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堪堪停在了庙门之外。
灰衣男子在原地站了半晌,没等到翟正信进来,便疑惑地转头去瞧。
寺庙门头高,光照进来便被挡了大半,临近门口的位置是一大片的阴影,钟伯行就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黑衣,一如锁定了猎物的凶猛悍兽般目光森然。
翟正信就像个麻袋一般被钟伯行拎着后领提在手中,他方才在外挨了一顿打,拳拳到肉毫不含糊,眼下早就没了反抗的能力,瞥见不远处的灰衣男子,也只能虚弱地蠕动着嘴唇,小声道:
“叔叔,快……快跑……”
灰衣男子一惊,下意识便想着翻窗而逃,秦皎皎却不知何时挣开了绳子,她猛地扑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灰衣男子身上。
灰衣男子被她撞的一个趔趄,手上握着的铸范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你!”
灰衣男子登时目露凶光,扬手便扇了秦皎皎一巴掌。
秦大小姐躲闪不及,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右边脸颊当即红肿了一大片。
那刺目的红如灼热熔岩一般,转瞬便灼了钟伯行的双眼,钟伯行眸光一冷,周身几乎顷刻间涌出了一股浓浓的煞气。
被他提在手中的翟正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眼前一花,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钟伯行扔到了一边。
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钟大人已然起了杀意,一时之间也不知从哪得了力气,双手抬起,牢牢地抱住了钟伯行的大腿。
“叔叔!快跑啊!”
翟正信大喊,下一刻就被钟伯行踢上面门,一脚踹晕了过去。
灰衣男子则趁着这个间隙灵活地翻窗而出,他似是对这地方极为熟悉,闪身投入密林之间,不过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封若时带着一对人马紧接而至,他瞧一眼庙中情形,当机立断地带着一半的人追了出去。
剩下的几人则上前拉起了昏迷的翟正信,秦皎皎也撑着手臂爬起身来。
寺庙破败已久,四周杂草丛生,矗立在贡台之上的菩萨泥像只剩了一半,余下的半张面容神态庄严,悲天悯人地注目着这三千世界。
世事无常,芸芸众生叩神拜佛,不过只为了求个逢凶化吉,人生顺遂。秦皎皎看一眼面前破风而来的钟伯行,恍惚间竟觉得这人便是自己独独拥有的神祇,总会救她于危难之中,一次又一次。
“钟伯行。”
秦大小姐呜咽出声,
“你终于来了。”
她想也不想地扑进他怀里,眼眶之中含满了湿润,“我身上好疼……”
钟伯行抬手抚上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焦急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哪里疼,嗯?告诉我,哪里疼?”
秦皎皎双手抱住他的腰,脸颊蹭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很快便将那块衣料湿了大片。
她抽抽噎噎地同钟伯行告状,“右边脸颊,还有,还有后脑,翟正信在马车上,还用香炉砸我,你替我打他!”
钟伯行将她搂紧,“好,好,我替你打他。”
他再顾不得避嫌,只恨不得将秦皎皎嵌入他怀中再不分开。从得知秦大小姐被人抓走再到寻得她的踪迹,整整四日,钟伯行没有一刻摆脱过那萦绕心头的焦躁不安。
眼下终于实实在在地抱到了人,他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钟伯行松了双臂,将秦皎皎从他怀中拉出来些,一手为她擦拭着脸上泪痕,另一手却还牢牢地搂着她的腰,像是护着什么易丢的宝贝似的不敢松手。
秦皎皎的手腕和掌心上具是些细小的血口子,都是她自己在割开绳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自从被吕圣江在凉亭之中骚|扰过一次,秦大小姐当天便让人打磨了一枚薄如蝉翼却又开过刃的金叶子,平日里权当做配饰戴在腰间,危难时得以用来自保。
她在马车上时就已经偷偷将金叶子转移到了袖口,直到来了这破庙之中,这金叶子才堪堪派上了用场。
秦皎皎抬起双手,将伤口都露出来给他瞧。
她鼓着脸颊,嘴角处也破了皮,看上去就像个受了欺负的可怜孩子在同自家大人卖哭撒娇地求安慰,“还有这里,你给我吹吹。”
钟伯行毫不迟疑地捧住她的双手,极致轻柔地对着她的腕子呼气。
二人维持着这般搂抱的姿势待了好一阵,秦大小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扬着眸子,瞅了一眼那始终站在钟大人身后做四大皆空状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好了。”
秦皎皎略显难为情地垂下眼,将手收回来。
“不用再吹了。”
钟伯行却没撒手,他直直地盯着秦皎皎的双眸,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幽深暗色。
秦皎皎呼吸的节奏就在这样的注视下乱了起来,她额间冒了些细汗,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怎么,怎么了?”
她直觉钟伯行有话要说,而一贯闷葫芦的钟大人也如她所想那般张开了唇。
“我……”
“皎皎——”
庙门之外起了骚动,秦沐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京兆府尹和大批的衙役,正风风火火地朝着这边行来。
执手相望的两人之间那暧昧焦灼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钟伯行身躯一震,似乎是被这声呼喊唤回了理智。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垂下眼眸,松开了秦皎皎的手。
“……”
秦皎皎不甚开心地撇了撇嘴,一时也说不出心头那股子失望因何而起。
“秦尚书既是来了,我便先带着翟正信回大理寺了。”钟伯行起身要走,“你回府之后好好休息。”
秦皎皎及时拉住了他的衣摆,“你就这么走了?”
她没忘记四天之前的分别之时,自己是如何地出口伤人的。眼下她状况欠佳,钟伯行才会对她如此温柔,倘若等她完全好了,钟伯行再忆及那一天的情形,难保不会变回一开始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钟大人。
秦大小姐仰起头,眼中水汽说聚就聚,像是祈求抚|摸的小狗一般眼巴巴地望向钟伯行。
“那,那待我回去之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她声音轻轻的,语调又娇又软,仿佛若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下一刻就能直接落下泪来。
钟伯行不语,只是垂眸望着她。
秦沐的呼喊声转眼间又近了几分,显然已经到了庙门之外。
“你说话呀,”秦皎皎着急起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皎皎啊——”
秦沐已经迈入庙门,大理寺的侍卫恭敬地躬身对他行了礼。
秦皎皎用力拽了一把钟大人的衣摆,“钟伯行!”
擂鼓一般的脚步声愈加逼近,秦皎皎抿着嘴,余光已经能清晰看得见秦沐于行走间摆动的衣袂……
“我去看你,等着我。”
钟伯行低声道了一句,轻轻从秦皎皎手中抽出了自己的下摆。
衣摆堪堪自然垂落,秦沐已经走到了二人面前。
钟伯行转身拱手,“秦尚书。”
秦沐点了点头,“此番小女得以获救,多亏了钟寺正。”
他俯身扶起秦皎皎,看向自家这个颇让人操心的女儿,神色虽然严厉,眼中担忧却是藏都藏不住,“还敢不敢再胡闹了?”
秦皎皎不服气地低声辩驳,“这件事又不是我的错。”
秦沐懒得在此处教训她,“外间备了软轿,走吧,先同为父出去。”
秦皎皎‘嗯’了一声,攀着秦沐的手臂往外走。
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被绑久了浑身无力,秦皎皎经过钟伯行身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倏地向他怀中靠了去。
钟伯行出于本能地扶了她一把,紧接着手中就被塞进一个小小的锦囊。
“是我失礼了,多谢钟大人。”
当着秦沐的面,秦皎皎小声地同他道了声谢,面上端的一派客套有礼,实际却趁着秦沐不察,偷偷冲着钟伯行使了个眼色。
水汽未干的媚眼只轻轻一瞥,眼波流转间却已然是十足的勾人,钟伯行一愣,待回过神来,秦皎皎已经走过他身边,一瘸一拐地坐上了外间的软轿。
“钟大人。”身后的侍卫这时才上前一步,“京兆府的人来了,咱们要将翟正信交给他们吗?”
钟伯行将锦囊收入袖中,“先带回大理寺去,我要亲自审问。封大人回来了吗?”
侍卫道:“已经回来了,封大人他们慢了一步,还是让那人逃掉了。”
钟伯行颔首,他走出庙门,提步跨上小黑,先一步朝着安都的方向行去。
他面色如常地策马跑出一段距离,直到身后再瞧不见人,才勒了缰绳,翻身下马,停在了路边。
沉毅寡言的钟大人如同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地拿出了秦大小姐离开前塞给他的锦囊,略显焦急地解开了那月白绸包的端口系带……
精致的墨玉扳指就此映入眼帘,钟伯行将扳指取出,小心翼翼地托在了掌心。
小黑瞧见这同它颜色一致的精巧物件,喷着鼻响就要凑上来咬。
钟伯行推开小黑的大脑袋,抬手敲了它一记。
“不能吃,这是我的。”
他将扳指戴在手上,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皎皎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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