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师父。”铃兰上了马车,坐在觉净的下首,发自内心地开心。
这一开心便没留神马车起步,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全依赖着觉净扶了一把,这才没倒到他身上去。
于是铃兰弯弯眼,又说:“再次谢过师父。”
觉净叹了口气,待她坐好了之后才撤回了手:“那就恭喜姑娘心愿得偿了。”
这听上去倒是话中有话,铃兰挑了挑眉:“哦?”
“姑娘心性坚定又随遇而安,不像是为他人所言所行而落寞的人。昨晚种种应该故意为之,好让贫僧开口带你入园吧。”觉净平静地说着,不见半分被利用欺骗了的懊丧或是恼意。
铃兰被戳破了心思,却也毫无愧疚之心,反而笑意更甚:“是么,那师父是怎么发觉的呢?”
“方才见你笑,突然便发觉了。”觉净回想着,眼睛里盛满了三月湖水。
这人上马车时笑得像只小狐狸,一看就知道又做了什么坏事。
“啊,”铃兰摇头咂舌,像是在真情实意地替觉净感到惋惜,“师父那时候才发觉,可见是晚了。”
有些人说好听一点是心理强大,说难听一点就是厚颜无耻,在这一点上,觉净甘拜下风,只能闭眼不言。
马车摇摇晃晃,他安坐其中,双眉舒展,平和得像是已经睡去,可他的手还在一刻不停地拨动着一串象牙念珠。
也不知走了多远,一直在默念佛经的人突然睁开了眼,有些无奈地说:“姑娘为何一直盯着贫僧。”
铃兰一愣,这才惊觉自己的确一直在盯着他。
大概是这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无什么打发时间的物什,她便只能盯着最养眼的看,以求这段路程不至于太过难熬。
自我剖析之后,她也并不藏私,十分诚实地告诉他:“大概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师父皮相生得实在是太好,让我忍不住多看两眼。不知以前有没有人夸过师父。”
两抹红霞自觉净脸上窜起,手上的念珠也不知数到了何处,只能颇不自在地翻转一圈,从头再来。
想也知道,觉净自小便在蝉鸣寺,又年少成名,身旁人只敬他是高僧,哪里会关注他的皮相。此时被人冷不丁地一说,只觉得自脖子以上都又些刺痒,不知所措得恨不能将这皮相褪了送人。
见他此等反应,铃兰了然地挑起双眉,百转千回地应了一声:“噢,看来是没有,那师父可要记好了,我是第一个夸你长得好看的。念着这句夸赞,佛祖跟前可得多替我说说好话呢。”
于是两抹红晕扩散开来,念珠也彼此摩擦着发出了声响。
觉净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姑娘说笑了。”
“啧,怎么就这么经不住夸。”铃兰忍着笑意,不再打趣,又将目光投向他手上的念珠,“这珠子以前没见你用过,瞧着像是价值不菲的。”
见她似是想看看,觉净便主动将挂在手上的念珠递过去,出神地盯着颗颗雕刻精致的象牙白珠,却也瞧不出他有多么喜欢这东西:“上次进宫,圣上赏的。”
原来是御赐之物,怪不得这就用上了。
“果然是好东西,”铃兰点点头,双手递还了,又补了一句,“只是不怎么衬你。”
夸赞的话已经听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未有人说过这念珠与自己并不相衬,觉净有些惊讶,似是想要细问的模样。
可马车却已经停了下来。
刘少平也不知是多快的动作,很快便撩开了车帘,竟是亲自来迎觉净下车。
“姑娘先请吧。”觉净冲着铃兰颔首道。
铃兰也不谦让,牵着裙摆弯身出去,又似有些为难地盯着地面,冲刘少平说:“不知刘大人可否扶我一把。”
“这有何难。”
话虽说得爽快,但刘少平满脸都写上了“你怎么这么弱”,而后不顾铃兰惊呼出声,直接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下了马车,还没等他站稳,又松开了手,一脸殷切地盯着觉净。
不远处的张瑾看见这一幕,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铃兰恨剜了他一眼。
谁能告诉她这般不解风情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出世的!
此处离进园还有段距离,张瑾打定主意只装作与铃兰从不相识,并不与她走在一处,甚至还有意与他离了老远,深怕自己与她的关系会传到长辈的耳里。
这倒方便了铃兰能够一直跟在觉净身边,连带着也一直与缠着觉净的刘少平同行。
刘少平一直聒噪得很,一路都在闲说,可觉净却并不怎么热切,只偶尔应答两句,反而是铃兰听得仔细也回答得积极,倒是真换得刘少平对她另眼相待,直言她与一般女子并不相同。
如此有说有笑,很快便进了园子,印入眼帘的便是龙飞凤舞的“百菊园”三字,而后便是各色各样的菊花。
“师父稍待,我去打点一番。”刘少平阔步跨进了园子。
铃兰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菊花,很有兴致地看着路旁的一朵紫菊。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觉净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似并无太多兴趣。
“怎么,师父不喜欢吗?”铃兰奇道。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听说这廊前装饰的花多是从山下花田采摘,一日一谢,未谢即换。倘若它们开在田间,原本是可以开放一旬之久的,如今却只在朝夕之间了。”
觉净眉目间漾着一点遗憾可惜,若是浓一分便让人觉得有些做作,若是再淡一分又会有些虚伪,此时恰到好处,引得看得人也与他一起为这些花惋惜起来。
铃兰愣了愣神,又很快宽慰他道:“既是已经牺牲了,你又无法改变,不如赏看一番,也算是它‘死得其所’。”
觉净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当铃兰以为他真为这些菊花而难过至此时,又听他问:“下一个是刘督卫吗?”
既不接头也不接尾,这话问得突兀之际,可铃兰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最终结成点点寒冰,发着一点危险的冷光:“觉净师父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姑娘不请自来在前,设法进园在后,若贫僧所料不错,其中关键便在于刘督卫,对吗?”觉净虽是在问,可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并不依赖她答什么。
只是铃兰却不知是什么让他如此笃定,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这不可能。
“对啊,”短暂的迟疑后,铃兰爽快承认,天经地义一般地说,“我是春宵阁的人,失了一个依仗,自然要再寻一个。刘督卫位高权重,我寻上他也不稀奇。怎么?师父有意见?”
“王大田是第一个。”
又是激起千层浪的一句话,可觉净还是像是在说“早膳用了米粥”一般淡然。
铃兰波澜无惊地看着他,像是不知他在说什么,可心中却是猛地一缩。
“与姑娘相识这段时间,贫僧也算是见识了何为一人千面。方才见姑娘在刘督卫面前的飒爽明丽,不由得便想起那日月下偶遇时姑娘的柔弱温婉来。”
那不是温婉,只是乖巧,铃兰有些不合时宜地在心底反驳。
觉净继续说着:“姑娘头晚才出现,次日王大田便因惊惧而亡。贫僧初进那个村落时曾与王大田浅谈了几句,如今想来,那声音似与在那日来春宵阁纠缠姑娘的那人颇为相似。”
那时铃兰将觉净救回春宵阁,正好碰上王大田来找她,因此觉净若真是记下了王大田的声音倒也不奇怪。
铃兰扬起唇角,满面无辜:“春宵阁里人来人往,我的确不知师父所说的王大田究竟有没有出现过,但我知道,师父之所以在春宵阁,是因为有人追杀,而我救了师父,对吗?”
“觉净师父对贾平川尚有怜悯之心,唯恐他受了冤枉,如今无凭无据却在这里指责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就是您所信奉的慈悲吗?”铃兰再次反问。
“此时此地,在这里发挥自己的想象,觉净师父当真觉得很合适吗?”说完,铃兰望着他,只等他做决断。
四周都是人,虽离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并不能听见他们压低了的声音,但若有谁突然过来,倒也说不好会不会听到一次半句,更会产生误会。
觉净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是贫僧思虑不周。”
和尚还是和尚,纵容怀疑一个人是杀人犯还是会担心会不会因着自己的一番猜测而连累了无辜之人。
铃兰正想装腔作势一番,再大度地说“没关系”,却见觉净又坚定地补充:“但贫僧还是希望姑娘凡事都能三思而后行,莫要伤人伤己。”
零星的愧意尽数消散,铃兰挤出一个假笑:“那是自然。”
方才走到一旁的刘少平正远远地打量着他们。
虽一个是青楼女子,一个是名寺高僧,但两人站在一处,却离奇地有些登对。
“你说唐僧碰上碰上了妖精还会不会去取经?”刘少平突然问。
“嘿嘿,唐僧么,必定是会取得西经的。”小厮不明所以,又不敢让他的话落在地上,只能讪笑着应和。
“我看不一定。”刘少平怪笑一下,又指着铃兰与觉净对小厮说,“这两人的住处记得安排得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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