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水是微浸凉意的春,五月水是尽含和煦的初夏,都是一般的温柔微凉,只是前者还在凝望着生机,而后者本身便是生机。
觉净心中一悸。
湖面微波粼粼,铃兰迎着阳光看他,发丝在风中微动,眼里是他的倒影,在花香之中丈量着他的温柔。
他一向都不强求什么,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却在这一刻想要明知不为而为之地多劝几句:“铃兰姑娘,你曾问贫僧,佛祖是不能能渡所有人。贫僧答,我佛只渡有缘人。但还有一言贫僧未说,那就是我佛渡人旨在开悟,众生若真想脱离苦海,唯一的途径乃是自渡。若不自渡,则恐会深陷其中,难以解脱。”
有人爱天下,有人怜苍生。
自贾平川一事后,铃兰一直觉得觉净是想要引导自己向善,此刻才发觉他是想引导自己解脱。
怪不得世人如此尊崇他,实在是在他的眼里,哪怕是草芥都有恣意的权利。他望着一个人,便是真的在看这个人,而不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绑架迫使着他人去服从“善”的规则。
“师父的话我明白了,只是你也知道这世间的事大多都身不由己,我道行不够,实在难以解脱。脱离苦海或许也不一定要渡过去,平了这海又焉知不是另一条出路呢?”铃兰也用和他一样真诚的语气说。
觉净皱了皱眉,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再深谈下去。
远处的一个小厮一路小跑着,转眼已到了他两人跟前,一眼看见铃兰,红透了一张脸,再不敢抬起头来,只能盯着地面,冲觉净嗫嚅道:“国师大人,刘都尉请您过去呢。”
“如此贫僧便先行一步了。”觉净对铃兰伏身道别。
这一去,待再次散席时已又是凌晨。
刘少平喝得晕晕乎乎,走到门口便推开了相扶的小厮,自己一个人推开了门,还来不及点燃桌上的蜡烛,便察觉到自己身后似是有人。
他到底是行伍出身,反应迅捷,一个转身便将身后之人按在了桌子上。
黑暗像是密不透风的黑色棉布糊住了人的眼,可皎洁的月光泼洒进来便将其撕了开来,露出了铃兰俊秀的眉眼。
她毫不在意正扼住自己咽喉的大手,反而嫣然一笑:“刘都尉好身手呀。”
这实在是有些吊诡,一个极漂亮的女人,大半夜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若是她有半点身手,那她必定是一个刺客;若这里有半张文书,那她必定是一个细作。
可什么都没有,她干干净净,仿佛只为了给醉酒的自己倒一杯热茶。
刘少平揉着自己胀痛的太阳穴,目光在铃兰和茶杯上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想不通她的到访究竟为了什么。
若说是找靠山,她已经有了张瑾这尊愿为讨没人一笑而散尽千金的活菩萨,实在用不着自己。
若说找爱人,他刘少平此生最不相信的便是情爱,特别是她们这些风月场上走惯了的女人,嘴里的情爱实在是比海还泛滥,比纸还不值钱。
虽然酒劲上头,他真的很想喝一口茶,但他还是警惕地将茶杯放在桌上,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铃兰。
“都尉大人怎么这样看我,倒像是怕我把您吃了一样。”铃兰倒也并不失望,自觉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言行本都十分坦荡,却让人觉得她连头发丝都有万分旖旎。
“不知铃兰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刘少平问。
“大人是个爽快性子,我便也不含糊。”铃兰开门见山地说,“今日叨扰大人乃是来毛遂自荐的。”
刘少平将铃兰上下打量一番。
坦白说,她的确可称一句绝色,长发未挽,黑瀑一般披散在背后,衣裙清透,露出白皙的皮肤。淡淡一笑便是夏日初霁,轻轻皱眉便是西湖微雨。
他虽不好美色,但若有人送上门来,倒也不防与之春风一度。
见他的眼神愈发火热,铃兰眼含打趣,将桌上的茶杯往他面前更推得进了一些:“大人还是醒醒酒吧,我说的是毛遂自荐,可不是自荐枕席。”
刘少平发烫的心冷静了些许,倒是也不尴尬,反而不再推辞,自如地将水接过来喝了。
在他看来,没目的的人要比有目的的人可怕得多,既然铃兰有所求,那便能按照有所求的路子来谈。
“铃兰姑娘说笑了,”刘少平假意笑笑,“你受张小侯爷庇护,又哪需要向我毛遂自荐。”
“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铃兰指尖点着桌面,一双桃花眼在这昏黄的烛火旁也十分明亮,“语气仰赖他人,不如与您谈一桩生意。前十年我为您做眼,替您窥视京城,后半生您当我的伞,给我富贵平安。公平才能长久,您说是不是?”
只要是靠出卖皮相谋生的人便逃脱不了色衰而爱驰的命运,许多人却看不透这一点,总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意外。
像铃兰这般风头正盛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还懂得为自己日后做打算的人并不多。就凭这,刘少平便愿意高看他一眼。
何况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性子也的确很对刘少平的胃口。
只是聪明也好,爽快也罢,她虽是比平常女子要高一筹,但也毕竟是女子,又能够做什么呢。
刘少平自己给自己续了杯茶,但笑不语。
看破了他的心思,铃兰也不着急,只继续同他谈判:“我只是一个浮萍罢了,给不了大人什么,但若大人愿意庇护我,我便可以向大人做个保证,日后但凡是春宵楼知道的消息,大人必定也知道。”
刘少平眼睛一亮,终于正视了铃兰。
他虽不常去春宵阁,但对春宵阁的名声还是非常清楚,十分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春宵一夜,骨酥魂销,怕是数百个硕儒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些姑娘在男人耳边轻吹的一口气,几杯薄酒就能哄得男人说出所有的秘密。
本朝也不乏有官员私下里兴办青楼,为的就是打探消息,拉拢人心。可朝廷上的人哪一个不是成了精的狐狸,鼻子灵得很,远远地便会绕着圈套走,又有几个会落下去。
春宵阁就不一样了,这个圈套还没有闭口就已装了不少人,现在只需要自己轻轻一拢,便能装进不少人。
“你能够操控春宵阁?”刘少平问。
“操控谈不上,不过我与姑娘们关系都很好,我的养母去世前又与如今的妈妈姐妹相称。我不敢说春宵阁只属于大人一人,但我能保证满京城的人能从春宵楼得到的消息加在一起,大人能得到的只多不少。”铃兰说,听上去已是诚意十足。
她没办法清空别人的探子,却能让别人的探子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为刘少平的。
这的确太具有吸引力。
刘少平权衡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亲自给铃兰也倒了一杯茶,又端起自己的茶杯与其相碰:“好,只要姑娘说到做到,刘某便能保姑娘一生的富贵平安。”
“谢过大人。”铃兰端起茶杯轻饮,垂下的睫毛掩住了她的心思。
“实不相瞒,现下便有一事需要姑娘相助。”刘少平突然灵光一闪。
“哦?什么事?”
“我见姑娘似与觉净师父相熟,想请姑娘帮忙,将他拉入深渊。”
秋夜虫鸣最是凄厉,只扰得人心中愁绪叠愁绪,苦思缠苦思。
铃兰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觉净还没有睡下,房里暖黄的烛光在院中也洒了一地。
许是听见了动静,他手持经书走了出来:“姑娘回来了。”
“嗯。”铃兰应了一声,又觉得这回应似是不够,便问,“师父怎么还没休息?”
“我瞧姑娘还没回来,担心是因为下午的事情而有了麻烦,便想着再等等。”觉净回答。
“嗯?难不成你认为那位纨绔公子会记恨我?”铃兰有些惊讶,继而失笑,“更何况即便我一直没有回来,难不成你还能去找我?”
她只是顺口一问,却没料到觉净竟真的点了点头:“若是姑娘再不回来,恐怖贫僧真的要去孙大人住所叨扰一番了。”
铃兰默然一会,张嘴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玩笑般说:“若真是那样,明日京城街头巷尾所谈论的恐怕便都是‘国师与青楼女子的二三事’了,师父一生清明被我毁掉,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许,只怕是师父不要。”
觉净欲盖弥彰地垂下眼帘,有意忽视掉了她最后一句话,“名声算得了什么,凡事但求无愧于心便好了。”
大概是这两日真的没休息好,他看上去有些疲累。
刘少平的声音又在铃兰耳边回响:“觉净师父是一个脱离俗世的人,是以我与他交谈起来总有些困难。不过姑娘也非凡人,想来帮助一个和尚回落红尘也并非难事,这才将此事拜托姑娘。届时色戒都已破了,又还有什么是不能破的呢。”
铃兰看着眼前的觉净,突然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师父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样的好人跌入泥潭,还是有点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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