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池州军自北往南折返, 分作几路。借道澜州为其中一支,共计一万余人。
此一支行军极快,独独在澜州营地歇脚两日, 营帐篷以桐油布搭成,简陋却也便捷。
李佑白的到来,惊动的人寥寥,唯有领军的将领刘安与副将赵晖来迎, 二人在池州时, 便已追随李佑白多年。
先行的暗卫已然通报过, 李佑白此番来澜州乃是隐秘行事,刘安与赵晖前来相迎,自也十分低调, 屏退左右, 只在进入营地的小道旁相迎。
然而,见到李佑白,二人俱是大惊。
他满身血污, 形容着实狼狈,然而令二人更觉诡异的是, 他的马前还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二人怔了片刻,当然不敢多看,连忙拱手垂头, 拜道:“公子来了。”
李佑白低应了一声, 二人便开道, 将李佑白引去了其中一处较为宽敞的大帐, 其余诸人各归其帐, 只当是寻常兵士相待。
李佑白风尘仆仆而来, 帐内事前备下了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 但刘安与赵晖显然没想到他还能带一个女郎来营地,故此只备了一个木桶和一身兵士的干净衣物。
黑马停在营帐前,赵晖委婉地表达了招待不周的这个意思。
李佑白不置可否地翻身下马,回身再看,周妙竟也迫不及待地翻滚了下来,立在马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的唇线紧抿,沉默须臾后,对周妙道:“你先进去梳洗。”
周妙闻言,双肩不由落下,扭头再看那两个将士打扮的人,只见他们一个往东瞧,一个往西看,通通别过了眼,就是不肯看她。
她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便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营帐虽比别处宽敞,可也只最多容纳三人,中央那一个冒着热气的红漆水桶占据了帐中大部分的位置。
周妙伸手去探,桶中水温正好,她再左右一看,一侧的矮塌上果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干净的白衫,黑绸裤。
周妙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衣服,泡进了水桶。
她已经半个多月没洗澡了。
虽然在船上时,偶尔也会用水擦身,不至于臭烘烘,但终归浑身不舒服。
周妙一进水桶,温水包裹全身,几乎要满意地发出一声喟叹,可一想到帘外还有人,她只得把这一声叹息生生憋了回去,抬手取了一侧的澡豆,速速洗完了澡。
等她换过白色襕衫,穿上黑绸裤,又用布帕包了头发,才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帐外望去。
外面却已空无一人,李佑白不见了,那两个将士也不见了。
周妙只好又回了营帐,坐到了矮塌上。
眼前的水桶里还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白烟,她望着水烟,疲惫地发了一会儿呆。
这半个月来,可不轻松。
她……还该再跑么?
周妙脑中冷不丁地又冒出了这个念头,如果要跑,该怎么跑?从营地里跑出去,似乎比从宫里跑出去还艰难。
她能顺手牵马么?或者回京的路上再跑?
在李佑白眼皮底下能跑成功么?
要真回了宫,她还能跑掉么?
周妙忐忑地想,要不算了,不跑了。
这个忽而软弱的念头陡然升起,周妙脑中立刻警铃大作,慌忙摇了摇头。
不,真要留下来了,她就要开启宫斗了。
以她的智商,这样的性格,何谈宫斗,她第一天就得交代在宫里,更何况,庄太后也不喜欢她,她顶着这样一张脸,说不定不只不喜欢,甚而是厌恶。
今年有阿姝,阿芙,明年说不定还有阿猫,阿狗。
周妙想到这里,脸都快绿了。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成功逃跑。
周妙不禁握了握袖中双拳,手心又是针扎似地一疼。
帘外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唤:“周姑娘?可以进来抬水桶了么?”
她立刻起身道:“进来吧。”
两个小兵模样的少年掀帘而入,两双眼睛只顾盯着脚尖,一左一右地抬起那大木桶便往外退,根本不看周妙一眼,简直可谓避之如蛇蝎,健步如飞,唯恐脚下哪一步走慢了。
周妙只得闭上嘴,默默地看二人离去。
帐帘落下,片刻便又撩开。
周妙一见来人,下意识地扯下了头上包着的布帕,细声细气道:“公子。”
李佑白身上带血的黑袍也已换下,换过一身洁白的襕衫,腰间系着黑带,头发披散了下来,像是才沐浴过。
偌大的军营,想来,要给他找第二个浴桶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眉目间仿佛晕着水汽,朝她望来,神情柔和了不少。
可是,此营帐实在太过逼仄,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已停至身前。
近到周妙似乎能拂到他身上未散的热气,鼻尖闻到一丝丝澡豆的清香。
她紧张地轻咳了一声。
李佑白却忽然扯过她的手掌。他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细小的瓷瓶,将药粉倒在了她的掌心。
细白的粉末覆盖在伤口上,又酸又麻又痛,周妙皱紧了眉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李佑白抬眼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不痛么?”
周妙点点头,鼻子轻轻地抽了抽,又见他换过另一只手,重复过上药的动作,嘱咐道:“摊开手掌,暂且不能合上。”他的语调比平日里缓和了许多。
周妙垂着眼,双手掌心朝上,听得一时呆了呆。
李佑白收回了瓷瓶,周妙看见了他左手背上乌黑的伤口,像是一道黑纹,惊讶出声道:“那是什么?”
李佑白说:“是南越人竹箭上的青霜。”
周妙又是一惊,问道:“这个就是当日傩诗云的竹笛里的箭么?这有毒么?”
李佑白却问:“你晓得她是谁?”
周妙抬眼见他面色未变,颔首道:“她说了她是傩诗云。”顿了片刻,又补充道,“简姑娘被她抓走了,要带去南越。”
李佑白并未再问,只是翻过左手背,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发黑的伤疤。
周妙忙追问道:“这青霜真有毒么?”
李佑白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却又忽而收敛,不答反问道:“除却你手上的伤口,你可被竹箭射中了?”
周妙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胸口,脸色微微一变。
她记得在马车上时,昏过去前,她确实中了一箭,可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她好像没什么感觉,刚才的澡洗得仓促,她也无暇细察。
李佑白眉心随之蹙拢:“你也中了一箭?”
周妙一顿,想摇头,耳边却听他又道:“此青霜或是剧毒。”
“啊?”她怔在原地,低头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背,“真是剧毒?”她问罢,狐疑地抬眼,问,“那你怎么没事?”
李佑白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一边扫过她的脸庞和露在衣外的脖颈和手腕,一边答:“我已服过解药,再敷上几剂太医院的药,自无大碍。”
他的脸色暗了下来:“你若真中了箭,须得尽快查看。你伤在何处,予我细看?”
周妙不觉抓紧衣领:“不,不必了吧,我自己查看便是,这一段时日我亦未觉不妥。”说着,她却突然想起了她在船上时莫名其妙地病了,她以为是风寒,但万一真是中了毒呢?
李佑白看她脸色变了又变,“你真中了箭?”语气更是冷了几分,“性命攸关,你难道不怕死么?”
周妙期期艾艾道:“那……让医女来看?”
李佑白没好气道:“营中没有女人。”他说罢,适才回过神来,缓缓问,“你究竟伤在何处?”
帐中稍寂,一种难言的沉默静静流淌二人其间。
周妙张了张嘴,话却说不出口。
伤在胸口,虽然也不是太隐秘的地方,夏天穿泳衣也能看见。
但是……
她的脸颊还是不争气地滚烫了起来,面对李佑白,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经难以再用平常人的心态衡量他,而此时此刻她的心跳也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甚至觉得胸口处古怪了起来,又酸又胀。
她不是真的中毒了吧……
李佑白见周妙的脸颊渐渐晕染粉霞,犹带水光的脸颊便若朱颜粉面。
她的眼睛东看西看,再也不肯抬头看。
李佑白扫过她白皙的脖子,澡豆的香气和若有似无的馨香忽如风来。
她的五指不知何时攥紧了弧领。
“松手,你的手掌尚有药粉,须得掌心朝天。” 他一开口才觉察出他的嗓音微微暗哑。
周妙松了手,又摊开了手掌。
她难得的乖觉蛊惑了他。
李佑白朝前一步,伸手虚按住了她的手臂,道:“你伤在何处?我看看是否中了毒?”
周妙摊开双手,呆立不动,只抬眼飞快瞧了他一眼。
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波光漾漾,倒映着他的影子。
“你的双手此刻不便。”
李佑白喉结轻动,牢牢按住她的手臂,二人顺势坐到了矮塌上。
帐外早已无人,今日无风也无雨。
静悄悄的白日像是忽而又热烈了一些。
周妙梦游似地坐到了矮塌上,见他双手一扯,转眼便扯散了她的外衫,襕衫内还有一层薄薄的中衣。
周妙慌张地手抖,只见李佑白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眉如墨画,眼如寒星,此刻的眼眸愈深,沉沉如寂夜,可他抬眼看她时,眼中分明又有浮光,惊鸿,片羽,慑人心魄。
周妙几乎动弹不得。
“你伤在何处?”
他的声音入耳,像是石子惊起一潭涟漪。
周妙手足无措,道:“在,在胸口处。”
她说着伸手要去摸中衣的交领,却被李佑白伸手按住了手背。
他的掌心比她的手心还要滚烫。
李佑白习武多年,五感较旁人敏锐许多,周妙轻且长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像是绵绵海潮,一浪平息,一浪复又起,他的掌心下是她颤抖的身躯,如风中细叶,雨中落花。
他的耳中忽而嗡鸣数声,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热浪朝他袭来。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 必有烧身之患。
周妙一动也不敢动,李佑白的眸色深沉,可他的动作轻柔,似乎更为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她的衣领。
将将才沐浴过,她的皮肉温热,似有莹莹水珠,露出的肌肤洁白一片。
没有看见箭伤。
他的指尖滚烫,停在她的衣领边,他并没有再动,可是那一星半点的热意炙烤着她。
周妙浑身发颤,脸颊脖子连同胸前的皮肤都滚烫着,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她顾不上手掌上的药粉了,索性双手用力地将衣领往两侧大开,仰头扬声道:“快看吧,到底有没有中毒?”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周妙的身上的的确确已不见了箭伤。
李佑白猜想那“竹笛”中的青霜有数, 起初的竹箭该比其后射中周妙的那一只青霜多上许多。
她身中的竹箭并无多少青霜残留,故此,她并未觉得不适。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强令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双手轻动,按捺住狂卷如潮的心绪,合拢了她的衣领,遮住了那一片霞光。
他缓缓开口道:“你没有中毒, 不必担忧了。”
周妙双肩落下, 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她的额头上, 脖子后面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叹罢,却见面前的李佑白没有动,他的十指还虚拢着她的衣领。
先前那灼人的热浪还未散去。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周妙如有预感, 手心刚刚碰到他的手指,不过是轻轻一碰,他便倾身而至。
唇齿相依, 灼热的气息腾腾而起。
像是渴水的旅人,忽遇绿洲, 汲取朝露。
周妙脑袋开始变得晕乎乎的,僵硬的背脊慢慢软了下来。
她的喉咙里像是发出了一声朦朦胧胧的压抑已久的叹息,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他的衣领。
李佑白则更为用力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周妙忽觉天旋地转, 后背已然贴上了冰凉的矮塌。
他的左手掌按住了她并未中毒的伤处, 五指滚烫, 合拢的衣领转眼又松散了开去。
此一吻缠绵悱恻, 不同于从前的浅尝辄止。
将要沉沦之时, 周妙只听脑中恍若“叮”一声响, 仅余的一丝清明迫使她松开了她揪住的雪领, 转而伸手摸索,捧住了李佑白的脸颊,用尽全力,推了推他的头颅,将他推远了数寸。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喘息道:“李佑白。”
李佑白的乌发垂落在她颈边,痒痒的,她晃了晃脑袋,将碎发拨弄开去,又强作镇定道:“公子,这里是澜州。”说着,她目光转了转,似在打量这个逼仄狭窄的营帐。
帐中唯有一方矮塌和小几,帐外的冷风顺着帘缝丝丝灌入。
李佑白唇色殷红,气息未定,黑漆漆的眼只牢牢地盯着她的眼。
“你不喜欢这里?”
周妙摇头:“我们不该这样。”一次是意外,两次是无心,第三次又算什么?
李佑白低笑了一声,垂下头来,嘴唇贴着她的颈窝,道:“你如今说这些,是不是迟了些?”
周妙心头一跳,还没想出该如何答,耳边却听他轻声说道:“等归了京,我就娶你。”
“啊?”周妙惊得双手一抖,浑身绷紧,左右一挣,人险些要滚到榻下去。
李佑白稳稳地按住了她,抬起头适才察觉到她面色大变,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你不愿意?”
周妙心跳如鼓,唯恐自己听错,讷讷重复道:“你娶我?”
娶,这一个字,和其他的字,自是不同。
他要娶的人,只能是皇后。
李佑白答道,“对,我娶你,朕娶你。”
见周妙脸上只余茫然,他的唇线紧绷,声音微冷:“你……不愿意?”
周妙头颅重如千钧。
李佑白娶她。
他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他该娶的人是别人。
周妙正欲摇头,李佑白的手掌却轻柔地抚上了她的双耳,她的耳垂顿时又痒又烫。
李佑白语调亲昵道:“妙妙,你可千万不要又答错了。”
周妙背脊愈发僵硬了起来,她闭上了嘴,不再言语,而李佑白的神色却没有因此而缓和,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笑意,轻声又问:“你不高兴?不乐意?”
帐中先前的旖旎疏忽间尽散,帘外的冷风吹开了帐帘,沙沙而响。
两人相拥,肌肤相贴,却也凉了。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沉默数息后,李佑白的长眉骤敛,冷声问道:“为何?你为何不愿意?不乐意?不高兴?”
周妙别过眼,慢慢道:“是微臣配不上陛下。”
李佑白冷笑半声:“因为周仲安?朕已派了衮州考效……”
“不是。”周妙打断他道,“微臣身无长物,无颜伴驾。”
听她口中吐出如此敷衍的话音,李佑白气得笑了:“你这般忤逆,你我……”他的语调稍顿,垂下眼帘,又说,“你我既有肌肤之亲,朕理应娶你。”
周妙长舒一口气,道:“不必了,微臣不介怀,陛下不必为此而娶微臣。”
李佑白的双臂猛地收紧,却又抬眼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周妙的脸。
他的表情怔忡一瞬,待看清周妙冷淡的神色后,眉眼沉下,继而山雨欲来。
“你这是何意?不介怀,不必为此娶你?”他的目光逡巡过她的神情,忽而一笑,“你以为你不介怀,就还能嫁给旁人?”
周妙听得愣了,她不知道李佑白的思绪为何会突然跳跃到“旁人”上。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之所以要跑,也是为了去池州?”
他的手臂紧紧捆住了她的手臂,像是两道铁索,将她困在他怀中。
周妙急急打断他无端的联想,“当然不是!”她一口气又道,“我不想留在宫里,宫里面人多,诸事也多,我哪怕想做个茶官也做不安生,太后娘娘不喜欢我,董太妃也不喜欢我。”还有这个橙,那个芙。
周妙压下半句没说。
李佑白的眉目似乎舒展了些:“她们不喜欢你,你为何要在意?董太妃往后,你再也见不到了。”
周妙一惊:“她如何了?”
李佑白缓缓说:“她犯下大罪,可念在董氏曾有功,便饶她不死,已送去了南面的静庵,如今她已不在京中了。”
周妙暗松一口气,她不想眼睁睁见着董舒娅死了,可转念又想,李佑白果然还是舍不得她死。
“你在想什么?”李佑白双臂收拢,视线牢牢地锁住她。
周妙憋不住胸中的一口浊气,今日话已到此,她索性开口问道:“陛下可否许微臣一句实话,当日将军府初见,若微臣生得不像董太妃,陛下还会留下微臣一命么?”
将军府初见之时,是去岁春末,李佑白如今回想起来,竟已觉得遥遥。
诚然,起初,他觉得周妙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人。
当日她撞破自己于将军府中蛰伏,他自是大为不快。
他不得不承认,乍见之下,他确觉周妙生得与董舒娅相似,也曾动过以此为用的念头,不若然,也不会有之后于若虚寺与道七相逢,与董舒娅的掉包之计。
可是,其后,他便早已察觉二人根本不同。性情不同,情态不同,连样貌也因而不再相类。
去岁中秋月圆时,纵然神思惛惛,可他兴许已然朦胧察觉到,周妙于他,与其余人全无类同。
周妙是月圆夜里,他脑中唯一想到的人儿。
此时此刻,周妙将他的沉默尽收眼底,胸中那一股浊气渐渐下落,堵得她胸口又是一重。
果然如此,她就知道!
她笑了一声,撇过脸,道:“是微臣唐突了,陛下不愿答,就当微臣没问过。”
李佑白硬生生抚回了她转到一侧的脸颊,令她的目光直直地正视着他。
“你既想要真话,我便许你真话。确有此缘故,你与她生得像,道七与董舒娅一直暗中交往,她求了道七想要见我,苦于脱不开身,我便想到了你。”他顿了顿,又说,“初见之时,我也曾想过,将你送进宫去,为我所用。”
周妙不禁瞪圆了眼,她没来由地生气了,不,当然不能说毫无来由,纵然她早有所料,但他这样直白的“真话”简直气人。
“呵!”她的笑声满含嘲弄。
李佑白却忽而伸手盖住了她圆瞪的眼睛。
温热的掌心拂过她的睫毛,他的话音回荡在耳边:“不过,我很快便改了主意,彼时,我便知晓你们一点也不相像。”
周妙又冷哼了一声。
李佑白随之低沉地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脸颊,转而问道:“好妙妙,莫非你是妒忌了么?”
“你胡说!”周妙大叫道。
李佑白朗声而笑,笑声卷起清风灌进她的耳朵里,她痒得受不了,想偏头躲过。
李佑白手掌一动,偏偏不让她再动,按住了她的一侧脸颊,他的嘴唇又来亲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珠。
语带笑意道:“你总算有一句话说得动听。”
周妙顿觉恼怒,挣扎了起来,口中胡诌道:“放开我!你压到我头发了!”
李佑白停住动作,左右一看,她的长发落在榻上,软作一团,他根本没碰到,因而不为所动。
周妙冷静了须臾,断断续续又说:“我,我反正不想回宫。”
李佑白不解道:“为何?”
周妙用力将他的脸颊推远,眨了眨眼,问道:“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初微臣为何要进宫么?”
上元夜,花灯夜。
李佑白的脸色登时又暗了下来。
周妙缓缓吐出一口气,随之而出的是她黯然的肺腑之言:“当日上元夜,你让我跪下,我便跪下,你送我进宫,我便进宫,从此往后,更是你指东,我就不能走西。除了你之外,宫里的太后娘娘让我去煎茶,我也只能去煎茶,她心情好了,赏我一条腰带,心情不好了,便要敲打我。”
我怎么能回宫呢?
我又怎么能喜欢你呢?
周妙忽觉鼻酸,默然了片刻,才抬眼又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了,陛下放我走罢,要是陛下体恤我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便把五百金饼兑给我,往后我也可以想办法寻个营生。”
“放肆!”
李佑白太阳穴突地一跳。
周妙的话骤然听来荒唐,可他晓得此时此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周妙生了一根反骨,他从来都知道,她总是看似乖觉,事事小心,可是临到头了,却并未把多少人放进眼里,如同旁观者一般,虽偶有喜乐,可因缘际会,人来人去,她根本就不放进眼里。
她畏惧的人或事太少了,她牵挂的人或事也太少了,因而她偶尔垂泪,却也不会沉溺。
独独偶尔有一颗真心,偶尔有一点真意,在别院里,在盘云山中,或是寂然无声的宝华殿上,云谲波诡的问仙宫里。
而大多数时候,她却如同她做的那一盏蜻蜓灯,华而不实,只是她讨好旁人的工具。
她喜欢李权么?
不见得。
没有去成池州,她也并不哀伤,进宫以后,照样过自己的日子,而衮州的周家,从前的孟澜,她也将他们通通抛诸脑后。
而他呢,李佑白忽地自嘲地想,她要真是走了,没过几日,大概也能将他抛之脑后。
李佑白望向复又沉默的周妙,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柔软的碎发,“你想走?想让我许你五百金?”
闻言,周妙微微睁大了眼。
他笑道:“周妙妙,你想得太美了。”
第93章
八月的天说变就变, 下午尚还晴空万里,落日过后,转眼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周妙坐在马车中, 听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顶之上。
李佑白亦坐在车中,斜靠车壁,身前小几上还摆了一盏茶。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可他垂眸只顾阅览卷轴, 并未抬眼看她。
周妙也只好扭过头, 透过车帘的一丝缝隙, 佯装观雨。
人声寂然,她在心中默默一叹。
哎。
自从他们那天“开诚布公”的“谈心”过后,眼下已是又过了三日。
这三日来, 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赶路, 向北而行,直往皇城折返。
这几日的李佑白几乎寸步不离,天气晴好时, 策马辇旁,阴雨天时, 便坐于车中。
周妙饶是有心要伺机而动,也只得偃旗息鼓。
车行虽不慢,可陆路自不比南下的水路, 他们要绕经丘陵, 又不能取水道往北逆流而上, 因而行过这三日, 他们也还没出澜州的地界。
先前李佑白一行自京城南下, 追赶南越人时, 乃是昼夜疾行而来, 几无停留。
周妙想到这里,又是幽幽一叹。
李佑白是来找她的。
这倒不是她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原书中,女主简青竹走后,他只派人去寻,并未亲自动身,可这一回他先在城门外拦住了她,又一路追到了澜州。
哎。
周妙望着雨帘,心里又酸又涩。她眼角余光悄悄瞄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李佑白。
哎,眼下的李佑白更不好捉摸了,于她,他仿佛取“怀柔”而治。
她说了真心话,他也恼了,说她放肆,说她想得美,可是却并没有罚她,亦无惩戒。
当日在澜州营中,同榻而歇,他也并没有真动她,只说了回宫娶她。
周妙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是李佑白真想做什么,她也抵挡不住,兴许气氛使然,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真应了。
可是他却坚持说,要回宫娶她。
这让周妙感到愈发棘手,因为如此一来,她便真正晓得,他是说真的,并不是说笑。
这三日间,白日里,于人前他虽不甚亲昵,可夜间歇息时,耳鬓厮磨自是有的。
李佑白不再束手束脚,周妙想到这里,脸上倏地一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拉回飘散的心绪,转念又想,此一类诡计多端的“怀柔之策”,假以时日,难保不会一点一滴地瓦解她的心防。
于是,周妙又暗自警醒了起来。
恰在此时,周妙耳边听到一声轻响,她回头一看,是李佑白放下了卷轴,端了茶盏品茶,还不忘问她道:“你不渴么?看了这么久的雨,脖子不酸么?”
周妙暗自警醒,胸中再有怨气,仿佛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泄。
她紧抿着嘴唇,不言不语。
李佑白轻笑一声,也不追问,放下茶瓯,取出了几下的药包。
周妙晓得,那是宫里配的药包,用以解他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只见他轻振宽袖,露出了发黑的左手背。
周妙仔细瞧了一眼,伤口乌痕并未散去。
李佑白唯有一手扶住药包,按在手背上,可他动作缓慢,分明像是有些不便。
哎。
周妙心中暗暗又叹,忍不住开口说:“我来吧,帮你敷药。”
“好啊。”李佑白轻笑一声,放下了药包。
周妙朝前探身,伸手摸到了药包的绳结,将它绑到了他的左手腕上。
药包并无特别,无色无味,只是白纱包了药材。
周妙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见好?”
他受此箭伤已是半月有半,可那伤痕似乎总不消退,难道真要回宫找杜戚老中医瞧一瞧才作数?
李佑白眉眼微弯,却说:“此青霜似乎不同寻常,想来,需得一段时日方能消散。”
周妙低头捆好了绳结,心中不由地想到了简青竹。
这个时候,不晓得简青竹行到哪里了,李佑白的人有没有追上她。
按照剧情,应该没有,简青竹兴许真快到池州了。
她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有简姑娘的消息么?”
李佑白道:“尚未有音信,涟水往南水道纵横,南越人行舟极快,极难追赶。”
周妙又问:“那庆王呢?”她犹记得,当时在船上,傩诗云发了好一通脾气,说简青竹串通好了人,以庆王作饵,捉南越人,可听起来,虽然南越人损失惨重,可庆王似乎还在他们手里。
李佑白说:“阿果在南越人手中,只是如今在何处亦未可知。”
周妙不再追问,默不作声地想,庆王还活着,是如今最大的变数。
他虽然是个小孩儿,但名义上,毕竟是隆庆亲王,要是能早日找到他的下落,自是最好。
李佑白垂眸细看她的表情,问道:“你为他们忧心么?”
周妙心头一跳,颔首道:“南越人不好相与,我怕简姑娘真有危险。”
李佑白听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也暗了,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刻,才答:“如你先前所言,若她与傩诗云同行,又可医治南越王后痴症,她便暂时不会有危险。”
道理是这个道理。周妙低应了一声。
*
夜色愈沉,雨帘依旧不绝,车马终于出了林深处,驶至官道,一行人在澜州吴县驿站停下喂马。
过去三日皆在山林中穿行,先前随行的护卫都用桐油布搭了帐篷偶尔歇息。
今夜是第一回 住了驿馆。
李佑白此行拿得是禁军十六卫的腰牌作过索,是为办差,自然没有不长眼的州县衙门前来殷勤过问。
一行人在吴县驿馆里也只是暂住一宿,周妙在马车里一连歇了两夜,精神不大好,到了驿馆,她简单地沐浴过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李佑白进屋时,周妙躺在榻上,已是昏昏欲睡。
屋中一灯如豆,纵然他的动作轻缓,身畔骤然多了一个人,还是惊醒了周妙。
她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李佑白相距咫尺的面容。他的长眉黑压压的,眼皮在光的暗影里尤其深邃,他的瞳仁却很亮,浮光掠影。
周妙认得这个熟悉的眼神!
她正要往后退,却被李佑白按住了肩膀。
他亲吻她的嘴唇,从浅尝辄止,轻描淡写一般到抽丝剥茧般地分花拂柳。
周妙随之起起伏伏,短短几日,李佑白已摸清了其中奥妙。
雨滴敲打房上瓦檐,滴滴答答地响。
雨声入耳,气息如潮,周妙正觉浑浑噩噩,面红耳赤间,却又见他顿住了动作,松开她的双肩后,他的五指划过腰侧,竟然又将她松松垮垮的系带系紧了。
这就是诡计多端的怀柔之策!
周妙仿佛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轻飘飘,晃悠悠,空空荡荡。
她深吸一口气,不禁瞪大了眼睛,控诉的目光直直望向李佑白。
李佑白自顾自拢过雪襟,嗓音低哑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周妙气得笑了,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李佑白像是笑了一声,周妙心说,鬼才理你!
他的气息却像是又近了一分,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先前平缓了些许。
“先帝的棺椁尚在殡宫,至今未入陵寝,如若你我……万一你忽而有了身孕,便是众矢之的。”
他的话语吓得周妙猛然回头。
你不要乱说,根本没有的事!
李佑白轻声一笑:“不必害怕,我自不动你。”
周妙心慌慌地又看他的眼,却见李佑白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乱发挽在她的耳后,又低声道:“荒山野岭,行路在外,既无医政,又无医女,我也不愿你受苦。”
周妙心头突兀地一撞,心绪翻波,她硬生生地别开了眼,仿佛自言自语道:“诡计多端。”
“什么?”李佑白凑近了一些,似乎想要听清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周妙往后又退,后背甚而贴到了冰冷的墙壁,她不禁正色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李佑白笑过一声,真闭上了眼睛。
桌上的灯烛烧到尽头,将灭未灭。
隐藏在床帐投下的暗影中,周妙悄悄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他的脸颊,不由地又落到了他的左手背上。
那一道乌黑的伤痕,像是黑沉沉的沟壑停留在他手背,这样的一道伤痕,原书中的李佑白自然没有。
周妙忐忑地多看了一眼。
眼前的李佑白却忽而又睁开了眼,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正欲说话,却听窗外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叫。
不是真的布谷鸟,周妙从前听过此音,似乎是李佑白的暗卫传音的口令。
下一刻,周妙果见他翻身而起,披上了落在榻前的黑氅。
笃笃笃。
不过片刻,门扉便被轻轻叩响,门外人声低沉道:“公子,有阿果的消息了。”
第94章
庆王李佑廉在豫州, 并未到池州。
澜州往南是池州,而池州以西为豫州,豫州多是富庶的鱼米之乡, 亦有临海的城镇,正是去岁李佑白奉命剿盐匪的去处。
此时此刻的豫州,由于月余来的接连大雨,沿河的几处城镇被暴涨的河道冲毁, 水患之后, 时疫接踵而至。
先帝新丧, 豫州知州自作主张地压了下辖的县衙文书,迟迟未上报。
等到豫州的折子送到京里的时候,时疫流传乡里已有半月有余。
盐匪未除, 又遇水患, 豫州徐知州愁得都快白了头。
他惊觉自己的乌纱帽大概是保不住了。
李佑白先前在豫州吃了大亏,眼下还没腾出手来整治他,豫州却又发了水患。
徐知州四处写信求援, 连高仆射的门路都派人往京里去尽力奔走。
可是皇帝称病不朝,他在京中斡旋的说客根本毫无进展。
直到八月中旬, 池州的一万精锐军竟赶到了豫州州府,领兵的人赫然是李融大将军的独子,李权。
李权奉皇令而来, 徐知州唯恐怠慢, 忙将水患, 时疫里里外外的情形细说了遍。
汛期就快过去, 水患易疏, 时疫却是难办。
李权奉旨令人加固防堤, 又按照太医院的方子, 将配制的药剂速速发至各州县衙门。
太医院也派了人南下,只是山高水远,九月前都不一定能赶到豫州。
他领兵自池州来,是眼下最快的解决之道。
况且,除却此事以外,他还得奉令暗中搜寻庆王的下落。
虽然不晓得为何庆王会身在豫州,但此事非同儿戏,他既要小心行事,亦要咄嗟立办。
上一回在豫州时,伏击李佑白的人尚还不知行踪。
豫州之中,必定尚有南越人的行踪。
不战,不降数十载,大菱若想压服南越,使其心服口服,终有一战。
傩延死在了大菱皇都,傩革恐怕也再坐不住了。
李权心中记得李融寄来的书信,已有几分计较,便要动身。
州府衙外,徐知州送走李权后,额头上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豫州大小差事如山,可除此以外,他现在手里还有一个极其烫手的山芋。
孟氏父子在豫州。
礼部侍郎孟侍郎,不,原先的孟侍郎,如今只是白身的孟寒,与他原有深交,从前孟仲元在时,徐知州也没少替他办差事,孟寒为其牵过线搭过桥,徐知州不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把柄落在他手里,是以格外焦头烂额。
出了衙门,徐知州寻了辆无标无记的黑布马车,便往城外的一处庄园去。
那庄园门外杨柳依依,唤作“柳庄”,原是孟仲元在豫州的一处田产。
孟仲元虽身死,可死而不僵,散落于各处的爪牙不会顷刻灰飞烟灭。李元盛抄其家时,没收了孟仲元在京中的金银,田地,庄园,仆从,而他蓄养的兵士被池州军斩于京城之外。
可豫州离京遥遥,孟仲元的余响犹在。
盐铁课银,卖官鬻爵,这数十载的中饱私囊,豫州柳庄亦肥得流油,如今却落到了孟寒手中。
孟寒一门被流放瓜州,行到半路,买通了押解的官军,留在了豫州柳庄。
徐知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李权一来,他便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只得心急如焚地去寻孟氏父子。
柳庄中,孟寒一见徐知州,便满面笑容地相迎道:“子牧兄。”
子牧是徐知州的表字,见孟寒如此“亲如手足”,徐知州更觉芒刺在背。
他暗叹一口气,随孟寒进了书房。
到了房中,见左右无人,他才开门见山道:“李权来了豫州,孟兄还是早作打算,尽快去也!”
孟寒面色不改:“哦?李小将军可是为了水患而来,是新帝的意思?”
这真是明知故问,徐知州急道:“孟兄如今性命无忧,又有少公子在侧,不如再往南去,遍游山河,岂不美哉。”在哪里都行,就是别在豫州了!
孟寒笑了一声,倘若是半月前,他定会如惊弓之鸟,立刻闻风而逃,可事到如今,他倒像是一个赌徒,已经一无所有,可冷不丁地又有了一记重筹,企盼力挽狂澜。
“子牧兄,何须心焦,豫州山远水远,饶是李权来了,新帝身在京师,心有余而力不足。”孟寒说着,捋了一把长须,“我已是个‘死人’了,绝无攀扯子牧兄的道理。”
孟寒之所以能自流放途中脱身,是因为他“死”在了路上。
徐知州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是着急上火,几乎想拂袖而去。
他将转头,却见窗外一道人影闪过,立刻警惕道:“何人在外面!”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正是孟寒之子,孟澜。
偌大的孟家,除却孟寒,如今全须全尾的唯余孟少公子一人。
徐知州可不敢小看他,只顾皱着眉凝视他。
孟澜轻笑一声,拱手作揖,道:“徐大人。”
徐知州无心同他周旋,只转而对孟寒说:“我话已带到,孟兄好生思量,好自为之。”说罢,他便抬脚要走。
“子牧兄,且慢。”孟寒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子牧兄来了还未饮茶,为何着急要走?”说着,他便唤人道,“来人,上茶。”
徐知州正觉不对,外面却已有人捧了茶盘进门。
来人生得高大,头发高竖成马尾,眼睛细长,右脸颊上有块极其吓人的黑斑。
徐知州脚下一晃,立时面无血色:“是你!”
“知州别来无恙。”他的嗓音嘶哑。
徐知州怒瞪向孟寒:“你什么意思?这个南越人怎么在这里?”
孟寒道:“子牧兄莫恼,图博在此做客,想来也是子牧兄的故人。”他嘴角露出一点阴森笑意,“子牧兄先前放了图博,你猜,若是李佑白晓得了,子牧兄还有没有活路?”
徐知州一听,更是面如纸白,图博,图博,真是图博!
当初图博领人混入了盐匪之中,要取李佑白的性命。
他险些就成功了,可是箭偏了,他只是伤了李佑白的一双腿。
徐知州当初受了孟仲元指使,不仅知情不报,之后更在稽查时,将图博等人偷偷放了。
要是李佑白晓得了,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活不成了。
实在歹毒!孟寒恩将仇报,其心可诛。
徐知州气得脸颊抽搐。
孟澜却笑道:“徐大人稍安勿躁,不如坐下饮一盏茶,听在下细细说道,焉知没有转机。”
徐知州为官十数载,也不全然是个草包,他猜到了他们的路数,不由大怒道:“你以为有了南越,你们就万无一失了么?南越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有何转机!”
孟澜答道:“转机自并非在外,而是于内,大菱国强,先帝圣明,其子亦明,可大殿下从来都不近人情,不如小殿下心中体恤下臣,先帝留有遗诏,要将大位留予小殿下,只是京中有人作梗,只要将那遗诏昭告天下,自有能人清君侧也。”
“风言风语也信得!”徐知州不屑一顾,“凭什么同他争,无兵无卒,光凭南越人,哼!”
孟寒见他满面讥诮,轻声又笑,将茶盏推到他手边:“此茶尚还温热,子牧兄尝尝。”
徐知州冷哼,捏着茶瓯边沿,却不喝。
孟寒脸上笑意未减,只温言道:“若是李佑白血统不正呢?”
徐知州悚然而惊,手中一抖,茶瓯摔碎在地,噼啪两声惊响。
他瞪大了双眼,厉声道:“你说什么?”
孟寒缓缓重复道:“若是李佑白血统不正,天下人当如何。”
*
冷风顺着窗缝缕缕卷入,吹得周妙打了一个寒颤。
李佑白侧目瞧过她一眼,卷下了车帘,将夜风挡在了车外。
周妙饮过一口热茶,问道:“还有几日才能到豫州?”
李佑白答道:“三日便到。”
周妙轻轻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时日。他们半月前忽而改道往南,向豫州而行,是为了庆王。
可她记得豫州,她记得李佑白是在豫州受的腿伤。
按照剧情,再过数日,南越人便会趁着池州大军尚未折返,强攻池州。
此时往南,比李佑白先往北折返,再南下,时间上,充裕了许多。
可是,此豫州之行,自是原书中没有的剧情。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缘由,这一段时日以来,周妙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她。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李佑白的手背,那乌色的伤痕仿佛稍淡,但也没有全然消散。
要是,要是能在从豫州往池州行时碰上简青竹,也算一件好事。
“你在想什么?”
周妙想得出神,却被李佑白出声打断道。
她抬头看他的脸,行路月余,李佑白似乎也清瘦了一些。
她老老实实道:“我在想公子的手背为何总是不好?”
李佑白唇角扬起,被她的话语取悦,又老生常谈道:“此伤需得一些时日方好,你无须忧心。”
周妙想了想,又说:“要是往南行时,能遇到简姑娘就好了,她肯定能医好公子的伤。”
李佑白闻言,但笑不语,提起白瓷茶壶,往二人的茶瓯里慢条斯理地添了茶。
几上的泥炉火苗摇曳,茶壶嘴依旧冒着丝丝热气。
他摆正茶壶后,问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在意她?”
这个“她”说得就是简青竹了。
周妙心头鼓噪,她咽下口中热茶,抿了抿唇,才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佑白,徐徐问道:“公子觉得简姑娘不好么?难道你不在意她么?”
李佑白眉头微蹙,直视周妙道:“我为何要在意她?她好与不好,与我何干。”
第95章
周妙别过眼, 心中又叹一声。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李佑白说得这般理所当然,她听来亦觉惊诧。
简青竹于李佑白, 是救命恩人,也是庆王的姑姑。
在原书中,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
周妙一直觉得单纯善良的简青竹, 是李佑白的反面, 像是一面镜子, 说不定时常照得他相形见绌,不过,前提是, 如果李佑白还有那么一点自省的心态的话。
只是后来庆王身死, 简青竹的出逃,彻底忤逆了他,南下池州, 像是猫捉老鼠,不肯罢休。
可是, 眼下李佑白无疑更在乎庆王。
庆王事关社稷,简青竹与之相较,仿佛不值一提了, 而那一点情愫, 似乎根本就无影无踪。
哎。
周妙垂下眼, 又默默叹了一声。
李佑白却问:“你笑什么?”
她在笑么?是苦笑吧?
周妙恍然无觉, 不禁摸了摸嘴角。
李佑白的目光未转, 只顾盯着她的脸, 仿佛兴致盎然道:“你倒说说看, 你又为何如此在意简医政?”
周妙思索片刻,答道:“简姑娘心地善良,医者仁心,如今落在南越人手里,我总是格外担心她一些。”
李佑白又是一笑,沉默数息,转了话锋,却道:“此去豫州,你便留在园中,闭门不出,静待几日,我们之后便折返回京。”
周妙问:“公子在豫州除了寻庆王,还要寻别人么?我听说公子的腿伤便是伤在豫州,那歹人还在豫州么?”
李佑白颔首,低声笑道:“原来妙妙不只忧心简医政,竟也如此关心我。”
周妙被他噎得一哽,脸颊疏忽生热,只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不说算了!
*
三日过后,他们便到达了豫州府。
李佑白未住驿站,也未登门前去豫州府衙。
周妙住进了城外的一间庄园,黑瓦白墙,像是一处寻常农庄,庄园前还有一个鱼塘。
塘中,金鲤鱼与红鲤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李佑白出了门,当夜便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到了第三天,周妙喂过鲤鱼,到底有些坐不住了。
庄园内外皆有侍卫,周妙足不出户,只得召了一人来问:“公子呢?”
侍卫埋头,望着脚尖,只说:“公子在外。”
周妙想了想,又问:“池州可有变故?”
那侍卫一愣,依旧一五一十道:“南越人渡河攻了拓城。”
果然如此。
周妙心头一跳:“公子何时折返,什么时候动身去池州?”
侍卫却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了。
周妙心中不祥的预感一点点地放大,她坐在鱼塘边,看了一眼将落的夕阳,又快天黑了。
李权也在等待夕阳坠落。
他找到了图博,南越人蛰伏柳庄,他们已经埋伏了多时,今夜正是动手之时。
余晖终于落下。
柳庄门口有了动静。
南越攻打拓城,图博得令,欲往池州去,里应外合,趁池州大营空虚,一举夺过暗河以北。
图博骑在马上,甫一出门便察觉到了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
过去两日间,他麾下有两人未归。
李权在豫州,他心中有数,可图博自恃骁勇善战,他带着的百十来人亦是南越好手。
潜伏大菱日久,杀出条条血路,敌在明,他在暗,无须硬抗,只是迂回往池州行,因而图博并不十分畏惧李权。
“打马疾行。”图博下令道。
往池州行,越过山林。他们的马队穿越山丘林地,作大菱商户打扮。
马后很快传来追击的蹄音。
图博回首遥望,见到人影憧憧,火光自林中乍起,他冷笑一声,道:“射下绳索。”
弓箭手得令,高坐黑马,回身射向林中几棵桦树,树顶早设有陷阱,绳索被射落,绊马钉簌簌下落,落在马队之后。
林中黢黢,纵有火把,掩在落叶中的绊马钉足可拖住李权的部分人马。
片刻过后,耳边果然听见马嘶声次第,兼有人落马的声音。
图博望去,火光坠了地,人影似乎少了一半。
可马蹄音不歇,破空声传来。
箭雨于密林之中穿梭,图博狠夹马腹,发狠地往前奔去。
行到坡缓处,大菱人终于追了上来。
两众人马,旗鼓相当。
图博回身鸣哨,马队之中,诸人摸出竹箭筒,朝追兵射去。
南越人善用毒针,近战追击,难讨好处。
李权心头微凛,握紧了手中赤木长弓,径直瞄向马队当先的图博。
箭端过耳,图博闪身避过,回头再看,李权已打马而至。
两队人马早已缠斗一团,图博抽出腰间长刀,朝马腿横扫而过。
李权拉紧缰绳,马蹄猛地前扬,他手中长弓复又射出一箭。
图博调转马头避过,朝南疾奔,李权穷追不舍,二人转眼已奔出数里远。
李权的马匹离他越来越近,图博等待的便是此时机,他扭头口中轻吹,一枚毒针擦过李权面颊。
李权心中一惊,险险避过,放下长弓,摸出袖中匕首,挥肘撞过图博脸颊,图博顺势一拽,两人纷纷滚落下马,
图博气力惊人,别过李权手腕,捉住了匕首玉柄,翻转向李权一目刺去。
李权偏头躲过,匕首擦过他的太阳穴,留下一道深深血痕,痛得他头皮发麻。
图博见状,狞笑一声,一把夺过他掌中匕首,朝他命门刺来。
刀尖将落之际,李权耳边忽听一声破空之音,夜风宛如疾驰,只见图博浑身一颤,忽地朝一侧倒去。
李权立时大惊,连忙挣脱,翻身而起,低头再看,图博的后脖处赫然插了一枚铁箭,箭头已深入皮肉,血肉模糊,一片血红。
李权朝前而望,青色火把飘飘摇摇,数人数马如鬼魅从林中忽现。
为首者一身黑衣于夜中穿行,冷月低照,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笑意,唤他道:“李权。”
殿下!
不!
陛下!
李权将要跪地,李佑白伸手拦住了他,望过他额际,又望一眼地上图博的尸首,浅笑道:“你今日有功,速速还去,包扎一下伤口罢。”
李权心头却是翻过惊涛骇浪。
李佑白何时来的?
为何在豫州?为何不提前告诉他?
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着南越人。
他们埋伏已久?是要诛杀图博?
可刚才,他为何不早些放箭?
李权想到这里,不由得抬手拂过额旁血痕,黏腻温热,只差毫厘,他兴许就没命了。
他心惊地抬眼又望了李佑白一眼,而李佑白的目光如冷月微凉,但唇边笑意不减,道:“朕不日便将虎/骑将军衔,赐予李小将军。”
李权心头狂跳,只得跪地拜道:“谢陛下隆恩。”。
周遭马声嘶叫不绝,火把照得山丘一隅亮如白昼。
图博的首级高悬于木旗之上,烈烈火光之下,死不瞑目,血红得骇人。
南越余众,心绪大乱,寡不敌众,不过半刻,便被绞杀干净。
血染层林,暗卫清点过马队的箱笼,可惜,唯见物,不见人。
庆王不在这里。
*
冷月徐徐当空。
豫州府衙之中,灯火骤然通明。
徐知州睡到半夜,被一盆刺骨冰水生生泼醒,他睁开眼睛,不及大骂,就被人像拽麻袋一样地拽到了地上。
来人动作利落,往他口中塞了布条,拖着他的头发,将他一路拖进了衙门大堂。
徐知州又惊又怕,被拖曳得汗如水下,到了大堂,又见他的妻妾,儿女皆被齐齐捆在了堂中。
众人眼中含泪,口中塞着布条,哭都哭不出来。
徐知州被人重重地按到了青砖上,他奋力仰头看去,却见堂上坐着一个黑袍人影。
那人影起身,信步而来,靴上的银丝纹龙,停在他面前。
徐知州梗着脖子张望,方见他的面目在背光的阴影里,着实难辨,但绝非他先前以为的夜闯府衙的悍匪。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开口问道:“徐子牧,庆王在何处?”
徐子牧双腿发软,此言令他不寒而栗,他仿佛已经知道来人是何人了。
“呜呜呜。”他嘴里塞了布条,只得乱叫一通。
按住他的侍卫,扯出了他口中的布条。
“李,陛下……”徐子牧大呼道,“微臣冤枉啊,陛下!”
他仰着脸,拼命挣扎着要朝前爬去,却见李佑白退后半步,他的脸清晰可见。
正是李佑白。
徐子牧吓得肝胆俱裂,却见他忽而抬脚踩住了他的右手。
“徐子牧,庆王在何处?”
徐子牧手上剧痛,倒抽一口凉气道:“微臣冤枉啊,微臣确实不知啊!”
李佑白轻声道:“哦?”
徐子牧又见李佑白脚下一动,竟松开了他的右手。
徐子牧不及庆幸,耳边却听拔剑出鞘,丁然一声。
“陛下!”话音未落,他便觉手中一重,一大股温热的水花猛地扑面而来。
“啊!”徐子牧痛得大叫。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他的血!
长剑削铁如泥,他的右手此刻已被利剑贯穿,被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十指连心,徐子牧几乎要痛晕过去了。
他隐隐约约听见,堂上的哭声愈盛。
徐子牧半边身子麻了,一阵惊痛过后,头昏脑涨,他放声大叫道:“陛下恕罪,庆王,庆王原本在柳庄,如今在何处,微臣,微臣无能,真的不知啊!”
第96章
此时此刻的柳庄, 早已人去楼空。孟氏父子二人,三日前便离了豫州,料想彼时他们便带走了庆王。
徐子牧悔不当初, 当日他见到孟寒后,他就该立刻回来禀报上听,哪怕是寻了李小将军,悄悄报信也行。
他怎么会料到, 李佑白竟会真的来了豫州。
他来得怎么如此之快!
徐子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不当初, 呜咽着将孟氏父子如何在流放途中假死, 如何脱逃说了个遍。
说着说着,他方觉手上渐没了知觉,血流不止, 他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 他真的就快痛晕过去了。
可李佑白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那一柄利剑还牢牢地钉在他手背上。
徐子牧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孟寒还说南越人抓到了一个太医,她手里有本医经, 可证,可证皇室血统不正, 庆王……”他不觉冷汗涔涔,断断续续道,“庆王不是皇帝亲骨肉, 但是有了敕令在手, 又可移花接木, 外人, 外人或可以为陛下也……”饶是小命不保, 下面的话, 徐子牧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孟氏与南越人勾结, 掳了庆王,早就不要命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说的那个医官,同他看的敕令,说不定也是假的。
当日他太蠢,太害怕了,就这样被他们唬住了。
徐子牧追悔莫及,热泪滚滚。
头顶上却传来李佑白的声音,问:“孟氏可说了要去哪里?”
徐子牧忙道:“去池州,渡过暗河,欲往南越去。”
李佑白霍地拔出了地上的长剑,血溅三尺,徐子牧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李佑白不再看他,扔掉了满是血迹的长剑,冷然道:“徐子牧通敌背义,按律当斩,今日处决。”
“是。”
堂上哭声骤停,堂外的冷月照旧高悬。
*
周妙睡得不沉,院外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她便倏地惊醒了。
她连忙翻身而起,随手扯过一件长衫,径自往窗前走去。
她推开窗张望,黑暗之中,隐约可一队人马自庄园大门进来。
她探头又看,侍从提灯去迎,朦朦胧胧间,她见到了李佑白。
他一身黑衣,翻身下马,走了两步,抬头也望见了窗边的她。
他脚步微顿,缓缓走到廊下,周妙适才看清他黑氅下摆处颜色深沉,仿佛是血。
周妙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她还没开口,只听李佑白道:“不是我的血。”顿了顿,他又微微蹙眉道,“你还没睡么,你先睡罢。”说罢,转而朝另一侧的长廊而去。
周妙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愣,虽然只是短暂一面,可她觉得李佑白的心情实在是说不上好。
难道这整整三日,他都没找到庆王?
周妙想追去问个究竟,可是眼下的李佑白一副冷淡得不愿多谈的模样。
但好在,他已经回来了。
周妙伸手合上了窗,闷闷地躺回了床上。
她闭上眼想睡,可半天都睡不着。
正当她准备起身,去问个明白的时候,门扉一响,她扭头一看,来人正是李佑白。
他换过了衣袍,只着素白中衣和黑绸裤,肩上披着白氅。
身上再不闻血腥,唯有温热的水汽。
周妙惊讶地见他径自揭开锦被,躺到了榻上。
她原以为他今晚不会理她了。
“陛……”
她一开口就被李佑白突兀地打断。
他按住了她的双颊,她动弹不得,可这一吻除了缠绵,分明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整整三日不见,或许是有些想念。
她的唇舌发麻,浑身愈发沉重,仿佛有崇山峻岭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周妙忽觉今夜的李佑白尚还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她不晓得他这三日间究竟做了什么,可是料想也不是什么岁月静谧的好事情。
他身上除了温热的湿润气息,其实已再无旁的气息。
可是,周妙还是奋力地推开了他,盯住他的眼睛,问道:“你杀人了?”
李佑白一愣,面不改色道:“未曾。”话音刚落,他又急不可待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周妙恍恍惚惚间,却觉内心稍定。
直到李佑白贴着她的耳朵含糊低语一句。
周妙不禁脸色一变,道:“我不。”
李佑白却已牢牢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劝道:“好妙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
李佑白低笑一声,附耳又道:“好妙妙,你帮帮我。”
那语调轻柔,声似靡靡,周妙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忘记了要挣脱。
月色下,李佑白的神情柔和若泠泠水光,他温热的额头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
他的鼻息近在耳畔,周妙一面觉得羞愤不已,一面却又觉得他此刻的神情尤为新奇,宛如林中野兽收起尖利爪牙,忽而露出了自己柔软而脆弱的肚皮。
任人予取予求。
薄云被风卷去,月华澄净,投进轩窗的光一时亮,一时暗。
不知过了多久,周妙真的累了,将庆王抛在了脑后,昏昏睡去。
*
隔天,他们便启程往池州行。
车行极快,沿途几无停留。
战事吃紧,南越人一举攻下了拓城,池州转眼已是陷入了战火。
拓城不是一座大城,但城中的数千流民往北齐齐涌向池州府,而简青竹被困在了拓城。
她怕极了,不晓得事情为何忽然往最坏的情形变化。
在船上时,傩诗云没为难她,他们一路沿涟水疾行,到了池州才换作陆行。
只是此际南越人强攻了拓城,傩诗云并没有再带着她再往南越而去,反而将她强留在了拓城。
简青竹想走也走不成,突遇战事,更是身不由己。
阿果还在他们手里。
傩诗云说,阿果也要来池州了。
简青竹欲哭无泪,起初她只是想悄悄地带着阿果离开,走得远远的,远离皇权,远离纷争。
可是如今的池州,俨然是争斗的中心。
简青竹在拓城等了三日,终于见到了阿果。
他看上去比之大半月前,瘦了也黑了。他的目光依旧呆呆傻傻,但是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将她认了出来。
“简太医。”他唤她道。
简青竹扑将过去,正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时,却被傩诗云的护卫生生扯开。
傩诗云道:“人,你也见到了。那一本你从四十二所拿到的医书也该交出来了。”
简青竹嘴唇轻抖,望向傩诗云。
傩诗云扬唇笑道:“简太医难道忘了?你们一家人难道就白白死了?你不想报仇么?”
简青竹闭紧嘴巴不说话。
傩诗云大笑道:“你是糊涂虫么?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知道谁是你一家的仇人?”
四十二所这些年可没少帮孟仲元料理差事。
简青竹双目通红,怒瞪向她。
傩诗云复又道:“你那大哥与昭仪私通,死在宫里,不冤。孟仲元指使人轻而易举地杀了他。难缠一点的是你爹,对不对,他是不是发现了其余别的不得了的事情,还写进了医札。”
简青竹立刻想到了她翻到的缺了书页的医札,上面前后书页,的确是阿爹的笔迹。
她开口问:“在你手里?”
傩诗云笑道:“在孟公公手里,可是孟公公太不小心了,被孟侍郎偷偷藏了去。”
简青竹瞪大了眼:“那你知道阿果他……”
“他不是大菱皇帝的骨肉,对不对?”傩诗云眨了眨眼,“李佑白是不是,也不是?”
简青竹心头狂跳,口中急道:“你们为何还要打着阿果的旗号……”篡权夺位?
傩诗云大笑两声:“那可不是我们的主意,是你们大菱人的主意,他们想扶持个小皇帝,自是愚蠢至极,于南越而言,大菱越乱越好,没有皇帝比有皇帝更好。”
简青竹再是愚钝,也明白了过来。南越人根本不是想扶持阿果,而是要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越是和李佑白斗得死去活来,南越越是安全。
简青竹喉头苦涩,哑声道:“那你说,是谁害了我爹爹?”
傩诗云却摇了摇头,挑眉道:“我怎么知道?”
简青竹怒道:“你!”
傩诗云又笑了笑,语气轻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二哥简青松是谁杀的。”
简青竹再不上当,闭上了嘴。
傩诗云一字一顿道:“他就是李佑白杀的。”
“你胡说!”简青竹当即反驳道。
“哈哈哈,为什么不是他?”傩诗云笑道,“简青松去了锦州,除了李佑白,无人知晓,他派了人四下去寻,难道不能一找到,就顺水推舟地杀了他,再惺惺作态骗你啊?。”
简青竹摇头:“他没有理由杀我二哥。”
傩诗云凑到她脸前,缓缓说道:“你真的想不出理由么?简家人在宫里死得蹊跷,李佑白心眼多,心也是黑的,杀人不眨眼,说不定你一出现,他就猜到了简家人不能留活口,而你太蠢,就先从你聪明一点的二哥杀起……哈哈哈哈!”
简青竹捂住了双耳,大叫道:“你住口!”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池州, 秋意浓。
车行半月,周妙终于踏上了池州的热土,那个在她口中无数次被提起过的池州。
周妙很快就察觉到了李佑白的阴阳怪气。
他们甫一入城, 李佑白便撩开车帘,指着老旧的城门,笑道:“此地便是池州府,此城门立有百年, 料想你从前在池州念学时, 亦见过此门。”
周妙心里“呵呵”, 嘴上却说:“公子所言极是。”
李佑白听罢,脸上笑容虽未减,车帘却又倏然下落, 发出一声闷响。
谎话连篇。
李佑白不禁想到彼时周妙口中说的“民女从前在池州念过半年学, 见过殿下一面,惊为天人,至今难忘。”
好一个“惊为天人, 至今难忘”。
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只见周妙端坐车中, 身上的素色长裙落在膝前,因为天气凉了,裙外罩一件浅碧夹袄, 脖子上围拢一圈细小的白绒嵌毛。
她的眉眼含笑, 仿佛一脸无辜地笑望着他。
不仅谎话连篇, 而且狡猾善变。
李佑白别过了眼, 默然片刻, 道:“进了大营, 我便要往拓城而去, 这几日州府流民愈多,你且不要随意走动,只在营地静候。”说着他又转回了眼,望向周妙,语调沉下,“你要是再胡乱跑了,小心性命不保。”
周妙真没想过要在池州逃跑,至少没想过在打仗的时候跑,她又不是傻子,身逢战时,白白跑出去送人头。
她于是颔首笑道:“公子自去拓城,不必忧心我。”
李佑白似笑非笑地看过她一眼,转开了眼。
不久之后,池州大营便在眼前。
下了车马,早有两个仆妇前来迎接周妙,二人年纪四旬左右,生得高大,露在袖外的双拳肌肉鼓起,像是练家子。
周妙不由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二人。
然而,两个仆妇不苟言笑,并未多言,将她引到了一处低矮的屋舍,屋中窗明几净,桌椅齐整。
池州大营并非临时处所,多年经营,营中除却马厩,粮仓,械库等常规备置,也早已有了屋舍,营前还有大片田地,正是秋收的时节。
可惜,大部分自北地折返的军士们只作短暂停留,便要往南去拓城。
李佑白自八岁起来了池州,一入大营,宛如游鱼得水,有条不紊地备战。
御驾亲征,池州诸人,谁都没料到。外面的人都以为皇帝尚在京城。
李佑白忽至,池州士气大振。
营中车马往来,人声不绝。
当天傍晚,周妙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小将军。
说来,也实在是偶然。
她住的屋舍后面有一排马厩,仆妇说,其中有一匹温驯的白马是专门留给她的,闲时,可在营中骑马慢行,解解闷。
周妙好奇地捏了芽糖去看马,据说马儿最爱嚼芽糖。
马匹雪白,浑身没有一丝一毫杂色,白得剔透,唯有一双眼黑漆漆的,
周妙静静看了一小会儿,才伸手喂了它芽糖。马儿卷过芽糖,细嚼慢咽,复又安静了下来,乖顺地立在原地。
她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脖子,低声问道:“你难道也叫小白么?”
马儿纹丝不动,黑眼睛上的长睫毛扑闪扑闪。
自马厩出来,周妙忽见一人影朝马厩而来。
他身上披了铠甲,左手捏着他的赤木长弓。
正是李权。
马厩前点了橘灯,待到看清对方的面目,二人皆是一愣。
周妙张了张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寒暄。
气氛委实有些尴尬,上一回见面,还是在留青宫中匆匆一瞥。
周妙其实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李权。
李权救过她的性命,绝不是个陌生人。
平心而论,以她的角度来说,他几乎可以算作自己曾经的“相亲对象”,还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周妙想到这里,颊边露出一点笑意,唤道:“李小将军。”
听她出声,李权回过神来,数月未见,眼前的周妙看上去仿佛瘦削了一些,脸庞拢在毛领之上,眉目依旧鲜妍。
他低头拱手道:“周姑娘,别来无恙。”
周妙客气地笑了笑,上前两步,“听闻小将军晋了衔,恭喜李小将军。”她这才注意到他额角处覆着白纱,便问,“你额头怎么了?受伤了么?”
李权连忙后退两步,微侧了脸,想要遮住伤口。
“并,并无大碍。”
周妙十分理解他此刻略微生疏的态度,便又笑了笑,脚下一转朝屋舍走去。
“我回去了,李小将军多多保重。”
李权在原地立了片刻,回身再看,周妙的身影已经进了檐下,而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仆妇却扭头多看了他一眼。
那是李佑白的人,是暗卫里数一数二的好身手。
李权心中苦笑一声,径自去了马厩。
周妙其实并没有把这一次偶遇放进心里,池州大营里人来人往,遇到李权也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
待到天边弦月初升,周妙自拆了发髻,打算早些安睡。
她从两扇藤编的屏风转出来的时候,屋中的仆妇已经走了,大马金刀般坐在圆桌旁的是李佑白。
他的发间竖黑冠,斜插一柄黑玉簪,身上着甲,双肩银光雪亮,已是备战之态。
闻听动静,他侧目朝她望来,双眸犹若点漆,如飞星照人。
周妙情不自禁地抿唇问:“公子,要启程了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你去看马了?”
周妙一愣,继而扑哧一笑,点点头道:“先前是去马厩看白马了,还用芽糖喂了马。”她顿了片刻,又说,“还见到了李小将军。”
李佑白眉骨微扬:“哦?”
周妙心里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她大致已经摸透了李佑白的路数,话越少,事越大。
他明明早就知道,还要来此虚以委蛇,装模作样。
周妙颔首道:“的确就是偶然碰到的。李小将军救过我的命,我同他寒暄几句,实在是人之常情。别的也无话可说了。”
李佑白当然晓得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仔细看了一眼周妙,见她面上坦坦荡荡,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军士皆已着甲,我此际便要走了。”他垂下眼帘,淡淡道。
“哦。”
周妙心头轻轻往下一坠,抬眼笑道:“预祝陛下早日凯旋。”
李佑白冷哼一声,却真地起了身,像是要走。
周妙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李佑白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语调冷硬道:“我与你说的话,你记住了么?要是你再四处乱跑……”
周妙的嘴角垂了下来。
“我知道了。”
李佑白盯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周妙心中默默一叹,朝前走了一步,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甲。
“去罢。”
李佑白横眉一瞪,伸手拂开了她的手掌,周妙微微一愣却被他拽住了右手,忽地又朝前一拉,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并不久留。
周妙愣在原地,心跳扑通扑通。
“你不要再跑了。”他的语调蓦地柔和了下来,低声絮语一般。
胸腔中忽而轻轻地瑟缩了一下,周妙口中只“嗯”了一声。
大军连夜离营,马蹄声震耳欲聋,可不过半刻,再听不见。
周妙留在了池州大营,营地里留有守军,她的身边一直跟着那两个仆妇。
九月中旬,大菱和南越在拓城以外打了起来。
烽火不绝,埃尘连天。
南越人几乎倾巢而出,连月的落雨使得暗河汹涌,南越人泅水浮舟,是十分难缠的对手。
战事焦灼之际,池州境内,忽有一夜电闪雷鸣,隔日再观,池州岷山下,赫然多了一块龙形巨石,鬼斧神工,宛若飞龙在天。
有人争相称道,此岷山龙石乃祥瑞,是为真龙而现。
随之而来的,池州忽现一道敕令,由先皇亲书,传位于庆王,李佑白为摄政王,擎王保驾。
一传十,十传百,此一道敕令见过的人不多,传说的人却日益而多,及至附近州县。
庆王当是真龙,有人如此说道。
池州烽火未歇,新帝病居皇城,非乃仁皇。
远在皇城的朝廷闻听怨声,却未发作。
出人意料的是,最先有所作为的却是新任的池州知州,常牧之。
常牧之乃今岁新科状元,人人皆知,他文笔了得,挥笔成就锦绣文章,既有笔才,亦有辩才。
他呈书先言岷山下“飞龙”,绝非龙,乃是腾蛇,是祸乱之兆,恰如南越狼子野心,攻大菱之势,又言池州敕令为假,其上盖印乃是杜撰,并非玉玺亲印。
昭元年间御用金印,“敕”之一字,纹饰镌刻处实则藏有一处闲笔,以区辨真伪,若非细查,实难得见。
众人闻之哗然。
然而,池州战事未决。
拥立庆王之音,依旧可闻。
九月下旬,雨水消减。
驻守拓城的十万南越人突然朝暗河以南回转。
南越王城王宫于夜中起了一场大火,烈烈火光冲天,绵延数里,庭园宫阙在未落雨的夜里,被滚滚火舌舔舐。
南越王傩革死在了大菱刀下。
直到此时此刻,诸人方才醒悟,擒王者乃是将将登基的新帝李佑白。
他不在皇城,而在南越王都。
擒贼先擒王,傩革伏诛,南越兵败如山倒。
哀书传来,傩诗云尚还在拓城。
她捏着信笺,犹不敢信。
侍从着急劝道:“那一群大菱人甚是狡诈,两个月前便已扮作南越军士渡河,公主先随我离开拓城,再从长计议。”
傩诗云暴怒道:“哪里还有什么从长计议!”她抽出腰间短刀,吓了随侍一大跳。
“公主!”
傩诗云径自掀开珠帘,朝内室疾步而去。
守着庆王的简青竹见到来人,心道不好,立刻挡住了身后榻上的庆王:“你要做什么!”
傩诗云捏着刀,道:“你猜我要做什么!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小儿!”
简青竹听到外面人声马声嘶吼,急急抱起庆王,便要朝外奔去。
傩诗云要来捉她,简青竹抱着庆王,哪里是她的对手,眼前银光一闪,那刀刃已在眼前,正千钧一发之时,刀柄忽被一枚飞来的铁箭射偏。
傩诗云短刀落地,回身望去,见到了李权。
简青竹认出了他,又惊又喜道:“李小将军!”
李权身后的军士扑将而去,与屋中护卫刀刃相见。
李权快步拉过简青竹,简青竹手中抱着的庆王此时也像被晃醒了。
他揉揉眼,只问:“这是哪里?”
李权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转而对简青竹道:“简医官随某来。”
掐在此时,身后忽而扑来一人,手持兵刃,简青竹惊叫道:“小心!”
李权旋即回身,以长剑挡过,他捉住简青竹的手臂,再不耽误,往外疾退。
直到坐上马车,简青竹惊魂甫定,她先查看了一遍庆王,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转而问李权,“李小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又问,“你为何来了,南越是不是败了?”
李权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后,答得简练:“陛下要见你。”
简青竹脸色立刻煞白,她怀中的李佑廉却憨憨傻傻地笑了起来,说了一声:“大哥哥。”
第98章
大胜南越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池州府, 周妙听闻后,不由地大松了一口气。
剧情诚不欺我。
可等待的这月余来,她心中还是忐忐忑忑了许久, 好几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因为剧情的变动实在太多了,庆王没有死而简青竹也并不全然信赖李佑白,她思来想去,始终放不下心来。
眼下总算收到大捷的消息, 周妙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
留守池州大营里的兵卒也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前段时日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一扫而空。
鸣鼓声高扬, 人人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
周妙得了空,便打算出一趟大营购置冬衣。
初冬就要来了,她带来的衣物不多, 全无御冬的厚衣服, 加之这段时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得不出门买些新衣。
仆妇是保镖,几乎不离她左右, 可不是帮她买衣服的那种角色,并且, 周妙也想出大营看看,来了这么久,除了屋舍内外这一亩三分地, 她哪里都没去过。
仆妇听后, 沉默了一阵, 最后见她真是衣衫单薄, 才和她一起出了大营。
战事已决, 池州府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常牧之是个称职的知州, 即便遇到战事, 秋收也没耽误。
衙门照常,一切如旧。
城中偶有流民,周妙也不能多逛,找了城里一间热闹的成衣店,打算买两件冬衣便回。
她在店里,发现了新制的裘衣,一摸上去,又软又暖,做工委实不错。
她心想,如今人远在池州,什么宫中规制,都可暂且抛在脑后,眼下备下一些御寒的冬衣最为要紧。
周妙给自己买了冬衣,还顺便买了一件身量明显更长的黑裘。
黑裘触手毛绒绒,暖呼呼,虽然全无修饰,可是皮毛自是好皮毛。
周妙忍痛摸出了腰包,本不富裕的她更如雪上加霜。
哎,算了。
周妙咬牙结了账。
自成衣铺出来,周妙径自上了牛车。
“周姑娘。”却听车外有人唤她。
其中一个仆妇撩帘查看,道:“是常大人。”
常牧之?
周妙吃了一惊,她可没少听说近来出尽风头的常知州。
她探头去瞧,笑眯眯道:“常大人。”
常牧之微微躬身一揖,脸上露出浅笑道:“周姑娘一直在大营中,不知可好?大捷已报,归期亦不远了?”
常牧之毕竟做了知州,周妙身在池州,想来也不会瞒他。
周妙笑了笑,客套道:“南越初定,想来往后池州便要全权仰仗常大人。”
“不敢当。”常牧之低眉道。
他今日身上未着官服,只是寻常士子打扮,可是他竟然叫住了她,周妙觉得常牧之不只寒暄这么简单。
她于是问道:“常大人是有什么事么?”
常牧之笑了一声,抬眼道:“不晓得周姑娘是否听说了?李小将军在拓城找到了青竹,不日将要折返池州府。”
“真的?”听得周妙情不自禁地倾身往前。
这倒真没听说过,说起来,自大军离营后,她确实没听说过关于李权的任何消息。
常牧之面上微怔,仿佛没料到她竟真不知情。
可他旋即恢复了神色,颔首道:“据说确实如此,过几日周姑娘兴许在营中就能见到青竹。”
周妙登时反应过来,常牧之的意思大概是在替简青竹暗暗说情。
她私逃太医院是罪,携庆王而逃更是大罪。
李佑白还不晓得究竟会如何处置二人。
但即便常牧之不说,若有可能,周妙也会尽力为简青竹求情。
“我晓得了,多谢常大人。”
常牧之摇摇头,却道:“多谢周姑娘才是。”
回到大营里,周妙先将裘衣晒到院子里,吹了大半天风,才抱回了屋中。
将将坐定,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先前常牧之说的话。
哎。
简青竹最好的结局便是好好活着,倘若庆王亦安然无恙,她再也带不走了。
李佑白不会放任庆王流落在外,一个小孩儿,最是容易被人利用,当然放在身边最好。
哪怕不在宫里,京城里有的是宅院安置他。
若是简青竹愿意,兴许她也可以留在京城,照料庆王。
但是,庆王的身世是皇门大忌,简青竹和庆王大概此后大半生都要活在李佑白的眼皮底下。
简青竹会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么?
她尚可继续做医官,但是庆王真的会甘心这样的生活么?
周妙想得不禁连连叹气。
三日过后,周妙果然见到了简青竹。
简青竹人到了大营,跟着周妙的两个仆妇并没有瞒着周妙。
简青竹被安置进了一间营帐,帐门口守着两个士兵,周妙掀帘而入,独独看见简青竹,庆王却不在帐中。
乍见周妙,简青竹先是一愣,继而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周姐姐。”
简青竹瘦多了,脸上的颧骨微耸。
周妙忙给她递了手帕,劝道:“莫哭了,路上受苦了么?”
简青竹摇摇头,复又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问:“周姐姐,我这一回是不是没救了。”
周妙哭笑不得,哄她道:“倒也未必。”
简青竹用手绢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止住了哭。
周妙默了默,问:“庆王呢?他还病着么?”
简青竹点点头,答道:“时好时坏,可是似乎能认出人来了。”
周妙望着简青竹红通通的眼,问道:“他真的病了么?”
简青竹面上一怔,仿佛又要哭了。
“他是真的病了。”
周妙闻言,心中稍定,又劝了简青竹一会儿。
她并没有停留太久,日落后,便从营帐走了出来。
晚风吹过,冷得她一抖,不禁加快了脚步朝屋舍而去。
此刻的大营静悄悄的,偶尔有马蹄几声。
归营的大部尚有几日才到,周妙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空,星月相照,料想明日也是一个无雨的好天。
她推开屋舍的门,却见桌上一灯如豆,灯烛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出门时,天还亮着,她犹记得自己彼时并未点灯。
周妙心头突突一跳,似有所感,不由地放轻了脚步。
藤编的屏风后虚影轻晃,宛如桌上将才摇曳的火苗,轻飘飘一荡。
周妙眼前忽如风过,一道身影转了出来,她只觉腰上一紧,天旋地转,二人齐齐倒在了木榻上。
他的左手掌拢着她的后脑勺,顺势扯落了她发间的木簪。
李佑白身上的黑氅松松垮垮地系着,身躯温热,飘散着一股澡豆的清香,他的乌发系在脑后,眼中含笑,道:“周姑娘,诸事繁忙,戌时才返。”
周妙只觉热气自脚底窜到了头顶,她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没好气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先说一声,我也提前准备一下。”
“有何可准备?”李佑白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周妙晃了晃脑袋,想要挣脱他的手。
“我给公子买了礼物。”
“哦?”李佑白露齿一笑,“听说你买了一件黑裘?”
周妙喉中一哽,脸上的笑意有些绷不住了。虽然早已猜到,她身边的人铁定会向李佑白禀报,可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点惊喜也没有了。
见到她的表情,李佑白朗声一笑,问:“你生气了?”
“没有。”
“你为何生气?”
周妙板着脸道:“没有。”
李佑白停留在她腰后的手掌一动,转而抚上了她左侧胸膛,“你又说谎了,你的心跳很快。”
周妙“啧”了一声,腰后少了束缚,她便想翻身躲开。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笑声落进她耳中。
他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薄茧刮得她脸皮微痒。
“你放……”话音出口,并未说尽。
唇瓣相碰,宛如戏水的翠鸟,轻轻一啄,压在她身上的大山顷刻而下,细细密密地覆盖了她。
秋末寒夜,屋中竹香渺渺,玉簟初展,锦衾半熏,
窗外月色照人,银辉透过轩窗。
清冷的月光一入暖室,犹如氤氲,漫含芬芳。
周妙手掌顺着他的颈窝处落下,却突然一顿,触感大有不同,她似乎摸到了纱布。
她推了推李佑白,低头去看,他的右侧锁骨下赫然有一块白纱,遮掩住伤口。
她定了定神,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佑白拢过衣领,遮住了那一块白纱,只道:“烧伤,只是小伤。”
周妙旋即想到了南越王都的那一场夜火。
足有一整个手掌大小的白纱布,她不觉得只是小伤,她的视线扫过他露在衣外的脖颈,她先前早就注意到了,李佑白身上的伤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有好几道,像是箭伤,亦有刀痕。
纵有主角光环,他也只是个肉身凡胎。
周妙系紧了腰带,将他又推远了些。
第99章
李佑白笑过半声, 却见周妙的目光落到他的左手背上,听她问道:“公子的伤还没好么?简大夫回营了,不若让她瞧一瞧, 此青霜之毒也可解得快一些。”
他手背上的乌痕犹在,依稀只比月余前淡了些许。
李佑白再看一眼周妙的神情,了然道:“你今日见了她,也想为她说情?”
周妙一听这话, 不禁正色道:“正是, 简大夫是公子的恩人, 即便有错,也该从轻发落。”
李佑白冷笑一声,半起身道:“周姑娘心系简大夫, 月余未见, 竟也不忘为她求情。”
周妙哑然片刻,摇头说:“我并非心系简大夫,而是因为你受了伤, 自要请个高明的大夫来瞧,营中虽有大夫, 可是青霜之毒总也不见好,不如让简大夫瞧瞧,她既要替你瞧病, 你可不能杀了她。”
李佑白唇角扬了扬, 却又板着脸孔, 道:“周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人, 动不动便要杀人?”
周妙心中轻轻一落, 觉察出他言语中分明有了转圜的余地, 脸上露出个笑道:“我当然以为公子是个圣人, 心存仁厚,宽以待人。”
李佑白垂下眼帘,轻声又笑,顺势俯身而至,将额头抵住周妙的额头,低语道:“那你好好求我,求了我,我便不杀她。”
什么!
周妙登时抬眼,眸中光芒闪过,怒意宛如惊鸿片羽。
李佑白笑问:“怎么,你不肯么?”
周妙缓缓眨了眨眼,默然数息,缓了声道:“求你了。”
她暗暗又劝自己,言语上吃点亏算什么,既不花钱,又没有切肤之痛,大不了退一步,彼此海阔天空。
岂料,她话音落下,李佑白唇边的笑意反而不见,只冷声说:“为了个简青竹,你就肯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我。”
你的反骨呢,你的硬气呢。
李佑白的表情似怒非怒,仿佛无声的质问。
周妙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直直望向李佑白。
四目相对,眼中都似有怨有怒。
他是不是心理扭曲,既要她开口求他,又不愿她开口求他。
不开口时满是嘲讽,开了口又觉愤懑。
果真有大病!
周妙越想越气,索性伸手用力推了推他,将他又推远了些,抬眼却见李佑白眉心微皱,像是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周妙一惊,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不小心按住了那白纱盖住的伤口。
她立刻收回了手,讷讷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佑白眉心蹙拢,一手抚住伤口处,往一侧避过,倒回了榻上。
周妙吓了一跳,她刚才真忘了轻重,唯恐自己崩坏了他的伤口,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出血了?”
李佑白不言不语地抿紧了嘴唇,周妙探身去瞧他的伤口,雪襟之下,真见一缕殷红从白纱里透了出来。
她顿时慌了手脚:“陛下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慌忙起身要去拨开他的衣领看个究竟。
李佑白却按住了她的手背,没好气道:“那你好好求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周妙着急道:“伤处似乎真出血了,还是快快请个大夫来瞧吧。”
李佑白见她面露焦急,反倒笑了起来:“并无大碍,不需要请大夫。”
周妙皱眉道:“陛下!”
李佑白凝视着她,复又道:“那你好好求我。”
周妙就差给他跪下了。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哥。
她发自真心地说。
李佑白仍旧摇摇头,慢慢说道:“不是这样求的,妙妙。”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眸中微闪,浮光掠影一般,“你知道该怎么求我。”
周妙忽而读懂了他的表情。
哎。
她弯腰凑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嘴唇,又道:“我求你了。”
真的,大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的病吧!
不待李佑白说话,周妙伸手轻柔地按住了他胸前的白纱,道:“我去唤大夫来。”
李佑白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妙赶忙出门唤了人。
营中的大夫手脚麻利地换下了李佑白肩下的白纱。
周妙留心多看了一眼那伤口,血红的伤疤皮肉纠葛,边缘处黑痂半落,绝不是什么他口中说的小伤。
潜入南越自是凶险非常,饶是蓄谋日久,稍有差池,李佑白也再回不来了。
大夫走后,周妙裹紧了锦被,像是蚕蛹一样,背对着李佑白躺下,一动也不动,而李佑白躺在她身侧,也是静悄悄的。
先前折腾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天色早已暗无天光。
军营里马匹归厩,人亦无声。
周妙躺了半刻,鼻尖依旧能闻到伤药的薄荷气味。
久不闻李佑白的动静,她轻轻地翻了个身,恰和他四目相对。
他双眸澄澈,眼波温柔,即便在夜中依旧清晰可见。
“疼么?”周妙到底没忍住,情不自禁地问道。
“不疼。”李佑白眉睫微弯。
周妙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明日便要启程。”
周妙默了默,离京数月,李佑白确实该回去了,并且宜早不宜迟。
“嗯。”
李佑白探身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早些睡罢。”
周妙闭上了眼睛,原本以为她睡不着,可是不知不觉地便睡沉了。
待到闻听身侧的呼吸轻浅,李佑白适才缓缓地翻身而起。
他取下木架上的黑裘,披上后,如有一簇微温笼罩后背。他放轻步伐,走出了屋舍。
门外的蒋冲见状,立刻行到他身前,李佑白方问:“庆王在何处?”
蒋冲答道:“在帐中服过药,已经睡熟了。”
李佑白笑道:“那去瞧瞧简医政。”
蒋冲面色微变,只得为他引路。
守帐的侍卫见到李佑白,齐齐跪拜。
李佑白扬了扬手,道:“你们退下。”
二人忙起身,退远了。
蒋冲疑道:“陛下?”
李佑白回头却说:“你也退下。”
蒋冲不明所以,却也退得远了些。
帐外再无旁人,李佑白掀帘而入,冷风骤遽然灌入营帐。
简青竹本就睡得不沉,猛然被夜风惊醒了。
帐中点了灯,她就着烛光,一见来人,立刻从矮塌上滚落下来,跪地道:“陛下。”
说罢,简青竹只顾埋着头,可久久不闻回音,她只好抬头仰望。
李佑白此时已立在了她身前,身披黑裘,乌发尽散,他看上去无喜无悲,不近人情。
简青竹心中一沉,又埋低了头。
“简医政为何要离宫而去?”他的话音平淡。
简青竹道:“陛下恕罪。”
“简医政晓不晓得此乃何罪?”
简青竹不敢答,却听他又道:“私逃宫禁,蛊惑庆王,是株连全族的死罪。”
简青竹闻言,浑身如秋叶般颤抖了起来。
“陛下,恕罪。”她竭力出声道。
“朕思量许久,起初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走,阿果身患痴症,你又是太医院医政,皇城之中,良医良药尽可取也,你为何执意要走?”李佑白仿佛笑了一声,“你以为朕想杀他么?你以为他是简家人,朕就会杀了他么?”
简青竹登时抬头,面上惊诧不已。
李佑白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阿果不是先帝的骨肉。
可此时此刻,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他身上的黑裘被烛光照耀,泛着深深浅浅的光泽,他唇边竟然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阿果是简家人也罢,不是也罢,与朕毫不相关。朕亦不屑杀他。只是……简医政大费周章,不惜求了南越人,不顾庆王病重亦要出逃,朕不禁又想,是不是简医政还有旁的缘由,非走不可?”
简青竹慌忙别过了眼,耳边只听他徐徐问道:“朕听闻简医政手中有本医书,乃是矾水写就,遇水时方可显出字迹。简医政,不妨同朕细说,那医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简青竹脸色煞白,咬紧了牙关。
“你今夜不说,往后便没机会了。”李佑白笑道。
他的话音从始至终都平平淡淡,可是简青竹本能地感受到了凛然杀意。
李佑白不屑杀阿果,可是他会杀了她。
因为治腿之恩,他待她素来温和,可再是温和,实则亦是漠然疏离,他不会为此而纵容她的过错。
私逃宫禁,蛊惑庆王,都是他杀她的理由。
她若真死了?阿果怎么办?
阿果的痴症还能医好么?
简青竹想得头疼欲裂,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所言医书,确有其事,是我,是微臣大哥简丘所记,只是我已将那医书烧了。”
在拓城时,她隐约察觉似乎有人动过那医书,她怕引火烧身,便已偷偷将那医书烧了。
李佑白却不为所动:“哦?简医政过目不忘,书中写了什么,还记得么?”
简青竹答道:“书中记载了丙辰年,卷五医典,疑难七解……”
李佑白问:“丙辰年是哪一个丙辰年,是昭元十八年?”
简青竹点点头。
李佑白又问:“疑难七解说的又是什么?”
简青竹闭了闭眼,答道:“简氏医经疑难七解讲的是七症,男子精弱,不育七症。”
话音落下,一时悄然。
帐中烛火幽亮,原本未动的李佑白踱了两步。
简青竹怕极了,她根本不敢仰头再去看他。
李佑白何其敏锐,她的话说到这里,他就能猜到她到底在怕什么。
下一刻,果听他的声音又起:“如此说来,简医政猜想,阿果并非先帝骨肉,又觉察出此事非同小可,李元盛若是真有疑难七症,他非但生不出阿果,呵……”李佑白忽而笑了半声,“兴许他也生不出旁人来。
李佑白血统不正,不是李氏子孙,皇门天子无嗣,天下尽可争也。
简青竹胸中大石猝然落地,沉甸甸地抵在她的心头。
她的脸色又青又白。
她终于说出口了。
她终于说出口了!
她不由地长舒一口气,却又后知后觉地,再次发起抖来,
李佑白会杀了她么?
她猜到了这样的秘密。
阿爹死了,大哥哥死了,二哥哥死了。
她可能也快死了。
简青竹不由地浑身颤栗。
“你以为朕在意么?”李佑白却道。
皇门血统,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恩义手足,人人心中皆有计较,待时而动,待贾而沽。
百官求权,左右仆射如是,众人亦如是。
有能人者求功,有逐金者求利,亦有重情义者求情求义。
庄太后无子,为了庄氏一族,固然爱重他。
李融忠义,许他的便是师恩情重。
忠君者,或许计较血统,可昏聩之君,仁厚之君,焉能一眼凭此分辨。
李佑白低笑一声:“李元盛从来不视我如子,朕亦从来不视其为父。简医政实在多虑了。”
简青竹埋低了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佑白的黑裘复又落进她眼底,细长的绒毛随风轻荡,仿佛轻柔地擦过了她的发顶。
“朕不会杀你,你想要保全性命,想要保住阿果的性命,从今往后,你便再不能提及此事,只字不能提,无人可言说。”
简青竹汗如雨下,浑身脱力般,重重叩首道:“谨遵陛下旨意。”
第100章
隔天一早, 周妙坐上了回车的马车。
出营时,匆匆一瞥,她好像见到了简青竹上了一辆青布马车。
周妙不觉松了一口气, 简青竹还活着。
既是庆幸,又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李佑白没有杀她,自要带回京城去。
周妙又扫了一眼长长的车队,归途的人马众多, 多为护卫, 可等到出了池州后, 行路便低调了些。
众人不再着军甲,反倒是寻常护卫打扮。
他们沿途经过了不少驿馆,有时停留一夜, 有时只稍作休整。
白日里天气晴好时, 周妙也会出了车辇,策马于车前。
那一匹毛色纯白的小白马,也被李佑白的人带出了大营。
在池州大营时, 周妙与“小白”已经颇为熟悉了,她骑上马后, 行路速度倒也不慢。
身侧的卫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小白驮着她径直行至李佑白的马旁。
他身骑黑马,往北的天气愈寒, 如今已是冬日, 他身上披着那一件黑裘。
周妙身披白裘, 不由地笑了笑, 只见她身下的那一匹白马用马脖子, 亲昵地蹭了蹭黑马的脖子, 二马并行, 不约而同地齐整了步调。
周妙面上微赧,又见李佑白侧目望来,说道:“再往前便是锦州了。”
到了锦州,京城就不远了。
离京城越近,周妙越是心慌。
她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了许多人,庄太后,庄丽芙,高姝,何橙,以及避无可避的简青竹。
她顿住了思绪,骑在马上,朝前张望,可入目仿佛皆是萧瑟冬景,就连头顶照着的冬日暖阳似乎都冷淡了不少。
“怎么了?”李佑白的声音响在耳畔,周妙转脸见到他微皱的眉头。
周妙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希望到京城之前,不要遇上大雪才好。”
李佑白笑意淡淡,目光紧紧盯着她,显然不信,却也只说:“若行得快一些,落雪时,便已在宫中。中庭有一座高台,四野落雪时,极目远眺,是整个皇城的皑皑雪景,回宫后,我便引你去高台观雪。”
周妙一听,心中又叹,这一段时日下来,李佑白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回宫后”此三个字。
她晓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察言观色,而李佑白同样亦在察其言观其色。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即便夜深之后,由夜色遮挡下,才能吐露一点真性情。
咳。
周妙不得不承认,她其实为李佑白着迷,她想,至少为他的皮相,身体着迷。
周妙侧目盯着他的脸,目光复又落到他黑绸包裹的矫健的长腿上。
李佑白面露好笑道:“周姑娘又在想什么?”
“在想你。”周妙抬眼,老老实实地说。
李佑白脸上微愣了愣,仿佛不自在地转过了眼。
他的皮肤白皙,即便行路数月,他的肤色也没有太大变化,而此刻周妙却见他的耳边淡淡地红了。
哎,要不就这样吧。
他要是真想娶她,她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他。
哪怕,只是短暂地拥有,如果过几个月,或是过几年,他看见了别人,喜欢了旁人,她也可以再悄悄地,慢慢地死了心。
周妙想到这里,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呸,怎么可能呢!
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鬼道理!
她要不还是找机会赶紧跑吧?
正反反复复地纠结之时,一侧的李佑白忽又转回脸来,他的眸色稍暗,眼中隐有笑意,正欲开口,碧空下山崖之间突如其来地落下一声尖利的鸣哨。
李佑白仰头望去,面色微变,右手勒住了缰绳。
“公子,恐有伏击。”卫戍打马上前,急道。
李佑白扭头看了一眼周妙,道:“你先速回辇中。”
周妙心头一凛,速速调转马头而去。
她将将掀帘坐入车中,便听外面马蹄疾响,铁器铮然相击,人声马声嘶吼不断。
周妙又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说:“姑娘,莫怕,避开车帘。”
周妙立刻伏低身体,小心地避过了两侧的车窗。
身下的车辇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朝前飞奔。
她脑中飞快地转,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原书中李佑白自池州折返,根本就未着笔墨,哪里还有什么伏击!
且说已近锦州,又临京畿,什么样的亡命之徒才会在此地下手,不过此处未经官道,峡谷之间,林地纵深,几乎是最后一处伏击的地点了。
此伏击是为了杀李佑白?
抑或是,为了庆王?
庆王并未身死,难道还有人贼心不死?
她念头飞转,车前忽听“嘣”一声巨响,车辇骤然而停,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不由地朝前一晃。
车外风声鹤唳,刀刃遽然撞响,周妙朝车后退了退,不过短短数息之后,眼前的车帘便被人从外掀开。
一大股寒风卷着血腥气味涌入,帘外来人半遮面,唯有一双眉眼露在黑布外。
周妙起初没认出他来,可是他显然认得她。
“周妙。”他惊诧出声。
一听此音,周妙终于记起了这个人。
孟澜,孟侍郎的儿子!
是他!
周妙心中惊骇不已。
孟澜同样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竟会在车中见到周妙。
从前在将军府时,周妙便跟在李佑白左右,他自是知晓,可李佑白进宫之后,他不知周妙竟也进了宫。
眼下李佑白登了大位,周妙甚至也在自池州折返的车中。
孟澜怔愣须臾,继而回神,今日他是来找庆王的,或者次之,找到那个医女。
豫州柳庄已然回不去了。
李佑白杀了豫州知州徐子牧,亦在搜寻他们的下落。
孟寒死了,死在了池州,南越也不能去了。
孟澜唯有等死,可若要破局,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要找到庆王,找到简氏,才能力挽狂澜。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周妙,孟澜踟蹰片刻,猛然跃入车中,伸手欲去捉她。
“周妙,你随我走。”
周妙见他手边的长剑尚在滴血,全然不知他会不会杀了自己。
她不敢轻举妄动,可孟澜一时并无别的动作。
她念头忽起,要是真跟他走了,自己是不是就不必回宫了。
周妙有一瞬间的犹豫,兴许,念及旧日之情,孟澜不会伤害她。
不。
周妙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她不是真的“周妙”,孟澜真的不会伤害她么?
见她乍然摇头,孟澜的眼睛微眯,口中嘲讽道:“昔日你我说高山流水,引为知音,妙妙如今原来忘了。”
周妙默不作声,却见孟澜像是失了耐心,朝她扑来,周妙忙往旁侧一闪,下一刻,突觉眼前风过,那青色车帘起了又落。
“噗呲”一声裂帛轻响,皮肉翻搅的慑人声浪接踵而至。
周妙愣愣地看着一柄铁剑贯穿了孟澜的腰腹,乌沉沉的剑尖滴落成串的血珠,周妙头皮发麻,双膝俱软地跌坐回了车板上。
孟澜口中嘶嘶叫着,而他身后的李佑白霍然拔剑,眼前的孟澜宛如破败的纸鸢轻悠悠地坠落。
蒙面的黑布落下,他口吐鲜血不止,脸色迅速地灰白了下去。
周妙木然而坐,见他瘫倒在地,几乎忘了要眨眼,孟澜将一抬手,又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后背。
血丝奔涌而出,周妙脸前一凉,手臂却被人死死钳住。
李佑白将她拉了起来,径自拉到了车外。
他回过头凝视着她的脸,他的一对眼珠黑黢黢,一双长眉紧紧皱着,周妙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她便往前方停着的车辇走去。
周遭肃杀声,声声入耳,四处仿佛都是血雾四溅。
孟氏此一击那是最后一搏,全无收敛,以命相搏
可惜,终究不是敌手。
车辇与卫戍跨过血海尸山,继续朝前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车中的周妙渐渐感到四肢又有了温度,她茫然地低头看她身上的白裘,红一块,乌一块,都是斑驳血瘢。
她心头狂跳,忙不迭地脱下了白裘,却被李佑白牢牢地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上全是血,他竟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周妙皱眉,想要避开,但见他眼中乌云骤聚,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只问:“你为何要躲?你为何而哭?”
周妙怔愣一瞬,伸手一抹脸颊,除了血迹似乎真有水痕。
李佑白的眼眸黑洞洞的,像是照不进一丝天光。
“你为了孟澜而悲,是为从前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悲。”
“没有。”周妙只顾摇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她索性闭上了眼。
“不许闭上眼睛,周妙,你要睁开眼睛看着我,只许看着我。”
周妙睁开眼睛,方见李佑白铁青的面目,半面血痕,真如修罗。
她脑中刹那像是转过无数念头,却又像是空白一片。
血腥味萦绕鼻尖,先前的尸山血海犹在眼前,她耳中嗡鸣不止,双手轻轻颤抖着,连同全身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不由地大叫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他,从来就不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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