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枚扳指。


    是怎么从池底重新回到徐嘉式手上的,燕绥心里有个猜想。


    徐嘉式自己依旧用扳指做了坠子用来钓鱼,另一竿用的是从燕绥衣裳上抠下来的金珠。


    燕绥垂头握着鱼竿。


    野渡不好钓鱼,何况饵料用具还这样简单,但悬垂鱼线之下水面不断泛起涟漪。


    是自己的手在抖。


    徐嘉式倒也不嫌弃他添乱,问:“陛下当时是故意弄掉的吗?不喜欢臣送的东西。”


    “不!不是!”燕绥急忙否认,但对上徐嘉式眼睛又觉得心虚,错开目光道,“不合适。”


    徐嘉式想了片刻他说的不合适指哪方面:“陛下总会长大的。”


    “至今也不合适。”燕绥偷瞄一眼徐嘉式左手拇指的白玉扳指,他戴着正好,于燕绥而言就如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松松垮垮的。何况燕绥后来发觉他教自己射箭不过是为了得到燕绪的良弓,便越发觉得那扳指是糊弄小孩的,所以再也不戴,只是随身揣着。


    徐嘉式从头到脚看燕绥一遍:“臣知道了。”然后继续专心钓鱼。


    燕绥这边握不紧鱼竿老是晃,水面不平静自然也没有鱼儿上钩。他本来心思也不在钓鱼上,这样不争不吵和徐嘉式坐在一起的时光实在难得,上一次还是三年前。


    老周王薨逝在大乱之前,当时新袭爵的徐嘉式没有大办葬礼,甚至闭门谢客,连燕绪去慰问也吃了闭门羹。


    燕绥听说徐嘉式的状态很不好,于是头一次没人带着自己出了皇宫,一路打听着找到周王府,从正门进不去就翻墙找狗洞。


    从狗洞一钻过去就看见身穿孝服的徐嘉式站在他面前。


    脸色是真的很不好。


    燕绥被提了起来,摘去挂在头上的野草,徐嘉式对他说:“走了多久?”


    燕绥磕磕巴巴回答:“两……两个时辰。”


    “从皇宫到王府就半个时辰的路程。”


    “我……我不认识路。”


    “怕吗?”徐嘉式问。


    “啊?”燕绥抬头看他,目光疑惑,“京城是天子脚下,向来治安稳定。何况还是白天,我一个人出来也没什么危险。”


    “我是说这府里到处挂着白幡和白灯笼。”


    “不怕。”


    徐嘉式深深看燕绥一眼,他本来健康的肤色此时有些泛白,眼下又是乌青,憔悴这个本不该用在他身上的词正是此时形象的准确写照。


    燕绥怕他不信,补充道:“我生下来就克死了母后,别人怕我才对,我不怕这个。”


    这是燕绥第一次在人前主动说起克母一事,然后他听到徐嘉式一声疲惫的叹息:“会钓鱼吗小殿下?”


    燕绥摇头。


    他人生前十五年都在冷宫虚度,许多东西都是这两年学的,掌握最娴熟的骑马和射箭更是徐嘉式教的。


    “你教我吗?”


    徐嘉式沉默了片刻:“跟我来。”


    燕绥爬进的院子在周王府最外围,往里走,转过几个弯来到花园,花园里有假山流水,还有一方十丈方圆的池塘。


    王府下人拿来渔具和椅子,燕绥在徐嘉式落座后也坐了下去。


    徐嘉式拿过鱼竿,却发现上面只有浮漂没有坠子,没有重量坠着鱼钩只能浮在水面根本钓不到鱼,他忽然有些气闷,把鱼竿往旁边一扔:“府里再也没人会打理这些东西了。”


    燕绥怔怔良久不知怎样接话,思索之后想到他指的应该是故去的周王,好像听说过老周王爷是很喜欢钓鱼的。这方池塘打理得很好,树荫下正好垂钓。


    燕绥迟疑着捡起鱼竿,从怀中摸出那枚扳指,缠在了鱼线上,然后把鱼竿还回去:“这样……可以吗?”


    徐嘉式看着挂着扳指的鱼竿,那一圈白玉摇摇晃晃突兀至极,扳指太沉了,无论怎么调节位置放下去都会坠得鱼钩沉底,还是钓不到鱼。


    但徐嘉式接了过来,一甩竿便听见玉石扑通入水的声音。


    燕绥松了一口气,坐在徐嘉式身边,认真看着他垂钓。


    徐嘉式突然问:“为什么不说让我节哀?你过来不就是为这个?”


    燕绥垂下头又抬起来:“节哀是最没用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减少哀伤,反复提起只会加深痛苦。我不会劝人,怕越说越错。我过来……我也不知道我过来能做什么……”


    ——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但就是想来,陪着你。


    徐嘉式紧握着手中鱼竿,良久后说:“谢谢殿下。”


    “我什么也没做。”燕绥抿了抿唇,然后看见鱼线急速扯动一下,“有鱼上钩了!”


    徐嘉式迅速收竿,荡在眼前的却只有空落落的鱼钩,连扳指也不见了。


    燕绥抱歉道:“是我没系牢……”


    “无碍,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何况已经送给了殿下。”徐嘉式看着水面涟漪,近乎自言自语,“各有所归,有些东西到底是留不住的……”


    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燕绥从回忆中醒神,徐嘉式已经收竿钓起一条肥美的鲈鱼,而白玉扳指也还牢牢系在鱼线上。


    “好大的鱼!徐嘉式你好厉害!”燕绥几乎跳起来。


    徐嘉式摘下鲈鱼,得意地挑了挑眉,使了个眼神让潜在水下刚露出个头的侍卫完事赶紧走人,对燕绥炫耀道:“臣这也算家学渊源。”


    燕绥目不转睛看着鲈鱼,点头,他后来知道了老周王生前确实酷爱钓鱼而且钓技高超。


    “还饿吗?”徐嘉式作怪地把鲈鱼扔进燕绥怀里,燕绥两手忙乱打结似地努力按住了,忽然想起徐嘉式一直嘲讽他亲自下厨,皱了皱眉:“想使唤朕给你做饭?”


    “臣哪敢。烫手便罢了,若是烫了脸……”徐嘉式恶趣味地用摸过鱼鳞粘腻的手指刮过燕绥鼻尖,“那便是暴殄天物了。”


    燕绥脸腾的就红了,怀里的鲈鱼扭动不已搅得他心乱:“那……那么,朕让御膳房做好了鱼给你送去一半。”说完便抱着鱼快步走向马车。


    徐嘉式跟上,扶燕绥上了车,自己依旧坐在驾车位置,扭头往里看了一眼:“一半?臣钓的鱼陛下据为己有得如此理所当然?”


    燕绥不管周身鱼腥,抱着鱼不撒手:“你……你自己要扔给朕的……而且普天之下,莫、莫非王鱼……”


    徐嘉式朗然一笑:“当然!”接着便扬鞭策马,“只是鱼要趁热吃,便不用来回折腾又动用御厨了,王府有现成的厨子。”


    于是燕绥迷迷瞪瞪跟着徐嘉式回了王府,没惊动闲杂人等,二人径自进了厨房,食材调料是都齐全的,就是没看见厨子在哪。


    燕绥环顾四周,却见徐嘉式在给鲈鱼开膛破肚:“你……你下厨?”


    徐嘉式动作利落掏去内脏,将淘洗过的荞麦塞进鱼肚子里,然后放入盘子端进锅里蒸。


    “臣可不会烫伤手。”


    锅里水沸升腾起浓稠的白雾。


    燕绥垂头目光落在徐嘉式沾着荞麦的手指上,心跳快得他不敢说话,许久之后他才伸手至目光所及之处,轻轻拂去荞麦粒,捏着徐嘉式食指,抬头和他目光对视:“烫红了。”


    那指腹微红的食指蜷曲一握勾住燕绥手指,缓缓摩挲指节。


    “吹一吹。”徐嘉式声音有些涩。


    燕绥喉结滚了滚,正要低头凑上去,忽听见有人在外喊了声“摄政王”,燕绥慌忙退开。


    徐嘉式沉着脸出去,很快回来,对燕绥道:“薛家来人了,臣先去应付。等半个时辰鱼熟了自己端出来吃,别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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