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式说要一辈子欺君,可燕绥未必能做一辈子皇帝。


    一辈子的事,谁能说得准。


    燕绥眼看着施张回来,退开徐嘉式几步,拂落周身沾染的桃花:“朕要回宫了,摄政王自便吧。”说罢转身便走。


    徐嘉式默然跟上。


    施张不远不近地走在两人后面。


    燕绥察觉徐嘉式跟着自己,本想当做若无其事,但他始终跟在身后半步位置,恰好在余光范围内,燕绥实在无法忽视。


    终于到了下山的石梯前,侍卫们守在两边,燕绥忍不住回头:“摄政王还跟着朕做什么?”


    徐嘉式在人前总是面无表情,他恶劣的调笑只展露给燕绥。


    “陛下何往?”


    “回宫!”


    “皇宫何在?”


    “京城!”


    若不是周围还有侍卫在,燕绥绝不会一句一句回答他这些废话。


    徐嘉式垂下眼回应燕绥恼怒的目光:“陛下让臣自便,时候不早,臣也该回王府了。下山就这一条路,臣不跟在陛下身后难道飞下去吗?”


    燕绥想一脚把他踹下去,拂袖踏下石阶:“回府,是啊,是该回府了,摄政王怎么会想在这里久留呢?”


    徐嘉式没错过这句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跟上去:“陛下何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位之间气氛不太对,施张带头拉开一段距离,反正有摄政王在,不用担心陛下安全。


    燕绥本来不想点破,但徐嘉式追问不停一定要他说,燕绥索性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道:“别在朕面前装模作样了,朕今天为何要来此处?为何陈国历代皇后牌位都供奉在太庙,只有皇嫂例外?你不让他们夫妻死后相聚,不就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嫉妒生恨,才故意拆散他们!”


    最后一句,燕绥几乎是吼了出来,这个想法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太久了。


    嫉妒徐嘉式的嫉妒,这样不堪的事情几乎要让他发疯了。


    方才元安赞颂燕绪却对他满口诅咒,还说他和徐嘉式勾结,燕绥几乎当场气死。


    但他忍下来了,用较为体面的方式处置了这件事——却还是猜想燕绪会怎么做学着来的,仁慈宽容,把元安撵去太庙,把宝峰寺的住持撤除,再没牵连旁人了。


    他对不如燕绪一事向来明明白白,可理智压不过感性,嫉妒的火焰只可回避不可扑灭。


    燕绪是个完美的人,所有人当然都喜欢他,自小相识的徐嘉式也不会例外。


    为什么徐嘉式非要明知故问?他以为燕绥看不出来他们的情分有多深么?


    徐嘉式听完燕绥的话,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忽然一笑。


    这久违的由衷的笑容让燕绥恍惚中像是看见三年前那个豁达爽朗的周王世子,而非位高权重不苟言笑的摄政王。


    “陛下以为臣暗恋皇后?”


    燕绥怔了怔,这倒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不,不会!徐嘉式几乎没和嫂嫂见过几次面,怎么会喜欢她?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敢想不敢认,你也算个男人!”燕绥沉下脸转身便走。


    石梯陡峭,昨夜下的雨到现在也没干,燕绥走得急没留神便脚下一滑,下意识护头,同时却感觉腰被人揽住了。


    徐嘉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陛下是最知道臣是不是男人的。臣一生坦荡,只有一件事不敢认,却不是陛下所说。”


    燕绥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心头又闷又坠。


    “臣不好女色。”徐嘉式眼眸深邃,像夜空浓厚的黑云,足够隐藏所有月华,“也不好仁宗。”


    燕绥感觉自己的心又清晰有力地跳动起来了。


    “……真,真的?”


    话一出口,燕绥就想打自己的嘴,急吼吼求证,生怕人家看不穿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吗?


    “臣不会在这种事上欺君。”徐嘉式主动松开燕绥,步子轻松地往前。燕绥从侧面看见他在笑,嘴角快咧到耳根那种。


    燕绥咬了咬唇跟上去:“那为什么要把皇嫂的牌位安置在宝峰寺?”


    除了嫉妒,燕绥想不到其他理由。


    徐嘉式说:“陛下总是不相信臣说的话。当年仁宗临终前让臣照顾陛下,安定陈国江山,私事上只特意嘱咐了让其妻的牌位不用挪进太庙。臣只是谨遵仁宗嘱托,不知为何他要夫妻分离。”


    这个解释说了等于没说,但燕绥莫名就相信了。


    好,很好,他不喜欢燕绪就好。燕绥下山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下山比上山快,到了山下停放御驾处,旁边还有一辆不起眼的窄小马车,燕绥没仔细想徐嘉式今日怎么如此俭朴,径自登车,却被徐嘉式叫住。


    “坐这辆。”徐嘉式掀开破旧马车的前帘。


    燕绥不解:“你不是要回王府?朕又不与你同路。何况,连车夫也没有,一车也坐不下两人。”


    “过来。”徐嘉式坐在舆轼之间,“臣驾车。”


    燕绥弄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但还是走了过去,掀开帘子进去坐好。


    “陛下坐稳了!”徐嘉式勾唇一笑,扬鞭策马而去。


    跟在后头的侍卫们远远看着面面相觑,有人问施张:“大人,陛下和摄政王……”


    施张:“少管闲事。”


    ·


    燕绥路上掀开侧帘,觉得从京郊渐行偏僻,根本不是回皇宫的路,也不是去摄政王府,但徐嘉式驾车驾得很稳,不像是拖着他去野外杀了弃尸的。


    燕绥一直忍着不问去哪,终于等到徐嘉式吁了一声停下马车。


    “到了。”徐嘉式掀开帘子。


    燕绥抬眼看见荒芜的渡口:“带朕来这做什么?”


    “带陛下远走高飞。”徐嘉式扶着燕绥下车,被瞋了一眼后道,“来送人。”


    燕绥心想是什么人需要他们二人一起送的,仔细一看,不远处茂盛的芦草遮挡着一艘小船,有人踩着船板走下来,小船荡开水面层层涟漪。


    燕绥眼看着那人走来,惊讶至极——


    “崔渐!你怎会在此?”


    永嘉郡主的长子崔渐还有几日就要成婚,此时却出现在荒僻无人的渡口,还是摄政王徐嘉式要送行之人。


    崔渐撩袍对二人叩拜:“崔渐感激陛下与殿下成全之恩!”


    徐嘉式将人扶起来时,燕绥还一头雾水,成全?徐嘉式成全他什么了?


    “此去山遥路远,又要隐姓埋名,后悔吗?若是觉得不值,现在还来得及。”徐嘉式道。


    崔渐回头望了眼芦苇后的小船,坚定道:“不悔!”


    “好,本王没看错你。”徐嘉式拍了拍崔渐肩膀,“去吧。若有来日相见,再把酒畅谈。”


    崔渐对二人点头,随后转身走向小船,拔锚摇桨,小船渐远。崔渐坐于船头不紧不慢摇动船桨,船舱中走出一人,并坐在他身边。


    看身形,分明是个男人。


    燕绥回想起方才在宝峰寺燕纺神色紧张,以及施张亲自去找都找不到那个脚印的主人,顿时将几件事串联起来,皱眉问:“薛家知道崔渐喜欢男人么?”


    徐嘉式倒是神态轻松:“陛下现在记起两家婚事了?方才不拦,现在已经是来不及了。”


    “朕为何要拦。”燕绥背手,“与其让薛家小姐嫁非良人,不如不嫁。正好,崔家和薛家不联姻,来日整治薛家也不至于牵连皇亲国戚。”


    “那恐怕是不行。”徐嘉式在渡口边斑竹丛林里扒拉,变戏法似地找出两根一指粗细的长竹竿,竿头系着鱼钩。他递了一把鱼竿给燕绥。


    燕绥接在手里,鱼竿还有些青湿,是做好不久的。他看向徐嘉式:“新郎官都跑了,还怎么结亲?”


    徐嘉式不答反问:“陛下可知船上另一人是谁?”


    燕绥摇头。


    徐嘉式找了块肥沃的土,用随身带着的短刃刨出几条扭动着的紫红色蚯蚓:“那是薛家公子,新娘子的亲哥哥薛容。”


    燕绥大惊,半天才吐出一句:“薛小姐太可怜了,竟然接了亲哥哥的烂摊子。”


    “非也非也。”徐嘉式掐断蚯蚓,往两只鱼钩上各挂了半条,“哪有亲哥哥会害妹妹的。薛家上下都知道崔渐和薛容的事,只不过——”徐嘉式顿了顿,看看燕绥,继续道,“陈国忌讳断袖之事,两家又都是豪门世家,绝不允许嫡子闹出丑闻,便逼着他们断了。”


    “可他们至今还想结成亲家!”燕绥急声道,“就没有考虑过薛小姐的感受吗?还有没有伦理!”


    “世家联姻,联的是钱权,情感是最不要紧的。至于伦理,他们想的是崔渐做了薛容妹夫便会彻底断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是更好么?”


    燕绥气得攥拳:“混账东西!”


    “是很混账,所以臣不得不主持公道。”徐嘉式拨了拨鱼钩,作为饵料的蚯蚓任由摆布已经毫无生机了,“此时此刻,崔家和薛家应该已经发现了二人‘殉情’的尸体。但京城都知两家联姻,婚事不能就此罢休,薛家会将女儿依旧嫁入崔家,只不过是嫁给崔家的庶子,薛小姐的心上人。”


    燕绥理了一遍其中关系:“薛小姐也参与了你们的计划!”


    徐嘉式点头:“本就是她和崔渐商量的法子,假意装作二人情投意合,等这门婚事人尽皆知时再釜底抽薪。薛容怕害了妹妹,所以抛下顾忌也要和崔渐陈情,崔渐要的就是他一句没变心的承诺,便可放下一切与他远走高飞。崔家和薛家丢不起人,届时只能对外说原本薛家姑娘要嫁的就是崔家庶子。旁人只知两家联姻,又不知新郎新娘是谁,就算怀疑,到底也议论不出什么。”


    “而你在其中为他们保驾护航,能得到什么?”燕绥问。


    “陛下以为,臣是怎么笃定薛槐勾结江州贪腐的?”徐嘉式扬了扬眉。


    燕绥转了转眼珠,啧啧:“薛槐真是养了个孝顺儿子……如此,初六的婚事倒不用让净芸去压床了。”


    “让小胖子去,怕是床都要压塌。”


    燕绥忍不住笑出来:“孩子哪有那么胖,只是略微圆润了些。”


    “难得陛下对臣笑一次。”徐嘉式目光深邃看得燕绥脸红,他便也移开目光道,“坏人姻缘天大的罪过,陛下如今也算同谋了,来陪臣钓鱼静静心压压惊吧。”


    徐嘉式在岸边席地而坐,燕绥坐在他身边。


    “朕很久没钓鱼了。”


    “臣也是。”


    “上次钓鱼还是……”燕绥没有接着说下去,目光落在没有浮漂没有坠子的鱼线上。


    徐嘉式替他说下去了:“上次是臣父亲过世时,陛下陪臣钓鱼,把臣送的扳指挂在线上做坠子,没系紧,掉进王府池子里了。”


    燕绥不太好意思去看徐嘉式现在手上的扳指:“本就是送给朕了的,当时也没让朕赔,至于记到现在……你不是买到同样的了吗?”


    “何止同样,就是那一枚。”徐嘉式摩挲白玉扳指,深深看着燕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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