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感到甚是惊喜,他把碗端走的时候,尚还只有一碗掰成小块的馍馍,回来的时候却满载而归!
她捧着自己的碗,又把脑袋伸过去看了燕绥的,奇道:“你碗里的汤,好像比我多。”
她这碗汤才刚刚没过羊肉,而他的汤却有一整碗,难道,是老板偏了心,给熟识的食客多加了些汤么?
“马老板这摊子经营很多年了,看到你我的碗,就知道要加多少汤。”他耐心解答了她的疑惑,“因为你掰得小,所以加的汤少。”
原来如此。她恍然明白了,原来不是老板偏心,每一只碗加多少汤,都是根据食客掰馍的大小进行调整的。
这正是由食客自个儿掰馍的意义。若是偏爱泡得软一点儿,就掰得小块些;若是偏爱有嚼劲的,就掰得大块些。
如此,眼前这碗羊肉泡馍便是专属于她的,由她自己亲手掰碎,而且也只会吃进她的腹中。一想到这个,她仿佛与一整碗泡馍都变得亲近了。
她迫不及待地要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她学着燕绥的样子,以右手持筷,左手持勺,先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口中,紧接着又舀起一勺羊汤泡馍,搭配在一起吃。
这一口下去,肉、汤、主食全都有了,口味确是丰富极了。
新鲜的羊肉被切作了薄片,入口有肥有瘦,瘦的那部分韧劲十足,肥的那部分软滑不腻,越嚼越香,越嚼越能回味出纯正的羊肉味,神奇的是这味道竟然不腥不膻。
追溯其原因,便是由于羊肉足够新鲜,并且这羊汤在熬制的时候,还加了足够的重料。
她品味着泡发的馍馍,发现羊汤的鲜味,已经全都浸透进去了。这吃法真是妙极。馍馍本来是没有味道的,吸了羊汤之后也就中和了汤里的咸味和重料味,两者融合得恰恰好,多吃几口也不觉得齁。
这一碗羊肉泡馍,吃起来的确比裕陵菜系的口味更重些,吃法也更加奔放。各种食材都烩在一起,一大碗下去,就可以让人吃得饱饱,口腹和心神都非常满足。
阿桃两手并用,真是忙得不行,刚挑起一筷子粉丝往嘴巴里送,眼睛却瞥见一个小碟子悄然地摆上了桌。
她嗦着筋道的粉丝,听见燕绥在旁边问:“糖蒜要么?”
她赶紧点头,不肯放过任何一样美食。不过点头的幅度太大,连汤都溅到鼻尖上了。
他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地笑了,起筷夹了一整头糖蒜,搁在了她的碗里。
她瞧着碗里那头蒜,白白嫩嫩,个头小巧玲珑。六个蒜瓣儿大小均匀,每个都晶莹如玉,几乎快要成了半透明的模样。从前她不知道,大蒜还能这么好看。
她夹了那头蒜,因为担心味冲,只敢小心翼翼地咬。
蒜瓣脆嫩得很,这一口咬得轻松,把其中的一片蒜瓣咬了半个下来。
她试着咀嚼了一下,觉得那味儿并没有想象中的冲。经过腌制后的糖蒜,辛辣味已经削减了大半,吃起来酸酸甜甜,倒是上好的佐餐小菜。
包在外边的蒜皮也是又嫩又薄,味道好到她连蒜皮也一起吃下去了。
这时候再吃一口羊肉、一口粉丝,主菜与小菜互相成就,风味更是令人惊艳不已。
想不到这街边摊里,也隐藏了绝佳的美味。正所谓大巧若拙,这碗做与民间百姓的饱腹主食,是属于寻常人家的丰盛与快乐,倒也不比宫廷里的那些精致茶点差些。反倒是皇帝想吃,还不一定吃得上呢。
阿桃饱餐了一顿。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加了两份羊肉,吃完还加了一碗汤。这碗汤喝下去,她顿时觉得比吃了四碗饭还要瓷实。
阿桃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见燕绥起身去结账,便也跟着站起来,因为吃得太撑,步子迈得都有点儿艰难。
马老板瞧见燕绥身后跟来的阿桃,不由地愣了一下,道了句:“咦,原来你媳妇儿都有喜了么?怪不得胃口这么好。”
啊……不是这样的,她是吃撑了,不是有喜啊……不对不对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她也不是燕绥的媳妇啊!
阿桃赶紧捂起了自己的小肚子,又觉得欲盖弥彰,便把手放下来,努力地提起一口气,试图让肚子看起来瘪下去一点儿。
呼——她还是放弃好了,吸肚子真的好累啊!
这回她算是没脸见人了!她侧目看看燕绥,嚯!果然,他不仅又不解释,反而还在那儿笑呢!
虽然、虽然他的微笑是很温柔、很俊美,可是旁人看了,恐怕真的会以为,那是初为人父的幸福笑容啊!
阿桃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巴不得,想和她传出什么流言?
不不不,不可能啦,他从没有说过中意了她,她这么自作多情可知羞?或许,人家只是把她当成得力的伙计,请吃顿饭犒劳犒劳她的辛勤劳作,至于他们为何能不避讳地笑谈感情的事,或许是因为丹原国的风俗不同?
真是羞死个人!走出街边摊之后,阿桃的圆脸红得像柿子,一路上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谁知,路过市场的时候,令人尴尬的事情竟然还没有停歇,依旧继续上演着。
“公子,买条鲫鱼回去,给你娘子补补身体啊。”鱼贩子见了他们,热情地招呼道,“安胎!补气!养颜!还不长皱纹!”
阿桃错愕地与鱼贩对上视线,不知是该藏肚子,还是该捂脸!
燕绥拱了拱手,对那鱼贩解释道:“不好意思啊老板,您误会了,她刚刚吃了羊肉泡馍,并不是有孕。”
卖鱼的老板也太过热情好客,已经拿出网兜,连鱼都捞出来了。这时听说自己误会了,老板连忙冲着阿桃仔细瞧了瞧,最终疑惑地挠了挠头,把鱼又给放了回去。
那条又大又肥的鲫鱼得以逃生,赶紧一头扎进大水缸里,与其他的同伴汇合。鱼尾巴用力地挣扎,甩出一大串水花。
啊,燕绥终于肯替她解释了,总算是做了回好事!她总算不用被人误认作孕妇啦。
阿桃红着脸,才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得那鱼贩又说了:“那买点儿黄.鳝吗,公子?补.肾!壮.暘!吃了再努力努力,很快就能有喜啦。”
阿桃脚一崴,差点在平地上摔一个屁谷墩儿!
燕绥立马就紧张地靠过来,关心地问:“脚崴了么?要不要紧?”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受伤。
虽然身体没有受伤,她的心灵却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这、这、老板说的这些,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听的嘛?
那天晚上撞见燕绥没穿上衣的画面,这时也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
阿桃惊恐地捧着脸,站在丹原国北城的街上,感受着剧烈的文化冲击,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把她给轰得晕头转向,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嘿,瞧那公子多紧张,生怕娘子崴着了脚!小两口感情还挺好。
老板认定他们二人是伴侣,于是搬出了一整盆鲜活的黄.鳝,大力地推荐道:“不是我吹,我家的鳝鱼,是去年秋天收购的鳝苗,养殖地在穆江边上。养到现在,那是个顶个的肥美个大,买回去炖了绝对好吃!保你吃过之后还会再来!”
阿桃原本没打算搭理,身旁的燕绥却上前两步,当真弯下腰,朝那盆里看了看。
“阿桃,”他看了之后向她唤道,“这家的鳝鱼看起来还不错呢。”
阿桃哭笑不得道:“啊,你真打算买回去壮——”
她尽力了!这个字她真说不出口!
燕绥笑道:“我看这鳝鱼长得好,心里便想起了饕餮宴,你不是正在准备比试的菜单么?是否能用鳝鱼做点儿什么菜?”
饕餮盛宴!原来他是说这个。她不好意思地走到那盆前,也探出脑袋瞧了瞧。
只见数条鳝鱼在水里养着,确实很肥美,个头又大,在大盆里游动着,看起来还滑溜溜的呢。
她看着看着,几乎已经看到了它们化身为美味佳肴,装在盘子里,呈在桌子上的样子。
她当即就有了头绪。
“可以做响油鳝糊!”
响油鳝糊是江南名菜,之所以被命名为“响油”,便是因为这道菜在端上桌后,油尚还在盘里噼啪作响。
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经闻到油香了!
她提议道:“我们先买几条回去炖来试试,你们尝尝若是味道可以,就定为饕餮宴中的一道。”
燕绥看着她积极的样子,眼底有温柔的笑意。
“好。”
他应道,于是和她一同蹲下来,挑起了看得顺眼的鳝鱼。
老板乐呵呵的,给他们捞着鳝鱼。
一切都其乐融融,岂料天有不测风云,有个身着短打劲装的男人逃命似地飞奔着,一头冲进市场,撞翻了各种菜车、地摊,蔬菜水果滚得一地都是,端的是鸡飞狗跳。
噢!这人跑得好快!阿桃感觉一阵劲风扑扑啦啦地刮过,差点带飞了她的发带。
她都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只是一眨眼就不见了,速度快得令人咂舌。
她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个灰袍汉子拖着一把大刀追了进来。
这回更过分了!这人竟然会飞似的,地上有路不走,非从行人的脑袋上面走,平静的市场里又遭到一次破坏。
“哗啦”一声巨响,鱼铺门外的水缸被那把大刀误伤,直接从中间破裂开来,稀里哗啦淌了一地的水。缸里的鱼儿,也顺着水一起被冲出来,在地上扑棱跳跃。
而身为“罪魁祸首”,那灰袍人仿佛压根没看到似的,只顾着向前奋力追击。
“姓吴的你有种就别跑!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快快与我决一死战!”
灰袍人发出怒吼,吼声震耳欲聋!
阿桃赶紧捂住耳朵。天哪,世上竟有人拥有这么大的嗓门?这是人能做到的么?
那灰袍人影越来越远,巨大的吼声也渐渐远去。这两人走是走了,可他们路过的这一条街,都被折腾得一片狼藉。
“哎呀真是倒霉!”鱼铺老板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捉鱼,摇头叹道,“这种人,大白天就喊打喊杀的,官府什么时候才能管管!”
这突如其来的一段插曲,把阿桃直接吓懵了。燕绥拎着装好的鳝鱼,牵着她开始往客栈走时,她尚还在愣神。
她喃喃道:“这也太可怕了,北城的官府真的不管管么?”
那灰袍男人行步如飞,若是让他追上了,那他手里拖着的那把大刀,难道已经架在了另一人的脖子上?
她光是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毛骨悚然。
燕绥转头看了看她,平静地道:“不是官府不管,是管不了。”
阿桃不明白地回望向他。
半晌,他只答了一句。
“江湖事,江湖了。”
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一个人在追杀另一个人,人命关天,这不是小事。怎么可以用一句‘江湖事’就草草了结呢?”
阿桃无法理解什么“江湖事”,亦无法理解燕绥为何能如此平静。
就算他脾气好,也不能连这样的都能宽容吧?如果连追杀都可以宽容,那反倒不是温柔,而是“冷血”了。
“这就是江湖。”
他道,黑眸里有她看不懂的神色。
“有恩仇,就会有杀伐。如果没有恩仇,受人所托,拿了银子,一样可以杀。江湖中人,无论是白是黑,都有自己的规矩和信仰。官府根本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哑然,他口中的“江湖”,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仿佛和她所生活的并不是同一个世界,她无法去评判。她看着燕绥的侧脸,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好像有点点陌生。
他笑了笑,笑容温暖如初,大掌在她的脑袋上按了按,揉乱了她的黑发。
“再不回去,这鳝鱼得活不成了。”
她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觉得他还是那个斯文随和的大掌柜。
也许是她多虑啦。
现在要紧的是鳝鱼!她得赶紧回去打一盆水,好好地养着它们,明天就试试那道响油鳝糊。
…………
雨夜,城外十里坡。
道路尽头,有人撑着一把伞,提着一盏灯,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蓦地,一件物事横空飞出,以及其准确的角度,落在了他的衣襟里。
他连忙将那盏灯放在脚边,摸出那件物事,一视之下,原来是一块染血的令牌。
那人大喜。他等的,就是这一块令牌。
抚着那令牌,抬起头时,便看见那高大的黑衣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黑衣男人沉默地站在雨中,俊美的脸上冰冷无情,只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撑伞的那人,看了看对方捂着心口的右手,挑眉道:“原来是你的血。看来九幽门的这块牌子,也是来之不易呀。”
这腔调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似乎比寻常男子高了几度。
“这个月是第七块令牌。”黑衣男人开口,简短而冷硬,“拿了它,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问缘由,向来是你们这行的规矩。”
那人的笑声在风雨中飘荡,显得有些阴寒。
“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个:你的问题我不会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黑衣男人了然地嗤了一声:“看来我只能去问问你的主子。”
那人收了令牌,将一锭沉重的金子交到黑衣男子的手上。然后又取出一份签了字的合同,指尖一擦,不知从哪儿点了一簇火苗,当着对方的面,将这几张纸尽数烧毁。
黑衣男人掂量着手里的金子,讥笑似地勾起唇角。
“为你卖命,我险些从九幽门横着出来。”他道,“得加钱。”
那人烧完了合同,抬眼问道:“你要多少?”
黑衣男人看了看那人脚下六角形的宫灯,道:
“我要这个月八日,送到宫里去的那批贡品。”
…………
下雨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阿桃从梦乡中醒来,开始担心院子里的那几条鳝鱼。
万一盆子太浅,被雨水灌满,那鳝鱼会不会跟着溢出来的水一起游走啦?
啊,她的响油鳝糊!
她想到这里,怎么也睡不安稳了,索性跳下床,踏着自己的绣鞋,胡乱地穿了两件外衣,就点了灯往外走。
谁知,她刚走出门,竟在走廊上,与一道黑影撞在了一起。
坏了,难道她这么不巧,竟然撞到了贼?
她惊恐地抬起头,见到的却不是贼人,而是燕绥的脸。
在灯火映照之下,他面色苍白,嘴唇竟是没了血色。他以右手紧紧按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暗红的血液,分明正在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出。
阿桃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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