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周妙将走进庭院, 便听到了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

    她顿住了脚步,问身后的秋雨和冬雪道:“今日府中有客人?”

    秋雨:“奴婢这就往前面去问问。”

    周妙等了一会儿,等来了秋雨的坏消息:“确实来了客人, 是仆射家高二公子,高攀,以及孟侍郎少子,孟澜。”

    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

    周妙当即掉头往回头。

    冬雪不解道:“姑娘, 不去逛园子了?”

    周妙摇头:“不去了, 不去了。”

    孟澜来了, 她躲都来不及。

    秋雨却语含兴奋,道:“殿下在亭中抚琴,姑娘不去瞧瞧?”

    周妙闻言, 心中确实有些好奇, 但这一点好奇并不足以压倒对孟澜的恐惧。

    “不了,既然来了客人,我便不去园中打扰了。”

    周妙刚走两步, 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周姑娘。”

    她心头一跳,回头看去, 竟是孟澜。

    孟澜朝她拱手道:“周姑娘可听见了啸月的琴音?”

    周妙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身后还跟着秋雨和冬雪。

    她勉强一笑,问道:“啸月?”

    孟澜彬彬有礼地答道:“高公子特意寻来的啸月古琴, 今日得闻殿下抚琴, 不负此琴了。”

    周妙着急想走, 趁机道:“既如此, 便不打扰了。”说罢, 扭头就走。

    孟澜并未出声阻拦, 只是面露微笑地观她背影远去。

    周妙躲回了阆苑, 琴音渺渺,直到午后方歇。

    听说客人已告辞,周妙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军府中,料想孟澜也不敢造次。

    她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有些困了,正打算睡个午觉,却见冬雪疾步而来:“姑娘,殿下过来了。”

    “嗯?”周妙坐不住了,立刻起身。

    她住在阆苑一段时日了,李佑白可从没来过。

    今日为何突然来?难道真是孟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紧张地走到檐下,果见陈风将李佑白推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眉目间瞧不出喜怒。

    周妙快步上前,满脸堆笑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为何要来?

    李佑白也在扪心自问。

    他避过她的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这个院子,只见阶前新栽了几丛花木,池塘里的金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阆苑,自搬来将军府后,他还从未进过这个院子。

    “这是我的院子,我难道不能来?”

    周妙一愣,颔首道:“是我问错了。殿下自然能来。”眼前的李佑白心情似乎不大好,她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于是周妙又笑问道:“井水里镇了密瓜和葡萄,最是清凉,殿下要尝尝么?”

    李佑白适才抬眉望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秋雨和冬雪一听,忙往屋后的水井而去。

    陈风将李佑白推进了屋中,木轮车停在了外间桌前。

    茶点和水果很快被摆上了桌。

    李佑白饮过一口茶,见到对面的周妙面上虽含笑,可依旧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他唇角微扬,问道:“听说今日你去了前面园子?”

    一听这话,周妙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说不定真是孟澜那个狗东西害我!

    她摇头道:“本是打算去逛逛园子,可行到半路,闻听府中琴音,知是府中来客,我便回来了。”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盏:“哦?是我的琴音让周姑娘生了退意?”

    园中亭台高耸,他抚琴时,便望见了周妙进了园子,可却顿住了脚步,转身匆匆而去,虽与孟澜攀谈数句,也并未留下。

    周妙其实真没注意听那琴音,毕竟她当时的全副心神都在躲孟澜上,但听了李佑白的话,她好像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开口道:“我今日一进园子,听见了琴音,不觉驻足聆听,后来才知是府中来了客人,我自不便打扰,心中着实遗憾,若无客人在侧,我定往亭台下,一坐便是半日。”她顿了顿,又笑道,“听说殿下新得了一把啸月琴,琴音绕梁,往后若能再听殿下抚琴,我便无憾了。”

    李佑白心中冷笑一声,嘴角却缓缓地扬了起来。

    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目光情不自禁地逡巡过房内,中规中矩的摆设,将军府中每一间屋子仿佛都无甚差别,只是此屋之中,临窗摆了一张躺椅,日光透过格子窗照了进来,椅上的绣枕流苏散乱,像是被人躺过,可是他却没有见到那一枚缠枝熏笼。

    李佑白放下了茶盏,侧脸对陈风道:“回去罢。”

    周妙见状,双肩轻轻落下,不由地打量起李佑白的背影。

    他今天来,到底是为啥?

    周妙无解。

    隔天一早,李佑白乘着车马出了将军府,一走便是数日。

    李佑白回府的当天,李融大将军也自池州大营折返进了京。

    南越虽蠢蠢欲动,可到底没打起来,眼看便要入冬,李融必须回一趟京城,他自先去宫中面圣。

    可惜,皇帝龙体欠安,并未见他。

    他见到的人是孟仲元。

    李融不愿与他多说,周旋两句,便出了宝华殿。

    他行至宫门外,迎面却见一人披甲而来,他露在银盔外的几缕长发已经花白了。

    李融认出了来人,拱手抱拳道:“见过镇军大将军。”

    来人正是李玄,掌兵锦州。

    李玄微侧了身,才答:“固远侯回来了?可面圣了?”

    李融摇头道:“未曾得见天颜。”

    李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

    李融迟疑片刻,方道:“大将军何苦白走一趟。”

    李玄转过脸:“我今日来是讨个公道。白走一趟也要去。”

    赵怜被禁军卫戍打死了,可那卫戍官只在牢中羁押了两日,便被放了出来,如今还是卫戍官。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李融听李权提过武斗一事,心知肚明他口中所言何事。

    他沉声道:“将军就算今日讨了公道,来日呢?锦州军原本十万,如今方有多少?”

    锦州军如今不过七万人。

    李玄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面目愈发冷肃:“固远侯又何苦执迷不悟呢?大殿下是殿下,庆王便不是殿下了么?”

    一个黄口小儿,岂不容人拿捏。

    李玄素来醉心权势,李融一听便知,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于是拱了供手,转身走了。

    回到固远侯府,刘眉为他准备了接风宴,阖府闹到夜深,李融又与夫人温存了一会儿。

    待到人声寂静,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

    刘眉躺在榻上,见时机尚好,便将一桩想了许久的心事说出了口:“权儿年岁也不小了,这几年出门在外,来不及张罗,眼下他人在京中,我便想着,为他寻一门亲,娶一个贤淑妻子,你看如何?”

    李融经她一提,默默算了算李权年纪:“是该定一门亲了。”他顿了顿,又问,“你同权儿提过此事么?”

    刘眉摇摇头:“尚未,我想等你回来再好好相看。”

    李融点头道:“你先同他提一提,他若是有合意的人选,事半功倍更好。”

    刘眉不由一笑:“他木头一块,哪里会有合意的人选。”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话,便沉沉睡去了。

    后半夜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风从格子窗的缝隙灌进了屋中。

    周妙睡得不好,刚有点儿光透进屋里,她就醒了。

    用过早膳过后,前院忽然来了人。

    “今日殿下欲往若虚寺为陛下祈福,唤周姑娘同往。”

    周妙戴上帷帽,出了府门,只见一辆高顶马车停在门外,再无其余车辇。

    侍从递了一方小凳,到她脚前,笑容可掬道:“姑娘,快些上车吧。”

    周妙掀开车帘,果见李佑白已坐于车中。他今日着素白袍,袍上全无纹路。

    他目光朝她望来,周妙略一屈膝,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道:“坐下罢。”方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面敷白纱,车中光线黯淡,他并不能看清她的脸。

    周妙顺势落在车中的方凳上,她犹豫了片刻,问道:“简大夫呢?简大夫今日不同往么?”

    “简大夫今日有事出府,便不同往了。”

    周妙应了一声,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车中亦算宽敞,可是与李佑白同乘一辇,令她无端紧张。

    她于是侧身,半卷了车帘,往外张望,心中却想,李佑白要去寺中为皇帝祈福,大概是为了孝名。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多数时候都是吃仙药吃的,李佑白为何偏偏选今日去寺中祈福?

    她默默一算,十月初八,对了,今日是十月初八,道七和尚曾让李佑白去寺中斋戒,可是他当时明明拒绝了。

    为何又反悔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由地斜靠着车壁,马车摇晃往前,行得不疾不徐。

    晃晃悠悠中,周妙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听到她变缓的呼吸声,李佑白轻轻地放下了手中茶盏。

    他自木轮车起身,缓步走到了周妙身前。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她并没有醒。

    过去的这几日,他去了城外,一来提前与李融见面,二来是为重习弓马。他的腿伤见好,行走无碍,策马亦可。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那碍眼的帷帽,望了数息,他抬手缓缓地撩开了她面前垂落的白纱。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第42章

    李佑白离开后, 将军府冷清了不少。

    简青竹先前已与陈风提过,她今日要出门寻些药材,因而她畅通无阻地出了府门, 径直朝北市而去。

    她摸了摸腰间藏着的木牌,不禁取出来又仔细瞧了一眼。

    木牌上写的是四十二所,四个大字,背后刻着几道纹路, 三根竖线, 三根横线, 组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这块木牌,是击鞠会时撞见的宦侍给她的。

    当日她与常牧之道别后,本欲去击鞠场寻周妙, 可走到露台檐下, 迎面撞来一人,他步履匆忙,捧着的茶水洒了她一身。

    好在茶水不烫, 只是湿了衣裙。

    那人是一个青衣宦侍,洒了茶水, 惶恐地抬起头来,见到她的时候,仿若见到鬼一般, 脸色立刻变了, 张了张嘴,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正要走时, 他着急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目光朝她衣裙上的水渍看去, 另一手做了个擦拭的动作。

    他不能说话, 是个哑巴。

    简青竹被他拉到了一处偏殿,那人将干净的布帕递给了她。

    她接过,道了一声“谢”,擦拭衣裙的时候,他却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方桌上写写画画。

    简青竹定睛细看,茶渍浅淡,他写的字弯弯扭扭,又缺笔少画,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算看明白过来,心中更是一惊。

    “你是说,简太医救过你?”

    他连忙点头。

    简青竹追问道:“你认识我爹?那你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那人却猛地摇摇头,又用指尖在桌上写字。

    “简太医。”简青竹看过一眼,心中焦急,想到二哥的书信,压低声问,“真有人害了他?是谁?”

    说话间,殿外却传来数道脚步声。

    他着急地将腰间的一块木牌硬塞到她的掌心,又在桌面飞快写了两个字。

    “和尚。”简青竹轻声念道。

    他连忙用袖子擦去了桌上的水渍。

    殿外转进来几个青衣宦官,那个哑宦只得端着茶盏,匆匆随他们而去。

    简青竹想罢,又将木牌塞回了腰间。

    这段时日,她悄悄打听了许久,才晓得四十二所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四十二所在北市油坊,是一个寄物所,换言之,人们可租赁所中木格寄存物件,除了不寄活物,不存金银,其余东西一概都可寄存。

    简青竹进了油坊,很快便找到了四十二所。

    门帘是碧绿的竹帘,不晓得是漆的,还是本来的颜色。

    简青竹掀帘而入,方见门内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腰悬大刀的莽汉。

    这样的寄物营生,诚然需要这样的莽汉。

    招呼她的人,却是个戴面纱的女人,婀娜多姿地摇曳而来,不像是京城人士。

    “姑娘,存物还是取物啊?”

    简青竹取出腰间木牌递给她:“取物。”

    女人接过木牌,前后翻转看了看,才道:“姑娘稍等。”

    简青竹心跳愈快,原来真存了东西。

    等了不多时,简青竹便见她碰了个木匣子出来,木匣盖上就是那三道横线,三道竖线组成的怪模样。

    “一旦打开,此单便算了了。”

    简青竹顿了顿,才伸手打开了木匣。

    匣中只有两件东西,一枚红丝编织的同心结,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以及一本薄薄的医书,书上的笔迹,她认得。

    她急切地翻开,第二页上果真有落款,简丘。

    “大哥哥。”

    竟是大哥的东西!不是阿爹!

    简青竹回想了一遍那哑宦的字,简太医。

    简丘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医政。

    简青竹对于简丘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的年岁和她相差了十岁,她能跑能跳时,简丘已经四处行医了。

    他有天生的心疾,用药可缓解,但难医其根。

    昭元十九年,大哥离世,说是心疾难愈,病故而亡。

    当年大哥的东西都送回了池州,为何这一本书册没有,大哥从未娶妻,这一枚同心结又是何处来的?

    二哥的信里说,事有蹊跷。

    难道大哥真是被宫里的人害了?

    简青竹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她想起了哑宦最后写的那两个字:和尚。

    出入宫廷的和尚?

    道七和尚。

    周妙抬眼打量他,道七闭着眼睛还在念经。

    禅房中香灰的气味缭绕,除了经文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声响。起初,她还能听得进去,可是跪坐久了。

    膝盖早就麻了。

    李佑白一到若虚寺便进了大殿为皇帝祈福,也不知道要祈到什么时候。

    周妙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眼珠在不大的禅房转了一圈,还是落回了道七身上。

    道七,实在不算个别致的法号,自然不比什么山、海、梅、竹一类的雅致,他只是因为在宗族中排行第七,故此取名道七。

    当然,他也不姓道,遁入空门前,他原本姓庄,是庄皇后的堂弟。

    周妙睁大了眼,细看他的眉眼。

    道七和尚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敏锐的目光箭一般朝她射来。

    周妙转开了眼睛,只听他口中的经声停了。

    禅房一时空寂无声。

    道七自蒲团起身,身披的袈裟擦过竹席,发出沙沙声响。一侧的陈风睁开眼睛,随之站了起来。

    道七扭头对陈风道:“时辰到了,寺内斋食也备下了。”

    陈风闻言,便道:“奴这就去请殿下。”说着,旋身而去。

    周妙只得跟着道七出了禅房。

    道七一脸冷肃,不言不语,周妙便也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绕过寺中几棵古松,有一小间矮屋,正是平日寺中吃斋的地方。

    屋中方桌,黑条凳,整洁朴素,见道七落座,周妙才缓缓地坐到了他身侧的条凳上。

    不过小半刻,陈风推着李佑白也进到屋中来,将木轮车停在道七的对面。

    数个小僧手持碗盘,次第而入。

    一个小和尚对李佑白道:“今日寺中做的是七宝五味粥和酱落苏。”

    李佑白微微颔首。

    小僧在每人面前摆了两个小碗。

    周妙低头看去,一碗像是八宝粥,另一碗黑漆漆的,瞧不出来是什么。

    见李佑白举箸,周妙才拿起勺子,先尝了尝粥,果然是八宝粥,但是不甜。

    她又换了筷子,尝了尝黑漆漆的酱落苏,软绵绵的口感,是茄子,她的最爱!

    她于是又尝了一口。

    道七和尚像是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会儿便放下了筷子。

    李佑白随之停箸。

    周妙心中一叹,只得放下了筷子。

    屋中另外两个人兴致不高,离得近了,周妙也觉得冷冷清清。

    耳边只听寺钟嗡鸣四声,道七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殿下今日生辰,贫僧奉一串佛珠予殿下,盼殿下平安喜乐。”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了一串佛珠,细小的黑珠泛着隐隐光泽,像是持珠人抚摸久了,留下的温厚的光泽。

    周妙一听,不禁直起腰背来。

    对啊,十月初八,是李佑白的生辰!

    她先前没想起来,因为此事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

    李佑白的生辰,也是生母的忌辰。

    周妙隔着帷帽偷偷打量他,难怪他今日脾气甚是古怪。

    先前在车中,她实在困得很,睡了过去,被马车晃醒的时候,车辇已到了若虚寺山脚下,

    可是马车未停,一路到了山后的一条石径旁。

    李佑白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她,步下了车辇。

    周妙快步跟上,山后的石径隐蔽,四周无人,唯有两个小和尚,等在原地。

    然而,小和尚并不是来搀扶李佑白,而是接过了陈风推下车辇的木轮车,李佑白则是步行上山。

    石径不若寺前山道平整。

    周妙走得颇为吃力,抬眼一看,李佑白虽腿脚有伤,却步伐矫健地行在前头,转眼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原来如此。

    周妙想罢,见李佑白接过了道七递来的佛珠:“多谢禅师。”

    她自然什么贺礼都没准备。

    自木屋出来,外面的天光又淡了些。

    道七抬头望过山巅聚散的乌云,说道:“许是有雨,殿下还是早些下山吧,落雨过后,山路便不好走了。”

    李佑白双手合十,垂首拜道:“禅师保重。”

    道七念了一声佛,陈风便将李佑白推到了后山隐蔽的石径。

    先前的两个小和尚自来推木轮车。

    李佑白起身往山下走。

    周妙从道旁落下的树枝堆里,挑了一根细长而结实的树枝,一手杵着树枝,加快脚步,追上了一马当先的李佑白。

    李佑白听到身后乱糟糟的脚步声,侧目一看,见到了一片嫩黄的裙角,由于爬山的缘故,她的裙角上沾了泥点与碎叶。

    李佑白不由地缓了脚步,耳边却听她期期艾艾道:“殿下今日生辰么?我先前并不知晓,改日一定补上贺礼。”

    下次一定!

    周妙说罢,李佑白仍旧脚步不停地往下走,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撇撇嘴,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好沉默地继续往山下走。

    可是她脚下的靴子,鞋底纹路不深,她走到一块石头凸起的地方,脚下一滑,人便向前栽去,她眼疾手快地杵着树枝,重心立刻往旁侧倒去,脚下扎稳了马步,人才险险地站住,不至于摔个大跟头。

    她长舒了一口气,杵着树枝,转回头来,方见李佑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竟转过了身来,一只手往前倾斜,似乎是原本打算扶住她。

    周妙立即站直了身体,笑道:“多谢殿下,我已经站稳了。”

    他的眉头皱了又松,冷冰冰地望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下山,仍旧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杵着树枝,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下山,然而,走着走着,她才发现她与前面那个冷酷的背影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并没有多大变化。

    下山不易,李佑白也放慢了脚步。

    若虚山中,道七在石径前站了半刻,直到再也望不见人影,才缓缓转身而去。

    他并未回禅房,而是缓步又走回了大殿。

    殿中大佛宝相森严,他抬头瞥过一眼,闭眸念了一声佛,方才朝殿后角落的烛台走去。

    守着烛台的小和尚递给他一盏白烛,并不多话。

    每年十月初八,道七禅师都会在寺中点一盏长明灯。

    “你出去罢。”道七接过烛台道。

    小和尚双手合十,转身走出了大殿的后门,可他心中实在好奇,所以也并未走远,只立在后门外的廊柱旁。

    殿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只闻殿外山中鸟雀,他立了一会儿,想到待会儿还有撞钟的差事,正欲抬步,却听殿中传来的朦朦胧胧的一声低叹:“金翎儿。”

    这一声叹息听来飘飘渺渺,似叹又似哭,小和尚听得心头一颤,脸上滚烫,急急默念了一声佛,万不敢再听下去,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一般都是零点或者早上六点更新哦,其他时间不必刷。

    第43章

    夕阳坠落天边, 细雨斜风悄然而至。

    固远侯府的花厅中,仆从已经撤下了桌上杯盏,李权正要起身告退, 却被刘眉叫住:“你且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她屏退了左右,不过片刻,花厅中只余母子二人。

    李权面露疑惑道:“母亲所为何事?”

    刘眉缓缓道:“你自豫州回来后, 这一段时日亦无差事, 趁此良机, 不如替你议亲?你看如何?”

    “议亲?”李权万万没料到竟是此事,刘眉先前从未提过议亲的事情,他不禁蹙眉道, “大丈夫先当立业, 而后成家,议亲一事何须急在一时?”

    就知道这块木头不开窍!

    刘眉缓了语调:“男当婚女当嫁,你正当年龄, 是该寻一个贤淑妻子,即便出门在外, 亦有人相知相伴,嘘寒问暖。”见他愁眉深锁,又笑道, “议亲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总得挑个你合意的人选, 你阿爹也说, 若是你心中已有人选, 你说来我们参详参详, 说不定还可事半功倍。”

    话音入耳, 李权心念微动。他虽然尚未想过此事,不过刘眉的话亦有道理。

    看到李权脸上的表情,刘眉吃了一惊,忙追问道:“你难道心中真有合意的人选了?是哪家姑娘?”看不出来,这小子心里真有人?

    李权摇头笑道:“军中多是男儿,哪里来的什么姑娘。”

    刘眉不信,他方才怔愣的神情分明有蹊跷,不过她也不急,只说:“既如此,我便托人在京中四处打听打听,寻些合适的人选来。”

    固远侯府的独子娶亲,不是一件小事,但她知道李权的脾性,门当户对最好,若是不行,寻个善良,贤淑女子亦可。

    李权默了默,道:“母亲所言极是,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定下的,但凭母亲做主,若我想到了合适的人选也来知会母亲。”

    刘眉心中稍定,颔首道:“如此甚好。”

    城中梆子响过数声,将军府的车辇在城中宵禁之前,抵达了府门。

    周妙坐了长时间的马车,加之上山,下山,只觉腰酸背痛。

    她回到屋中,本欲沐浴,简青竹却忽然来了阆苑。

    周妙惊讶道:“怎么了?可有什么急事?”

    简青竹脸上露出个笑,“无事,只是来瞧瞧周姐姐。”又问,“今日若虚寺一行顺利么?我从前也在寺中住过几日,有些挂记。”

    周妙笑答道:“此行顺利,还有幸听了禅师讲经,受益匪浅。”

    简青竹心头一跳:“禅师?是哪个禅师,道七禅师么?”

    周妙点点头,却见简青竹目光朝旁处一闪,转而又笑道:“今日我去市中买药,听坊中人言,道七禅师颇受陛下信重,偶尔也在丁斋日时,在城中俗讲。周姐姐若是也想听经,不如到时你我同去?”

    周妙笑了笑:“好啊。”

    简青竹随之一笑,沉默了下来。

    周妙想了须臾,问道:“你来寻我就是想听俗讲?”

    简青竹神色微顿,颔首道:“正是如此,如今夜已深了,我不叨扰了。”

    周妙“嗯”了一声,便见简青竹推门而去。

    哎。

    简青竹这是已经开始怀疑道七了么?

    这样的误会何时能解开?

    她真会如书中所言,去寻李佑白,旁敲侧击地问么?

    不会。

    周妙直觉她不会,眼下的简青竹并不全然信赖李佑白。

    那么只能等找到简青松后,简青竹才能打消对道七的顾虑。

    哎。

    周妙叹了一口气。

    *

    十月中,秋意渐浓,院子里的花木扑簌簌地落下了叶子。

    今日恰逢休沐,李融和李权来到了将军府中做客。

    这是李融自回京以来,第一次来李佑白的将军府。

    剑阁之中,三人坐于石桌边,李融凝眉道:“李玄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也该醒了。”

    李玄为了赵怜一事,入宫了三回,回回都没见到皇帝,反倒被孟仲元打发出了宫。

    他又叹道:“大将军第一回 可能真有其事,后两回则是为了圣心啊。”

    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皇帝是那么心不在焉,不可理喻。

    李佑白捏着手中的白子,轻落于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各据其势。此一子落下,却如堤坝溃于蚁穴,黑子连失成片。

    李融指骨敲了敲石桌,佯装不悦道:“我与殿下叙话,殿下却将我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佑白扬唇笑道:“是师父让了我。”

    李融是李佑白的弓马师父,自李佑白八岁进了军营,他就一直是他的师父。

    李融笑过一声,彻底扔下了手中黑子,看过一眼李佑白身下的金轮车,方道:“第一次来这将军府,四下瞧瞧吧。”

    陈风闻言,正欲去推李佑白的金轮车,李融却出声阻止道:“我们三人慢慢走便是,权儿去推殿下。”

    陈风躬身而退,李权推着李佑白往园中而去。

    周妙和简青竹也在园子里。

    今日仆从来院中扫洒落叶,修整枯枝,又在屋中换了厚实的被褥,准备入冬的物件。

    阆苑之中,因而人来人往。

    周妙坐得大不自在,便去碧园寻了简青竹。

    二人左右无事,去园子里踢毽子,毽子是前日里冬雪新做的,用的是鸽子毛,踢起来比周妙以前踢过的毽子重得多。

    周妙,简青竹二人加上冬雪和秋雨,四个人轮流踢着毽子,鸽毛毽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踢得正热闹,四人不时发笑。

    听到园中传来悦耳的笑声,李融停下了脚步,饶有趣味地斜睨李佑白一眼:“殿下回京后,果是好兴致。”

    李佑白自也听到了那笑声,面上一怔,却听身后的李权道:“阿爹有所不知,园子里住着简大夫,就是先前提过的为殿下医腿的大夫。”

    李融戏谑道:“哦?这听上去可不止一个简大夫啊。”

    李权默然片刻,开口道:“周县令家的女郎与简大夫亲厚,也暂时借住在将军府中。”

    话音将落,李融与李佑白齐齐转过头来。

    李融惊讶道:“竟有此事?沧州县令周仲安的女儿?”他先前收到周仲安寄来的书信不久后,便动身回了池州大营,这个女儿交由刘眉照料,他自没见过。这一趟回来之后,他还没功夫关心此事,没想到,周家女郎竟住到了将军府里。

    李权点头道:“正是周妙姑娘。”

    李融不解道:“她不是进京选秀进宫么?”

    李佑白不再看李权,转回了眼,语调平淡道:“周姑娘改主意了。”

    李融一听,盯着李权看了好几眼,见他一脸光明磊落,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李佑白。

    李权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而李佑白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李融不由地好奇,抬脚朝那笑声源处走去。

    *

    简青竹身手矫捷,踢毽子踢得尤其用力,她刚接过冬雪踢来的毽子,本欲踢向周妙,右脚一抬,没控制住力道。

    周妙只觉头顶凉风吹过,抬眼便见毽子呼啸飞过她的头顶,朝后飞去。

    “厉害。”她口中赞叹,只得认命地转身去追那毽子。

    白毽子飞跃过草堆,将要落地,却冷不丁地被一只脚拦住,转瞬间毽子稳稳地停在了一只黑色的长靴上。

    周妙往上看去,见到了一个通身黑袍的中年男人。

    他身材高壮,面目粗犷,满脸胡须,只是露出的一双眼睛,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目光一转,才看见李权推着李佑白自假山转出。

    周妙终于知道那个中年男人为何长得眼熟了,他是李权他爹,李融大将军。

    李融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周妙。

    浅紫色的长裙,外面穿着淡黄色的夹袄,头发半挽,发间斜插了一柄梳背,梳背上缠了金丝,像是从前坏过后来又补上的。

    她的样貌清丽,瞧着年龄该比李权小了几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不像是大夫。

    李融笑了一声,问:“你是周仲安的掌珠?”

    周妙心说,掌珠谈不上,嘴上却答:“正是,敢问阁下可是李大将军?”

    李融抬脚一踢,将毽子捏在手中,哈哈笑道。

    周妙也笑:“多谢李大将军先前收留之恩。”

    李融摆摆手,豪爽道:“周仲安于我有恩,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他说罢,抬脚将那毽子踢回了原处,被简青竹机敏地接住了。

    李融定睛一看,笑道:“那便是简大夫么?”

    简青竹捏着毽子,走上前来,点头道:“正是。”

    “你既是殿下的恩人,往后也是我李某的恩人,简大夫日后若有所需,告诉某一声便是。”顿了顿,望向李权,又道,“告诉小儿亦可。”

    简青竹轻声道:“将军客气了。”

    李融扭头去看李佑白,只见他眼神疏淡,扫过一眼园中众人,便转开了眼,目光落处,似乎在瞧园中曲水。

    太子千好万好,就是实在有些不近人情,待人冷淡了些。

    李融提议道:“今日难得见到二位,不若一道用午膳。”

    周妙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先望了一眼李佑白,而他也恰好抬眼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无甚表情,却也没有开口阻拦。

    身侧的简青竹却先应道:“恭敬不如从命,且说,殿下敷腿的药包,也该换方子了,我本就打算将新药方送到前院去呢。”

    李融笑道:“如此甚好。”

    李佑白终于淡淡一笑:“多谢简大夫。”

    第44章

    午膳设于前院的花厅里, 摆膳前,李佑白先进了内室换药。

    周妙并没有跟进去,屋中人手充足, 她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便只等在黑漆漆的屋檐下。

    前院的几棵旱柳,光秃秃地立着,地上不见枯叶, 已被人细心扫过。日中的温度被头顶厚厚的云层遮挡, 透下来的热气不多, 秋风一吹,冷气灌进脖子里,周妙不觉拢了拢身上的夹袄。

    “再过一段时间, 就该下雪了。”一个人声忽道。

    周妙微微一惊, 侧头看去。李权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走到了她的身侧,他的脚步声太轻了,她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

    她笑了笑:“李小将军。”算是打了个招呼。

    李权低眉看向她发间的梳背, 唇角微扬,笑问道:“周姑娘, 喜欢踢毽子么?”

    周妙愣了一下,可能是方才见到她们踢了毽子,才这么问的吧。实话实说, 她不是喜欢踢毽子, 是没有别的娱乐方式, 要是能上网冲浪, 谁还会在秋风里踢毽子呢。

    不过, 她只能笑着虚伪点头道:“喜欢。”

    李权却说:“你们那毽子太沉了, 改日我送你一个轻一些的毽子, 踢起来也不费劲。”

    “谢谢。”周妙道了一声谢,问道,“许久不见,李小将军还好么?”

    这本是客气的寒暄,不料,他敛了笑意说:“不好也不坏,身无差事,家中便打算为我议亲。”

    议亲?

    周妙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李权面目清俊,身材尤其好,身材高大,蜂腰猿背。书里并没写过李权的姻缘,料想定是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

    周妙觉得李小将军为人也是真心不错,便笑盈盈地祝福他道:“那我提前祝李小将军找到一门好姻缘。”

    李权侧目,眉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木轮车滚动的声响,周妙回身望去,听李佑白开口道:“摆膳罢。”

    因有来客,桌上的吃食比平日丰盛许多,还有几道周妙没见过的新菜肴。

    她好奇地夹了一小块离她最近的青色薄饼,咬了一口,满嘴的豆味。

    简青竹一看,笑问道:“周姐姐觉得好吃么?”

    周妙点头。

    李佑白忽然看向她,开口问:“你从前没吃过?”

    周妙摇头:“确实没尝过。”

    简青竹笑着解释道:“这是池州风味,池州特有的豆荚饼,我来了京城这么久,还没尝过呢。”

    周妙一听,心登时跳漏了一拍。

    失策失策。

    她抬眼看向李佑白,却见他笑着对李融道:“我记得李大将军在池州时,最爱的便是豆荚饼,因此特意请了一个池州来的厨子做的。”

    李融笑了两声,也夹了一块饼来尝。

    “味道地道!殿下有心了。”

    李佑白笑了笑,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了周妙一眼。

    周妙虽然心虚,但还是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脸:“这个豆荚饼果然好吃。”

    李佑白闻言,转开了目光。

    李权却侧目定睛望了周妙一眼,李融表面目不斜视,眼风却瞄到了一旁李权的小动作。

    哼,臭小子。

    一顿饭吃罢,周妙便想着趁早离开,须知这一屋子的人要么生在池州,要么长在池州,要是再来几回“豆荚饼”一类的事故,她可承受不来。

    周妙打着腹稿,正欲告退,却见李融扭过头来,问她道:“周县令在沧县可还无恙?”

    啊,又来了,又开始了。

    周妙憋出个笑来:“牢将军挂记,家父一切都好。”

    李融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心中想道,这个女娃的生母仿佛过世得很早,现在的周夫人不是她亲妈,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才假意上京来选秀。刚才他就在窗边听得真真的,自家臭小子和别人说什么议亲不议亲的,不是明晃晃的暗示是什么,呸,好不矜持,不要脸!

    周妙见李融并无别话,起身对李佑白道:“殿下,今日阆苑诸事繁杂,我便先告退了。”

    李佑白:“你去罢。”

    周妙如蒙大赦,转身走出了前院,才长舒了一口气。

    “周姐姐。”身后却传来简青竹的声音。

    周妙诧异道:“你怎么也出来了?不是还要再给殿下换一次药么?”

    “你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怪没有意思的,再说,殿下和他们像是还有话说,我在那里也不方便。”简青竹又道,“待会儿等人走了,我再去换药包也不迟。”

    周妙笑了笑。

    碧园和阆苑在同一方向,二人并肩走了一路。

    简青竹并不多言,除却今日踢毽子的时候,这几日大多时候,周妙见到她,她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到了碧园门外,周妙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近来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简青竹眨了眨眼,笑道:“周姐姐为何如此问?”

    周妙细致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最近见你似乎不大开心,因而才有此一问。”

    简青竹摇头道:“我并没有什么烦心事。”

    周妙“嗯”了一声:“其实,你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事情,不必独自扛着,问问殿下,殿下总愿意帮你的。”

    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虽然知晓书中剧情,可是她总有顾虑,如果自己干涉太多,会不会反而改变了剧情。

    剧情一旦崩坏,后果不堪设想。

    简青竹听后,笑道:“我知道了。”

    申时过后,李家两父子离开了将军府,简青竹便带上新填的药包又去了前院。

    李佑白尚坐于花厅。

    简青竹将药包交给了陈风,口中不忘叮嘱道:“天气渐寒,殿下双腿积毒愈久,会格外疼些,每晚热敷一敷,也好受些。”

    “多谢简大夫。”

    又是这老一句,近来李佑白待她很是客气。

    简青竹没了差事,本欲离去,脑中却想起了周妙的话,她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李佑白看见她的神情,问道:“简大夫还有话说?”

    简青竹斟酌片刻,先问:“我二哥有消息了么?”

    李佑白答道:“我派了得力的人去锦州寻他,衙门验过他的过索,他人该没走远。”

    简青竹双肩落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屈膝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问:“还有别的事么?”

    和尚。

    道七和尚。

    简青竹又想到那书册,那同心结,脑中如有乱麻,根本想不明白,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她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无事了。我这就回去了。”说罢,她便往外走。

    李佑白目光往旁侧一看,见到了那一个雪白的毽子被人留在了椅旁。

    “等等。”

    简青竹回过头来:“殿下?”

    李佑白却改了主意,只说:“若是有了简青松,我便派人知会你。”

    “多谢殿下。”简青竹道了谢,便走了。

    走到檐下,适才发现天光早已经暗了。

    周妙立在窗边,看着乌沉沉的天空,耳边听冬雪道:“姑娘别在窗边站久了,天光短了,入夜过后会越来越冷的。”

    周妙闻言合上了轩窗,屋里一扫如新,新摆了一个炭炉,外屋也添了熏香的竹炉,无疑是做好了入冬天寒的准备。

    冬雪见她望了一圈,问道:“姑娘,要把前些时日殿下赏的缠枝熏笼挂上床头么?这时节用着正好呢,不仅闻着好闻,还可以暖被子呢。”

    熏笼用旧了,就不值钱了吧。

    周妙摆手道:“不必了,这屋里的炭炉想来该是足够用了。”

    冬雪并未再劝,只拿着一小截银簪,将屋中的灯烛一一挑亮了些。

    “周姑娘。”

    门口突然进来一人,周妙认出是前院的仆从。

    “何事?”

    仆从道:“殿下请姑娘去一趟剑阁,姑娘似乎落了东西。”

    “落了东西?什么东西?”

    周妙看了看身上,没少什么东西,又摸了摸发间,梳背也还在。

    仆从答道:“具体什么东西,殿下未曾明言。”

    秋雨机灵地递来一件小豆色厚披风:“姑娘披上吧,外面风凉。”

    周妙只好跟着那仆从去了剑阁。

    到了屋中,李佑白坐在椅上,他白天戴的发冠已经拆下了,头发披散着,像是沐浴过后,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鸦青色襕衫,屋中点了炭炉,温暖如春,室内隐约飘散着一股澡豆的清香气味。

    “见过殿下。”她好奇问道,“不知道我是落了什么东西。”

    李佑白不答,却道:“将长案上的药包递给我。”

    周妙侧脸向长案看去,上面果然有个深褐色的药包。

    她拿了起来,触手尚还温热,她走上前去,递给李佑白,见他将药包轻放在膝上。

    她立在原处,等他回答先前的问话。

    李佑白又道:“你将茶杯取来。”他的目光投向窗边的书桌,桌上摆了白玉杯盏。

    周妙走了过去,将一杯一壶,摆到他手边的案几上。

    李佑白又说:“将桌上的《计策》取来。”

    刚才怎么不说?

    周妙只得回身又去书案前取了那一卷《计策》过来。

    李佑白并未伸手接过书,只说:“不是此卷,是另一卷《计策经略》。”

    这不是她的错吧,是他刚才自己没说清楚吧。

    周妙再次无功而返,屋中炭炉烧得正旺,她走了几趟,不由地闷热了些,只好将身上的披风脱了,挂在手臂间。

    李佑白是不是在折腾她,她是不是又得罪他了?

    她拿起书桌上那卷《计策经略》,想了片刻,扬声问道:“殿下,还有别的东西要取么?”

    李佑白听到她的声音传来,虽听不出恼怒,但是周妙的语调不情不愿。

    他却从这不情不愿里,得到了一丝乐趣。

    “取书便是,不需要他物。”

    周妙捏着竹简而来,屋中的灯烛照在她脸上,微微的红,她的面目含笑,可是那是客套而又讨好的笑。不得不笑,并不真心。

    这样的笑容,他见得委实太多了。

    李佑白想,这样的人,李权想与她议亲,也并不奇怪。她好像一方浸过水的丝帛,任人搓圆揉扁,轻易变换成不同的模样。初见时汲汲营营,遇险之时泪眼婆娑,后来却又能用乱石砸向来人,市侩,爱财,却不愿入宫。时时巧言令色,仿佛并没有几分真心,可是当日击鞠场中,她又毫不犹豫地拉住了他。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周妙有些异样的,隐秘的好奇,好奇到在昏暗的床帐里,无人的车辇中肆意窥探她。

    李权今日同她提起议亲一事,显然意有所指,他不明白为何李权产生了这样荒诞不羁的念头。

    夫妻之情,男女之契,有何眷念?

    皇后皇帝做了几十年夫妻,有多少情分。

    金翎儿与李元盛也做了一日夫妻,到头来,不过红颜枯骨。

    爱欲之人,逆风执炬,焉不烧身。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周妙觉得此时此刻的李佑白很有些古怪, 双目宛如点漆,憧憧灯影下,亮得慑人。

    他折腾了她好几回, 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左思右想,大概……只能是池州特产豆荚饼的缘故了。

    周妙清了清嗓子,将竹简递到他眼前,恭恭敬敬道:“殿下, 书取来了。”

    李佑白这一次终于接过了竹简, 可惜只看过一眼, 便随手搁置一旁,缓缓说:“你的毽子落下了。”

    毽子?

    天都黑了,把她叫来, 就是为了一个毽子?

    刚才那仆从去阆苑叫她, 难道就不能随手拿个毽子?

    周妙不禁腹诽,脸上笑嘻嘻道:“多谢殿下。”说罢,索性又闭上了嘴, 静待他的下文。

    李佑白目光朝一旁瞥去:“毽子在桌旁。”

    周妙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 桌脚处立着的果然是白日里踢过的毽子。

    她想也没想地俯身去捡。

    李佑白垂眼只见她乌漆漆的脑袋停在了桌边。

    他坐于木轮车中,甚少见到她的发顶。

    她的头发漆黑发亮,灯烛投下的一团光晕闪烁其间, 两只喜鹊被倏然照亮, 如沐日光。

    他脑中忽而想起了先前见过的月下的周妙, 她乌漆漆的脑袋彼时斜靠在榻前。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发间缀着的梳背。

    她的头发质地柔软, 温温热热而那一柄梳背却是冷冰冰的。

    察觉到一只手忽然摸到了她的头发, 周妙吓了一大跳, 想要立刻起身, 却又不敢。

    “殿下?”

    李佑白适才如梦初醒,松开了停留于她发间的手,顾左右而言他道:“此梳背似乎是被补过?”

    周妙松了一口气,捏着毽子,直起腰来,口中解释道:“是啊,上一回在盘云山中摔下马车来,便摔断了。”

    李佑白回想起来,他先前的确见过这一柄梳背,她用摔断的梳背划过他的袍角,为他包扎。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却听周妙继续道:“后来不慎落在车中,李小将军捡了去,寻了个匠人补过,又给我了。”

    “李权?”李佑白只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低沉了些。

    周妙点头道:“正是,这一柄梳背本也是李小将军送我的。”

    李佑白闻言一怔,片刻过后,轻轻地笑了:“原来如此。”

    周妙应了一声:“既无别事,那我先告退了,以免扰了殿下清静。”

    “你走罢。”

    周妙回到阆苑后,将毽子放到了木架上,仍旧觉得莫名其妙。

    李佑白专门把她叫去,真就是为了一个毽子?

    还是要敲打她?即便敲打,未免也太怪了些?

    她转念又想,不过李佑白本就喜怒无常,他现在尚在低谷期,怒比喜多也实属正常。

    周妙暗暗叹了口气,只得洗洗睡了。

    *

    十一月的第一天,天空落下了雪,这是京城的初雪。

    起初是特别细小的雪沫子,周妙伸手去接,转眼便在手心里融化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雪却变大了,绒绒鹅毛一般,在阶前渐渐堆了起来。

    屋中点着炭盆和竹炉,暖烘烘又香喷喷,周妙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根本无心出门。

    冬雪去了一趟前院,回到阆苑中,停在檐下,先轻轻地跺了跺脚,才进门,轻声唤周妙道:“姑娘睡了么?”

    周妙“嗯”了一声,没睁眼,只问:“有事?”

    冬雪低声一笑,道:“小春姑娘学完规矩,回来了。”

    周妙立刻不困了,睁开眼,翻身而起:“小春?”

    话音将落,冬雪身后的小春探出头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姑娘。”

    周妙注意到她口中叫的不再是“小姐”了。

    她忙朝前走了两步,停在小春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笑道:“小春好像长高了。”

    小春年龄本就不大,应该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小春腼腆一笑,并没回话。

    周妙问道:“规矩都学了?让你来阆苑了?”

    小春点点头,又摇摇头。

    “府中主事说,小春是去是留全凭姑娘心意,若是姑娘不想小春留在阆苑,将军府也会把我送回衮州去。”

    周妙试探地问:“你想留下么?”

    小春忙不迭地点头,肯定道:“小春想留下。”

    周妙笑道:“好,既然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多谢姑娘。”小春终于露出了个笑脸。

    冬雪和秋雨旋即带着小春在阆苑四处看了看,分了些事务给她,小春亦无别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

    午后,将军府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道七和尚乘着寺中车马而来,径直被迎到了剑阁。

    他立在阶前,轻轻抖落了斗篷上的落雪,进门后,陈风忙接过了他的斗篷,将他迎到了炭炉前。

    李佑白惊讶道:“今日风雪,禅师为何来了?”

    道七躬身一拜,方道:“贫僧清晨离寺,那会儿雪尚不疾,今日入城来,是为了斋日俗讲,车马行过将军府,焉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贫僧便来探望殿下。”

    李佑白道:“禅师明日是在何处俗讲?”

    道七答说:“在礼部侍郎府苑中。”

    李佑白笑道:“雨雪霏霏,禅师何苦劳顿?不若告与孟侍郎,将明日俗讲移至将军府,我这便派人下帖。”

    道七答道:“但凭殿下吩咐。”

    道七禅师斋日改于将军府俗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宾客之间。

    孟侍郎心中不平,他好不容易才请到了道七禅师,却又被李佑白截了去。

    他请道七俗讲,是想讨皇帝欢心,皇帝一向爱重道七禅师,更爱问道求仙一类虚无缥缈的排场。

    此番他请道七来,打的是为陛下祈福的名号。

    他没想到的是,李佑白前些时日装模做样地去庙里为陛下祈福,现而今竟要一装到底,将道七留在了将军府俗讲。

    孟侍郎忿忿地捏着手中的拜帖,几乎捏出了一个手印。

    孟澜观察着他的表情,犹疑问道:“父亲明日欲去将军府么?”

    孟侍郎冷哼道:“去!一心向佛,为何不去!”

    孟澜垂低了眼:“父亲说得是。”

    风雪落了一夜。

    周妙睡得不好,一大早起来眼皮狂跳。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翻身起床。

    冬雪听见动静,率先进了屋子,问:“姑娘醒了么?”

    周妙应了一声。

    过了一小会儿,冬雪端着冒着热气的水盆进来,身后跟着的秋雨和小春,一个点灯,一个往炭盆里添了新炭。

    周妙梳洗罢,轻轻按了按眉毛,问道:“今日府中可有事?”

    冬雪答道:“今日斋日,道七禅师要在府中俗讲。”

    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在脑中回想剧情,书中确有其事,但只是匆匆带过。

    她稍稍地放下了心来。

    用过早膳,简青竹便找上门来。

    “周姐姐,可听说今日道七禅师在府中俗讲,你我同去嘛。”

    周妙先前答应过她,只好点了点头。

    天光缓缓地亮了起来。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将军府里的仆从忙着打扫门前青石板道上的积雪,方便车马停靠。

    巳时将过,门前便来了听俗讲的宾客。

    京中爱听俗讲的多是附庸风雅的清闲贵族,但是近来皇帝龙体违和,又在大殿下的将军府中俗讲,往来的客人比平日俗讲多了不少。

    周妙和简青竹到达前院时,见到热闹的佛堂,有些吃惊。

    将军府中的佛堂不大,今日为了俗讲,只得在院中也搭了遮风挡雨的竹顶,三面垂着厚实的帘子,角落点着炭盆。

    周妙选了一处角落的竹椅坐下,简青竹四下张望,一副紧张难安的模样。

    周妙说道:“且等一等,禅师兴许很快便来。”

    简青竹颔首,伸长了脖子往佛堂望去。

    周妙透过帷帽的薄纱也左右一望,许多熟悉的面孔,皆是从前在府中设宴时见过的,不过也来了不少陌生面孔的中年人,虽未着官服,彼此寒暄时,却都称某某大人。

    她坐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面容严肃,身披黑裘的中年人阔步而来。

    有人招呼他道:“孟侍郎。”

    孟澜就跟在他身后。

    难怪眼皮跳,果然事出有因。

    好在院中女眷不少,戴着帷帽的人也不少。

    她打定主意,一听完俗讲,马上就回阆苑。

    她转过眼不再看他,耳边却听身侧立着的小春低声地“呀”了一声。

    周妙一听,立刻扭头,只见小春满脸惊诧地望着孟澜的方向。

    小春认得孟澜?

    周妙低声问她:“你记得他?”

    这话问得模棱两可,小春却飞快点了点头,在周妙耳边答道:“奴婢自然记得孟公子,在沧县时,于琴坊碰见过好几回呢。”

    沧县?琴坊?

    周妙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耳边果听小春小声道:“姑娘从前学琴,琴师都说姑娘有天赋,只可惜夫人不肯,姑娘去了几回,便不让去了。奴婢记得,那个孟公子琴也是弹得极好的。”

    去了几回就没去了,那么应该也不是精通琴艺,不至于穿帮。

    但是,周妙赫然想起了上一回见到孟澜,难怪他专程拉着自己说啸月琴。

    可她当时并不知何为啸月琴,有没有露馅呢?

    一想到这里,周妙顿时坐不住了,恨不能立马就走。

    下一刻,只听几声清悦的木鱼声响,道七和尚身披袈裟,行至佛堂前。

    “阿弥陀佛。”他念了一声佛,四周的喧闹转瞬停歇。

    第46章

    俗讲比平日听经多了一些趣味, 不像讲经,更像讲故事。

    道七的声音不高,语速不疾不徐, 院中鸦雀无声,众人听得全神贯注。

    直到府门外传来一道极为响亮的马儿喷鼻的声响,打破了静谧。

    很快,一个行色匆匆的仆从疾步进了佛堂, 在李佑白耳边耳语几句。

    李佑白脸色旋即一变, 抬眼扫过一眼尚在俗讲的道七。

    他并未出声打断, 只转过身下金轮车,调转了方向,静待来人。

    周妙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中年人阔步而来, 身后缀着一串侍卫。

    他打扮寻常,身上穿着黑色襕衫,不见丝毫纹路, 外罩青蓝裘,他额头的皱纹很深, 神情凌厉。

    道七口中的经文突兀地停了下来。院中的人看清了他的面貌,表情各异,却又急不可待地埋低了头。

    扑通扑通。

    跪地声由远及近, 前排看清了的自然先跪下, 后排即便没看清, 也大致猜到了来人究竟是谁。

    “参见陛下。”

    李元盛。

    这就是李元盛。

    周妙随众人跪地, 垂低了头, 心跳越来越快, 袖中的双拳也不可抑止地颤抖了起来。

    李元盛怎么忽然来了将军府?难道是听说斋日俗讲?

    击鞠会已过月余, 不会是为了娴妃。

    周妙安慰自己道。

    “平身。”

    “谢陛下。”

    李元盛并未多看一眼院中的宾客,径自进了佛堂。

    “父皇。”

    李元盛上下打量着李佑白,目光最终停留在金轮车上,似笑非笑道:“你不必跪了。”

    “谢父皇。”

    李元盛错也不错地定不定看了看他。

    李佑白的表情依旧疏淡,并不见哪怕一点点的刻意讨好。

    自上一回宝华殿后,父子二人还没见过面。此刻再见,二人之间难见一星半点的温情。

    李元盛只与李佑白说了短短半句话,转而望向了道七。

    道七双手合十,拜道:“陛下。”

    李元盛笑道:“禅师无须多礼,朕既来了,禅师便继续往下讲吧。

    “是,陛下。”

    待到皇帝落座后,道七复又继续俗讲。

    他口中经文依旧,然而,在座众人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这一对父子疏远日久,皇帝之前从没来过将军府。今日忽至,令人不由揣测,难道大殿下复得皇帝爱重?罢黜太子,莫非真是暂时惩戒罢了。

    孟侍郎抬眼只能望见皇帝的侧脸,只见他眉目舒展,孟侍郎不由心惊,他不动声色地在院中扫了一圈,皇帝今日出宫,看样子并未声张,算作微服私访,可跟来的禁军侍卫委实不少,他在西面廊柱一侧窥见了寻常装扮的曹来。

    曹来能来,九千岁定是知情。

    孟侍郎心中稍定。

    午时至。

    佛堂中的经文声停了。一卷讲闭,俗讲亦闭。

    皇帝未开口留人,众人自不敢多留,乘着各家车辇各自归家去也。

    李元盛却留了下来,破天荒地在前院与李佑白,道七用了斋食。

    待到仆从换过桌上茶盏,李元盛适才不经意地问李佑白道:“朕听说你府中新添了不少人。”

    李佑白答道:“父皇恩典,内侍监送来不少人。”

    李元盛问的自然不是这个,昨夜丽嫔缠了他好一会儿,闹到最后,趴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说:“臣妾听说大殿下府中有个女郎生得极像娴妃娘娘。”

    李元盛闻言,起初生怒,可细细琢磨,越想越觉荒谬,心中甚至升起了难以名状的怜悯。

    于董舒娅之争,他自是胜者,而败者李佑白可笑又可怜,能想出这样的昏招,寻了个与董舒娅相像的女郎。

    真龙才有五爪,伪龙四爪,三爪,长得再像也不是真的。

    李佑白一降生便是太子,这些年不知好歹,不懂何为君恩,雷霆亦是君恩。

    李元盛直白道:“朕说得不是奴才,说的是你府中与娴妃生得极像的女郎。”

    只见李佑白抬头朝他看来,面不改色道:“不知父皇说的是何人?”

    李元盛心知李佑白定会遮遮掩掩,索性开门见山道:“说的是沧县令周家的女儿。”

    李元盛问过孟仲元,早已知晓了此人的来历。

    李佑白的眼中终于生了一丝波澜,李元盛冷笑一声,吩咐他身后的陈风道:“将周家女郎请来。”

    *

    周妙听到来人传话,心想,完了。

    李元盛要见她,难怪今日眼皮跳得厉害。

    这一关要怎么过?

    周妙脑中一团乱麻,一面想,一面重又戴上帷帽。

    引路的仆从脚步匆忙,由不得周妙细想,转眼便到了前院花厅。

    李元盛坐于上首,周妙进门前,飞快抬眼看了一眼李佑白的脸色,他眉头紧锁,嘴角紧绷,一张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周妙的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抖抖索索地跪到了地上,笨拙地朝前磕头,帷帽不慎撞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突兀的轻响。

    “民,民女参见陛,陛下。”声音结结巴巴,细若蚊蝇。

    这就是那个周家女郎?

    李元盛出声道:“把帷帽摘了,抬起头来。”

    说罢,只听她答了一声“是”,双手微颤地摘下了帷帽,她抬起了头,却也只是抬起了头,她的眉眼低垂,根本不敢看他。

    她的表情泥塑一般地面无表情,嘴唇哆嗦,跪在那里,犹在轻颤,整个人像是怕到了极点。

    李元盛瞥过一眼,颇觉无趣。样貌像是像,连眼角的泪痣都生得一样。

    难为李佑白真能找到这么一个人。

    可惜,似皮不似骨。

    李元盛心中轻飘飘地拂过一阵失望。

    一众嫔妃之中,董舒娅在他眼里总是格外有趣些。

    她暗暗地恨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他。

    然而,眼前的周家女郎,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与董舒娅比起来,就像鱼目之于珍珠。

    更令他失望的是,李佑白不喜欢她。

    他收留她却也不喜欢她。

    他脸上的怔愣稍纵即逝,只在见到她面貌的第一眼。

    他想到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其后便是失望,李佑白嫌恶地凝视着眼前的替身。

    他不痛快。

    这既让李元盛心喜,却又失望至极。

    周家女郎于他,不过如此而已。

    他兴致全无地摆摆手道:“退下罢。”

    周妙心头微微一落,又埋下头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撞得她额头发红。

    “民,民女告退。”

    周妙起身后,往门外退去,无需抬头,她仍能感到李元盛凌厉的目光尚还停留在她身上。耳边却忽听李佑白冷声道:“将你的帽子戴回去。”

    周妙弯腰捡起帷帽,语气仓皇道:“是,殿下。”

    李元盛转眼向李佑白看去,见他目光郁郁,对于眼前的人极为不耐,他抬头窥见自己的目光时,却是一顿,李元盛见到了他脸上难得的懊悔。

    他朗声一笑,对李佑白道:“你今日倒与平日不同。”

    李佑白垂下眼:“父皇说得是。”

    *

    周妙回到阆苑时,背上出的汗似乎都干了,凉丝丝的。

    她好像做得不错。

    丑态百出,唯唯诺诺。

    李元盛似乎并没有要让她入宫的意思,也不想杀她。

    李佑白嫌恶她,李元盛便会留她在他身边。

    多么畸形的父爱。

    不,这绝不能称作父爱,毕竟李元盛只爱他自己。

    周妙忐忑地等到了日暮,终于等到了皇帝离开的消息。

    她长舒了一口气,暂且躲过一劫。

    她原本打算去前院求见李佑白,刚走到阆苑门口,却见陈风推着他来了。

    “殿下。”

    李佑白看上去神色疲惫,今日应付李元盛肯定疲倦,周妙没想到他还会来找她。

    李佑白按了按眉心,道:“进去细说罢。”

    进到屋中,陈风便将冬雪,秋雨和小春领出了门,偌大的外间只余周妙和李佑白两人。

    “殿下……”

    “今日……”

    二人同时开口,周妙忙闭上了嘴。

    李佑白等了须臾,才道:“今日你怕么?”

    周妙点头:“怕极了。”

    李佑白迎着灯烛细看,她的额头还是红的。

    他的嘴角带了一点笑:“你扮得不错。”

    周妙叹气说:“可也是真的害怕。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无论是府中宴饮也好,还是击鞠会也罢,即便戴了帷帽,李佑白似乎根本就没想过真要遮掩她的容貌,若是真有心遮掩,断不会让她出门。

    闻言,李佑白嘴角沉下。

    周妙一看,忙又道:“若非殿下,我恐怕早就被迫进宫了,眼下景况已是好了千百倍,能为殿下所用,周妙心甘情愿。”她不确定李佑白的心思,不晓得他是不是存了试探皇帝心思。

    但是,除了李佑白,她再无靠山。

    心甘情愿。

    李佑白眸光一闪,于周妙而言,当日留在固远侯府,深居简出才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可是,她既然来了,就由不得她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随从匆匆跑来阆苑,见到门外的陈风,急急附耳几句。

    陈风听得神色微变,旋即回身,轻敲房门道:“殿下,蒋冲回来了。”

    周妙一听,适才回想起来,这段时日李佑白身侧果然不见了蒋冲。

    他从哪里回来?

    她思索片刻,心中一惊,难道是找到了简青松?剧情提前了?

    “知道了,进来罢。”李佑白答道。

    周妙只见陈风推门而入,低声向李佑白道:“殿下,简二公子死了。”

    第47章

    简青松死了?

    简青松怎么会死呢?书中的简青松明明没死啊!

    周妙惊愕地望着门外的蒋冲风尘仆仆而来, 朝李佑白一拜,语速极快地说明了原委。

    蒋冲此去锦州寻简青松,他也确实找到了简青松。

    但是, 他找到的简青松已经死了。

    曝尸荒野,死状凄凉,仵作说他周身多处刀伤,背后一处伤的最重, 便是致命伤, 但是他的面目和身上的过索表明了他的身份。

    蒋冲的话音犹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周妙耳中嗡鸣不止,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就像下一刻就要蹦出喉咙来。

    起初的茫然转眼已是沉甸甸的恐惧。

    简青松真死了?

    他怎么会死了呢?

    他死了, 简青竹怎么办?

    没了简青松, 之后既定的剧情真会按照轨迹发展么?

    每个人的命运与结局还会相同么?

    周妙不敢再想下去了。

    蒋冲说罢,李佑白问道:“你可知他在锦州到底是寻何人?”

    蒋冲:“简青松去了锦州惠县,衙门里的人前几日见过他, 只知当时他在四处寻一户姓孙的人家。”

    “姓孙?找到了么?”

    蒋冲摇头道:“并未找到,县里姓孙的人家只有两户, 都不认识简青松。”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眼光瞟向周妙,只见她眉眼低垂, 一脸煞白, 唇上也不见血色, 仿佛惊惧非常。

    她认识简青松?

    “你……”他刚开口, 周妙便像受惊似地抬起头来, 眼中水光粼粼, 竟像有泪。

    李佑白的眉头渐渐蹙拢, 耳边却听蒋冲问道:“殿下,要唤简大夫来么?”

    闻言,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转开了眼。

    李佑白颔首:“去请简大夫来。”

    仆从快步而去。

    不过小半刻,简青竹进了阆苑。

    “见过殿下。”她先是福了福身,见到周妙,又抿嘴笑道,“今日阆苑好生热闹。”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来京城找她二哥。

    周妙几乎想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可是她还是安抚似地朝简青竹微微一笑。

    简青竹目光一转见到了立在屋中的蒋冲,顿时想起了先前李佑白说过的话,欣喜道:“殿下找到我二哥了?”

    她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

    陈风侧身道:“简大夫,先坐罢。”又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了她身前。

    简青竹落座后,着急道:“殿下别卖关子了,是不是有了我二哥的下落。”

    李佑白直视她的双眸道:“简大夫,简二公子歿了,他的棺椁已自锦州送来,再需两日便能抵达京城。简大夫,节哀。”

    “什么?”简青竹全然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求救似地望向周妙,“周姐姐?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无辜地,无措地,凝视着周妙。

    周妙刚要张嘴,忍了半天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简青竹脸色骤然惨白,她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嘴角往下一撇,嚎啕大哭起来:“我二哥没死,我二哥没死,你们骗人!你们骗人!”

    她大哭着,鼻涕和眼泪齐齐落下,念完这一句话,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趴到了桌上,肩膀起起伏伏,啼哭不停。

    屋中的蒋冲,陈风手足无措,李佑白垂眼看简青竹,眼中露出了恻隐之意。

    周妙抹了一把眼泪,伸手轻轻抚摸简青竹的头发。

    简青竹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问道:“我二哥是如何,如何没了?”

    蒋冲见李佑白轻轻颔首,便避重就轻地将先前的话说了一遍,除却尸首的惨状只字未提。

    简青竹哭哭啼啼地听完,问道:“我二哥是被人害了?”

    蒋冲点点头。

    简青竹一看,又埋低头大哭了起来。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简青竹留在了阆苑,李佑白离去后,又过了好一阵,她的哭声才抽抽噎噎地停下了。

    入睡前,冬雪还给简青竹备了一碗牛乳,可她喝过几口就放下了。

    简青竹躺在周妙身侧,睡得不好,不时梦中呓语,叫得最多的就是“二哥”,而周妙根本睡不着。

    她的脑中念头此起彼伏,塞满了问号的茫然,又像是塞了一把荒草的凄然。

    剧情变了。

    一个本不该死的人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妙按住额头,想得头痛欲裂。

    原书中简青松的现身,是因为李佑白先派人找到了庆王从前的乳母孙氏的家眷,才引得简青松现身。

    可是眼下李佑白不知道孙氏,不可能派人去寻她的家眷,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孙氏的存在,恐怕是因为简青竹根本没有将简青松留给她的书信向李佑白明言。

    没见到书信,李佑白猜不到简氏与庆王的纠葛。

    简青竹为何不将书信交给李佑白?

    她不信任他。

    周妙侧脸,看了一眼简青竹的睡颜。

    比起李佑白,她似乎更信任她。

    周妙仔仔细细地回顾了原书中的剧情,李佑白从相识到相知,除却治腿时的朝夕相处,二人时有互诉衷肠的温馨时刻。

    可是,现如今,按照简青竹自己的话,李佑白只当她是小孩子,什么话都不肯和她说,而简青竹呢,一旦有事,想到的也并非李佑白,而是常牧之。

    周妙不得不承认,剧情有点崩了。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段剧情的人出现在了这一段剧情里。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可能是简青松身故的原因?

    一想到这里,周妙只觉喉头酸胀,眼眶也热了起来。

    她轻轻地晃了晃头。

    还有呢?

    还有别的原因么?

    就算李佑白眼下不知庆王与简氏的渊源,那简青松又是谁杀的?

    孟仲元为了庆王日后能承继大统,自然有最大的嫌疑。

    可是在原书中,他没提前杀了简青松,为何现在要杀?

    周妙想不通。

    原书是一本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爱情小说,以男女主角的爱情纠葛为主线。

    剧情有许多留白。

    她很确定她不是全然了解完整的剧情。

    她置身的世界,已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充斥了书中未曾着墨的人物和事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

    周妙按住了乱跳的眉心。

    退一步再看,如果我们假设不是孟仲元动手杀了简青松,那么会是谁呢?

    曹来。

    周妙脑中猛然跳出了他的名字。

    作为孟仲元的义子,他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没有可能,他更怕事情败露,所以提前动了手。

    有可能。

    周妙轻轻地翻了一个身。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洁白无暇的雪花,轻柔无声地飘落。

    明日起来,定又是满园堆雪,清清白白的样子。

    她呢?

    还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么?

    周妙抽了抽鼻子,要不回衮州算了。

    她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只要确保接下来的剧情不变,想办法让李佑白察觉到简青松的信件,女主顺利进入太医院,男女主相亲相爱,携手共渡难关,尽管偶有波折,可最终所有人都能按照既定的命运轨迹走到大结局。

    她回到衮州,虽然日子苦一点,但最起码不会死。

    她有手有脚,说不定在衮州也能小有作为。

    她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隔日一早,阆苑果然堆满了雪,天空中的大雪仍旧落个不停。

    简青竹依然憔悴,但她对李佑白道:“殿下,我想求个恩典,能不能将我二哥的棺椁送入若虚寺由禅师超度。”

    李佑白应了她。

    简青竹道了一声谢,便往碧园折返,她的行囊里还有一些池州的旧物,打算稍作整理一番,一同带去若虚寺。

    周妙原本打算跟去帮忙,却被李佑白叫住:“周妙。”

    骤然被叫到全名,她心头一跳:“殿下?”

    李佑白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她的眼下青黑,满脸倦容。

    他默了数息,方问:“你与简青松是旧识?”

    周妙抬眼,心想,李佑白也真算得上明察秋毫了。

    或者,是愧疚的枷锁太过沉重,他一眼便能瞧出来,她不禁自嘲地又想。

    “并非旧识,只是想到简姑娘为了简二公子,千里迢迢而来,结局却是如此,实在伤心。”

    李佑白静静端详着她的面容。

    周妙的伤心不似作伪,并且,她在害怕。

    她在惧怕什么?

    周妙只觉在他的目光中无所遁行,她暗暗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也想求个恩典。”

    李佑白挑眉道:“你想求什么?”

    “想求殿下找到杀害简二公子的真凶。简姑娘虽未提,可一日不明真相,一日难得安宁,求殿下看在简大夫悉心为殿下治腿的情分上,应了这个恩典。”

    即便周妙不提,李佑白也不会就此罢休。

    简氏一族,两个太医皆为病故,简二又遭杀害。

    简氏自然大有蹊跷。

    “你认为简二因何而亡?”李佑白却问道。

    周妙沉声道:“我不知道简二公子因何而亡,不过我猜他要寻的孙氏定然脱不了干系,若能找到这个孙氏,兴许一切便有眉目了。”

    “天底下姓孙的人何其多,要找一个孙氏谈何容易。”

    豁出去了。

    周妙一字一句道:“万一是简氏父子都认识的孙氏呢?为何简二公子要不辞辛苦地上京来寻人,殿下不觉得古怪么?听闻简太医已身故数载,简氏在京已无牵挂,此刻而来,跨州府苦苦寻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48章

    古怪, 当然古怪。

    李佑白回想起先前简青松去锦州之前,在京中四处打听的也是简临舟从前在太医院的故人,而锦州, 姓孙,若此孙氏也是宫中之人。

    李佑白脑中忽而记起了一个人,孙嬷嬷。

    她是庆王的乳母,当年庆王降生, 李元盛大悦, 百日宴时, 将他自池州急召回了京。

    皇后年岁大了,皇帝未将庆王养在坤仪殿,也未交予其余妃嫔, 只将庆王安置在了昭阕阁中, 由宫侍照料。

    李佑白记得那个孙嬷嬷,她的年岁大一些,是照料庆王生母徐昭仪的旧人, 说话时带着浓厚的锦州口音。

    简青松找的会是这个孙氏么?

    如果真是她,简氏与庆王究竟有什么纠葛。

    周妙见李佑白神色微变, 抬眼望来,目光沉沉。

    周妙心中一跳,只听他问道:“还有话要说么?”

    我想回衮州。

    周妙忽然有种冲动, 几乎想脱口而出。

    可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又过两日, 简青松的棺椁被送入了若虚寺。

    蒋冲护送简青竹和周妙去了若虚寺, 超度的和尚是个寺中的老和尚, 并非道七。

    出乎周妙意料的是, 简青竹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自若虚寺出来, 在山道上,二人却不期然地遇见了道七。

    他缓步上行,见到下山的一行人,他脸上表情并无波动,双手合十,轻轻一拜,便继续往山上行。简青竹见状,忽而往后斜迈了一步,挡住了道七的去路,她下定了决心,牢牢地盯住道七,问道:“禅师从前可曾见过我的父兄?”

    道七顿住脚步,闻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贫僧曾与简院判有过数面之缘。”

    道七毫不遮掩,令简青竹吃了一惊。

    “禅师……”她想到那哑宦写下的和尚二字,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

    当初她的父兄真是病故么?不只是阿爹,还有大哥,和道七禅师有干系么?

    “简大夫,若无别事,贫僧告辞了。”说罢,道七侧身,径直往山上行。

    周妙见简青竹默立了一阵,最终还是掉头往山下走,一路走得沉默不语。

    进到车中,周妙的腹稿也打得差不多了,正欲开口,却见简青竹抬头,道:“周姐姐,我想进宫,你知道有什么进宫的法子么?”

    正中下怀。

    兜兜转转,简青松还是成为了简青竹想进宫的契机。

    周妙先问:“进宫?你想进宫做医女么?”

    简青竹点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周妙又问:“你为何忽然想进宫?”

    简青竹咬着嘴唇不肯说。

    当然,即便她不说,周妙也能猜到,她想进宫去找寻真相。

    “好,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不问便是。”

    周妙顿了片刻,“不过我听说进宫做医女需要医政举荐,你若真想进宫,殿下兴许能劝说医政举荐你。”

    “真能举荐我?”

    周妙点头,一旦李佑白开口杜戚于情于理都会举荐简青竹。

    她预料得不错。

    回到将军府,李佑白听了简青竹的话,答应得很爽快,只问:“简大夫想好了?”

    简青竹颔首:“想好了。”

    “明日我便派人去寻杜医政,顺利的话,年前便可进太医院,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太医院中人事复杂,简大夫虚心谨慎才是。”

    简青竹眼睛亮了起来:“多谢殿下。”

    周妙内心稍安,看来剧情线似乎又回归了正轨。

    她的目光在眼前的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年前不远了,简青竹进了宫,她兴许真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去处。

    杜戚的举荐信来得很快,不过短短三日,他中肯地评价简青竹为可塑之才。李佑白虽不在宫中,可将简青竹送进太医院做医女亦非难事。十一月中,简青竹便进了太医院。

    简青竹走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周妙过了几天深居简出的宅居生活。

    这一天一早起来,天空终于放了晴。

    将用过早膳,冬雪开口道:“今日难得天晴,姑娘出去走走么?老闷在屋子里,该难受了。”

    周妙算了算日子,是该去李佑白那里请个安。

    她披着厚披风到了剑阁,只见李佑白坐于窗下,正摆弄他的双陆棋盘。

    “见过殿下。”

    李佑白适才抬眼。

    数日不见,周妙仿佛清瘦了不少。

    自简青松的消息传来,她似乎一直闷闷不乐,眼下简青竹又去了太医院,这几日也不见周妙。

    “嗯。”他应了一声,抬手道,“你来陪我下棋。”

    周妙有些惊讶,她只是来点个卯,没料到李佑白真会留她。

    她摸了摸荷包,上前道:“殿下,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赌筹。”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坐下罢。”

    今日便是没有赌筹了。

    周妙松了一口气,见李佑白将他手心里的骰子摆到了她的手边。

    骰子被他握过,还是温热的。

    周妙忽然发现今日的李佑白脾气似乎也出乎意外的温和。

    她狐疑地看了看他:“殿下,我先掷骰么?”

    “嗯。”

    周妙执黑马,很快就占尽先机。

    她今天的运气出奇的好。

    将最后一马归厩时,周妙扬眉一笑:“殿下,承让了。”

    李佑白轻轻一笑,食指点了点玉盘,说:“此棋盘便送你了。”

    周妙受宠若惊:“真的?”

    眼前的李佑白真有些反常。

    她的眉头渐渐蹙拢:“殿下,你是不是……”有心事。

    李佑白敛了笑容,打断她道:“不是。”

    周妙被他一噎,是自己想多了。

    恰在此时,陈风的声音传来:“殿下,李小将军来了。”

    周妙一听,便起身道:“那我告退了。”

    李佑白点了点棋盘,“嗯”了一声。

    周妙心领神会地捧起棋盘:“多谢殿下。”

    她走到剑阁门外,只见李权披着灰裘自长廊走来,脚步停在了她身前,笑道:“周姑娘。”他的

    目光落到她捧着的棋盘上,笑问道:“殿下赏的?”

    “正是。”周妙说罢,抬脚便要走,“不耽误李小将军的正事了。”

    李权却叫住了她:“等等。”

    周妙疑惑道:“还有事?”

    李权沉默了一瞬,问:“听闻简姑娘进了太医院,周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

    第一个这么问她的人竟然是李权。

    简青竹离开后,周妙独自借住将军府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越看越有金屋藏娇的意味。这几日,阆苑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冬雪,秋雨,小春倒还如常,可平日里扫洒,送膳的仆从们的脸上都难掩兴奋。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兴许,我还是自回衮州去吧。”

    果然要回衮州。

    这和李权预料得相差无几。

    他没见过董舒娅,不知道周妙是不是长得像她,但是京中大多数见过娴妃的人都说周妙长得像她,连眼尾的痣都生得一模一样。

    这令李权有些惊讶,这些年来,他可从来没听过李佑白提起什么董家女郎。

    若说他真是为了董舒娅,将周妙留在身边,李权不信。

    况且,周妙在将军府根本不是什么宠妾。

    但是,这样的一张脸,她长留京城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如今不是。

    “周姑娘没想过其他的去处么?”

    周妙懵了:“其他的去处?”让她去流浪么?

    李权露齿一笑:“开春过后,我便要回池州去了。池州春夏宜人,周姑娘可曾去过?”

    池州又是池州。

    周妙根本不敢随意回答,为何要提这个?难道李佑白还在怀疑她?换了个人来试探?

    她生生憋出个自觉温和的笑容:“李小将军为何这样问?”耳边却听,李权笑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家中替我议亲么?我觉得周姑娘便是极好的人选。若是你也有意,订亲之后,你我便可同往池州。”

    “什么?”周妙手中一抖,捧着的棋盘上黑白双马相撞,发出数声叮叮叮脆响。她好像听懂了李权的话,又好像没听懂,她于是又问了一遍:“什么?”

    李权心中苦笑,周妙没有听懂他之前的暗示,而她实在太过惊讶,显然她并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周姑娘无须着急答复,是我今日唐突了,不过我真心认为你是极好的人选,此时不急于一时,你自好好思量。”

    听到这里,周妙的脸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烫起来:“为,为什么?”为什么是极好的人选?

    家门不显,周氏只是衮州沧县的一个县令,和固远侯云泥之别,李权更是见都没见过董舒娅,不可能有这个缘故。

    李权嘴角扬了起来:“你真想知道?”

    周妙点点头。

    李权却是一笑,身子朝前倾了倾:“以后告诉你。”

    说罢,他终于挺直了腰背,阔步朝剑阁而去。

    周妙回到阆苑时,都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姑娘?姑娘?”冬雪接连唤了她两声,见到她望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棋盘,笑道,“这是殿下赏的么?姑娘想摆在何处?不如就摆在外间的长案上?”

    周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到了桌边,喝了一口茶,心绪仿佛才平静了一些。

    李权刚才是表白吗?

    不,不能算是表白,应该算做求婚。

    周妙哭笑不得,李权喜欢她么?

    应该是有一些喜欢,毕竟她家里又没矿。那……她喜欢李权么?

    李小将军,周妙扪心自问,的确暂时没有心动的感觉。

    但是,李权的的确确是个好人选,品行,样貌,家世,哪一样都是好人选,并且开春以后,他就要去池州了。

    远离京城,远离剧情,再好不过了。

    回衮州也是一条出路,但是她回去以后,能不能不露馅尚且另说,要是周父真让她尽快嫁人,她能有别的办法么?而李权,她知道他的为人,眼下没有心动的感觉,以后呢,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不急于一时。

    距离开春,还有一段时日,隆冬尚还悠长。

    剑阁之中,李佑白问李权道:“李大将军见过陛下了?

    “昨日上朝后,陛下特意留下了父亲,在宝华殿寝殿见的,庆王殿下也在。”李权斟酌答道,”听父亲说,庆王先前在丹墀下玩雪,到寝殿时,双肩覆雪,陛下特意赏了一件披风给他。”

    李佑白嘴角一扬:“哦?是皇帝的旧披风?”

    李权颔首。

    昨日庆王披着皇帝的龙纹披风,虽是旧衣,可金龙绣相依旧清晰可见。庆王身量不足,披风只兜头披着,回到昭阕阁,便不再披了。可宫里见到的人不少,消息传了一日,众人都有些摸不清皇帝的心思。皇帝愈发反复无常,前几日忽至将军府听禅,仿佛是要与废太子冰释前嫌,昨日却又赏了庆王一件旧衣。

    与将军府将热络了一些的官员像是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皇帝恐怕还是没有原谅李佑白。盐道税银绝非小事,就算李佑白腿断了,皇帝也不见得能原谅他。

    哪怕哪一天真旧事不提,庆王一天天长大,废太子还能再是太子么?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李融见到了皇帝, 李玄却始终没有,皇帝连一点宽慰他的意思都没有。

    李玄只得回了锦州,他进了府邸, 先寻了仆从来问:“赵怜的家眷见到了么?”

    仆从答:“回将军,见到了赵氏的母亲,奴将一袋钱给了她,可她说前些时日已有人给她送过钱了。“

    李玄问:“可知是什么人?”

    仆从道:“妇人说是一个兵士打扮的人, 满脸大胡子, 没说叫啥, 可跟着的小兵卒都叫他蒋大哥。她还以为也是锦州军营里的人。”

    姓蒋的大胡子?

    李玄想到了李佑白的随扈蒋冲,去岁李佑白往豫州行,经过此地时, 与他匆匆见过一面。

    击鞠会时, 李佑白定是亲眼目睹了方敢打死赵怜,只是太子的人在锦州,定不会只是为了送些银钱, 来做什么?

    李玄正思量,却听仆从进门报道:“将军, 高恭大人又来了。”

    李玄眉头皱得更紧,高长史领的是吏部的差事,奉旨而来。

    天天来, 月月来, 两个多月了, 搅得他不得安宁进京一趟, 皇帝又没见着。

    没钱没恩哪儿来的兵, 真都回家种地去了!

    李玄冷哼一声:“还不快请高长史进门。”

    高恭今日未着官服, 只作寻常士子打扮, 一揖道:“见过大将军。”

    李玄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哪里受得住高长史这一拜。高大人消息灵通得很,我前脚刚进门,高大人后脚便来了。”

    高恭放下双手,笑答:“将军误会在下了,明日某便要回京,今日特来向将军辞别。”

    李玄眉梢一挑:“高大人差事这就办完了?”

    高恭道:“此差本是缺官未补之故,某只是奉令而来,新的从官将要下锦州,某便要回京了。”

    高恭当吏部的差是奉门下省的令,特令补缺,在锦州呆了数月,淌了这一趟浑水,心里早该清楚。

    这差事他再想办也办不了。

    皇帝没钱养兵,要削减兵员。

    锦州一削再削,李玄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此番吏部又来验饷,发了多少,收了多少,折耗多少。

    高恭初生牛犊不怕虎,敢顶了这苦命差事,莫说他高恭办不了,就算他老子右仆射高朗来了,这差事也办不了!

    多少饷银连朱雀门都没出,他查破脑袋也查不了。

    可皇帝真缺银么?盐道,铁使每年白花花的银两去了哪里?去岁,孟仲元使人拿着皇帝的口谕去矿场又征矿课银,课银又都去了哪里?

    李玄心中冷笑,道:“高大人辛苦了,老夫明日要回营去,便不远送了。”

    高恭笑道:“将军自不必送。”说着,又是一揖,转身便要离去。

    “高大人此番来锦州,可是得殿下授意?”李玄出声问道。

    高恭脸色未变:“将军何出此言?”

    “我若记得不差,你六岁便被高朗送进了东宫作伴读。”李玄深深看他一眼,“池州军如今十万军士,李佑白舍了太子之位,舍了一双腿,十万池州军从此死心塌地,只待他一声号令,只是……”李玄拖长了语调,犹带讥讽,“只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李佑白又算计起我锦州军……”他冷冷一哼,“你回去转告他,痴心妄想!”天子尚坐于堂,便是太子,也是臣。

    高恭闻言,“在下自去岁便再未见过殿下,将军多虑了。”

    李玄不言,见高恭却是一笑,转而问道:“将军可还记得稷王柳向,陛下削藩,柳向不肯,结果如何?”

    李玄当然记得,他是削藩的一员大将,柳向掌兵多年,绝非酒囊饭袋,稷州怀山靠水,以崖为隘,易守难攻。

    可是那一日原本坐于马上,临崖垂望的柳向忽地自马背摔落,被飞箭穿心而亡。

    他虽不知其中曲折,但柳向多半是被皇帝派人毒死的。

    他手掌重重地拍向身畔几案,“啪”一声大响。

    “你在威胁我?”

    高恭摇摇头:“在下不敢。”躬身拜道,“将军保重。”说罢,便转身走了。

    李玄怒瞪着他的背影,一个毛头小子敢威胁他。

    可待高恭走后,李玄渐渐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削兵不成,皇帝真会杀他。

    不,李玄为李元盛卖了大半辈子的命,杀他不会,让他卸甲归田呢……

    他招手又将仆从唤来:“去州府打听打听,有没有大殿下的人来过?”

    *

    三日过后,周妙又收到了衮州寄来的书信,周家将信寄到了固远侯府,由侯府的仆从转交到了周妙手中。

    连同信件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只毽子。

    毽子毛依旧是雪白的颜色,她掂了掂,比先前的鸽子毛毽子轻盈了许多。

    她适才想起来,之前李权提过要送她一个更轻一些的毽子。

    没想到他还记得。

    以前的她兴许只会想李小将军真是个好人,可眼下周妙品到底出了一点不同的意味。

    可惜,院中犹有积雪,踢不了键子,她只好先将毽子收了起来,再去细读周家的书信。

    内容老生常谈地让她回衮州,并且信中再一次提到了那个白家公子,周妙看了两眼,撇在了一旁。

    她走到花厅,却见秋雨坐在屋角的矮凳上,迎着窗外的光亮,往一张白绢上描描画画,她不禁好奇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秋雨回头,见到是她,忙自凳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红,答道:“翻年过后,上元节便近了,奴婢想做一些灯,挂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冬雪端着一壶热茶进门来,揶揄道:“秋雨做灯是等着上元节给姑娘看,还是给别人看?”

    秋雨脸上涨得通红:“冬雪姐姐别打趣我了,灯就是做给姑娘赏的。”

    冬雪但笑不语,周妙问道:“上元节赏灯这般讲究?”

    秋雨一五一十地说:“回姑娘,城中上元节没有宵禁,赏灯,送灯的人可多了。”

    周妙追问道:“送给心上人?”

    秋雨脸红,支支吾吾起来,冬雪见状,笑道:“京中女郎确有这样的风俗,上元节时,将亲手做的灯送给谁,便是心悦谁,平日里女郎矜持,可上元节这一天便可不那般拘束。”

    周妙听罢,笑道:“反正冬日无事,不如你们也教教我如何做灯?”

    秋雨和冬雪欣然应下,取了绢布和细长的竹条来。

    李佑白到阆苑时,周妙正在做灯,已在绢布上试着画了好些个图案。

    因无人通报,她抬眼看时,李佑白已被陈风推到了檐下。

    冬雪和秋雨反应稍快,忙道:“见过殿下。”

    桌上满是绢布和竹条,一片狼籍,周妙慌张起身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道:“你是在做灯?”

    周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见笑了,我做着玩的。”说罢,她看了一眼冬雪,着急道,”都收起来吧,给殿下沏一壶新茶来。

    冬雪和秋雨捧了绢布便走,李佑白却说:“将竹条留下。”

    周妙:“殿下?”却见他从中挑了几根长短合适的竹条,很快便做成了一盏灯的骨架。

    李佑白的木工向来不错,并且周妙发现他可能是皮糙肉厚,指腹有茧的缘故,不怕被竹屑扎。

    冬雪教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教,她试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试,都唯恐被扎,可李佑白转眼就能做出一个工工整整的骨架来。

    她不由赞叹道:“殿下好生厉害。”

    李佑白又挑了几根竹条,递给她:“你来。”

    周妙接过,回忆了先前学过的办法,缓缓地将竹条弯曲成型,相互编织。

    “嗷。”

    她一边编,一边扎手,可在李佑白的审视下,她压力倍增,只能默默忍受,不敢再出声。

    脸上云淡风轻,手上默默承受。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间,她才勉勉强强地编出个雏形,摆在李佑白做的骨架旁边,差异立现。

    李佑白见了,冷笑一声,周妙羞愧地低下了头颅:“殿下见笑了。”说着,她抬眼瞟了一眼他身前空了的茶盏。

    来也来了,茶也喝了,取笑也取笑过了。

    还有正事么?

    “殿下……”周妙还未说完,耳边却听李佑白问:“你想做个什么模样的灯?”

    “嗯?”周妙一愣,见李佑白不耐烦地皱眉,马上又说,“想,想做个蜻蜓模样的。”

    她刚才画了好几张图,看来看去,只有蜻蜓这个最容易做。

    “蜻蜓么……”李佑白沉默了片刻,手下却动了起来。

    周妙仔细见他手中动作,不过小半刻蜻蜓灯修长的骨架便大致成型了。

    “好厉害。”周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翅膀呢?”李佑白别开眼问。

    周妙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两根竹条便是,之后我再添上绢布,翅膀扇动的时候,就很好看了。”

    李佑白依言左右各自固定了两根竹条。

    周妙只需蒙上绢布,绘上翅膀,蜻蜓灯就能大致做好了。

    上元节还有挺长时间,她可以慢慢专研绘制部分。

    不过这个灯的基础是李佑白做的,能算她亲手做的么?

    周妙转念又想,只要大头是她做的,李小将军应该也不会介意。

    主要是心意,最重要。

    她笑盈盈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见她的表情,嘴角也微微扬了扬:“无碍。”

    自阆苑出来,陈风笑道:“算起来上元节也快到了,难怪姑娘们都开始做灯了。”

    李佑白这才想起来这桩事,周妙的灯是为了上元节做的么?

    周妙做的灯也会送人么?

    京中的习俗,李佑白自然知晓。

    往年上元灯节,东宫灯火阑珊,出宫巡游之时,大胆的女郎见到他也会捧着灯盏递来。

    耳边又听陈风笑道:“殿下今日不该帮周姑娘做灯,先前殿下不让通报,周姑娘原本在做灯,看上去慌张极了,而殿下竟又帮她做了骨架,上元节收到灯时,殿下早已知晓了形制样式,便不新鲜了。”

    李佑白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右手。

    周妙的灯真是要送给他?

    蜻蜓灯,他不喜欢蜻蜓。

    可是若做出来的灯,简洁并不繁复,亦非不可。

    他的眉头皱了又松,后知后觉地感到右手中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一看,却是一小节竹屑埋入了皮肉。

    他轻轻一拈,将那细小的竹屑拔去。

    第50章

    简青竹入宫一个月后, 终于找到了机会去了一趟太医院中存医典的册籍案馆。

    她是三等医女,平日里晒药,涤纱, 几乎出不了太医院一方小小的院落。

    她来之前想得太好了,进宫之后,她根本没办法找到那个哑宦,不过今日轮到她扫洒册籍案馆, 她得想办法找一找父兄的旧日诊札, 太医出诊, 每一回都会记下诊札。若是能找到,兴许能有一些线索。

    与她一道扫洒的,还有其余两个医女。

    简青竹拎着扫帚, 往最深处走去, 只能碰运气了,她今日先从最东一排立柜找起。

    只要记下位置,她下次再来扫洒, 也能接着往下找。

    她一面慢慢地扫,一面留心着立柜的编号。

    扫过两排, 她终于见到了昭元十六年的诊札。

    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是简青竹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其中一册。

    诊札字迹潦草,记录的内容往往很简洁, 诸如某日, 某宫, 某某脉象, 以何药用之。

    简青竹读得飞快, 读一会儿, 不忘动一动扫帚。

    直到她一眼认出了大哥简丘的笔迹。

    “立夏, 苦热,琉璃殿王昭仪厌食,无须用药,以山楂开胃……”

    简青竹手下不停,又往后翻。

    隔了数行,又见简丘的笔迹。

    “小满,琉璃殿王昭仪自高凳摔下,左脚踝红肿,以药敷三日。”

    “芒种,例行诊脉,刘妃,齐美人,王昭仪皆安。”

    简丘的笔迹颇多,昭元十六年,大哥哥是个忙忙碌碌的医政。

    简青竹眨眨眼,眼眶酸涩起来。

    “青竹,你扫完了么?”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医女的呼唤。

    她忙回道:“就快扫完了。”

    医女又道:“再过半刻,医政们便要入馆了,你手脚麻利些,我们先走了。”

    简青竹应了一声,扫帚扫得飞快,待到脚步声远去,她复又读起了诊札,只读简丘的笔迹。

    “夏至,苦夏,琉璃殿王昭仪厌食,以冰镇山楂……”

    “小暑,苦夏,琉璃殿王昭仪中暑,以藿香入药……”

    “大暑,苦夏,琉璃殿王昭仪中暑,以藿香入药,辅以甘草,蜂蜜……”

    简青竹不禁心想,这个王昭仪真怕热啊,三天两头宣太医。

    “中秋至,琉璃殿王昭仪积食,恐食月饼而至,宜少食三日。”

    简青竹还欲往下再翻,馆门畔却传来了脚步声。

    医政来了!

    简青竹只得拎着扫帚出了门去。

    冬风吹个不停,门帘被风卷得呼呼轻响。

    小春又往屋中的炭盆添了炭,回身见周妙还在描灯,口中劝道:“姑娘仔细眼睛,歇一歇罢。”

    冬雪端着一盘桃酥进门,也道:“姑娘用些点心,膳房刚做的桃酥,还热着呢。”

    周妙将毛笔搁下,探身取了一块桃酥,耳边却听冬雪道:“过几天就翻年了,殿下今年要去庄子里守岁,姑娘也去,奴婢待会儿就为姑娘收拾包裹。”

    旦日,皇帝果真未召李佑白入宫。

    皇帝来了一趟将军府,给一颗小枣,后面跟着的却都是大棒。

    李佑白干脆出城去也。

    周妙想罢,颔首问道:“去几日?”

    冬雪答道:“短则五日,长则十日。”

    周妙应了一声,还能在上元节前赶回来。

    李佑白的庄园在城东山麓下,虽不如将军府陈设华丽,可是占地广,房间也宽敞。

    周妙下车过后,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去向李佑白请安。

    一进门,周妙便见他迎窗而立,正在看书案上的信笺。

    他的身形挺拔,屋中的热气尚还微弱,他身上还披着一件黑裘。

    周妙惊了惊。

    好家伙,出一趟门,这是装都不装了。

    不过周围积雪阻隔,屋中除了陈风,再无旁人。

    他确实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见过殿下。”

    李佑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问:“你的灯做好么?”

    周妙道:“就快做好了。”

    李佑白放下信笺,两步走来,却对陈风道:“摆膳吧。”

    周妙望了一眼天光,是该用膳的时候了。

    陈风提了膳来,李佑白没让她走,周妙自也落座。

    李佑白用膳时,从来都不语。

    周妙也只好埋头吃饭,耳边却听李佑白问道:“你会骑马么?”

    周妙抬起头来,老实说:“不会。”

    李佑白道:“你可以学会。”

    周妙点头,态度诚恳道:“殿下让我学,我便学。”

    反正,她打工人的生活也不久了。

    要是李权的心意没变的话,开春也不远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好啊。”

    *

    周妙换过短衫,裤装和马靴,外罩披风,出了房门,只见四周积雪深厚,白茫茫一片。

    仆从牵了两匹马来,一白一黑,停在周妙身前。

    李佑白说让她学骑马,是真学,并且马上学。

    眼前的黑马忽地前蹄踏雪,喷出一个响鼻,白烟缭绕。

    周妙欲哭无泪。

    李佑白自她身后迈步而出,捉过黑马缰绳,翻身上马,对周妙笑道:“此白马名唤‘小白’,性情最是温和。”

    小白,这个名字取得未免也太随便了。

    周妙走得离那白马进了一些,低低唤了一声:“小白。”

    白马缓缓地转了转头,剔透的黑眼睛倒映着她的脸。

    她试着抓住了缰绳,白马一动不动,周妙大胆地踩着马镫,爬上了马。

    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是她好歹上了马。

    李佑白笑了一声:“走罢。”

    话音将落,两匹马缓缓地踏雪而行。

    黑马前蹄扬得很高,似乎不满于这样的缓慢前行,而周妙骑着的小白只慢条斯理地往前走。

    她捏着缰绳,双肩和背脊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行过数圈,却见远处一人一马疾疾跑来,是个腰跨长刀的银甲侍卫。

    他行到李佑白马前数尺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跑来,道:“殿下,人来了。”

    李佑白扬手:“去罢。”

    那守卫回身,翻身上马,疾疾而去。

    周妙四下一望,天光已是昏暗,周遭风停了,似乎静得出奇。皑皑白雪已是半明半暗,唯有几道马蹄印清晰可见,可再往更远处眺望,高大的松柏常绿,枝头卧雪,繁茂的幽深的密林遮挡了全部视线。

    她凝神去看李佑白,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地侧头,对她道:“抓稳了缰绳。”

    周妙双拳收紧,却见他脚下一夹马腹,黑马调转了马头,朝西侧高山,狂奔而去。

    下一刻,周妙只觉身体忽地往后一仰,身下的小白马蹄飞扬,径直追着黑马而去。

    地上虽有积雪,可马速太快,周妙仍觉十分颠簸,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移了位,她学着李佑白的样子,抓牢了缰绳,又伏低了背心。

    两马跑进了山中密林,一路往上,直至半山腰,李佑白才停下了黑马。

    周妙出了一身汗,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庄园内外一览无遗。

    视线越过密林,只见一拨人马自外围涌来,身着黑衣,脸覆黑布,足有百十人,与之前周妙见过的两拨黑衣人极为相似。

    周妙心中一跳,这些人竟暗中跟着李佑白出了城?

    山下只听呼呼几声风响,密林之中忽地射出百箭,若箭雨一般朝来人袭去。

    众人未曾想到此处伏击,慌忙退却。

    银甲侍卫自林中追出,而林中射出的箭雨未停,仍旧朝闯入的黑衣人射去。

    诸人阵脚大乱,四散逃窜,银甲侍卫对落马者穷追不舍,很快便擒住了十数人。

    不过半刻功夫,林外已再无黑衣人。

    李佑白扭头见周妙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发髻早已散乱,手中却还紧紧握着缰绳,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由地问:“你害怕么?”

    周妙点头:“当然害怕。”

    骑马也就算了,与其专程跑上山来观战,她不如躲在屋里。可转念又想,要是躲在屋里,听见外面的打打杀杀声,不见人影,她会不会更害怕。

    李佑白定定看她一眼,见她唇色发白,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我以为你不会害怕。”他说。

    周妙一听,忙答道:“但是有殿下在,总也不是那么害怕。”

    李佑白“嗯”了一声,调转马头,缓缓地往山下行。

    小白亦步亦趋地跟着黑马。

    到了屋前,周妙爬下了马身,双腿犹在打颤。

    冬雪和秋雨赶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李佑白看过她一眼,翻身下马,朝另一侧后院而去。

    后院立着一间木屋,屋身狭长,李佑白进了屋中,迎面拂来一阵热风。

    “嘎嘎嘎。”

    李佑白循声望去,见到了屋角处立着的金笼子,笼中的吐火罗巨鸟高昂着头颅,扇动着翅膀。

    冬日太冷,庄子里的人精心养着这巨鸟,竟用火墙烘热着屋子。

    李佑白转眼,方见屋中另一角五花大绑着的黑衣人。

    他脸上的面巾已经被摘下,正是曹来。

    李佑白眉骨微扬,道:“曹统领,别来无恙。”

    曹来见李佑白信步而来,脸上青白交加。

    事到临头,他嘴硬道:“你……你果然没断腿!欺君之罪!”

    李佑白轻轻一笑:“你不说,君何可知?曹统领,既来了,还以为能走么?”

    曹来今日本是试探,并未贴近来袭的死士,只是遥遥察观,正欲退时,却被空中飞箭阻断了退路。

    曹来梗着脖子,叫嚷道:“我乃禁军统领,岂是你想杀就杀得了的!”

    李佑白俯身,转而问:“谁派你来的,你义父?”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还是皇帝?”

    曹来抬眼,咬紧了牙关。

    他不说,李佑白也不能奈何他。

    李佑白见他不答,又是一笑:“曹统领许是饿了,来人啊,万不可怠慢了曹统领。”

    他的目光望向了屋中的吐火罗巨鸟。

    迎着他的脸,巨鸟又“嘎嘎嘎”叫了几声。

    “我曾听闻吐火罗巨鸟的鸟粪可入药,想来曹统领尝一尝亦未尝不可。”

    曹来脸色一变,却见两个仆从捧着鸟粪桶走了过来。

    李佑白往后退了数步。

    见到两个仆从抬桶,曹来大惊道:“你岂敢!”却被一人牢牢地钳住了下颔,灌了一口鸟粪。

    奇臭无比!

    曹来欲吐,嘴巴却被塞入了一张破布。

    “真臭啊。”李佑白皱着眉头,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道:“曹统领,骁勇善战,于东山脚下,遇上北上的南越人,一心拱卫皇城,与其大战数回,终究寡不敌众,身中四剑,左肩……”

    话音将落,曹来身侧的守卫拔剑,刺入他的左肩,鲜血霎时喷涌。

    曹来呜呜乱叫,又听李佑白继续道:“右肘。”

    守卫手中下一剑猛地刺向他的右肘。

    李佑白是真要杀了他!

    曹来惊惧非常,双手已无知觉。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呜呜大叫,想要说话,只得以头抢地。

    “曹统领有话要说?”李佑白竟还笑问他道。

    曹来两臂鲜血直流,半身发僵。

    他忙不迭地点头,直直地望着李佑白,脑中却忽然想起来孟仲元的话。

    太子。

    外人将他说得再好,再是光风霁月,再是文武双全,可他身上总是一股隐而不发的邪性。

    父父子子,一家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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