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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谈心

    夏仪沉默地低下眼眸。

    聂清舟给夏延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然后转过身轻柔而细致地把夏仪的头发擦干,给她戴上了黑色毛线帽子。他的毛线帽对于她来说有点大,松松地遮到她眉毛上, 夏仪扶着边缘轻轻地往上提了提。

    “你的外套湿了。”聂清舟从书包里拿出一件轻薄的短款羽绒服, 递给夏仪,“要不要换上?”

    夏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羽绒服,再抬眼看向他:“总觉得你很像……”

    “嗯, 什么?”聂清舟偏过头去, 眉眼弯弯:“哆啦A梦?”

    夏仪诚实地点点头。

    聂清舟拍拍夏仪的头,把她那宽大的毛线帽子拍下去遮住了她半只眼睛。

    “大雄啊,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他边拍边说道。

    夏仪用手指勾着帽子边缘往上抬,露出自己的眼睛,嘴角很浅很浅地弯了一下。她乖乖地把自己潮湿冰冷的大衣脱下来,穿上聂清舟给的那件干燥温暖的羽绒服。这件羽绒服对她来说也太大了,衣袖盖住了她的手指,她看起来像是毛毯里的一只猫。

    聂清舟忍不住笑起来, 夏仪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小棚子外的世界风雪交加, 黑暗的尽头海潮翻涌, 除了潮声之外所有的声音都安歇了,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悬着一盏昏黄的灯, 微弱地散发出一点温暖。

    夏仪捧着暖手宝望着风雪,不自觉地哼着她脑海里的旋律, 她的声音很薄, 很透亮, 像是薄如蝉翼的冰, 或者天空里单独的一枚雪花。

    聂清舟坐在她的身侧, 因为椅子狭窄的原因, 他挨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相依偎比一个人要温暖许多。

    夏仪的歌声停住,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从放在一边的呢子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开盖子后按着按键,像是在找某个东西。

    聂清舟微微靠近她,就在她的手机屏幕上看见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灿烂地笑着的美丽女人。那似乎是个春日,照片背景的树林里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女人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怔了怔,然后轻声说:“这是阿姨吗?”

    “嗯。”夏仪漆黑的眼眸里映着手机的光亮,手指隐藏在衣袖里,她轻声说:“家里没有她的照片了,这是最后一张。”

    顿了顿,她说:“这三年里,我也就看过两三次。”

    她说着,聂清舟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了是否要删除的提示,他意识到夏仪要干什么,立刻把手机抢了过来:“别!别!你要删它干嘛!”

    聂清舟心想原来这就是这个手机的珍贵之处,要是你把它删了,我不就白把它换回来了吗?

    他把手机举得很高,说道:“你删了它能说明什么?表明你再也不想你妈妈了吗?你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夏仪的手还悬在半空,她慢慢地放下手,轻声说:“嗯。”

    她虽然给了肯定的答案,却没有从聂清舟手上抢回手机。

    聂清舟想,她果然舍不得。

    他高举手机的手放下来,看着手机里模糊的女人,问道:“阿姨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夏仪缩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她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妈妈很漂亮,很天真,喜欢热闹,也很爱哭,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也非常美丽,非常柔弱,像……蝴蝶一样。”

    像蝴蝶一样,只能活在温暖的春天里,所以必须要逃离寒冬。五彩斑斓的翅膀下,无法保护任何人。

    所以她飞走了。

    “你很爱她吧。”聂清舟轻声说。

    夏仪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总是说,我不爱她。”

    好像谁也没有能从她这里感觉到过爱意,她的爸爸妈妈,奶奶和弟弟,他们都觉得她冷酷沉默。

    那么应该是她哪里有问题。

    她小时候就觉得她不对劲,大部分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她想要传达的和别人感受到的,总是南辕北辙。

    所以她对妈妈说,我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我是不是有毛病?

    妈妈却满脸惊慌地抱住她,说她没有问题,天才都是会有怪癖的。

    可是明明妈妈也抱怨她不亲近自己,不爱自己。

    后来时间长了,她慢慢明白妈妈或许并不是认为她没有问题,只是需要她没有问题。妈妈已经有个残缺的儿子,不能再有个不正常的女儿。

    “不过我想,我应该是爱她的。”夏仪扶着额上的毛线帽,往上提了提,她说话的时候白色的雾气缓缓蒸腾上去,好像她的话非常温暖似的。

    聂清舟把手机盖合上,女人遥远美丽的面容消失在银色的盖子背后,他感叹道:“对啊,爱没有那么容易撤销或者删除。”

    顿了顿,他说:“而且你爱她又没有错,只是没有和夏奶奶好好沟通罢了。”

    夏仪转过头来望着聂清舟,眼眸如同她的周身一般弥漫着水气,迷离冰冷又固执,如同丢在雪地里的黑欧珀。

    对视的瞬间,聂清舟的心莫名颤了颤。

    “还有音乐。我如果再做和音乐相关的事,奶奶会伤心的。”

    “那你……想要放弃吗?”

    夏仪缓慢地摇摇头。

    “那我们去说服奶奶。你把你心里想的事情都告诉她,她理解了你,就不会伤心了。家人本来就是要相互迁就的。”

    “我们?”

    “对啊,大雄没有哆啦A梦怎么行呢?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聂清舟微微一笑,拍拍夏仪的头。

    他再次把夏仪的帽子拍下去,夏仪的眼睛又被遮住。她勾着帽檐往上提帽子,抿了抿唇说:“你不要总是动帽子。”

    聂清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里的弦稍微松了松。

    他把自己微妙的心绪,归结于今天的夏仪因为偶尔流露出的脆弱,而显得过于美丽的缘故。

    等风雪小下来的时候,聂清舟给了夏仪一把伞,两个人一起走出了这个小棚子,他们沿着长长的公路,在路灯的照耀下慢慢往家走。

    夏仪穿的鞋子鞋底有点打滑,聂清舟就让她拉住自己的书包,他走在她的身前,正好能替她挡住迎面的风。

    “这像不像那天我们在夜市?那时候你拉着我的帽子,我好几次差点被勒死。”聂清舟感慨道:“幸好今天是周六,要是明天还要上课咱仨都得请假。这么一想,也挺幸运的是不是?”

    他总能从祸事里咂摸出一点甜味儿来。

    仿佛他的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把糖果,需要的时候他总能掏出来一颗,然后再掏出来一颗给她。

    夏仪在他身后扯着那只书包,轻声说道:“是吧。”

    他们慢吞吞地移动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雪几乎不下了,小卖部的防盗门关着,从窗户里透出光来。

    夏仪试着拍门喊了两声奶奶,里面却没有回音。

    “估计还气着呢,你先在我家和小延凑合一晚,明天再去跟奶奶好好谈吧。”聂清舟抖了抖伞上的雪,带着夏仪上楼进了他家。

    夏延已经在家里等了很久,见到夏仪他腾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黑着脸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片刻之后他却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好像他之前对夏仪的那一通责备,已经用完了他和夏仪交谈的额度。

    聂清舟拍拍夏仪的肩膀道:“看来跟奶奶聊完之后,你还得跟小延谈谈了,孩子憋好久了。”

    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夏仪,那里正好有张单人床,他和夏延去睡主卧的双人床。聂清舟从柜子里抱出新的床单和枕巾,说道:“你等一会儿,我先给你整下床铺。”

    夏仪看着聂清舟熟练的动作,想了想说:“你有洁癖吗?”

    “……这就洁癖啊?我只是比较爱干净,你不嫌弃我,我不能委屈了你啊。”聂清舟哗啦一下展开了新床单,洗衣液的薄荷味弥漫在房间里。

    夏仪想起她最初对聂清舟的印象,她觉得他像是个教养良好的小少爷,现在依然如此。她在房间里走了走,看着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柜和床头柜,唯有书桌上摆了一摊书,像是被随意倒在那里的。

    在那堆书旁边,有一个灰色的软皮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明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夏仪莫名地看了它很久,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白皙的手指捏住笔记本慢慢打开一页。那页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本子就被人一下抢走。

    聂清舟抱着那笔记本,面色紧张地看着她:“你……你干嘛随便拿我东西!”

    夏仪愣了愣,她垂下手说道:“对不起。”

    聂清舟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问:“你看到什么了?”

    “一条横着的很长的线,和很多短句。”

    “……内容呢?”

    夏仪诚实地说:“没看清。”

    聂清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笔记本插进书柜里的某层,严肃道:“这是我的隐私,你别随便看啊。”

    夏仪抬头看着那本挤在高高低低书本中的笔记本,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聂清舟知道夏仪言出必行,答应了就不会再随便动这个笔记本。虽然如此,他仍然心有余悸地推着她远离书桌:“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铺好床了。”

    夏仪如他所愿地走远,打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她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就像是聂清舟常常站在那里的姿势一样。

    聂清舟铺床的时候偶尔抬头看一眼,不禁莞尔。

    夏仪的身影动了动,她突然转过身来快速地跑出房间,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咚咚咚地下楼去,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聂清舟抱着枕头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到门口时,正赶上夏仪又顺着楼梯跑了回来。夏仪扶着门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在阳台上从我家的窗户里,看见奶奶倒在地上,刚刚喊她还是没有回应。”

    聂清舟瞳孔紧缩,他拿起旁边的外套穿上,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我们走。”

    第42章 、心动

    夏仪和夏延出来得匆忙, 没有带家里钥匙。聂清舟立刻报警也叫了救护车,两拨人几乎是同时来的,把门撬开之后警察进去把夏奶奶扛了出来, 放到医护人员准备好的担架上。

    虽然已经是夜深了, 救护车和警车的到来还是惊动了许多人,很多裹着羽绒服的邻居从大大小小的窗口往这里看,楼下也围了五六个人, 热心地帮忙打灯照明。救护车上位置有限, 夏仪和聂清舟接连跟着上了救护车,夏延急切地伸手说:“我也要去!”

    “没位置了,最多两个人。”医生摆摆手。

    夏延还是不死心,旁边围观的邻居七嘴八舌地劝起来。

    “哎呀你年纪小,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去了也是添乱。雪天路滑摔跤了,到时候谁照顾谁啊。”

    “你家的门已经撬开了,这么混乱, 得有人留下来看着才行啊。”

    “是哦, 店里这么多东西呢, 当心有贼啊。”

    夏延怔了怔,他收回手, 聂清舟简短地说:“不会有事的,我们保持联系, 等天亮了我来接你。”

    救护车的门在他面前合上, 夏延站在原地, 看着那闪着灯光发出响亮鸣叫的救护车逐渐远去, 周围的人模糊地讨论着什么, 过来安慰他然后逐渐散去。

    夏延慢慢转过身去, 走到被撬开的门边,靠着墙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默默不语。

    夏奶奶本身有高血压,大概是跟夏仪夏延生气,一时血气上涌晕倒在地,磕到后脑导致颅内出血。她一被送进医院就做了一套检查,然后直接推进了手术室里。

    夏仪被聂清舟按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待,她给夏延打电话简单地说明奶奶的情况。聂清舟则按护士的指导跑上跑下,办手续登记交押金。

    挂断电话之后,医院就变得非常安静。手术室上的红灯亮着,夏仪独自坐在灰白色冷冰冰的长椅上,微微低着头,听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响。她还穿着聂清舟给的那件羽绒服,整个人被宽大的衣服所吞没,如同被未知的迷雾所吞没。

    有值班的护士走过来安慰她几句,夏仪抬起头来看着她,神情可以称得上冷静。

    “谢谢。”她礼貌地回复。

    这种和年龄不符的冷静倒叫护士惊讶了一下,有点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

    夏仪对这种疑惑很熟悉。在父亲被宣判的法庭上,母亲出走的夜里,打架进警察局的那天,她从许多人包括奶奶和夏延的脸上都看到过这种疑惑。

    ——你就完全不会伤心吗?

    几个小时之前,夏延才这样愤怒地质问过她。明明只有几个小时,却仿佛已经隔了几个日出日落,遥远得连画面都不鲜明了。

    这个夜晚为什么这么漫长?

    夏仪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从脚底升上来的疲惫,仿佛风暴般涌上来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不想说话,不想醒来。

    所有那些变故接踵而至的时候,她也像此刻一样感觉被无穷无尽的迷雾所吞没,被巨大的未知扼住喉咙。

    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她动弹不得,所以拼命地思考,为了思考而保持冷静。

    等她终于想明白的时候,所谓悲伤也好难过也好,似乎已经错过了时候。像是放太久凉了的开水,没有再严重到要抒发的地步,也不合适再抒发出来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总是错过时机。

    难过,伤心,哭泣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能做得很好。

    聂清舟办完手续后回到手术室前,就看见夏仪已经侧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像个婴儿般蜷缩着,皮肤很白,碎发落在额前,睫毛很长很密,像是一幅水墨画。

    他看了一眼还亮着的“手术中”的红灯,轻手轻脚地走到护士站,对值班护士说:“姐姐,我能不能借一条毯子?我妹妹睡着了。”

    他贴心又嘴甜,很容易就成功了。于是他把借到的薄毯子展开轻轻地盖在夏仪身上,再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叠好,小心地扶起夏仪的头塞在她的脖子下面。他轻声说道:“今天辛苦你了,会没事的,休息一下吧。”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又重归寂静。

    片刻后夏仪那双漆黑的眼眸缓缓睁开,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初醒的迷糊,她安静地眨眨眼睛,抬起头望去。

    聂清舟坐在她身边,仰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手手心向上,垂落在椅面上,恰好就在她头顶的位置。

    夏仪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放松的左手,手指上有因为打球而生的茧子,看起来很有力量,好像能抓住很多东西。小拇指上不知道沾了什么,像是黑笔的油墨,小小的一块污渍。

    她想,今天最辛苦的其实是他。

    她不善于依靠别人,她的妈妈不怎么会照顾人,于是她很早就开始学着照顾自己。所以下雪了也想不起找人帮忙送伞;奶奶晕倒时,她仍然没有对聂清舟说出“帮帮我”这句话。

    但是聂清舟不需要她把这句话说出口。

    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在她请求之前他就已经应允,一次又一次,直到她习惯于此。

    她从毯子里伸出右手,缓慢地沿着灰白色的椅子移动,一点点靠近他的手,最终与他温热的皮肤相贴。明明她在毯子里,他的手放在外面,他的手却比她的还要暖许多。

    按照物理课上说的热平衡理论,当他们的皮肤相触时,热量就会从他的身上快速地向她奔跑,直到他们拥有相同的温度。

    她轻轻地握住他小指上的脏污,小力地摩擦着,仿佛想要把那片油墨擦干净。聂清舟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头,无意识地翻过手腕合起手指。

    夏仪的停止了动作,她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他们的中指与无名指松松地交叠,从皮肤相贴处传来微妙的,温软的触感。

    她凝视了他们相握的手半晌,默默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用另一手提了提身上的毛毯。

    然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被陌生的悲伤和恐惧所淹没,它们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对了时机,她几乎要落泪一般攥紧了毛毯,把头埋下去。

    然后轻轻地,摩挲着聂清舟的手指。

    夏仪居然真的睡着了,甚至睡得很熟,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她是被聂清舟叫醒的,夏仪坐起来,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对她说你看一下奶奶,我去接夏延,他理了理她的头发然后跟她道别。

    夏仪反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折叠床上,旁边就是奶奶的病床。

    奶奶睡在病床上,只是一夜不见她就变得十分憔悴,头发剃光了,身上缠绕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监护仪上显示着她稳定的心跳。

    这样的奶奶让夏仪感觉到无比陌生,她伸出手去握住奶奶的手,当感觉到那双手上遍布的老茧时,才确信这确实是她慈祥又倔脾气的奶奶。

    夏仪转头对查房的医生说:“大夫,我奶奶她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要看后期恢复情况,目前看来一切正常。”

    夏仪松了一口气,旁边推着小车来的护士笑起来,说着:“你哥哥真好哎,把你抱到折叠床上,自己就在旁边坐着,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现在的孩子很少有这么懂事这么靠谱的了。”

    夏仪怔了怔,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条眼熟的毯子,昨晚发生的一切纷纷回到脑海中。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张开手指再合上,然后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他碰过的头发。

    周一时的午饭小分队,夏仪缺席了。

    郑佩琪郁闷地一根根夹着青菜吃,说:“夏仪说她奶奶生病了,要照顾奶奶,今天没来上课。”

    “你也不用太担心,奶奶没事的,手术很成功人也已经清醒了。过几天夏仪就该过来上课了。”

    聂清舟安慰道。

    郑佩琪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还用说,我们舟哥和夏仪什么关系?夏奶奶都是他帮忙送进医院里的。你说说看人家多有缘分,医院都轮流进。今天一上午舟哥都心不在焉的,担心夏仪呢吧。”张宇坤指着聂清舟,神色得意。

    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对郑佩琪说:“欸,夏仪不来上课,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

    郑佩琪小声说:“夏仪不来,体育课没人和我一组,做实验被分到的人也不跟和我说话……”

    “噫,你们一班的人怎么这样啊!学习好人品不行!我和赖宁努努力,高二咱都在一个班,看谁能……”

    “那个……打扰一下。”突然有人站在他们的餐桌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聂清舟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来人是个扎着马尾挺好看的女生,应该是和他们同级的,绞着手指看着他。

    “我想单独找你的,但是你身边总是有人……所以我……你能不能出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聂清舟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他成绩扶摇直上之后,就披上了好学生的滤镜,再加上“聂清舟”的好皮囊,他很明显地感受到被关注的视线。因此他也有意地一直跟张宇坤赖宁他们走在一起,不给别人搭话的机会。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造孽啊!这姑娘才多大啊!

    聂清舟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宇坤就抢先发言:“不是吧,美女你要和舟哥表白吗?”

    女生脸一下子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结论再明显不过。

    “算了吧你没赶上趟,我们舟哥心有所属了,你没机会的。”张宇坤大大咧咧道。

    聂清舟瞪了张宇坤一眼,威胁地说:“你别乱说话。”

    女生抿着唇,小声问:“是谁啊?”

    张宇坤得了聂清舟的怒视,很有眼力见地摆手:“没谁没谁,你也不认识。”

    女生沉默了一下,追问道:“是不是夏仪啊?”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不是。”“别瞎说。”“你怎么知道的?”

    聂清舟和张宇坤转头,看向和他们唱反调的那个家伙。

    赖宁脸上带着真诚的疑惑,然后亡羊补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聂清舟还没说完,就看见这姑娘含着眼泪跑掉了。

    “……”

    他蓦然想起,他表妹磕cp的时候念叨过的一句话——有小道消息,他们高中同学说,他俩在高中是全校公认有名的情侣。

    以他表妹当时的狂热状态,她口中的小道消息他认为等同于胡编乱造。

    但是,此时此刻他好像突然有点相信,并且明白所谓“全校公认”“有名”是怎么来的了。

    聂清舟摁着太阳穴:“你们有人知道她是谁吗?”

    虽然大概已经晚了,他还是得去澄清一下,然而剩下三个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直到回到教室以后,赖宁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发出微弱的疑惑:“她到底是怎么猜到是夏仪的?”

    “这不很容易吗?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舟哥的注意力全在夏仪身上,我要是被绑走了他不一定知道,夏仪跟人撞个肩膀,他都能提前把她拉回来。要说女孩子就是比较金贵,可他对郑佩琪也不这样啊!”张宇坤指着聂清舟,一脸不忿。

    聂清舟靠着椅背,辩解道:“那……只是我和她比较熟罢了。”

    张宇坤啪一下拍在聂清舟的胸膛上,沉默片刻之后说:“舟哥,你心跳贼快,你撒谎心虚了吧!”

    聂清舟拍开张宇坤的手,难得地没有继续争辩。

    他转过头去看着对面一班那个空着的座位,把黑笔转出残影来,隐隐泄露出某种起伏不平的心绪。

    第43章 、奶奶

    因为一场春雪加上强降温, 常川县医院一下子人满为患,夏奶奶所在的病房里三个床位都躺满了人。午饭时间过后,夏仪拿着餐具提着水壶去洗碗打水去了, 夏奶奶瞄着她的背影, 默默坐在床上喝水。

    夏奶奶人醒过来之后都没有和夏仪说过几句话,她心里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就等夏仪先开口赔不是。偏偏夏仪这不会哄人的姑娘愣是没先开口说软话, 搞得夏奶奶下不来台。

    隔壁床的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床上, 手背上打着吊针,也扬着头目送着夏仪离开。

    几乎是夏仪前脚刚走,她就立刻转头对夏奶奶感叹道:“哎呦呦,你这孙女还没成年吧?真是贴心,忙前忙后地照顾你,做事利落一句抱怨都没有,你好福气哦。”

    夏奶奶听了隔壁床这番夸奖,骄傲又克制地说:“我孙女确实很懂事, 特别有责任心, 从来不懒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孙女眼熟, 刚刚看了半天才发现,她就是平时在医院弹钢琴的那个小姑娘吧?”

    夏奶奶愣了愣:“弹琴?”

    隔壁床老奶奶拍拍床铺:“是啊肯定没错的, 连气质都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经常穿校服, 你孙女常川一中的吧?”

    “……是啊。”

    “哎呦真是, 老姐妹你真是好福气, 孙女这么优秀!我每周都送我孙子去学钢琴, 哎呦小孩子没耐心, 哭着闹着不肯去, 平时在家也不肯练琴,非得他妈打他才听话,愁死我们了。哪像你孙女,自己还主动跑到医院练琴,这才是真心喜欢。他什么时候能弹到像你孙女这么厉害,我真是谢天谢地喽!”

    这老奶奶说起自己的孙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把夏仪大夸特夸一通。顿了顿,老奶奶问道:“你孙女学了多少年钢琴啊?”

    夏奶奶掰着指头算了算:“有八年吧。”

    “哎呀八年就能弹成现在这样,比钢琴老师弹得还好听嘞,真厉害哦!你孙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夏奶奶怔了怔,她看着自己枯木似的手比出的“八”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她在心里暗自斟酌了一下,向隔壁床健谈的老人咨询道:“你说这学艺术搞音乐的人,是不是以后出息越大,越陷进去出不来?那什么为了艺术献身,怪里怪气的,会不会变得特别自我,不把别人当人看?而且做音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

    老人啧啧两声,指了指最靠门的那一床,小声说:“那床那个小张,生病这么久了儿子都不管的,全靠她老公照顾,她老公身体也不好。她儿子是搞工程的,不照样特别自私自利?要我看那自私自利的人干什么都一样,像你孙女那样的,以后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变成小张儿子那种人。”

    夏奶奶顺着老人的话想了想,说:“也是,夏仪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是正派人。”

    “是吧,至于你孙女以后干嘛,说句不好听的,咱这岁数的人还有几天好活?你这次要没赶趟,两腿一蹬你还管得了她?孩子嘛,人品要正,自食其力就行啦,别的咱这做老人的强求不来。”老人说话大大咧咧,活得十分明白。

    夏奶奶听着,默默地不说话了。

    等夏仪拿着洗干净的餐具,提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夏奶奶破天荒地先开了口,她对夏仪说:“你把东西放下,我有话跟你说。”

    夏奶奶的语气还有点僵硬,但是表情已经没那么严肃了。

    夏仪乖乖地把东西放下来,坐到夏奶奶床边的凳子上。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夏仪瘦了一圈,春节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一下子又消失不见。

    这么瞧着,夏奶奶更不忍心了。

    “夏夏,你小时候我问你喜不喜欢音乐,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又喜欢了?”夏奶奶问道。

    夏仪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目光慢慢沉下去。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个郑重的姿势沉默着,似乎在非常认真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小时候学音乐……是因为妈妈希望我学,因为我学得好了她就会开心。其实我好像……并没有觉得音乐很有趣。”

    那时很多人夸她是天才,惊叹于她的年纪和她的演奏,但是那些称赞和奖杯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能让妈妈笑起来而已。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爱妈妈的方式,只是当时她不明白、没有说出口,而妈妈也没有感觉到。

    “但是等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感觉变了。这几年发生好事的时候,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很多旋律。我把它们写下来,所有情绪也就跟着平息。我觉得,我很需要它们。”

    如果没有那些旋律替她起伏、吵闹或悲鸣,她也许很很难坚持到今天。

    “然后最近有人说,他很喜欢我的音乐,希望我的音乐被更多人听见。”

    夏仪低下眼眸,她的双手十指交叠,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慢慢发现,我会因为能够演奏和创作音乐,而感受到幸福。我听说喜欢是欲望和快乐,那我真的很喜欢音乐。”

    夏奶奶愣愣地看着面前眼神认真坚定的女孩。这么多年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夏仪说“幸福”这两个字。

    这个安静、体贴、优秀又沉默的孩子,她好像从来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幸福。似乎一直以来夏仪很少笑、很少软弱、很少要求,她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就是夏仪本来的样子,仿佛夏仪生来就不容易幸福。

    夏仪好像变了一些,好的那种改变。

    夏奶奶仔细想想,她之前没有想过夏仪会改变,也没有试图改变夏仪。生活的不幸已经够让她烦心,她勉力维持日子继续运转下去,扶养两个孙辈,夏仪和夏延听话懂事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但是夏奶奶在此刻突然感觉到不安,这对这两个孩子来说真的足够吗?

    “对不起,奶奶,我不想放弃音乐。但这不是因为妈妈。我不会去找妈妈……您和小延是最重要的人,我更爱你们,我不会离开你们。”

    夏仪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每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她都要停顿一下。她尽力地说完,然后像犯错一样低下头。

    夏奶奶张了张唇,沉默半晌别过脸去:“为什么跟我道歉?你要我当恶人吗?”

    “奶奶……”

    “高中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你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可以把成绩落下来!那个什么音乐公司,要等你成年了上大学了再说。”

    夏仪愣了愣,说:“好。”

    “还有你要明白,家里没有什么钱,没法买乐器也不能供你去外面上音乐课。你要学音乐,就要靠你自己。”

    “我知道。奶奶……你同意了?”

    夏奶奶叹了口气:“我不同意能怎么办?”

    夏仪的眼里亮起光芒。

    夏奶奶想,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夏仪眼里看到过这样的光。她在这些年里看过所有时刻的夏仪,都没有此时看起来开心。

    她没来由地,突然觉得有点歉疚。

    下午夏延放学,来医院和夏仪换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夏仪神情轻松,好像很愉悦的样子。

    “奶奶恢复情况很好。”夏仪把夏奶奶的各种情况交代给夏延之后,接着说:“我今天跟奶奶聊过,她不生气了,也允许我学音乐了。”

    夏延抬起眼皮看夏仪,不咸不淡地说:“你跟奶奶的事,跟我说干嘛?”

    夏仪想了想,说:“上次你说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你觉得很难过,所以……”

    “我才不觉得难过!”夏延烦躁地打断了夏仪,声音稍微有点大,走廊上其他人纷纷看向他们。

    夏仪皱着眉头把他拉到无人的楼梯间。刚到楼梯间夏延就甩开了她的手,夏仪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你的事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呗,你跟我说了又能怎样?我知道你喜欢的东西难道能给你买吗?你出了什么事我难道能帮忙吗?”

    “不是……”夏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出离愤怒的夏延打断。

    “自从妈妈走了之后,家里有什么事,每一次!每一次!我只能在家里看着电话,等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通知我结果。我现在特别恨电话,我每次就只能看着它,想它怎么还不响啊,快点响吧……”

    夏延的拳头砸在墙上,手指攥得发白。

    “我知道,我跟不上你们,我跟着你们就是拖累,就是添乱。我不一直是这样吗?妈妈和奶奶因为我闹翻,爸爸为了给我治病赚钱结果进监狱,你为了我跟别人打架受伤。说实话,你也讨厌我吧?你也觉得,要是没我这个弟弟,你才不会这么辛苦……”

    夏延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夏仪抱住了他。

    夏仪微微俯下身体,一只胳膊穿过夏延的腋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抱住他的肩膀,她以一种亲昵又坚定的姿态紧紧抱住他。

    夏延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第44章 、有光

    夏延觉得, 夏仪永远不会爱任何人。

    妈妈与夏仪朝夕相处,照顾了她十几年。在妈妈一声不吭逃离的那个夜晚,还是他哭着求夏仪去追妈妈, 她才去的。

    他等了夏仪一夜, 天亮她才回来,神色平静地说妈妈走了。

    他绝望地问她,你求她留下来了吗?你哭啊, 你闹啊, 妈妈最爱你了,她一定舍不得你的。

    那时候尚且长发乌黑,穿着蓝色碎花裙的夏仪站在家门口。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看起来非常完美,没有失魂落魄,没有悲伤,如此不近人情。

    听到他的话她怔了怔,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最终只是说——我没有。

    她没有哭, 没有闹, 没有求妈妈不要抛弃他们。她只是按他所求的那样追到了火车站,然后送走了妈妈。

    好像走的只是偶尔来做客的一个朋友, 一点也不可惜,不会再见也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腿不好, 如果不是因为妈妈一向更偏爱她, 他怎么会求她去追妈妈?可她甚至没有为留住妈妈做出努力。

    她难道就不希望能和妈妈在一起吗?她就不爱妈妈吗?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完全都不会难过, 不会伤心吗?她明明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却一点儿也不珍惜。

    他痛恨她的冷漠。

    后来他和夏仪还有奶奶三个人一起生活, 一起被看不起、被嘲笑、当做异类,因为这相同的境遇而被迫相依为命。

    某个他被打得在路边爬不起来的时候,他的姐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在路灯下面站着,就像从车站回来的那个清晨,干净又美丽,和他的狼狈截然相反。

    他姐姐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静,在他看来甚至居高临下。她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了一句——谁打的?他说完之后,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安慰一句就把他扶上自行车后座,骑车回家了。

    一回家奶奶就迎了上来,大惊失色地叫嚷着,让他换衣服,拿出各种药来给他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

    那时候夏仪就在旁边看着,默不作声。

    他的这个姐姐没有喊过他弟弟,也没有拉过他的手,他坐在她的后座上很多次,也没有搂过她的腰。他们长年未曾相处,在别扭的年龄又重回归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关系,像是两块根本不相合的磁铁,因为血缘勉强地吸在一起,怎么样都别扭。

    他不觉得夏仪真正关心他,他从来没有从她这里感受到真切的爱意。

    所以后来看到夏仪浑身是血,把成年男子压在地上,摁着对方的脖子说——“离我弟弟远一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

    从那之后,他又开始叫她姐姐。这是自他们重新一起生活后,他第一次喊姐姐。

    她愣了很久才答应,除了惊讶之外看不出别的情绪。

    夏延有点失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她期待什么。他有时候会想,或许担了她弟弟这个名头的人都会得到这种待遇。她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输入了名为弟弟的指令后,就自然执行一系列冠以“姐姐”之名的保护行为。

    所以此时此刻夏延第一次被夏仪抱住,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血脉传来的温暖和跳动,头脑一片空白。

    他听见他姐姐的声音,非常清晰地,非常坚定地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没有这么想过……我觉得你很好,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弟弟,我爱你。”

    夏延仿佛被什么击中,眼眸开始颤动。

    他这个沉默寡言又生疏的,谜一样的姐姐,说她爱他。

    她怎么可能爱他?她懂得什么是爱吗?

    “你骗人,你才不爱我,妈妈也是。”他颤声说道。

    然而他已经相信了。

    在得到答案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其实他不怎么需要被说服,在这些年里,他总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证明她爱他的证据。

    “我没有,我是……觉得你很讨厌我,所以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我很开心你是我弟弟……”夏仪好像有点无措。

    夏延的嘴唇抖了抖,他死死攥着拳头,说不出话来。

    “小延,你是不是哭了?”

    夏仪放开他,夏延却一瞬间转过身捂住了脸,不让她看,犟道:“我没有!我没有!你不是我姐姐,她才不会说这种话……”

    “我是。”

    “笨蛋!不要说话,不要理我!”

    夏仪于是站在原地,看着夏延背对着她,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中照过来,把栏杆的影子投在夏延的身上,从那瘦小的背影里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夏仪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她跟聂清舟说她不擅长交谈,如果她不能和奶奶还有夏延说明白,她该怎么办?

    那时候聂清舟偏过头笑起来,说:“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太多。你只要抱住他们然后真诚地说——你很爱他们,这样就很足够了。”

    聂清舟总是很笃定,而她一直相信他。只是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算是足够还是不足。

    夏延偏过头瞥夏仪,他的姐姐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分明还像从前那样,并不悲伤也不快乐,只是困惑而已,但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没那么可恶了。

    她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道歉,她缺了那根神经,她意识不到。

    “算了,我原谅你了。”

    然而夏延决定原谅她。

    用这句话代替他想说的,大概永远也不能真正说出口的——谢谢,还有我也爱你。

    夏仪看着他半晌,慢慢地伸出胳膊,穿过栏杆投下的阴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说道:“我们去看奶奶吧。”

    夏延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和夏延换班后夏仪回到家里,她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板凳上,心里非常轻松又快乐。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下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晚自习还没有开始,聂清舟应该在学校里。

    夏仪打开手机盖子,在键盘上来回摩挲着。

    现在是休息时间,他应该有空。

    其实也没有必要现在说,等他晚自习回来再讲就行。

    夏仪这样想着,但是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按捺不住的欲望,她慢慢地敲着键盘,发出一条短信。

    “我今天跟奶奶聊过了,她同意我学音乐了。”

    这条短信发出去之后,夏仪停顿了一下,又发了一条。

    “我也和小延聊过了,他好像不生气了。”

    两条短信发出去之后,夏仪双手握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踩在凳子横杠上的脚不自觉地翘起来,再放下去。

    大概两分钟之后,她收到了回信。

    ——等一下。

    夏仪愣了愣,心里第一次蓬□□来的欲望仿佛受了打击,慢慢地萎缩下去,她打着字回复他。

    ——我只是说一声,你忙你的。

    正在准备发出这条短信的时刻,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头,夕阳的尽头是波光粼粼的海面,路的尽头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他的校服被风吹得像旗子一样飘扬,被身后的夕阳和海染了满身金红。

    一张传单被风卷起飞到半空,上面印着的“神说要有光”一闪而过,掠过他的头顶,旋转着飞向天空。

    聂清舟明朗地笑着,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奔向她。

    如同神谕。

    夏仪愣了愣,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聂清舟停下车朝她一路冲来,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冲得她后退了半步。

    她的鼻息之间满是洗衣液的薄荷味道,聂清舟的声音兴奋地响起来,他开心道:“夏仪,你真是太棒了!你做到了!你靠自己做到了!你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学音乐啦!”

    夏仪懵懵地听着他的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情绪已经被他的兴奋所感染。

    今天真是一个很好的日子,所有的好事都在接连发生——她想得到的许可与和解全部实现,她想见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

    夏仪伸出手去,在即将接触到聂清舟的后背时,他突然放开了她后退两步,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脸庞被夕阳染红。

    “啊……我刚刚太激动了。”

    夏仪收回手,摇摇头:“没事。”

    “我还怕你说不出来,准备等奶奶恢复一点去帮你说呢!看来是我瞎操心了,我们夏仪也可以做得很好嘛!”聂清舟仍然按捺不住兴奋的劲头。

    夏仪想了想,她把手背在身后,合上手机盖合,说道:“我也觉得我不行,所以我就想如果是你会怎么说。我是把自己当成你,才做到的。”

    她一直很羡慕聂清舟。

    他能够正确地表达自己,又能让别人正确地理解他。他可以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地组织起逻辑和词汇,捍卫自己的观点,又或者揭露自己,以求亲近。

    在她这里,这些就变得很困难。

    语言在他的身上是魔法,在她的身上是一切误会的来源。仿佛她一开口这些字词就起了雾,隔了山海,远远地看不清楚,她无法说清,别人更遑论明白。

    就像小时候,她盯着一个凤梨酥看了很久,妈妈惊喜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这个啊。

    她是吃过凤梨酥的,但是那天她看着它是有别的理由,并不是想吃。在她妈妈说“你喜欢吃”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迷惑,她认真地想它到底是哪里吸引了她,什么又叫做喜欢。

    在这个档口,她已经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所以在想法不够明确时,总是保持沉默。

    如果必须要打破沉默,她希望自己能变成聂清舟,这个永远精准,永远游刃有余的聂清舟。

    就像他的魔法也发生在了她身上一样,语言这件事,似乎真的变得简单了。

    “感觉你像是病毒。”夏仪这么说道。

    聂清舟愣了愣:“啊?什么?”

    “你感染我,然后在我体内疯狂复制和生长,所以我的某一部分就变成了你。”夏仪认真地说。

    聂清舟沉默了半天,他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然后打哈哈说道:“你都可以出师了!在我面前这么会说,怎么之前还惹奶奶和小延生气?”

    夏仪眨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那不一样,奶奶怪罪我,小延讨厌我。但是你喜欢我。”

    面前的少年一瞬间瞪大眼睛。

    第45章 、绯闻

    聂清舟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然后嗡嗡作响。他像是被点着了一样跳起来,慌乱地摆手:“不不不,我不喜欢你, 你你你别乱说啊!”

    夏仪皱了皱眉, 默默地看着他。

    看夏仪的反应,聂清舟觉得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他放下手试探地问道:“你是说……朋友和亲人的那种喜欢?”

    “嗯。”夏仪点点头。

    “……噢!是这样啊,那对……没错, 就是这样, 我对你是这种喜……嗯……对。”

    聂清舟按了按眉心,“喜欢”这两个字在他喉咙里滚了一遭,滚得他心绪起伏,怎么滚怎么奇怪,最后还是没有蹦出来。

    他定了定神,对夏仪说:“我要回去上晚自习了,再不回去来不及了。”

    夏仪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意识到这个时间确实有点晚。他出发的时候就该知道, 时间只刚刚好够一个来回而已。

    夏仪问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 回来看你一眼。”

    聂清舟走回去推起自行车, 冲她摆摆手,指指手机:“有什么事随时联系啊!”

    夏仪点点头, 挥手和他告别,看见聂清舟的背影顺着路, 再次融进夕阳和波光粼粼的海岸里。

    她从背后拿出手机, 看着屏幕里显示的“二楼邻居”的备注。她把这几个字删掉, 想了想, 写上“Mr.Light”。

    然后她在通讯录里翻了翻, 找到那个很久之前被她存下来的电话号码, 摁下按键拨出去。

    “喂,你好,请问是乔老师吗?”

    夏仪拿着电话放在耳边,说道:“我是夏仪。”

    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些激动的声音。

    夏仪点点头,她的手放在小卖部门口的冰柜上,食指在玻璃板上划着:“嗯……我听闻钟说过了……我现在,还可以去您那里学音乐吗?”

    当她放下手机的时候,夕阳已经落进了海里,街道上的灯亮起来。

    夏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浅浅地笑了一下。

    夏奶奶住了一周半的院,她出院之后,夏仪也恢复了正常的上学出勤。在一个很平常的周二早上,夏仪骑自行车来到学校,不知为何从踏进学校的那一刻开始就收到了无数关注的目光。

    夏仪很习惯被注目,但是这些目光里似乎有些陌生的,她不能理解的意味。

    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郑佩琪立刻拉住她的胳膊,小鹿似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担忧。

    “夏仪,你和聂清舟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年级里都传遍了说你们在谈恋爱。我听说聂清舟都被喊走了,我估计今天老师也要找你谈话呢!”

    夏仪面对郑佩琪的疑问微微愣了愣,说道:“我们是……是战友。”

    ——我在你这边,我是你的战友,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冒险。

    新年前他曾经这么跟她说。

    郑佩琪大跌眼镜,她摇着夏仪说道:“战友?这什么呀,你真打算这么跟老师说吗?”

    她和夏仪还没聊明白呢,闻钟就走过敲敲她们课桌,眼神充满探究,他指着窗外对夏仪说:“夏仪,班主任找你。”

    郑佩琪吓了一跳,说着完了完了怎么这么快。夏仪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的班主任,突然转头问郑佩琪:“一般女生拒绝男生的表白,会用什么理由?”

    郑佩琪有一抽屉的青春文学小说,可以称得上是这方面的专家。

    郑佩琪愣了愣:“啊?比如说,要好好学习什么的……”

    “那都是谣言!”聂清舟的声音从高一教研组办公室里传出来。

    早自习刚刚开始,办公室里没有多少老师。聂清舟瘦瘦高高,十分显眼地站在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师面前,摊着手满脸无奈,“我们只是邻居而已。”

    李老师靠着椅背,端着他那个掉漆的保温杯,不信任地打量着聂清舟:“只是邻居而已?我听说你之前受伤住院就是因为帮她,每天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回家,邻居你就对人家这么好?”

    聂清舟长叹一声:“李老师,夏仪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有听说,我难道能袖手旁观吗?中午吃饭我们是五个人一起吃的,晚自习放学时间那么晚,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家多危险?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我有良心。”

    他看起来非常诚恳,话语掷地有声。

    此时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谣言的另一位主人公非常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班主任问起早恋的传言,夏仪迅速而流畅地回答:“是的,聂清舟之前追过我,但是我拒绝了他。我说高中以学习为重,等到高考之后如果能考到同一个大学,再考虑恋爱的事情。他也认同了,我们现在是朋友。”

    她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倒把老师说得愣住,老师斟酌着说:“没错,你想得很成熟,但是我听说你们平时接触很频繁……”

    夏仪抬起眼睛看着老师,平淡地说:“除了郑佩琪、聂清舟和他的朋友,也没有别人愿意跟我接触吧。”

    教研组办公室里,李老师义正言辞地敲着桌子,对聂清舟说:“你和夏仪都是年级里名列前茅的同学,有这样的传闻出来,影响很不好。你们现在正是好好学习的年龄,要是因为谈恋爱影响了成绩,耽误了前程,完全是得不偿失。”

    聂清舟按按眉心,哭笑不得道:“我知道,这个我比谁都清楚,我和夏仪从来就没有什么。有谁敢说看见我们俩有什么亲密举动吗?没有人看见过我们牵手,拥抱……”

    聂清舟的脑海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些场景。

    比如某天医院的深夜,他在长椅上醒来发现夏仪裹在毯子里沉睡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比如某天夕阳西下,她站在屋檐下,他冲过去抱住她的肩膀。

    他心虚地停顿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说:“我们只是正常朋友,男女生之间总不会连朋友都不能交吧?”

    李老师将信将疑,他冷哼道:“你真没和夏仪谈恋爱?夏仪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要现在跟我坦白,我可以考虑不喊你家长。”

    聂清舟干笑道:“算了吧,老师你别诈我。”

    一班班主任听了夏仪的回答一时哑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夏仪抬起眼睛看向班主任,问道:“老师,你想让我不再和他们来往?”

    “老师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们……只能做普通朋友。”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那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暂时没有了。”

    “好,那我回去上课了。”

    夏仪转过身去走进一班教室,平静地在全班注目下回到位置上,拿出书开始早读。

    一班班主任在教室外看了她半天,给十三班李老师发了个短信:我问了夏仪,她应该没在和聂清舟谈恋爱。

    李老师的目光从短信上移开,望向面前一脸无奈的聂清舟,终于松口道:“好吧,那老师先相信你一次。你以后行事注意点,要是被抓到证据,你家长再远我也给你叫过来!”

    聂清舟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跑,好像再在这个办公室多待一刻,再多说一句话就要喘不上来气似的。

    他被莫名其妙的罪恶感所笼罩,每解释一句话就加重一分。

    他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他的理智告诉他,他毫无过错。但是又有某个声音在暗处悄悄地敲打他、窃窃私语地怀疑——你真的没说谎吗?

    你问心无愧吗?你果然堂堂正正吗?

    他因为这动摇越发感到自我厌恶。

    快到中午的时候,夏仪的手机在课桌下亮了一下屏幕。她拿出手机,看到“Mr.Light”给她发来的短信。

    ——对不起,我听说你也被叫去谈话,连累你了。

    夏仪默默地敲键盘。

    ——没事,已经解决了。

    对面很快发来下一条短信——老师们还在怀疑,这段时间我们在学校里减少接触吧。

    夏仪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端详这条短信半天,老师上课的声音都成了嗡嗡的背景音,她才慢慢地打出字来。

    ——好。

    下课铃响起后,郑佩琪习惯性地拉着夏仪下楼,在格致楼下面等着聂清舟他们出来汇合,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夏仪能感觉到许许多多好奇又兴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对于日子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来说,这绯闻是难得的新奇事,被老师叫去谈话更是基本坐实早恋的嫌疑,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看着他们。

    聂清舟、张宇坤和赖宁的身影出现在知行楼的人流之中,郑佩琪远远地看见他们就跳起来,招起了手。

    路过的同学看见这深陷早恋绯闻的两大主角同框出现,有不少都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窃窃私语。

    聂清舟的步子顿了顿,和张宇坤赖宁停在了原地。

    这两边种满了高大水杉的林荫路仿佛是个狭长的剧场,两个主角在剧场的两边,观众们翘首以待主角的登场亮相。

    夏仪朝聂清舟走近了一步,与此同时聂清舟后退一步。

    夏仪怔了怔。

    聂清舟皱着眉头,好像十分苦恼,他在树影斑驳里抬起手来冲她们摆摆,然后意有所指地摇摇头,拉着张宇坤赖宁从另外一边走了。

    “啊……以后不一起吃饭了啊?也是,你们俩现在太引人注目了,得避嫌。”郑佩琪无不惋惜地感叹道。

    夏仪低下眼眸,默默无言。

    第46章 、躲避

    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夏仪发现,她的生活再也无法和聂清舟产生交集了。

    以前他们早上偶尔会一起骑车上学,但是倏忽之间这个“偶尔”就消失不见, 她再也没有在清晨的家门口看到叼着面包, 冲她挥手的聂清舟。

    午休时她和郑佩琪一起吃饭,她不知道聂清舟什么时候下楼,更不知道他们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中的哪个角落。晚上平行班晚自习结束后, 偏僻的自行车棚里也没有那个倚车看书的人, 他早已回家了。

    聂清舟给她发短信说,如果晚上回家路上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打电话给他,他随叫随到。

    夏仪看着这条短信,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好。

    然后她就把聂清舟的号码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虽然她想,她应该没有机会拨通这个电话。

    以前聂清舟把夏延接回家,时常会顺道到医院看她弹琴,这是学校以外同学们无法看见无法议论的角落, 然而他也不再出现了。

    夏仪弹完钢琴转头看着大厅里空空的长椅, 终于慢慢醒悟, 他不是在避嫌,他只是在躲避她而已。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们在不同的班级,有不同的活动轨迹和时间安排。从前都是他主动来贴合她的日常, 如果他决定离开, 那么他们的日常就像分开的两道铁轨, 往不同地方去了。

    这种刻意的躲避, 让她连给他发短信都开始斟酌、犹豫, 以至于沉默起来。

    她开始努力地回想, 她是否做错了什么。

    想着想着,她突然想起来,其实从前接近她的那些“朋友”,也是这样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远离她的。因为脱离了那层“天才”和“美丽”的外表之后,她是个非常乏味无趣的,不善言辞的人。

    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她也承认,所以并没有挽留。

    聂清舟只是和那些人一样,在某个时刻发现她并不是想象中那样了不起的人,所以决定要逐渐远离她了。

    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正是一节课的课间,夏仪停下正在写作业的笔,转头望向另一栋楼里的聂清舟。他撑着下巴和周围的同学说着话,手臂在空中高高扬起,转了个弯拍在旁边人的肩膀上。

    他看起来挺开心的。

    夏仪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桌上的习题册,在草稿纸上找她刚刚算了一半的答案。

    但是她在铺满潦草字迹的纸上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答案了。

    午休的时候夏仪没去小花园,她又去了实验楼七楼。通往天台的楼梯尽头被封住了,所以七层到天台的这段楼梯上不会有人经过,她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本硬皮本子垫在英语卷子下面,靠着墙写起来。

    郑佩琪兴奋地坐在她身边,说:“这里居然还有个秘密基地!怪不得你午休不在班上待着呢!”

    夏仪的笔顿了顿,她看向郑佩琪:“你在这里写作业,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郑佩琪摇摇头,她拿着练习册举着笔说道:“这里很安静啊!而且很有那种氛围,就是很浪漫的感觉!”

    夏仪不太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浪漫,可能只要不在课桌前写作业都很浪漫吧。

    一直以来她来这里或者小花园写作业,只是不想在这长时间的休息中被别人打量而已。虽然她并没有很在意,但是她毕竟能够听见那些人的声音,能够感觉到那些目光和恶意。

    孤独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历来如此。

    郑佩琪挨着夏仪的肩膀坐着,笔在练习册上快速地滑动,有问题就戳戳夏仪问起来,甜甜的嗓音在楼梯间回荡。

    夏仪觉得她很温暖,但是这种温暖和聂清舟又是不一样的,她也说不出缘由。

    郑佩琪写了一会儿说她腿麻了,想到处转转,就蹦下台阶转转悠悠地从各个实验教室窗边走过去,像是在巡视领土一般。夏仪看着她走远,目光又重新落在卷子上。

    周围变得非常安静,好像悬在天上的不是太阳而是个大海绵,把世界的声音都吸收掉了。夏仪的注意力在卷子上打了个转,转到身边阳光中的尘埃上,它们在阳光里慢悠悠地乘着微小的气流,相互触碰错过又分开。

    就像生命中不可预测地出现,又不可预测地消失的人。

    孤独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曾经如此。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现在,孤独只是孤独而已。

    夏仪靠着墙闭上眼睛,任脑海中的音乐涌上来淹没自己,世界又从寂静中变得热闹起来。那音乐响了片刻之后,她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

    第六感来得很强烈,从音乐声中突围,并且小声嘱咐她最好不要睁开眼睛。

    夏仪非常非常轻微地抬起眼皮,在被睫毛遮挡的,仅仅一线的视野里,她看见了常川一中蓝白色的校服裤,和一个熟悉的轮廓。

    她坐在第四五级台阶之间,在阳光里靠着墙壁。而那个人蹲在地面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无声地仰望着她,空气里浮起洗衣液清爽的薄荷味。

    狭窄模糊的视线里,阳光在他的肩膀处停止,她能看到他胳膊上的青筋,看到他和她一样挽到肘部的袖子,但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没有发现她是清醒的。在这仿佛万物停滞的静默中,唯有阳光里他的胸口规律地起伏,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

    漫长地,安静地,意义不明地凝视着她。

    像是有一根绳子悬在她心里,时间每过去一秒,就拉紧一寸。

    不知道多久之后,或许过了几十分钟,或者几分钟,绳子断了。

    夏仪睁开眼睛。

    在那个瞬间她捉住聂清舟的目光——在他茶色的眼眸中矛盾而深沉,却又非常温柔的眼神,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面洒着一层金色的波光。

    看到她睁开眼睛,那茶色的海洋掀起巨大的波涛,聂清舟猛然站起,因为慌张甚至向后踉跄了一下。

    夏仪立刻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胳膊,只一瞬就被他挡开。

    聂清舟后退几步在原地站定,他的呼吸声嘈杂起来,乱成一团。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啊?着凉了怎么办?”他先发制人道。

    夏仪站起来,她看着他慌乱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没注意。”

    聂清舟沉默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习惯性地按按眉心道:“我先走了。”

    “那个……”

    夏仪走下一级台阶,她捏紧了手里的书本,说道:“我跟乔老师说过了,以后每周六下午去他那里上课……他是我以前的音乐老师,他愿意继续免费教我。”

    聂清舟的眼睛亮起来,他向她走近了两步,兴奋道:“真的吗!真好哎!那以后周六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兴奋也随之慢慢收回去,那种深沉的矛盾又浮现在他脸上。聂清舟清了清嗓子说:“只有你自己去学吗?”

    “还有闻钟。”

    “哦……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这学期张宇坤和赖宁改到周六下午到我家写作业了,之前麻烦你总是辅导他们,正好你要去上音乐课,之后我们就各写各的吧。”

    夏仪怔了怔。

    聂清舟挥着手说:“我还有事先走了,音乐课加油哦!”

    她站在原地看着聂清舟转身顺着楼梯走下去,握紧书本的手慢慢松开,她又坐回台阶上。

    他向她走近了两步又后退了十几步。那语言的魔法失效了,她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什么。

    她一直是这样不善言辞,只是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要和谁多说话的必要。

    等郑佩琪蹦跳着走过来,开心地跟夏仪说:“你猜我在楼下看见谁了?张宇坤和赖宁!他们说今天聂清舟没和他们一起打篮球,唉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发现夏仪好像不太对劲,她低头看向夏仪手上的卷子,惊讶地发现题目的间隙间填满了数字。

    “你写英语怎么写成数学了?这……咦?这是乐谱?夏仪你在写歌啊!”郑佩琪凑过去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转头看向夏仪,小声说:“夏仪,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夏仪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把试卷翻过来,淡淡问道:“怎么了?”

    “这首歌的调式和走向,感觉好悲伤啊。”

    夏仪沉默了。

    郑佩琪叹息一声,了然地说道:“我知道,本来咱们五个都是一起吃饭一起玩的,虽然说张宇坤太吵了点……但是挺热闹的。现在突然就要分开了,肯定会想他们。都怪那些说闲话的人!还有说错话的赖宁!最可恶的是那个跟聂清舟表白不成就到处宣扬你俩谣言的人……”

    夏仪转过头来看向郑佩琪,她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像张宇坤了。”

    “什么!谁像他啊!他那么嘴贱一人!”郑佩琪跳起来,凭空挥着拳头。

    她气愤了半天,转过头来看向默默望着她的夏仪,松了一口气道:“你现在看起来好点了。别伤心啊,咱们不伤心啊!不能让那些看好戏的人得逞!”

    她又坐回夏仪的身边,郑重地说:“你不知道,上学期顾茜茜,就是我对她还挺好的那个姑娘,背着我跟别人说我装柔弱发嗲很恶心。我知道……她可能也是怕跟我一样被孤立,就是附和别人的,但是那时候就只有她还跟我说话了嘛。我就特别伤心,一个人在小花园哭,都想过要退学了。就是那个时候你给了我一罐咖啡。”

    “我就觉得,你受的孤立和白眼不比我多多了?那些人背后怎么说你的,比说我难听一百倍。你都能堂堂正正地,一点儿不受影响地生活,成绩还这么好,我怎么能就这么放弃呢。我也要像你这么坚强,要好好学习,然后也帮助像我这样的人。”

    郑佩琪抱住夏仪的胳膊,靠着她的肩膀:“所以现在轮到我啦,夏仪,不要担心,你去哪里我都陪你。等流言过去,我们和聂清舟他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一起玩的。”

    夏仪安静了片刻,摸摸肩膀上的头,轻声说:“好。”

    第47章 、认清

    聂清舟仔细回忆起来, 他的不对劲早有征兆,那些征兆在夏奶奶和夏仪吵架的风雪夜纷纷浮出水面。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醒来时,对面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半, 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 他也只不过睡了一个小时而已。因为姿势的原因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他费力地转过身体,一眼就看到夏仪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她的身体连同半个头盖在毯子里, 闭着眼睛, 呼吸平稳,睡得很踏实。

    她的手苍白又纤细,和他失去知觉的手松松地交缠。

    聂清舟愣住了,血液沿着血管奔涌而去,冲淡他手臂直到指尖的麻木,有热度随着麻木退却一寸寸地烧起来,好像在他血管里流动的血里掺了跳跳糖,酥痒得惊人。

    在这麻木退却的过程中, 他慢慢感觉到与自己相握的这只手, 非常温暖、柔软又干燥, 没有使一点力气,像是顺着他手指生长的藤蔓。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 突然收紧手指,藤蔓一下缠紧了他的手。

    聂清舟如梦初醒, 他移开眼睛, 待夏仪力气渐小时他才慢慢地抽出手。

    手术室的门开了, 他迎上去跟医生确认了情况, 看他们把奶奶推到病房休息, 就问护士要了折叠床。他轻手轻脚地把夏仪抱起来, 她裹在毯子里,就像是一只安静的猫。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他抱着她往病房里去,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头发时不时蹭到他的下巴。

    他想幸好现在夏仪睡着了。

    她要是醒了,一定能听到他此刻慌乱的心跳声。

    虽然如此,但是聂清舟觉得自己还有得救——可能只是一些天时地利人和,一些时间点和气氛的问题,让他产生了某些不该有的错觉。

    可能那只是一种责任感,一种保护欲。

    正好后面几天夏仪忙着照顾夏奶奶,他要去上学,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自然减少。聂清舟发现自己似乎又恢复正常了,就连张宇坤和赖宁打趣他和夏仪时,他也能波澜不惊了。

    那果然是错觉。

    一旦恢复正常,他又老妈子心作祟,开始担心夏仪。下午放学后怎么想都不放心,卡着时间骑自行车回夏仪家看看。

    然后他在快到的时候收到了夏仪的短信。

    虽然短信没有半个语气词,平静又自然,但是他莫名觉得夏仪一定很开心,才会这么迫不及待。

    他欢喜地一鼓作气骑到家门口,在看见夏仪明亮的眼眸时,忘乎所以地拥抱了她——他又开始不正常了。

    当夏仪说出那句“你喜欢我”时,他的不正常到了顶峰,他想起雪夜她的眼睛,想起在他手掌里她的手指,想起她靠在他怀里的温度,甚至一直回溯到新年夜里,她在阳台下跟他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所有曾经浅浅搅动他的时刻鲜明起来,他震惊又慌乱,仿佛被戳破了什么,下意识极力否认。

    聂清舟想他要离夏仪再远一点,他要冷静下来恢复从前的他。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未经世事不分轻重的毛头小伙子。

    夏仪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她今年才十七岁,她还是个未成年人。

    他是疯了才会有这种离奇的错觉。

    借着早恋的绯闻,他成功地找到借口拉开了他和夏仪的距离,他在每一个他曾经刻意制造的交集中抽身,和她几乎活成了两道平行线。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终于能够喘口气,给自己的心理防线添砖加瓦,以确保能够消灭这种不应该出现的情感,以一个正确的身份回到夏仪身边。

    他是想要回去的,他要消除这种心动,是为了回到她身边。

    他还是想要和她早上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午饭,体育课一起跑步,听她弹她作的曲子,晚上和她一起骑车回家,就像从前一样,他习惯了为她操心。

    只是他不确定是否能将这种关心与他的心动分开。

    没在小花园看到夏仪时,他的担心战胜了犹豫,他找了片刻果然在实验楼七楼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台阶上,膝头上放着书和试卷,靠着墙壁睡着了。

    聂清舟松了一口气,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他就蹲下来仰视着台阶上的女孩,她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就像多年之后她在舞台的聚光灯之下那样。

    他和她,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是那么般配吧。

    聂清舟的脑海里划过他在未来看到的对夏仪的溢美之词,那些词都很好,但是他觉得那都是在说她的音乐而不是她。

    她本人是什么呢?

    她是……她像是……坚硬的石头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碧绿地衣,再开出洁白的小花。

    聂清舟被自己这个比喻逗笑了,他对她有太多的比喻,像猫、像海鸥、像爱丽丝的兔子,现在居然已经具体到这个地步了……

    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几句话来。

    ——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

    ——爱始于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开始诗化的那一刻。

    他有点笑不出来了,满心迷茫。

    在这个时候夏仪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安静地望着他,他的心一瞬间轰鸣起来。

    在那个瞬间他心想,完了。

    他完了。

    张宇坤和赖宁在实验楼楼下遇见了落荒而逃的聂清舟。他们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聂清舟完全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问什么反应老半天,才给出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赖宁小声跟张宇坤说:“我觉得舟哥不和夏仪在一起,好像智商都下降了。”

    张宇坤肯定道:“可不是么,当年舟哥就是为了追夏仪才好好学习的,你看情侣做不成,现在连朋友也做不成了,维持智商的动力都没有了啊!”

    “失去智商”的聂清舟在浑浑噩噩半天之后,终于在体育课上试探着对身边正转着排球的张宇坤发问:“宇坤,我有个事情……想要问问你。”

    张宇坤爽快道:“你尽管问。”

    “就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女生,他是不是……挺不是个东西的?”他艰难地说道。

    张宇坤手里的排球“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头来看着聂清舟,嘴巴张成O形,脸上明明白白写着震惊两个字。

    “这何止不是个东西啊!这是禽兽吧!”

    聂清舟一噎,心虚道:“这么严重吗?”

    “当然了!我的天……这人我们学校的吗?舟哥你和这人关系好吗?”

    “不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关系也就那样吧……”

    张宇坤双手拉住聂清舟的胳膊前后摇晃,郑重其事道:“舟哥,你一定要好好劝他!谁心里没个欲望没个黑暗面呢?但鲁迅不是说了吗,人和畜生的区别就是人能控制自己!你一定要让他控制住啊!要让他做人不要做畜生啊!”

    聂清舟在他的摇晃中挣扎道:“这话是鲁迅说的吗?”

    “你甭管是谁说的!你就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

    “有……有道理。”

    聂清舟忍不住长叹一声,他制止了张宇坤的摇晃,愁眉苦脸地从地上把那排球捡起来递给他,把他打发去自己垫球了。

    聂清舟在热闹嘈杂的操场上抬起头,看向碧蓝的天空,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举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里泄出一点沮丧的声音。

    “我是个禽兽……”

    周末闻钟去乔老师家上课时,意外地看见了夏仪,有那么一刻他恍惚间想起了六年前在同一个地点初遇夏仪的场景。

    那个时候乔老师招呼他过去,说以后夏仪和他一起在这里上课,当时头发还是黑色的乔老师说——别看这个小姑娘年龄还比你小点,弹琴特别厉害,是个小天才呢!

    他看过去,那个“天才”坐在钢琴凳上,穿着好看的橙色蕾丝裙子,就像橱窗里的陶瓷娃娃,安静地看着他。

    而现在夏仪长高了很多,半长的头发用卡子卡好,她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薄毛衣,手背在身后,默默地低头看着乔老师。

    乔老师手里捧着一本曲谱,一边翻一边惊叹道:“这都是这几年你写的歌?”

    夏仪点点头。

    “哎呦,天才啊,小夏你果然是天才啊!特别是最近这半年,写的曲子质量都特别高!”

    这评价和当年如出一辙,乔老师抬头看见闻钟,不禁喜笑颜开,笑纹顺着眼角蔓延,他晃着半白的头发,说道:“哎呀真好,我的两个得意门生,现在都回来了。”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过程中,乔老师兴致一直很高,笑容就没从脸上消失过,甚至还又加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下课后闻钟和夏仪从乔老师家的别墅走出来,闻钟主动开口说道:“今天托你的福,多上了半个小时。”

    乔老师这个级别的大师的课程按分钟计费,是非常昂贵的。

    夏仪转过头看向他,说道:“你现在也学作曲了。”

    好久没有和夏仪这样正常地交谈,闻钟松了一口气,他说:“从去年开始学的。”

    “上学期你期末没有考第一,你爸打你了吗?”

    闻钟哑然失笑:“他早就不打我了。”

    夏仪点点头。

    闻钟看了夏仪一眼,她背着一只斜挎包,目视前方,步履平稳。出了别墅区外面就是虞平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绿树掩映间黄色的墙灰色的瓦,是一座寺庙。

    夏仪眸光闪了闪,脚步慢下来。

    闻钟感觉夏仪今天好像有心事,并没有很开心。

    夏仪望着那座寺庙,突然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是守恒的,有事情变好,就会有另外的事情变坏。”

    闻钟愣了愣,他忘记自己还说过这种话了。

    顿了顿,夏仪轻声说:“确实是这样。”

    他们路过寺庙门口的时候,夏仪看着那黄墙黑瓦,攥着肩上的包带,浅浅地鞠了一躬。

    高堂上慈眉善目的老者能听到她的声音吗?

    她希望聂清舟不要远离她。

    如果这是她能够重新学音乐的代价,如果他是她守恒的运气里要丢掉的那一部分。

    那么她愿意换回来。

    她可以回到从前,安静地独自做一辈子音乐,做给自己听,做给她身边仅有的那几个人听,那也没关系。

    她想要他像从前一样,不要对她失望,不要离开她,在她的身边。

    他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第48章 、曾经

    闻钟家的司机已经等在了路口, 闻钟坐上车回头看,看见夏仪沿着路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过去。

    就跟小时候一样,他家的司机开车来接他时, 无论他怎么邀请她上车, 她都说——“谢谢,不用了”。

    那时候他还没搬家,他们家住在一个方向。有时候夏仪妈妈有事要晚点来接她, 她就乖巧地等着, 从来也不麻烦他。现在想想他不知道她是家教好,还是根本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朋友,至少他是待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同龄人,他们分享过很多秘密。

    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曾经跟夏仪说过“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是守恒的”这种话。但是他记得在虞平的那个钢琴比赛上,他拿了第一名,而夏仪只是第二。在后台他看着父亲把红包塞给评委,心里半点得奖的快乐也没有,当父亲和评委称兄道弟地离开后, 他在门帘背后发现了夏仪。

    她画着美丽的舞台妆, 安静地站在那里, 黑色的瞳仁无声地望着他。

    那个时候他们多大?大概九岁吧。她的眼睛那么黑,像夜空一样深邃, 看不到底。他一瞬间就慌了起来,他想她看到了, 她知道了。

    ——我没有错。

    他立刻色厉内荏地反击, 像是刺猬竖起全身的刺一样。

    ——人脉和钱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爸爸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听到的时候明明觉得难受, 但是此刻这句话却脱口而出, 成了他捍卫自己的武器。

    夏仪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哦。”

    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更没有吵闹,安静地转身离开。

    后来的日子里,她如平常一般和他一起去乔老师家上课,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仿佛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一样。

    他觉得疑惑,但也没有敢问起。

    后来又有一次他爸爸有事要用司机,让他和夏仪一起坐公交车回家。那次他们在回家路上遇到了高年级的孩子,拦住他们问他们要钱。

    他们坚持身上没有钱,那群大孩子就要打他们——然后被夏仪拿雨伞赶跑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夏仪力气很大,也很会打架。

    他们俩一身狼狈地回去,跟家长说了遭遇勒索的事情,他爸爸问他——然后呢,你们是怎么跑回来的?

    他鬼使神差地说——我把他们都打跑了。

    夏仪当时就站在他身边,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爸爸大大地夸赞了他,给了他一笔零花钱,夏仪妈妈也一个劲儿地夸他,从头到尾夏仪都沉默着。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就跟之前那次一样。

    他对夏仪的感情复杂起来,她知道他所有的阴暗龌龊,并且对此保持沉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这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因为夏仪没有朋友,而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才会一直让步。

    后来他搬家转学离开,他们断了音讯。多年后他在常川一中再次见到她,他听见她家里的各种变故,不禁有些唏嘘。

    他不得不承认,在那唏嘘深处他还有些快意,她终于也从高高在上的天才坠落,不再高他一等,可以被他所俯视了。

    他大概是怀着怜悯之心接近她的。她和从前一样,他说话她就回应,他不说她就沉默,绝不会提起他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然而在虞平买书的那次,她却开口打破了他们之间多年以来的默契——为了聂清舟,因为他说了聂清舟的坏话。

    聂清舟那小子才认识夏仪多久?他和夏仪经历过什么?他和夏仪分享过什么秘密吗?凭什么夏仪为了聂清舟舍弃他?

    没多久之后的长跑考试上,他看见聂清舟带着夏仪跑步,冲过终点后夏仪弯着腰,抬起头对聂清舟笑了。

    她对聂清舟笑了。

    他觉得自己在当时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说不清楚。他就这样看着她和聂清舟的朋友圈子融合在一起,每天一起在学校出现,一起吃饭又一起放学离开,最后直到早恋的绯闻把他们分开。

    从那以后夏仪就像今天这样,不再开心了。

    在开了空调温暖的车上,夏仪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这一刻闻钟终于醍醐灌顶,明白当时他察觉到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夏仪对于他的阴暗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默契,而是因为那些东西对她并不重要。第一名的位置、赶走恶徒的夸奖、他心底对于她的嫉妒和轻视——还有他,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对他没有期望。

    所以根本就没有戳破的必要。

    如果他是像聂清舟这样对于夏仪非常重要的人,夏仪才不会无动于衷。她也会难过,会念念不忘,小心翼翼。

    “怎么啦小钟?今天上课不顺利啊?”

    司机随口问起来。

    闻钟手肘抵着车窗,手撑着下巴,说道:“什么都不顺利。”

    什么都不顺利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聂清舟已经躲着夏仪一个多月了,他越躲她心里就越想着她,不自觉地担心她又不敢见她。

    他活了这二十七年,不敢说是高风亮节,至少也是个有道德有底线有良心的人吧。

    他怎么会喜欢夏仪呢!

    夏仪她虽然很漂亮,才华横溢,善良,勇敢又坚韧,但是她……

    聂清舟想,但是她只有十七岁啊!老天爷啊!救命啊!

    他发泄式地拿着笔在草稿纸上笔走如飞。

    “舟哥……妈耶,你纸上写的都是什么啊?”张宇坤一拍聂清舟的肩膀,却发现聂清舟面前的草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大大小小的“禽兽”二字。

    聂清舟从满纸“禽兽”中抬起头来,郁郁道:“怎么了?”

    “老张喊你去办公室。”

    聂清舟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来穿过教室后门走了。

    张宇坤瞄着他的背影,心说舟哥最近状态很不好啊,这是被谁惹了?他的目光转到那满张纸的“禽兽”中。

    那字儿横七竖八,有股力透纸背的焦躁。

    张宇坤拿起草稿纸,啧啧感叹道:“字儿还怪好看的,跟练书法似的。”

    高一教研组办公室里,张自华翘着二郎腿靠着椅背,手里拿着一张印了什么通知的纸。

    聂清舟一到就皱起眉头,他又叹了一口气说:“老师,你是不是该洗个澡了?”

    张自华晃着鸡窝似的头发,伸出胳膊闻闻:“我一周前才洗啊,有味儿了?”

    听到一周这个频率,聂清舟按了按眉心,他顺势接过张自华伸到他面前的通知单,问道:“这是什么?”

    “新力作文大赛的通知,一共五轮。”

    张自华指了指通知单上的一个附表:“看到这些学校了吗?你要是能拿到省奖,高三就能去这些学校的自主招生考试了。”

    聂清舟淡淡地噢了一声。

    张自华挑挑眉毛:“怎么?看不上?”

    “这都C9的学校了,我眼光也不至于这么高。”聂清舟放下通知单,叹息一声:“我最近状态不太好,心里比较乱。线上考试当场出题,限时作文,我觉得我写不好。”

    “呦你小子还挺了解流程?”

    “……嗯。”

    聂清舟心想,可惜不记得题目了。

    张自华望着聂清舟,悠悠道:“我可是听说了,老李找你参加数学竞赛,小宋劝你去物理竞赛,你都拒绝了,现在到我这儿还要拒绝啊?”

    “那是我知道我不是数学物理竞赛的料,我根本就没有天赋,而且省城里那些小孩都是从小练的。我这半瓶子水也就够在我们学校响一响了,出了我们学校根本就是悄无声息。再说了我又不喜欢数学和物理,考试够用就行,花那么多时间干嘛?”

    “那你数学和物理还挺好?”

    聂清舟指指自己的头:“就是脑子聪明又不够聪明,底线高天花板低,没办法。”

    张自华被聂清舟这过于清醒的发言逗笑了,他悠悠地敲着桌子,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奇了怪了,你什么竞赛也不参加,夏仪也是。”

    “她要学音乐嘛……”聂清舟自然而然地接上,然后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

    张自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笑着说:“哎呦你还挺了解,这段时间我看你俩也不来往了,没想到暗中联系还不少。”

    聂清舟刚想辩解,张自华就摆摆手说道:“你放心,我又不是老李,我不逮你们。现在全年级都知道你追过夏仪被人家拒绝了,你最近烦心,是不是就为了这事儿啊?”

    ……原来现在流传的是这个版本。

    聂清舟靠着身后的墙,想了一会儿,摁着眉心抬起头来看张自华。张老师四十多岁了,论情感经验,怎么说都应该比他这个二十七岁的强一大截吧。

    “张老师,你说……人要是喜欢一个人,又不能喜欢她,又不能不喜欢她,该怎么办呢?”

    聂清舟将自己这几天来的纠结化繁为简,真诚地向张自华提问:“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自华噗嗤地笑出声来:“你练绕口令呢?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时机不对?”

    聂清舟点点头。

    “那就等时机对了再说呗。”张自华说得轻描淡写,道:“这个世上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人错了就换新的人,时间错了就等好的时间。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该舍的东西要舍,该坚持的东西要坚持。”

    聂清舟低下头,沉默了半晌。

    张自华敲敲桌子:“我都做心理咨询了,这比赛你去不去啊?”

    聂清舟抬起头看他:“我记得这个比赛,是有奖金的吧?”

    “对啊。”

    聂清舟拿起那通知单,爽快道:“我去。”

    第49章 、打球

    月考出来了, 聂清舟和夏仪的成绩仍然很稳定地排在年级前三,不过双双比之前小有下滑,甚至连闻钟的成绩也下滑了。可年级平均分明明是比上一次要高的, 这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郑佩琪觉得夏仪这一个月就已经很不开心了, 排名出来的这一天更是少有的,非常明显的心不在焉。她有点担心,夏仪这么在乎成绩吗?之前没看出来啊。

    “夏仪……夏仪!夏仪!”郑佩琪喊到第三声的时候, 夏仪才回过神来看向她, 郑佩琪叹了一口气,安慰她道:“夏仪,没关系的,你虽然退步了一点点,但是还是很优秀啊。下次再考回来就好!”

    夏仪沉默了,眼神里有一点疑惑。

    郑佩琪也跟着疑惑了:“难道……你不是因为成绩而心烦的?”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啊?”

    夏仪眸光闪了闪,摇摇头道:“没什么。”

    郑佩琪看了她半天,无奈地长叹一声:“唉好吧, 什么时候我能像聂清舟那样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说, 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你说他不会真的能算卦吧?”

    顿了顿,她拉住夏仪的胳膊, 现在夏仪已经完全习惯她的亲昵行为了。

    郑佩仪摇着她说:“正好咱今天散散心,张宇坤跟我说他们午休的时候和三班有一场篮球赛, 请我们去看呢!你别担心, 去看球赛的人一直都很多, 咱们去了在人群里站着, 谁知道我们看谁啊?再说都一个月过去了, 之前那些说闲话的人也早该消停了吧。”

    夏仪禁不住她的摇晃, 答应下来。

    中午吃完午饭后,果然就有很多人往篮球场走,夏仪和郑佩琪跟着人流一路走,在篮球场旁边的看台上坐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在场边热身的聂清舟。

    主要是聂清舟在这一群打球的人里,帅得比较扎眼。

    他穿着白色的队服,球衣号是30,戴着白色护腕。做腿部拉伸时整个人压下去,显得腿非常长,肌肉和筋脉分明。他五官长得不错,但不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确实有点冷冷的凶样。

    张宇坤看到了看台上的郑佩琪和夏仪,他走过去拍拍聂清舟的背,聂清舟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夏仪。

    在这个瞬间,他的神情变化了,从冷厉变成茫然无措,甚至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跟她打招呼,抬到一半感觉到不对,悬着的手就移到后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然后他移开眼睛,转过头去背对着她们。

    “啊,就算是要避嫌,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吧。”郑佩琪惋惜地叹息。

    夏仪的目光也移开,落在裁判手里的篮球上,那球高高地飞起来,然后被聂清舟的手指拨到队友手里——他拿到了第一回 合的进攻权。

    之前张宇坤逮着机会总要跟她说,聂清舟打球如何帅气技术如何高超。她其实并不懂篮球,但是看到他在篮球场上灵活穿行的样子,进球后和队友击掌的神采飞扬,就不自觉地快乐起来。

    她想起来,她曾经问过聂清舟,他不懂得音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的音乐呢。

    现在她好像有点理解了。

    郑佩琪看着看着,突然惊呼:“哎呀,他们说让我帮忙买水的!我差点忘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匆匆忙忙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饭卡来,夏仪眼尖地在某张饭卡上看到了熟悉的照片。

    她向郑佩琪伸出手:“我去买吧,你继续看。”

    郑佩琪正对场上局势放心不下,闻言笑道:“好呀好呀!”

    夏仪拿着那张饭卡,从看台上一级级走下来,沿着体育场后面的路往小卖部走去。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饭卡,低头看着。

    饭卡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得很温和,他只要笑起来就完全不会显得凶。照片应该是去年国庆节之后拍的,他的头发刚刚染回来,还不是纯黑,透着一点茶色,就像他的眼睛一样。

    夏仪看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打开盖子。手机里却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周日上午10:00,在虞平兴城街的星巴克见面可以吗?

    夏仪沉默了片刻,回复这个号码——好。

    她把短信的页面关掉,然后调出相机,对着那饭卡上笑得温和的少年按下快门。

    然后她把手机收起来,像是收起来了什么秘密一样,拿着饭卡一路朝校园小卖部走去。

    等她买好水走回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看台上的郑佩琪在和人争吵。郑佩琪对面是个高个子的男生,长得很结实,扬着下巴满脸愤怒,郑佩琪也涨红了脸。

    也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什么,那男生正要伸手去戳郑佩琪的脑门,郑佩琪瞬间被夏仪拉了回去。

    夏仪站在郑佩琪的身前,冷冷地撇开他的手指:“你干什么?”

    郑佩琪本来憋得满脸通红,一见到夏仪她就哭出声来,拉住她的手臂。

    那男生看见夏仪立刻就怵了,犹豫的片刻就篮球砸得一歪。他哎呦叫了一声,转头望过去,张宇坤正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跑过来:“好啊你许丰岩!你欺负谁呢你!”

    场上的聂清舟和替补席上的赖宁也跟着跑过来,聂清舟拉住张宇坤挥动的胳膊,望着那个男生说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那个男生看见这一圈人围着他,看台上的人也都看着他,瞬间觉得十分丢脸,瞪着眼睛道:“干什么?你们管什么闲事啊?关你们屁事啊!”

    “就关我们事了!你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了?”张宇坤怒吼道。

    男生一推张宇坤的肩膀:“放他妈的屁,你装什么好人啊?你还有聂清舟、赖宁,你们欺负的人还少吗?你现在倒是正义使者了!”

    张宇坤就要冲上去,被聂清舟一把拉住。聂清舟也把那个男生用力地推出去,和张宇坤隔开。

    男生被聂清舟的力道推得连连后退,他怒气又转到聂清舟身上:“聂清舟你披的什么好学生的皮啊?谁不知道你以前那些破事儿?为了你小女朋友逞英雄?就她那个死人脸你也受得了,杀人犯的女儿玩儿起来比较刺激是不是?”

    聂清舟的眼神一凝。

    下一刻男生仰面摔倒在地,半边脸红得肿起来跟馒头似的,啐出一口血来。众人惊呼中,聂清舟甩着自己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看着他。

    张宇坤都愣住了,他说:“舟哥你不是来劝架的吗?”

    “有人确实欠揍。”聂清舟淡淡地说。

    他蹲下来拎着那个男生的领子,那个男生的眼神还有点懵,聂清舟说:“道歉,对夏仪和郑佩琪道歉。”

    男生逞强道:“我就……”

    他话音未落聂清舟又把他往上拎了一把,似乎又要抬起手。霎时间关于聂清舟的各种可怕传言涌上男生的脑海,他捂住自己的头忙不迭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聂清舟转过头去看向夏仪和郑佩琪,目光只在夏仪脸上落了一下就滑走。

    “你们听清楚了吗?”

    郑佩琪愤然道:“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男生大声喊起来。

    聂清舟这才松开他的衣领,不远处保安已经朝这里跑过来了,还有老师大喊着让他们散开。聂清舟拍拍张宇坤和赖宁的肩膀,舒了一口气,十分自然地说道:“看来我们得去教务处走一趟了。”

    聂清舟又多了一项人生新体验——写检讨。

    他们被高娟梅劈头盖脸臭骂一顿然后关到一个小房间里去,挑事的男生被关到另外一个房间,大家分别写检讨。

    聂清舟开了一个头就写不下去了,他靠着椅背,揉着太阳穴道:“啊……一千字的检讨,这怎么写啊。”

    赖宁惊奇地说:“舟哥,你还有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呢?”

    “……周记那是有感而发,检讨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

    聂清舟叹息着,他看着自己手指发红的关节,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打人了。他怎么也渐渐地跟个十七岁的热血少年似的了?

    不过这事儿他不后悔,挺值当的。

    赖宁笑起来:“那简单啊!我来帮你想,这事儿我在行,坤儿……坤儿你怎么了?”

    聂清舟和赖宁一起转过头去,张宇坤从进了办公室之后就一直低头沉默不语,面前的纸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显然不是在专心写检讨。

    张宇坤咬着笔头抬起眼睛看向聂清舟,再看看赖宁,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在想刚刚那小子说的话。我们以前对吴思远,不会跟那小子对郑佩琪一样吧?”

    ——你装什么好人啊?你还有聂清舟、赖宁,你们欺负别人还少吗!

    那个男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宇坤好巧不巧看见了吴思远。那个白白胖胖的男生正站在更高一级的看台上,一脸惊疑不定地观察着这里的局势。和张宇坤对上目光之后,吴思远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地转过头去。

    张宇坤当时愣了一下。

    后来再看着郑佩琪哭得满脸是泪的样子,他就想起了吴思远下意识流露出的恐惧,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人我听郑佩琪提过,是她初中同学,初中追她被拒绝了。之后他就一直明里暗里找郑佩琪不痛快,拿她声音嘲笑她,说话挺难听的,之前郑佩琪气到拿牛奶浇他。”张宇坤撑着下巴,说道:“我还没这么恶心吧?”

    聂清舟定定地看着他。

    张宇坤自己下了结论:“不过也挺不是东西的。郑佩琪嗓子甜没错,吴思远长得胖那也没错啊。我笑话吴思远,跟他笑话郑佩琪有什么区别呢?”

    赖宁一向没什么主见,张宇坤就算他半个脑子——聂清舟可能是另半个。听了张宇坤的话他也觉得有点羞愧,挠挠后脑勺,低下头不说话了。

    聂清舟露出个笑容,十分欣慰地撸了一把张宇坤的头:“半个学期的课没给你白补!”

    张宇坤又叹息一声,难得因为陷入自我厌恶而沉默,自顾自地开始写他的检讨了。

    聂清舟把笔转得起飞,思索片刻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那个许久不曾联系过的联系人卡片。

    夏仪和郑佩琪回到了班里。郑佩琪惊魂未定,眼睛还是肿的,跟夏仪小声说对不起。

    夏仪摇摇头,她问郑佩琪:“这个男生骚扰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你家里说呢?”

    郑佩琪抽了抽鼻子,有些不开心。

    “我爸妈……早离婚了,我跟着我爸的。我本来能上市里华中,但是我爸觉得去华中就不能去实验班,而且华中有钱人孩子多怕我被带坏,就让我来常川一中。他是个退伍军人,脾气特别暴,总是说我太娇气、矫情又不够坚强,而且他也嫌弃我的嗓音!我都不敢跟他抱怨。”

    顿了顿,她拿笔头戳着桌上的草稿纸:“再说他那么忙,我跟他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夏仪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抬手拍拍她的背。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有你们了啊!”郑佩琪一下子抱住夏仪,夏仪也任她搂着自己,碰碰她的脑袋。

    正在这时,夏仪感觉到自己的口袋震了一下。她拿出手机,发现是Mr.Light的短信。

    ——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对,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夏仪看着手机屏幕,她想起来上午郑佩琪说的话——“什么时候我能像聂清舟那样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说他不会真的能算卦吧?”

    这是这一个多月来,聂清舟第一次跟她说话。

    夏仪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她回复道——今天放学的时候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第50章 、妈妈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 夏仪并没有在那个偏僻的车棚里看到聂清舟的身影。

    车棚里稀稀拉拉停着一些车,灯光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有点寥落。

    夏仪怔忡了片刻才走到自己的车边, 打开车锁推着慢慢离开学校。她想聂清舟明明答应了要等她, 他不是会爽约的人,但是为什么没有在这里出现呢?

    怀抱着这个疑问,夏仪骑着车离开了学校, 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到了春日, 常川渐渐散发出各种各样的花香,和树木生发的味道。

    聂清舟不在的日子里,她对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座房屋愈加熟悉。再过三十米,路的尽头右转过去,就能在路两边看到高大的泡桐树,在这个季节开了层层叠叠的白花,就像树枝上挂满了一簇簇的云。

    她正这么想着就转过了路口, 路两边果然伫立着开满花的泡桐树, 一路望过去不见尽头, 被黄色的灯火照得花瓣也泛了黄。

    和平时不同的是,第一盏路灯下还站着一个人, 停着一辆自行车。

    夏仪愣了愣,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下。

    男生留着利落斯文的短发, 穿着蓝白校服, 头顶上还落了两片花瓣, 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 笑起来就全是温柔, 朝她走过来。

    “之前在学校里有人看到我在车棚等你, 所以今天换了个地方,在这里等了。”顿了顿,聂清舟露出一点犹豫和紧张的神色:“你要跟我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夏仪沉默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芒,片刻之后她说:“你之前说……如果我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要记得找你。”

    聂清舟愣了愣,神色严肃起来,他笃定道:“是的。”

    她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一条短信给他看:“那周日你能不能陪我去见一个人?”

    聂清舟低头看着夏仪的手机屏幕,疑惑道:“这是谁?”

    “我妈妈。”夏仪轻声说,“她回常川了。”

    “……什么?”聂清满脸惊讶。

    他们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沿着回家的路往前走,路边传来海潮的声音,夏仪半长的头发在卡子的抑制下,不那么自由地飘飞着。

    聂清舟斟酌着问:“阿姨什么时候联系你的?她有说什么吗?”

    “昨天晚上。”

    顿了顿,夏仪说:“有个陌生号码打电话给我,接通了以后就一直哭,说想见见我。是妈妈的声音。”

    “这事儿你有告诉奶奶或者小延吗?”

    “还没有。”

    问题在此告一段落,两个人在泡桐树下沉默地沿着坡路向上爬,像是走在一条白色吊顶的走廊上似的。聂清舟克制地叹息一声,他说:“你觉得阿姨,她想要跟你说什么呢?”

    夏仪摇摇头。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夏仪沉默了,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聂清舟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收回来,他轻声说:“没事的,有我呢。”

    几天后聂清舟第一次见到了夏仪的妈妈,他姑姑口中全校最美的女老师,曾经抛下夏仪和夏延独自远走的母亲——蒋媛媛。

    聂清舟凭着曾经在夏仪手机上看到的照片一眼认出了她。离开常川的这四年,她应该过得不错,衣着和气色都很好。

    她坐在星巴克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有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长度直到后背,穿着一件剪裁讲究的纯白色呢子大衣。耳边坠着珍珠耳环,手腕上戴着一根红色皮表带的细腕表,非常美丽又有气质。

    她今年四十多的年纪,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咖啡杯,神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和年龄不符的天真。

    看到蒋媛媛后,夏仪在原地停了片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步履平稳地向蒋媛媛走过去,蒋媛媛一看到夏仪就愣住,然后眼里蓄满了泪水,站起身来向她招手。

    夏仪对蒋媛媛说,聂清舟是她的同学,她请他一起来的。

    蒋媛媛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聂清舟身上,夏仪一坐下她就前倾身体握住夏仪的手,哽咽着说:“夏夏,夏夏,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啊?你还瘦了……奶奶对你好不好?小延还好吗?他听你的话吗?”

    夏仪任蒋媛媛拉着她的手,与蒋媛媛的激动相比她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生疏。

    “奶奶对我很好。小延现在上初一了,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现在他也听我的话了。”她回答道。

    蒋媛媛拿出纸擦着眼泪,她擦眼泪的时候也很轻柔和克制,没有把妆容蹭下来。她一边哭一边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不知不觉都四年了,夏夏你……想不想妈妈啊?”

    夏仪低下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蒋媛媛的问题。

    “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蒋媛媛有点失望,但她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她说道:“妈妈这次回来,是想带你走的。”

    蒋媛媛要再婚了。

    对方和她岁数相当,之前也是做生意的,经济条件很不错,他们打算结完婚就移民去美国。

    “这几年你受委屈了。等我们去美国,妈妈让你住大房子,去最好的音乐学院学音乐,过比现在好一百倍的日子,什么都不用担心。”蒋媛媛恳切地说。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夏仪有点懵,她望着蒋媛媛的眼睛,片刻之后说:“那……小延和奶奶怎么办呢?”

    蒋媛媛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她说:“…我的未婚夫和我商量了很久,他没有信心做两个孩子的后爸,一个孩子的话还可以。”

    夏仪听懂了蒋媛媛的暗示。

    “所以只有我跟你一起走吗?”

    顿了顿,夏仪说:“不和他们打招呼,偷偷地走,就像你离开的时候一样吗?”

    蒋媛媛有点慌张,她摇头道:“不是不是,妈妈肯定要再跟他们商量,给小延和奶奶抚养费,而且也要给你办转学手续什么的,妈妈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当年妈妈那么做……也是有苦衷,你不要怨妈妈……”

    夏仪点点头,她说:“我知道,那时候你说过了。”

    夏仪低眸看着蒋媛媛握住她的手,妈妈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白皙嫩滑,涂了一层亮亮的护甲油。

    然后她抬起眼睛,认真地望着蒋媛媛。

    “妈妈,那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们?你后悔吗?”

    蒋媛媛愣了愣,她觉得夏仪在指责她,而她也无从辩解,于是再次泪眼朦胧。她羞赧地低下头拿面纸擦着泪,抽泣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

    夏仪只是看着蒋媛媛,似乎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她想了想,替她妈妈回答道:“没有后悔吗?那这几年,你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蒋媛媛哭得更凶了,只是说:“对不起,你恨妈妈,妈妈知道,妈妈不称职,你骂妈妈吧……”

    夏仪摇了摇头:“是我放你走的,我害怕当初我做错了,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会后悔。既然你没有后悔,那当时我应该也没有做错。”

    蒋媛媛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她一向看不太懂的,寡言少语的女儿。

    她的女儿真诚地说:“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你的人生也很重要,我希望你幸福。”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放出了一些混乱的记忆。

    蒋媛媛想起来,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车站里,她以为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所有人,夏仪却突然出现抓住她的箱子,问她要去哪里。

    那时候她整个人脆弱得不行,看到夏仪的那一刻理智完全崩溃,她跪下来痛哭,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她好像一直在喊夏仪的小名,也喊夏延的小名,一直说妈妈对不起你们。

    她说——妈妈不能留下来,不能带你们走,不然妈妈的人生就毁了,这辈子都完了。

    ——真这么活还不如死了好!你放开妈妈吧,你也不想逼死妈妈吧?

    车站的灯光很亮,有很多人围着看他们,窃窃私语着什么。夏仪就站在她的面前,安静又迷茫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松开了握着拉杆箱的手。

    她认真地说:“妈妈,你不要害怕,不要哭。”

    “你走吧,你上车,我就回去了。”

    夏仪说得很真诚,而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蒋媛媛记得自己上车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夏仪,那个时候夏仪十二岁,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裙子,站在检票口朝她摆手说再见。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逃走,而是堂堂正正离开的。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

    那一天蒋媛媛太过狼狈,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起。但是偶尔她也会疑惑,当时夏仪到底在想什么呢?夏仪为什么不哭不闹,甚至不埋怨她呢?

    时隔多年之后再见到她的女儿,蒋媛媛才醍醐灌顶,原来那个时候夏仪并不觉得自己被丢下了。

    她觉得是她放妈妈离开的。

    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在为自己担忧之前,先想到的却是保护她的妈妈。

    保护她那个脆弱的、自私的,一直以来为自己活着的妈妈。

    蒋媛媛突然站起来,走到夏仪的身边然后抱住她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仪态或妆容了,只是泪如雨下。夏仪睁大了眼睛,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后背挺直的状态。

    “夏夏,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要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以后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夏仪的眼睛眨了眨,她没有太大的感动或者痛苦,只是有点无措。她抱着蒋媛媛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仿佛她怀里的不是她的妈妈,只是一个悲伤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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