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范材质特殊,且用其铸出的银锭若想做到以假乱真,内里纹路必然要与官家铸范别无二致。
钟伯行将秦皎皎交给他的铸范拿给封若时看,二人简单合计,决定先从均输的官员开始调查。
封若时握着那铸范啧啧称奇,“你们家秦大小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不枉白挨了翟沛一巴掌啊。”
他见钟伯行瞬间沉下面色,这才察觉自己失言,赶忙赔着笑提壶为他倒了一杯茶。
“行了,我又不是有意这样说的,至于着同我生气嘛。再说了,咱们平日里受伤也不少,就一个巴掌,过了两日连个印子都瞧不见了,你怎的还如此介怀?”
钟伯行看他一眼,“皎皎又与我们不同。”
“哎哟——”
封若时登时拉长了音调,抬起一手搭上了钟伯行的肩膀,“都叫皎皎了,怎么,难不成你们二人昨日互表心意了?”
钟伯行甩下他的手,“这种无稽之谈下次就别说了。”
封若时笑了起来,“怎么就无稽之谈了?小六都告诉我了,那日猎场归来,秦大小姐还去了你府上借宿,她一个官家小姐,若是对你没点意思,怎的会如此做?”
钟伯行没答话,默默垂首饮了一口清茶。
他从没同秦皎皎说过,其实那日的猎场竹林之约,他不仅依约去了,还带了些一直备在身边的梨膏糖。
也正是在那一日,他亲耳听到了曲天明的那番话,继而意识到,那二人之间青梅竹马的锦瑟华年,是他钟伯行这辈子都不曾,也不再会拥有的美好追忆。
他隐在竹林深处,与秦皎皎一同吹过那夜的凉风,看着她从焦心等待再到满怀失望地转身离开。
再后来,他接了急令,提前一日离开猎场返回安都,愈加拉开了自己与秦皎皎之间的距离。
他本以为经此一事后,自己未来该是将与秦皎皎再无瓜葛,可是谁知那位胆大妄为的娇纵千金却是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
自从母亲离世后,钟伯行便再未被人如此的偏重过。从前他一直都不曾质疑过秦皎皎对曲天明的感情,可就是在那一日,他却头一次生出了一个自觉荒诞却又让他无心欣喜的猜测。
秦大小姐会不会真的待他有所不同?
茶水已经饮尽,钟伯行黑眸半敛,无意识地转着手中茶盏。
他总觉得秦皎皎今日看他的神色格外娇柔,艳丽眉眼之间好似含着一汪清潭,水波盈盈又转盼流光,如同杜氏那些精心养护的秋海棠,颇为招摇地肆意绽放。
思及此,钟伯行不由得笑笑,他下意识地端起茶盏递至唇边,这才发现盏中竟是已经空了。
封若时‘啧’了一声,“差不多行了啊,一年前安都城内那有名的花魁当众抛了帕子给你,你还一脸寡情的躲避不及,这才过了多久啊,瞧瞧你现在笑的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钟伯行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下,“记得调派两个人,暗中跟一下曲天明的寡嫂曲郑氏。”
秦皎皎今日将翟沛给曲郑氏送山参的事告知了钟伯行,钟伯行将其简单复述一遍,“我们至今没能找到翟沛,寻着曲郑氏这条线,说不定可以追查到翟沛的下落。”
他弯起二指扣了扣桌面,“只是曲郑氏到底是曲天明的家人,且据他胞妹的说辞,曲天明那几日始终都待在猎场,这事还不知他是否知情。跟踪最好做的隐蔽些。”
封若时颔首,“我明白了。”
他带着公文出了议事厅,又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属下时刻盯着曲郑氏,只是不料才将人盯了三天,曲郑氏那边就已经出了事。
封若时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钟伯行正在整理自均输处查得的消息,他放下毛笔,就见封若时眉头深锁地站在他身前,面色沉沉道:“曲天明今日一早绑了曲郑氏,已经送去京兆府了。”
封若时神情不虞,
“一同带去的还有济世堂的掌柜翟富,据曲天明的说辞,曲郑氏数月以来都在济世堂为曲老夫人抓药,这翟富是个鳏夫,两个人一来二去便生了些情愫,二人暗通款曲了许久。翟富时不时会给曲郑氏送上一些上好的药材让她补身子,曲天明昨日提前散值归家,恰好撞见了他们在马厩里卿卿我我,因此今日一早便干脆将这对奸|夫淫|妇一起送到了衙门。”
钟伯行拧眉,“翟富?”
封若时颔首,“曲天明的说辞合情合理又毫无纰漏,京兆府眼下已经判了,将翟富与曲郑氏各打了三百板子,明日自正阳大街起游街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还有个消息,我觉得应当同你知会一声,据说这案子的判决结果最先并非如此,是因为有人出来说了情,因此京兆府才会将翟郑二人从轻发落。”
钟伯行抬眸,“翟富为商贾,曲郑氏又是一介妇人,朝中谁会为他们二人说情?”
封若时蘸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万’字。
纵观朝野上下,‘万’姓的官员之后一个,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万舶。
钟伯行与封若时对视一眼,抬手抹去了桌上水渍。
封若时叹一口气,“你要将这消息告知你们家秦大小姐吗?”
万舶出身六部,早年与秦沐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二人旗鼓相当,原本算是惺惺相惜的队友兼对手,不想某一日却因为一桩案子生了分歧,虽不至于割袍断义,二人却也不再往来。
又过几年,万舶离开六部入了都察院,与秦沐的关系这才缓和了些。可曲天明既为秦沐门生,又受秦家庇荫多年,为何又会和万舶有所来往?
况且这事又关系到翟沛,难不成翟沛的内应并非是在钱监,而是在都察院?
钟伯行点了点头,“我寻个机会告诉她。”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彼此心中却都已明白,眼下断了曲郑氏这条线索,他们便只能顺着铸范这条路去查了。
半晌之后,封若时才开口打破沉默,
“或许也是我们想的过于复杂了,说不定曲天明今日说的确实属实,与曲郑氏来往的人就是她的姘头翟掌柜,而非那逃窜多日的翟沛。”
他伸手拨了拨架子上的毛笔,
“不过伯行,我总觉得你们家秦大小姐似乎已经提前知晓了些什么。你想想,她既是不知那日掳走她的灰衣男子名叫翟沛,又为何会如此笃定地强调与曲郑氏见面的男人姓翟?我觉得你或许应当好好同她聊一聊。她若真的知道些什么内幕,倒不如一并说出来,也好给我们指明个方向。”
钟伯行摩挲了一下手上的墨玉扳指,片刻后才轻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
另一边,一辆灰蓝顶棚的马车驶向曲宅后门,甘霖一直候在门口,瞧见马车来了,便忙不迭地打开大门,将马车迎了进去。
内院之中,曲天明已经沏好了茶,他见着人来了,便匆忙起了身,恭敬地对着来人行了个大礼,“万大人。”
万舶摘下兜帽,“事情可办妥了?”
曲天明回道:“已经办妥了,翟掌柜的女儿已经被送到了我的祖家之中,一月之后才会被送回安都来,届时时效已过,料想大理寺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万舶‘嗯’了一声,不轻不重地瞥了曲天明一眼,“看好你那小妹,下次可就不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
曲天明躬身颔首,“这是自然,这次是小妹多嘴了,还受累万大人为我筹谋,多谢大人。”
清风吹过中庭,将茉莉的香气一并代入了后院。柴房之中,曲竹静被人捆着手脚,脑袋抵着地面,整个人如摧折花枝一般脆弱匍匐。
她背上有伤,是被人用沾了水的柳条抽的,不多不少的二十鞭,足以让她一个文弱小姐几天都动弹不得。
柴房之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曲竹静勉强抬起头来,却只能瞧见一双洁净崭新的官靴。
这靴子是她半月前才为曲天明做的,鞋子内侧绣了几节翠竹,寓意着她的兄长步步高升,仕途坦荡。
官靴移动,渐渐立于她眼前。
曲竹静眼前模糊,她不知怎的想到了小时候,那时祖母还未同他们一起居住,父亲又宠妾灭妻,让姨娘掌管着家事。
姨娘刻薄,总是借故克扣他们的月例,曲竹静喜爱跳舞,却因为没一双合适的舞鞋而郁郁不乐。
曲天明当时尚且年幼,却已经敏锐地体察到了她的心思,他出去帮人家写家书,写了足足百封,直到手都抖了,才终于赚够了新舞鞋新舞衣的钱。
他将东西买回来交给曲竹静,曲竹静心疼兄长不肯收,直嚷嚷着让他退回去。
曲天明笑着安慰她,“无妨,阿静安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兄长来日做了官,一切都会好的。”
一双手擒住她的上臂,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曲天明解开她手脚桎梏,轻轻为她抹了一把眼泪。
“我已经为你求过情了,阿静,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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