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周妙洗过澡, 擦身的时候,发现大腿内侧隐隐的疼,她低头细看, 竟是磨出了几道红痕,蜿蜒而下,连膝盖内侧都像破了皮,骑马的时候不觉, 过后才是真疼。
尽管泡了澡, 她也感觉周身骨头散架似的难受。
她换上了纱裤, 卷起裤腿,打算上药。
冬雪在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伤药, 便道:“奴婢去问问庄上的人, 姑娘等等。”
周妙坐在榻上,擦着头发,答道:“不着急。”
秋雨去提膳, 眼下冬雪一走,屋子里就没人了, 小春留在将军府本就没跟来。
周妙趁机翻出了枕头下藏着的钱袋子和白日里找到的红封,每个红封里装了两个金饼。
快要翻年了,按照惯例, 她也应该给秋雨, 冬雪和小春包好红封。
李佑白走进东屋书房, 掀帘而入, 房中却没有人, 绕过一架四扇屏风, 却见左侧一扇的格子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冷风丝丝灌入, 他走上前两步,伸手合上了窗户,回身一看,却见屋中的过道的另一头隐约可见烛光。
他顺着过道走到尽头,见到两扇虚掩的雕花门。
他推门而入,闻到了一股皂荚和桂花的香气。
屋中树状的烛盏燃着,映照出床帏纱上,一个绰约人影。
周妙听到身后传来门响,以为是冬雪回来了,忙将红封塞回了枕下,探身下了榻:“冬雪,药找到了么?”
来人却是李佑白。
他身着月色襕衫,像是也才沐浴过,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
周妙一惊:“殿下!”
李佑白亦是一惊。
东屋书房与西屋竟是相连。
眼前的周妙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白里透着红,连睫毛,眼睛都像是氲着水汽。
屋中热气蒸腾,她只着了单薄的白色中衣,两只裤腿卷起,露出双腿,莹莹烛光下,宛如泛着柔和的冷光,李佑白忽觉这光亮得有些刺眼。
周妙顺着他的视线,慌忙地弯腰,放下了裤腿。
“殿下怎么来了?”
这屋还有后门?今日匆匆忙忙,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屋子的布局。
李佑白转开眼,只道:“此屋后与东屋书房相连。”
原来如此。
周妙左看右看,想找件氅衣披上,倒不是冷,只是面对李佑白,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耳边却听他问道:“你的腿疼么?”
他刚才已经看到了她腿上的伤痕。
周妙连忙摇头:“不疼,冬雪已经去取药了。”
屋中的三足炭盆烧得很旺,不时爆出噼啪声响。
她离炭盆不足一尺,榻前还有一盏小巧的竹火笼。
李佑白抬眼又看了一眼周妙,一缕缕白烟自她湿润的发尾飘散。
他不由地朝前走了两步,却见那白烟极淡,虚无缥缈一般轻飘飘。
“殿下。”见他走近,周妙更紧张了。
为什么李佑白要盯着她的头发,是不是过于不雅,她又要挨骂了。
“殿下见谅,我今日梳洗仓促,未曾想殿下忽至……”
李佑白耳边听她说话,离得进了,皂荚和桂花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几乎想转身就走。
可是他的目光一转,却见白色的中衣上隐约可见鲜红。
是血么?
他定睛一看,却见薄薄衣衫下露出一朵缠枝红花的绣像。
周妙口中话还没说完,却见李佑白忽而转身便走。
周妙:“……”
*
隔天一早,下起了大雪。不过一会儿,积雪越来越厚,连车马也不能行了,好在庄里早就备下了食物与火炭,里面的人不出门,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
曹来扒着窗户,费劲地想站起身来,可是他双臂无力,腿上绑着绳索,根本站不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昨夜他算是险险保住了一条命。
曹来心有余悸,扭头再看,屋中的另一侧还立着那一只巨鸟,曹来立刻调转了眼神,呸呸呸,嘴里好像还有那一股怪味。
他抬眼看窗外的雪影,这个雪什么时候停,他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屋外忽而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
周妙踏着皮靴,围着厚厚的白裘领,走到了檐下。
庄子里的仆从,指着檐下挂着的几只烟熏兔子,殷勤地问:“姑娘挑一挑,晚上烤哪一只兔子?”
殿下不常来庄子,更没带过旁人来庄子,这是第一回 带了女眷,虽然听跟着她的两个婢女口称“姑娘”,但仆从都猜,这个姑娘肯定和殿下交情匪浅,他们见不到殿下,讨好这个姑娘,说不定也能跟着回京去。
周妙点了其中一只,好奇问道:“这个屋子里有烟,里面是养了家畜么?”
仆从笑答道:“先前那只巨鸟就养在里面,还有猪狗一类的畜生。”
“哦。”鸵鸟。
周妙想到那只朝她飞奔而来的鸵鸟,转身便想走。
屋门落了锁,仆从自也不会领她进去。
仆从取下了熏兔子,快步跟上:“姑娘爱吃什么点心,甜的还是咸的?”
曹来听见人声渐远,心急地急欲起身,想透过窗户瞧一瞧外面的姑娘究竟是谁。
可是他嘴里被塞了一夜的破布,下巴僵硬,嘴边酸胀,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周妙又去膳房转了一圈,身后跟了一串端点心的人。
仆从的“周到”令周妙有些哭笑不得,回到屋里,冬雪将众人打发了去,又接过周妙脱下的裘领和披风,口中劝道:“姑娘,这么冷的天,可别出门了。”
周妙脱下皮靴,坐到了炭盆前,笑道:“反正左右无事,出去转转也好。”
冬雪眨眼道:“不若奴去主屋问问,有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给姑娘凑趣?”
周妙想了想,道:“待会儿我自己去罢,顺道也给殿下请安。”
昨夜他走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待到脚下的白袜熏得暖烘烘的,周妙起身穿回了靴子,端过一盘膳房里的桃酥,打算借花献佛。
外面风雪飘摇,她于是先走到寝居后的那一扇雕花门推了推,门虽合上,却依旧没落下门闩。
她记得李佑白说相连的似乎是一间书房。
她走了两步,看见过道另一头天光明亮,并无门扉。
她不晓得有没有人在,于是扬声问道:“有人么?”
声音荡远开去,无人回答。
周妙端着瓷盘,走了数步,眼前豁然开朗,真是一间屋子,右侧的轩窗透着日光,雪影飘飘,照得对面的四扇屏风亮堂堂的。
屏风像是螺壳所制,折射幽幽亮光,屏上刻着三只老虎,或坐,或卧,或跃。
周妙看了片刻,转过屏风,却和书案前的李佑白面面相觑。
李佑白一袭白衫,外面虚拢着一件黑色大氅,领口与袖口处有掌宽的湛蓝纹路。
她慌忙一福:“见过殿下。”
刚刚怎么不回答?
李佑白抬手道:“不必多礼。”
他身旁立着的陈风见到周妙手中端着的桃酥,笑道:“姑娘既送了桃酥来,奴这就去沏一壶新茶。”说罢,便自书房退了出去。
周妙上前两步,将桃酥放到了桌上,没话找话道:“原来殿下在这里啊?我先前出声,没听见回音,还以为屋中没人呢。”
李佑白将手中毛笔放入竹雕笔洗,说:“没听到。”
一听他的语调,周妙心想,果然是不知怎么就得罪他了。
她露出个笑脸,道:“我刚才去了膳房,这桃酥是新做的,还热着呢,特意送来给殿下尝尝。”
李佑白抬眼,“嗯”了一声,走到桌前落座。
周妙忙也坐下,又将瓷盘往前轻轻一推。
见李佑白真拿了一块尝,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了片刻,陈风捧了茶来,又将过几日的新年宴席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就是年夜饭。
周妙听后,默默一算,庄园里里外外,仆从,守卫,零零总总,足有上百人。
她回忆着剧情,这一个新年是个风平浪静的新年。
不过,也是李佑白和简青竹共度的第一个新年。简青竹虽然进了宫,可京中并无亲眷,李佑白便将她接来了庄园过年。
按照书中的原话,彼此都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
陈风说罢,只见李佑白颔首道:“照你说得办。”
“是,殿下。”
周妙默了须臾,转眼见陈风要走,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年节里,太医院也会休沐罢,不知道简大夫今年如何过年,她在京中亦无亲眷,若是可行,不若将她一道接来?”
话音未落,李佑白侧目定定地看她一眼,周妙露出个浅笑。
李佑白也笑道:“若是明日风雪停了,我便派人去宫中接简大夫。”
第52章
翻年前一天, 太医院除了留守的医女和医政,其余人都各归处所,迎接旦日, 简青竹虽然刚来太医院不久,但也收到了红封,封里有一串铜钱。
数目不多,图个吉祥。
简青竹本来想留在宫中值守, 她也没有去处, 可是临到头了又改了主意。
常牧之送了信来, 邀她一道过年。
简青竹来了太医院后,给北市的酒肆送过信笺,托酒肆老板转告常牧之, 她进宫做医女了。
是以, 常牧之知道了她的处所。
“青竹,也今日出宫么?”同屋的医女问她。
简青竹点点头,那医女又问:“你京中有家人?”
简青竹摇摇头, 只说:“是从前家里的旧识。”
她简单地收拾了包裹,换下浅红的医女服出了宫。
她按照信中的地址, 找到了常牧之的住所,是在南市的一间小院,因为节庆, 门外挂了两盏红灯笼。
简青竹敲了敲门上铜环, 却是常牧之来开了门。
月余不见, 他容貌虽未变, 可周身气质却大有变化。他只做寻常士子打扮, 可气质沉郁, 不笑的时候, 眉目凌厉了不少。
可见到她,常牧之嘴角一扬,笑道:“你来了。”随之侧身,让她进门。
“常哥哥。”简青竹局促地进了门。
院中不见旁人,简青竹正欲开口,只听常牧之略带歉意道:“招呼不周,青竹见谅,我本欲将家中亲眷接来,可近月风雪不断,恐是一番劳顿,故此她们开春才会动身而来,今日除夕,便只你我二人。”
简青竹心中吃惊,愣了片刻,却听常牧之又道:“厢房我已提前请人收拾过,你今夜住下便是,若是觉得冷清,亦可往叔父家中去。”
简青竹左右一看,果有两间屋子,下了好几天的雪,可这间院子却将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常哥哥定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收拾。
她之前也在酒肆借住过数日,自然晓得他的为人,况且,她也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笑了笑:“不必麻烦你叔父了,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闻言,常牧之仿佛如释重负地笑了。
简青竹进了厢房,放下包裹,走到屋外,便听膳房传来砰砰砰的方向,烟囱炊烟袅袅。
她走进一看,竟是常牧之挽着袍袖在做饭。
她不好意思地挽起衣袖,道:“常哥哥,我也来帮忙。”
二人在膳房中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天幕沉沉暗下。
忽听门外传来马蹄声,继而便是几声敲门声响。
常牧之面露惊讶道:“不知是谁,我去瞧瞧?”
简青竹紧张地跟了出来。
常牧之开门见到来人,甚是意外:“李公子?”
李权抱拳道:“朝议郎,别来无恙。”
简青竹探头一看,惊诧出声道:“李小将军。”
常牧之微微蹙眉问:“李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李权笑望一眼简青竹,答道:“正是年节,公子原本命人接简大夫前去东山庄里过年,未曾想来人恰与出宫的简大夫错过了,以为简大夫是去了固远侯府,我犹记得,朝议郎与简大夫是故交,故而来碰碰运气。”
常牧之心下愈惊,他口中这个“公子”不是别人,想来便是前日里出了京的大殿下李佑白。
他回身去瞧简青竹,却见她面露为难地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实在有些晚了。”她望向常牧之,“且说,我也已经应下了常哥哥。”
常牧之内心稍定,却见李权一笑,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道:“既知简大夫无恙,公子想来便也能安心了,不过初二那日,我亦要出城去东山,若简姑娘愿意,也可随我同去。”他顿了顿又说,“听闻周姑娘也很挂念你。”
“周姐姐?”简青竹默然片刻,点头道,“那便劳烦李小将军了,初二那日,我与你同去。”
凉风一吹,周妙打了个喷嚏。
冬雪见状,立刻伸手来关上了窗户。
“姑娘别望了,这么晚了,简大夫肯定不来了。窗边风凉,莫要站久了。”
天都黑了。
为什么?
女主为什么没来?
周妙心中忐忑,这又是生了什么变数?
女主没事吧。
她着急地来回踱步。
冬雪望了一眼天色,道:“也到了该摆膳的时辰了,姑娘快去花厅吧。”说着,便将一个手炉塞到了周妙手中,秋雨也赶紧上前给她披上了厚披风。
周妙只得往花厅而去,檐下红艳艳的灯笼随风摇晃,厅中灯火通明,李佑白也恰好自一侧门廊走来。
因是年节,他穿了紫色襕衫,腰间缠着玄带,发竖紫玉冠。
饶是天天见到他的周妙,也不由得愣了愣。
李佑白见周妙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像是惊奇。
她身上穿了一件薄红新衣,裙摆曳地,嵌毛白领拢着她的脸颊。
新雪落海棠。
她的目光澄澈,眉睫柔和地弯曲着。
李佑白轻轻扬眉,周妙才回过神来:“见过殿下。”
李佑白应了一声,抬步进了花厅,撩袍落座。
他一坐下,陈风便来引周妙落座,两人的食几相对而立。
周妙等了片刻,问道:“殿下,可知今日为何简姑娘没来?”
李佑白却侧目望向陈风。
陈风忙道:“先前快马来报,简姑娘今日去了朝议郎的处所,初二那日再与李小将军同来。”
朝议郎?常牧之?
男二,这是喧宾夺主啊。
周妙心里惊讶,但好在不是简青竹真出了事,初二才来,看来,今晚李佑白是感觉不到久违的温馨了,得等到初二。
不过,李小将军也要来。
她是不是要和他提一下上元节的事情。
她要送灯的话,是不是得出门?
万一,他那天没空呢?她的灯是不是白做了。
周妙正胡思乱想间,仆从已将食物端了上来,一个铁炉架着烤兔子,被端到了屋前。
一人摇着把手,兔肉在火尖翻滚,油脂滴滴下落,被烤得噼啪作响,香气扑鼻而来。
仆从又往几上摆了一个白玉碟,是元宝形状的饺子,热气腾腾。
见到李佑白举箸,周妙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个,又热又香。
然而,饺子虽好,两人依旧只是静静地用膳,偶尔可闻几声噼啪。
周妙悄悄看了看窗外,天色漆黑,唯有弦月皎洁。
庄子里也静极了。
可是,今天好歹是过年。
周妙咽下一个元宝饺子,大胆地端起几上杯盏,向李佑白朗声道:“祝殿下新年快乐,来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李佑白闻声,放下竹箸,抬眼向她看来,脸上并没有笑。
鲁莽了。
周妙心道,却故作镇定地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甜丝丝的,像是米酒。
李佑白见她放下杯盏,随之无措地埋下了头,方道:“周妙,除了吉祥话,就没有别的了么?”
别的,什么别的?
周妙脑筋飞转,还能有什么?
难道是红包?
她才是该被扶贫的那一个吧?
她笑道:“殿下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李佑白也在自问。
周妙能给他什么呢?
“你说呢?”他想不出来。
周妙心慌地搓了搓手心:“不若,不若我给殿下表演个幻术?”
幻术,魔术也,春晚不都要演么。
李佑白似是一愣:“什么幻术?”
周妙趁机将腰包里的一枚金饼藏入袖中,胸有成竹道:“吞刀吐火,划地成川一类的,我自然不会,不过我会变金子。”
“哦?是么?”
李佑白嘴角微扬,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模样。
周妙悄悄松了口气,起身走到李佑白几前,跪坐后,伸出左手摊开了掌心,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一枚金饼。”
“嗯。”
李佑白的目光落在她手心,停留了一瞬,又抬眼看向了她的眼睛。
他的瞳孔漆黑,映着烛火,审视着她。
周妙心跳快了两拍,收回了左手,又问:“殿下猜,那金币如今又在何处?”
李佑白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说:“不知道。”
周妙狡黠一笑,双手摊开,掌心空空如也,那一枚金饼不见了影踪。
李佑白挑了挑眉。
周妙心中得意,没想到,她的技术犹在,想当年为了表演这个魔术,她练了好久。
她双手缓缓握拳,笑问道:“殿下再猜呢?”
她的笑容张扬,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注视着他。
李佑白想到先前见过的她袖中一闪而过的金光,忽然不想拆穿她了。
见他不言,周妙轻轻一笑,抬起右手,自他耳边掠过。
李佑白只觉耳畔风过,她宽大的衣袖像是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又像是没有。
转眼便见,她的指间夹着那一枚金饼,得意道:“此金便在殿下发间。”
周妙看李佑白怔了一瞬,心想,这一关算是过了吧。
“殿下,此便是幻术。”说罢,她正准备起身而退,李佑白忽而倾身而至。
眼前一暗,鼻尖忽地一凉,撞到了他胸前的紫绸,周妙不及后撤,却见他的手臂径自绕到了她身后,她腰间一松,便见他手中金光一闪。
他从她腰带间取出了金饼,那一枚最先被她握在左手里的金饼。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李佑白捏着金饼道。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周妙内心郁郁,脸上带笑:“殿下见笑了。”
李佑白笑了起来,金饼自他右手五指间翻转。
他抬手轻轻掠过她耳边。
周妙只觉发间忽坠,她伸手一摸,那一枚金饼已被他插入了发髻。
“周妙,此金大吉,祝你来年诸事大吉。”
子夜悄然而至,京城今夜无宵禁,市中热闹非凡,五湖四海的归人与过客眺望长空,金色的烟火自四面城楼飞入黑夜,嘭嘭大响,绚烂如白昼。
第53章
初二一早, 周妙特意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只待来人。
碧空如洗, 无风亦无雪。
午时将至,庄园外便来了一架马车和数骑黑马。
周妙立在檐下,遥遥一望,马上的人, 正是李小将军。
马车停在木栏畔, 简青竹掀帘而出, 正见周妙走来。
“周姐姐!”
见到简青竹别来无恙,周妙放下心来,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道:“仿佛瘦了些, 宫中过得习惯么?”
简青竹笑道:“习惯习惯。”
李权将手中缰绳递给前来相迎的仆从,径直走到了周妙身前。
“李小将军。”周妙垂眉道。
“周姑娘。”李权对她笑道。
周围人实在太多了,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此刻根本无法提上元节的安排。
周妙踟蹰间, 陈风已走上前来,道:“李小将军, 殿下已在书房等你。”
李权应了一声,随他而去。
简青竹左右而望,感叹道:“这个园子好大啊。”
周妙道:“站在院子里, 太冷了, 先去屋中喝杯热茶, 再四处看看。”
屋中温暖如春, 李权脱下裘衣, 朝李佑白拜道:“参见殿下。”
李佑白抬手道:“此行可还顺利?”
李权答道:“出城时, 确有一队人马相随, 可临到东山,那一队人折返而去。”
李佑白笑道:“兴许是惦念曹统领。”
李权惊讶道:“曹来竟真到了此处。”
李佑白颔首,说:“曹来手中有书一封,换了他的狗命。”
李权静待下文,听李佑白徐徐道:“孟侍郎鬻官,七年间,共计六万九千两银,此一书信为孟仲元所书,指示其将其中部分银两兑成金,藏于泥佛腹中,送入天鸣寺。”
天鸣寺在城西近郊,毗邻孟仲元的一处别庄。
李权听得皱眉:“礼部孟侍郎?曹来的话,殿下信么?”
曹来,不过一个小人,可小人亦有存亡之道。他跟随孟仲元多年,要想保命,必留保命符。孟仲元卖官鬻爵亦非一两日,曹来究竟有几道保命符眼下尚未可知。
李佑白轻笑一声:“他言之凿凿,且信他一回,若是作伪,他小命难保,且待两日。”说着,李佑白将一块木牌递给了李权。
李权接过,一眼便认了出来:“四十二所的木牌。”
“你自取来。”
“是,殿下。”
日光洒进妆台,周妙取了盒中提前包好的红封递到简青竹手中,笑道:“新年大吉!”
正是年节,简青竹亦不推辞,双手捧过,也笑道:“周姐姐,新年大吉!”
她摸了摸腰间,又道:“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下一回补给你了。”
周妙趁机问道:“上元节庆,亦是休沐,你出宫么?”
简青竹一听,红着脸点点头道:“常哥哥说,上元那日市中极为热闹,歌舞百戏皆有,便邀我同往。”她说着,双眼一亮,拉住周妙的袖子,急切道,“既然这么热闹,不如周姐姐也与我们一道?”
不愧是男二。
周妙欣然应下:“好啊,到了上元那日,我便在府中等你。”
按照原剧情,简青竹与常牧之上元出游,在城中百戏台碰巧遇见了李佑白,一时间,心潮澎湃,暗流涌动,三人陷入了修罗场的小漩涡。
男二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推动男女主角感情线的小推手。
虽然眼下,剧情微微有点偏差,但是事件未变,说不定常牧之真能让两人开开窍。
对于周妙来说,既然她和简青竹相约出门,那么叫上李权,岂不是容易许多,正如上一回龙舟盛会一般。先是四人同行,也能避免了起初些许的尴尬。
周妙打定主意,心情不由地也轻快了起来。
午膳设在花厅中,厅中多了两人,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
李佑白含笑问简青竹可还适应宫中生活,有无短缺。
简青竹一五一十地答了,模样先是有些局促,不过和颜悦色的李佑白渐渐令她放松了些,很快便对答如流。
周妙一面听,一面埋头喝茶,眼光瞄向另一侧的李权,忽而察觉到他露出的手背上缠了一圈白纱,像是受了伤。
话题这就有了!
可惜花厅里不是闲话的地方,周妙苦苦等到膳后,陈风领着简青竹逛庄园,周妙落后半步,回头见李权立在檐下,她顺势开口问道:“李小将军的手怎么了?”
李权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背上,答道:“小伤而已,被猫抓了。”
周妙惊道:“真的?是那一只翻雪奴么?”上次见的时候,那一只白足黑猫明明和他还很亲近。
“假的。”李权笑道,“确是小伤而已,无须挂怀。”
周妙一愣,却觉二人间陌生的气氛消散了些。
她随之一笑,正欲开口,却听身后李佑白的声音唤道:“李权。”
周妙回身望去,李佑白换上了一身黑衣,身披斗篷,脚踩马靴,分明一副将要出门的打扮。
周妙问道:“殿下,这是要出门?”
李佑白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见她面目含笑,道:“今日山间无雾,正是冬猎的好时候。”
周妙赫然想起了檐下掉着的熏兔,转眼又看李权。看样子,是要一起出门冬猎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说话的好时机?
出门冬猎,何时才能回来。
周妙的笑容淡了,又道:“那殿下和李小将军小心些。”说罢,她便转身朝简青竹而去。
李权见她走远,收回目光,侧脸却见李佑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下?”
恰在此时,仆从双手捧了乌木长弓来,李佑白侧身捉过,便道:“走罢。”
天边的太阳昏昏欲坠,曹来又饥又渴,嗓子都快干得冒烟了。
这一个年过得真晦气。
李佑白收了他的木牌,却迟迟不放他走,尽管他赌咒发誓,绝不会将他的腿疾告诉旁人。
可是他记得李佑白当时神情甚是淡漠,仿佛已经不甚在意。
曹来不禁心想,他大概真是活不成了。
孟仲元救不了他,就算他知道了,兴许也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要是知道自己私藏了书信,而李佑白拿到了四十二所的木牌,孟仲元第一个就要将他千刀万剐。
曹来口中发不出声音,只得心中唉声叹气。
他的耳边却忽听窗外一道女声问:“那个吐火罗巨鸟就在里面么?”
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先前没听过。
这又是谁?
简青竹逛了半天园子,听仆从说庄里有一只会跑的巨鸟,转瞬便想到了吐火罗巨鸟。
她心痒地想要取鸟粪研究研究。
仆从为难道:“回姑娘,此物甚是凶猛,又畏惧严寒,只得将它锁在了屋中,今日怕是看不了了。”
“哦,这样么。”简青竹不无失望道。
曹来听见人声渐远,着急地想起身,他背靠着石墙,人终于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的手臂已经不流血了,可是根本就使不上劲。
他左右一看,身边只有那一个装过鸟粪的木桶。
他使出浑身力气,跳到桶前,脚下用力一撞,将木桶撞翻了,倒扣在地。
他用小腿慢慢地推着木桶,推到窗前,已是饥疲力竭,满身大汗。
耳边只听:“是谁在里面?”
简青竹实在心痒,去而折返。
走到近处,却听见屋中突然传来了动静,不像是巨鸟的动静。
曹来双目发亮,一鼓作气地踩上了桶底,浑身攀住了窗边,像是攀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他口中奋力地发出几声“呜呜呜呜”的声响。
果真有人?
简青竹倒退了半步,又问:“是谁在里面?”
曹来着急地哐哐撞上窗缘。
口中的破布已被他的口水浸湿,他用尽全力地呕出了那块破布,大叫道:“救命!姑娘救我!”声音沙哑至极。
简青竹吓了一跳转身想走,却听窗中人道:“姑娘,我知道你是谁!”
“什么?”
曹来在赌,回京以来,李佑白身边有两个女郎,一个是简医女,另一个是与董娴妃相像的女郎。
他咬牙道:“你是那个大夫对吧?”
简青竹定住了脚步。
“你如何知道?”
曹来心中冷笑,脑中念头飞转:“你姓简对吧?”
简青竹不敢答话了,她虽心知此时此刻她应该掉头就走,唤人过来,可是这个人为何会被锁在这里,为何又知道她是谁?姓谁名何?
听她沉默,曹来急中生智道:“你把窗户打开,我便告诉你。”
简青竹摇头:“不。”
曹来道:“我绝不害你,简大夫,我还认识别的简大夫,他们于我有大恩,我绝不害你。”
阿爹,哥哥?
简青竹面色骤变,急急追问道:“你到底是谁?你知道些什么?”
曹来道:“简大夫,今日你若救了我,来日我必定知恩图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青竹沉默了数息,终于开口问:“我为何要信你?”
曹来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问:“简大夫难道不想知道简太医是如何死的么?”
曹来说罢,窗外是死一般的静默,不过,他只等了片刻,耳边便听细微的“嗒”一声响。
曹来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深吸一口气,腰背紧绷,骤然朝前撞去,一声响后,他撞开了眼前窗棂。
眼前的人形容狼狈,嘴唇干裂,隐隐发臭。
简青竹吓得倒退了两步:“你,你……”
曹来低声道:“简大夫莫惊!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告诉你,简太医到底是如何死的。”
夕阳的余晖落尽,山色黢黑。
李佑白与李权终于打马而归。
漫山动物蛰伏,冬猎不易,可二人依旧满载而归。
陈风望着马上驮着的兔与雀,微露惊诧,道:“今日实属难得。”
李权挠挠头,笑道:“多是殿下之功。”
他也觉得奇怪,今日的李佑白不如平日闲散,卯着劲地射猎,想来双腿不良于行的数月是把他拘得狠了。
李佑白却只淡笑,回房梳洗,换下已然冰凉的衣装。
待到李佑白进到书房,蒋冲已在案前等待。
李佑白见他神情,了然道:“曹来走了?”
蒋冲拜道,“尚未,只躲进了车辕底下。”顿了顿,又问,“殿下真打算放他走么?”
“谁放走的?”
蒋冲低声道:“简大夫。”又将他栖于暗处,听来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曹来的保命符还有简氏?
李佑白莞尔而笑:“委实有趣。”
蒋冲不敢接话,摸不准殿下眼下究竟是真笑还是假笑。
若是殿下真看重简大夫,她此一番动作,殿下必定恼怒非常。
这便是假笑了。
第54章
天色昏暗, 仆从们提着灯笼,送简青竹上了车辇。
周妙万万没想到,她竟走得这样快, 仿佛真是来仓促拜了个年,连晚饭都不吃。
周妙又问:“真要走了么?住一晚,明日白天再回去,岂非更好?”
简青竹别过眼去, “休沐三日, 明日回京, 便是有些迟了,且说,李小将军今夜也要走, 正好同路送我一程, 若是明日再走,便要劳烦府里的人了。”说着,她掀开了车帘, 扭头对周妙,道, “周姐姐快回屋吧,外面风凉。”
再劝也没用了。
周妙顿觉头疼,李权也要走了, 但是她想说的话还没找到机会说呢。
周妙苦恼地朝另一侧望去, 固远侯府的兵卒已是整装待发。
她仔细看了看, 马上却不见李权的身影。
周妙提着白灯笼, 走近两步, 正欲细看, 却听身后一道声音, 说:“周姑娘。”
周妙回身,正是李权,似乎才从主屋出来。
她遥遥一望,李佑白立在檐下,并未走到近前,应该已经同李权道过别了。
周妙着急说:“今日实在匆忙,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
李权先前也没想到,不过四十二所的木牌在手,此事宜早不宜迟。
“确有些匆忙,今日无雪,路上也不耽误。”
周妙听罢,正寻思如何开口提上元节,耳边却听李权低声道:“上元日,城中极为热闹,周姑娘愿意同我一道去赏灯观戏么?”
周妙抬头,几乎不假思索道:“好啊,我本就与简大夫约了赏灯,不如我们依旧在城中谯楼下见。”
李权露齿一笑:“一言为定。”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周妙放下心来,从李权的态度看来,他应该也还没改主意。
目送众人远去,周妙提着灯笼回到了屋前。
李佑白像是沐浴过,披散着头发,披着黑裘,还立在檐下。
周妙照搬原话,劝道:“殿下外面风凉,进屋罢。”
李佑白见她神情愉悦,仿佛并不为众人仓促离去而烦忧。
她先前和李权在说什么?
周妙觉得李佑白的表情有些古怪,眉眼疏淡,嘴唇绷紧,朝她看来,却又像是欲言又止。
难道是有些不高兴?
周妙开口劝道:“听说是宫中休沐只有三日,简大夫才着急要走。”
是曹来着急要走。
李佑白心中冷笑,听周妙兀自又道:“好在上元日,亦是休沐,简大夫也会出宫赏戏观灯。”
周妙笑道:“殿下也会去观百戏吧?”你要把握住机会啊!
上元日,赏戏观灯。
李佑白刹那便想到了周妙做的蜻蜓灯,而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含笑粲然。
百戏之时,正是赠灯的好时机。
去岁上元,李佑白身在京中,自百戏台过,便有人捧灯而来。
周妙有此一问,是怕他不去?
“上元百戏乃是城中盛事,我自然会去观百戏。”李佑白道。
见他的表情柔和了几分,周妙一笑,却见他转身,对屋中立着的陈风道:“摆膳罢,”明显是不想和她多说废话了。
周妙只得咽下了口中的奉承之言。
晚餐又是她爱吃的烤兔子,一连又吃了数日兔子,上元节前,周妙终于动身回了京。
*
将军府中张灯结彩,阆苑的回廊挂了彩灯,各型各色,山水绣面,春夏秋冬,灯上图景四时之景流转。
周妙对着自己的蜻蜓灯愁眉不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的灯虽然做好了,可见了别人的灯,她顿觉自己的蜻蜓灯有些拿不出手。
虽然,李权可能也不会在意,但毕竟是她第一次做灯送人,也想尽善尽美。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再大改一通,肯定来不及了。
画功不行,她只能另辟蹊径。她要想办法让蜻蜓的翅膀动起来,最好能够上下扇动。
周妙在灯与翅之间系上了两条红色丝带,拉拽丝带时,两边的翅膀便能微微颤动起来。
她提着灯试了试,翅膀动是能动,可是幅度偏小,并且不大自然,若是连接其中的竹篾能有弧度,大概就能自然一些。
周妙回屋去找器具,打算伸进灯中,将那竹篾弯曲。
她找了一圈,却没找到称手的工具。
走到外间,却见李佑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无人通报,他正提着那一盏蜻蜓灯看。
“殿下!”周妙一惊,两步上前道,“做得不好,让殿下见笑了,还是还给我罢。”
李佑白恍若未闻,伸手拽了拽垂落的红丝,蜻蜓的翅膀僵硬地动了动。
周妙见他的眉头渐渐蹙拢,似乎是对这灯不甚满意。
周妙一哽,嘴边扯出个笑来,又道:“做得不好,殿下还给我罢。”
李佑白将灯轻轻放回了方桌,表情淡淡道:“确实做得不大好。”
周妙:……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过他到底是干嘛来了。
周妙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早已经暗了。
“殿下忽至,所为何事?”
李佑白不答,却又伸手去碰那蜻蜓灯。他的手指顺着翅膀的脉络抚过,忽而停在一处,左手顺着蜻蜓灯中段的开口处探入。
一阵细响过后,周妙便见灯与翅连接之处往外稍稍膨胀了几分,隐约有了弧度。
李佑白眉目舒展,复又提灯,转脸对周妙道:“你试一试。”
周妙大感惊奇,心领神会地轻轻牵那红丝,两只翅膀上下扇动,竟带起一缕细风。
“你好厉害!”她由衷感慨道,木工的血液难道总在皇族流淌。
周妙惊喜地眨了眨眼,脸上笑容愈深,眉弓如月,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李佑白放下了蜻蜓灯:“既无事了,便早些歇息罢。”说罢,他便走了。
所以,到底是干嘛来了。
周妙大为不解。
不过她并没有纠结太久,偌大的将军府,李佑白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周妙提起蜻蜓灯再试了试,翅膀翻飞,自然而流畅,她将蜡烛放于蜻蜓腹中固定后,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上元节当天,喧闹的集市日出而始,四面八方的游人汇聚皇城。
白日喧嚣,熙熙攘攘,而上元真正的精髓却在日暮之后,灯火阑珊之后。
酉时将至,简青竹依言到将军府外等候周妙。
常牧之与她同来,可一路上简青竹始终不见笑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日是怎么了?”常牧之问道,“可是太医院中有何不妥?”
简青竹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然而,她心中清楚明白,怎么可能无事,她闯了大祸!
那个人跑了!
当夜自庄园出来,那人本说要随她一道入城,再与她细说缘由,可是到了城里,哪里还有人,她下车过后,车下早已无人。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跑了!
她好蠢,好笨,才闯了祸,放走了歹人。
这么多天了,她吃不下,睡不着,殿下,殿下肯定知道人跑了,周姐姐呢,周姐姐若是知道了,会怪她么?
简青竹暗暗叹气,今日若不是提前应下了,她根本不敢来。
常牧之凝视着简青竹变幻的神色,心知她说了谎,可是眼下什么也问不出来。
二人各怀心思,皆沉默了下来。
周妙出得门来,见到的便是静立的二人。
气氛古怪。
她露出个笑道:“青竹,常公子,久等了。”
简青竹听到她的声音,适才抬起头来,只见周妙今日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头上依旧戴着雪白的帷帽,衣裙淡蓝,手中却提着一盏蜻蜓形制的灯笼,蜻蜓腹中荧光幽亮。
她紧张地开口唤道:“周,周姐姐。”
常牧之微微一揖:“周姑娘。”
周妙笑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走罢,李小将军还在谯楼处等我们呢。”
去的路上,简青竹心慌慌地,既想向周妙坦白,又不敢坦白,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蜻蜓灯好别致,是周姐姐亲手做得么?”
周妙默然片刻,道:“是我做的。”大部分是我做的。
简青竹笑了笑,却没接话。
周妙见她两手空空,提议道:“待会儿要是见到有趣的灯笼,你也可以买一盏,天黑过后,满城灯火才是漂亮呢。”
“嗯。”简青竹点了点头。
谯楼不远,还未走近,周妙抬眼便看见了李权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白袍,外罩雨过天青色大氅,看上去,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
周妙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李权见到三人,快步而来,先道:“常公子,简大夫别来无恙。”又转而看向周妙,笑道:“周姑娘。”
周妙“嗯”了一声,听其余三人简短地寒暄了一会儿。
她仰头看了看天边,那一道金色的云边将灭未灭。
李权问她道:“南市多是商户,北市多是百戏,你想去何处?”
话音落下,简青竹也扭头望着她。
周妙虽然想尽快甩开简青竹和常牧之二人,但在此之前,她有必要把二人引去百戏台,达成剧情。
“去北市吧,还没见过百戏呢。”
百戏包罗万象,歌舞杂耍评说,应有尽有。
一到北市,周妙在百戏台上真见到了吞刀吐火的幻术。
台上的大汉饮一口烈酒,张口一吹,高举的木柱尽头遽然成火。
众人拍手叫好。
周妙仰着脖子去看,烈烈火光的另一头,她看见了李佑白。
百戏台是个圆台,四周又设露台,珠帘成串,李佑白坐于金轮车中,由陈风推入了一间露台。
周妙虽然心痒地想看一看待会儿的修罗场,但毕竟人生大事要紧。
趁简青竹和常牧之专注地观那吞刀吐火,周妙悄然后退半步,行到李权身侧,低声说:“李小将军,不如我们去别处?”
第55章
待李佑白坐定, 陈风撩帘而望,百戏台上已换了新人上台口中吞下一柄银刀,陈风见怪不怪, 目光扫过台下,眼尖地认出了简青竹。
今日周姑娘便是与简青竹相约出了门。
他笑道:“殿下,奴瞧见简大夫了,在台下东角。”
李佑白顺势望去, 她身侧立着一个男子。朝议郎常牧之, 并非周妙。
李佑白左右而顾, 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将转身,离开百戏台,往外。
李权。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虽然看不见她的面目, 但是李佑白认得她身上披着的殷红斗篷,更何况,她手中还提着那一盏莹莹发亮的蜻蜓灯。
周妙。
为何周妙会与李权一道?碰巧遇上的么?
李佑白转念忽而想到, 从前龙舟盛会之时,李权也曾与周妙同游。
他心头鼓噪, 顿时没了观戏的兴致,正欲唤陈风推他下得露台,忽见一个脸熟的仆从掀帘而入, 拜道:“殿下高公子求见。”
“高攀?”李佑白冷声道, “今日无暇, 不见。”
不料, 那仆从躬身道:“回殿下, 不是高攀公子, 是高长史高恭大人。”
高恭竟已从锦州回来了。
李佑白按捺住复杂心绪, 道:“让他进来罢。”
不过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李佑白再回头望向百戏台下,却已不见李权和周妙二人的身影。
北市之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周妙提着灯,一路往南,与李权往人烟略略少一些的湖畔而去。
两人步速稍快,李权是因为腿长,而周妙则是有些紧张。
她一边走,一边打着腹稿,待会儿要如何说,如何做等云云。
眼看湖泊遥遥可见,路上的行人多是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
“公子,此灯赠你,盼你来年高中。”
周妙循声望去,身侧不远处正是一对青年人,女郎面色通红地将手中的橘灯捧到了男子眼前。
而那男子表情羞涩,双手接了过来:“多,多谢姑娘。”
周妙瞧得入神,脚下不停,却冷不丁地撞上了李权的后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停下了脚步。
周妙连忙退了半步,先去检查手里的灯有没有撞坏,好在灯光幽亮,安然无恙。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语含歉意道:“抱歉,没留意到你停下来了。”
李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一对男女,又望了望周妙手中的灯,露齿笑道:“周姑娘引我来此,也是要将此灯赠予我么?”
李权能猜到,周妙一点也不奇怪。
她做得实在是太明显了,既提了灯来,又借口说百戏台人太多,往湖畔而来。
见李权面目含笑,周妙也不扭捏,将手中的蜻蜓灯抬高了一些,笑道:“正是,此灯予你,盼春日与你同行。”
李权朗声一笑:“周姑娘愿意与我同往池州去?”
周妙点点头:“倘若李小将军还没改主意的话,我便与你同去池州。”
二人虽未道破婚事,可是说的便是婚事。
李权伸手接过灯:“我自然没有改主意,周姑娘把灯予我,往后也不能再改主意了。”
周妙心头大石落地,道:“一言为定。”
接下来,她便只等固远侯府与周家议亲,若无意外,春日她便可往南而行,远离主线剧情。
阿弥陀佛。
城中谯楼锣响七声,戌时已至。
高恭说罢锦州见闻,见李佑白神色淡然,转而又道:“殿下要寻的孙氏,某已寻到,如今安置在城中,那人改姓了鲁,因而颇费了一番功夫。”
李佑白问道:“她可有何古怪?”
高恭颔首,答道:“鲁氏现今年岁已高,人像是有些疯癫,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不言不语,不知是何缘故。”
果真蹊跷。
李佑白道:“寻几位大夫暗中医治,照料几日我再寻人去看。”
高恭称是,口中却问:“殿下说的是简医女么?”
高恭身在锦州,自然晓得蒋冲先前寻的人是简青松,而殿下身边的是简青竹。
李佑白点头,道:“正是她。”说着,他才台下望去,简青竹与常牧之尚在观那台上的“划地成川”。
他沉吟片刻,问高恭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恭了然道:“无别事了,某告退了。”
高恭一走,李佑白便沉声对陈风道:“将简大夫请上来。”
简青竹听说李佑白要见她,登时吓得腿软,扯着常牧之的袖袍不放,苦着脸道:“常哥哥能与我同去么?”
常牧之为难地望了一眼面前的仆从:“常某欲拜见殿下。”
仆从先去通报。
李佑白应了他。
转眼常牧之与简青竹二人被请上了露台。
李佑白口中说的却是鲁氏的病症。
简青竹既惊又喜,惊的是二哥为何在找此人,喜的是殿下没提庄子里跑了的那人。
她思索须臾,“痴症或有许多缘故,得等到我见到她才能判断。”她面露急切地说,“既然二哥一直苦苦找她,我一定尽力将她医好。”
常牧之却在一侧听得心惊,此事非同小可,他不知为何李佑白竟允了他来。
他当然不会背弃简青竹,只是李佑白是信他?还是在试探他?
常牧之默然无语,只听李佑白又道:“如此甚好,再过几日,我便派人送简大夫去瞧那鲁氏。”
“多谢殿下。”简青竹长拜道。
“简大夫是我的恩人,不必行此大礼。”
简青竹直起身来,想到庄园一事,心中愧疚不已,但是面对李佑白,她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坦白此事。
她别过眼,讷讷说:“殿下若无别事,我便不打扰殿下观百戏了。”
李佑白“嗯”了一声。
简青竹如蒙大赦地往后退去,耳边却听他忽问:“简大夫知道周妙去何处了么?”
*
周妙自湖畔送了灯,又在南市逛了大半圈,人人提烛,彩灯高悬,市中亮若白昼。
直到亥时的锣响,她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这样晚了。
城中虽无宵禁,可是冬雪,秋月,小春肯定都还在等她。
“我得回府了。”
李权便道:“我送周姑娘回去。”
二人便朝将军府的方向折返。
临近府门,周妙只见那一条并不宽敞的石板道上停靠了数架车辇。今夜城中无眠,四周的高门大院亦是灯火通明,耳畔乐音不绝。
周妙缓了脚步,想与李权道别,可又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犹犹豫豫间,却听身侧的李权开口道:“我很喜欢周姑娘送我的这一盏灯,别致且有野趣。”
周妙侧眼望去,那一盏蜻蜓灯光亮不减,在他手下摇摇晃晃,垂下的两条红丝亦在随风荡漾。
她才突然想起,由于先前送灯的过程实在太过顺利,她都忘了展示此灯的精妙之处。
周妙于是伸手轻轻拉住了两条红丝,口中笑道:“李小将军,快看。”
随着她一拉一拽,蜻蜓的翅膀上下翻飞了起来。
夜色深深沉沉,唯有蜻蜓的萤光灼灼而亮,照亮了周妙的脸。
她的眼睛里仿若亦有光。
李权瞬也不瞬地地望着她。
周妙演示完毕,抬头问道:“是不是很厉害?”
李权适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周妙松开了红丝,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便回去了,李小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李权却说:“你不必总是叫我李小将军,唤我李权便是。”
周妙一想,确实她该改一改称呼了,于是点了点头,只听李权又道:“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妙妙么?”
周妙心中一跳,沉默了片刻,又点了点头,笑道:“好啊。”
听到这一声“好啊”,陈风脸色骇然,别过眼,万不敢再看车外的二人,更不敢窥探身侧殿下的神色。
殿下坐于车中已有三刻了。
自百戏台乘辇回府,殿下并未下辇,只坐于车中。
周姑娘出游未归,陈风晓得,殿下是在等她。
可是,等来的却是周姑娘与李小将军二人,而李小将军手中提着的,赫然是周姑娘做的那一盏蜻蜓灯。
原来不是送给殿下的,是送给李小将军的灯。
车壁竹帘半卷,车外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周妙进了府门,陈风斟酌着如何开口,却听李佑白道:“回去罢。”
他的声音冷淡,听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无甚区别。
陈风垂首,掀开了车帘,推着李佑白下辇。
进到剑阁,听人来报。
“殿下,先前派去衮州的仆从回来了。”
“让他进来罢。”
李佑白说罢,自金轮车起身,径自坐到了上首处的方背椅上。
陈风立刻转身点亮门旁两侧的青铜灯盏。
烛光将燃,室中依旧幽暗。
陈风耳边只听一声:“你退下罢。”
他心中一跳,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仆从很快便到。
数月前他快马加鞭地前去衮州查探,停留多日,又夜以继日地赶回了京,正逢上元日,他原以为殿下明日才会宣他,可谁曾想,还没来得及洗把脸,他就被叫到剑阁。
仆从垂首拜道:“参见殿下。”
“起来,说罢。”
仆从依言抬起头来,心中登时沉沉一落。
灯火半明,眼前的殿下脸色铁青,眉眼凌厉,他的右手握住身侧的一方桌角,手背青筋暴起,分明是怒火中烧的模样。
他来得不是时候,太不是时候了!
仆从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声佛。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夜色深了, 天空缓缓地落下了雪花。
周妙加快脚步回到了阆苑,冬雪等在门口,上前一步接过了她的斗篷, 见她两手空空,笑问道:“姑娘今日尽兴么?可去城中观了百戏?”
周妙进屋后,摘下帷帽搁置一侧,点头道:“去百戏台瞧了一会儿, 可人太多了, 便只看了吐火的幻戏。”
冬雪又问:“姑娘的蜻蜓灯呢?怎地不见了?”
周妙默然片刻, 冬雪素来谨慎,平日里只闷声做事,从不多问, 如今问起来, 她也无意遮掩。
再说,往后真议了亲,书信往来, 即便想遮掩也遮掩不了。
她笑答道:“蜻蜓灯自是送人了。”
冬雪闻言一笑,却未再追问下去, 转而问道:“姑娘在外游玩时,用晚膳了么?这会儿饿么?膳房里备着圆不落角,姑娘尝尝么?”
周妙出门逛了小半夜, 当着李权的面, 她确实矜持地没有吃饭, 况且, 戴着帷帽吃饭委实别扭。
她于是点了点头, 应了一声, 不着急梳洗, 只等在外间。
可惜,比宵夜小点心先到阆苑的,是前院来传话的仆从。
“周姑娘,殿下唤你去剑阁。”
这么晚了?
周妙起身,惊讶问道:“是有何急事么?”
仆从低着头,答说:“殿下并未明言,只请周姑娘速去。”
周妙一听,心中不由忐忑,难道是简青竹那里出了什么纰漏?
还是今晚见到常牧之,心绪不佳,找她撒气?
冬雪闻言,忙递来她才脱下不久的殷红斗篷,劝道:“许是殿下喜欢姑娘送的灯,有赏呢?”
周妙眉心一跳,但是,她的灯没有送给李佑白啊。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冬雪,为何她会如此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灯送给了李佑白?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可是还没等她想得太明白,人已经到了剑阁门外。
陈风不在。
周妙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今夜的剑阁比平日里更为安静。
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从垂首默立,其中一个面生得很,看上去风尘仆仆,仿佛出过一趟远门。
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仆从抬头一瞥周妙,复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周妙觉得他的眼神极其古怪,战战兢兢,仿佛止不住的惶然。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头缓缓升起。
周妙不敢多看,垂首迈入门槛,小心翼翼道:“见过殿下。”
她等了数息,才听见李佑白道:“抬起头来。”
周妙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深。
他的声音冷淡,同平日里相似,但是周妙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抬头看去,勉力露出个笑模样。
李佑白就坐在桌旁的方背椅上,离她约有数步。
他身上披着广袖黒氅,腰缠青带,头竖紫玉冠,发髻一丝不苟,似乎将从外面回来。
可一见到他的表情,周妙的微笑骤然凝在了嘴角。
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也没有,他的长眉漆黑如鸦羽,目光森然,如结寒霜。
然而,令周妙悚然的是,他的唇边竟然扬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的话音徐徐,毫无波澜:“周氏长女,生于昭元七年,单名取‘妙’字,生母谭氏因病身故,及至十四岁,周妙于沧县祠属私塾念学。及笄后,亦未曾踏出沧县半步。”
李佑白似是一笑:“周妙,既是如此,你如何行至池州,如何见我,如何知晓简氏医经?”
周妙胸中宛如被人猝不及防地重重一锤。
无关简青竹,无关常牧之。
周妙万万没想到,李佑白竟派了人去衮州查她,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她最初的谎言。
什么池州,什么半卷简氏医经,什么有幸见过殿下。
通通都是谎言。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眼中又干又涩,欲哭无泪。
怎么办?
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周妙捏紧了袖中的双拳。
她绝对不能慌,她要赶紧想办法!
“殿下……”
孰料,她刚刚开了个头,却见李佑白倏然起身,缓步而来,短短数步,每一步都像踏在她颤巍巍的心弦上。
李佑白停在了她的身前。
灯火灿然,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漆漆的影子如广厦倾下,罩住了无法动弹的周妙。
她整个人恍如立于他的无边阴霾下,他黑氅上的暗纹半明半暗,拂来的气息萦绕鼻尖,如冰如雪,是凛然寒冬的气息。
恍惚间,周妙甚至不敢抬眼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脸。
“跪下。”
周妙耳中“嗡”一声低鸣,她膝盖忽地一软,人扑通跪到了地上。
这样的李佑白令她恐惧,惧于他的气势,更惧于他轻易便能取她的性命。
她的后背情不自禁地轻颤了起来,连同双肩,手臂都难以抑制地发颤。
周妙伏下身体,以额触地:“殿下恕罪。”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沧县令周仲安买官卖官,予时任衮州知州孟西园,计五千两银。周氏长女与孟氏少子,孟澜,私交甚笃。”
周妙心脏猛地一缩,绝望复绝望,绝望难到头。
居然还有那个渣爹,和孟澜那个狗东西的黑锅,要她来背。
这都是她瘦弱的双肩上再也无法承受之重!
她的锅已经够多了!
“殿下。”周妙一咬牙,急急辩解道,“殿下所言买官之事,周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又轻又缓。
乍一听来,几乎听不出他的怒意。
但是,周妙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佑白今夜真生了大气。
她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压抑住极快的心跳,慢慢说道:“父亲续弦后,一直对民女不闻不问,民女与父亲感情并不深厚,买官之事,父亲万不会告知民女,而孟公子,民女从前在沧县是曾与其在琴坊见过数面,但绝对谈不上私交甚笃!”
周妙一鼓作气说罢,却没听见李佑白的回音。
她静静地等在原处,室中静默极了。
周妙鼓起勇气,缓缓抬眼,李佑白没有动,尚还立在她的身前。
她跪在地上,轻轻抬起了上半身。
头顶却是忽而一重。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发顶。
她的发间还戴着先前的那柄螺钿梳背,金丝缠绕,隐隐流光。
李佑白抬手拔下了那一柄梳背。
周妙一惊,不禁抬眼道:“殿下?”
李佑白右手紧紧一握,只听“啪”一声轻响,梳背在他掌中赫然断作了两截,点点金屑透过指缝落下。
他将残破的断梳随意抛掷一旁,敛了嘴边的笑意:“周妙,当日初见,你为何撒谎,又是因何知晓简氏医经?”
周妙嘴唇发抖,脑中念头飞转。
一时半刻,她真编不出来!
李佑白眸光幽暗,沉声道:“周妙,你处心积虑地来,为了摆脱衮州,为了你的婚事,汲汲营营,孟澜有些本事,但其身不正。”
“殿下,并非如此……”周妙急欲辩解,却被他抬手打断。
李佑白的右手抚上了她的眉毛。
周妙再不敢乱动。
他的指尖薄凉,带起一阵微微的痒,顺着她的眉毛摸到了她左眼角下的红痣。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妙,明日你便进宫罢。”
周妙脑中轰然空白一片,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迷茫无措道:“你,你说什么?”
她抬眼紧紧地盯着李佑白,而他不答,只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进宫?
李佑白要送她进宫。
兜兜转转,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她还是要进宫。
到头来,她还是要陪葬。
周妙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殿下,殿下不是允了我么,不让我进宫去。”她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抽噎了起来。
死亡离她是这样的近了。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殿下,殿下难道不念在往日的情分下,原谅我么?我不要进宫,哪怕,哪怕回衮州去也好。”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李佑白这一次说翻脸就翻脸了,一点解释都不听了。
“殿下想想,周妙自来之后,哪一天不都是为了殿下?殿下从前不是允了我么?为何殿下说话不算话了呢?”她愈说,眼泪流得愈是汹涌。
李佑白伸手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他的眼中倒映着她哭红的面目。
“别哭了,周妙。”
他嘴边扬起一抹疏疏笑意:“你呢?周妙,难道你没骗过我么?”
他闭了闭眼,胸中怒意依旧翻搅,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费尽心思,到底想要什么?李权虽有忠义,可是个呆子,万不及你摆弄心眼。”
周妙听得怔愣原地,一时竟忘了哭,抬眼只见李佑白唇边笑意愈深,耳边听他温柔地唤她道:“妙妙,宫里才是你的好去处。”
第57章
春日惊蛰。
黑沉沉的夜空滚过一道惊雷。
惊醒了蛰伏越冬的鸟虫, 也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周妙。
她在硬梆梆的通铺上轻声地翻了一个身,只见对面长铺上躺着的茶官并没有被春雷吵醒,依旧熟睡着。
哎。
她默默地在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叹气。她进宫算来也快一个月了。
李佑白说到做到, 上元日的第二天便把她送进了宫,周妙心如死灰地进了朱雀门,可李佑白给她寻的去处却是宫中的典茶司。
她成了一个茶女,等阶最低的那一类茶女。
哎。
周妙诚然感到了一丝丝庆幸, 可是更多的还是后悔。
她当初不该招惹李佑白, 他本就喜怒无常, 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
但是直到今时今日,周妙还是没想通为何上元夜里李佑白会勃然大怒,甚至一怒之下将她送进了典茶司。
这个惩戒不可谓不重。
她回不了衮州了, 也嫁不了人了。
新进女官, 前三载,按律不得婚嫁。
哎。
并且,茶女实在不是一个轻轻松松, 能够浑水摸鱼的活计。
天光未明,门外响起了熟悉的鸡鸣声。
周妙翻身而起, 又开始了茶女的一天。
她初来乍到,先学规矩,再学茶经, 半月之后, 又学了拣茶, 晒叶, 烘茶的体力活。
作为一个小小的茶女, 周妙整日守在典茶司, 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
顶着这样一张脸, 周妙也不愿出门,徒惹是非。
今日轮到周妙晒茶,她一大早便去库中取了茶筐。
简青竹来寻她的时候,周妙已经铺下了第一筐茶。
“周姐姐。”简青竹着医女宫服,手中提着一个乌木食盒,进了茶园,“昨日逢我休沐,我便去城中买了点心,这是春团儿,周姐姐用膳时尝尝。”
周妙笑着道了一声谢,问:“昨日休沐就去城中逛了逛么?”
简青竹摇摇头,小声道:“还去瞧了鲁大娘。”
周妙了然,简青竹口中的鲁大娘便是庆王从前的乳母孙氏,是剧情里的关键人物。
周妙进宫的第三天便去太医院寻了简青竹,彼时她与鲁氏将见过一面。
昨日该是第二面,鲁氏的痴症痊愈,尚还需要一段时日。
周妙应了一声,蹲身又去取第二个茶筐,动作也比前日里熟练了不少。
简青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心中暗想,周姐姐进宫进得突然,茶园又不是个什么好去处,不晓得她为什么进宫,上次见面时,她惊讶至极,自然问过其中缘故,可被周妙搪塞了过去,她心知自己不便再追问了,便道:“周姐姐来典茶司这么久了,可习惯了些?去宫里别处瞧过么?”
周妙笑答:“除了典茶司,只去过太医院一回,不过我本就初来,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简青竹颔首,忽而记起一桩大事,着急道:“哦,对了,昨日我听常哥哥提起,前几日将军府中夜入飞贼,将剑阁付之一炬。”
“什么?”周妙惊得手一抖,茶筐险些洒了。
将军府起火了?
虽是书中剧情,但这个时间线是不是提前了?
李佑白这么快就要回宫了么?
简青竹又道:“昨日我特意去将军府门外看了,确可见残垣,那火势想来真是不小,不知殿下是否安然无恙?”她说着,又吁一口气,“所幸周姐姐已经不住在将军府了,半夜起火,若是人睡熟了,才是危险。”
周妙听得蹙眉:“你昨日去见鲁大娘时,没见到殿下?”
简青竹答道:“殿下不在,我随蒋大哥去的。”
周妙微微吃惊,按照原剧情,简青竹医治鲁氏的时候,李佑白皆身在其侧。
李佑白昨日没去看那鲁氏,难道真受了伤?
他眼下又在何处?
将军府夜入飞贼,起了一场大火。
皇后听闻,咳出一口血,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好在大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左手受了轻伤。
饶是如此,皇后依旧愁眉深锁。
她斜靠于榻上,微喘道:“阿笃如今尚无安身之处,他不良于行,宫门的人不得力,他才险遭此大祸,陛下,定要彻查此事,戕害皇嗣,其心可诛!”
李元盛今日下朝后,听闻皇后病重,便来坤仪殿坐了坐,听了她的话,脸上带着一点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当以身体为重,其余的事,不必多操心了。”
皇后忙握住了他的手,道:“陛下,让阿笃回来罢,哪怕只是数月。将军府修缮亦需数月,阿笃是陛下的长子啊。”
皇门之外,歹人夜袭将军府。李元盛与李佑白父子情谊虽渐远,可皇室的脸面摆在那里。
他不能就此罢休,不闻不问。
皇后急切地注视着李元盛,又道:“太子既已罢黜,自不能再称东宫,不若便唤其旧称,留青宫,如何?”
李元盛眸中一闪,望着皇后的殷切面目,沉声道:“自不能再称东宫,太傅,少傅早已离宫,而那留青宫中的侍读,太子宾客,詹事府一律移出。李佑白归宫是为暂居,待到将军府修缮完毕,自要出宫。”
皇后大喜过望,叩首道:“谢陛下恩典。”叩首后,又轻轻地咳了起来。
李元盛目中露出几许不耐,拍了拍她的后背,起身道:“皇后歇着罢。”
“恭送陛下。”坤仪殿的宫人转瞬跪了一地。
待到李元盛走后,庄皇后立刻吩咐柳嬷嬷,道:“你先差人去固远侯府知会殿下一声,待到圣旨一到,他不至于慌了手脚,这两日他住在侯府中,人手未必齐全。”
柳嬷嬷道:“奴婢这就派人去。”
庄皇后,顿了顿,又道:“你再派人去盯着留青宫,莫要出了岔子。”
“是,娘娘。”
柳嬷嬷转身欲走,却听皇后说:“再往若虚寺去书一封,便说宫中新茶不日便到,特请禅师前来品鉴。”
两日过后,宫中确实来了一批新茶。
周妙立在库门一角,听茶官吴冀对簿点茶:“银针,龙井,竹青……”
吴冀便是她同寝的茶官,睡在她对面的长铺上。
她的年岁比她略长一些,在典茶司已有五载。
按吴冀的话说,周妙做茶女做够五年,若无差错,也能升任茶官。
周妙但笑不语。
不说五年,就是熬过这一年,她都心满意足了。
等李元盛彻底凉凉,李佑白即了位,她要是还平安无事,她就直呼阿弥陀佛了。
这一次好像是把李佑白得罪得狠了。
从此不碰上倒也罢了,若是碰上了都得绕道走。
“你在听么?”
吴冀看周妙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扬声提醒道。
周妙立刻点了点头:“听见了,入库过后,按照各宫份例分茶。”
吴冀哼了一声,指着库门旁的插着红签的竹筐道:“那是留给尚食的茶叶,你今日便送去。”
周妙当即应下。
她品阶不够,往各宫送茶是茶官们的差事,她这两日往来的便是尚食的膳房。
茶叶可以做出好些花样来,昨天她去送茶叶的时候,膳房里的人还给了她一颗茶叶蛋。
周妙双手合抱竹筐,往膳房的方向去。
进宫之初,她也曾担忧过,要是碰到李元盛该怎么办?
可到了典茶司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典茶司处在宫中北面的角落,距离宝华殿以及后宫各宫相距甚远,并且她的品阶低到几乎见不到任何妃嫔。
通往膳房的小道上来往的也多是膳房里品阶较低的仆从。
周妙顺利地送了茶,捏着一颗茶叶蛋,自膳房里出来。
她正准备进了典茶司寻个僻静处剥蛋,抬眼却见前头宫道转来一架四人抬着的坐辇。
周妙想往后退回膳房,可惜那抬辇的四人脚程极快,不过片刻,那坐辇便走近了不少,看模样似乎也是要去膳房。
周妙立即埋低了头,退到了道旁,维持着恭敬的屈膝模样。
坐辇之上,坐着的是花枝招展的丽嫔。
丽嫔前年进的宫,这一两年来也算受宠。
可是,皇帝寡恩薄情,总是热一阵,冷一阵。
好的时候,陪她笑笑闹闹,不好的时候,便是丢开不管,不闻不问数月。
眼下就是这样的不闻不问。
自翻年过后,皇帝还没召过她。
这样的日子可不好过。
尤其使她难受的是,皇帝不召她,可每月里却都要去个一两回碧落殿,见一见娴妃。
丽嫔要想办法固宠,是以,她打算亲自下厨做一道皇帝爱喝的羹汤,送到宝华殿去。
她坐在辇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起初并没留意到道旁的周妙。
可是茶女的宫服是藕荷色,立于朱墙下分外打眼。
丽嫔往旁侧一瞄,才知那里立着一个人,只见她屈膝立着,头垂得很低,发上竖着元宝髻,乌黑的长发垂在背后,腰间系着巴掌宽的绿绸腰带,上绣竹与叶,是个茶女,还是个年岁不大的茶女。
丽嫔定睛看了她一眼,扬手道:“停下。”
眼前步辇骤停。
周妙感受到头顶刺来一道探究的目光,心头便是一跳。
她又埋低了头,耳边却听来人道:“是典茶司的茶女么,这么不懂规矩,请安都不会么?”
第58章
周妙记得前些时日学过的规矩, 她虽然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可余光中早已窥见她乘辇的式样。
来人是个嫔位或以上的娘娘。
“参见娘娘,问娘娘安。”周妙垂首屈膝拜道。
丽嫔不耐烦道:“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
周妙只得抬起头来。
眼前的嫔妃, 浓眉大眼,唇上胭脂红艳艳。
她的下巴微抬,表情桀骜。
周妙想了一圈书中的人物,猜想到, 她大约是丽嫔。
丽嫔乍一见到她的模样先是一愣, 继而瞪大了双眼, 身体不由朝周妙倾斜,指着她道:“你你你!”
她怎么长得这么像董舒娅!
丽嫔惊愕不已,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连左眼角下的红痣都生得差不多!
这世上怎么这么多人都长得像董舒娅?
前些日子里, 不是听说大殿下府里还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么?
丽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尖利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时进的宫?”她说罢,又想, 这个人长得这么像董舒娅,要是被皇帝见了,还得了。
周妙正要答, 却见眼前的丽嫔恨恨地瞪她一眼, 对一侧的嬷嬷道:“答得太慢了, 掌嘴!”
“娘娘恕罪。”周妙屈膝又道。
丽嫔冷哼一声, 却听身后传来另一道女音。
“微臣见过丽嫔娘娘。”
丽嫔循声看去, 来人年约四旬, 头戴银花钗, 身着大袖深红襦衣,足踏高头木履,是有品级的女官。
是“微臣”,不是“奴婢”。
周妙斜睨过去,一眼认出了来人,是典茶司的掌计,姓徐,周妙进宫当日见过她一面,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茶官,便是吴冀。
徐掌计是宫里的老人了。
丽嫔自然见过她,并且她记得道七禅师格外看重这个徐掌计,同皇帝论茶道,时常让她来煎茶。
丽嫔敛了神色,道:“原来是徐掌计。”
徐掌计轻轻一笑:“初春新茶到,微臣将娘娘爱喝的花茶送去了缘禄宫。”
丽嫔道:“徐掌计有心了。”
徐掌计眺望前路,笑道:“娘娘这是要去膳食间?这些时日,听闻陛下惯爱用那茶渍落苏,娘娘不如备上一道。”
丽嫔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既如此,还望徐掌计赐教。”说话间,她的眼睛扫过静静立在道旁的周妙。
这个掌计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分明是不愿看她动那茶女。
丽嫔心中不由冷笑一声,来日方长。
她扬声道:“走罢,还愣着做什么!”
抬辇的宫侍立刻抬步而走,而徐掌计也缓步行于其后,而吴冀并未跟去。
见到丽嫔远去,周妙轻轻地舒出一口气,转身往典茶司的方向快步折返。
进了典茶司的大门,吴冀侧脸端详她一阵,适才低声问:“你怎么得罪丽嫔了?”
周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阖宫成百上千的宫人,倒也不是人人都见过董舒娅。
吴冀眉头蹙拢道:“今日要不是掌计,少说你都得挨顿打。”顿了顿,又问,“不过我瞧着你倒是一副不害怕的模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往后见了丽嫔,可得躲着些。”
平心而论,她刚才确实感觉到了烦恼,但兴许是有了李佑白的前车之鉴,丽嫔的恶意和恐吓与之相较,几乎不值一提。
回想起来,李佑白才是真的可怕。
尤其是每每想到,他叫的那一声“妙妙”都让她顿觉毛骨悚然。
唉。
周妙想到这里,硬生生地止住了思绪,转而问道:“掌计今日本就要去膳食间么?”
吴冀想了想,道:“似乎如此,不过她来时,倒是问了你一句,我便答,你去膳食间送茶,还没回来。掌计便说她有事亦要去膳食间,让我顺道去寻你,又与我交代了分茶的差事。”
周妙追问道:“特意问了我?”
吴冀扑哧一笑:“你是新来的茶女,自然要多过问,回头还要考你茶经呢!”
周妙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吴冀见状,又道:“好好想想规矩,待会儿分茶,你与我同行,往留青宫去。”
留青宫?
这个名字为何有些耳熟?可是不待周妙细问,吴冀便去了库房取茶条。
*
留青宫中,一扫如新。
东宫人事大变,摆设的器具也换了新模样,蟒形花纹再不得见。
前殿之上,除却乌木几案未变,其余的全是新物件。
道七望着桌上的白玉茶瓯,浅笑道:“皇后娘娘特意赏了此瓯,茶汤浸于其间,犹是清亮。”
李佑白坐于椅上,发竖黑冠,身上穿着的是素色的襕衫,不见纹饰。
他的左手掌还缠着一层白纱,闻言,笑道:“我本俗人,禅师既说此瓯好,便是好了。”
道七的目光扫过他的左手,问道:“殿下今日回宫,可宣了太医来见?”
李佑白道:“不过小伤,不必兴师动众。”
道七垂眼:“殿下说得是。”
回宫第一日,李佑白尚未见到李元盛。
谨言慎行,才是上策。
李佑白问道:“禅师今日进宫来,是否久留?”
道七摇头道:“皇后娘娘邀贫僧品鉴新茶,吃过茶,见过殿下,贫僧便要回寺中去。”
李佑白颔首,道:“坤仪殿里自是好茶。”
道七吹了一口茶,转而问一侧立着的陈风,道:“留青宫中可有新茶?”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唱声:“典茶司到。”
道七闻言一笑:“倒是巧了。”说罢,抬头望去,只见李佑白的表情却在一瞬之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怔忡,又似慌张,他抬眼望了望殿外,却敛了神色,面色如常道:“宣进来。”
道七心中惊讶,转眼看向殿门外。
先进门的是一个青衣茶官,手中举着托盘,上乘茶条与各色茶筒,恭恭敬敬道:“见过大殿下。”
看上去,并没什么稀奇。
下一刻,却见另一个身影也端着朱漆托盘走了进来。
她身上穿着藕荷色的交领长裙,腰间紧紧缠着艾绿腰带,是茶女的打扮。
然而,道七立刻认出了她来。
周妙。
她为何进了宫?
道七愕然地望向李佑白,却见他以手扶额,目光沉沉地看向了周妙。
大殿下!
李佑白!
即便周妙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来自上首处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留青宫,便是原来的东宫啊!
吴冀一开口,她就想了起来。
天呐,李佑白真的这么快就回宫了!
这不科学!
她心中登时大乱,手中不禁轻抖了抖。
她强自压抑住心绪,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忆了一遍学过的规矩,将茶盘高举过耳,朗声道:“参见大殿下,典茶司奉新茶来。”她的声音回荡在留青宫前殿之上。
李佑白手指缓缓摩挲过额角,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周妙。
她的背脊僵硬,立在原地。
发顶的元宝髻微微有些歪了,垂落肩头的头发好像长了些。
可是,她看上去并不伤怀,亦无愧疚。
此一月,她好像也无甚变化。
他语气淡淡道:“知道了,入库罢。”
周妙双肩轻落下,将手中茶盘递给了留青宫的宫人。
耳边只听吴冀按照茶条唱了一遍所奉新茶的茶名。
李佑白听罢,微微颔首。
奉茶便是到此了了。
吴冀正欲告退,李佑白忽而问道:“为何今日茶官奉茶还带着茶女?”
吴冀怔住,按理来说,茶女确实不该来奉茶,可是,这是徐掌计特意交代的,她只是奉令行事。
从前忙碌时,也偶有发生。
然而今日大殿下突然发问,吴冀不由地深想了一层。
大殿下将回宫,难道是觉得典茶司叫茶女奉茶,怠慢了他?
若真如此,她便不敢提起徐掌计了。
吴冀正左右为难,却听李佑白又道:“茶女上前来。”
吴冀转眼望了一眼周妙,却见她垂着眼,依言朝前小小地迈了一步。
“殿下有何指教?”
周妙心跳扑扑通通,等着李佑白发难。
哎,她的命实在太苦了。
李佑白见她眼帘低垂,嘴角一扬,问道:“既是你来奉茶,便是你来答,茶有四道,为何道?”
话音落下,周妙愣了愣。
这是茶经里的内容。
叫她上前来,就是问她功课?
还是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答?当众刁难她?羞辱她?
她假咳一声,抬眼朗声答道:“回殿下,茶经论茶四道,为和,静,怡,真四道。”
周妙说罢,便见李佑白放下了额边的左手。
手上白纱极其显眼。
周妙不禁多看了一眼,心道,莫非真受了伤?那夜中起火难道不是他刻意为之?
李佑白察觉到她的视线,胸中郁气缓缓地消散了些,又见她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李佑白饮过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自明日起,你便来留青宫煎茶。
第59章
往典茶司折返的路上, 周妙苦了一张脸。
吴冀行在她身侧,频频看她,欲言又止。
周妙最终叹了一口气:“茶官有话要问?”
吴冀低声问道:“你从前见过殿下?”
方才二人的对话大不寻常, 李佑白原居东宫时,可从没有召过哪位茶官去宫中煎茶。
周妙点头道:“我曾借住于将军府中,与殿下确实见过数面。”
吴冀心中狐疑,倘若真是借住, 寥寥见过数面, 大殿下素来待人宽厚, 不至如此。
可是,眼下典茶司已经到了,吴冀见茶官往来, 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周妙回到茶园, 正欲去风炉边烘茶,却见徐掌计进了茶园,开口问道:“你可会煎茶了?”
见她的神情严肃, 周妙心头一凛,老实答道:“茶经上学过了, 前些时日,茶官也教过了,只是还未上手。”
徐掌计默然片刻, 道:“你随我来。”
周妙随她进了典茶司的花厅, 只见厅中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方桌, 桌中凹陷处摆着一樽圆滚滚的三足茶釜, 下有泥炉, 桌边立着四只青玉茶盏, 一柄长柄乌木茶杓, 摆在其间。
徐掌计吩咐道:“去架上取烘好的茶饼来。”
周妙旋身而去,捧了茶饼来,油纸触手还是热哄哄的,茶香四溢。
耳边又听徐掌计道:“开始煎茶罢。”
周妙紧张地点了点头,又取过架上的茶盘,坐到了方桌旁。
她掰碎茶饼,放入了石盅,以杵臼细细碾磨。
茶屑磨碎后,徐掌计望过一眼,点头道:“选水罢。”
周妙回身取水,墙边的几个大缸上各贴红签,她选了其中的“河水”倒入茶釜。
待到火焰升高,釜中冒出小小的气泡时,周妙捧了茶盘里的盐洒了少许。
过了一小会儿,釜边水珠沸腾,周妙忙用茶杓舀出一碗水,取了竹夹翻搅水波,倒下了茶末。
等到水势咕噜咕噜翻滚,周妙熄灭了泥炉,又把先前舀出去的那一碗水倒了回去。
茶汤缓缓归于静,上层浮沫,下层幽亮。
“茶煎好了。”周妙忐忐忑忑地放下了茶杓。
徐掌计走到桌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釜中茶汤。
她面色不变,只问周妙道:“你觉得出了什么差错?”
周妙回忆了一遍,脸红道:“水多了。”
一釜茶可饮四盏,可她煎茶的量实在多了。
徐掌计颔首,手中举瓢轻轻翻搅熬着茶汤,口中又道:“你明日去了留青宫,且记得刚才的教训,分茶汤时,更要花沫均匀,今日你便不烘茶了,守在这里煎茶,到满意方止。”
周妙垂首道:“是,掌计。”复又转身再来一遍。
徐掌计立在原地未动,默默地观察着她煎茶的动作。
顶着这样审视的目光,周妙难免心慌,捣完茶饼,手中忽地一滑,杵臼轻轻撞响石盅,发出叮一声响。
周妙连忙心虚地抬眼窥去,正碰上徐掌计的目光。
她的脸上恍惚浮现了一两分笑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看着别处,却问:“你眼角的红痣生得别致,从前我也见过这样的红痣,听说有泪痣的人爱哭,你也是么?”
周妙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眼角。她原本不爱哭,可是近来确实哭过好几次,每一回都是被吓哭的。
她闷声道:“掌计也觉得我长得像娴妃娘娘?”
徐掌计却摇了摇头,转而道:“你自好生练习,明日去煎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说罢,便抬脚往外走了。
徐掌计缓步走到檐外,冬去春来,茶园前的参天栗树发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
她犹记得,她和金翎儿初来典茶司时,也是这样温和的春日,而当时的一排栗树尚不及人高。
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金翎儿也死了这么多年了。
金翎儿做茶女时,也和现在的周妙年岁相当,可是她动不动就哭,挨骂了要哭,被罚了要哭,高高兴兴的时候也要哭一场。
幸而殿下性子不像金翎儿一般软弱。
也是,殿下没见过她,如何能像她。
徐掌计暗自哀哀一叹。
其实论样貌,董舒娅似乎更像金翎儿,可是今日见得久了,若论情态,她只觉周妙的姣憨才像她。
二十载匆匆而过,宫里记得金翎儿的人少了。
哪怕皇帝自己,估计都以为他早已经把她忘了。
呵,娴妃。
徐掌计心中冷笑。
*
“娴妃今日做甚了?”
丽嫔带着侍婢一面往宝华殿走,一面低声问道。
侍婢端着托盘,小声答道:“回娘娘,奴婢先前打听过了,娴妃逛了大半天的花园呢,也没碰着陛下。”
“哼。”丽嫔轻轻一哼,“她就算逛断腿,也碰不着陛下。”
“娘娘说得是。”
丽嫔在丹墀下站定,等了小半刻便见一个宦官笑嘻嘻道:“问丽嫔娘娘安。”
丽嫔瞄了一眼侍婢手中的托盘,道:“本宫新做了羹汤并一道茶渍落苏,特来献予陛下。”
宦官接过托盘,又笑道:“娘娘且站一站,待奴问过陛下。”
丽嫔叮嘱道:“切莫忘了提,是本宫亲手做的。”
宦官躬身而去。
丽嫔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宦官去而折返。
“娘娘,陛下唤娘娘进去。”
闻言,丽嫔悬着的小心肝才算终于落下。
她挽了鬓边的碎发,缓步入殿,拜道:“参见陛下。”
“平身。”
丽嫔抬眼只见皇帝举着银箸,真尝了茶渍的落苏,而那一盅羹汤却摆在一旁没有动。
李元盛问道:“这真是你做的?”
丽嫔笑靥如花,点头道:“自是臣妾做的,眼巴巴地跑到膳食间做的呢。”
李元盛仿佛笑了笑:“你做的不错,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丽嫔眼珠一转,瞧了瞧殿中立着的宦侍,说道:“臣妾想上前去,悄悄跟陛下说。”
李元盛招了招手,丽嫔摇曳地走上前,停于龙座旁,俯身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元盛眉头皱了又松,听罢,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岂是你能说的话。”
丽嫔虽然自己也说得红了脸,可见他今日难得的好耐心,于是斗胆又捉住了他的一只袖子轻轻摇晃道:“陛下晚些时候定要来陪臣妾!”
李元盛却没看她,目光只落在案上的那一碗茶渍落苏上,答道:“朕应了你便是,你先回去罢。”
丽嫔得偿所愿,出了宝华殿,趾高气昂地往花园而去。
她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了在逛园子的董舒娅。
只见她一副心事不宁的模样,斜靠于亭中凭栏。
好一个弱柳扶风,娴雅端庄。
丽嫔没好气地走上前,唤道:“娴妃娘娘。”
董舒娅像是吓了一跳,双肩微颤,转过头来,眉心蹙拢:“是你。”
丽嫔一听,笑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正是我,娴妃娘娘今日好风雅,独坐凭栏,可春日乍暖还寒,莫要着凉了。”
董舒娅淡淡一笑,不打算与之纠缠。
丽嫔素爱挑衅,越是理她,越是起劲。
她转过头不再理她。
丽嫔心头微恼,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董舒娅那一副总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谁都不放进眼里,眼珠子长在脑袋顶上。
“娘娘,可知今日我见着谁了?”
董舒娅敷衍道:“不知,难道是见了陛下?”
丽嫔掩嘴一笑,“正是。”她拉长了声音,又道,“不过,今日,还瞧见了一件趣事,典茶司里来了个茶女,眼角也生了一颗泪痣,娘娘有空的话,不妨也去瞧瞧?”
董舒娅侧眼看她,眉心皱得更深:“茶女?”
丽嫔颔首:“是啊,娘娘难道已经见过了?”
周妙?
董舒娅立刻想到了她。
李佑白将回宫,周妙竟也在宫里?
一念至此,她也再坐不住了。
董舒娅起身道:“今日不早了,我也该回宫了。”说罢,再不顾丽嫔,匆匆而去。
丽嫔望着她慌慌忙忙的背影,无声地笑了起来。
跟着她的侍婢今日自然也见过周妙,见状,不由出声问道:“娘娘为何要告诉娴妃娘娘,不怕她真下手除掉那茶女么?”
丽嫔侧目,嗔笑道:“咱们娴妃娘娘可不是那么不讲究的人。”
董舒娅要是真怕被夺了宠,敢下手先除掉那茶女,她定要狠狠告她一状,将她清高的脸皮踩在脚下。
不过,她觉得娴妃不会冲动地这么做,见了那茶女,多半只会如鲠在喉。
虽然暂且不晓得那茶女的来历,可是一想到董舒娅如鲠在喉,她便心生雀跃。
且说那个小小的茶女,往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董舒娅出了花园,脚步愈快,径自往留青宫的方向走去。
她的贴身婢女青环见了,认出了方向,着急地低声劝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娘娘难道不记得夫人的话了么?”
青环是她带进宫的婢女,从前在董府便是她的贴身侍婢,她口中的夫人指的是董夫人。
董舒娅缓了脚步。
董夫人的话她当然记得。
便是李佑白回宫了,她也定不能去见他。
她是皇帝的妃子,万不能有其余的心思。
她要是有了别的心思,不只是她,全家都得陪葬。
可是,她太想见他了。
今日在园中守了大半日,也没见到李佑白。
他回宫了,也不见得会在人前抛头露面。
他不良于行,又遇夜中大火,董舒娅担忧了数日,盼着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眼。
“酉时将至,娘娘,还是回宫罢。”耳边,只听青环又劝。
董舒娅终于停住了脚步,立了片刻,转了方向,快步往北而去。
青环忙不迭地跟上,着急问道:“娘娘,又是要去何处?”
董舒娅答道:“去典茶司。”她倒要瞧瞧那茶女究竟是不是周妙。
作者有话说:
*煎茶过程参考《茶经》唐?陆羽
第60章
夜幕落下, 华灯初上。
送膳的人来了典茶司。
周妙煎了半天的茶,早就饿了。
她刚领到自己的食盒,却听茶园外传来一阵骚动。
周妙拎着食盒, 朝反方向的僻静处走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凑的热闹千万不要去凑。
她健步如飞地走,冷不丁地却被身后赶来的茶官拽住。
“你姓周,对吧?”
周妙来了月余, 眼前的茶官虽没同她说过话, 可是她姓谁名谁, 她大致一清二楚。
周妙心中觉得不妙,可搪塞不了,只得点了点头。
茶官于是催促道:“你随我去茶园外候着, 娴妃娘娘来了, 听说要寻一个姓周的茶女。”
周妙一听,顿觉头大,董舒娅来了, 是点名要找她。
这一个月以来她都过得风平浪静,怎么今天忽然就生了事端。
难道是丽嫔?
周妙垂头丧气地走到茶园外, 只见董舒娅果真立在道旁。
许久未见,她觉得董舒娅仿佛憔悴了不少。
折返的三两茶官乍一见到周妙,又情不自禁地侧目窥探董舒娅, 惊奇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
周妙拜道:“见过娴妃娘娘。”
董舒娅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丽嫔口中的茶女竟真是周妙, 她不晓得是该高兴还是气愤。
周妙真的进宫了, 李佑白回宫也不忘带着她么?
他都回来了, 还带着她做什么?就因为她这张脸?
“你为何进宫做了茶女?”
周妙答道:“无路可走, 只能进宫了。”心中却想, 要是有得选, 她也不想来。
董舒娅牢牢盯着她的脸,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同自己真的像么?
她脑中忽而想起了若虚寺,继而又想到了击鞠会。
周妙一直以来,似乎都与李佑白形影不离。
她胸中忽而起了一股戾气,冷声道:“你倒不如不做了这茶官,到碧落殿里来做侍婢。”
周妙心中微惊,在她的印象里,董舒娅一直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远没有如此尖锐的语调。
“娘娘说笑了。”她语气柔和道,“周妙既是茶女,自然长留在典茶司。”
董舒娅愈觉心浮气躁,她心知她根本不该为难眼前的这个小小的茶女,但她已经无法忍耐她了。
“好,那你明日来我殿中掌茶。”
周妙沉默少顷,硬着头皮道:“自明日起,便要往留青宫煎茶,恐怕无暇往娘娘殿中去。”
留青宫。董舒娅心中一落,不由喝道:“大胆!”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去留青宫!
周妙觉得此时的董舒娅兴许是魔怔了,看来李佑白回宫,对她的刺激着实不小。
正胡思乱想间,周妙却觉眼前风动,余光瞄见董舒娅浅粉的裙角近了。
她立刻半退了一步,面前却如疾风刮过,董舒娅竟然伸手朝她打来。
周妙来不及多想,眼疾手快地地拦住她的手掌,这一耳光才没刮到脸上,口中只道:“娘娘恕罪。”
董舒娅挥开了周妙钳制住她的手,大喝道:“以下犯上,放肆!”又要伸手来打她。
讲宫中的道理,周妙除了挨打,别无它法,可是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挨一顿打。
“娘娘恕罪。”
周妙一面喊,一面侧身往旁侧躲闪,耳边忽听另一道人声,说:“娴妃娘娘今日好大的脾性。”
却是李佑白的声音。
董舒娅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颤,侧头往音源处望去,右手也不由地落了下来。
陈风推着李佑白的朱轮车,走到了近处。
两个提灯的宫侍站定,周妙才算看清楚了他的脸。
李佑白面色不悦,与她的目光一碰,转而望向董舒娅,唇角含笑,道:“娴妃娘娘,别来无恙。”
董舒娅脸颊滚烫,万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李佑白。一想到先前的情状,顿觉羞愤难当。
“殿下,别来无恙。”董舒娅甚至不敢抬眼细看他。
而李佑白也没有停留的意思,只对周妙道:“茶女随我来。”
周妙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而去:“是,殿下。”
董舒娅便见陈风转而推着李佑白朝典茶司另一侧的廊道而去。
她怔然原地,犹不敢信。
李佑白为何来了?
周妙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日落过后,平日里典茶司清静得很。
陈风轻车熟路地推着李佑白,进了典茶司的一处僻静馆阁。
阁中无人,陈风吩咐提灯的宫侍将灯留下,便领着二人退了出去。
李佑白端详着灯下周妙的脸,并不见异样,开口问道:“你还没用膳?”
周妙一愣,适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还提着食盒。
大概,菜已经凉了。
她埋头道:“回殿下,是还没用膳。”
李佑白见她局促地站着,轻声道:“那你就在这里用膳罢。”
周妙左右乱瞄,虽然不晓得这个馆阁具体是做什么的,可是她也能猜到她大概不该在这里用膳。
“我不敢,殿下若无别的吩咐,我还是回房自去用膳罢。”
李佑白道:“你听着像是有怨气?”
周妙听得眉心一跳。
废话,她今天险些要挨两顿打,丽嫔要掌她嘴,娴妃也成了魔怔人。
她要是不进宫,哪里来的这些烦恼。
她又不是活菩萨,以德报怨,先前李佑白虽解了她的围,可归根结底,都是他要把她送进宫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心中的确有怨气。
之前的一个月,见不到也就罢了。
今日见了李佑白,除了惧怕之外,她的确生了怨气。
好比,你以为你轻轻挠了一下猫耳朵,回头扑来的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她确实不该用池州骗他,可他的反应未免也实在太过激了。
周妙想了片刻,嘴上只答:“我不敢。”
李佑白看她别别扭扭的样子,却是轻声一笑:“周妙,你自去罢,明日辰时便来留青宫,切不可迟了。”
“是,殿下。”周妙憋出一个笑,转身出了门。
见到陈风,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毕竟在将军府时,他也对她和简青竹照顾有加。
陈风回以一笑,心中却想,这么快就出来了?
殿下先前说要出门逛园子,却逛来了北面,分明是特意来了典茶司,可谁曾想娴妃竟也在。
他望着周妙远去的背影,不免暗自一叹,上元日后,两人还没好好说过话,周姑娘似乎全然不知殿下的心思。
想到那一盏蜻蜓灯,陈风不免又叹,过了明日,李小将军估计也再难见了。
李权要回池州大营了。
临行前,按照李融的叮嘱,他特意进宫向李佑白辞别。
立于留青宫中,李权着甲,抱拳道:“此一别,再见便是年节了,殿下万自珍重。”
虽在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可兴许比在豫州还要危险。
李佑白道:“你亦保重,到了池州万事小心,切莫勉强。”南越一直蠢蠢欲动,池州易守难攻,可银饷若是再不济,池州便不会固若金汤了。
李权颔首道:“父亲留守京中,殿下若有急令,李权亦能收到。”
李佑白笑了笑:“今日出城,我便不能送你了,只盼你归来之时,替你接风。”
李权再抱拳道:“殿下多有不便,自不必远送了。”说罢,便往殿外退去。
此时,天光微明,辰时将过一刻。
周妙等那釜中茶汤三沸之后,提起茶杓分了茶,又将四盏茶轻置于托盘之上,而一旁立着的留青宫侍从纹丝不动,只笑道:“劳茶女送去殿上。”
周妙认命地端着茶盘前去,好在茶室与前殿只隔一重垂花门,即便送去,茶汤依旧温热。
周妙行过数步,忽见一人自殿门走出,身披银甲,脚踏黑靴,正是李权。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可李权却也察觉了她。
李权放缓了脚步,侧目朝她望去,只见周妙着一身浅碧色裙,腰缠青带,绣有花叶,手中端着茶盘,正愣愣地看着他。
李权不是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上元夜,周妙将灯赠予他,他们就要议亲了。殿下却将周妙送进了宫中做茶女,他不愿道破的心思,李权明白。
李权嘴角轻扬,看过这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往留青宫外走去。
周妙立在原地,见他走远了,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李小将军是个好人,可惜,无缘也无分,池州去不成了。
她抬步复又往前殿中,进门便见李佑白坐于殿中,审视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
“见过殿下,茶奉来了,此为碧清茶,最宜春日品鉴。”
周妙说得镇定自若,李佑白扬手道:“奉上前来。”
周妙端着茶盘,走得徐徐,直至长案前。
“你方才见到李小将军了?”李佑白忽问。
抬眼却见他的一双眼睛牢牢地望着自己,眼光锐利,周妙心中一跳,点头道:“回殿下,方才来时,似乎是见到了李小将军匆匆离殿而去。”
“哦?是么?”李佑白伸手端过一杯茶盏,又问,“未能往池州行,心中是否颇有遗憾?”
周妙摇头道:“不遗憾。”
李佑白眉目仿佛舒展了些,再问:“周妙,当日你为何骗我?”
周妙先前一听到池州二字,便已有所警觉。
她不慌不忙地答道:“殿下,我说池州确是想取信于你。当日初见,观殿下样貌,我侥幸猜到了是殿下,才慌忙编了池州的谎言,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殿下。”
“简氏医经呢?”李佑白缓缓问道。
“简氏医经……我确实见过半卷。不过不在池州,而在衮州。”周妙斩钉截铁道。
“孟澜其人呢?”
“在衮州时,我与孟公子确实见过数面,不过他其身不正,往后我绝不会再与他往来。”
李佑白听罢,似笑非笑道:“周妙,你将才说的可都是实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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