬷晓得是莲心骗你。”
苏姝揉揉发涩的眼眶,哭腔道:“我,我没有说出莲心。”
不是她善心大发,而是当时的情形,她话都说不了两句,等能说了,反倒是没必要再讲。
于嬷嬷抚拍着她的背,温声说:“我年轻时,为了主子拖累了莲心的爹娘,后来将她接进府里照顾,能纵容便纵容,养成了她这般不像哥嫂的坏脾气。”
“我会和厂公说,她该受责罚。”
苏姝想到殷长离的手段,“可莲心会不会被...”
在督公府,于嬷嬷是府里半个管家,对她由来很好,看在嬷嬷的份上,罚归罚,她不忍心莲心丢了性命。
“我是莲心的姑姑,理应代她受过。”
“嬷嬷——”
“不用担心。”
于嬷嬷说完,像是在纠结,不过最后忍不住还是道:“苏姝,督公因着往事,雷雨日会有些异于寻常,你见到了,他却没杀你,可见你对他的确是不同的......”
苏姝碰触脖颈上的红痕,摇摇头:“嬷嬷,我不需要他待我不同,他最好看不见我。”
她面对殷长离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对她有过杀心,但确实几次都放过她,这让她兴起一种虚幻的错觉,他是不舍得她死的。
那怎么可能呢。
于嬷嬷不再多言,叹了口气,兀自嘀咕:小主子那副样子,哪家女子会欢喜。
她将苏姝扶坐到椅凳,“苏姝,过两日督公还要进宫,我先去帮他整冠沐发。”
不巧进宫前遇到天雷,殷长离的头发变作玉白,不赶紧熬浆将发色涂染回来,面圣解释起来也是一桩麻烦。
苏姝听得懂,“他往后会一直如此吗?”
“倒不会,京府冬雷少见,等过段时日,慢慢就养好了。”
苏姝没继续聊下去,于嬷嬷似乎好多心事无法坦白,每次话到嘴边,无奈朝她笑笑,她也就没了探究的心思。
于嬷嬷离开后,苏姝将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刚换完衣裳,没想到栖子堂派小厮来通传,说厂公点名要她前去伺候。
...
—
乌云笼罩下的栖子堂内,残局被锦衣卫们收拾干净。
寒风萧瑟的初冬午后,院子里依旧静谧温暖,殷长离阖眸躺坐在院中藤椅,膝腿往下盖了条软毯,大理石桌台上摆了梳篦和装有木槿膏的瓷碟。
苏姝在院门往前进一步,再往后退一步。
来来回回,犹豫许久。
“又没掐死你,这样怕我?”
殷长离脸上的戾色比昨晚少了一大半,说起这话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只是个小小误会。
苏姝捂住狂跳的心口,垂着眼睑福身:“奴婢不敢。”
听她换了自称,殷长离蓦地睁开凤眸,女子沾血的衣裳业已换下,表面看着镇定,遗忘梳理的发髻却是和昨晚一般乱着,泄露了她的色厉内荏。
苏姝轻手轻脚的靠近他身侧,弯腰拿起桌上梳篦,右手捧起男人的头发沾上漆色膏泽慢慢涂饰,由上到下,讫至发尾。
殷长离顺手把玩起她腰绦的流苏坠,“金豆呢。”
苏姝取了这个名,他跟着喊过几次,鱼儿还真的会摇尾。
“在奴婢院中,奴婢等会就将它换了瓷缸搬来主院。”苏姝手势顿了顿,又道:“督公,奴婢住在栖子堂不太适宜,能不能准奴婢回到弄玉偏院。”
一口一个奴婢,听得殷长离耳朵疼。
他觑着她,冷笑道:“看一眼都不曾,你此刻在求谁办事。”
苏姝手势微滞,虚咽了口,不得不抬起头对上殷长离的目光,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她的身子反射般地往后一缩。
没办法,她还是很怕他。
苏姝很快别开眼,“督公,奴婢是......在求您。”
她来之前下定决心,往后定要循规蹈矩地对殷长离,只做分内事,她讨好不动,也折腾不动了,要是躲不过一死,权当她命不好。
“不准。”
“是,督公。”
“……”
殷长离真是厌恶极了她这副小心翼翼的疏离模样。
苏姝跪在地上,等了许久他都未说话,她知道殷长离在生气,他把她当做玩宠,自是要求她和金豆似的毫无记恨,可她是个人,她做不到那么快以德报怨,那么快堆着笑脸趋附。
苏姝也不开口,就跪着静静地等,她想,左不过殷长离再杀她,其他任何事,她心底都起不了波澜。
但是她到底低估了,三个时辰前几乎掐死她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珠珠,不如你和本座结对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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