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皇家园林,虽名为“百菊园”,其中景致却又远不限于此,从花草假山到亭台楼阁,无一不精妙绝伦,无一不引人驻足。
一条长廊走尽,渐寻不到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硕大的银杏树,黄灿灿地一片,撑起了一个小别院的头顶天空。
院子里头是红墙绿瓦的三间房,东厢房给了觉净,西厢房给了铃兰,正房空空荡荡,仿佛存在的目的便是将东西两间厢房隔为左右两边。
这个时辰,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进了园子,三步路便能碰见一个高官,十步路就能看到一个侯爵。
兴许是觉净平日里真的极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又兴许是最近他真的太过炙手可热,已至于才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息,便被人请走了。甚至于他走了之后还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此处寻他。
反观铃兰,却像是被彻头彻尾地遗忘了下来,一个人待在房中补眠,直至傍晚才醒。
这园子里的大官小官名为赏菊,实际上哪个不是抱了满腹的心思才来到此处,莫说是大部分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铃兰也进了园子,即便是知道,怕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将铃兰带在身边。
这样的心态恐怕便如女子待钗环,虽然心中还是最爱那只华美的流苏蝶恋花金簪,可真要见贵客时却又不好带了,还是适宜自己一人自娱时来欣赏。
虽是难免获得冷遇,可铃兰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去找了饭食,而后便坐在房里细想着自己谋划。
刘少平毕竟与贾平川和王大田都不同,不仅醉心官途而不好美色,还手握权势,心有城府,五大三粗的身子里不知装了一颗怎样黑透了的心。
这样的一个人,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撼动他呢?
窗外是簌簌风声,月光透过银杏叶,撒下一地的斑驳树影。
铃兰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正好瞧见觉净手执一盏灯笼从外面回来。
他昨夜也没睡多久,今日却得奔波着同那群人周旋,竟到这个时辰才能暂歇一会。
铃兰一手支额,懒懒盯着对面窗户的一道剪影,猜测着此时觉净的心境。
一个有所倚仗的和尚,身上又有国师的封号,即便是再孤傲一些也没什么打紧,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向刘少平这样的人妥协呢。
很快,对面房间的烛火熄灭了,整个院子都重归寂静,四处都是看不清酒精的魅影。
铃兰换了姿势,趴在了窗台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窗沿。
对于刘少平这样的人,想要得到他的信任,看来得先想想自己能够给他什么呢。
漆黑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残云略过,模糊了月光。风起,云散,又是一日新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觉净便又被人邀了出去,硕大的园子里只剩下了铃兰一个人。
反正正事不着急,难得有机会来皇家园林里玩耍一番,铃兰也不愿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用过午膳后便简单收拾了一番,打算到处转转。
她闲人一个,用膳用得极早,旁人却大都未从饭桌上下来,园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些埋头疾行的下人,便只剩下了鸟雀起起落落。
铃兰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一路顺着湖边赏玩。
左边是花,右边是湖,天下美景莫过于此。
她走走停停,赏景赏得十分仔细,一不留神在拐角处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直被撞得退了好几步。
被撞的男子也是踉跄着站不稳,又满身酒气,可见是哪个喝醉了的公子哥。
今日的百菊园说是另一个朝堂也不为过,能醉成这样的人一来必定是很有些背景在身上,二来也必定是个丝毫不知分寸的闲散人,竟不顾拉帮结派而只晓得饮酒作乐。
铃兰不欲惹事,伏身行了一礼算作致歉,而后转身欲走。
“你你你……撞了本少爷就想走吗?”公子哥跨前一步,挡住铃兰的去路,又眯起眼睛仔细一看。
眼前的人一席粉蓝色缎面对劲襦裙,绣样不多,但领边一对蝴蝶却翩翩欲飞。
他露出一个醉态十足的笑,伸手便来拉扯铃兰:“好俏丽的小娘子,来,随少爷走。”
这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也不知道是遇上了哪家的纨绔。
铃兰今日心情不错,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一边尝试着挣脱手来,一边用绵里藏针的温柔语气同他商量:“公子可要看清这是哪里,也要想清楚园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是莫要太过轻浮。”
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酒,并听不进铃兰的话,反而因着她的挣扎更加了一分力气。
走廊上的仆从们站住了脚,却并未马上来拦,大概是眼前这位公子的确是不好招惹,而他们又还不清楚铃兰是何来历,自然不会贸然出声。
铃兰暗自叹了口气,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年岁不大,身无龙纹,应当不是皇亲国戚,怕是哪个官员娇宠出来的儿子。腰间玉佩虽也是上好的白玉,却也称不上是绝佳的料子。就连手上的翡翠扳指也有明显的瑕疵。
是个贵人,但也还不至于开罪不起,若所料不错,其父官职大概不出三品。
十分认真地审时度势一番,铃兰正打算动作,心念才起,拽着自己的手却猛地松了。
一颗石子落在地面一声脆响,公子哥一脸痛色地捂着胳膊,怒气冲冲地盯着来人。
“小孙公子,你父亲方才在寻你呢。”觉净自不远处走来,明明才打了人,却温和得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兄长。
“和尚!你使暗招!”小孙跺了跺脚,紧接着就要扑过来,像是要报“一石之仇”。
觉净揽过铃兰的肩膀,动作敏捷地带她往一旁一避,小孙这就扑倒在了地上,包着一汪因疼痛而涌上的眼泪,怒视着觉净。
可觉净没有看他,只是立起一掌,对铃兰说:“得罪了。”
若不是时机不对,铃兰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人畜无害的和尚气起人来也是很有一手的嘛,看小孙公子气得浑身发抖,真是一大乐事。
周围的仆从见觉净出来,便很明白了形势,小跑着过来了几个人,连哄带劝地将小孙公子架走了,又对着觉净不停道歉。
待到一出闹剧结束,铃兰才指着小孙去的方向说:“怎么?我以为觉净师父似是得罪这位公子要更多一些,怎么不同他抱歉一番。”
“阿弥陀佛,贫僧不过自保躲避,谈何得罪。”觉净说得理所当然。
想到刚才那位公子吃瘪的模样,铃兰不禁笑出声来,双眼都弯做月牙,笑声明朗。
觉净受其感染,也觉得身心颇为舒畅,和声问道:“姑娘今日这么好的兴致吗?”
铃兰促狭地看他一眼:“我闲人一个,自然时时都有兴致,这话应当我问师父,怎地能在百忙之中寻得空闲,一人在此乱转?”
趁人不备溜出来的觉净面有尴尬,轻咳了一声,偏偏铃兰还不放过他,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地说:“哦,我知道了,原来觉净师父也有如此局促的时候,竟需要逃席以求清净吗?”
“自然比不得姑娘身在人群,却如在幽谷。”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愣。
一直以来觉净都脾气极好,即使铃兰偶尔自己都觉得有些过线,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此时听了他暗指自己冷遇的话,铃兰却并没有感到冒犯,反而有些由新奇引起的愉悦:“好你个觉净,竟然也会笑话我了。受人尊崇的觉净师父怎么也这样锱铢必较,一句话都不肯吃亏。”
对于觉净而言这也确实是个崭新的体验,他自嘲着自己耳濡目染,听铃兰伶牙俐齿久了,竟然也下意识地于她在言语上斗起法来。
“看来贫僧只能再道一句得罪了。”觉净颔首。
两人相视一眼,虽未商量却一同迈开步子向院子走去。
“这几日园子里人太多了,姑娘若想游赏,最好还是让张小侯爷陪同一番,以免引来麻烦。”觉净诚恳地建议。
“他哪里靠得住。”铃兰轻嗤一声,又偏头看着觉净,“不如请师父做做好人,陪我游赏一日,充当护法如何?”
这话里已又带上了撩拨的味道,觉净自知难以招架,如何回答都像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干脆便闭嘴不言,只认真地走路。
“那就算了,看来我只能一个人面对豺狼虎豹了。”铃兰幽幽一叹,却惬意得不成样子,哪有半点畏惧。
觉净突然有些好奇:“若方才贫僧不在,姑娘打算怎么处理?”
“将他推进水里去。”铃兰严肃地说,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影子。
觉净先是一愣,下意识觉得这个做法有些荒谬,可很快又感到信服,若是铃兰的话,这事指不定真做得出来。
他摇了摇头,扬起一个笑,不似以往春燕点水一般一瞬即过只留有余波,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笑,眼睛里都多了暖意。
“师父最近似乎更温柔了一些。”铃兰站定了,看着觉净说。
“哦?贫僧以前很凶吗?”觉净奇道。
“不是,只是更温柔了。”铃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指着一旁的湖面,“以前是三月的水,现在是五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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