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日悬于顶。
亭台之下, 数局双陆下来,周妙手里的金饼只剩下了一枚。
然而,李佑白却又伸手捏了玉盘之上的金骰子。
周妙慌忙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殿下, 且慢!”再这么玩下去,她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得赶快找个借口, 溜之大吉, 才能保住最后一枚金饼。
李佑白只觉手背忽而覆上一簇温热, 周妙的掌心温软,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一双眼睛转了又转, 像是在搜肠刮肚地寻个借口。
李佑白顿住了手中动作,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妙的“借口”。
周妙抬眼,却见一长串侍从端着托盘,信步走到了亭台流水前, 高声唱道:“陛下赏鹿茸五枝,玛瑙六盘, 描金玉盘九盏……”
一人唱罢,另一人又唱:“皇后赏地参六枝,螺锦三箱, 宝镜六面……”
宫里的赏赐来了!
除却坐着的李佑白, 亭台中众人皆伏地跪拜。
周妙顺理成章地收回了手, 随大流地跪到了地上, 声音唱罢, 她才随大流地又站了起来。
仆从端着托盘中的物件自李佑白眼前一一而过, 周妙抬眼一看, 绫罗绸缎,精雕细琢,彩穗华美,而药材也大多品相完美。
皇后的赏赐不足为奇,但是皇帝厌恶大殿下已久,今日忽然赏赐,将军府的众人脸上无不露出了雨过天晴般的释然神色。
李佑白伸手把玩一方鸾纹金银镜,笑道:“如此珍宝,留我一人赏玩,未免可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吩咐陈风道,“拟个宾客名录来,过几日府中宴饮,也算是接风洗尘了。”
“是,殿下。”
*
日落之前,简青竹回到了将军府中。她刚一进府,便被仆从领到了前院。
周妙听说简青竹回来了,不由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李佑白没让她走,她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得坐在原地等候。
好在亭台清凉,几上摆了果蔬,乐伶时而拨弦奏乐,实在不是一个坏去处。
简青竹忐忑地进了花园,一进院子,便见李佑白朝她笑道:“简大夫来了。”坐在他手边的周妙也抬眼朝她笑了笑。
简青竹颔首,内心稍定,挣扎了片刻,才出声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笑问道:“简大夫仿佛有话同我说?”
简青竹先摇头,又点了点头,索性开口问道:“殿下真会帮我找二哥么?”
周妙一听,心中一颤,这般开门见山?这么快就要摊牌了么?
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李佑白闻言,笑道:“简大夫何出此言?莫不是埋怨本王不尽心么?”此言一出,拨弦的乐伶停住了乐声,而简青竹也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脸上一惊,再不答话,像是闭上了嘴的蚌壳,一言不发地立着。
周妙也吃了一惊,先前李佑白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焦急地等了片刻,在难耐的沉默中,假咳了一声,开口道:“简姑娘不是这个意思,简姑娘是忧心兄长下落吧?”
简青竹依旧闭嘴不言,不顺着周妙递来的台阶作坡下驴。
周妙只好自顾自又道:“听闻简青松大夫出了京,过索往来总会留下踪迹,简姑娘莫急。”
“过索?”简青竹这才抬眼,问道,“殿下真查了二哥的过索?”
李佑白斜睨了周妙一眼,周妙立刻露齿一笑,却见他转过眼,再看简青竹,缓了语调:“简青松出了锦州,过索在锦州府查验过,不过之后去了哪里,眼下未可知,本王原本想等他有了落脚处,再告予你。”
简青竹脸上倏地一白,嗫嚅道:“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佑白徐徐道:“简大夫既是本王的恩人,我应了你的差事,自会尽心,只是为何简大夫以为本王不会去寻简青松?”
简青竹咬了咬唇,又拿眼去望周妙,沉默了片刻,说:“是我想岔了。”
周妙有些惊讶,难道简青竹还是不信李佑白?
为何不说简青松信上的内容?
她心头打鼓,闭上了嘴,此时她再说,说多错多。
李佑白笑了一声,吩咐仆从道:“简大夫既已回府,摆宴罢。”
晚宴设于亭台,流水似的仆从端着食案入内。
在固远侯府时,吃食虽也不错,但远不及今日精贵。
周妙垂眼看向盘中的荔枝煎,雪白的鱼炙旁摆着荔枝果脯,青灰白的瓷盏旁还点缀了数朵芬芳花瓣。
她侧眼看简青竹,却见她仍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哎,周妙在心中叹气,她该不会真不信了李佑白。
亭台之中,寂然了下来。食不言寝不语,流水似的仆从脚步轻缓,食盘落几也未碰撞出声响。
乐伶早已散去,四周唯闻流水之音。
李佑白端坐几前,细嚼慢咽,周妙也放缓了速度,捏着一双银箸,慢慢地吃饭。
简青竹却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手中银箸。
“我吃饱了,先回去了。”她闷闷不乐道。
李佑白只颔首,笑了笑。
周妙便见简青竹起身离去。
她今日大概是被李佑白的冷淡伤了心,周妙也想不明白,平日里客客气气的李佑白,为何会忽然变了脸,咄咄逼人?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简青松的书信内容?猜到了简青松入京的目的?
如何猜到的?
应该不会。
周妙暗暗否定了这个想法,简临舟一案,不到最后,不会翻案。
应该是她多心了。
一顿宴席吃到最后,亭台外已点上了灯烛,周妙正欲起身告退,却见李佑白放下银箸,对她道:“你随我来。”
周妙起身,见他被人扶着坐上了木轮车,才走上前去。
陈风却让出了木轮车后的位置。
周妙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推着李佑白:“殿下此际去何处?”
“剑阁。”
陈风在前引路,周妙推着李佑白来到了园后的居室,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面龙飞凤舞般地写着:“剑阁”。
这里就是李佑白的住处了。
周妙松开了木轮车,却听李佑白道:“过几日府中设宴,你与简姑娘当尽兴才是。”
周妙屈膝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轻轻敲了敲扶手,展眉道:“既是故人,还望周姑娘平日多看顾简大夫一二。”
周妙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点了点头。
自剑阁出来,她脚步不停地往碧园而去。
进了碧园,周妙便见简青竹在窗前鼓捣白日里晒过的草药。
“周姐姐。”
见到周妙,她脸上露出个微笑,可那笑意没停留太久。
“我今天是不是鲁莽了,是不是说错话了?”
周妙摇摇头,问道:“你为何这样说,可是有什么难处?”
简青竹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侍婢,喃喃道:“久不见二哥,我实在有些担忧,我北上入京,本就是来寻二哥,可是这月余过去,二哥还是杳无音讯。”说着,她自嘲似地笑了笑:“不过我也知道,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周妙劝道:“不过要是你兄长真用了过索,殿下一定能找到他的。”
“嗯,但愿如此吧。”
见简青竹神色恹恹,周妙索性转了话题:“你白日里出门了,可去逛了市集?”
简青竹点点头:“去了南市,今日恰巧休沐,还遇见了常哥哥。”
果然去寻了常牧之。难道是常牧之说了什么?
周妙笑了笑,问道:“哦,常公子如今入朝为官,定是诸事繁杂?他可与你细说了?”
简青竹回想了片刻,按下盐道案未提,只说:“倒没说什么,尽说了些狼啊,狗的,听不懂的话。”
“哈?”周妙以为简青竹在骂人,“什么狼啊,狗的话?”
简青竹于是将常牧之说的草原狼群的故事飞快说了一遍。
周妙一听,起初也觉得听不懂,但转念又想,常牧之之所以会提这个故事,难不成是因为简青竹提起了李佑白?
若是常牧之口中其实说的是李氏父子,那么这个故事就说得通了。
如此说来,常牧之定是知道了李佑白的身份。
“怎么了?”简青竹见周妙愣神,不禁问道。
周妙摇摇头,笑道:“对了,过几日府中设宴,殿下命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设宴?又像今日这般么?太不自在了。”她低声说。
“兴许不大一样,会有来客,若是你不自在,和我在一处便是。”
简青竹又问:“还有别的嘱托么?”
周妙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道:“殿下的腿伤了,不良于行,你我借住将军府也是为了殿下的腿伤。”
简青竹懂医术,别的事兴许糊涂,可唯独这一件,她其实也瞧出来了,李佑白腿毒已解,虽需一段时日复原,但大可不必再要木轮车。然而,木轮车不离身,他也不在人前步行,如此做派,自是要掩人耳目。
简青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周姐姐。”
*
隔了三日,将军府设宴,城中收到请柬的大多为京中权贵子弟,不过多是虚衔的富贵子弟,朝中领了实差的一个没有。
大殿下回京,大宴宾客,众人原以为,大殿下是要趁此时机复起,放榜加官过后,更是结交新贵的好时机,可此番将军府设宴,新科状元及一众榜上有名者,一个未邀。
将军府开门迎客,来者除了李佑白早有往来的李权,大多是家中簪缨,蒙受恩荫的二世祖,少有能人,多是整日斗鸡走狗的草包。
右仆射高郎少子,高攀,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高郎长子高恭入朝为官,然而,这少子高攀考学考了多年,一直难有成就,回回考学,回回落榜,高郎的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这些年便不催他考学了,任其在家自生自灭。
高攀读书不行,论纨绔,却是行家,并且他涉猎极广,大到击鞠,小到斗蟀,平日里更喜欢搜集各类稀奇古怪的罕见玩意儿。
如今高攀忽然收到将军府的秋宴请柬,不由大喜,高郎长子高恭原是太子伴读,高攀幼时也曾进宫见过李佑白数面,可李佑白素来嫌他愚钝,从不给他好脸色,难有青眼,眼下收到请柬的高攀,暗暗下定决心,此一番将军宴会定要尔等开眼。
因而,这一天用过午膳的周妙,穿戴齐整,头戴帷帽,出得阆苑,迎面便见到了一只巨鸟。
那一只巨鸟高七尺,色黑,挥舞着翅膀,两条长腿跑得飞快,细长的脖子左摇右晃,直直朝她疾速奔来。
没错,正是一只鸵鸟。
在将军府里,有一只货真价实,朝她飞奔而来的鸵鸟。
周妙脑中不禁破口大骂,喵的,这将军府是不是有毒!
第32章
眼前的鸵鸟疯了似地朝阆苑疾速奔来。
“姑娘小心!”
周妙身后跟着的冬雪和秋雨立时惊叫道。
那鸵鸟越跑越近, 身形显得越来越大。
周妙提起裙子,立刻闪身,扑到了石道旁的草丛里, 避过了飞奔而过的鸵鸟,那鸵鸟顺着石道,径直跑进了院门大敞的阆苑。
周妙只觉身侧宛如疾风过,风里还飘散着土味。
不过这是哪里来的鸵鸟?
周妙见鸵鸟跑得远了些, 探头去望, 却见那鸵鸟奔到了鱼塘边, 竟生生地停了下来,弯下脖子,“咚”得一声, 将头埋入了水中, “哗啦”一声又起,喙缘处已叼了好几只金鱼苗。
她院子里的小金鱼啊!
院子里此刻尚余冬雪,秋雨二人, 两人被鸵鸟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廊柱旁, 不敢乱动。
周妙也不敢贸然往里走,只见那鸵鸟吞下金鱼苗后,脖子一扭, 目光便直直地盯住了廊柱旁立着的二人, 忽而拍了拍翅膀, 高声叫了起来。
凄厉的鸣叫声, 吓得冬雪和秋雨二人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周妙心头也是一惊, 目光扫过院中, 忽见花坛旁的一个玉盆栽里放着碎石和细沙。
她随手拣了道旁的一小块石子, 朝那盆栽砸去。
石块落到玉盆边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鸵鸟的注意力立刻被那玉盆吸引,踱着鸟步而去,见到碎石与细沙,便埋低了头,缓缓吞咽起来。
众人赶来时,见到的便是此一幅图景。
“我的个乖乖,吓死小爷了,快,快捉住吐火罗巨鸟!”
周妙回身一看,叫嚷的是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郎,头竖红玉冠,身上的襕衫由亮丽的罗锦织成,青蓝之色如盈盈水光。
他吩咐着两个手执粗麻绳的仆从去套那鸵鸟。
两个仆从显然是驯鸟的熟手,三两下一左一右地夹击,套住了鸵鸟的腿和脖子。
“啊,这是吐火罗巨鸟么!”
恰在此时,来寻周妙的简青竹来到了阆苑外,一眼望见了被套牢的鸵鸟。
她脸上难掩兴奋道:“周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吐火罗巨鸟,我可以凑近去看看么?医经中说,若是有人误吞铜钱、砂石入腹,水化服此鸟粪,即可消减。我能想办法收集些鸟粪么?”
周妙正欲答话,却听那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郎接话道:“姑娘好眼力,这正是吐火罗巨鸟,是我千辛万苦自一个吐火罗人手里,以百金购得,非是俗物!”
周妙侧眼见他说得兴致勃勃,她大概猜到这位大哥是谁了。
下一刻,果然见那少年郎轻振衣袖,笑着抱拳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在下高攀,敢问姑娘高姓?”
不愧是你,高攀!
简青竹打量过高攀几眼,猜到了他定是今日宴饮的客人,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走到了周妙身旁,问道:“周姐姐,没吓着吧?”
高攀这才注意到头戴帷帽的周妙,正欲细看她的面貌,身后却响起了成串的脚步声。
陈风领着一众奴仆匆匆赶来,看到鸵鸟已被捆缚,松了一口气,道:“高公子送来的吐火罗巨鸟果是稀罕,奴这就带人将其好生看顾。”
高攀笑道:“我带来了一个铁笼,足有半室大小,这巨鸟平日里可在笼中歇息。”
他说着,忽见李佑白坐着木轮车,众星拱月般地被推了过来。
高攀见他面色不悦,心知自己闯了祸,立刻闭上了嘴,耳边听他开口问道:“高攀,这巨鸟是你送来的?”语气不咸不淡。
高攀颔首,连忙拱手一揖:“回殿下,是在下送来的。”
李佑白的目光只掠过那巨鸟,见到了阆苑内凌乱散着的花草和脸色发白的侍婢女,又见周妙立在原处,裙角全是草屑。
“高攀,你今日便与此鸟寸步不离,若再不留神,扰了院中清静,你往后就不必再来了。”
高攀一听,脸上一僵,他对于李佑白有种莫名的畏惧,不由地挠头,脸上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道:“是,殿下。”说罢,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牵鸵鸟的仆从往前院宴饮处走。
“周姑娘。”
周妙闻声一看,竟是李权自李佑白身后转了出来,笑问道:“周姑娘,先前可受了惊?”
周妙难得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笑道:“倒也不是很害怕,我知道那大鸟大概不会吃人。”
李佑白轻飘飘地望了一眼周妙,回头对李权道:“园中既已开宴,众人回去罢,切莫让客人久等。”
李权闻言,推着李佑白往回走。
陈风笑着对周妙和简青竹道:“二位姑娘,宴席已开,请随老奴来。”
周妙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跟随陈风走到花园。
今日来的宾客着实不少,男男女女,华冠丽服,皆是青年人也。
见到周妙和简青竹自后院而来,人群中自有几道好奇的目光向二人投来。
李佑白从前多在池州大营,也就罢了,回到京城,身旁也无佳人。去岁,有朝臣谏言是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孰料,没过多久,太子便被罢黜,太子妃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李佑白归京,将军府里赫然多了两个姑娘,听说其中一个还是给他治腿的医女,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女客的坐席在流水西侧,周妙四下一望,人群中也有几个女郎戴着帷帽,因而她也不算太过突兀。
她刚坐定,身侧的女郎探身来问:“女郎是哪家姑娘?从前在京中可见过?”
周妙扭头一看,是个穿绿衫黄纱裙的女郎,发间坠了一枚玉簪,生得一双圆眼,嘴角带笑。
“我自衮州来,姓周,才来京城不久,不知女郎高姓?”
女郎笑问道:“哦,竟是衮州?不是池州?”
周妙摇摇头。
女郎又道:“我姓何,唤作何橙。”
周妙想了一圈,确定自己在书里没读到过这个何橙,不过京里姓何的人不少,也不知是哪家的何橙。
“我唤作周妙。”
何橙朝她眨眨眼,举起手中的玉盏,周妙忙也举过几上的玉盏,两人玉盏碰了碰,算作认识了。
周妙回头,却听坐在她右手边的简青竹,轻声道:“我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多的宾客,早知道我就不出院子了。”
周妙笑了笑:“坐一小会儿,用过午膳便回去也没关系。”
简青竹朝不远处的亭台望过一眼,点了点头。
随着诸人纷纷落座,仆从便提着食盏而来,每一个食几上也都摆上了果酒。
周妙低头闻了闻酒壶中的味道,像是中秋时饮过的桂花果酿。
园中佳肴美酒作伴,气氛很快便热络了起来。
众人开始了行酒令,何橙笑看了一眼默默吃菜的周妙,问道:“周妙姑娘会玩双翅令么?”
这是什么,听都没有听说过。
周妙老实地摇摇头。
何橙指着不远处,那一个半起身,捧着一顶黑帽的女郎,道:“周姑娘,你瞧那帽子,手捧黑帽的人是翅令官,她走到谁身前,谁便要起身,佯装接过帽子,而她左右之人,亦要一左一右当即抬手,左侧高举左手,右侧高举右手,扮作双翅,谁手慢了,便是输了。”
话音将落,那令官施施然走到了何橙几前。
何橙呵呵一笑,起身佯装接帽,不忘提醒周妙道:“周姑娘,你得扮作其中一翅啊!”
周妙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她先举过左手,又觉不对,慌忙又举了右手,扮作翅膀,胡乱扇了两下。
令官抿嘴对她笑道:“姑娘错了手,当罚一杯。”
周妙身在何橙左侧,当举左手,可她实在不熟,手忙脚乱地,确实举错了。
她只得举杯喝了一杯。
热闹的行酒令行过几轮,高攀却未能参与,诚如李佑白所言,他得和他身后的鸵鸟寸步不离。
高攀扭头看了一眼蹲伏在地的鸵鸟,心中哀哀一叹,转回头饮过杯中之物,又侧目去看上首处的李佑白,只见他的视线仿佛穿过庭前稀疏的竹幕,嘴角微微上扬。
高攀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了一会儿,不由叹道:“原是在玩双翅令,难怪如此热闹。”
李佑白的嘴角平了平,目光看向高攀,又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的鸵鸟,语气不善道:“今日未见高长史,不知近来可还好。”
高长史便是高恭,高攀的嫡亲大哥,是高攀生平最为畏惧的人。
一听到他的名号,高攀再也笑不出来,只一五一十地答道:“回殿下,大哥他前日里去了锦州办差,还未归来,待他回来了,定来将军府拜访。”
李佑白颔首,又转回了头。
高攀坐了一会儿,见众人行酒令如此热闹,难免心痒痒道:“殿下,不玩一局行酒令么?在座诸人也好讨个彩头。”
高攀话音将落,亭台中亦有人起哄道:“殿下,这双翅令便是不错,待某叫那令官入得亭中来。”
亭台之外,周妙手捧黑帽,恰是这一轮的令官。
“令官来!”
周妙回头循声望去,隔着竹幕,见到是亭台之中一个眼生的少年郎唤她。
何橙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唤你去行酒令呢,令官快快去也。”
周妙脚下未动,目光掠过众人,望向亭中的李佑白,他的目光沉沉也向她望来,脸上表情难辨喜怒,可也并未出声阻止。
于是周妙捧着那一顶黑帽,朝亭台缓步而去。
台中坐了十数人,除却上首处的李佑白,周妙认得的只有李权和先前才见过的高攀。
其余诸人,她匆匆扫了一眼,未再细看。
周妙头覆薄纱,隐去了大半面目,众人虽是好奇,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
周妙对着李佑白,福了福身,说:“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她便挺直了腰背。
李权继而朝她一笑,道:“令官自某开始罢。”
周妙轻轻点头,捧着黑帽率先走到了李权几前。
第33章
李权今日来将军府赴宴, 自然并未披甲,身着黑绸襕衫,腰系青带, 见到周妙行来,他起身,弓背,佯装接过她手中黑帽, 坐于李权左右的二人, 齐齐抬手, 一左一右,此翅令毫无差错。
周妙朝李权笑了笑,口中念了一声:“过也。”
李权一笑, 撩袍落座。
周妙按照规则, 捧着黑帽子,原地转了数圈,立稳过后, 便朝脚尖停留的方向缓缓走去,她抬眼算过, 面前恰是高攀的座位。
高攀一脸跃跃欲试地挺直了腰背,等待着翅令。
亭中此刻食案横卧,诸位郎君皆是跪坐, 周妙脚下穿过食案之间仅容一人行走的窄道, 忽然之间,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使得她的脚步一顿, 人也偏转了方向, 为了不至摔倒, 她必须顿足,稳住身体,可她一旦停下,面前的位置,不偏不倚地距离李佑白最近。
若是按照酒令,李佑白自要起身佯装接帽,可李佑白端坐木轮车中,如何能起身?
这是想捉弄,陷害她?还是试探,折辱李佑白?
周妙脑中念头百转,脚下轻晃,忍着脚踝火辣辣地痛,硬生生地逼自己略转了个身,径自朝高攀身侧的少年郎摔去。
那少年见周妙身形不稳,意欲伸手来扶住她,可高攀眼疾手快地先半起身,往前探身,拉住了周妙的右臂。
周妙被他这么一拽,黑帽脱手而去,整个人也朝高攀倒去。
二人面面相对,彼此不过咫尺,随着周妙动作,她面前的青纱晃动,高攀离得近了,透过缝隙,看清了周妙的脸,他脸上一惊,皱眉道:“你……你……”
周妙顺势扶住高攀的左肩,站稳脚跟,打断他道:“方才脚滑了,多谢高公子。”说罢,便松开了手,又转而看向李佑白,垂首道,“是我扫兴了,殿下见谅。”
原本热闹的亭台因为此变故骤然冷清了下来。
李权抬眼只见李佑白的视线冷淡地扫过四下,落到周妙脸上,他正欲起身,开口替她求情,却听李佑白漫不经心道:“确实扫兴,今日行酒令便到这里,令官回座罢。”
周妙听罢,微福了福身,才弯腰捡起那落在地上,翻倒的黑帽。她的目光飞快扫过窄道,并无异物横亘其间,又往食几下看,但见众人跪坐,下摆齐整,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只得捏着帽檐起身,匆匆下了亭台,回到座中,方才叹了一口气。
简青竹面露担忧道:“先前怎么了周姐姐?”
“只是不慎脚滑了,险些摔倒,并无大碍。”
简青竹转回了眼,周妙扭头又看了一眼那亭台,她的视线穿过竹幕,正对上高攀探寻的目光。
她只得转回了脸。
直到夕阳西落,宴饮方至尾声,宾客渐渐散去,将军府中人声渐低。
除了高攀送来的那一只鸵鸟,它还被拘在庭院铁笼中,人散去后,它一直不甘地嘎嘎乱叫,像是嘶哑的鸭子,叫个不停,在或高或低的嘎嘎声中,将军府里的众人都没能睡个好觉。
隔天,高攀以百金所购的鸵鸟便被李佑白送到了城外的庄园,将军府才得以回复了往日的安宁。
不过自将军府宴饮过后,京中诸人开始投其所好地,邀约李佑白前往各个场合宴饮,多是荒唐度日的雅会,莫如赏舞听曲一类,聊以打发光阴。
李佑白照单全收,也邀约众人来府中斗棋,更亲制了不少棋盘,赠予往来宾客。
就连高攀,玩过数次之后,竟也收到了一块红木的双陆棋盘。
他爹高郎见了,连声叹气。
短短大半月间,京中尽是大殿下无心政务,醉心消遣的传言。
*
九月中,暑气消散,城中迎来了秋日击鞠会,此番盛会将于城东别宫琉璃宫中新修的击鞠场举行。秋日击鞠,京中权贵,数得上名号的人通通受邀在列。
皇帝原本要来观赛,可临出门了,又说身体不适,今日便不来观赛了。皇后缠绵病榻,自然也不会来。
宫里头来的是孟仲元,以及数位妃嫔,其中品级最高者便是娴妃娘娘。
周妙乘着将军府的车辇也来到了琉璃宫。
琉璃宫中新修的击鞠场,地面平坦如镜,新漆了一层桐油,更是油光可鉴。
环绕击鞠场上,四面皆为看台,最高一层,红顶飞檐,以朱漆木柱相隔,歌间挂着竹帘,每门分帘而坐。
李佑白被人推进琉璃宫时,引得不少人争相张望。
他发间竖着一顶青玉冠,身穿茶白深衣,外罩黑氅,最为引人注目便是他身下的金漆木轮车。
往年京中击鞠赛,李佑白作为太子,总要统领一队参赛。输赢尚且不论,为的是博一个好彩头,李佑白犹擅弓马,更是击得一手好球,过去时常拔得头筹,鲜有败绩。
只是今年,李佑白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击鞠了,见了他如今的模样,有人唏嘘,有人幸灾乐祸。
周妙戴着帷帽,行在李佑白身后,往看台上缓步而行时,皆能听见窃窃私语。
可李佑白从始至终,脸上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入了看台,李佑白坐定,除却立在他身后的陈风,看台之中只余周妙和简青竹。
简青竹四下望了一圈,一眼便见到对面的看台处坐了许多儒生,其中便有身着红衣的常牧之。
她扭头对周妙低声道:“我看见常哥哥在对面呢。”
隔着竹帘,视线本就受阻,周妙只得撩开眼前的面纱,伸长脖子望了望。
对面应该是官席,尚书省的官吏坐于其间。
李佑白听得二人低语,笑问道:“对面哪一个是新科状元常牧之?”
简青竹面露惊诧,只拿眼看向周妙。
周妙却想,李佑白在朝堂之上,兴许早已见过常牧之,又或者早在简青竹来给他治腿的时候,便派人查探过他的底细。
周妙于是虚指了一下,说:“对面官席,穿红色袍子,第二列左手第三座便是。”
李佑白眺望去一眼,轻笑道:“朝议郎果真一表人才。”
周妙心头有些打鼓,不知这话究竟是好是坏。
简青竹一听,却双肩微松,暗暗放下心来。
片刻过后,帘外忽而响起了一道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一个小不点儿一把掀开竹帘,闯了进来。
“大哥哥!今日可算见到你了!”
来人年纪尚幼,身量不足,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穿着湛蓝长衫,腰间缠着黑带,领边和袖边以银丝绣了竹与叶。
他生得粉雕玉琢,是个模样十足可爱的小公子。
他四下望了一圈,迈着小步伐,径自奔到李佑白身前,撅嘴道:“大哥哥,回了京城,为何不来宫中看我?”
周妙仔细看了他几眼,心中叹道,啊,这就是庆王,李佑廉。
她下意识地转脸又去瞧了一眼简青竹,只见她也好奇地望着庆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眉头微微蹙拢。
“庆王殿下,庆王殿下。”
下一刻,拉长的唤声接踵而至,一个青衣宦官隔着竹帘,在外拜道:“大殿下,庆王殿下是否来了?”
李佑廉在唇上竖起食指,对李佑白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李佑白根本没理他,扬声道:“进来罢,庆王在此间。”
急得李佑廉跺了跺脚:“大哥哥!”
“庆王殿下!”青衣宦官躬身,撩帘而入,一见李佑廉,不由欣喜道,“殿下,祖宗,可让奴好找,今日击鞠,别宫里人且多呢,殿下可不能乱跑啊,若是伤着了,可怎么办!”
李佑廉撅着嘴,看也不看他,只管盯着李佑白,追问道:“大哥哥为何不来看我,我听说大哥哥在豫州伤了腿,可是真的?”
说着,他眨了眨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佑白所坐的木轮车,面露好奇地问道:“这是木轮车么?大哥哥为何要坐此车,不能站起来了么?”
童言无忌,这话问得太过直白。
话音未落,青衣宦官一脸难堪,低声唤道:“殿下。”
李佑白颔首,面露微笑道:“我不良于行,因而才没去看你,数月未见,阿果的身量像是高了。”
阿果是李佑廉的小名。
听了这话,李佑廉面露骄傲,昂首道:“大哥哥瞧好了,再过几年,我也可以马上击鞠,就像你一样。”
宦官听得脸上更是一白,而李佑白神色未变,只说:“好啊。”
先前庆王进来时,周妙尚来不及落座,眼下依旧立于李佑白身后,她仔细地又看了一眼童言无忌的庆王,见他一张脸上写满了天真,而庆王此刻也抬起头,左右各自望了一眼周妙和简青竹。
“大哥哥,这二位姐姐从前没见过,是将军府新来的人么?”又对着简青竹,道,“这个姐姐生得好看!”
简青竹表情微变,目光却没从庆王脸上移开。
李佑白不答,转而对那青衣宦官笑道:“庆王累了,击鞠会也快开始了,你自送庆王回去。”
青衣宦官如蒙大赦,连忙拜道:“是,大殿下。”
李佑廉一脸不悦地说:“我不累!我还不想回去,他们都太无趣了,我要和大哥哥呆在一块儿。”
可李佑白抬了抬手,那青衣宦官便伏低了身,好言好语地劝李佑廉道:“庆王殿下,先回去罢,击鞠马上就开始了,且说,击鞠之前还有角抵呢,殿下不是欲下赌筹么?孟公公可都为殿下备齐了。”
李佑廉嘴角一扬:“真的?”
宦官忙不迭地点头道:“千真万确,若是殿下不信,眼下便可随奴去瞧瞧。”
李佑廉这才“嗯”了一声,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回身道:“我改日去瞧大哥哥。”说罢,那宦官掀开了竹帘,李佑廉才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庆王离去后, 室内寂然了片刻,陈风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喝什么茶?府里带来了龙井,叶青, 尚有花果茶?”
李佑白:“沏一壶龙井来。”
陈风口中称“是”,又转而问周妙和简青竹道:“二位姑娘呢?”
周妙答道:“龙井。”
简青竹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庆王先前来得实在突然,简青竹还没回过神来,脸上的茫然尚未退却。
周妙瞧在眼里, 落座后, 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示意她也坐下,简青竹适才回过神来落座。
台下击鞠场中,一个擎锣的宫人, 手执金锤, 铛铛铛,敲了三下。
他拉长了声音唱道:“时辰到。”
周妙不由探身去瞧,场中的擂台已经准备齐全, 两根木柱上挂上了彩旗,一侧为青, 一侧为红,擂台四边以麻绳为界。
这是击鞠之前的角抵戏,用以助兴, 是百戏中颇受京中权贵人士追捧的一种。
两个角抵士, 赤身肉搏, 先将对方掀翻落地者, 为胜。
为了凑趣, 每一场角抵都设有赌局。
角抵共有三场, 第一场出场的是, 周士与柳士,两人一出场,看台便爆发出了喝彩色。
二人身形高大,壮硕,每走一步,满身横肉都要抖上一抖。并且,两人皆是饱经训练的角抵士,周士十比八赢,柳士十比七赢,赢面上而言,周士略高一些,因而押周士者多,柳士者少。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宫侍端着木盘行到帘前,问:“殿下,落筹么?”
李佑白:“进来。”
宫侍躬身而入,周妙适才看清了他手中的木盘,共有三格,左描青,右描红,中间一格留白。
周妙遥望了一眼场中站位,周士为青,柳士为红。筹落青,则押周士胜,筹落红,则押柳士胜,若二人在半个时辰内,难分胜负,此局为和局,则是留白。
李佑白扬手,点了点青格,陈风便将一锭金放进了青格。
周妙趁机假咳了一声,李佑白闻声,朝她望来。
“殿下,我也可以下注么?”说着,周妙摸出了腰间的一枚金饼,正是前几日下棋后,仅存的一枚硕果。
李佑白:“哦?你对角抵亦有兴趣?”
当然,谁不感兴趣,谁是傻子。
穿书的金手指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她记得书中的击鞠赛,自然也记得角抵戏,不过三场,每一场哪一方获胜,她记得清清楚楚。
好比一个穿越回过去的人,记住了当期的彩票号码。这简直就是她生财的不二法门,周妙恨不能仰天大笑。
然而,周妙收敛了表情,面目隐藏在帷帽的薄纱之后,只矜持地点点头,说:“今日如此热闹,我自然也想凑凑趣。”
李佑白无可无不可地问:“既然如此,周姑娘下注哪一方?”
周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那一枚金饼投入了红格,押注柳士。
“你想好了?”李佑白轻点了点青格,道,“周士,去岁赢过柳士,三战三胜,周姑娘大概不知?”
周妙心中笑了一声,语带惶恐道:“我,我确实不知,不过,本也是凑趣玩儿,输赢不计。”
李佑白挥了挥袖,那捧着三格木盘的宫侍便退了出去。
第一局角抵开场,两方击鼓而动,周士先发制人,朝柳士进攻,柳士节节而退,似乎应对吃力。
李佑白侧眼看了一眼伸长脖子张望的周妙,可她的面目掩在薄纱下,并不能看清。
周妙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道:“殿下,适才将开场呢。”
李佑白笑道:“角抵士多爱速战速决,兴许等不了多久了。”
然而话音将落,场中的柳士站稳了脚跟,双手搏击,抱住了周士的腰背。
李佑白眸光一闪,不及细看,那柳士便已拽住周士的腰带,猛地将他往左侧拽倒。
周士下盘不稳,左腿又被他骤然一扫,“咚”一声闷响,竟先倒地了。
诚然,速战速决。
周妙拍手道:“妙啊!”
因为柳士并非热门人选,赔率将近一比八,周妙仅用一枚金饼,转瞬赢回了八枚。
李佑白淡淡地笑了一声:“周姑娘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运气好罢了。”周妙谦虚道。
简青竹笑道:“周姐姐,好生厉害,怎知那人会反败为胜?”
周妙又道:“胡乱猜的,我只是偏爱红色。”
第二场角抵,场中两位差异甚大,李士身经百战,唐士初出茅庐,二人虽体格相当,唐士贵在年轻,但论经验,李士技高数筹。
青格唐士,红格李士,中间留白。
李佑白将一锭金投入了红格,周妙随之将八枚金饼也放入了红格。
李佑白问:“你孤注一掷?不留一枚金?”
周妙摇摇头,谄媚道:“此一局,我信殿下。”
李佑白轻笑一声:“我以为是你偏爱红格?”
周妙反问道:“殿下呢?殿下为何选李士,不选年轻的唐士?”
李佑白沉吟片刻,方道:“角抵亦是搏斗,短时间内以术御敌,才是上策。年轻气盛固然是好,可未经磨砺的刀绝非一柄好刀。”
周妙笑言:“殿下所言极是。”
锣响,第二局开场。
唐士年轻,气力,速度均在李士之上,然而面对唐士的强横,李士应对自如,宛如四两拨千斤般,卸去他的力道。
一局过半,唐士气喘吁吁,反观李士,气定神闲。他等的便是这样的时刻,李士遽然发难,使出浑身气力,将唐士撂倒在地。
此一局,周妙以八枚金赢回了二十四枚,沉甸甸的金饼捧在手中,喜悦涌上心田。
“周姑娘,好运气。”李佑白笑道。
周妙正欲答话,帘外忽而来了一位贵客。
道七和尚先念了一声佛,在帘外拜道:“参见大殿下,得闻殿下归京,贫僧特来拜见。”
李佑白敛了笑意,道:“禅师不必多礼。”
陈风旋即撩开竹帘,道七缓步而入,双手合十,垂首道:“许久未见殿下,忽闻殿下生了腿疾,贫僧日夜为殿下祈福,盼殿下早日康复。”
周妙不由得多瞧了一眼道七,见他外罩白氅,容色肃穆,俨然一副久别之后略显生疏的模样。
奥斯卡没你,我不看。
“劳禅师惦念。”李佑白转而吩咐陈风道,“为禅师沏一杯龙井来。”
道七顺势落座几前,陈风将茶碗递到道七身前,笑道:“此龙井自不比禅师茶艺,望禅师见谅。”
道七接过茶碗,低眉道:“此茶一闻便知是好茶,一旗一枪,茶芽恰是正当时。”
“禅师谬赞。”
道七饮过一口茶,轻轻放下了手中茶盏,目光却投向了坐于一角的简青竹。
周妙见状,叹道,是啊,道七竟然还未亲眼见过简青竹。
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问李佑白道:“下月十月初八,殿下会来寺中么?”
十月初八?
还没等周妙想明白,十月初八究竟是什么日子,李佑白摇头道:“恐怕要让禅师失望了,因腿不能行,我便不往寺中斋戒了。”
道七垂低眼,念了一声佛:“既已见过殿下,贫僧便不久留了。”
李佑白亦不挽留。
道七走后,简青竹才低声好奇地问周妙道:“先前那和尚是不是就是道七禅师?”
周妙微微吃惊,问:“正是,你见过他?”
简青竹答道:“当日龙舟灯会时,遥遥见过一眼。”她的目光又望了望李佑白,却未再说什么。
场中几声锣响,压轴的第三场,双方登场。
两人袒胸露背,周身古铜,身材虽也健壮,却不像寻常的角抵士。
场中执锣人,唱道:“青格者,皇城卫戍官,方敢,红格者,锦州军麾下,赵怜。”
这两个人不是久经角抵戏的力士,而是武人。
看台之上接连发出了响亮的喝彩声。
周妙不禁紧张地握了握手中的金饼,李佑白见她动作,问道:“此一局,你当如何落筹?”
周妙沉默了片刻,说:“我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谁比较厉害,殿下以为呢?”
京城卫戍由禁卫军统辖,拱卫王都,是皇帝的军,锦州军辖入京咽喉要道,由镇军大将军李玄掌兵,李玄非姓李,是由李元盛赐姓李,是当年削藩的一位猛将,是天子心腹。
可惜,李玄也老了。
李佑白轻轻抚过手边的茶盏:“青格者,胜。”
待宫侍端着木盘来之时,李佑白果真将一锭金放入了青格。
那宫侍来过两回,转而又将木盘递到了周妙眼前。
周妙虽也有些犹豫,可还是按照剧情,取了二十枚金饼放入了中间留白一格。
留白一格,一比二十五。
若是赢了,她便能换回五百枚金。
周妙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局为和局,的的确确会是留白。
李佑白凝眉问道:“为何?”
周妙只道:“我拿不定主意,只好胡乱猜了。”
二十枚金,并非小数目,哪怕是赌筹所得,真是胡乱猜测?
李佑白眉心轻蹙,定定地看向周妙,可帷帽之下,他无法分辨她的神情。
宫侍见她落筹后,旋即转身而去。
落筹再不能变了。
李佑白转开了眼。
*
宫侍托盘,缓步回到了看台正中央,最为宽敞的一间竹幕之中。
他跪地将木盘托起,孟仲元低头看了一眼,不禁笑道:“大殿下慧眼。”
坐于他身侧不远的董舒娅闻言转过头来,也望了一眼那木盘,耳边又听孟仲元道:“大殿下虽伤了腿,可人瞧着,无甚变化,今日携美而来,倒是稀罕,娘娘以为呢?”
董舒娅先前早已注意到了李佑白。他今日来时,除却一直跟随他的忠仆陈风,同行的竟还有两个妙龄女子,一个瞧着亭亭玉立,清雅灵秀,她从前从未在京中见过,不知是不是众人口中说的,那个替他医腿的医女?而另一个头戴帷帽,薄青纱遮面,董舒娅蓦然地想到了之前在若虚寺中见过的周施主。
若真是她……
她原以为那周施主不过是道七和尚寻来的人,令她万万没料到,她依旧常伴李佑白左右,又是为何?
自归京后,李佑白的种种做派,她在宫中,亦偶有耳闻。
他留美在侧,难道……难道真是因为她与自己生得颇为相像?
一念至此,董舒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斜睨了一眼孟仲元,他一脸兴味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音。
董舒娅侧头,迎着他的目光,抿唇笑道:“大殿下能够平安归京,自是好事,将军府中亦正是需要添人的时候,前些时日,陛下也提过,要赏几个美人去将军府。”
孟仲元闻言一笑:“娘娘能替陛下分忧,实乃贤妃。”
第35章
耳畔忽听鸣锣三声, 董舒娅未答,只转回了头,望向场中二人。
两个武人赤身搏斗, 与其说是角抵,不如说更像武斗。
方敢与赵怜都是个中好手,一来一回,拳风凌厉。
周妙的目光紧随着方敢, 见他一个措手不及, 被赵怜一拳打中左脸颊, 方敢脚步不稳地倒退了数步,险些要退到麻绳围成的边界处。
方敢扎稳马步,身体往前一倾, 朝赵怜猛然撞去。
赵怜下巴被他一撞, 登时青紫一片。
两人近身打斗,拳拳到肉,赵怜反手以肘遏住方敢的左肩, 低沉地冷哼道:“阉党的狗,还会咬人。”
方敢闻言, 不由地紧握双拳,右腿横扫,挣脱了赵怜的辖制,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手中又是一拳, 朝赵怜的命门挥去。
两人近身打斗,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 也能听见拳头落处发出的闷响。
看台之上爆发出阵阵喝彩色。
李佑白望过一眼场中的铜漏, 此局已过大半, 但依旧难分难解,不见胜负。
莫非此局真要平局,留白为胜?
他不禁侧目去看周妙,只见她并未像先前两场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比试场,反而转开了视线。
观战的人群忽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声响,李佑白循声望去,见赵怜被方敢一拳打翻在地,然而方敢并没就此收手,反而像打红了眼般,一拳又一拳地落在赵怜脸上,打得赵怜口吐血沫,四肢剧烈地挣扎了一阵后,突地生生停住了动作。
李佑白眉心一跳,方见擎锣的宫侍适才姗姗来迟,敲打着铜锣,示意此局终了。
然而,赵怜硬挺挺地躺在地上,气息极为微弱。
裁决此局的宫人探过他的鼻息后,脸色一僵,并不声张,只附耳身侧的宫人,低语了几句。
宫人听后,疾步往看台最顶层而去。
孟仲元听罢宫人来报,“啧”了一声:“晦气!还不派人将他先悄悄抬下去!”
宫人为难道:“公公,李将军那里如何回?”赵怜说到底是锦州军的人,是李玄的人,“若是真闹起来,也不好办啊。”
孟仲元呷一口茶道:“未免大将军说杂家不公道,袒护卫戍,既如此便将那闹事的方敢一并拖下去,此局为和局。”
宫人口中称是,旋身匆匆离去。
两个宫人将赵怜抬起,速速移出了场地,又有穿甲的宫位将气喘布置的赵怜一并拉了下去。
鸣锣的宫人继而唱道:“此局为和局。”
看台上的人,有的面露错愕,有的心知肚明。角力戏本以为乐,壮士相搏而角胜负,但是方敢与赵怜,更像是武斗,二人出手毫不收敛,到最后几乎是以性命相搏。
赵怜倒地过后,方敢犹不收拳,不知赵怜伤得究竟如何。
李佑白面色冷了,再看周妙,但见她举着茶碗的手微颤,似乎也为这结局感到惊愕。
周妙确实惊愕,万万没想到场面竟如此血腥,远不是她想到的书中描述的和局。
待到宫人将五百金呈到她面前时,周妙的心情着实复杂。
这五百金来得烫手,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高兴。
李佑白见她沉默不语,问道:“周姑娘今日眼光高妙,为何闷闷不乐?”
周妙一五一十道:“我并没有料到场中人会有如此下场。”
李佑白垂眉,人命如同草芥,皇门的赌戏,赌的是旁人的性命。
他心中冷笑一声,转而道:“击鞠马上便开始了,你随我下得露台瞧瞧。”
周妙打叠起精神,起身道:“是,殿下。”
转出竹幕,周妙推着李佑白沿缓坡而下,陈风并未跟来,而简青竹行至一半,看向对面露台,见常牧之离席而去,开口道:“殿下,我许久不见常哥哥,想同他一叙,回头我再去击鞠场外寻你们。”
周妙立刻抬眼去看李佑白,却见他只是淡淡一笑:“简大夫去罢。”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感情线好像和书里的描写不太一样?
不过李佑白心思深沉,兴许他的不快,是她愚钝,瞧不出来?
周妙一边推着李佑白往下走,一边胡思乱想,到达平地之时,她才注意到击鞠场两侧,各有一排马厩。
击球人着窄袖袍,脚踏黑靴,头戴幞巾,已翻身上了马,一方臂缚蓝绸,另一方臂缚红绸。
李佑白指着蓝绸一方道:“去那边。”
周妙推着他走到近处,李权见到二人,翻身下马而来。
他先是抱拳:“殿下!”又展眉笑道,“周姑娘!”
其余击球人见到李佑白也纷纷下马拜道:“殿下!”
往年,蓝绸一方便是李佑白领队的一方,只是今岁,由李权代而领队。
众人目光落在李佑白的木轮车上,即便面上勉力掩饰,也能瞧出其中的失望之色来。
太子早已不是原来的太子了。
李佑白视线逡巡过他们身后的马匹,嘴角轻扬道:“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谢殿下!”
击鞠开赛在即,众人再次翻身上马。
李佑白看过李权手中的长柄偃月球伏,李权见状,笑道:“谢殿下将此球伏赠某,殿下犹擅击鞠,屡战屡胜,这球伏想来也能带来吉运。”
李佑白但笑不语,目光扫向对面的红绸队伍,庆王被宫人簇拥着,竟也去了马厩前。
李权见状,笑了半声:“庆王殿下年岁大了,似乎也对击鞠感兴趣了。”他一面说,一面分神将手中蓝色绸带,系在右臂,可惜左手多有不便,他试了数次,那绳结都不能系紧。
周妙看了一阵,热心道:“不如我帮你?”
李权愣了愣,笑道:“有劳周姑娘。”
周妙两步上前,接过李权手里递来的蓝绸,缠过一圈,稳稳地系在了他的右臂之上。
李权低头去窥帘后的面目,还未看清,便见她抬头道:“系好了。”
李权别过眼,摸了摸右臂上的绸带,露齿笑道:“多谢周姑娘。”
“时辰快到了。”李佑白忽道,
周妙回身,见他的目光望向场边的阴凉处,心领神会地走回了他的木轮车后,“我推殿下过去。”
李权又是一拜,转而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手执缰,一手执偃月球伏。
周妙将李佑白推到场边的阴凉处后,便有宫人上前,摆了案几,奉上茶果,还给周妙递了一方木凳。
周妙顺势坐下,仰头朝官席所在的露台望去,她看过一圈,却没见到常牧之的身影,更未见到简青竹。
二人不知去了何处?
过了一小会儿,一人一马行至击鞠场中央,马上之人着浅绿长袍,红色翻领,手中未持球杖,只举了一面黄旗,扬手一挥,击鞠开始了!
周妙所处的位置,视野开阔,只见场中马匹飞驰,拳头大小的木球,上饰彩纹,在马下流转。
她看了一阵,转眼又去看李佑白,他的神色极其专注,目不转睛地追逐着场上的马球。他的手掌紧握住两侧扶手,指尖时而紧张地敲击着扶手。
李佑白坐了这么多天的木轮椅,大概只有今日,坐得有些后悔,扮得实在辛苦。
周妙不由一笑,李佑白忽地转过脸来,问:“你笑什么?”
话音将落,只听场中“嚯”地一声,马球被人重重一击,卷着疾风,进了球门。
周妙喜道:“殿下,快看,李小将军进了一球!”
李权进一球,转眼,蓝绸便领先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转而又专注地看向了场中。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了孟仲元眼里。
孟仲元笑过一声,转而对身侧的宫人道:“大殿下素日便爱这击鞠,今日既来了,却不能上马,未免太过可惜,待会儿你寻人去取木射器具来,大殿下即便坐于木轮车中,亦能尽兴。”
宫人领命而去。
董舒娅心中愈发不快,木射乃是小儿游戏,往年只有庆王在宫中时,常会玩耍。
孟仲元设木射,旁人瞧见了都明白,这是意在折辱李佑白。
董舒娅抿唇不语,眼光不由地也落在场边的李佑白身上。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击鞠场上的动静,而他身侧的帷帽女子,不时往他茶碗里添茶。
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但是她的身形与那周施主不差分毫,董舒娅心中五味杂陈。
日影当空,击鞠场中金光漫洒。
不远处,琉璃宫偏殿前的茶社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长案上摆着茶碗,宫人添茶,来者自取。
常牧之见到简青竹寻来时,颇觉意外,他来得晚了,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简青竹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与谁一起来的。
不过上次见面之后,常牧之想到的便是简青竹是随李佑白而来。
他笑问道:“青竹今日也来观击鞠?何时来的?你一人来的?”
简青竹笑道:“我与周姐姐一道来的。”
周妙。
常牧之颔首道:“原来如此。”
常牧之取过茶碗,递给简青竹,自己又取一碗,二人并肩往坐席走。
简青竹捧着茶碗不喝,绕过偏殿前的回廊,行到一处,她见左右无人,开口压低声问道:“常哥哥可知道,庆王是哪年生人?”
第36章
庆王李佑廉?
常牧之虽不知为何简青竹会有如此疑问, 心中默算了算,答道:“庆王乃昭元十九年生人。”
昭元十九年,阿爹尚在太医院做院判。
想到这里, 简青竹脸色愈沉。
常牧之察言观色道:“青竹为何如此问?”
简青竹憋出个笑:“先前偶然得见庆王,观他年幼,却瞧不出年纪,所以才问问常哥哥。”
常牧之笑了笑。二人信步走到坐席石阶前, 简青竹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同常牧之道别, 道:“我自去寻周姐姐了。”
常牧之瞧出了她的古怪, 只是因何古怪,他尚未想明白,只略微颔首。
简青竹旋身向击鞠场另一侧走去。
*
击鞠场上, 短暂的停歇过后, 下半场,李权又进一球,击鞠赛最终以蓝绸获胜。
周妙瞧得出来, 李佑白心情着实不错,见他眉目舒展地呷了一口茶, 她开口道:“贺喜殿下。”
“有何喜可贺?”
“蓝绸能拔得头筹自是倚仗殿下经年教诲,即便殿下不入场击球,亦有殿下之功, 当然该贺喜殿下。”
李佑白转过眼:“阿谀奉承, 油腔滑调。”话虽如此, 但周妙看他的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她轻声一笑, 还欲再言, 却听一道熟悉的男音忽至:“拜见殿下。”
来人正是高攀。
他身穿艾绿襕衫, 手中捏着一支竹签, 与她结伴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华服公子,发竖黑冠,身穿竹青袍,手中亦捏着一支竹签,周妙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之前将军府宴饮见过的,可是她并不知道此人姓名。
“拜见殿下。”他随之拜道。
李佑白抬了抬手。
高攀挺直腰背,露齿笑道:“方才的击鞠甚是精彩。”说着,又左右而顾,“殿下倒是挑了一个观赛的好地方。”
李佑白抬眼望去,击鞠场中的马匹与人流散去后,数个宫人抱着木柱而来,还有数个穿甲的武人在场中架起了一顶巨大的遮阳篷。
篷下,宫人将顶端削尖的木柱一一摆放,成单排半圆弧状。
木柱共有十五支,十支漆红,柱上依次描金十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支漆黑,柱上依次描金五字:慢、傲、佞、贪、滥。
李佑白复又看了一眼高攀手中的木签,了然道:“你下得场来,是抽中了木射的号签?”
高攀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号签:“正是,宫中宦侍先前派人来传,说今日击鞠只赛一轮,第二轮改为木射,既然无事,某便取了一签。”说着,又转而望向他身旁的华服公子,“孟公子恰好也在,也凑趣取了一签,未曾想,他竟抽到了第一签。”
孟澜执签笑道:“某不擅木射,见笑见笑。”
孟公子?哪家孟公子?
周妙回忆了一遍书中读过的人物,似乎从未提过这个孟公子。如同之前见过的何橙一般,于她而言,这虽然是个书中世界,但并不全然如此,她虽然知道书中的主线,男女主角的剧情,和重要配角,但在此以外,这个世界里还生活着许许多多未被着墨的人物和主线以外的事件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她侧眼去瞧李佑白,见他但笑不语。
恰在此时,一个青衣宦侍快步而来,躬身拜道:“问大殿下安。”又双手呈上一支描金的木签,道,“今日木射未时方始,孟公公特命小的,向大殿下奉上一签,望殿下尽兴。”
李佑白手指轻轻敲击着木轮车的扶手,并不去接那金签。
宦侍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又道:“庆王殿下亦有一签,盼着大殿下与之同乐。”
李佑白适才一笑,伸手接过了金签:“孟公公费心了。”
宦侍又是一拜:“奴告退了。”转身而去。
周妙远眺而望,殿前的铜漏滴滴答答,眼看未时已近了,却迟迟等不到简青竹的身影。
她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对李佑白道:“殿下,简大夫许久未来,兴许是迷了路,不若我去寻一寻?”
李佑白也看了一眼铜漏,颔首道:“速去速归。”
周妙不敢耽误,起身便朝官席所在的露台位置走去。
或许简青竹尚还与常牧之在一起。
可待到周妙走到官席下的阴凉处抬头一望,常牧之已坐回了原本的座位,而四下却没见到简青竹的身影。
周妙心中不禁一落,按照书中的情节,此时此刻,简青竹和常牧之去过茶社,话别后,自去寻了李佑白,李佑白木射时,便是由简青竹推他到击鞠场中的篷下。
可眼下简青竹去哪里了?难道真出了什么岔子?
周妙脚步愈快地朝茶社而去,在茶社前,她望过一圈,依旧没有见到简青竹。
她的肩膀忽然被人由后轻拍了一下:“周姑娘。”
她微微吓了一跳,转身看去,竟是李权。
她松了一口气道:“李小将军。”
眼前的李权已换下了先前打马球时的窄袖黑袍,只着素白襕衫,头发也只在脑后随意地绑了绑。
他笑问道:“周姑娘来取茶饮?”
周妙摇摇头,却问:“李小将军可曾见到简姑娘了?”
李权蹙眉:“简姑娘?今日似乎都未见到她。”
“她先前来过茶社,一直未归,或许是迷了路,我再去寻寻她。”周妙顿了顿,又说,“木射快开始了,殿下等着李小将军呢。”
要真找不到简青竹,李佑白就得另寻帮手。
李权闻言一愣,只点了点头,还未及答话,便见周妙急匆匆地朝茶社另一侧回廊走了。
转过回廊,面前的青石板道往左是击鞠场,往右又是一重庭院。
简青竹自不在场中,周妙脚下朝右走去,进了庭院,走了没多久,之前步履匆匆的宫人便再看不见了。
她四下一看,园中似乎也没别人,她于是打算打道回府。经过一处月亮门时,周妙却被忽然伸来的一双手臂搂住了腰。
她惊得正欲出声,却被人捂住了嘴。
“小心肝儿,可算等到你了!”
是谁!谁是你的小心肝儿!
这是认错人了吧!
可周妙却觉得这道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来人力气不小,蛮横地拖拽着她转进了月亮门旁的假丘之中。
四周的光线骤然一暗,周妙只觉面前宛如风过,她戴着的帷帽便被人掀了开去。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妙妙啊妙妙,你倒是让我好等啊!一入京以后就把我抛之脑后了,当初又是谁求着小爷,苦苦要来京城,还说日夜思念,辗转难忘,为妾亦可,怎么,如今攀了高枝,便把那海誓山盟都给忘了?”
妙妙?
这人真是要寻周妙?
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更为耳熟,周妙赫然想了起来,他就是刚才那个孟公子!
他和原身周妙难道认识?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满是调笑:“你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是住进了固远侯府,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还是进了将军府,从了李佑白?呵,妙妙,你的本事不小,你到底是怎么进的将军府?若非当日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真是你啊,我当真小瞧了你。”
当日那个孟公子的确就在将军府中,就是宴饮那天!
周妙脑中念头飞转,着急去拨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
孟澜见状,微微松了开手。
周妙喘了一口气,挣扎着扭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
果然就是刚才那个孟公子!
行翅令时,这个人当时也在亭台之中!
“是你,是你当日在亭台,是你绊住了我的脚?”
孟澜低声一笑:“你戴着面纱,我如何能看清你的脸。”
周妙将摔倒时,面前的薄纱吹起,他适才从旁窥探到了她的面目。
果真是周妙。
周妙万万没想到,当初竟真是冲她来的,而非李佑白。
她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这个人和原身仿佛关系匪浅,可是究竟是什么关系,书里压根没写啊!
孟澜牢牢地盯住她的脸,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妙妙莫不是真忘了我?”
周妙心中一凛,脸上强扯出个笑,低声唤道:“孟哥哥。”
孟澜轻笑一声:“当年在衮州时,你唤我孟郎,寄书时,称我卿卿,怎么如今变了脸,倒成哥哥了?”
周妙一听这话,顿觉一个头两个大,看来,这个孟郎和原身真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渊源。
难道原身真是为了这个孟郎才来的京城?
孟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言语更是轻佻:“多年不见,妙妙更美了。”说着,探身而来,整个人凑得更近了些。
周妙本能地往后撤,伸手疾疾挡住了他的胸膛。
她要如何脱身!
“你,你方才不是抽中了木射第一签?未,未时就快到了……”
“有美在前,其余不过尔尔。”孟澜雨伸手欲推开周妙的手臂。
假丘外忽然传来了几道脚步声,孟澜顿住了动作,示意周妙噤声。
宫人的声音拖长了道:“见过李小将军。”那声音听上去离得不远。
“前面是何庭院?院中可有旁人?”正是李权的声音。
“前面是肃园,奴来时,未见旁人。”
李权“嗯”过一声,那宫人便道:“奴告退了。”
周妙闻声,低头左右一看,见到了被掀翻在地的帷帽。
她忽地往下一蹲,捡过帷帽,自孟澜臂下的缝隙处钻了出去,一股脑地跑出了假丘。
李权将将转过月亮门,听到旁侧传来的脚步声,回身一看,只见周妙疾步而来,面露笑容,道:“李小将军。”
李权不由笑道:“周姑娘原在此处。”
周妙点点头,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个孟公子并未从假丘追出来。
“我先前来此庭院寻简姑娘。”
李权:“我刚才见到简姑娘正往露台折返,故此特来知会姑娘一声。”
“原来如此。”
周妙提着的心落下一半,另一半还记挂着假丘里的“孟郎”。
她脚步朝击鞠场的方向行去,口中又道:“时辰也快到了,我们还是速回场中观木射罢。”
李权见她走得愈疾,以为她是着急观赛,便也迈开了长腿,与她快步并肩而走。
转过回廊,身后仍无尾随而来的脚步声。
周妙心绪稍定,缓了步调,正欲戴回手中的帷帽,却听一旁的李权假咳出声道:“周姑娘发间似乎沾染了几片碎叶。”
“嗯?”周妙顿住脚步,伸手去摸发间,果真揪下了几片薄粉色的碎叶。
李权却说:“还有一处。”
周妙摸了又摸,并没有摸到:“哪里?”
李权忽地伸手到她耳边,揪出了一小片碎叶,也是泛着薄粉的细小叶片。
周妙一愣,李权才惊觉此举仿佛有失妥当,只得硬生生别过眼,望着指尖的碎叶,岔开话题道:“周姑娘先前去了园中何处?这粉叶槭树,此时节倒不多见。”
作者有话说:
* 木射规则参考《木射图》唐·陆秉
第37章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周妙万没料到手心里的几片碎叶,还能被他瞧出蹊跷。
粉叶槭树,她真没注意到自己是何时何处沾染上了这几片碎叶。
她不记得庭院里有这样的粉色叶子, 大概是在假丘之下……
周妙心乱如麻,脸上却笑了笑,搪塞道:“恐怕是在刚才的庭院里偶然沾上得,具体是哪里, 我也不记得了。”说罢, 她先吹落了自己手心的碎叶, 又伸手捏过李权指尖的叶片,微一弹指,叶片便随风飘远了。
李权冷不丁地碰到了她温热的指腹, 心绪骤乱, 将什么粉叶什么槭树统统置之脑后,耳畔只听周妙催促道:“未时快到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罢。”说话间, 她扣上帷帽,脚步不停地往击鞠场的方向折返。
李权愣了愣, 才跟了上去。
周妙行至场边,一眼看见李佑白尚还坐于原处,身边除了伺候的宫侍外, 只立着一个高攀。
她走近了两步, 李佑白的目光朝她望来, 掠过一眼, 又望向了她身侧的李权。
“殿下。”二人齐齐拜道, 异口同声。
高攀闻声, 侧目投来一瞥, 李佑白面色未变,只抬了抬手。
周妙仰头去看李佑白先前所在的竹帘,奈何距离尚远,又有遮挡,她根本看不清帘中究竟有几人。
李佑白却道:“简大夫与陈风在一处。”
周妙扭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如此甚好。”
场边的铜漏发出几声长响,未时到了。
木射场已准备周全,宫人高声唱道:“第一签者,来也。”
声音落后,孟澜手执木签,姗姗来迟。
他拱手揖道:“公公见谅。”
宫侍抽过他手中的木签,拉长声道:“孟公子,请罢。”
孟澜转身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木球,立于篷下,滚出了第一球。
周妙的面目隐在帷帽之后,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孟郎”,只见他貌似心无旁骛,眼光不曾向场边投来,一连击中了五支木柱,其中四支红柱:仁、义、礼、智,以及一支黑柱:慢,共四美一恶,计为三分。
周妙看罢,思索片刻,侧头望向高攀,口中问道:“这个孟公子此一球,算好算坏?”
高攀见她骤然转过脸来,竟同他搭话,不由地肃穆了神色。
他先前在将军府时,偶然窥见了她的样貌,心中暗自惊诧不已,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连眼尾红痣生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虽然大殿下此举委实孟浪,皇帝的妃嫔岂容他人肖像,更莫提还寻了个极为相似的佳人,常伴身侧,但高攀自觉已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眼前的这个人,无关是何缘故,是大殿下的人,并且绝非寻常婢女。
他斟酌了语调,徐徐答道:“依某所见,此乃好球。木射者,十五柱,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为美,慢、傲、佞、贪、滥为恶,击中美者,得分,击中恶者,去分。美恶交替放置,孟澜此一球,中了三分,已是难得。”
孟澜。
周妙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书里真的没有提过这么一个人。
她复又问道:“如此说来,孟公子犹擅木射,可是从前也曾赛过?”
高攀摇摇头:“往年秋日只有击鞠,不设木射。至于从前孟公子是否精于此道,某便不得知了,说起来,孟父升迁入京,也是前几年的事,在此之前,孟父任衮州知州,孟公子亦在衮州。”
原来如此,果真是个故人。
周妙心中一叹,这可怎么办!
李权一听,却问:“周姑娘从前在衮州时,可曾见过孟公子?”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李小将军,莫要害我!
她干笑了两声,避重就轻道:“衮州地广,我父在沧县,只是其中一隅罢了。”
李权挠头笑了笑。
这个危险的话题不能再这么进行下去了。
周妙别过脸,视线却正对上朝她望来的李佑白,只见他眉骨轻扬,笑问道:“昔年我闻沧县曾有沧龙一说,周姑娘可曾听过?”
周妙心中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沧龙自是沧县家喻户晓的传说,是说这百十年前,曾有人见过那沧龙栖于沧县武林池中,沧龙体大若有九牛,尾长似腾蛇,血盆大口可吞山海,既能在湖中穿行若鱼,亦有四足,在岸上亦能爬行。”
这一段故事,她在与小春说沧县时,听她说起过。
李佑白笑道:“原来如此。”
周妙随之一笑:“不过此乃杜撰,现如今武林池中早已干涸,难见活物。”
李佑白适才低眉,转开了眼。
周妙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孟澜。
木射不若击鞠,木射者,每人只可滚三球。
过了小半刻,孟澜便已滚出了三球,最终计八分。
他下得场来,径自朝李佑白走来。
周妙隔着薄纱,见他缓步而来,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上。
孟澜先朝李佑白一拜:“见过殿下,方才某献丑了。”
李佑白不置可否道:“孟公子过谦了。”
孟澜起身,复又行到高攀身侧,道:“高兄,该轮到你了。”
高攀抽到的是第二签,宫人唱声后,他方执签而去。
高攀一走,周妙与孟澜之间再无阻隔,二人不过半臂之距。
周妙正打算不动声色地换个位置,斜睨一眼,却见孟澜左肩上尚留有一片细碎的薄粉叶片。
他身穿竹青袍,离得近了,那一点薄粉极为打眼,赫然是粉叶槭树的叶子。
纵然人人皆有可能沾染此树,但周妙依旧心虚地朝另一侧的李权窥去。
李小将军挽弓射雁,何等眼力,若是被他瞧见了,难保不多想。
周妙心急地左右而望,忽见案几上摆着一柄描金细骨折扇,是先前宫人奉茶果时,一并送来的折扇。
她灵机一动,俯身去取那折扇,不料,李佑白竟也忽而侧身取那折扇,二人双手相碰,登时面面相觑。
李佑白面色微变,极快地收回了手。
周妙立刻趁机捉过折扇展开,朝李佑白轻柔地扇风道:“殿下,今日天朗,艳阳高照,即便此处阴凉,坐得久了,亦有些热。”她一面说话,一面慢慢移了扇面,朝自己的右肩方向,疾速地扇了两扇。
清风过耳,她再斜睨一眼,孟澜肩上的那一点薄粉飘然不见。
周妙这才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换过方向,又替李佑白打扇道:“殿下还热么?需要命人再取茶来么?”
李佑白双手落回几前,只觉指腹处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身侧微风吹拂,一同吹拂而来的尚有一缕极为清淡的香气。周妙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脑中无端又想起了那个荒唐的月夜,想到了月下的周妙。
他神色骤冷,硬声道:“不必扇了,退下罢。”
周妙只得顿住扇风的动作,立刻收了折扇,耳边却听孟澜忽道:“今日是有些闷热,姑娘此一扇,某也轻快了不少。”
她转过眼,瞟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带笑,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像是狼盯住了羊。
这个卿卿孟郎好像是个大麻烦。
周妙头皮发麻,只“嗯”了一声,转而将手中折扇放回了案上,脚下随之一动,人也换到李佑白的另一侧,离孟澜更远了些。
她低头瞧了瞧李佑白手边的金签,没话找话道:“殿下何时登场?”
李佑白抬眼,不知她眼下为何如此古怪,动作频频?
他细看她一眼,只见她薄纱后的面目仿佛微微泛红,一双眼睛微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李佑白转开眼道:“最末一位。”
周妙闻言,点了点头,不禁远眺了一眼先前庆王所在的位置,见他立在原处,正捧着一颗木球上下抛掷,身侧的宫侍有的击掌,有的执扇。
哎。
她心中一叹,转回了视线。
日影缓缓西移,高攀下场过后,又有数人次第登场。
未时三刻,庆王李佑廉被宫人簇拥着登场。
“大哥哥!”庆王甫一入场,便朝李佑白挥舞手臂,扬声道。
李佑白唇角轻扬,朝他点了点头。
庆王见了,适才转回头去,接过木球,全神贯注地滚出第一球。
木射输赢,凭技巧击柱有限,唯手熟尔。
木射是宫门中的小儿游戏,庆王身侧无年岁相当的兄弟姊妹,成日里只能和宦官一道游戏,木射便是他最爱的玩乐。
因而,他只凭一球,便击中了六美,计六分。
他哈哈一笑,扭头朝李佑白扬了扬眉。
接下来两球,他又中十美,只击倒了一恶。
宫人尚在计分,庆王按捺不住地跑下场来,对李佑白道:“大哥哥,该你了。”
李佑白侧身道:“入场罢。”
周妙往旁侧避了避,让出了木轮车旁的位置,等着李权上前。
然而,李权未动,他方才分明见到殿下是在同周妙说话,因而他只疑惑地看向周妙,等了片刻,方道:“周姑娘,快去罢,莫要误了时辰。”
我去?
周妙低眉又看一眼李佑白,见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她只得伸手扶住了木轮车的手柄,缓缓推他上场。
四周的嬉闹声缓了缓,众人的目光无不被场中的李佑白吸引。
年前李佑白太子之位被废后,京中尚有人不信皇帝真全然厌弃了李佑白。
一来,皇帝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李佑白,李佑廉二子。二来,李佑廉年纪尚小,根本瞧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天资来,但李佑白不同,能文亦能武,从来便是太子。
可是,自豫州归来,他腿不能行,也再不过问朝政,这一段时日以来,整日耽于享乐,今日更是同小儿木射论输赢。
实在可悲可叹!
第38章
周妙顶着各色目光推着李佑白徐徐来到了木柱之前, 此车下金轮虽华丽,可比平日里寻常的木轮车重了不少。她捏着手柄,有些紧张地仰头望了望头顶上半圆的遮阳篷, 此穹状顶部由竹篾编制而成,看上去并不厚重。
恰在此时,一个宫人执球上前,躬身问道:“大殿下欲选哪一颗木球?”他两手各执一球, 一颗上绘腾龙, 一颗上绘盘龙, 皆为四爪。
李佑白见之一笑,接过腾龙木球。
“往后退三步。”他侧脸对周妙道。
周妙依言往后退了三步,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竹篾。
李佑白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只是略弯腰, 双腿纹丝不动,唯右手腕用力,将那木球推向竖立的十五支木桩。
砰砰砰数声过后, 不远处竟有十支木桩齐齐倒地,其中虽有五美, 但五恶全倒,算下来,此一轮一分也没有。
看客无不哗然, 李佑白脸上却云淡风轻。
“大殿下。”一侧递球的宫人讪笑问道, “第二轮, 殿下用什么球?”
李佑白照旧接过腾龙木球, 不禁扭头望向身后的周妙。
她自上得场来便不发一言, 有些古怪。
周妙担忧地抬头看了一阵, 还是没瞧出有何蹊跷, 按照书中剧情,这个遮阳篷会落下一根竹篾,并且砸到了女主,但是眼下女主不在这里,这一根竹篾还会落下来么?况且,她如今见到了实物,确实有点想不通,这么结实的遮阳顶如何会单单落下一根竹篾,恰恰好砸到女主?
难道是古早玛丽苏的套路就像你妈打你,从来不讲道理?
若真是落下东西来,究竟什么时候落下来,她推着李佑白怎么个跑动方法?
周妙默默算了一下距离,往西侧跑,其实能最快地脱离这个落下的范围。她先前希望李权来,也是出于这个顾虑,毕竟李权出身行伍,怎么都比她这个细胳膊细腿的跑得快。
李佑白顺着她的视线也抬头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
周妙回过神来,低头见他手中又捧了一颗木球,笑道:“没看什么,殿下既已执球,速战速决罢。”
李佑白转回眼,弯下腰身,又颇为随意地推了一把第二颗木球。
他这一副心不在焉,全然敷衍的模样,谁都能瞧得出来。
曹来立在露台檐下拐角处,他所站的角度,能将篷下李佑白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方才他虽只仰头望过那么一眼,却令曹来紧张不已。
这已是第二球了,再不能耽误了。
曹来手中一翻,袖口处露出藏于其间的袖箭,不过掌宽,比寻常的袖箭更为小巧,不易被人察觉。他瞄向了篷顶的接连处,那一处有数支铁签托举了整个遮阳顶,只需打折其中一支,顶部便会支撑不稳,坠下重物。李佑白若无察觉,避无可避,为了脱身,他那腿伤究竟是真还是假,一试便知。
场中木球翻滚,球身之上的腾龙纹饰随之旋转,宛若腾龙盘旋游走。
李佑白看上去并未用力,可那木球滚到木桩前,速度也未减弱,一连击倒了九支木柱,砰砰砰数响齐发。
砰!
遽然一声大响,巨大的遮阳顶顷刻颤抖不止,中间的支架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周妙抬头一看,不是说好只是竹篾掉落么?怎么现在看起来像是整个顶都要塌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得拽住了木轮车的手柄,往西侧速速退去。
可那篷顶铁签被曹来的袖箭击折了两枚,再不堪重负,穹顶轰然下落。
“殿下!”
“大哥哥!”
遇此惊变,四周叫喊声此起彼伏。
曹来放箭过后,旋身隐入了檐下的甬道,疾走数步,透过道中气孔窥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佑白,只见篷顶落下前,他也并未起身,而他身后推着木轮车的女郎,先是一路疾退,但见大势已去,来不及再退时,她转而拉住了李佑白的手臂,扯过他滚到了地上。
曹来还欲再看,遮阳顶的竹篾悉数落下,溅起飞烟一片。
劈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场上只余七零八落,层层叠叠的竹篾,犹如矮丘。
“殿下!”
李权疾奔而去,而琉璃宫中的卫戍也自四面奔来,众人急急地挑开竹篾碎屑,方见那木轮车已被翻倒,成了一个三角,高背倒扣而下,遮挡住了其中二人紧要的头颈处。
周妙被扬起的飞屑吹得灰头土脸,但好在似乎并未受什么重伤。
灰尘落尽后,她才睁开眼睛,顿时与李佑白四目相对。
“殿下,受伤了么?”
她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臂,狭窄的缝隙间,两人相去咫尺,近乎合抱之姿。
李佑白深深地看她一眼,她的眼中黑白分明,却不见惊惧。
先前若非周妙,他亦能起身而脱身,不过当她拉着他滚落在地时,李佑白旋即回过神来,此顶坠落,或是偶然,抑或是有心人有意试探,他因而任由周妙拉住了他,而她又飞快地将木轮车翻倒,险险罩住了二人。
“未曾受伤。”李佑白答道。
“殿下。”
周妙眼前忽地一亮。
卫戍挑开大半竹篾,李权小心翼翼地移开了遮住二人的木轮车。
周妙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拍了拍裙上的木屑。
李权伸手扶住李佑白,将他扶回了木轮车中。
“殿下受惊了。”
见到李佑白,赶来的卫戍半跪了一地。
李佑白看上去并不狼狈,他发顶的玉冠尚还齐整地竖着,唯有黑氅上落了细灰,深衣袍角隐见褶皱。
他的目光扫过一圈,落到周妙脸上,沉声问道:“你的帷帽何在?”
周妙适才惊觉,四周确确实实亮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的帷帽早在刚才便滚落了!
周妙着急地四下张望,地上乱糟糟得全是竹片碎屑,哪里还找得到她的帷帽。
看台上的人惊魂甫定,见李佑白竟毫发无损,目光不由转向先前那个神秘的不露面目的女郎。
乍见她的样貌,人群中便有人吃了一惊。
京中虽不是人人都见过董娴妃,可是但凡见过董舒娅的人都能瞧出来,大殿下身侧的那个女郎长得和董舒娅极为相似。
孟仲元不禁朝前疾走数步,掀开竹帘,目光自始至终,瞬也不瞬地打量着场中的周妙。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了数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从前他只觉李佑白冷情,饶是要和董家女郎订亲,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未曾对她有丝毫不同。皇帝忽然将其纳了娴妃,李佑白彼时亦未置一词。
孟仲元万万没料到,如今李佑白竟寻了一个极其相似的人儿,藏娇于侧。
真是皇帝的好儿子。
孟仲元激动地来回踱了数步,回身又掀竹帘,只见帘中董舒娅脸色微白,仿佛依旧惊魂未定。
他面露关切道:“娘娘可是吓着了?所幸这遮阳顶并未伤人,大殿下亦安然无恙。”
董舒娅一见孟仲元折返,只得按捺住心中翻搅的冲动与不安,坐回了原本的方背椅上,颔首道:“无人受伤,实乃万幸。”
孟仲元见她敛了神色,笑道:“殿下身侧那女郎,杂家瞧了眼熟,娘娘觉得呢?”
董舒娅一望便知,此人真是那周施主!
她心中且惊且叹,沉吟数息,口中却道:“离得太远了,本宫瞧得不真切,孟公公为何觉得眼熟?”
孟仲元笑了两声,登时改了主意,“娘娘说得是,杂家许是也瞧得不真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时辰也不早了,外面又乱七八糟,恐污了娘娘的眼,娘娘还是先回宫去罢。”说罢,孟仲元抬手,将外面立着的宫侍招了进来,“恭送娘娘回宫。”
*
周妙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帷帽,耳畔却听李佑白道:“不必找了,我今日也乏了,回府罢。”
周妙埋低了头,脚步匆匆地跟了上去。
李权推着李佑白往外走,侧面看了一眼周妙,不明所以道:“周姑娘可是忧心面上灰尘?”说着,还从腰间摸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周妙断定李权和李权他娘大概都没见过董舒娅。
“多谢。”周妙接过手帕,慢悠悠地擦着额头和脸颊。
“大哥哥!”
庆王却摆脱了周围宦官的拉扯,径自追到了李佑白身前,问道:“大哥哥真没受伤么?”
李佑白摇头:“并未受伤,你不必忧心,还是早些回宫罢。”
庆王仰起脸,又问:“那今日木射是不是我赢了?”
李佑白笑了一声,道:“自然是阿果赢了。”
庆王抿嘴一笑,又原地蹦了蹦,目光得意地左右一望,望见周妙,顿时瞪大了眼,指着她道:“她生得好像娴妃娘娘。”
周妙心中哀哀一叹,却听李佑白斥道:“阿果不许胡说。”
庆王不由地皱紧了眉头:“我没有胡说。”
李佑白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心,又徐徐道:“阿果不许胡说。”
庆王脸上一怔,眼珠转了转,又看了看周妙,面露狡黠道:“我明白了,我绝不胡说。”
第39章
天光慢慢暗了, 夕阳的金辉被天边厚重的云彩遮挡,连光芒也浅淡得如同数条灰线。
周妙斜靠着车壁,心里忐忐忑忑, 一会儿想先前的木射,一会儿想孟澜,一会儿又想自己帷帽丢了,这张脸连庆王都瞧得出来, 更别说今日宫里头来了那么多人, 个个人精似的。
哎, 实在倒霉!
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周妙才生生顿住了脑中起伏的念头,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抬眼便见, 李佑白也被仆从推着自前面的高顶马车下来。
他转头对周妙道:“你随我来。”
周妙忙两步上前跟着他去了剑阁。
进门过后,李佑白挥退了跟来的仆从,双手扶住两侧扶手, 站了起来。
腿毒虽解,但他的双腿因长时间经脉不通, 尚未完全复原,每行一步,足下如有锥心刺痛。
他行了两步, 朝周妙招手道:“你过来。”
周妙上前, 机灵地扶住了他的右侧手臂。
她感觉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后, 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李佑白在室中行过两圈后, 周妙抬头再看, 他的鬓边已出了一层细汗。
“殿下, 不若先歇一会儿, 此非一日之功。”复健毕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李佑白闻言,松开了她的手臂,径自坐回了书案前的高背椅中。
“去取药箱来。”他的目光朝一侧的立柜看去。
周妙心领神会地走到立柜前,一眼认出了眼熟的梨木药箱,这药箱在固远侯府时,她就见过。
她抱着药箱回身,却见李佑白已俯身撩袍,露出了双腿。
周妙吃了一惊,他的右腿上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走近一瞧,原是细碎的竹屑扎进了皮肉里。
“殿下伤了?先前为何不说?”
李佑白揭开盒盖,自取了棉布,擦拭伤口。
“小伤罢了。”
周妙细细再看,他膝下的箭伤,似乎不像从前一般狰狞了,四周肤色不再青白。
小腿肌理骨节分明,健壮却不赘余。箭伤处黯淡的一型红色,似乎平添了一种异样的错觉。
性/感,周妙脑中忽然蹦出来了,性、感二字。
然而,李佑白擦拭过伤处,很快地放下了袍角。
他抬眼正对上周妙的目光,见她目光一闪,又假咳一声,旋身将药箱放回了原处。
正事要紧。
周妙打着腹稿,正准备开口,却听李佑白道:“今日之后,你且在府中,蛰伏几日,若有需要的东西,吩咐陈风便是。”
这个道理,她自然懂。眼下当然只能静观其变。
李佑白见周妙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愁云密布。
“你还有话要说?”
孟澜。
周妙脑中闪过了此人的名字,但是孟澜要如何说,难道说她从前有个相好,但她把人忘了?还是忽然不爱了?可那人如今找上门来了仿佛要再续前缘?
周妙暗暗摇了摇头,说出来狗都不信,况且李佑白听罢,估计只会冷笑一声,说一句与他何干。
周妙念头百转,最终摇了摇头,福身道:“我无事了,殿下早些歇息。”
李佑白垂眸,“嗯”了一声。
周妙转身刚走两步,终于想起来今天还忘了一件大事。
女主呢!
她回头急急问道:“殿下,简姑娘呢?简姑娘今日如何回来?”
李佑白面上微变,似乎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答道:“简大夫自与陈风一路回来。”
周妙这才松了一口气。
风平浪静的三日过去。
周妙身在将军府,身边最常见到的便是秋雨和冬雪,二人消息并不灵通,至于将军府的高墙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概不知。
想到孟澜,周妙不由地想起了小春。
小春究竟知不知道有孟澜这么一个人,如若知道,为何先前从未提过?
周妙猜测小春既是周夫人给原身的丫鬟,原身从前那点风花雪月,想必不会同小春说。
周妙想了一阵,还是出了院门,打算去寻陈风,问一问小春的去处。小春到将军府后,也学了一段时日规矩了。
岂料,府中的奴仆说,陈风一早便出了门,随殿下去了宫里。
皇后娘娘召大殿下进宫觐见。
*
坤仪殿中,柳嬷嬷扶着皇后在垂帘后的四足阔椅坐定。
皇后低咳了两声,问:“茶备下了么?是不是阿笃常爱喝的龙井?”
柳嬷嬷笑道:“茶点都备下了,都是殿下素来便爱的,娘娘宽心罢。”
皇后依旧忧心忡忡,又问:“你说,那人真和娴妃生得极像?”
这几日,皇后将这些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好几遍了,柳嬷嬷徐徐答道:“听琉璃宫里宫人说,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宫里头的事情,以讹传讹久了,传成了一模一样罢了。”
“七八分相似亦是相似,孟仲元如今还压着底下人呢?”
柳嬷嬷蹙眉,点点头:“这事奴婢也觉着奇怪,琉璃宫的人也就罢了,陛下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可孟仲元回宫后,让去了琉璃宫的人都闭上嘴,不可乱嚼舌根。那几个妃嫔,想来是打算去陛下面前给娴妃上眼药,也被孟仲元喝止了,不晓得他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面色沉下,此事里里外外透着蹊跷,当年给阿笃议亲事,也未见他对董舒娅青眼相看,二人虽是熟识,但阿笃待她,也不见有何特殊?难道是自己没瞧出来他的心思?
不会。
当年皇帝立了娴妃,她特意召了阿笃进宫,本欲宽慰一二,可他当时似乎也并不伤情。
真会为了董舒娅,寻个眉眼相似的人摆在身边?
皇后摇摇头:“阿笃并不是糊涂的人,兴许真是讹言。”
“大殿下求见。”殿外拉长的声音唱道。
皇后忙抬手道:“快快宣入殿。”
陈风推着李佑白入殿,皇后坐于垂帘之后,一眼便见到了他身下的木轮车。她不禁倾身往前,喉中一热,又咳嗽了起来。
李佑白躬身而拜后,语含关切道:“母后风寒之症未愈?可请了太医来看?”
皇后接过柳嬷嬷递来的茶,抿过一口,止住了咳:“太医们早就瞧过了,药也吃着,只是这病得养着,今日垂帘而见,也是不愿将病气过于你。”
“母后万万珍重。”
皇后细看李佑白片刻,他今日穿着月白大氅,发间竖白玉冠,看上去精神尚佳。
她不愿提他的伤心事,避过伤腿不谈,只问:“归京之后,将军府还住得习惯么?若是有缺的,你便同柳嬷嬷细说,改日便给你送去。”
李佑白笑了一声:“谢母后惦念,儿臣府中一切都好,样样不缺。”
皇后颔首,见宫人轻手轻脚地将茶点摆到了他身前。
“你尝尝今年新贡的龙井,你之前还没来得及尝?前些时日,道七禅师来宫中讲禅,赞过此茶呢。”
李佑白端起白玉盏:“闻之,清香扑鼻,果是好茶。”
皇后笑了笑:“你喜欢便好,我让人给你取了两罐,你走时切莫忘了。”
李佑白眉目舒展,道:“谢母后恩典。”
此刻时机尚好,皇后斟酌片刻,开口道:“我近日听说了一桩趣事,说击鞠球会时,你身侧有个女郎,不知是哪家女郎?”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盏,答道:“非是京中人士,她自衮州来,是衮州沧县令周仲安之女。”
李佑白对此并不避讳,皇后心中稍定。
“哦?从前倒没听你说起过周家女郎?”
李佑白笑道:“她于我有恩,暂居将军府中。”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儿臣进京时,曾在盘云山遇袭,周家女郎救过儿臣的性命。”
皇后闻言一惊,追问道:“竟有此事?是何人所为?”
李佑白摇头,道:“并不知是何人。”
皇后沉默了须臾,二人明明心知肚明,却无从说起。
她轻叹道:“陛下这几日服过灵丹,尚在问仙宫中闭门不出,无人得见。”
李佑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看来,孟仲元还未将击鞠赛当日之事告与皇帝。
皇后话锋一转,笑道:“下月初八便是你生辰了,我提前备了些贺礼,你也一并带走。”
李佑白又是一拜:“谢母后恩典。”
皇后摆摆手:“我知道你惯不爱这些,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
李佑白从小就不爱过生辰,皇后胸中有数,却从不说破。
李佑白的生辰十月初八,亦是他的生母金翎儿的忌日。
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生恩,养恩,孰轻孰重,他想得明白。皇后自也不瞒他。
说话间,殿门外又传来了唱声:“碧落殿娴妃娘娘求见。”
皇后不由蹙眉,低咳了两声:“让她回去,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了。”
宫娥领命而去。
皇后顿觉兴致全无,她低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李佑白,一盏茶的功夫虽是短了些,可他也不能久留。
皇后自嘲地笑道:“好了,我也乏了,今日坐得久了些,胸口发闷。”
“母后万万珍重。”李佑白又道。
皇后扶着柳嬷嬷,起身道:“告退罢。”
“儿臣告退。”
陈风推着李佑白自坤仪殿转出,走出殿门,转过石板道,却见娴妃的步辇缓缓地行在前面。
李佑白抬手道:“且等等。”
陈风顿住了脚步。
董舒娅回首再看,只见李佑白的身影停在了宫道尽头的高墙下。
他在避嫌,他不愿看见自己。
董舒娅满心苦涩,看过这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心中又不禁暗暗追问道,既然不愿见她,为何又把那个周施主放在身边。
他不愿见自己,却找个相像的,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娴妃,她是皇帝的妃子?
愤懑,怨怼,不甘,原本尘埃落定的心绪卷土重来。
董舒娅硬生生扭回头,冷声吩咐宫人道:“行得快些。”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周妙没想到李佑白回来得这样快, 日中将过,他便从宫里回来了。
将军府中,亦来了一长串宫侍, 个个端着托盘,或者手捧大小物件,一看便知是宫里的赏赐。
最末还缀着数名女郎,身着绛紫宫服, 燕瘦环肥, 仪态风流。
周妙立刻扭头望了一眼身畔的简青竹。
她们眼下立在园中亭台, 眺望着府外来人。
未曾想,简青竹也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
周妙在她脸上找寻着透露她心情的蛛丝马迹,而简青竹似乎也在细细地打量她的表情。
对看了片刻, 她扑哧一笑道:“周姐姐, 看我作甚?”
周妙觉得她的表情确实不见丝毫妒忌,只是有些古怪。
她随之笑道:“你又在看什么?”
简青竹压低声,道:“今日府中热闹, 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是啊。”周妙颔首附和道。
今日李佑白进宫,不晓得这些赏赐是不是都是皇后赏的。皇后为何赏了他美人, 难道真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意在敲打李佑白,让他不要执迷不悟?
若皇后知晓了, 那皇帝呢?
周妙不由心中发怵, 在她看来, 书中的李元盛不爱董舒娅, 是好胜心与占有欲作祟, 可是, 若是知晓了李佑白身边还有个模样相似的人儿, 他会怎么做?
李佑白真能一直将她留在将军府么?
周妙想到这里,心慌了起来。
“咱们去前院瞧瞧?”她问简青竹道。
简青竹摇了摇头:“人太多了,我还是回屋罢。”
周妙自不勉强,同她告别后,匆匆下了亭台。
剑阁外的陈风见到周妙行来,面露惊讶,却道:“周姑娘,稍等片刻,奴自去禀告殿下一声。”
周妙站了一小会儿,便见陈风去而折返:“姑娘随奴来。”
府中虽然热闹,但剑阁中依旧只有寥寥几人。
周妙走进屋中,却见李佑白正在摆弄书案上一樽花木,是一簇浅紫色的牡丹花,先前她来屋中的时候,并未见过。
他抬头道:“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他冷淡的口吻令周妙顿生退意,剑阁是李佑白的居所,先前几次都是他召了她来,今天她这样贸然求见,是不是惹他不快了……
周妙脸上露出个笑来,转而道:“并无要事,只是惦念殿下腿伤,不知是否痊愈了?”
李佑白笑道:“皮肉伤自然痊愈了,何需三日?”
周妙觉得他话中有话,可是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其中真意,只得继续道硬着头皮笑道:“殿下的这盆牡丹甚美,颜色犹为别致,不知是自何处来?”
李佑白垂下眼,道:“若虚寺里的牡丹,道七禅师特意送来一樽。”
“原来如此。”说话间,周妙大胆地朝前走了两步,佯装欣赏案上盆花,眼风却一直瞄着李佑白,见他并未出言喝斥。
她看了一阵花,试探道:“今日府中甚是热闹。”
“嗯?”李佑白挑眉道。
周妙继而旁敲侧击道:“府中赫然多了好些人,我便想着……我那阆苑,尚能一直住罢?”
能不能保住她?
李佑白闻言,眉目却似舒展了开来:“自然,早就说过,你想借住多久,便能借住多久。”
这就是保证吧!
周妙内心定了定,见他面色稍霁,又道:“当日击鞠会中,宫里头好些人见到了我的面目,今日殿下入宫,可曾……”
李佑白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道:“不曾,你安心蛰伏一段时日。”
孟仲元究竟是何意图,尚且不明。
他凝眉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面目,却见她闻言露齿一笑,一双眼睛恍若星月般点亮,只道:“太好了!”
他心中一动,却见周妙福身道:“我不打扰殿下了,这就告退了。”
李佑白的嘴角沉了下去:“退下罢。”
周妙走后,李佑白思量片刻,问一旁陈风道:“她先前求见时,可说了所为何事?”
陈风面色微僵,周妙彼时尚未开口,他便自作主张地来问了。
“周姑娘未曾明言。”
话音落下,陈风果见殿下的脸色愈发沉郁。
这个周姑娘,自侯府搬来后,一直低调行事,他原以为自己想岔了,可是当日击鞠会上,篷顶将倾时,他分明见到她为了殿下奋不顾身。然而,不知为何过后一连三日,明明身在府中,也不来请安?
陈风回忆着方才二人简短的对话,忽而灵光一闪,兀自揣测道:“依奴所见,周姑娘许是有些介怀,今日才来剑阁求见?”
李佑白不解问道:“介怀?有何可介怀?”
陈风垂首道:“皇后娘娘今日赏了几位美人。”
李佑白眉心一跳,顿了顿,缓声道:“你将人安置便是。”心中却想,周妙难道真是介怀此事,才来问她是否还能长居阆苑。
陈风抬眼,见他难得地面露疑惑,又道:“殿下莫不赏赐一二,宽慰宽慰周姑娘?”
宽慰周妙?
李佑白闻言,初觉荒谬,转念却又想,击鞠赛会,周妙定然也受到了惊吓,因而才在府中悄无声息地过了三日,若她真介怀今日之事……
他假咳了一声,吩咐道:“将礼单递来,我瞧瞧。”
陈风心中吃了一惊,虽是是他的提议,可他没料到殿下要亲自挑,原以为就像平日里,由自己打点。
陈风连忙将入册的礼单找来。
李佑白翻了翻,册中金银器玉雕石刻应有尽有,可他一眼相中的却是一枚镂空缠枝熏笼,掌心大小的金球。
他点了点这个,陈风便将册子取了回去,附和道:“此熏笼袖珍精巧,可悬于床帐,也可置于榻上。秋日熏香,花香竹香皆为上品。”
李佑白一听,思绪随之而散,却生生顿住。
他几乎立刻后悔了。想到周妙,一眼相中的这一枚熏笼宛如一个危险的预兆,令他惴惴。
可是,眼前陈风已经旋身而去,李佑白假咳一声,陈风不明所以地回头道:“殿下,还有吩咐么?”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身前的书案,开口道:“将那秘色瓷五口花盘赏给简大夫。”
如此一来,她便不那么特殊了。
陈风眨了眨眼,依旧应声而去。
*
周妙收到这一枚金灿灿的熏笼,多多少少有点惊讶。
她喜上眉梢道:“殿下,从前也爱赏人么?”关键,具体频率是什么?
秋雨和冬雪对看一眼,冬雪回忆道:“来了将军府后,一直没旁人,便没赏过,从前在东宫时,亦无太子妃,侧妃,自然也没赏过,不过殿下素来仁厚,每逢节庆,阖宫宫侍都会收到恩赏。”她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此恩赏自是不同的,只有姑娘和碧园里的简大夫才得了赏。”
周妙好奇道:“哦?赏简姑娘的是什么?”
秋雨答道:“听说是一个五口花瓷盘。”
“嗯。”周妙懂了,肯定是想赏女主,顺带稍上了她。
感谢女主角。
周妙摇晃着手中的金球,走到了榻前的箱笼旁,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熏笼上的金链,打开了箱笼,摸出了其中的红木箱子。
盒盖打开,里面也是金灿灿一片。
五百枚金饼静静地躺在里面,可是金饼不大,又极为轻薄,即便是五百枚金饼若真要兑银两,也不知能兑多少银两。
周妙将手中的镂空缠枝金熏笼也轻轻地放进了红木箱。
能攒一点是一点吧。
*
秋雨绵绵,落过几场雨后,天气渐凉了。
将军府中,积攒了不少拜帖,求见殿下,多是前日里常来往的纨绔子弟。
这一日,天气将放晴,高攀带了一把古琴登门,与他同往的便是孟澜。
高攀眉飞色舞道:“此乃古琴‘啸月’,听闻殿下一直在寻此琴,某特意差人往锦州寻了来,献予殿下。”李佑白犹擅弓马,领的是将军衔,可绝非一介莽夫。东宫储君,可挽长弓,亦抚琴瑟。
高攀心想,如今他腿不能行,不若投其所好,将琴寻来。
话音将落,他抬头细看,李佑白面上果真浮现出一个可称和善的笑容,高攀忽觉春风拂面,受宠若惊。
“高二公子有心了,此啸月实难得见,你定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高攀忙道:“殿下喜欢便是。”
李佑白转而望向孟澜,问道:“孟侍郎可好?”
孟父升迁后,在京中任礼部侍郎。
“家父尚好,劳殿下挂记。”
李佑白微微一笑,却听孟澜道:“先前某来将军府赴宴,便觉府中庭院美不胜收,不知盛秋之景焉有何不同?”
高攀一听,立刻附和道:“正是,今日难得天朗气清,若能聆听殿下亭台抚琴,自也不辜负啸月古琴了。”
李佑白又看孟澜一眼,口中道:“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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