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一呆,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元钦哭道:“今日因公子要走,爷与夫人都没有去粥棚,公子走后,小人便去了外头采买,哪知买完东西回府,全府人都死了!满地都是血!”
小月亮呆呆看着他,半晌都没动作。
元钦哭了一会儿,见他没了动静,有些惊慌道:“公子?!”
马车里的中年人等得不耐烦,对小月亮道:“还走不走?”
小月亮回过神,茫然看向他,道:“仙长,我好像……可能要回去一趟。”
中年人哼道:“你以为我这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一介凡人,要求倒是很多……你若要回去,我也懒得管,只是出了这辆马车,你便不要想再上来。”
这是说小月亮若回去,这个门派便不要他了。
元钦登时又想哭,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无措地看向小月亮,“公子……”
人都死了,如今要紧的自然是前程,可……满府尸首谁来收呢?
此时元钦竟也不知该希望他留在马车中,还是跟着自己回去。
下一刻,便见小月亮下了马车,浑浑噩噩道谢:“……多谢仙长。”
中年人冷笑一声,吩咐车夫道:“回山。”
元钦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忍不住伏地痛哭。
他应是个极重情忠心的人,若是一般下人,不说追来通知小月亮,此时有没有趁着主家出事卷钱逃跑都说不准。
小月亮艰难将他扶起,神色空茫道:“元钦,你莫怕,我们先回去再说。”
元钦流着眼泪连连点头。
陆采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心都被揪紧。
原来谢昔诀,幼时曾遭遇过这样沉痛惨烈的事。
他曾与父母那样温馨快乐,陆采简直不敢想象他要如何回去面对那一幕。
小月亮太小,脚程不快,元钦一个少年也没办法一直带着他,两人便坐马车回去。
幸而小月亮虽没带银子,身上却有不少贵重东西,用一块上好的玉佩换了一辆马车,就这么赶回家了。
陆采一直跟着,见小月亮一路上都眼神空洞,忍不住为他揪心。
他不哭也不笑,神色也并不悲伤,可这样的状态却更让陆采难受,哪怕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空洞落不到实处一般的麻木,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马车行了几个时辰,到谢府时天已经黑了。
元钦也有些浑浑噩噩,与下来的小月亮一起,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推开了谢府大门。
满眼血色。
夜里没有下雪,白日积的雪一寸寸被染红,漫天素白已浸成深红,连了一片黑沉的天。
一具具尸体僵硬而惊恐,神色犹带着临死前的哀求。
可行凶者并没有怜悯他们,挥起的屠刀仿佛死神手指间的一截冰,藏满了求生者的希望与绝望。
陆采下意识看向小小的男孩。
他在门口望了片刻,眼眸仿佛不会动一般,神色麻木地走了进去。
陆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小月亮跨过一个个已经死去的人,待看到不远处一具穿着黑色衣袍的人时,他脚步一顿,随后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捧着那人的脸,小声叫道:“父亲?”
这身衣服本是青色,是今早母亲选的,说他要走了,叫父亲穿得精神些,不要太过灰沉,恐他看着不放心。
如今青色的衣袍已被血色浸透,变成了凝结成硬块的黑色。
选来选去,终究还是成了灰沉的颜色。
小月亮一声声叫道:“父亲?父亲?”
然而他的父亲,永远都无法再回应他了。
元钦小声哭着,终于不忍道:“公子……别叫了,他已经听不到了!”
小月亮恍若未闻,依旧轻声叫着。
陆采走到他身边,张开手臂,虚虚将他抱进怀里。
忽然。
“小月亮……”女人微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小月亮猛地看过去。
平日温柔美丽的女人此时衣衫染血,满脸是泪,虚弱地躺在地上,看着他的目光庆幸而痛苦,又带着母亲对孩子庞大无尽的爱。
“夫人!”元钦流着眼泪,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小心将她扶起。
她受了些伤,但不致命,只是昏迷了,凶手便以为她死了,因此逃过一劫。
女人被元钦扶着坐起,看向呆住的小月亮,流泪道:“小月亮……”
“母亲……”
小月亮呆呆起身,跌跌撞撞跑过来,待被母亲紧紧抱进怀里,他自得知消息起便急急惶惶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依靠,维持了一路的镇静表象终于破碎,露出了属于孩童的脆弱。
他搂着女人的脖子嚎啕大哭,“母亲!母亲!我好害怕!父亲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母亲!”
稚嫩的童音哭得声嘶力竭,声音里满是惊惶与恐惧。
她向来早慧懂事的儿子,从没有这样哭过。
女人泪如泉涌,只觉得心仿佛都要碎了,她紧紧抱着小月亮喃喃道:“……不怕,我儿不怕,母亲会保护你的,母亲一定会保护你的……”
陆采站在一边,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谢家今日的惨案,是因谢父从前无意间惹了仇家,挡了别人的财路,如今被人寻上门来了。
凌霄大陆因修真门派林立,人间的帝王地位远不如一个小门派中的弟子,后来便直接不设立王朝国度,只设城池,皆由各个修真门派分属管辖。
谢家所在的月城是个偏僻小城,是今日来招收弟子的那个门派所管辖,然而凡人间的恩怨情仇,作为大人物的修士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城里的人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们。
除非一城生死存亡,或是有妖魔横行,否则纵是凡人如何打出人头狗脑子来,也不会有修士管。
平日若有事,只寻城主就是。
谢母想要先将一府的尸体都收敛,再去城主府,然而她有伤在身,如今行动都困难。
小月亮便让元钦先去请大夫来医治,便是怕仇人再返回、来不及慢慢治,也要先处理伤口,敷药包扎。
元钦去得时日有些久,谢母留在屋中为谢父擦拭,小月亮跑到门外,想看看元钦回来没有。
远远便见一伙人气势汹汹过来,手中的东西映着月色,隐隐透着冰冷的光。
小月亮眼力好,看见当先的人一手拿着刀,另一手却拿着一颗圆圆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元钦的人头!
小月亮顾不得哭,惊慌地奔回屋里,拉住谢母的手,“母亲!外面有人拿着刀过来了!元钦被他们杀了!”
谢母表情慌乱了一瞬,立刻推了小月亮一把,道:“母亲身上有伤,走不远,孩子,听话,你自己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快走!”
小月亮一下哭了,拉着她不放,“母亲与我一起走!我们绕开他们,我能带着母亲走的!求求母亲不要抛下我……”
谢母看着他,心如刀割。
六岁的孩子,纵然再怎么早熟聪慧,也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从没有受过苦,如今叫他一个人走,即便逃出去,他怎么活呢。
谢母一把搂住他,看向门外的眼眸中透着恨意,她道:“好,母亲陪着你,母亲不会离开你的……”
谢母最后悲伤地看了谢父一眼,头也不回地牵着小月亮走了,两人小心绕开那伙人,竟绕到了正门处,之前的马车还停在门口,他们便上了马车。
本是要去城主府的,可谁都不会驾马,马车一路向着北边越跑越远。
出了月城后,那伙人终于寻到了他们的踪迹,迅速追来。
陆采跟了一路,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他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地看着。
终于,马车被逼到了一座悬崖上。
小月亮紧紧依偎在谢母身边,神色紧张的看着追来的人。
那伙人狞笑着,说了什么陆采已经听不清了,他只看见谢母的脸上露出刻骨的恨意与决绝。
她低头摸了摸小月亮的脸,随后轻轻将他抱起。
下一刻,她毅然转身,纵身一跃!
“谢昔诀!”
陆采肝胆欲裂,下意识跟着跳下去!
可伸出去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随后又裂成了灰蒙蒙的碎片。
陆采心脏揪紧。
再睁眼时,已经是春日。
积雪消融,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一派繁荣盛景。
卖包子的小贩心情颇好的将笼盖移开,拿出几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递给一旁的人,“您拿好。”
一转身,笼里的包子却少了两个,小贩一惊,看向偷了包子迅速跑开的小孩身影,喊道:“哎!你这小贼!”
小孩仿佛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被发现后表情惊慌,似乎内心也在挣扎,脚步欲停不停,很快便被抓住。
小贩揪着他的衣领,骂道:“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做小偷!”
小孩怀里的包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他有些哽咽,捡起地上的包子不断擦拭,眼里带着不舍,却还是将包子递给小贩,小声哽咽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对不起……”
他衣衫褴褛,手脏脸也脏,小贩呸了一口,放开他道:“掉地上了谁会要?拿走拿走!真晦气……”
小孩连忙将包子拿回来,感激道:“谢谢您!”
小贩挥挥手,他立马转身跑了。
他跑得急,不经意间一抬头,一旁的陆采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凝住了。
瘦弱狼藉的脏小孩,与他记忆中神仪明秀的小公子,何止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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