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候在原地是绝对不可能的,秦大小姐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草草抹干眼泪,一双手虽然离了钟伯行的脖颈,却又紧接着牢牢拉住了人家的衣角。
她仰着头,却又好面子的不肯与钟伯行对视,偏偏眼眶还泛着红,双颊微微鼓起,柔软的唇瓣抿成一条线,活像个不好意思却又带着些无赖的撒娇孩童,就差把‘反正我绝对不松手’八个大字写在脸上。
钟伯行用了些力气从她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衫,余光瞥见秦大小姐登即委屈地撇起了嘴,鼻子一抽,大有二次落泪的架势,那张不露形色的俊俏面容才终于显出些浅浅的无奈。
“我不是要自己走。”
向来鄙于解释的钟大人叹出一口气。
“你总要先放开我,我才能为你处理手上的伤口,再将你背回去。”
他蹲下身,一手托住秦皎皎的手背,另一手轻而细致地挑着她斑驳掌心中的碎石子。待到伤口清理得差不多,又从怀中掏出个青玉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往秦皎皎的伤处撒了一些淡黄粉末。
“嘶——”
秦皎皎疼的缩手,臂弯向后挪动三分,很快又被毫不留情地拉了回来。
“别动。”
钟伯行动作极快地将药粉涂匀,“马上就好了。”
他将秦皎皎的双手掌心都上了药,又扯裂一条帕子做了简单包扎,之后才转身弓背,低声道:
“上来,我背你回去。”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钟伯行很快就感觉到一团温热的重量实实地压了上来。
秦大小姐半点不带犹豫地趴到了他背上,还无比自觉地探臂绕过他的脖颈,一双手相互交叠,自然地垂落在他胸口处。
钟伯行顾及着礼数,只用双手虚虚地勾住她的两道腿弯,只是这姿势避嫌有余,用力却不足,随着他缓缓直起脊背的动作,秦大小姐不可避免地向下坠了坠。
“哎呀。”
秦皎皎小小地惊呼一声,手臂勒紧,愈加往钟伯行的身上贴了贴,“你背好我呀。”
她自小使唤旁人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妥。钟伯行依言将她向上颠了颠,待到将秦大小姐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后才开口问她:
“你是从什么方向来的?”
秦皎皎弱弱道:“从……从树少的方向。”
钟伯行:“……”
“我知道了。”
他停顿半晌后才提步,却又不似胡乱向前,反倒沿着一个确切的方向,走的平稳而笃定。
秦皎皎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沿着这个方向就能回去?”
钟伯行道:“我不知你的马车停在何处,但我知道吕圣江今日约了人来此处踏青,你同他们该是一道的。”
秦皎皎惊讶,“吕圣江也给你递了拜帖吗?他居然还能请的动你?”
钟伯行摇头,“我来此处是有旁的事要办。”
“什么事呀?”
“你不该瞎打听的事。”
“……”
秦大小姐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刨根问底,乖乖地趴回他背上不再言语。
二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阵阵蝉鸣响彻林间,蝉声聒噪,秦皎皎听进耳中却昏昏欲睡。
她方才始终精神紧张,又哭了好一通,体力本就耗费不少,眼下骤然松懈,再被暖暖的夏风拂面吹着,上下眼皮便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无意识地蹭了蹭身前之人的光裸后颈,秦皎皎小小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的开口喊他:
“钟伯行……”
“嗯。”
“你凭什么……不收我送去的点心……”
她意识昏沉,想到什么便问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心有介怀,抑或只是梦中的胡乱呓语。
钟伯行不答话,只是微偏过头露出颈窝,恰巧给秦大小姐留出一个搁置下巴的位置。
他脚下不急不缓,在行至下一个岔路口时,还面色如常地选了一条距离稍远却地势平坦的路。
“钟伯行,你怎么……不理我……”
大小姐继续絮语,只是声音愈低,口中呢喃也愈来愈模糊不清。
“我喜……你……外袍。”
钟伯行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他没能得到回答,背上的秦皎皎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秦大小姐这一觉睡的颇为安稳。
尽管脚腕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钝痛,可由于钟伯行带给她的安全感实在太过强烈,以致于秦大小姐虽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离开了那道温暖脊背,却也只是不悦地嘤咛一声,在周身被盖上一层轻薄衣袍后,又放心地沉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秦府,菘蓝眼眶通红的守在她床边,瞧见她醒来,才慌忙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一迭声地叫嚷起来。
“小姐!您可真的是吓死我了!”
秦皎皎张了张口,一句话没说出来,反倒先咳嗽了两声。菘蓝赶忙倒了热茶捧至床边,秦皎皎半坐起身,就着菘蓝的手饮了两大杯,这才终于恢复了些气力。
“钟伯行呢?”
她堪堪苏醒,视物还不是特别清楚,隐隐看到屏风之后有个男性身影,便以为是钟伯行。
“怎么把钟大人一个人留在外间?”
“钟大人没来咱们府上,外间那是……”
曲天明走进内室,“是我。”
他看一眼秦皎皎裹着厚实纱布的右脚踝,面上隐隐有些不悦,“你去哪里了?怎的会受伤?”
秦皎皎向后靠在床头,“我瞧着吕圣江心烦,想往远处走走避开他,谁知却迷路了。”
她说着,突然又心虚地压低声音,“爹爹还没回家吧?”
几日前她重生醒来,正巧赶上了户部核查的黄册出了问题,秦沐为着这事忙的不可开交,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家。
“老师还没回来,你既不想让老师担忧,自己就该多加注意。”
无意间听得了秦大小姐对吕圣江态度依旧,曲天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搬来张圆凳放在床边,撩了袍子稳稳坐下,“这事也怨我,我该多留心你一些的。”
秦皎皎闻言,扬眸看了他一眼。
前世时这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每当数人相伴出游时,随行之中但凡有曲天明曾经的同窗,秦皎皎便总会成为被忽略的那个。
她虽性子闹腾,却不甚喜欢这样的场合,曲天明却总说为官为臣,不该只知埋头苦干,人际交往同样重要。秦皎皎知他内心抱负,又不愿被他说教成孩子气,每每便只能委屈自己。
久而久而的便也习惯了,她没将曲天明此次的忽视放在心上,同样也没想过今日竟能收到这人略带歉意的自省。
转头别开视线,她却意外瞧见了窗边矮桌上放着一件草草叠起的黑色外袍,最上方褶皱的衣袖处露出两朵天水碧色的流云,这图案陌生又熟悉,虽不存在于她秦府之中任何男丁的衣袍之上,却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样式。
“那袍子是……”
菘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哦,那是钟大人的外袍。钟大人背着小姐回来时,您虽然已经睡熟了,却始终拽着钟大人的衣领系带不肯撒手。钟大人说您今日受了惊吓,不让我叫醒您,自己主动脱了外袍,盖在小姐身上后才离开的。”
她在秦皎皎的示意下将那袍子拿过来,“小姐,咱们要派人给钟大人送回府上吗?”
曲天明坐在外侧,“给我吧,我明日点卯后会去一趟大理寺,正好还回去。”
他作势要接,秦皎皎却先他一步伸出手去。
“不必了,改日我亲自送过去。”
秦大小姐眉眼带了些笑,于心底美滋滋地打了一把自己的小算盘。
上次钟伯行的回避原本让她失了不少信心,可就今日这事来看,钟大人不仅愿意帮她,还极为迁就地将自己的外袍留了下来。
这足以说明钟伯行并不抗拒与她秦家往来,而只要他不抗拒,那将钟伯行变成‘自己人’,便只是时间早晚和结交次数的问题了。
思绪至此,秦皎皎将那袍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再开口时,语调也连带着轻快了不少。
“菘蓝,给我再倒杯茶来。”
她半点没注意到曲天明瞬间深沉的眸色,只是颇为欢喜的勾着红唇,将那叠着的衣袍重又摊展开来。
破天荒要自己亲自动手叠衣的秦大小姐认认真真地抚过那袖口褶皱,又仔仔细细地沿着裁线边缘叠上一叠,她将衣袍翻了个面,正打算压平衣领时,却突然于侧领口处瞧见了一小滩化开的胭脂痕迹。
那印子很新,一看就是才沾上去的。钟伯行还未成婚,他一个大男人自是不会使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更妄论还将胭脂弄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
——那这滩红便只能有一个来历了。
秦大小姐呼吸一滞。
这八成就是她在人家背上睡着后蹭上去的,秦皎皎想象不出钟伯行第一眼见到哭花了妆的自己时,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更想象不出冰雕一样不爱与人来往的钟大人,不过是出于好心地背她回去,结果却反被睡着的她像占便宜一般不停地蹭来蹭去时,心里又是个什么感受……
从头到脚都尴尬羞耻到无以复加的秦大小姐扶了扶额,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菘蓝恰好倒了茶回来,她是秦家的家生丫头,自小便跟在了秦皎皎身边。秦皎皎为人虽娇惯了些,却从没打骂苛责过她,她没受过委屈,胆子自然也大些,眼下瞧见自家小姐这幅双颊泛红的羞臊模样,便想也不想地开口打趣道:
“小姐怎么还抱着钟大人的衣服呢?之前在马车上也是这样,要不咱们别还回去了。”
“菘蓝!”秦皎皎羞愤,“你再乱说!”
她抬起右手,佯装要去敲这口无遮拦的臭丫头的脑袋,只是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曲天明一把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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