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申时一刻, 周妙终于自坤仪殿脱身,捧着自己新得的玫瑰腰带,往华阳宫折返。

    回典茶司之前, 她得先回去收拾东西,也要知会陈风一声。

    坤仪殿与华阳宫距离不远,不过步行一刻便到。

    华阳宫是华央殿后的宫室,原本空置无人, 如今华央殿用以议事正殿, 左右居舍亦做中书, 门下他用。

    华央殿后廊桥直抵华阳宫,李佑白自搬来以后,寝殿便设在华阳宫中。

    周妙立在华阳宫的偏殿廊道拐角, 朝前眺望, 便能瞧见华央正殿琉璃瓦上的龙首。

    她往后而望,隔着数重朱门,尽头另有一座恢弘宏宇, 红墙乌瓦,唤作华阴宫, 是往后李佑白的皇后居住的宫殿。

    她如今住在华阳宫里,名不正言不顺,宛如直戳庄太后的眼珠子。

    她着急把她弄走, 还给了她升了职, 周妙自不怪她。

    周妙想罢, 回到偏殿, 翻出了自己的包裹和红木匣, 收拾了一番后, 便去寻陈风。

    这几日, 陈风跟着李佑白于正殿往来,也很少见。

    她问过一圈,宫人皆摇头不知,兜兜转转了好几圈,直到夕阳西落,她才在正殿后的廊桥上见到了李佑白,陈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数日不见,李佑白略露疲态,身着素白襕袍,白玉冠上斜插了一柄白玉簪。

    周妙立在原地,蹲身一福,道:“见过殿下”。

    再过几日,这声称呼就该改了。

    李佑白驻足,见周妙脸色红润,面目含笑,仿佛全无烦恼。

    他冷声问道:“你先前去坤仪殿了?”

    周妙晓得他在宫里手眼通天,坤仪殿的事务是瞒不过他,颔首道:“正是,领了茶务,并且太后娘娘赏了我。”说着,又忙改口道,“赏了微臣。”她指了指自己腰间系着的浅粉玫瑰腰带,笑嘻嘻道,“微臣是二等茶官了。”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周姑娘志存高远,仕途大有进益。”

    周妙假装自己没听懂他的阴阳怪气,依旧笑眯眯道:“殿下谬赞。”

    李佑白眸色一暗,周妙只得望向他身后的陈风。

    陈风察觉到她的视线,又瞧了瞧李佑白的脸色,替她解围道:“姑娘特意在此处等殿下,是有话要说?”

    周妙感激地点点头,说:“禀殿下,太后娘娘既让微臣做了茶官,便让微臣挪回典茶司的处所,好好当茶,微臣已收拢了包裹,特来禀告殿下。”

    李佑白“嗯”了一声,周妙正要谢恩,却听他又道:“我让你挪了么?”

    这个语调寒飕飕,冷津津。

    周妙心中一跳,一时不敢乱答了。

    这是不满太后的安排了?

    李佑白向来不肯受人摆布,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不,事关立后,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李佑白抬脚往廊桥下的她一步步走来,口中问道:“太后除了赏你官职,便无别话了么?”

    此刻夕阳将落,金色的余晖照着她的眼,周妙仿佛不能直视日光,转而微微垂首道:“坤仪殿中有太后娘娘小友二三,微臣掌了茶。”

    “哦?都有什么人?”李佑白的脚步停在了她面前。

    压迫感俨然忽而有了实质,周妙不由地紧张起来,她暗暗深吸一口气,答道:“似乎是高家女郎,庄家女郎以及何家女郎。”

    周妙答完,面前的李佑白却沉默了下来。

    一缕微风拂过,李佑白身影一动,往华阳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周妙一看,只得赶紧跟上。

    李佑白去的正是她住的那一间偏殿。

    自搬来后,他还没来过。

    进了花厅,他先左右而望,继而撩袍坐到了桌旁。

    周妙眼睛瞟向一侧的茶釜道:“殿下,喝茶么?”

    “不必。”这语气实在说不上好。

    周妙忽觉自己真是夹在庄太后与李佑白之间的小可怜,莫名成了二人的出气筒。

    不过,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先表忠心,她的忠心向着李佑白,那是毫无疑问的。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刚准备起个头,却听李佑白问道:“你想要的恩典,想好了么?”

    周妙心中一阵心潮澎湃,她急忙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先答:“殿下大恩,周妙无以为报,断不可再求恩典,只要殿下得偿所愿,就是周妙的心愿。”

    李佑白唇边扬起一抹冷笑:“这便是你想了数日,想出来的?”

    被他一语点破,周妙脸上一红,她确实想了好几天。

    她抬眼又看了看李佑白的脸色,好像也不比前几天好多少。

    他乌沉沉的眉眼牢牢地盯着她,笑意已然淡了,嘴唇绷紧,山雨欲来一般。

    这个答案,这个以退为进的策略难道也不行?

    周妙心头打起鼓来,心虚地眼风乱瞟,只见一旁架上的食盒,她憋出一个笑,转而问道:“殿下,喜欢吃桂花酥么?”

    “什么?”李佑白眉心蹙拢,见周妙又在顾左右而言他,没好气道,“不喜欢。”

    “哦。”

    周妙失望地眨了眨眼,抬眼欲言又止。

    眼前的李佑白表情实在不妙,周妙又笑了笑,“殿下稍等。”

    她回身端来了架上的食盒,取出其中一碟桂花酥,解释道:“我先前特意去了膳房问了问,今岁桂花早放,原来已做了桂花酥,我特意要了一碟来,殿下尝尝?”顿了顿又忙改口,望向门侧的陈风道,“哦,不,陈爷爷先尝?”今时不同往日,往后李佑白可不能再随随便便地吃东西了。

    陈风闻言一凛,宫里唤他爷爷的人多如牛毛,可是周妙口中这一声“爷爷”,他可万万不敢应,他僵笑道:“姑娘,折煞老奴了。”

    说罢,他躬身朝前一步,却被李佑白眼锋瞄过,生生顿住了脚步,又笑道:“姑娘亲手自膳房取的桂花酥,何须老奴试毒。”

    周妙正不知所措间,却见李佑白捻了一枚桂花酥来尝,他虽然并未笑,可是周妙自觉他的心情仿佛已是好了不少。

    陈风暗自捏了一把汗,悄然退到了门外。

    那桂花酥做得玲珑,一枚不过文钱大小。

    李佑白尝过一枚,淡淡问道:“你为何去膳房取了桂花酥?”

    周妙笑道:“太后娘娘说,殿下爱吃桂花酥,微臣适才去问的。”

    “嗯。”

    周妙松了一口气,趁此时机甚好,她小声道:“殿下先前不快,是因为微臣没有求一个恩典么?”

    施恩与授恩,是李佑白最初的允诺。

    李佑白放下手中桂花酥,挑眉道:“哦?”

    周妙道:“殿下一诺千金,既允诺便要践诺,微臣若是不懂,就是不识好歹了。”

    李佑白抬眼,静静地注视着周妙。

    那一道视线尤为专注,周妙脸颊忽而一热,她假咳一声,正准备给出三百两银的说辞,却听门外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人扑通跪道门前,慌张道:“禀殿下,庆王殿下,庆王殿下自朱雀门楼上摔下来了!”

    周妙顿觉悚然,怎么回事?为何庆王还是摔下了门楼?

    李佑白起身走到门外,一脸铁青道:“他现在人呢?”

    “庆王殿下,在,在昭阙阁中,太医院的简医官也在……”

    *

    白日里天朗气清,庆王用过午膳,便吵着要去园子里放纸鸢。

    昭阙阁里纸鸢堆叠如小山,庆王特意挑了一只巨大的金鸟纸鸢,起先是宫人在放,他在一旁观赏,可等纸鸢飞得高了,庆王便要上手。夕阳落时起了风,庆王追着纸鸢,跑得尽兴,一路拉着纸鸢棉线,径自跑到了朱雀门楼上,失足掉了下去。

    好在两个宫人接住了他,庆王没落到石板道上,可是依旧撞到了头,手骨也断了。

    李佑白听罢宫人断断续续的话,开口问道:“今日那几个服侍庆王的宫人呢?”

    陈风答道:“奴已派人将其送去了内侍监,等候盘问发落。”

    李佑白应了一声,进了寝殿。

    庆王已被包扎过,又灌了药,躺在木榻上一动不动,胸腔却还起起伏伏。

    简青竹跪在榻前,见到李佑白,便是一拜,“青竹见过大殿下。”

    她的双眼通红,显然哭过。

    李佑白缓步走到榻前,庆王的手臂和额头都裹了白纱。

    他低声问:“阿果如何?”

    简青竹轻声道:“庆王殿下一直未醒。”说着,又红了眼眶。

    李佑白问:“明日会醒么?”

    简青竹摇头道:“微臣,微臣不知。”

    “太医院还有谁来看过?”

    简青竹的眼泪流了下来:“杜医政来瞧过,说殿下便是醒了,亦有隐患,他撞到了头,伤得很重。”

    简青竹所言非虚。

    庆王隔日没有醒,再过一日,便是登基大典了。

    阖宫的人根本无暇顾及一个昏睡的小殿下。

    华央殿灯火通明,一夜未熄灭。

    七月七日,卯时,初生朝日的橙辉漫洒华央殿阶前,号角长声悠扬,惊起了瓦上的一排灰雀,化作云中的灰点。

    新帝登极,百官来朝。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以及教师节快乐!

    第82章

    戌时将过, 高攀听到了府门外极为响亮的马儿喷鼻声。

    他着急地自小院里出来,便有机灵的仆从上前来报:“夫人和大公子从宫里回来了,不过老爷还没回来。”

    高攀点点头, 问:“我大哥人呢,去书房了么?还是回院里去了?”

    仆从答道:“是往书房去了。”

    高攀听罢,往书房快步而去。

    今日登基大典,晚间华央殿设有宴席, 高朗肯定要等到亥时后才会回来。

    他得先和大哥商量。

    高攀进了书房, 见高恭已换下了官服, 只着月白长衫,捏了一柄折扇扇风。

    官服厚重,又在大太阳下站了半日, 这会儿才觉有些清凉。

    高攀小心翼翼道:“大哥辛苦了, 今日大典如何?”

    高恭睨他一眼,道:“有话快说。”

    高攀扯出一抹笑,问:“今日小妹称病未进宫, 母亲,父亲没怪罪吧?”

    高恭不答反问道:“她指使你来的?”

    高攀嘿嘿一笑。

    今日宴会, 高夫人与高家三妹,高姝都收到了太后的请帖,可是高姝称病, 没进宫。

    高攀惯会察言观色, 见眼前的高恭脸上并无恼意, 想到了前两日高姝说的话, 又问:“小妹说, 大哥肯定是支持她的, 绝不会让她进宫去, 可是我心中有些不解,何家女郎也被圈了名字,我原以为大哥会力保小妹,不让何橙中选。”

    高恭适才转眼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令高攀脸色一僵,他忙笑道:“大哥我错了,我乱说的。”他眼珠转了转,又道,“我胡乱一猜,难道是……小妹要真中选,何姑娘亦要进宫,你才不得不劝阻父亲,不让小妹中选。”

    高攀念书念不进去,花花肠子一大堆。

    高恭走两步,近以折扇敲了敲高攀的脑袋,没好气地问道:“书念了么?”

    高攀立刻苦了一张脸,捂住脑袋,转身便想走,一面走一面还说:“大哥,小妹可不愿进宫,她怕他都来不及,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妹幼时见过他猎兔,吓得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我看小庄氏就不错,还能合太后眼缘。”说话间,人已退到了门边。

    高恭道:“快走吧!休要胡言乱语,即日起,要称陛下。”

    高攀自觉摸透了高恭的心思,高姝大概是不必担忧了,他露出个笑道:“我又不傻,当然晓得!”

    高姝不愿进宫,眼下他大哥也怕她进宫,只要劝说住高朗,高姝再不必忧愁了。

    亥时至,华央殿吹奏的乐声终于停了下来。

    周妙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动静,确定喧哗散后,才出了殿门往外眺望。

    华央殿灯火阑珊,与华阳宫相连的廊桥上亦满载灯火。

    如今她还住在华阳宫偏殿里。

    李佑白不允,她自然没挪成,好在登基大典非同小可,这两日庄太后也无暇顾她。

    周妙立了一小会儿,却见华央殿后忽而亮起成串的灯笼,洁白的莹莹灯火在暗夜中,如星又如萤。

    灯火流过廊桥,往华阳宫慢慢移来。

    直到正殿丹墀下,周妙才看见了灯火簇拥下的人影,而那人影并未直入正殿,而是扭头朝她望来。

    他扬了扬手,转而走来,乐声消散后的夏夜似乎格外静谧。

    他身上的衮冕繁复,宽袖乌领压雪襟,下着黑裳,腰间束玉带,前垂蔽膝,足上着赤舄。

    周妙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立着,他走得近了,她似乎才能看见李佑白冕冠旒珠下的面孔。

    他眉如墨画,眼如寒星,气势凛然。

    这一刻她空白许久的脑海,仿佛才有了一丝清明。

    她记得自己学过的规矩。

    她将左手心叠上右手背,朝前拜服,跪到地上,以额心抵着左手背,朗声拜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他的脚步停在了身前,他的声音淡淡道:“平身,不必跪了。”

    周妙抬头,先见到了他蔽膝上的山河日月纹章。

    李佑白已经是皇帝了。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生杀予夺。

    她几乎有点不敢抬头了。

    可是她还是颤巍巍地起身,微微仰头看他。

    李佑白一扫前日的疲态,唇边露出一点笑道:“好看么?”

    周妙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先前突如其来的生疏的畏惧骤然飘散,她甚至不由笑道:“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皇帝了。”

    李佑白嘴角轻扬,“嗯”了一声,道:“你随我来。”

    周妙一愣,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说,你随朕来。”

    李佑白扫了她一眼,转身往正殿走去。

    周妙亦步亦趋地跟上,进了正殿,李佑白径自往寝殿而去。

    周妙第一回 见到帝王的寝殿,那规制,那气派和将军府,留青宫,全然不同。

    八扇描金屏风前,蹲着一樽青龙香炉,龙口衔珠,吐着渺渺青烟,雾中沉香扑鼻,又有一丝丝清凉。

    殿中央是一架朱顶高榻,木雕脉络精细,游龙戏珠相横于榻前。

    周妙匆匆再望了一圈,金器银具晃花了她的眼。

    李佑白回身见她愣在原地,出声提醒道:“你过来。”说着,张开了双臂。

    周妙心领神会道:“陛下要宽衣么?”她面露为难,“要不寻个精通的管事来?”她没做过这样的差事,要是碰坏了腰带,她赔都赔不起。

    李佑白长眉微蹙,周妙立刻朝前迈步,伸手摸上了他腰间的玉带,道:“陛下,是先从腰带开始解?”

    “嗯。”

    可惜,周妙摸索了半天,没摸到系扣在哪儿。

    她听到李佑白的呼吸似乎也重了一分,她不由更慌,着急地又摸了一圈。

    “在正前佩玉处。”李佑白出声提醒道。

    周妙颇觉尴尬道:“哦,原来如此,多谢陛下提醒。”

    她连忙解下了玉带,搁置一旁,又飞快解了蔽膝,

    适才抬头要去脱那宽袖大衫,她头顶的发髻却撞到了李佑白面前的旒珠。

    呼啦啦两声响,两个人俱是一愣。

    周妙更紧张了,问:“是不是,是不是该先除冠啊?”

    李佑白眼前珠帘轻摇,周妙手中的动作却未停,她双手捏住他的乌领,剥下了外衫,挂到梨花木架上,又转而来摘他的发冠。

    她的双手捧下冕冠,颤巍巍地轻抖。

    这个冕冠有些沉,她好奇地摸了摸那珠子,冰冰凉凉。

    她抬眼正欲说话,却见李佑白双耳微红,忙问:“陛下热么?不若再让宫人取些冰来。”

    寝殿西角银盘已堆了一座冰丘,夜风拂过,送来清凉。

    周妙自不觉热,但是衮冕沉重,难怪李佑白觉得热。

    可除却外衫后,他身上只余素白中衣与黑纱裤。

    一时间,周妙手足无措地顿住了动作。

    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不必取冰。”

    可是,他的嗓音回荡过空寂的寝殿,进到周妙耳中,像是微微有些暗哑。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紧张的心绪不减反增。

    不自在,她觉得大不自在,正欲蹲身半福,退出寝殿。

    李佑白却伸手捉住了她的两侧手臂,顿住了她的动作。

    “周妙,你也热么?”

    周妙茫然地摇摇头:“我,微臣不热。”

    “你脸红了。”李佑白肯定道。

    话音未落,周妙仿佛真觉得脸颊发烫。

    两侧手臂似乎也滚烫了起来。

    周妙心中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恍惚间笼罩了她。

    她慌不择言道:“陛下,觉得是何家女郎好,高家女郎好,还是阿芙好?”

    问过之后,她又觉懊恼,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

    李佑白的眼眸愈深,唇角一瞬扬起,却又压下,问:“周妙,你以为呢?”

    周妙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并没生气,仿佛真是寻常一问。

    她的心跳飞快,说:“微臣以为简姑娘最好。”

    “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笑道:“周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再问你一遍。”顿了顿,改口道,“朕再问你一遍,你想要的恩典究竟是什么?”他黑漆漆的眼珠倒映着周妙的面目,“你想好了再说,说错了,往后就没机会了。”

    周妙脑中如遮云雾,恩典?封赏?两件看似毫无相关的事情经李佑白口中说出,倒变成了一回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响在耳边扑通扑通。

    像是自问,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佑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的耐心像是已经耗尽。

    他的手掌忽而松开了她的手臂。

    周妙心头一落,两边脸颊却被他牢牢按住。

    唇上继而滚烫,柔软的双唇贴着她的嘴唇,蛮横地掠夺着她的呼吸。

    周妙脑中轰然巨响,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

    她其实一直都没忘。

    第83章

    天上的月亮唯有半轮, 薄薄的云彩散去,莹白的光亮投照进寝殿的青砖之上。周妙推开李佑白后,垂眼先看见的就是浅淡的一片月光。

    她双颊火烫, 急喘吁吁,心跳仿佛已经到了喉咙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是脑中全然空白。

    “周妙。”

    李佑白的声音又低又沉, 周妙抬眼望去, 他的唇色殷红,眼波微澜,却又唤了她一声:“周妙。”

    周妙双膝俱软, 脚下刚刚一动, 却又被李佑白钳住了手臂。

    “你想好了么?”他执拗地又问。

    三百两,微臣想求三百两银,是未雨绸缪之策, 微臣孤身在京,又与衮州几无瓜葛, 因而想要积攒一些银两以备来日。

    周妙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可是话到嘴边,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恩典”在李佑白看来, 是“错的恩典”。

    他说过, 说错了, 往后就没机会了。

    李佑白想要她求什么恩典呢?

    李佑白好像是真的有些喜欢她?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一种喜欢?

    他是想自己求一个封赏?留在宫里做一个妃嫔么?

    周妙脑中茫然, 耳中嗡鸣, 过快的心跳几乎令她晕眩。

    可是, 可是我能喜欢他么?喜欢一个有既定命运的纸片人?

    她怔怔望向李佑白。

    我如何喜欢你啊。

    你让我进宫, 我便进宫。

    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

    我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

    “我……微臣往后想出宫去,不想一直留在宫里,因而,如若陛下应了微臣的恩典,许微臣三百两银,是未雨绸缪,微臣孤身在京,又与衮州几无瓜葛……”

    周妙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缓又平,她急速的心跳和周身仿佛沸腾血液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李佑白的眉心随之渐渐蹙拢,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

    他松开了她的右侧手臂,抬手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道:“周妙,你答错了,没有恩典了。”

    他倾身往前,四目相对,鼻息相应。

    周妙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去,却被他按住了背心,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分毫动弹不得。

    他像雀鸟饮露般轻轻啄了啄她的嘴角,笑道:“你答错了,朕有些生气。”

    周妙心头一凛,眉毛也皱作一团。

    他漆黑的眉目在灯下格外慑人,瞳仁黢黑,光影暗涌,“明明说过你不能忤逆我,妙妙。”

    周妙模模糊糊想起了,李佑白之前似乎确实这么说过。

    忤逆,这就算是忤逆么?

    一股无名火也在她心中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硬声道:“陛下恕罪。”

    话音将落,她只觉面前李佑白呼吸一滞,眉骨微微一扬,嘴角也紧绷了起来。

    按理说,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他钳制住了,理应顺着他的话说,先缓一缓情势,可是她现在头昏脑涨,想也想不明白。

    周妙挺直了腰杆,妄图以此动作多给自己一丝勇气。

    李佑白冷声一笑,突然咬了她嘴角一口。

    是真咬,连皮带着肉,疼得周妙头皮一麻,连忙伸手去摸,恍惚间像是摸到了一点牙印。

    “你!”有大病!

    周妙气急败坏地瞪向了他,李佑白往前一动,却又堵住了她的嘴。

    周妙心有不甘地咬了回去,她听到李佑白闷哼了一声,可是他却没有退却。

    不过数息之间,惩戒的意味变了味。

    她发间簪着的两朵珠花“啪啪”两声落到了地上,吓了周妙一大跳。

    她立刻顿住动作,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继而是陈风为难的声音道:“启禀陛下,陛下恕罪,昭阙阁来人了。”

    陈风停在寝殿外,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他委实不想做这个“恶人”,但李佑白吩咐过,只要庆王有了消息,定要即刻禀告他。

    陈风望了望天色,欲哭无泪。

    庆王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了。

    周姑娘还在寝殿里呢。

    陈风说罢,等了好一阵,忽见眼前的门扉大开。

    他连忙跪下:“陛下。”

    “平身。”李佑白的声音冷淡至极。

    陈风抬眼瞄去,他身上松散地披着一件白氅,早已除冠,乌发绑在脑后,脸色隐在夜色里,暗不见光。

    陈风不敢多看,只一五一十又道:“启禀陛下,庆王醒了,只是人不大好,陛下去瞧么?”

    李佑白不答,抬步便往昭阙阁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两步,又定住脚,对陈风道:“明日一早,便将吏部侍郎赵绍然寻来。”

    “是。”陈风答道。

    周妙听见门外的动静远了,低头一口气跑回了偏殿的寝殿。

    她的嘴角依旧隐隐作痛,找了铜镜一瞧,果真又红又肿。

    她跌坐到月牙凳上,心中既惊又恼。

    今夜过后,这宫里,她大概是待不下去了。

    李佑白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罢,这宫里,她是不能再呆了。

    周妙烦躁地捧着脑袋,作茧自缚,自作聪明,说得就是她罢。

    简青竹才是女主角啊!

    哪怕眼下不觉,但等到女主角真正离开李佑白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女主角的可贵与可爱。

    她,她要是一时心软,真的留了下来,今日心软种下的因,就会变成来日心死成灰的果。

    钱,可以不要了,恩典,也可以不要了。

    她得想办法出宫去,回典茶司显然已经不是一条出路了。

    这宫里头,还有人能奈何得了李佑白么。

    保命当然重要,然而,往后宫墙深深,望眼欲穿,断断也不是她想要保住的生活。

    周妙深呼吸了数次,压抑住过快的心跳,以及心头漫卷的酸涩,几乎下定了决心。

    李佑白的皇位反正都坐稳了,剧情变数想来不大,她要想办法跑路了。

    *

    昭阙阁中的简青竹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庆王虽是醒了,可他睁着一双圆眼睛,不言不语,像是听不懂话,一张嘴,唾液便顺着唇角流淌。

    他像是失了智。

    简青竹跪在李佑白身前,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求陛下成全。”

    李佑白心绪不宁,不耐到了极点:“简医官医者仁心,欲出宫求药,可朕如何能让庆王同你一起走。”

    简青竹脸色青白,又磕头道:“庆王如今病了,求陛下让微臣带他走罢。”

    “你自然可以走,想走便走,但是阿果是朕的幼弟,自要留在朕的身边。”

    他不是你的幼弟!

    简青竹几欲大声喊出,为何你就不能放了他走。

    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有何威胁?

    可是她不能喊,也不敢喊。

    她弓着背,近乎哀求道:“求陛下念在过去的情谊上,成全微臣罢。”

    李佑白按了按眉心,道:“简医官是不是以为挟恩图报,便可予取予求,罢了。”他抬了抬手,“来人,送简医官回太医院,往后昭阙阁也不必来了。”

    简青竹闻言,愣愣地抬起了头,见李佑白丝毫不留情面,“陛下……”

    话音未落,真有宫侍一左一右地夹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昭阙阁。

    夜风吹来,虽是夏日,她却觉得透心的凉。

    月影高悬,长夜漫漫,阖宫之中,无法安睡的,不只她一人。

    董舒娅,如今的董太妃临窗而立,了无睡意。

    碧落殿离华央殿离得远了,飞檐反宇,宫墙重重,她根本望不到一星半点来自华央的灯火。

    可是她依旧在窗前站了许久。

    李佑白登基了,要将先帝的妃嫔都打发了。

    李元盛因未留下诏令,后宫诸人并无具体去处。

    朝臣谏言,品级低者,放还回家恩养,品级高者,送入寺庙供养,而董太妃,便是要被送入京郊方静庵中供养。

    董舒娅面色雪白,脑中一会儿想到高姝,一会儿想到庄丽芙,她和她们的岁数仿佛相当,可是往后的人生天壤之别了。

    她怎么甘心,怎么可能甘心呢。

    她低头去看自己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月光照在上面,仿佛清清白白,可是她晓得,为了李佑白,她究竟做了什么。

    道七给她的药,她从不多问,寻着机会便会喂给李元盛,她以为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她就好了,阿笃就能明白她的心意。

    可是,她等来的是什么?

    新帝登极,再过三日,便要将她送去方静庵,让她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哈哈哈哈。”董舒娅怪笑了几声,笑得她身后立着的青环心惊胆寒。

    “娘娘,夜深了,该歇了。”这话,青环已经说了不知几遍了,但是董舒娅却像着了魔,只顾盯着窗外。

    雕花窗外无人亦无声,青环不晓得她到底在瞧什么,在笑什么,心中只觉毛骨悚然。

    “娘娘?”

    董舒娅回身,浅浅笑道:“晓得了,伺候梳洗罢。”

    第84章

    隔日, 周妙起了个大早,借着茶官的名头,出了华阳宫, 往茶园去取新茶。

    可她并没先去茶园,反而去太医院寻了简青竹。

    周妙见到的简青竹一脸憔悴,眼下青黑。

    她不由惊道:“你怎么了?是一夜没睡么?”

    简青竹勉强笑道:“只是睡得不好,今日周姐姐怎么来了?”说话间, 她注意到了周妙身上系着的腰带, 认了出来, “周姐姐做茶官了?”

    周妙点点头,仔细一阵她的神色,低声问:“是昭阙阁里不大好?”

    简青竹目光一闪, 撇下嘴道:“陛下已经不让我再去昭阙阁了。”

    周妙并不觉意外, 庆王,无论是生是死,都是横亘在男女主之间巨大的矛盾。

    周妙四下望过, 简青竹的居所里再无旁人,她直视简青竹的双眼, 沉声又问:“那你打算如何?”

    简青竹望着周妙急切的眼,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问:“周姐姐, 我可以信你么?”

    周妙颔首, 恳切道:“自然, 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简青竹局促地垂首按了按自己的掌心, 才缓缓说:“我想出宫, 想带阿果一起出宫, 走得远远的。”

    “庆王怎么了?”周妙问道。

    简青竹眨了眨眼, 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他撞到了头,呆呆傻傻的,像是失了智。”

    她说罢,抬眼直直望着周妙,睁大了一双杏眼:“我一定要带他出宫,带他出去医治。”

    简青竹一个人出宫或许可行,但是她要真想把庆王也一并带上,谈何容易。

    庆王没死,简青竹是不是走不成了?

    原书中,简青竹依靠四十二所的人才逃出了京,四十二所有南越人的眼线,救了简青竹,一是以此要挟李佑白,二是为了傩延报仇。

    再加上个庆王,她真能成功脱逃么?要是再加上自己也跟她一起走,岂不是难上加难。

    这条路是不是也走不通了。

    周妙想罢,眉间宛如笼罩了愁云惨雾,简青竹见了,对着她叹气道:“周姐姐莫怕,我绝不牵连周姐姐。”

    周妙连忙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小心些才是。”

    简青竹强扯出了一点笑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

    周妙自太医院出来,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茶官每隔半月,按例可休沐一日,可她在京中无居所,不晓得能不能凭此时机出宫,况且就算能出宫,也不晓得李佑白会不会让人跟着她。

    周妙倒不觉得这是她自作多情,以李佑白的性格来说,他在意你的时候,总是会明里暗里地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有时甚至无关风月,是身居高位者的掌控欲。

    哎。

    周妙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正午日头更盛,殿前的白石阶被照得熠熠生辉。

    成群结队的官员终于出了华央殿。

    今日乃新帝第一日上朝,赏了一批官员,大多是今岁的新科。

    其中,常牧之领了池州府衙的官职,升了两级,即便调任,亦算作越级拔擢。

    “朝议郎文采斐然,朕读过你的经略考计,真知灼见,大有可用。”

    新帝如此对他说,常牧之跪谢了隆恩。

    他闲做了好长时日的朝议郎,如今乍得青眼,他心潮澎湃有之,可不免也生出了一丝战战兢兢的心颤。

    李佑白比李元盛更难捉摸,他原本是个称职的太子,眼下也仿佛是一个仁君,百官称颂,朝野归心的好皇帝。

    但李元盛死得蹊跷,孟仲元死得惨淡,连隆庆亲王都不明不白地自朱雀门楼失足落下。

    凡此种种,常牧之很难相信李佑白是个真正的“仁君”,他是“君”,仁与否,且待来时。

    不过,他肯用自己,常牧之晓得自己该如何做。

    常牧之不疾不徐地出了华央殿,往宫外走,在官道上却被身后步履匆忙的吏部侍郎赵绍然后来居上。

    常牧之见了,并未出声,只拱手默立相送,饶是连跃两级,赵侍郎的官阶与他仍是云泥之别。

    赵绍然却回头定住了脚步,多看了常牧之一眼。

    眼下,他是新帝有意提拔的“新贵”。

    赵绍然客气笑道:“朝议郎好风光,今日实在匆忙,改日再来贺你,请你去城中吃酒。”

    常牧之连忙又一拱手:“赵侍郎抬爱,理应下官摆酒招待侍郎。”

    赵绍然摆摆手:“朝议郎将要往池州去,自要为你送行。只是眼下,我还得回衙门,今日脱不开身。”

    常牧之顺势朝前迈了数步,道:“下官亦往东华坊去。”二人方向一致。

    赵绍然笑了半声,再不多言,只迈步朝前走。

    他的步伐快,袍角轻荡,仿佛真有急事。常牧之不觉也加快了步子跟上。

    出了朱雀门,赵绍然方道:“陛下圣明,今岁各州府考效便要提前了。”

    这话既是解释他今日因何匆忙,又像是在提点常牧之。

    常牧之闻弦歌知雅意,问道:“大人辛苦,不知是自哪个州府先行考效?”

    考效与升迁贬谪息息相关,前有鬻官,今有新君,此时考效便可辨明孰为忠,孰为鲁,孰为犹可用。

    赵绍然答道:“陛下有令,考效自衮州始。”

    衮州。

    常牧之心中微微惊叹,若论功过,当以锦州始,新旧任免便可在九月前完成,可衮州地处西面,山高水远,该是不急。

    他想了一阵,脑中忽而记起一个人来,周妙,他依稀记得周父似乎就是衮州的县令。

    周妙如今又在何处?

    *

    午后,周妙在茶园里守着几个茶女晒叶,她暂时不想回华阳宫去,她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嘴角,睡了一觉起来,嘴角只是微红,可是细细摸上去,还能摸到牙印。

    她不想回华阳宫,虽然心知李佑白肯定无暇他顾,但她也怕突然撞上他。

    因而,晒过茶后,她便领着两个茶女去东面的宫阙清点茶库。

    李元盛的妃嫔如今都住在东面的宫殿之中,等待近日还家或是去庵中修行。

    李元盛骤然驾崩,未留口谕,免了诸人殉葬。

    周妙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个剧情偏离,委实是一件大好事。

    如今人既然都要挪出去了,各宫里的东西便要收回来。

    周妙去了几个宫殿,殿中瞧着都颇有些凄凉,原本鲜妍的人儿像是骤然凋零的花儿。

    见到昔日的丽嫔,周妙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瘦得可怜,没精打采地靠在软塌上。

    “是你?”她认出了周妙,“你还在做茶官?”

    周妙颔首。

    丽嫔上上下下地瞧了她好一阵,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董太妃长得像?”

    周妙摇了摇头。

    丽嫔轻叱一声:“那是她们拿你当傻子,你进宫来后,见没见过大殿下,哦不,新帝?”

    周妙猜她肯定消息不灵通,不晓得将军府中的渊源,更不知留青宫掌茶之事,便答:“微臣见过。”

    丽嫔眼睛眨了眨,笑了半声:“你长得像她,新帝说不定真能瞧上你,许你也做个娘娘,往后不必再做茶官了。”

    董舒娅原本要做太子妃,是京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可惜没做成,现而今,李佑白当了皇帝了。

    “哈哈。”丽嫔自顾自笑了两声。每每想到这个,都让丽嫔凄冷的心境畅快些。

    周妙脸色未变,只说:“若是无事,微臣已点完茶库,便退下了。”

    丽嫔娇笑道:“你走罢,这宫里这么多人,你们且点一会儿呢,可别把碧落殿里的太妃娘娘忘了,娘娘要去庵里了,用不着好茶好水。”

    周妙端着茶盘出了殿门,往西转去,两个茶女忙跟上前来,问:“茶官今日真要去碧落殿么?先前不是说明日去么?”

    周妙脚下未停,只答:“时辰尚早,不如此刻便去。”

    两个茶女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太妃娘娘原本受宠,碧落殿里的茶库东西最多,一时半会儿都点不完,不若再叫些人来。”

    周妙顿住脚步,回身将手中茶盘递给二人,吩咐道:“好,你们这会儿便先回典茶司将物件归置,再叫上几个人来碧落殿与我汇合。”

    “是,茶官。”

    两人端着茶盘走远了。

    周妙脚步匆匆地进了碧落殿。

    偌大的一座宫殿里,宫人只余寥寥,青环出得殿门,见到周妙,便是一惊,看了一眼她的装扮,问道:“茶官怎么来了?”

    周妙笑答道:“典茶司奉令清点茶库。”

    “茶官随奴婢来。”

    青环不愿徒惹是非,只想快快领着周妙往存茶具的偏殿库中去。

    周妙却问:“太妃娘娘在何处?微臣自当先拜会太妃娘娘。”

    青环脸色一变,为难道:“娘娘尚在午睡,不如茶官待会儿再去?”

    话音未落,青环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青环,何人在殿外?”是董舒娅的声音。

    第85章

    青环脸色雪白, 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答。

    转眼,董舒娅已走到了面前,骤然见到周妙, 她的神色一变,眉间升起隐隐怒意,语气僵硬道:“你怎么来了?”

    周妙脸上露出个微笑,道:“见过太妃娘娘, 微臣奉命来碧落殿清点茶库。”

    董舒娅打量她几眼, 目光落到她腰间, 语调冷冷道:“贺喜茶官。”

    周妙随之而笑:“多谢娘娘。”

    董舒娅抬眼凝视着她的脸,视线继而扫过她眼角的小痣。

    今日对镜梳妆时,她也曾留意到了自己眼边的那一颗相似的泪痣。

    她们身形相仿, 面目足有七八分相像, 只是眼前的周妙乌发半挽,双眼潋滟,而她却已像垂垂老矣, 头顶发髻沉重,衣色灰黑, 她是宫里的太妃,往后也是庵里的太妃。

    董舒娅脑中那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愈演愈烈。

    周妙和她生得那么像。

    周妙和她当初在若虚寺中时就曾蒙混过关,骗过了旁人。

    她不想去方静庵, 去了庵里, 也许这下半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李佑白了。

    可是, 宫里的周妙却可以。

    她们明明生得那么像。她也可以像当初在若虚寺里一般, 扮作周妙!

    即便事情败露了, 只要, 只要阿笃不怪罪, 她可以一直做周妙,一直留在宫里,伴在他身边。

    董舒娅眼里渐渐有了许久不见的神采,她越是想,越是觉得,周妙整个人的出现恰恰就是为了成全自己。

    不若然,她一个太妃,又要如何留在李佑白身边。

    此念一起,宛如噬人深渊,顷刻将她吞没,她望着周妙,脑中再也想不起来别的。

    董舒娅灿然一笑:“茶官辛苦,夏日炎炎,先进殿喝口茶罢。”

    青环听得一惊,忙望向周妙,却见她真应了下来。

    周妙坦然地直视董舒娅的目光,微笑道:“典茶司尚还有几人要来,左右无事,微臣便叨扰娘娘了。”

    一入碧落殿,四周凉了下来。

    殿角处还堆着一座小小的冰山,董舒娅是董太妃,虽要离宫而去,可在宫里时也没人敢真正地苛待她。

    董氏一族为官者不是少数,董舒娅的父亲董隋虽不做仆射好些年了,可蒙受皇恩,仍是文渊侯。

    董舒娅扭头对青环道:“你先退下。”

    青环心中更觉不安,却只得退了出去。

    周妙见手边摆着的茶盏,也不去饮,开门见山地问道:“娘娘有话要同微臣说?”

    董舒娅说:“本宫不想去方静庵,你替我去,金银珠宝,你尽可取也。”

    殿中寂静片刻,可闻针落。

    周妙觉得她是疯了,自己也疯了,她刚才确确实实也试想过以这样的方式蒙混出宫。

    她出去便是出去了,留在宫里的董舒娅才要好好想想对策。

    一个人怎么可以凭空变成另一个人。

    周妙暗暗吸了一口气,低声问:“娘娘,打算如何做?”

    *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沙沙鸣叫一阵,典茶司的四个茶女已来了碧落殿。

    周妙领着四人去了偏殿点茶库,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茶官自典茶司匆忙寻来,对周妙说:“茶官,莫点库了,太后娘娘唤你去坤仪殿侍茶。”

    该来的总会来。

    周妙如今还堂而皇之地住在华阳宫里,庄太后赏了她茶官一职,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计较。

    周妙心中哀叹连连,脚下不敢耽误,疾步朝坤仪殿而去。

    她进到殿中,只见除了高坐的郑太后,殿中还坐着庄丽芙。

    庄家人长得好看,这一辈里属庄丽芙犹为出众,天生丽质,若白玉无瑕。这一段时日,庄丽芙一直在宫中小住。

    先帝新丧,太后哀思甚重,她故而常伴太后身侧,为她解愁。

    庄丽芙见到周妙,不免多瞧了她一眼。

    如今,她也晓得了,这个茶官住在皇帝的寝宫里。她黑漆漆的眉毛微微皱着,专注地瞧着周妙。

    这个茶官果然如旁人说的,生得讨人喜欢,眉目分明,笑起来有些多情,况且,她真的仿佛有些像董舒娅。

    陛下真就那么喜欢那个董舒娅么?

    庄丽芙不自在地撇撇嘴,转开了眼。

    她倒也没把周妙真放进眼里,不过是个县令的女儿,赏个婕妤便顶天了。

    庄太后的脸色却比上一回周妙见她时,难看多了。

    “煎茶去罢。”庄太后语调冷淡地吩咐道。

    周妙走到茶釜前,静静地煎茶。

    庄太后横来一眼,又道:“煎茶还待火候,饶是好茶,若是火候欠了,也会苦了喉,更莫提次茶,无论如何装点,如何矫饰,摆在何处,亦不能以次充好。”

    周妙听在耳里,心中想到,庄太后简直是个谜语人,爱用隐喻打哑谜。上一回她教庄丽芙讨好李佑白时,说故事,这一回她责骂自己不识好歹,也要讲故事。

    苦了她了。

    她低眉顺眼地答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拉长的唱音:“皇上驾到。”

    庄太后吃了一惊,不禁朝前倾身,人也不由地站了起来。

    她身侧的柳嬷嬷扶了扶她的背心,劝道:“太后娘娘莫急,是陛下来了。”

    庄丽芙脸上一红,也立刻起了身。

    李佑白着一袭黑袍入殿,袍边金丝滚龙,周妙随着众人,跪拜道:“问陛下金安。”

    庄太后朝前迎了两步,脸上笑道:“怎么今日来了,先前不是来人说,明日下朝后再来?”

    说罢,庄太后心中一跳,眼风朝周妙瞥去。

    李佑白扶住她的手臂,轻笑道:“母后今日不愿见我么?”

    庄太后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阿笃莫要胡说。”

    二人落座后,李佑白抬手道:“平身罢。”

    庄丽芙起身后,却不敢再坐身后的绣凳了。

    李佑白回眸扫她一眼,问道:“这就是阿芙么?数年不见,朕险些认不出来了。”

    庄丽芙刚及笄不久,比李佑白小好几岁。从前他们偶然见面时,彼时她还不到十岁,李佑白已掌兵池州了。

    庄丽芙一听,脸上更红,讷讷地“嗯”了一声。

    庄太后却笑道:“是啊,你原与阿芙在若虚寺中见过。”

    李佑白颔首,转而望了一眼殿中西侧,道:“母后今日喝什么好茶?”

    庄太后面上笑意微敛,抬手道:“是夏日花果茶,最是解渴,上茶罢。”

    周妙应了一声,用茶勺分了茶汤,第一盏茶自是递给李佑白。

    她双手捧着茶盏,递到了他的手边:“陛下请用茶。”

    李佑白伸手接过,他的指腹扣着碗底,若有似无地擦过周妙的手背。

    周妙心头狂跳,双手险些一抖,茶盘差一点就要发出碰撞声响。

    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他一眼。

    只见李佑白饮过一口,笑道:“果是爽口。”

    庄太后笑道:“你喜欢便是。”

    周妙心头卷过波澜,她先前背对着庄太后,如今却要转过身,将第二盏茶递给她。

    庄太后却没看她,只接了茶盏与李佑白叙话。

    直到三两盏茶后,李佑白起身欲走,庄太后嘱咐道:“这两日着实辛劳,早些歇息罢。”

    李佑白笑了笑:“明日再来瞧母后。”

    他走了两步,却又转身道:“华阳宫里的茶官也该回去了。果茶再好,夜深了,母后也不宜多饮。”

    庄太后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她看过一眼周妙,忽而笑道:“皇帝说得极是,你退下吧。”

    周妙蹲身一福:“微臣告退。”

    直到行至坤仪殿外,李佑白驻足,回身望着她,问道:“你白日里去茶园了?”

    周妙停下脚步,答道:“回陛下,微臣去了茶园。”又一五一十地将晒叶,点库的差事说了个遍。

    她一面说,一面分神去看前头几个提灯的宫人。

    此刻夕阳刚刚落下不久,引路的宫人提着数盏八角宫灯。

    李佑白停下了,他们也停下了,只是停得远远的,远得只能望见几簇模糊的灯影。

    李佑白不悦地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周妙立刻转回眼,笑道:“微臣在看那八角宫灯,瞧着仿佛有些好看。”

    李佑白扭头望去,再转回来时,脸色难看了起来。

    “朕倒忘了,你素来就爱观灯,从前还做过灯。”

    “什么灯?”

    周妙问完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真是自掘坟墓。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怎么忘了,不过短短数月,她怎么就忘了那一盏蜻蜓灯!

    李佑白冷笑一声,周妙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陛下今日第一日上朝,许是累了罢,虽说夜深了饮茶不好,可微臣朝时在水井里镇了青果,用果子滚水,别有一番清香,亦可安眠。”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她一阵,周妙抬眼,一动不动,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走罢。”李佑白终于回转身,朝华阳宫的方向走去。

    周妙双肩微松,跟在他身后。

    落日后的知了叫得更为嘹亮。

    周妙听过几声蝉鸣,忽听李佑白的声音道:“日后,你不必去坤仪殿当差了,太后若是寻你,你便说华阳宫有差事,走不开。”

    周妙默了默,说:“多谢陛下。”

    李佑白却又问:“你喜欢做茶官么?”

    “嗯?”周妙抬头看了看他的后脑勺,他没有转过头来。

    他发上的黑玉冠光泽温厚,迎着微光依然莹亮剔透。

    周妙点了点头,又想他看不到,于是补充说:“喜欢。”

    喜欢做茶官,是微臣,不是奴婢。

    李佑白却再无别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周妙便回到了华阳宫,她先去井旁,将冰镇的果子提了上来,再去前殿茶台煮水。

    等到沸水翻腾,李佑白唤她进了寝殿。

    周妙端着果子茶,心跳扑通,昨夜之景尚还历历在目。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稳托住茶盘,才又踏进了寝殿。

    李佑白坐在窗下的书案前,案上堆着案牍,周妙莫名松了一口气,将茶瓯放在他手边,说:“这是青果煮的水,酸甜的,又加了山楂和桃子,更甜了一些。”

    李佑白端来尝了一口,眉心却是一皱。

    周妙紧张地问:“酸么?”

    她刚才尝过,该不酸啊。

    李佑白放下茶瓯,道:“你尝尝?”

    周妙回身欲再取一碗来,却被他叫住:“站住。”说着,李佑白却站了起来。

    他徐徐走来,周妙不敢动弹,好像已经猜到了他要干嘛。

    她的双颊滚烫,李佑白倾身往前,亲了亲她的嘴唇。

    周妙尝到了一股青果味。

    “酸么?”

    周妙不晓得自己是摇了摇头,还是点了点头,嘴里记得说:“不酸。”

    李佑白唇角一扬,又坐回了书案前,好整以暇地翻起了案牍。

    周妙浑身像是烧了起来,一心想走,双腿却又像灌了铅。

    灯下的李佑白面目如玉,她张了张嘴,像是有一百句话要问,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不扰陛下了,微臣告退。”

    李佑白适才转过眼来,低声应了一声,笑道:“你去罢。”

    周妙如踩烟霞,慢吞吞地走到廊前,举目四望,华阳宫的宫人立在廊柱旁,大多站得远远的,而这一座恢弘的宫殿,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声静谧的。

    陈风今日不在留青宫中,他应该启程先去了祭祀坛打点祭典。董舒娅说,明日新帝要去皇陵祭祀坛,一去一回,需得大半日,戌时前后,正是她们碰面的最好时机,因为过了亥时,各处宫门落锁,东面的宫阙再无人走动。

    再过一夜,天色将明时,车马便会将董太妃送去京郊的方静庵。

    方静庵中早有董家人接应,周妙取过金银,要走要留,可自行定夺。

    夜风轻柔地吹拂着,周妙脸上的热意散去,她回首看了看正殿格子窗中透出的灯火,转头回了寝殿。

    作者有话说:

    这本正文字数起码30万+,正文写完以后呢,打算再写两个if线番外,一个是妙仔穿来的时候就已经进宫了,一个是妙仔先遇到李小将军,啊,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

    第86章

    七月初九, 祭日典。

    李佑白朝时领禁军卫戍出了宫。

    周妙顶着帷帽出了门,宫人来问,她便说是昨夜睡时, 被蚊虫咬了,脸颊起了个大包,说着,她撩开纱帘, 凑近了要予人看, 宫人哪里敢细看, 只隐约见到肤上像有一团红印,连忙别过了眼。

    周妙心慌慌地过了大半日,先去了典茶司, 又在留青宫里点了点茶库, 苦苦熬到了酉时过半。

    她端了白玉茶盘往典茶司去,说要换一套镶金的茶具。

    陈风不在,留青宫中无人疑她。

    董舒娅早已等在典茶司中。

    她做了宫娥打扮, 头覆黑纱,已在典茶司偏僻的茶库等了三个时辰。

    周妙按照约定, 找到了她。

    二人对视一眼,不言不语地换过了对方的装束,像是当初在若虚寺中, 却又不像, 滞重的氛围不是惊心动魄。

    周妙的动作不快, 待到穿上那一身宫妆, 戴上黑纱帷帽时, 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

    董舒娅穿着二等茶官的衣裙, 戴上白纱帷帽, 托着镶金白玉茶盘,转身便走。

    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急躁的心跳,并没有就此缓解,她的胸腔里像有乱窜的气流,横冲直撞,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仿佛喘不过气来。

    可是,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伸手摸了摸腰间坠着的小袋,里面装着数枚金饼,饶是金饼又轻又薄,她也只能塞得下数枚。

    其余的银两,到了方静庵后,才能拿到,董舒娅出手阔绰,她拿了银钱找个闲散去处,过闲散生活,大致不成问题。

    只是以后,她大概不能抛头露面了。

    她一走了之,董舒娅留在宫里,命运前途未卜。

    李佑白……

    周妙心头一跳,董舒娅忤逆,李佑白会罚她么?

    她转念又想,其实李佑白对董舒娅确是另眼相待了,他腿伤蛰伏将军府之时,或许还曾在端午舟会见过她,后来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带着自己去若虚寺见过董舒娅。

    况且,周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初见之时,他没有杀她,大概也有一两分这样的缘故。

    周妙握了握袖中双拳,个人自有个人的命运,她也管不了董舒娅之后究竟会如何了。

    只是,要是李佑白在她离宫之前就识破了董舒娅呢?

    若是她没出宫呢?

    李佑白绝不会轻易饶了她。

    周妙一念至此,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脸色青白交加,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从典茶司出来,往碧落殿而去。

    碧落殿里,安静极了。

    宫人寥寥,只有青环等在殿外。

    见她走来,青环像是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娘娘怎地这么迟?”说话间,脚步一转,带着周妙往偏殿而去。

    进了偏殿,青环将衣裙挂在屏风后的木架上,说:“明日一早娘娘便要出宫了,今日闹也闹过了,扮也扮过了,娘娘快换回衣裙,早些梳洗罢。”

    周妙一听便知董舒娅连青环也骗了。

    她走到屏风后,脱了宫娥的装扮,换了乌青色的长裙,摘下帷帽,道:“青环,你来。”

    青环只觉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待到她绕到屏风后,见到周妙的脸,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她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抬眼愣愣地打量着周妙,根本不敢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环吓得直掉眼泪,嘴唇颤抖着,以气声问道:“娘娘呢?”

    周妙半蹲而下,贴近青环低声说:“青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得帮我,你帮我,就是帮你的娘娘。”

    青环抖如秋叶,一脸惨白地点了点头。

    夜雨潇潇洒洒,马蹄踏过石板,水花四溅。

    自祭坛折返的车队遇上急雨行得慢了些,车辇进了朱雀门,已过子夜。

    华阳宫眼下宫灯亮着几盏,正殿烛火昏黄,李佑白朝东侧望去,偏殿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了。

    陈风执伞,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明日卯时便要上朝,陛下还是早些安睡。”

    李佑白脚下一动回了寝殿。

    卯时未至,他便醒了,殿外的宫人闻听动静,鱼贯而入,梳洗过后,尚有一刻才是卯时。

    李佑白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案牍,只读了两行,又放了下来。

    陈风跟随他出了殿门,却没往廊桥走去,只见李佑白转而去了偏殿的方向,此刻天色未明,偏殿里一丝声气也无。

    李佑白走到殿门前,便有两个看门的宫人急急跪拜,轻声细语说:“参见陛下。姑娘昨夜睡得早,这会儿也还没醒呢。”

    李佑白“嗯”了一声:“起来罢。”说罢,径自推开了殿门,两个宫人垂首而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佑白放缓了脚步,他想到昨夜读过的折子,吏部正花心思办差,衮州的官员要入京考效,周仲安自也要来。

    这个消息,他该事先告诉周妙,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来了。

    花厅里的陈设,他已不陌生,随意扫过一圈,他却忽而注意到了木架上摆着的那一方红木匣子。

    里面装着周妙的金饼,平日里她都把这个木匣深藏于床榻下。

    虽然可笑,但周妙十分看重那木匣。

    为何今日会摆在此处?

    是她忘了?还是宫人自作主张?

    李佑白好奇地走上前去,拉开了木匣。

    里面金灿灿地躺着她赢来的金饼,可是他看过一眼便知,分明有人动过她的宝贝金匣。

    卯时正。

    东边的霞光初现,是一种瑰丽的红色。

    周妙坐在马车上,紧张地背脊僵硬。

    她身上穿了一件暗沉沉的深栗色长袍,几乎将她从脖子罩到了脚,她头上还戴乌纱帷帽。

    这样的装扮,对于董太妃来说,倒也合适。

    她耳畔听着禁军卫戍放行的声音,身下的车轮终于缓缓动了起来,周妙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跳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她真的出了宫。

    周妙稍稍地撩开了一点车帘,空气中尚有雨后的清新气味。晨光下的街道,行人寥寥,车行不慢。

    往方静庵去,车辇自东门出,守城军见到宫里的车辇,便放了行,一出城门,马车奔驰了起来。

    周妙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口中的叹息将落,车后便传来了马蹄声。

    铁蹄踏过平川,行得慢时是嗒嗒声响,行得快时,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停下!”身后传来武人的暴喝。

    执鞭的马夫回头望,见到一排禁军卫戍,高头大马,腰挎长刀。

    他慌忙勒紧手中缰绳,滚落下车辕,惊慌失措道:“军爷先前不是放行了么?车中乃是董太妃娘娘,今日往方静庵去。”

    说话间,卫戍往旁侧避开,一人一马行至前来。

    来人面色铁青,眉眼凌厉,眸中恍如暗夜,望而生寒。

    马夫先前从未见过他,可也认得出黑袍上的金丝飞龙。

    “参见,参见陛下。”他惶急拜道。

    周妙坐在车中,痛快地闭了闭眼。

    不过数息,马蹄声停在了车帘外,只听她熟悉的声音,道:“周妙,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似无波无澜,可是周妙晓得,她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她该怎么说,怎么做,要不直接痛哭流涕,说她是被猪油蒙了心,迷雾障了眼,一时鬼迷心窍,才有了这么个馊主意。

    她不是想出宫,只是想去参观参观方静庵?

    抑或是,全部推到董舒娅身上,说她是被人胁迫,迫于无奈?

    可是,李佑白都找到这里了,董舒娅铁定已经被识破了,她又说了什么,说了多少?

    周妙心头狂跳,缓缓撩开眼前的车帘,只觉那青布车帘重若千钧。

    车外静悄悄的,唯有偶尔一两声喷鼻声响。

    周妙终于下了车,她径自跪到了地上,朝前叩拜。

    “陛下恕罪。”

    她想生生憋出几滴眼泪,可是眼睛干得很,根本哭不出来,真正的欲哭无泪。

    黑马宛如感到了马上主人身上迸发的戾气,不安地踢踏着前蹄。

    清脆的铁蹄声响在周妙身前。

    她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冷淡:“你把帷帽摘了,抬起头来。”

    周妙依言直起腰来,摘下了帷帽。

    眼前骤然一亮,她眨了眨眼,不得不看清了眼前的李佑白。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饶是晨光柔亮,他的目光却森然可怖。

    “周妙,朕真的生气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忤逆了朕。”

    周妙不禁打了个寒颤,指尖突然一痛,她低头看去,紧紧捏着的帽檐上有一处竹屑不知何时竟扎进了她的皮肉,一颗血珠倏然涌出。

    她躬身又拜,颤巍巍道:“陛下恕罪。”

    李佑白并未再开口,黑马前蹄踢踏了数声,铮然作响。

    周妙跪在地上,眼眶终于微微湿了,她还欲说话,耳边却忽听几道破空声传来。

    “有埋伏!”禁军叫嚷道。

    周妙正欲起身,却听李佑白呵斥道:“别动。”

    周妙耳边风过,一双金靴落到眼底,阴影挡在了她的眼前。

    第87章

    羽箭自空中落下, 李佑白抽剑回身去挡,剑身横扫,打落其中数支, 方见落地的箭首处有淡淡的青色。

    青霜,南越麻散。

    尚有南越人埋伏在附近?

    李佑白转眼望去,禁军卫戍中已有一马中了乱箭,不过短短数息, 白马便倒在了地上, 气喘吁吁。

    李佑白神色微变, 屈指鸣哨。他匆忙来追方静庵的车辇,只带了禁军卫戍一队,可蒋冲领的暗卫离他不会太远。不晓得眼下的南越人有多少, 料想人数不多, 否则也不会在暗处奇袭,况且此际更像是趁机而动,并非先前谋划, 只是他们的麻散确有些难以应付。

    李佑白击落前侧飞来的又一羽箭,弯腰捞起周妙, 将她带离了地面。

    周妙尚未回过神来,不禁睁大了眼,目光正对上他的怒容。

    他深深瞪她一眼, 以剑尖极快地撩开了车帘, 道:“你先躲进辇中。”又说, “不许靠着车壁。”

    周妙心头一酸, 正欲说话, 又是几道飞箭横来。

    她不愿拖了后腿, 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辇之中, 趴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三面车壁。

    车外风声不绝,她的背上早已爬满了汗,周妙念头百转,埋伏的究竟是什么人?

    原书中根本没有董舒娅往方静庵修行的剧情,她左思右想,直觉认为可能是南越在京中的探子。

    南越人一直有人在京里。

    他们莫非是乍见李佑白,趁机而动,打算杀了他一了百了?

    这一刻,周妙是真正地后悔了。

    她竖起耳朵去听车外的动静,肃肃破空声之后,又是惊天动的马蹄声,听上去来人的数量,不比先前追来的禁军卫戍少多少。

    铁器遽然撞响,撞破了清静的京郊。这里离东城门不远,他们若真欲取李佑白性命,必要殊死一搏,速战速决。

    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拂入车帘,周妙手心开始止不住地冒汗,耳边不时便有马车撞响的砰砰声响。

    她不敢乱动,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李佑白应该不会出事,主角光环保佑!

    正在此时,身下的车辇却忽然动了起来,周妙往后一晃,马车朝前狂奔起来。

    “拦住她!”

    周妙听见了李佑白的暴喝声,像是落在了身后!她胸口猛然一紧,抬手撩开车帘,却见车辕上坐了个陌生人。

    她扭回头来,虽然戴着面纱,可周妙认得出来,是个一身黑衣的女人。

    她甚至朝周妙笑了笑。

    车后马蹄声愈疾,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支巴掌长短的竹笛。

    周妙瞪大了眼,不,不是竹笛!

    下一刻,便见她扭头,将“竹笛”轻轻一吹,银亮的细针飞出,针尖处是艳丽的青蓝色。

    车后的李佑白朝旁侧一闪,险险躲过了银针,可他身下的黑马却被第二支细针射中了眼睛,登时长嘶一声,前蹄高扬,李佑白紧握缰绳,翻身下马,正欲回身捉过他人的另一匹黑马。

    第三支银针悄然紧随而至,擦过了他的手背。

    青色的霜末浸入细小的伤痕,当即便是一麻。李佑白伸手牢牢按住了左手腕,对马上的禁军喝道:“去追那车辇!”

    禁卫领命拍马扬鞭直直追去。

    周妙只听车外兵荒马乱,又是几声马匹嘶叫。

    她双手撑着木板,缓缓爬了起来,正准备趁其不备,跳车而逃,却见那女人扭头过来,口中的“竹笛”,唰一声轻响,一枚银针瞬时射中了周妙的前胸。

    周妙心头宛如万马奔腾,只觉胸前发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软绵绵地栽回了原处。

    眼皮渐渐沉重,昏昏欲睡。

    周妙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可是即便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绵软无力,掐在腿上,也是软绵绵的。

    她终究熬不过,昏睡了过去。

    *

    等到周妙再有了意识之时,只觉周围又阴又冷,身上晃晃悠悠,像是在马车之上,可是她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味。

    周妙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眼前暗沉沉黑黢黢,她耳边听到了水声,船桨搅动水面的哗哗声响。

    她像是在船舱里面,她低头一看,她的手和脚被绑到了一起。

    此刻她正斜躺在潮湿的木板上,像一个蜷缩起来的蛹。

    不远处的黑色油布帘轻动,一个高挑的身影,摇曳而来。

    周妙眨了眨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暗沉光线,她认得她,就是刚才那个戴面纱的女人!

    “你醒了?”她的声音悦耳,听上去也很年轻。

    “你是谁?”周妙却问。

    女人语带惊奇,不答反问道:“你又是谁?你不害怕么?你怎么不哭不闹?”

    周妙心说,我才刚醒,嘴上却说:“哭闹有用么?要是哭闹有用,你肯放了我,我立刻就哭。”

    女人轻笑了一声,径自蹲到了她面前,细细打量着她,而周妙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

    女人的大半张脸藏在面纱后,露出的眼睛却细长风流。

    她眉眼弯了,笑问道:“你是什么人,是宫里的什么人?为何大菱朝的皇帝要来捉你?”

    周妙一听,几乎可以断定他们确实是南越人,只是不知道他们眼下有多少人,这艘小舟又行在何处?

    周妙不答,船舱静了下来。

    听她默不作声,那女人又是一笑,仿佛并不勉强她,只回头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片刻过后,那油布帘又是一动,周妙急急抬眼朝外望去。从她的视觉,只见外面黑黢黢的,水上只泛着点点白色月光,并不见其余灯火或是渔火。

    他们不在城中,离城镇应该也远了。

    周妙心中一沉,不由地真有些害怕了。

    狭窄的船舱又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顿时显得越发拥挤。

    是个男人。

    他直挺挺地立着,整张脸孔隐在阴影里,头颅微垂,像在俯视着蜷缩的周妙。

    他的声音很低,又朝戴面纱的女人说了几句周妙听不懂的南越语。

    戴面纱的女人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缓缓说:“斗阿朵,你现在还不能碰她。”

    这一句话,周妙听懂了。

    虽然心知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说,很有可能是在恫吓她,但是周妙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被吓到了。

    站在阴影里窥视她的斗阿朵是个庞然大物,足以恫吓她。

    周妙轻轻说道:“我是宫里的董太妃娘娘,皇帝顾及先帝脸面,肯定会来救我。”

    戴面纱的女人又是一笑,起身站了起来,道:“那你乖乖的。”说着便往船舱外走。

    那个叫做斗阿朵的黑影,起初没有动,被她用力地拍了拍后背,才转身随她出了船舱。

    周妙斜躺在地上,眼珠慢慢地转动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她又轻又缓地翻了个身,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另一侧的光景。

    船舱里没有窗,看不到外面。她望过一圈,只有角落处仿佛有几垛胡乱堆积的干草。

    周妙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得想办法逃跑,无论如何,都要脱身。

    她虽然会游泳,可是尚不知此地是何处,她又能游多远。

    或许等到靠岸才是好时机,她想了又想,脑中沉沉,忽而想到了李佑白,想到了当日在盘云山石洞里,他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杀他,他便会毫不迟疑地杀了你,周妙,你今日做得很好。

    对,她可以做得很好。

    *

    涟水顺南而下,锦州身处高地,越往南去,地势越是低洼,涟水河道众多,此时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船行比陆行快得多。

    周妙在船舱里躺了一夜,觉察到越来越快的船速,可天光微亮的时候,船停了下来。

    他们似乎靠岸了。

    周妙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几声低低的南越话音,她再听不到人响,车马的声音。

    她不晓得他们是停在了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会停在这个地方。

    周妙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慢慢地又转动着自己被捆缚着的手腕。

    脚步响在油布帘外,周妙立刻停下了动作,拿眼去望,进来的,还是那个女人。

    她手里捏着一小块炊饼,递到周妙面前。

    “你饿了么?”

    “我想喝水。”周妙答道。

    女人没有说话,站了起来,撩开油布帘走了出去。

    布帘落下前,周妙看见了外面的样子,天光很亮,四周都是碧绿的大树,像是没有人沿河居住的水道。

    女人取了水囊折返,喂了周妙两口水,将发硬的炊饼,径直塞到了她嘴里。

    做完这一切,她又走离开了船舱。

    周妙慢条斯理地嚼着炊饼,躺在船舱里,等着外面的动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白日,直到外面的天光没了,船舱外才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你们又是什么人,也是四十二所的人?”周妙忽而听见了其中一道熟悉的女音,是简青竹的声音!

    第88章

    女主来了!

    周妙脑中一个激灵, 四十二所的人!简青竹果真依靠四十二所的南越人逃出了京。

    庆王呢?

    下一刻,她听见简青竹的声音又问:“你们把阿果带到哪里去了?为何要把我们分开?”

    周妙听得头疼。

    庆王真的也出了宫?这一群南越人真就这么大胆,将宫里的李佑廉也弄出了宫, 李佑白真就没察觉?

    耳边却听一声闷响,简青竹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周妙吓了一跳,想要抬头张望,那油布帘却被撩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 将简青竹托在肩上, 扔到了船舱里,又麻利地捆住了她的手脚。

    周妙借着一点灯火,看清了简青竹的脸, 她眼睛闭得紧紧的, 像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那捆缚简青竹的人扭头又打量她一眼,这一次周妙看到了他黝黑的面目和鼻梁上的疤痕,凭借身材, 她猜这个人就是斗阿朵。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简青竹悠悠转醒时,轻舟已过重山, 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周妙等得着急上火,试着低声叫了她数回,可不知道是不是简青竹挨的那一下挨得太狠, 她始终没有醒。

    周妙数着日升日落, 在昼夜不停的船行中, 绝望地想, 他们应该是已出了锦州的地界了。

    这一路, 船舱外的人是铁了心地要把他们带回南越。

    若是船行不停, 他们到达澜州只需月余, 自澜州归南越,需从陆行经池州,渡暗河折返南越。

    周妙正思量间,却见离她不过一臂远的简青竹睁开了眼睛。

    船舱外的天光透了进来。

    简青竹眨了眨眼,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把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周妙认出来。

    她刚刚张嘴,就被周妙打断道:“你是简医官?”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陌生而客套。

    简青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周妙缓缓说:“嗯,我在碧落殿见过你。”

    简青竹晕乎乎的脑袋总算捉摸出了周妙的意图。

    周姐姐不愿是周姐姐。

    碧落殿里住的人是董太妃。

    可是为什么周姐姐会在这里?

    简青竹还没发问,周妙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简青竹脸色一白,低声说:“我带着阿果出宫了。”

    周妙挑眉道:“为何?”

    简青竹垂下眼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一定要离开,为了阿果,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情,她的阿爹,大哥哥,二哥哥恐怕都是因此丧了命。

    周妙猜她说的是庆王的身世,可是李佑白早已猜到了庆王的身世,如今是简青竹并不知道李佑白已经知道了庆王的身世。

    周妙因为少吃少喝了好几天,转动的大脑也宛如生了锈缓慢了下来,简青竹出宫容易,李佑廉出宫谈何容易,这些南越人在宫里就这般手眼通天,那眼下庆王又在什么地方?

    周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得脑袋昏昏沉沉。

    简青竹朝前挪了挪,忽然将头凑到周妙额头上,察觉到她的滚烫,简青竹急道:“周……董姐姐,你病了,你烧得好厉害!”

    她此话一说,周妙适才感觉到自己手足俱软,蜷缩的后背也痛得厉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船舱确实又阴又冷,她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可真是弱不禁风啊,说病就病了。

    周妙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前她又想,好在简青竹醒了,她终于可以睡一会儿了。

    睡得朦朦胧胧中,周妙一会儿像是听到男男女女激烈地吵闹声,一会儿又像是听见了简青竹低低的絮语。

    睡了不知多久,她嘴里尝到了一阵苦味,苦涩的药草味。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简青竹担忧的表情,她的手上捧着药碗,只有脚还被绑着。

    “董姐姐,你醒了!”简青竹惊喜道。

    天光很亮,简青竹蓝色的发带皱巴巴地歪在脑袋旁,她看上去也是蓬头垢面。

    “我睡了几天?”周妙的嗓音嘶哑,吓了她一跳。

    简青竹慌张道:“你睡了四天四夜了,今天才退了热。”

    难怪她觉得头重脚轻,她正欲再问,空中却有振翅的声响。

    不过片刻,船舱的油布帘被人蛮横地掀开,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捏着信鸽爪上的信筒,指着简青竹骂道:“是你!对不对!是你故意要把那个小孩带回来,引我们上当,对不对!”

    简青竹一脸茫然,顿了顿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意思?阿果怎么了?”

    “我说为何如此轻易地把那个小孩儿带出宫来,你分明是以他作饵,要赶尽杀绝!”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四十二所,潜伏的南越精英,因为一个小孩儿,折戟沉沙,大菱的人竟然追他们追到了溯州,回南越一条水路,一条陆路。

    李佑廉派了众人护送,路线崎岖多变,这个庆王一定要带到南越,哪怕是送给傩革杀了,他也能为傩延出口恶气。

    岂料,岂料,大菱的人来的那样快,那样急,并且仿佛分毫不顾念那小孩儿的性命,几乎杀光了他们的人。

    她恨到极处,捉过腰间一柄匕首,朝简青竹刺去。

    简青竹慌忙要躲,周妙低喝一声道:“你不能杀她,她能医你阿娘。”

    “什么?”戴面纱的女人顿住了动作。她的匕首陡转,抵住了周妙的喉咙,“你晓得我是谁?”

    周妙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咽下口中残留的苦涩药汁,说:“我猜你是傩什娜的小女儿,傩诗云,对么?”不等她答话,周妙自顾自又说,“那个小孩儿你见过对么,他得了痴症,你见过对么?这个简医官从前就医治过此类痴症,傩延上京求得药方,便是她的药方,你带她回南越,说不定就能医好你阿娘的痴症。”

    傩诗云面色变了又变,问道:“你怎么晓得是我?”

    周妙心中冷笑,那是因为我看了书。

    原剧情中协助简青竹离宫的便是傩诗云。

    傩诗云作为南越王朝中不得宠的小女儿,一直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是以悄悄进了京,躲在了四十二所里,孟仲元还活着的时候,她没少用金银讨好他,多多少少地晓得了简氏一族的离奇死亡。

    孟仲元死后,傩诗云有意结识了简青竹,就想弄清楚其中缘故,善加利用,为傩什娜医病,是偶然,也是简青竹结下的善缘,最后傩诗云因此才放了她。

    此时此刻,周妙只答:“先帝曾言,南越国的小女儿生得最美,也最狡黠,总是背着南越王悄悄入京。我猜你既是南越人,身份不凡,只能是傩诗云了。”

    喉咙处的匕首紧了紧,傩诗云声音焦急了两分:“我为何要信你!”

    周妙纹丝不动,道:“你难道不想医好她么?不想她能记起你来么?简医官医术了得,试一试又何妨?”

    话音落下,傩诗云默然不语,只用一双墨色眼珠牢牢地盯住周妙,盯了约莫半刻,才松开了匕首,对一旁脸色雪白的简青竹道,恶狠狠道:“我带你回去,让你医治我阿娘,要是医不好,我就把你们两个人的皮掀了做响鼓。”

    简青竹看了看周妙,缓缓点了点头。

    傩诗云撂下这句话后,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周妙大松了一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们的命好像保住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动她们。

    可惜,仅仅又过了小半月,傩诗云却像是改了主意。

    那一个晚上,船行很快,可是行到水域汇流处,却忽而停了下来。

    即便身在闭塞船舱里,周妙也闻到了外面飘来的火把上的油桐气味。

    涟水河道上燃起了星星点点的青色火把,宛若摆荡的烁烁鬼火。

    傩诗云面色铁青地进了船舱,令人拉着简青竹跳上了另一艘大船。

    简青竹挣扎不已,可是她手脚被缚,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周妙被留在了这一艘小舟里,同她一道被留下的还有鼻子上有刀疤的斗阿朵。

    有船在追他们,数目不多,唯有三五艘,像是疾行舟,在黑夜里浮沉,穷追不舍。

    南越人泅水行舟,是生来便会的技能。

    两只扁舟,一大一小,于分流处各奔东西。

    斗阿朵领着船夫,奋力划桨,以水流为托,顺江而行,夜风肃肃,临水潇潇,小舟升起油布帆乘风破浪。

    周妙被这船速晃得想吐,可是她嘴里塞了布条,即便想吐也要忍着。

    一夜疾行,斗阿朵的舟甩开了追兵。

    不及澜州,他们便靠岸了。

    换上了不起眼的黑布马车,行过两日,周妙的心便掉到了谷底。

    斗阿朵支开了船夫,派他们策马先行,留在马车中的周妙越来越害怕,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露骨。

    简青竹要好端端地留给王后傩什娜医病,李佑廉是隆庆亲王。

    在这一帮南越人眼中,她一无是处,毫无利用价值。

    除了……

    面对斗阿朵投来的视线,周妙佯装不觉地转回了眼。

    她要想办法脱身,越快越好。

    第89章

    前头传来喧闹人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这一路上,斗阿朵都在有意地避开人群。

    他的模样打眼,很难被人忽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盖他鼻梁上刀疤的缘故, 这两天他头上都戴着一顶黑纱帷帽,专挑僻静无人的道路走。

    周妙被捆着手脚,困在车中,时时刻刻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偶然的只言片语入耳, 她晓得他们眼下已经到了澜州。

    自京城折返的池州军其中几路仿佛也借道澜州南下。

    这里是她逃跑的好时机。

    周妙脑中一边想, 一边听着车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投照在头顶的天光也渐渐黑了下来。

    直到夜中的一刻, 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妙睁着眼睛,心头冷不丁地下坠,仿佛骤然坠到了谷底。

    她刚动了动身后被麻绳捆缚的手腕, 眼帘的布帘被斗阿朵撩开了。

    帘幕落下后, 车中又是一片漆黑,可是周妙的眼睛早就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她能够看清面前斗阿朵山丘般的轮廓, 看见他解开腰带的动作,耳边还能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

    周妙握紧了手心里锋利的瓷片。

    这一块瓷片来自于白瓷药碗, 是她小心翼翼地,才寻到契机收起来的一只药碗,悄悄地打碎, 再悄悄地藏在身上的瓷片, 由于太过锋利, 她的虎口处已经有了三道血痕。

    好在,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颠沛游离, 连遇突变, 无人察觉到她身上藏着的这一块碎瓷片。

    斗阿朵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的阴影离她越来越近,她大概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周妙紧紧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她左手腕朝前猛地一挥,却被斗阿朵的右臂死死钳住。

    他的声音满是戏谑:“小东西,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周妙咬着牙,右手瞬时往前,她感觉到锋利的瓷片又割到了她的手,可与此同时,也扎进了斗阿朵的脖子。

    噗呲的响声,比她预想中的响亮刺耳。

    “嗯啊!”斗阿朵低吼一声,往后一退。

    周妙猛地朝前大力撞去,将他的半个身子撞歪了去。

    她的手上满是鲜血,疼极了。

    可是,只有一次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

    斗阿朵回过神来,捂住自己的脖子,又伸手来抓她。

    周妙脚下的绳索早已被瓷片割断。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马车,抬手去解笼住马匹的绳索。

    血滴顺着她的掌心一滴又一滴地顺着缰绳往下流淌,血腥的气味显然刺激了马匹,它不安地长嘶了几声。

    周妙慌慌忙忙地解开了绳索。

    她只骑过从前李佑白庄园里的那一匹小白马,眼下的高头大马脾性暴烈,她一上马,那马蹄立刻高高扬起。

    斗阿朵跳将出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袍角,她身上穿的还是当日出宫时,穿着的那件深栗色长袍。

    周妙大吃了一惊,猛地一夹马腹,那黑马又是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终于跑了起来。

    周妙被乍然而来的颠簸险些颠得摔下马来,她捏稳了手中的缰绳,伏低了身,几乎想伸手去抱住马脖子,可是忽然又想起,李佑白教她骑马时,说过不能去抱马脖子。

    她收回了手,死死捏着缰绳,扭头再去看那黑漆漆的马车。

    斗阿朵没了马,追不上她。

    然而,马车后的树林里忽而亮起了幽幽火光,一簇又一簇的青色火把摇摇曳曳,亮了起来,有人来了!

    周妙心头一惊,不知是敌是友。

    她回头努力地看,可是她实在累极了,也怕极了,看到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她不禁又拍了拍马臀,想要行得更快一些。

    马车后的人影亦在疾行,似乎越来越近,一马当先行得也很快。

    周妙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再一扬鞭朝前奔去,沿着河道走,她就能走到有人的城镇里去。

    她回头又看,追逐的火影发现了斗阿朵的车辇,他停下来了!

    周妙松了一口气,又晃了晃脑袋。

    她肯定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李佑白,可能是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周妙又回头望了一眼,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只有火把的光照亮了那半面林道。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李佑白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天子哪里有不坐堂的道理,哪怕是要出来找简青竹,寻庆王,他也大有人可用。

    她逃,他追,这个“他”对于皇帝来说,是个虚指。哪怕,原书中的李佑白当时往南去了池州,也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并且也要打仗了。

    此时此刻,李佑白不可能在这里,一定是她看错了。

    万一,万一真是来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

    周妙一秒也不敢耽误,径自打马朝前飞奔。

    林中小道十数个火把齐齐包围了斗阿朵。

    斗阿朵无路可逃。他早已拔出了脖子上的碎瓷片,以掌按住。他左右而望,最后抬眼牢牢地盯向眼前的男人,只见他一身黑衣,乌发在脑后绑做一股,黑绸发带被风朔朔吹响,他手中的铁剑映着火把,剑刃闪着寒光。

    他的眉目疏淡,瞧不出喜怒,面皮像是大菱城中人,不见黝黑,火光下依旧泛白。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悦。

    他问:“南越人?”

    斗阿朵不答,嘴中刚一动,便见他剑柄倒悬,骤然敲上了他的下颔。

    斗阿朵只觉下巴传来钻心之痛,头皮便是一麻,那一颗药丸自他舌下滚落在地。

    面前的人又问:“你想假死,为何想假死,你的同党呢?”

    斗阿朵察觉到他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最终落到脖子旁,又问:“谁伤了你。”

    他的语调平平,可是阿斗朵却觉毛骨悚然,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识破假死的药丸,是从前和南越打过交道?

    是池州大营的人么?

    斗阿朵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终于认出了来人。

    虽经了岁月,他怎么能一时忘了他的脸,斗阿朵不禁大怒道:“是你!你是杀了傩图大王子的李佑白!”

    李佑白又问一遍:“你的同党呢?”说着,他揉了揉额角,早已没了耐性。

    斗阿朵眼尖地发现了他发黑的左手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解了你的霜毒吧。”他一边笑,一边又道,“他们早走了,早坐船走了,你现在去追,追到时,他们也早已过了暗河,进了南越的地界。”

    蒋冲一听,忙上前一步,低头查看李佑白左手背上的伤口。

    这个南越人说得不错。

    陛下的伤再也不能耽误了,此青霜比以往的青霜要霸道许多。当日中了竹箭后,也只是简单地处理包扎过,要是再不及时尽心医治,后果不堪设想,更莫说陛下出京多时,京中一直称病不朝。

    他必须得尽快回京去,再也不能耽搁了。

    寻人非同小可,可有的是人手寻人。且说,先前陛下早已料到,追到澜州,若是追不上,那么南越人便走了水路。水道中,虽有疾行舟,但未必是擅长舟行的南越人的对手。

    若真要去南越,定要从长计议。

    蒋冲不由地想要上前一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那南越人的脖子上,似乎不为所动,只又问道:“伤你的是何人?”说话间,他抬手以剑尖撩开车帘,一捆断裂的麻绳赫然还在车中。

    “伤你的到底是何人?”

    斗阿朵眼前风过,雪亮的剑尖已直指眉心。

    他只见李佑白的眸中骤亮,如盈鬼火。

    斗阿朵沉默片刻,索性答道:“是那个医女,可是她刚才用瓷片割伤我,已经逃跑多时了。”

    李佑白眉心皱了又松,目光扫过斗阿朵腰间松松垮垮的的腰带和脖子上的伤痕。

    他的衣裤还齐整地穿在身上,只有脖子上的血迹顺着衣领,流到了肩上。

    他冷声一笑,“是你咎由自取。”说罢已然全无耐性,朝蒋冲望去,淡淡道:“杀了吧。”

    陛下见不得此等趁人之危,毫无义气之人。蒋冲心领神会地拔剑欲除去斗阿朵。

    斗阿朵心中大急,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明明他们不该杀他,明明还可以周旋,到时候与南越对峙,亦有筹码。

    是那个医女的缘故么?李佑白为了那个医女要杀他?

    眼看刀刃将要落下,斗阿朵顾不得许多,焦急大喊道:“刚才我说错了,不是那个医女,先前在车上的是那个董太妃。”

    话音落下,林中鸱鸮猝然鸣啼一声,继而万籁俱寂。

    “什么?”李佑白轻声问道,抬手拨开了蒋冲本欲落下的手臂。

    蒋冲侧目瞧见李佑白的脸色,不由一愣,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斗阿朵自觉险险逃过一死,还不及庆幸,抬头望去,却被李佑白的眼神吓得无法动弹。

    他的神色恍惚未变,只是斗阿朵清晰地瞧见青色火光下,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眸照火芒,仿若黑云间翻腾烈火。

    下一刻,又见他飞快地抬眼,朝前方黑黢黢的林道望过一眼,脚下似乎要走,却又回头,唇边甚而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停在唇边,未达眼底,青火宛如浮冰凝固在他的眉睫之下,他问道:“你……先前摸到她了么?你解开了你的腰带想做什么?她用什么东西伤了你?她既能够割伤你的脖子,你的手又在何处?你的呼吸是不是就在她耳旁?”

    斗阿朵听得心惊动魄,不明白此刻的李佑白为何问得如此事无巨细,明明刚才,他只是稍稍地皱了皱眉头。

    斗阿朵心中沉沉一落,他别过眼,忽而察觉到李佑白捏着长剑的右手竟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第90章

    “是哪一只手?”

    斗阿朵起初没听明白, 只见眼前雪芒刹那闪过,耳边又听啪嗒两声,剧痛自他的右手腕传来, 鲜血迸溅而出。

    他的右手没了,掉在了地上,像是一滩死肉。

    “啊!”斗阿朵喉中的痛叫不及发出,那一道凌厉的雪芒继而划过左袖, 又是一声慑人的声响, 他的左手五指蜷缩, 跌落在他空空荡荡的袖口下。

    “啊!”斗阿朵终于痛叫出声,身下血如泉涌,刺鼻的腥气转眼弥漫在这一方小小的林道。

    斗阿朵痛得几欲昏厥, 目光绝望地盯着眼前的李佑白。

    他半面血污, 像是修罗。

    他手中的长剑饮血过后,锋芒毕露。

    李佑白唇边的笑意早已散去,他面无表情, 剑光快得不可思议。

    “你的眼睛也不能要了。”

    话音未落,斗阿朵只觉眼前血光冲天, 双眸剧痛。

    他回过神来,长剑刺破了他的双眼,一大片漫无天际的血红过后是全然的黑暗, 他再看不见天了。

    他想伸手去摸眼睛, 可是他也没有双手了。

    “啊!”惨烈的叫声直冲云霄, 他痛到了极点, “你不得好死!”他除了恶毒的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了。

    斗阿朵痛得浑身抽搐, 耳边忽听李佑白的脚步仿佛远了, 不远处传来马蹄的声响。

    他的声音入耳,哪怕斗阿朵耳中嗡鸣,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佑白说:“留着他的命,现在还不到他死的时候。”

    夜色依旧深沉,周妙骑在马背上,一刻也不敢停,不知是不是她太过害怕,疾驰卷起夜风入耳,她像是听到极其遥远的凄厉的惨叫声。

    她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仍然漆黑一团,不见来人。

    斗阿朵的这一匹马是匹好马,脚程极快,她安慰自己道,她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应该不必担心有追兵来了。

    可是,周妙不敢停下,只顾朝前跑。

    此季节日长夜短,她从漆黑深夜跑到了天际将白。

    马匹渐渐慢了下来,微亮的天色仿佛一扫黑暗中的鬼魅。

    周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下,稍稍得到了缓解。

    马儿累了,马儿要饮水,也要吃草。

    周妙握住缰绳,迎着天光,摊开手掌心细看,掌上血痕与淤青交错,然而,古怪的是,她竟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唯有一种麻木的僵硬的感觉。

    又行了一小会儿,她在溪水畔勒住缰绳,慢慢翻身下马,其间听到了背脊发出咔咔的骨头轻响。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有了力气朝前走了数步,走到溪水畔饮马。

    溪水清澈见底,周妙缓缓地蹲下,先用清水洗过手掌上的伤口,水花冰凉,碰到伤处登时疼得她龇牙。

    周妙咬着牙清洗过手心里的伤口,才又捧了清水洗脸。她的头发早已纠结成团,好在如今天气不冷,她又顺带匆匆地用水理了理纠结成团的头发,任由湿发在肩上散开。

    天边的金光一点又一点地亮了起来。

    黑马低垂着脖子在溪水边的草地里啃了个痛快。

    周妙望着初升的旭日,才算辨明了东西南北。

    她打算先往南去,途中寻个富庶的镇子或者小城落脚,再寻个差事谋生。

    她虽然心中记挂去往南越的简青竹,但是剧情本来也是如此,简青竹在南越可以凭借医治南越王后脱身,并且之后李佑白也会往池州去。

    无论如何,简青竹都不会有事的,而在南越风波平息以后,简青竹回不回宫,怎么回宫,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往后的简青竹,烦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什么高姝,什么何橙,对了还有阿芙。

    周妙脸色一暗,即便她想管也管不了,有心无力。

    她既然离开了皇宫,就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周妙想到这里,已然下定了决心,伸手捉过马上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往南行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响,周妙手中一紧,将欲上马,林中却转出来两个男人,身上穿着士兵的衣服,可并未着甲,看上去年岁三十来岁。

    不是正经的士兵,倒像是兵痞。

    周妙权当没看见,那二人却打马而来,一前一后地围住了她的马匹。

    来者不善。

    周妙不得不顿住动作,只见其中一人,笑问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说着,伸手便要来拽她的缰绳。

    周妙皱紧眉头,低喝道:“住手!你们又是什么人?是军营里的人?”

    二人嬉笑两声,其中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人说:“小娘子好眼力,既如此,你怕是不怕?”

    周妙瞪向他道:“我父是固远候李融将军的旧相知,我来投奔远亲,只是路上遇到了南越流匪,因而耽误了几日。”

    二人岂能没听说过李融的名号,眼下池州军正在澜州折返,那人不禁脸色一变,思索片刻,复又笑道:“莫不是诓我,空口无凭,你叫我如何信你,小娘子身上可有信物?”说着,又欲伸手过来。

    周妙躲闪了过去,加重语气道:“你信不信,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李将军会砍了你的手。”她抬头直视他,缓缓道,“但你若带我去大营,李家定会许你金银。”

    二人又对看一眼,他们曾经是兵,因为斗殴,被军营发落了,如今是痞,兼做一些打猎卖肉的营生,不算是好人,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恶人。

    听了周妙的话,二人都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林子里又传来了动静,滴滴答答马蹄的声音,并且听上去人数不少。

    “会不会是朝廷的人?”其中一人疑道。

    二人都是老油子,见势不对,立刻上马便跑,将周妙抛在了脑后。

    周妙听见林子里的动静,也有些惊慌失措。

    要真是朝廷的人也罢,万一是南越人呢?

    她扯着缰绳,又欲上马,脑后却飘来一道熟悉的人声:“妙妙,急着要去寻池州大营,是想与故人鸳梦重温?”

    周妙乍闻此声,呆愣数息,宛如置身梦中。

    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会听到李佑白的声音呢?

    周妙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背,僵硬地转过脖子。

    她适才看清了来人。

    真是李佑白。

    周妙脑中“嗡”一声响,只见他策马而来,行得不疾不徐,可他身下的马儿分明已是喘息连连,不知行了多久。

    马上的李佑白一身黑衣,可脸上,脖子上,衣上满是深红的斑驳血迹。

    他露出的干净的脸颊苍白得吓人,哪怕在温和的日光下,也苍白得吓人。

    “李佑白。”

    周妙忘了该怎么称呼,忘了该怎么跪拜,嘴唇轻动,愣愣地出声道。

    李佑白像是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绵长的呼吸转眼已近在眼前。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晨光之下,她的鬓角处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水珠。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伤痕,身上暗沉的长袍虽染风霜,可完完整整地包裹了全身。

    李佑白眨了眨眼,灼热的眼珠似乎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温度,他伸手拉过她的手掌,翻过掌心细看。

    他一眼就看清了那几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李佑白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手掌,周妙被他看得大不自在,讷讷道:“陛下恕罪。”说罢,便想抽回手。

    李佑白却不松手,适才抬眼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恕罪,恕何罪?恕你假扮太妃,恕你私逃出宫,还是恕你巧言令色?”

    周妙听得脸色白了又白,搜肠刮肚一番,却找不到好听的话来说。

    李佑白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周妙还来不及松口气,只觉腰上一重,她整个人已被抱上了马。

    李佑白旋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林地的方向而去。

    片刻间,十数黑骑现身而出,李佑白只道:“往营地折返,休整一日,再回京。”

    周妙不禁瞪大了眼,如梦初醒一般。

    李佑白真的来了澜州,这十数人大概就是他的精锐,她仔细回想他刚才说的话,看来,他来了有一会儿了,将她和兵痞的话听了进去,而眼下他就坐在她身后,长衫浸了夜的凉,凉幽幽地贴近她的后背,可萦绕在她周围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

    周妙心头一跳,出声问道:“陛……你受伤了?”

    “没有。”李佑白答得干脆。

    他的呼吸随他答话,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周妙晃了晃脑袋,只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明显。马蹄疾驰时,风和他的呼吸都一股脑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凉气也消散了,温热的体温隔着背心烘烤着她。

    周妙不自在极了,如坐针毡地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澜州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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