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不过是几日未见,可觉净却似乎憔悴了不少,满是褶皱的僧袍挂在他略显瘦削的骨架上,空空荡荡。
那双湖泊似的眼睛盯着铃兰,带着点困惑不解,倒比平日里少了两分深不可测,多了几分平常青年人所特有的傻气儿。
铃兰心中一惊,脱口而出的话里带上了些愤愤不平的火气:“他们难道还打你了?”
觉净怔了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不禁失笑:“哪能啊。”
他侧过身子来请铃兰进屋,听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听人讲,和尚若是犯了戒,要受八十一道杖刑,打得半死不活后再扔出佛寺的。怎么?难道你不知道?那大概是要等你回去才行刑。”
明明是瞎胡说,偏偏比谁都说得认真。
“那贫僧运气恐怕比较好,蝉鸣寺并没有这个规矩,大概等我回去了也是不会挨打的。”觉净好脾气地顺着她的话说,本想给她倒杯茶,却发现茶壶里一滴水都没有,只好歉疚地笑笑,“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我来给你送……”铃兰自然而然地开口,却又突然顿住,心思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泰然地坐下,将抱了一路的盒子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弯弯眼睛,“几日未见,甚是思念,这才来找师父。却听寺里的人说你受了罚,我可担心得紧呢。”
这话太过亲昵,铃兰原本还想着觉净不知又该是怎样一番不知所措,却没料到他只是纵容地笑笑,语带无奈:“姑娘说笑了。”
一击未成,铃兰觉得有点无趣,只能暂时作罢,撑着下巴看他:“这山太高,爬得我都累了。师父不如给我煮一碗面?作为回报,我替师父保守秘密,不让你的住持师兄知晓你白日里还在睡觉,如何?”
觉净作为一个喝了酒都敢主动认罚的人,又哪里会在乎旁人替他保守什么秘密。
铃兰不过是玩笑一句,却见觉净点点头,说了个“好”字,而后便转身出去了。
虽说士别三日,故人愈发淡定温柔也属正常,但觉净这幅模样总还是让铃兰觉得不对,像是隔着一层纱,自己的手舞足蹈他看不真切,他的种种反应也透不过来。
铃兰胡思乱想着原因。
他终于觉得为铃兰破戒不值,所以这样不冷不热地有意疏远?他被迫破戒却还被罚别住,所以心中郁结?他终于觉得当个和尚没意思,想要当个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等到觉净便端着碗进来,铃兰便收回心思,深知自己方才实在是离谱得没边了,这人分别还是他,低顺着眉眼,是极致的谦和,却又是极致的清高。
一碗素面其实略显寡淡,但几片绿叶相依,几粒葱花洒在表面,香味被热气冲出来,倒惹得人胃口大开,跃跃欲试。
铃兰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之声,本是迫不及待便要动手,但又发现觉净竟又是只煮了她一个人的。
上一次是因为夜半时分,不宜进食。可此时正是午膳的时辰,此时不吃,难道要等到下一顿一起?
她冲着他挑了挑眉,是无声地询问。
“姑娘先用,贫僧一会再吃。”觉净并未解释,只是贴心地将筷子也递到了她手上。
于是又是一个人吃,一个人看,两人却没感到任何尴尬,觉净甚至还递给她一张手帕,让她自己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待她吃完了,又主动端着碗筷去厨房收拾残局。
铃兰安抚好了五脏庙,只觉浑身舒畅,心里便开始计较着待觉净回来自己要怎么将这份礼物送给他。
若不乘机逗逗他,铃兰觉得有些可惜。可若是逗弄地过了线,又难免让他不敢收下,也是浪费呢。
真是伤脑筋,铃兰嗓子里哼着曲子,手指愉悦地在盒子上跳着舞,却冷不防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乒乓声响,惊得她浑身一激灵。
“觉净?”铃兰提高声音喊。
无人回答。
她心知不对,连忙去厨房寻他。
只见草棚之下,碗筷都落在地上,方才还装着面的瓷碗已碎成了几块,汤汁与泥土一起染上了僧袍。觉净有些狼狈地坐在狼藉之中,一手撑地,一手用力在太阳穴上揉着,指节都发了白。
铃兰忙小跑过去,蹲在他身边将他扶着:“怎么了?”
倒也不需要觉净回答,她只刚扶住他便觉得不对,伸手探上觉净的额头,顿觉灼热得厉害。
“怎么烧成这个样子。”铃兰皱紧了眉,手上用力,将他扶到一旁的小马扎上坐着。
觉净似没有力气,一开始全赖着铃兰扶着,坐下后便主动松开了铃兰的手,自己靠在墙上,艰难地喘息,好半天才睁开了眼,有些羞赧地说:“让姑娘见笑了。”
此情此景,铃兰全然不知如何笑出来,反而半嗔半责地说:“我听人说你医术不错。就算被一个人关在上面,怎么还能让自己病成这个样子。”
觉净闻言更觉不好意思,带着些分辨的意味说:“昨夜起的烧,本来打算今早去找些草药的。”
铃兰想到自己来时他还睡着,怕是他自己也没料到会病得这样重,以至于今早都没起得来。
看他嘴唇都失了颜色,铃兰心中蓦地一软,缓和了语气,又问:“那你上一顿饭什么时候吃的?”
觉净抿了抿嘴,没立刻说话。
铃兰了然,蹲下身子,威胁性地用手指着他:“和尚,不许打诳语,快老实交代。”
“昨日晨起吧……”觉净躲着铃兰的目光,弱弱道。
怪不得今日这般模样。这人必定是早就病了以至于昨日也没什么胃口,又想着反正也是一个人呆着,干脆就不吃,还省得麻烦。
看他斜倚墙上,闭着眼,怕是已经迷迷糊糊,以至于一副自暴自弃的吃瘪模样,哪里还有平日的风范。
铃兰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揶揄:“一向都知道觉净师父佛法精深,为人也是一等一的沉稳持重,没想到连辟谷之术都修行得如此之好。”
到底还是脸皮薄,听了铃兰的话,他又有些红了脸,连带着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不吃饭不行,”铃兰环视一圈,见这厨房里的食材倒还备得齐全,“我给你煮一点小米粥吧。”
觉净有些犹豫,挣扎着想要拒绝,片刻后又像是认识到自己现下的确不适宜逞强,只能顺从道:“有劳姑娘。”
“这有什么……”铃兰一顿,又说:“但你可能得教教我怎么煮。”
觉净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而后又眼睛弯弯地笑笑:“姑娘不会煮粥?”
和尚生了病,果然露出真面目,还会嘲笑人了。
铃兰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十指不沾阳春水,旁人还羡慕不来呢。”
她家道中落之前皆有仆从伺候,自然未曾进过厨房,去了贾平川家里后,也没人有功夫教他,只让她做些洗衣洗碗的杂活,再到进了春宵阁,挨打挨骂虽是不缺,但也算又重新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以至于到了如今,对做饭炒菜之事可算得上是一窍不通。
“是是是,是贫僧之幸。”觉净从善如流地改口,指着一旁的杠子,“姑娘可以先装一点米起来。”
“有些多了,姑娘可以还一半回去。”
“姑娘现在可以去打一点水,将米洗了。”
“姑娘……”
“我叫铃兰!”铃兰忍无可忍地说,“你实在叫不出我的名字,便省了吧。平日里倒不觉得,现在一个又一个的姑娘实在太多,听得人牙酸。”
觉净一愣,掩饰性地咳嗽两声,“那个……嗯,可以下锅,哦不是……嗯……你会生火吗?”
铃兰忍不住笑了出来:“会生火……不过就是铃兰两个字,有这么叫不出口?”
就在说笑之中,好歹铃兰真的将米粥做了出来,逼着觉净吃了大半碗后便扶他到床上休息。
趁他睡着,铃兰又好心地替他将弄脏的僧袍洗了,直到傍晚才将他叫醒,给他喂了点糖水。
她原本想着等觉净有些精神了便离开,谁知这人下午似是还有好转,再晚点竟又反复起来,等到天色黑透,已是烧得迷糊了。
她守在床边,隔一会便给觉净换张冷帕子,却见他还是低声喘息着,也不知是哪里难受。
“觉净?觉净?”铃兰拍拍他,“醒醒。”
觉净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还没有言语,又恹恹地闭上,但好歹让铃兰放了一半的心,至少这人还没烧厥过去。
可紧接着,她又见觉净似乎嗫嚅着说了什么,待她靠近听,却又没有动静了。
她想了许久,突然福至心灵地将被子掀开,挽起他的裤腿,只见这人的膝盖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是一个哆嗦。
近日无雨,也不知道这人的旧伤怎么会严重成这幅模样。
铃兰叹了口气,口中念叨着日行一善,去厨房里烧了些热水,给他的膝盖热敷。
床头床尾,一冷一热两盆水,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大老远地来伺候这个神仙。
铃兰盯着人事不知的人低声骂道:“最好是能帮上我的忙,否则看姑娘我不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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