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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骄傲

    男子3000米比赛开始的时候, 夏仪已经包扎好伤口,被郑佩琪扶回了看台上。一看见她一班的人都围上来关心她,这众星捧月的架势让夏仪有点无措, 直到比赛的发令枪响起来大家的注意力才回到赛场上。

    这是聂清舟的最后一个比赛。

    其实聂清舟的长跑要远远胜过短跑——如果不是因为一班的整体情况太菜, 他应该不会报400米的项目。

    夏仪坐在看台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赛道。

    跑3000米的人很多,但是她一眼就能看到白衣服的聂清舟, 他手长脚长, 跑起来十分好看,就像是一匹雪豹。

    他的节奏很好,每次练长跑的时候,夏仪都跟着他调整节奏。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个精准的钟表,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该保持什么样的速度,不急不躁。

    所以即便他开始只是在中间的位置,她也并不担心。过了200米之后他开始慢慢地提速,从外道一个个超过前面的人, 当他们跑完一圈再次来到看台面前的时候, 聂清舟已经和另一个黑背心的男生交替领跑了。

    他们一靠近看台, 大家就扯着嗓子喊聂清舟的名字,夏仪看着周围欢呼的同学, 恍然间想他们喊她名字的时候,原来是像这样的。

    如果能在这里听感觉好像更加震撼, 不可思议。

    她只是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目光就再次回到场上, 聂清舟和另一个男生已经甩了第三名大半圈了。

    付子明得意洋洋地在旁边说着:“有了有了, 至少是个第二!让我来算算积分排名啊……”

    3000米的比赛要跑十来分钟, 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聂清舟和那个男生水平不相上下,一直稳定地缠斗着。在最初的激动之后,大家也平静下来,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但是夏仪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聂清舟像是没有重量,又不知疲倦一样在阳光下轻盈地奔跑,每一根发丝都莹莹发亮。

    仿佛时间也像跑道一样头尾相接循环不止,这奔跑永无尽头。

    “套圈了套圈了!”

    “哎哎哎!最后圈!加速了冲刺了!”

    直到最后一圈,大家才重新兴奋起来。

    这两个人是真正的一骑绝尘,几乎同时提速,身影重叠在一起,直到冲线时也互不相让。

    看台上的同学一时间不能确定谁是第一,焦灼地等待着。直到聂清舟和裁判老师确认过之后,撑着腰笑着向他们举起手,伸出食指做出“1”的姿势。

    一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们兴奋地喊着:“第一!第一!冠军!”

    聂清舟眉眼弯弯,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慢慢地朝看台这里走过来。看见夏仪的时候他愣了愣,几步跨上台阶,和付子明敷衍地击了个掌后就问夏仪:“怎么样了?”

    “擦掉一片皮,脚踝有点肿,没大事。”

    夏仪抬头看他,弯起眼睛:“你跑得最好的一次,恭喜你!”

    聂清舟笑了笑,他从付子明手里接过毛巾,他的呼吸还很急促,汗从额头接连落下,所以他只是擦着额头上的汗,并没有坐下来。

    “你刚刚真吓人。”聂清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憋着的劲儿释放掉了一样。他低声问她:“都伤成这样了还跑得那么快,不疼吗?”

    夏仪摇摇头,她说:“当时脑子里没想到疼,只是想着,我要跑赢她们30米才行。”

    聂清舟擦汗的动作停了。

    “我答应了你要给你30米,我不想让你失望。”夏仪抬头看着聂清舟,很认真地,坦然地说。

    聂清舟俯下身,夏仪不确定她是否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愤怒,但是那双茶色的眼睛深深地映着她,沉沉地压着她。

    “夏仪,就算你摔倒的时候当场要求退出,就算我们这场比赛没有成绩,我也不会觉得失望。你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需要担心。你只需要确信一点,你已经超出了我的一切期望,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

    夏仪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聂清舟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他转身坐在她身边,喝了一口水,然后轻叹了一声说:“夏仪,我为你所做到的一切而骄傲,不止今天,一直如此。”

    顿了顿,他难得有点拘谨地看向地面,道:“这话很奇怪,我可能也没有立场这样说,但是你能不能稍微考虑自己……”

    “我也是。”

    聂清舟怔了怔,他看向夏仪。

    夏仪深黑的眼眸干净清澈,在夕阳余晖里她的碎发在额前飞舞,泛着金色光芒。她非常坚定地说:“我也为你而骄傲啊。”

    他站在讲台上分享他的短篇小说时,他在赛场上乘着风奔跑时,就像是一颗燃烧的恒星,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确信他属于她。

    这种确信,就仿佛确信在每次光芒大盛之后,他总会笑着寻找她的目光,然后走入人群中,走到她的身边一样。

    他也是她的骄傲。

    聂清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着吃惊的表情,他好像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好像明白了,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夏仪伸出手去在他面前划了一下。

    “聂……”

    她的手被聂清舟抓住,悬在了半空。

    他的手有点潮湿,带着长跑后还未散去的热气,将她的手抓在手里。

    只是一瞬间,他慌张地别过脸去,放开她的手。红色爬上他的脖颈,一点点朝着他的脸颊蔓延,他拿手掌扇着风,说道:“秋老虎真是不得了啊,这天怎么还是这么热……哎你看,闻钟的比赛!”

    夏仪成功地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转而朝操场上投去。

    聂清舟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

    要命,真是要命。

    他刚刚心跳比跑完3000米还要快。

    运动会结束的时候,一班以两个冠军、两个季军、两个第四和两个第五,名列全年级第五。

    主席台上报出一班的排名时,一班先小小地沸腾了一下。等到二班“年级第八”的排名被报出来时,一班像是往火里丢了一把干柴——燃起来了。

    他们跳起来互相拥抱,夏仪和聂清舟被簇拥着,付子明大喊着:“一班牛逼!夏仪,聂清舟,牛逼!”

    “有体特有什么了不起,耍阴招有什么用!还不是输给我们!”郑佩琪喊着。

    在人群热烈的呼喊声中,夏仪看到无数激动的眼睛,他们的热情像是大火一般到处蔓延,烤得她发烫。

    在运动会结束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夏仪和聂清舟成了一班的英雄。

    因为夏仪的事迹过于热血和壮烈,她的英雄待遇远胜于聂清舟。她因为受伤腿脚不方便,所有的作业、卷子都有人帮她拿,她离开教室、下楼的时候同学也轮番扶她。对于她作为副班长要做的工作,同学们配合得非常积极,根本不需要她催。

    聂清舟在这个期间默默地退居二线,把照顾夏仪的机会多多让给别人。于是他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满意地看着夏仪对大家的关心和帮助,从最初的无措不安,到习惯和接受。

    从前一下课,夏仪就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好像变成了透明人一样。现在下课的时候,她前后左右的人也会跟她说话,聊天,甚至开始和她嬉笑。

    她像是融入海洋的水滴。

    “夏仪其实脾气挺好的,一点儿也不凶,还有点可爱。”

    “她就是脑回路和大家不太一样而已。”

    “家庭环境怎么了?那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啊,她不是坏人。”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夏仪这么好看?肯定是之前她的头发太短了,她其实是隐藏班花吧!”

    他偶尔会听见班上的同学这样讨论夏仪,这种言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的身边也越来越热闹。

    这种改变连午饭小分队都察觉到了,张宇坤惊讶地说:“怎么回事,夏姐你走在路上,居然都有人跟你打招呼了?”

    “怎么了,本来就应该这样啊!”聂清舟笑眯眯地指指夏仪:“现在她周围人多着呢,我插都插不进去。”

    郑佩琪抱住夏仪的肩膀:“不要,她们要跟我抢夏仪。夏仪,你不会被她们拐跑了吧?”

    夏仪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

    聂清舟的目光落在郑佩琪的手臂上,那只手臂靠着夏仪纤细的锁骨,紧紧地攀住夏仪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夏仪转过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聂清舟咳了一声,他欲盖弥彰地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说:“没事。”

    有时候他真羡慕郑佩琪,羡慕那双可以随意环着夏仪、抱住夏仪的手臂。

    下午体育课时,闻钟拿着单词本坐在操场边,心不在焉地背着单词。他转动脖颈时,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生夹着篮球来到了他们班的活动区。

    夏仪的腿还没有完全好,最近的体育课她都只是坐着休息。那个男生径直走到夏仪面前,低头跟她说什么,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含义再明显不过。

    夏仪的表情则平静甚至于疑惑,他们交谈了两句,男生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闻钟收起单词本,走到过去对夏仪说:“郑佩琪找你,有急事。”

    夏仪立刻跟那个男生说了句抱歉,站起来转身找郑佩琪去了。

    男生站在原地,懊恼地抓抓头发。

    闻钟不动声色地看着了他一眼,甚至有些怜悯。他转过头,却不期然和另一个人对上目光——聂清舟正在篮球场边擦着汗,他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拎着一瓶水看向这里。

    他显然也在关注这边。

    男生沮丧地铩羽而归,聂清舟则和队友摆摆手,然后边喝水边慢悠悠地走过来,直到在闻钟身边停下脚步。他没提起那个男生表白的事情,他和闻钟之间仿佛有种诡异的,情敌间的默契。

    聂清舟闲聊道:“还没恭喜你跳高拿了第五名。”

    “又不是第一名。”

    “你真冲着第一去的吗?第五名应该就远超你的预期了吧,已经很厉害了。”聂清舟指指他手里的单词本:“你以前也不练,这才练了两周多。”

    闻钟冷哼了一声,并不接受聂清舟的夸赞。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远处正和郑佩琪说话的夏仪。

    她穿着蓝白的秋季校服,袖子一直挽到手肘处,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鼻梁挺拔流畅。光从她的侧脸照过来,她看起来干净利落,美丽又幽静。

    “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现在她周围有这么多人,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她。本来她身边只有你,你可以是她的唯一。”

    闻钟像是在问聂清舟,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聂清舟拿水瓶的手悬在半空,露出非常怪异的表情。

    他想这可真是耳熟,他表妹之前就经常激动地说‘他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之类的话。所谓“唯一”,难道不是一种不幸吗?

    他的夏仪不能这样。

    “夏仪本来就坚韧又才华横溢,只是还在成长而已,她的价值在于她自己,又不是我给她的。就算没有我,她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喜欢,她理所应当。”

    “我不要她只有一束光,就算那束光是我也不行。”

    聂清舟伸手指向天空,他满目笑意地、仿佛玩笑但又无比坚定地说:“我要打开天门,让世界上所有光都照到她的身上,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闻钟总会想起这一天,想起聂清舟说的这句话。他总是愤恨,满怀嫉妒,又有多么羡慕。

    聂清舟和他一样没有说出自己的爱,和他一样总是与夏仪错过。

    但是他的爱光明正大。

    第62章 、有仇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 闻钟、聂清舟、夏仪不出意外地包揽了年级前三名,这下年级前三全部收归一班,黑马难现, 聂清舟也不再是平行班的平民英雄。

    但是在高一的班级中, 还是经常有老师拿聂清舟举例子来证明好好学习就会有结果。一个月从一千名到年级第一都有可能,还有什么没可能?

    夏仪去办公室领任务时,就听见高一的老师在谈论聂清舟当年的一鸣惊人。她一只耳朵听着班主任的嘱咐, 一只耳朵听着不远处高一老师们的夸赞, 只觉得心情很好。

    以至于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正是课间时间,教学楼之间的小路上人来人往,有三个女生手挽着手走在夏仪的前面聊天,她走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夏仪不就是运动会得了几个名次吗?被捧到现在,至于吗?”右边的矮个短发女生这么说道。

    中间的高个马尾女生嘁了一声,说:“跟郑佩琪学的吧,她不是最懂发嗲装可怜吗?就靠紧紧巴着夏仪博关注, 恶心死了。”

    夏仪偏过头观察了一下, 这几个女生确实是一班的。中间的那个女生叫唐可慧, 好像就是以前带头孤立郑佩琪的人。

    “最恶心的还是聂清舟。夏仪都拒绝他了,他还上赶着围着她转, 就跟哈巴狗似的,看不出来夏仪吊着他吗?真就是没皮没脸, 贱不贱啊。”唐可慧满脸嫌弃, 轻蔑道。

    “是啊, 要是我我肯定受不了。”左边的人附和道。

    “估计是缺爱吧, 听说他爸妈都在外面打工……”

    夏仪的步子停下来, 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们走远。

    高二下学期他们就将迎来小高考, 于是所有的活动就跟赶趟一样一茬一茬地来,要在高二上学期全部办完。

    运动会之后是期中,期中之后马上跟着就来合唱节。

    唐可慧是一班的文娱委员,张罗合唱节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合唱节一共要唱两首歌,一轮唱完选出前十再唱第二轮。原本董佳是让一班的同学自己投票选歌,但是大家选出来的歌奇奇怪怪,董佳头疼之下采纳了大家投票选出的一首歌,另一首让唐可慧和音乐老师直接定了。

    于是音乐课上,大家就收到了预赛的歌曲——一首法文歌《Cerf-volant》(风筝)。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聂清舟挑了挑眉毛,道:“《放牛班的春天》啊……”

    他们年轻的女音乐老师,穿着一件法式的红裙子,愉悦地跟着歌打拍子,看起来很喜欢这首歌。她热情地教大家标音标,分声部,然后向唐可慧招招手:“唐可慧,你上来做钢伴,和大家磨合一下。”

    唐可慧满脸笑容,自信满满,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钢琴前坐下,开始在老师的指导下和大家合伴奏。她应该提前练过一段时间了,弹得比较流畅,这首歌开头和中间有两句领唱,也是她负责的。

    夏仪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唐可慧,第一遍她并没有跟着唱。等这一遍结束之后,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高高地举起。

    音乐老师有点惊讶,她说:“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

    “老师,我想做钢伴可以吗?”夏仪直截了当地说。

    音乐老师睁大眼睛,她看看唐可慧,再看看夏仪,有点尴尬地说:“当然……当然欢迎大家竞争!去年钢伴就是唐可慧,我以为今年还是老样子,大家没什么意见呢。”

    唐可慧坐在琴凳上,面色不佳地看着夏仪,但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啊,那夏仪同学也来试试吧,我们公平竞争啦。”

    她大度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夏仪,心想她可是从小练琴的,而且这支伴奏夏仪之前练都没练过,不可能弹得比她好。

    夏仪从座位上走下来,在钢琴面前坐定,修长的手指抚上琴键。

    同学们好奇地看着她,而聂清舟直起身体,双手握拳撑着下巴,眼睛发亮。

    流畅的音乐从琴上倾泻而下,夏仪的手指在琴键上灵活精准地跳跃,向这教室里的所有人展示了她常常在聂清舟面前施展的魔法,她指间创造出的音乐神迹。

    聂清舟的笑容越来越大,他瞥向音乐老师,只见音乐老师已经睁圆了她的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出差距,在懂音乐的人的耳朵里,唐可慧和夏仪应该是天差地别吧。

    伴奏演奏结束之后,夏仪转过头来看向音乐老师,问道:“要不要再跟一遍合唱?”

    音乐老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她喜出望外道:“不用不用,天哪夏仪……你学了多久的钢琴?在你这个岁数,我没见过比你弹得更好的,不不不,我老师都没有你厉害……你是音乐生吗?”

    夏仪摇摇头,她说:“学了九年,我不是音乐生,就是想做钢伴。”

    “好好好!没问题,你来钢伴!”音乐老师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完全忘了唐可慧的存在。

    这边的同学们虽然暗暗感觉到夏仪弹得很好,但是听老师这么夸,才知道夏仪有多出色,不禁骚动起来。

    唐可慧从夏仪刚开始弹的时候,就先是惊讶继而脸色青白,此刻她咬着牙,勉强地说道:“好,正好我一边伴奏一边领唱有点吃力,既然夏仪弹琴,我就去领唱好了。”

    夏仪又平静地举起手,音乐老师满脸带笑:“不用举,有什么就说吧!”

    “老师,我也想领唱。”夏仪转头,今天第一次和唐可慧对上目光,淡淡地说:“我可以一边伴奏一边领唱,我不吃力。”

    唐可慧的脸色瞬间铁青,眼睛翻涌着愤怒,藏都藏不住,要不是在上课她估计要当场翻脸骂人了。

    夏仪就像没看到似的,她转头看向老师:“我也可以试试吧?”

    音乐老师已经察觉到这俩人的氛围有点不对劲,但架不住好奇和期待,她说:“好啊,你唱唱看这句词。”

    夏仪拿着歌词纸,轻轻吸了一口气。

    “Cerf-volant, volant au vent,ne t'arrête pas。”(空中飞舞的风筝啊,请你别停下。)

    她的声音像是在云端之巅飞翔的海鸥,翅膀扇出气流,发出遥远的令人心颤的声音。

    歌声要比钢琴伴奏好懂得多,冲击力也大得多。仅仅一句,声音还未落,底下的一班学生就纷纷发出“哇”“啊”“天呐”的赞叹声,像是潮水一般。音乐老师更是捂着嘴,感叹道:“你头腔和胸腔共鸣真棒啊,混声比例也好,你……学过声乐吗?”

    夏仪摇摇头:“没有系统学过。”

    “天赋,这就是天赋啊!老师要是有你这个天赋,做梦都要笑醒啊!”

    音乐老师眼里冒光,她拿着歌词单左看右看,忍不住说道:“夏仪,你把整首歌都唱一下好不好!”

    “那我可以领唱吗?”

    老师转头看向唐可慧,唐可慧眼里已经憋了泪花了。她有点不忍心,但是难以遏制发现天才的激动,安抚道:“可慧,确实是……”

    “我知道了!”唐可慧硬邦邦地说,她瞪着夏仪,说:“给你,全给你好了!”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像是脚下装了锤子似的,噔噔噔地跺着脚回到座位上。

    夏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就转回歌词纸上,对老师说:“我可以边弹边唱吧?”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大家好好听啊,跟夏仪学学,夏仪的音准也很好!”

    夏仪把歌词纸放在乐谱旁边,开始了她旁若无人的新一轮魔法表演。

    聂清舟听着周围同学发出的吸气声,有人小声说着“我靠,原来这首歌这么好听吗?”更多的人像他一样,放缓了呼吸,唯恐打扰天籁。

    他可以确信,这节音乐课结束后夏仪的粉丝群体又将扩大了。

    果不其然,一下课后夏仪就被围起来了,大家兴奋地问东问西,更多的人是想听她唱歌。而夏仪一开口唱歌就会有新的惊呼声响起,鼓掌声和夸赞声此起彼伏。

    唐可慧看着这一幕,气得趴在桌子上哭。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宇坤和赖宁听说夏仪在班上唱歌,纷纷感叹夏姐这天赋终于是藏不住了,看来得提早要签名。

    “夏姐之前太低调,我们都觉得以你的水平,应该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才对!”赖宁真心实意地感叹。

    聂清舟笑起来,他碰碰夏仪的手肘,问道:“怎么回事啊?这不像你的风格,你是在针对唐可慧吗?我听说她这个人爱出风头,又很记仇,去年钢伴连闻钟都没跟她抢。”

    夏仪放下筷子擦擦嘴,淡淡地说:“她记仇,我也记仇。”

    “你和她究竟怎么了?”

    聂清舟大为吃惊。

    夏仪抬起眼睛看向聂清舟,她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道:“有仇。”

    第63章 、裙子

    因为在音乐课上一鸣惊人的缘故, 夏仪大受音乐老师的青睐,音乐老师特地从艺术生那里协调时间,让夏仪获得了常川一中仅有的三台钢琴其中之一的使用权。她下午下课后不必再跑去医院蹭钢琴, 而可以在学校的音乐教室练琴了。

    虽然学校的钢琴没有医院那台好, 但是行程上方便了很多。

    于是吃饭小分队吃完晚饭后又在音乐教室里集结,夏仪弹她的琴,其他人吹牛聊天写作业, 偶尔向夏仪点歌让她唱。有时候还有陌生面孔慕名而来, 在窗户外探头探脑地听夏仪弹琴唱歌。

    晚上放学的路上聂清舟蹬着自行车,和夏仪一起像两道风一样在路上掠过,他问夏仪道:“何老师是不是想让你报艺考啊?”

    何老师就是他们的音乐老师。

    夏仪的面容随着路灯的接近和远离明明暗暗,她点点头,回答道:“乔老师之前已经劝过我了。”

    “你是什么想法呢?”

    “学音乐太贵了,我不考音乐学院,可以试试音乐特长生。”

    聂清舟不由得想,可是你最终会去美国, 读那里最好的音乐学院。

    她会在学业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声名鹊起, 而那个时候他在国内上大学。以他们多年以后的采访来看, 他们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失去联系。

    为什么呢?他们怎么会失去联系呢?在他喜欢上夏仪之前,他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和生活轨迹的分开, 朋友失去联系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现在的他看来,这完全无法想象, 难道会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变得无话可说?

    即使知道未来的一些信息, 未来仍然是一片谜团。

    对面有个老太太推着三轮车走过来, 她的三轮车上放了一堆闪闪发光的小饰品, 应该是准备收摊回家了。

    聂清舟从她身边经过时瞥了一眼, 就立刻摁了刹车。

    “奶奶, 等一下!”

    夏仪已经超出很远的距离,她回头看了聂清舟一眼,调转方向蹬了两脚,车身流畅地划了一个圆停在聂清舟身边。

    “怎么了?”

    聂清舟指指小摊上琳琅满目的饰品,对夏仪说道:“你平时都只用黑色橡皮圈,是不是太素了?我看我们班女生的头绳各式各样的,有什么樱桃、小熊、蝴蝶结的,你有喜欢的吗?”

    夏仪摸摸自己头上的橡皮圈,淡淡道:“我觉得黑色橡皮圈挺好的。”

    聂清舟扫视着那些饰品,眼睛一亮。他拿起小摊上一条浅紫色蕾丝发带,发带中心还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菱形格花纹。

    “这条发带很适合你啊。”

    夏仪目光落在那条薄薄的蕾丝发带上,对聂清舟的选择充满怀疑:“是吗?”

    聂清舟转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暖暖的光芒,盛满了期待。

    “好想看你系这条发带啊,肯定很好看。”

    聂清舟眨眨眼睛,重复道:“真的特别想看。”

    “……”

    第二天夏仪的头上就多了一条蕾丝发带,那发带缠在她的黑色橡皮圈上,打了个蝴蝶结,长长的紫色蕾丝落在她的脖颈处。

    郑佩琪早上看到的时候惊喜万分,感慨夏仪终于开始打扮了。

    “这是暗黑哥特风格?紫黑配色,古娜拉黑暗之神,魔仙小月啊?”

    聂清舟在她的后座,他靠着椅背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很好看啊!不好看吗?”

    正好有一阵风从窗户里吹来,夏仪撑着下巴转过头看向窗外,她的头发和发带一起在风中飞舞,紫色蕾丝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轻薄透光,黑色菱格像是穿插其中的骨骼,美丽且强硬。

    郑佩琪愣了愣,然后说道:“和夏仪的气质居然挺相符的,夏仪hold住了!”

    常川一中的早读忙忙碌碌地开始,郑佩琪都没来得及去跟夏仪说话,就得掏出英语书开始读课文。

    与此同时,遥远的夏家杂货里,夏奶奶正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望着货架若有所思。

    夏仪跟她说了自己要在合唱节上做钢琴伴奏和领唱的事情,老师还特别邀请夏仪做合唱节开幕表演,和音乐老师合唱《Angel of Music》。

    夏奶奶不懂什么音乐剧或歌剧,没听过《歌剧魅影》,更别说这首歌,她的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音乐老师建议夏仪合唱表演时穿一件礼服裙。

    她从早上夏仪和聂清舟的交谈中意外得知此事,也知道夏仪已经跟音乐老师表明自己没有礼服,打算穿校服表演。

    夏奶奶的目光往房间里飘去,看见夏仪房间褪色的木门后露出的吉他,和她桌上的耳机,这些都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

    夏仪抱着这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有些不安地跟她说自己并没有提过生日的事,但是朋友们还是办了party,给她送了礼物。

    夏奶奶看得出夏仪很开心,也看得出她小心翼翼。

    她们生活得如此窘迫,连好意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不让夏仪随便拿别人的礼物,可也没法给她这些东西。

    夏仪这孩子跟着她生活这些年,真是很委屈。

    夏奶奶定了定神,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稍微收拾了一下,然后把防盗门拉下来。路过的邻居惊讶道:“夏奶奶,怎么了呀?不开店了呀?”

    夏奶奶笑笑:“今天休息一下。”

    她决定给她的孙女置办一件漂亮的礼服。

    夏奶奶拎着她的花布包,坐着公交车去了虞平市区。她在那些热闹的商店之间转悠,倒是找到了几家做礼服的店,这些店看起来都很高档,衣服是要定制的,价格让夏奶奶望而却步。

    店员倒是很热心,听夏奶奶说完她的诉求后建议她可以去租礼服,价格便宜很多。

    夏奶奶逛了一上午有点累了,于是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休息,她抱着布包看着橱窗里五颜六色,光鲜亮丽的晚礼服们,心想如果夏仪穿上一定非常好看。但是这么点布料就要花这么多钱,夏奶奶狠不下这个心来。

    给夏仪租一件吗?那夏仪穿完就要还回去,她好不容易给夏仪一件东西,还要夏仪还回去,这多让人难受。

    夏奶奶心念一动,她可以给夏仪做一条裙子啊。

    夏奶奶的父母就是裁缝,她从小看着家里人做衣服,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双巧手,能做出各种各样好看的裙子。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市面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渐渐不需要她再做衣服,她也老了、眼花了,这活儿就放下了。

    夏奶奶拿定了主意,疲惫一扫而光,好像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立刻起身去往虞平最大的批发市场,扯了布买了纱,还有好看的水晶小纽扣,草草吃了午饭就抱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坐着公交车回家了。

    她从家里的旧箱子里翻出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缝纫机,把布揭开的时候缝纫机还跟新的一样,放在地上捣鼓一下,就能正常运转起来了。

    老一辈的人放东西都仔细,总想着说不定有一天还能用上,此时夏奶奶就自豪地想,这不是用上了吗?

    她在各个旧箱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当时不舍得扔的蒋媛媛的衣服。蒋媛媛喜欢买漂亮衣服,原来家里堆了几大箱,搬家的时候很多都丢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料子特别好没舍得扔的衣服。

    蒋媛媛个子没有夏仪高,骨架也小,这些衣服夏仪穿不了,但是可以改一改,加工一下。

    夏奶奶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她想起夏仪早上出门的时候带着的发带,那应该是夏仪喜欢的风格。这件晚礼服该有的样子渐渐在夏奶奶的脑海中呈现出来,越想心里越欢喜。

    夏仪晚上回家时就被夏奶奶拉着量了各种尺寸,她看着那立在狭窄过道中的缝纫机,惊讶地问夏奶奶要做什么。

    夏奶奶满脸笑意,她骄傲地说:“我要给你做条裙子,你可以穿着去表演!”

    夏奶奶戴上老花镜片,让夏仪去看自己在纸上画的图打的样。夏奶奶说着她的设计,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非常年轻的,迷人的光芒。

    小卖部任性地关了两天,夏奶奶满怀热情地投入了衣服制作中,夏仪再次放学回家的时,就看到了奶奶挂在衣架上的成品礼服。

    那是一件浅紫色丝绸质地的鱼尾长裙,剪裁非常干净利落,在鱼尾褶皱间坠着小水晶,袖子是贴身的灰色薄纱质地,看起来优雅又幽静。

    夏奶奶肩上搭着软尺,大拇指上戴着顶针,还保持着工作的状态。仿佛从做好衣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夏仪回来,就像是等大人下班的孩子一样。

    夏仪被奶奶催促着换好衣服,提着裙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夏奶奶的眼睛一瞬间亮过了房间顶上那盏白炽灯。

    夏仪的皮肤很白,头发和眼睛又格外深黑,这件简洁修身的礼服穿在夏仪的身上,她仿佛是美丽的鸢尾花。

    “真好看,真好看,我们夏仪像个小公主。”夏奶奶拉过夏仪的胳膊,左看右看,开心得不行。

    “市里面那些礼服花样可多了,我去了好多店,就觉得你穿这种样式最好看!果然,我的眼光还没老。”夏奶奶摩挲着夏仪身上的布料,问道:“觉得紧吗?哪里不合适?奶奶帮你改。”

    “非常合身,完全不需要改。”

    夏仪任由奶奶摆弄着,由衷地说:“奶奶你好厉害。”

    夏奶奶就笑得合不拢嘴,夏仪在奶奶的要求下提着裙子在走道里转起圈来。她裙摆高高地飞起,像是柔软的波浪,浪漫的梦境。

    夏奶奶看着夏仪,笑着笑着,突然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夏奶奶年轻的时候很会做衣服,总是有最时兴的最好看的衣服穿。她也会欢喜地做好几天的裙子,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阳光下转圈圈,让那些烫好的褶皱随风舒展开来。

    夏奶奶不姓夏,她其实姓徐。

    这些年里大家“夏延奶奶”、“夏仪奶奶”地叫着她,时间长了,就简化成了“夏奶奶”。没多少人知道她姓徐了,就连她自己都很少记起,她被套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壳子里,距离这个在阳光里旋转的小姑娘越来越远。

    那个姑娘嫁给了下乡的知青,家庭还算和睦,生了三个孩子。

    结婚十年后带着小儿子外出时,丈夫和另外两个孩子煤气中毒死在了家里。从那之后她就没有再嫁,艰难地把小儿子拉扯长大,幸而小儿子出息也孝顺,唯一不顺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不喜欢她的儿媳妇。儿子在她们之间两边平衡,但是她能看出来,儿子显然更在意媳妇的感受。

    所谓儿大不由娘,正常的。

    她争也争过,最后尝试学着放手。家里却又出事了:儿子进监狱,儿媳离婚远走。她还没能学会放手,又慌乱地把一切都抓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流逝,她以夏仪和夏延奶奶的身份活着,好像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今天在这个时刻,她冷不丁地想起了那个姓徐的年轻姑娘。

    夏仪握住夏奶奶的手,她的手细腻又有力,把夏奶奶苍老粗糙的手攥住。她有些不安地说:“奶奶,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

    夏奶奶这才回过神来,她揉揉眼睛,拉着夏仪在她身边坐下,只是说:“奶奶开心,太开心了,是开心才这样的。”

    夏仪看了奶奶片刻,伸出手抱住奶奶的肩膀,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一下一下拍着奶奶的后背。

    夏奶奶笑了一声,像是感慨一般说道:“其实现在想想,也挺羡慕你妈妈的,她这一辈子多潇洒啊。谁都可以丢掉,一定要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就是自己潇洒了,让别人受苦,我就是替她受苦才讨厌她的。要是我跟她没这层关系,说不定还想做她这样的人呢。”

    夏奶奶松开夏仪,她苍老泛黄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做衣服,更眯缝了一些,好像看什么都有点吃力。但是她现在非常认真地看着夏仪,伸手摸摸夏仪年轻的脸庞,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弯了起来。

    “我们夏仪,我的乖孙女,长得真好看啊。你妈怎么舍得的呢?要是我啊,你看我一眼我就不舍得走了。我到底是做不了你妈这样的人啊,心太软,没办法。”夏奶奶再次揽住夏仪,把她抱在怀里:“羡慕她干啥呢?不羡慕她,她能像我这样抱着我孙女吗?”

    “人这一生啊,到头都是一把黄土啥都没有,总得为了点儿什么活着。各人按各人的想法过日子,觉得值得,这辈子没白活就行。”

    “夏夏,给奶奶唱首歌吧。”

    夏仪点点头,她迅速跑到房间里拿出那把吉他,提着裙子坐在夏奶奶面前的椅子上:“《南泥湾》?”

    这是夏奶奶平时会哼的歌,夏奶奶笑着说好。

    夏仪就穿着夏奶奶做的礼服,弹着吉他,给夏奶奶唱起了《南泥湾》。

    夏奶奶听着听着就跟着唱起来,她仍然搭着皮尺,戴着顶针,唱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歌曲,就像还是那十几岁的女孩一样。

    夏仪想,原来大家的眼里都会有这种光芒的,奶奶也会有。

    奶奶曾经也是一个有梦想,喜欢做漂亮裙子的,浪漫的小姑娘啊。

    她以后要给奶奶买很多好看的衣服,让奶奶漂漂亮亮地到处旅游。

    有她在,奶奶也可以活成妈妈的样子。

    第64章 、合唱

    合唱节如期来临, 大家换上了校服里最正式的一套——衬衫和西装裤、格子裙。原本常川一中是没有这套校服的,校长去省城考察了一圈回来,从夏仪她们这届开始, 大家就多了这么一套衣服。

    这套校服其实料子硬又闷人, 就是个样子货,只是在一些重要场合穿上,笔挺挺齐刷刷地唬人罢了。

    郑佩琪看着满教室的白衬衫, 聂清舟和他的同桌互相打领带, 她感慨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你们一穿上白衬衫都人模人样的。”

    顿了顿,她转头问聂清舟:“那丝带,是你买的啊?”

    郑佩琪说得语焉不详,像是某种暗号。聂清舟心领神会,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给他打领带的同桌,平静地答道:“是啊。”

    “还挺配的,用上了, 你等着看吧。”

    刚刚郑佩琪自告奋勇去给夏仪弄头发, 听这意思, 应该是说发型里用上了发带。

    聂清舟同桌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聂清舟微微一笑:“没什么。”

    夏仪要准备开幕表演,早早地就去换衣服候场, 没在这混乱的整理仪表场景里出现。一班搞好衣服排队出发时,郑佩琪在聂清舟旁边小声说了一句:“真搞不懂, 你们算是什么关系。”

    聂清舟充耳不闻地装傻。

    学校的大礼堂里坐满了高二的学生, 放眼望去白晃晃的一片, 跟盖了一层雪似的。一班的位置在视野绝佳的一楼正中间, 大家坐下来之后短暂吵闹了一阵, 就低下头去该写作业的写作业, 该看手机的看手机。

    很快光线就暗了下来,主持人走上舞台说开场词,按流程欢迎领导,请领导致辞。

    这是标准的“没人听环节”,聂清舟也拿了一本化学参考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题,一半心思放在书里,一半心思放在舞台上。

    当校领导终于说完“祝合唱节圆满成功”后,聂清舟把笔卡在书页上,合上参考书,挺起后背看着舞台。

    随着主持人报节目名,夏仪和何老师从左侧走上舞台,两道追光打在她们身上,像是黑夜海洋里的两只小船。

    夏仪穿着淡紫色的丝绸长裙,鱼尾裙的底部摇曳着拖在地上,水钻在追光下闪闪发亮。她用灰色薄纱下的手臂提着裙子,显出她白皙突出的肩胛骨。

    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绑着那根紫色蕾丝发带,发带顺着她的脖子落在她的后背上。

    聂清舟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好像她的每一步踩在他的耳边,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她在钢琴边坐下,何老师扶着钢琴,向她致意。

    夏仪点点头,她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缓缓起舞,麦克风收到了她轻轻的吸气声。然后她干净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像是白色的鸟在大礼堂回旋。

    “Where in the world have you been hiding?Really you were perfect.I only wish I knew your secret,Who is this new tutor。”(你在这个世界上还隐藏着什么?你真的如此完美,我只希望我能够知道你的秘密,你的这位老师是谁?)

    聂清舟听见了周边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感叹声,有个人说:“我去,这声音就跟迪士尼动画片似的。”

    “哇这人音乐生吧?”

    “不是,是夏仪!我们班的,早跟你们说过了,厉害吧!”

    一班的人骚动得最厉害,仿佛与有荣焉,得意地宣扬着。

    聂清舟的目光一瞬间都不舍得从夏仪身上移开。何老师唱歌的时候,他就稍微分点心听着周围人对夏仪的讨论和赞叹,那些声音隐约又兴奋,满怀期待和仰慕。

    他撑着下巴,眼睛越来越弯,茶色的瞳孔里只有台上那个圆圆的光点,和光点里的女孩。

    当他最初坐在那孤岛似的座位上,隔空看着另一个孤岛上的夏仪时,他就下定决心。

    他将要驾驶着自己的孤岛驶向她的孤岛,如果她远离,他就更快地靠近。直到两个孤岛接壤,直到与更多的岛屿相连,成为广阔的大陆。

    她是他的大明星。

    他要让她站在大陆的中心,人群的中央,享受这世上最汹涌的爱意。

    直到一班走上舞台进行合唱表演时,聂清舟还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上飘。

    夏仪的领唱声音一出来,仿佛就真的跟歌名“风筝”似的,有无数风筝在空中盘旋。他们班的演唱水平跟着蹭蹭往上升,在热烈地鼓掌声中进了第二轮。

    一班的学生纷纷感慨,这半个月的法语歌词没白背——实际上没人按何老师教的音标背,一班学生的歌词纸上早标满了对应发音的中文,滑稽地写着“赛我郎,那我郎多棒……”

    对这首歌满怀爱意的何老师不知道看了作何感想。

    进了第二轮,董佳有点发愁地看着她们班的孩子们走上舞台,心里想着他们马上要唱的歌。

    这些孩子怎么会选这首歌?听说这首歌还是聂清舟提名的,居然得到了大家最多的投票,这些孩子是学太累憋太久了?

    前奏响起的时候,董佳提前摁住了太阳穴。

    “刚擒住了几个妖,

    又降住了几个魔。

    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背景: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

    神也发抖,鬼也哆嗦,

    打得那狼虫虎豹无处躲!

    ……

    翻过了几座山,

    又越过了几条河。

    崎岖坎坷怎么它就这么多!

    (背景:俺老孙去也)

    去你个山更险来水更恶。

    难也遇过,苦也吃过,

    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

    他们都放开了嗓子唱,唱得气吞山河,响彻云霄,夏仪一丝不苟地给这首和她的打扮格格不入的歌伴奏。台下的观众们笑得不行,一班的学生们一个个眼神里也都洋溢着兴奋,也不管能不能拿名次,先唱了个舒爽。

    董佳看着她这些学生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状态,哭笑不得。她想起聂清舟把提案给她的时候,笑眯眯地说:“这首歌大家一定会唱得很开心。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肯定能想起来在学校里还有过这么个合唱节,唱过这么首歌。”

    董佳抱着胳膊,忍不住跟着哼起来,心想这也挺不错的。

    本来一班的学生都很努力,成绩也不错。就是班里的氛围总是不冷不热的,竞争多过于团结,对学习之外的集体活动都不太积极。

    这半年来的几项集体活动结果不错,像是某种正反馈,倒是让班里的气氛变得好了许多。

    董佳心想,对嘛,这才是青春啊。

    合唱节预定时间是一个下午,但每个表演都多少拖延一点时间,不出所料地远远超时。今天又恰好是周五,没有晚自习,合唱节还没结束很多人就偷偷溜了。

    夏仪去后台换完衣服,刚出来转了个角,就听见有人小声叫她的名字。

    她转头看去,只见聂清舟靠在墙边,他白衬衫西装裤,单肩背着自己的书包,另一只拎拿着夏仪的书包,笑意盈盈地说:“我们溜吧。”

    夏仪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并没有问理由。

    “好啊。”

    说是溜,他们其实并没有走远。聂清舟带着夏仪去了实验楼,除了高二其他的年级都已经放学,而高二的学生们也都在大礼堂里,实验楼静悄悄的。

    聂清舟和夏仪一口气上了七楼,然后直奔通往天台的台阶而去。夏仪困惑地问他:“你要干什么?去天台的门是锁着的。”

    聂清舟在那蓝色的破旧铁门前站定,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门早锈坏了,或者今天没锁好呢?”

    他说着就握上那掉铁渣的圆把手,来回转动了一下,然后用力向外推。仿佛他有什么特殊能力似的,门吱呀呀地叫了两声徒劳地抗争了一下,居然就这么被他推开了。

    夏仪睁大眼睛,转头看向他:“你怎么……”

    聂清舟用手做了个嘘的动作,眨眨眼睛:“我掐指一算,今天这门一准要坏。”

    他和夏仪穿过推开的门,走到了天台上。这是常川一中最高的楼,举目望去四周一片空旷的天空。天台堆积着许多旧桌椅,在雨水的冲刷下早已朽化。聂清舟找到了一张还算新的桌子,用纸把桌面擦干净,然后对夏仪做了个请的姿势:“坐吧,我的大明星。”

    夏仪摘下背包坐了上去,她望向聂清舟,好奇地问:“来这里干什么?”

    聂清舟没有回答,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神秘地开始倒数:“六、五、四、三、二、一!”

    当吐出“一”这个字的时候,聂清舟的手高高扬起,他手里五颜六色的纸花随着他松手而迎风飞扬,朝着夏仪飘去。

    与此同时,在他的背后,夏仪的面前,无数烟花绚烂地升空,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亮成一片海洋。

    “Suprise!”

    在那盛大的烟花下,聂清舟张开手臂,粲然一笑。

    多年后的采访里,主持人问他学生时代印象最深刻的、最美好的事情。

    那时候的聂清舟在镜头前思索了一会儿,说在高二合唱节结束前,他偷偷溜出去。那天实验楼的门正好坏了,他上到天台,六点半的时候,在那里看了一场绚烂的烟花表演。

    主持人问他,怎么知道在那里能看到烟花的?

    他笑笑,说恰巧,后来才知道是县里面搞庆典。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恰巧的事情。

    聂清舟曾经觉得,他从2021年的聂清舟里获取的信息,和夏仪相关的太少了。

    可是他逐渐发现,或许那个聂清舟面带笑意说的许多事情里,都有夏仪。

    第65章 、见义

    天台上的风卷着纸花飞过夏仪的头顶,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白衬衫墨蓝色领带的男生。他笑得眉眼弯弯,头发和领带都被风吹得飞起来, 张开手臂仿佛一个天才的魔术师。

    太阳已经落山了, 但天还没有完全黑,世界一片清清冷冷的淡蓝色。在他身后,烟花在淡蓝的底色上腾空而起, 明明灭灭。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 火与灯可以和阳光抗衡,即便是燃烧也不刺眼,所有光线柔和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水里涌动的彩色的鱼。

    夏仪的脑海中响起温柔的音乐声,她想,聂清舟可能真的会魔法吧。

    聂清舟也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的烟花,他向后退了两步,用胳膊撑着桌面, 靠在桌子上。

    “真好看啊。”他感叹道:“天变黑前的最后十分钟黄昏, 这时候的烟花最好看。”

    “嗯。”夏仪点点头。

    她仰着头看向蓝色的天空, 白皙干净的脖颈微弯,紫色的发带在风里摇曳, 含糊地哼着一些旋律。

    聂清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烟花的光芒在夏仪深黑的眼眸里涌动。她神情专注, 就像多年以后, 在演唱会上抬头看着会场舞美烟花时那样。

    他表妹分享给他的许多演唱会视频里, 只要烟花升空夏仪无一例外都会抬头去看, 就算是正在演唱、正在弹琴也不能阻止她。

    当时他表妹翻着视频, 跟他感慨地说:“夏仪像个孩子。我一直觉得她身体里有个特别真诚, 特别简单的灵魂。”

    现在她是他的夏仪,很快她就会摘去“他的”这个头衔,成为属于整个世界的夏仪。这个世界上数以千百计的人,都希望得到她的爱。

    他甚至莫名其妙地,会与她渐行渐远。

    聂清舟看着夏仪,她坐在桌子上,手在他的手边,只有一指的距离。

    他着魔似的看着那微小的距离,手慢慢地挪近,夏仪却在此刻突然回过头来,与他对视。

    “怎么了?”她认真地问道。

    夏仪看见了聂清舟眼睛的慌乱,就像烟花一样一闪即灭。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故作镇静般说:“啊……哦,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最近好像有很多人跟你表白。”

    夏仪怔了怔。

    她想,也有很多人向你表白啊。

    但夏仪只是点头说:“我拒绝了。”

    他们都转头面向烟火,烟花已经进入尾声,天色也逐渐黑下来。

    聂清舟清了清嗓子,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关于恋爱这件事?”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好像有些紧张。

    夏仪莫名也跟着紧张起来,但是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没有想法,没有时间,而且影响学习。”

    聂清舟沉默了半晌,人倒是不紧张了,他僵硬地举起拇指。

    “我觉得……你这个思路很正确。”

    好消息是,夏仪和他一起经历的这些事,她没觉得浪费时间影响学习。

    不好不坏的消息是,夏仪和他一起经历的这些事,她压根没往恋爱那方面想。

    聂清舟怀疑在夏仪这里,“恋爱”只是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词,只存在表白和拒绝之中。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安静,聂清舟低头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他举起手机在不明所以的夏仪面前晃了晃。

    “我们二轮合唱,《通天大道宽又阔》得了第三名!不负众望啊!”

    这时候手机又震动一声。

    夏仪靠近手机,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屏幕,然后神色严肃地看向聂清舟:“佩琪说,董老师准备点名,提前溜走的算早退。”

    两人沉默了极短的一瞬间,立刻从桌子上跳下来。聂清舟刚迈出一步,就大叫一声,表情扭曲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夏仪低头一看,地上爬着五六条蜈蚣,看来天台上可能有个蜈蚣窝,被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惊动了。

    她想起来聂清舟似乎很怕蜈蚣,他们刚刚遇见的时候,他就差点因为蜈蚣暴露自己的位置。

    夏仪笑了。他也有魔法失效,无法从容不迫的时候啊。

    聂清舟感觉到一双有点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黑暗里愣了愣,听见夏仪的声音:“跟我走。”

    他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在无法琢磨的黑暗里跟随她的步伐。大概十步之后,夏仪放下手,聂清舟的视野重新明亮起来,他们已经站在楼梯间里。

    聂清舟伸手把通往天台的门关上,然后两个人默契地一前一后飞一般奔地下楼。他望着身前夏仪发间飞扬的紫色发带,不禁笑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他是混沌的薛定谔的猫,似乎能看清未来,又什么都看不明白。

    但是那也没关系,至少他拥有此刻。

    夏仪和聂清舟赶回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同样往回撤的几个人,他们浩浩荡荡地在董老师快点完名的时候回到礼堂,声称自己只是去上卫生间了。

    董老师看着这一大伙背着书包的“上厕所”队伍,怒目圆睁地骂道:“骗谁呢?溜了一半回来的吧!”

    说罢她指向聂清舟,说:“聂清舟,你作为班长做的是什么榜样!”

    聂清舟低下头,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董佳发了一通脾气,到底没算他们几个早退,其他走得远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通通被董佳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这跑路的“通天大道”,真是又不宽也不阔。

    合唱节落幕,高二的最后一项娱乐活动也就结束了,大家投入到小高考紧锣密鼓的复习中去。小高考一般在高二下学期,三月份开考,语数外这些主课都要给小高考的科目让位,更别说音乐美术体育这些课,都被堂而皇之地瓜分了。

    四门科目每天轮着来一次考试都是常态,考得人外焦里嫩冒白烟。

    “哪个天才的人想出来的,历史政治居然是闭卷!那么多知识点要人硬生生背下来,谁能背得下来啊!”张宇坤哀嚎道。

    郑佩琪翻着讲义,问道:“鸦片战争发生在哪一年?”

    “……”张宇坤瞪着眼睛不说话。

    赖宁弱弱地说:“好像是一八几几年?”

    “一八四零年。”夏仪回答。顿了顿,她说:“应该是在讲义十六页的上半部分,某行的中间位置。”

    张宇坤翻着郑佩琪的讲义,果然在夏仪所说的位置上看到了这个知识点,他嗷了一嗓子,道:“夏姐!救命!你是怎么背的!”

    这份知识点讲义是全年级通用版,夏仪拿出自己的讲义翻到这一页,页面上有用橙色和蓝色记号笔画出的各种痕迹。

    “橙色画的都是时间,蓝色是关键词。我先回忆这一页纸的画面,颜色布局,再精确到里面的信息。我用画面来记忆,记得比较牢。”夏仪这样解释道。

    赖宁若有所思,他说:“哦,我明白了,我们是文本输入存在脑子里,夏仪是图片标页保存在脑子里,找起来快!”

    张宇坤觉得找到了妙招,转过头去跟聂清舟吆喝:“哎舟哥!快来看夏姐的……”

    聂清舟却神色凝重,对张宇坤“嘘”了一声。

    聂清舟今天一直就不太对劲,中午吃饭他就心不在焉的,现在正是周五下午放学路上,他一点儿要过周末的开心都没有,反而一脸严肃。

    他们正一起走出校门,聂清舟的步伐快了一点,对他们丢下一句:“离我远点。”

    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赖宁问夏仪:“怎么最近舟哥一到周五就不对劲?谁惹他了?我们惹他了吗?”

    夏仪同样非常茫然,摇摇头。

    常川一中的对面是一所小学,现在这个时间大部分孩子都已经放学了,零星还有几个孩子从校门口跑出来。

    常川不大,孩子们很多走走就能到家,也不像城里孩子看得那么金贵,来接孩子的家长并不太多。

    聂清舟的步子慢下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搜索,浑身紧绷。

    张宇坤纳闷地问:“舟哥,怎么……”

    他这个“怎么了”还没问完,聂清舟就突然丢下自行车,“嗖”一下子冲出去。他以冲刺跑的速度奔向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男人,边跑边摘下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东西,然后突然一个急刹车——差点撞到人家背上。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身前的这个手里拿着儿童小水壶,满面和善的老大爷。

    “大爷……我要坐公车没带钱,您能借我点钱吗?”他对身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伯说道。

    老伯和蔼地笑起来,他说:“哎呦,小伙子,钱包丢了啊?最近经济形势不好,贼可真是多。”

    聂清舟见老伯低头去掏钱,谨慎地观察着他。

    老伯浑然不觉,笑呵呵地把一块钱硬币递给聂清舟。聂清舟接过钱说谢谢,就看着一个小男孩风一般地跑过来,被老大爷抱个满怀。

    应该不是这个大爷。

    所以也不是今天吗?

    聂清舟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走向不远处满面困惑的同伴们,他们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张宇坤指着地上的自行车说:“舟哥,你这自行车又咋惹你了?”

    赖宁忧虑地说:“舟哥,你是压力太大了吗?”

    聂清舟从地上把自行车扶起来,深感无法解释。

    “没事,就是……我有我的理由。”

    夏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到家楼下时聂清舟锁车,夏仪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他的包摘下来。

    “哎哎!”聂清舟慌忙转身去夺,就见夏仪扬起他的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根棍子,还有一瓶喷雾水。

    聂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

    “甩棍?这喷雾是什么?”夏仪抬眼看向他,满脸严肃:“你想要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以后不打架了吗?”

    聂清舟挠着后脑,他有口难言,长叹一声:“是辣椒水……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他笔记本上第二优先级的大事件就要来了——某个冬天小学门口,一个军绿色大衣的男人报复社会,持刀伤害学生。有个高二学生见义勇为阻止了男人。

    这个学生就是他聂清舟。

    从天而降一件事关人命的大事儿,劈头盖脸地要砸在他身上,关键他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会砸,又会怎么砸。

    第66章 、勇为

    那几年这种恶□□件他也偶有耳闻, 但距离他都非常遥远。所以他后来看到节目说起聂清舟高中时见义勇为的事儿,只觉得惊讶和佩服。

    “这人挺勇敢啊,要是我高中那会儿, 肯定不敢自己去阻止一个持刀的反社会人渣。”

    那时候他跟他表妹这么说。

    没想到啊, 世事变化总是出人意料。

    要是他早知道这人就是他自己,哪儿还有闲工夫感叹?肯定先得牢牢记住节目里说的所有案件细节,再去网上搜索相关新闻。那就不至于因为只记得“高二冬天”“小学门口”“军绿色大衣男人”这四个关键词, 成天提心吊胆, 一见到穿绿大衣的就紧张了。

    现在回想起来,讲述此事时,屏幕后的聂清舟是多么的语重心长,神色凝重,就像是知道自己说得再详细也没用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一样。

    “我偷听到一个穿军绿色大衣的大叔说他要买刀,去小学门口杀人……说什么,他活不了,要拉人一起死之类的话。”

    聂清舟硬着头皮瞎编道。

    这回他总不能再说是他算出来的了, 虽然他这个借口也不比算出来的好多少。

    “所以最近你周五放学这么紧张, 就是因为担心在小学门口遇见他?”夏仪颠着手里的甩棍, 问道。

    聂清舟点点头。

    他平时上学早出晚归,和小学的时间完全对不上。就只有周五下午他们放学早, 小学还有些高年级的小朋友,还有晚放学留校的孩子还在陆陆续续地出来。所以他猜想, 这件事应该是在周五下午放学时发生的。

    夏仪并没有觉得他杞人忧天, 她神情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 对他说道:“报警吧, 你一个人不行的。”

    聂清舟摁摁太阳穴, 虽然心里觉得这种做法行不通, 还是说:“那试试吧。”

    他们第二天就一起去了派出所。所里值班的民警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听完聂清舟说的话就掏出笔来记录:“他说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作案?”

    “时间没说,地点是小学门口。”

    “哪所小学?”

    “……不知道。”

    “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个人说话的?这个人多大岁数,身份信息,体貌特征?”

    夏仪看向聂清舟,他沉默一下,捏捏眉心:“我……当时有点害怕,记不清了,就记得他穿个军绿大衣。”

    “其他的呢,还能想起来什么?”

    “没了。”

    民警抬起头看他,就那眼神,聂清舟怀疑自己要不是个相貌端正的学生,这会儿已经被轰出去了。

    “小伙子啊,你也就听他这么一说,他可能也就过个嘴瘾。你这报案什么信息都没有,我们怎么调查啊?”

    聂清舟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他那语气我觉得肯定是要作案的,要不你们……派个人跟着我,跟着我……就很可能会逮到他。”

    民警被气笑了,一拍桌子道:“合着你这儿耍我呢?别一天到晚想东想西的,先去把作业写了去!”

    事情的发展不出意料,聂清舟和夏仪从派出所里灰溜溜地出来了,他对夏仪说:“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没人信我的。”

    夏仪一边解车锁,一边说:“你觉得那个人会作案吗?”

    “我肯定。”

    “你也不确定他会在哪里,在什么时间作案。”

    “是的,但是看到的话,我一定要阻止他才行。”

    “你真能阻止他吗?”

    “我可以。”

    事实上,是只有他可以。命运最终会把他推到他该出现的地方,他也不得不做他要做的事情。

    聂清舟看着夏仪担忧的眼眸,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放心吧,我会安然无恙的。”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聂清舟天天上学都会背上他的家伙什儿,就算他放学时小学门口总是空无一人,他还是会小心注意。夏仪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也会跟他一起紧张起来。

    但是一直无事发生。

    甚至于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都在一片平静中度过了,这件未来预言的见义勇为还是没有发生。

    周六夏仪又要去虞平市区,去乔老师家上音乐课,聂清舟送她去公交车站。他们一起走在常川的路上,路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小店,热热闹闹地吵嚷着,因为是周末,很多孩子都在街上跑。

    夏仪问他:“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你还觉得他会作案吗?”

    聂清舟拉过她的肩膀,让她避开一辆冲出来的电动车,然后让她走在内道。

    他叹息一声,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说应该有动静的……”

    他们转过一个弯去,远远地在路对面看见了公交车站。公交车站旁边也有个小学,此刻居然有很多小学生从校门里走出来,一堆鲜艳的红领巾,乌泱乌泱地闹成一团。

    聂清舟愣了愣。

    他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公交车站这里还有个小学?今天是周六,为什么学校里会有学生?

    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聂清舟的大脑空白了一秒,然后他急速穿过马路冲向路对面,急刹车声和叫骂声被他甩在脑后,他眼里只有那个军绿色大衣的男人身影。

    居然是今天,居然就是现在。

    偏偏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

    就像有个嫌日子无聊的神推了一把他的后背,跟他说上吧孩子,赤手空拳就是最好的准备!

    那个军绿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看起来有点臃肿,他阴沉着脸色,迈步走到小学门口。周围跑来跑去的小孩和站在路边聊天的家长浑然不觉危险的来临。

    男人伸手摸向自己大衣的内侧,另一只手出其不意攥住走来的小学生,当他亮出刀子的那一刻孩子尖叫起来。

    孩子的尖叫使男人露出扭曲的笑容,然而有人猛然从身后给他一记重击,刀子“哐当”一声被踢落在地。

    来人是个非常年轻的高中生,看起来像是个小白脸却非常有力气,从后一下子勒住他的脖子。

    人群惊慌失措,孩子们奔走大哭,乱成一团,有几个人穿过人流往这边而来,想要帮忙。

    男人奋力挣扎,又从掏出一把□□往后乱挥,脖子上的压力瞬间小了,男人立刻挣开身后的人。本来要来帮忙的人看到他手里的刀纷纷躲避,男人借机仓皇逃跑。

    夏仪奋力拨开人流,跑过来扶起倒在地上的聂清舟,他捂着自己的胳膊,血染湿他黑色的衣袖,顺着他的手背滴下来。

    他整个人精神紧绷,死死盯着男人逃走的方向,好像攻击状态的豹子,眼里烧着比血还烫的东西,起来就想去追那个人。

    夏仪却抓紧了他的肩膀,她黑色的眼眸深深地盯着他,坚定道:“你受伤了。”

    警笛声大作。

    聂清舟望着夏仪愣了片刻,终于放松了身体。

    呼啸而来的警车把聂清舟送到了医院,又拉回了警察局做笔录。聂清舟看着胳膊上被包扎好的伤口,抬头对正在做记录的警察说:“警察……叔叔,你们没抓到那个人?”

    “放心,他的身份已经确认了,抓到他就这几天的事儿,跑不了的。”警察合上案卷,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真是勇敢啊,多亏了你,不然那些小孩就要遭殃了。”

    “没人受伤吧?”

    “有几个跌倒摔伤的,没事大儿。”

    聂清舟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劲儿都卸下来,这一遭大劫算是过去了。

    警察把他送出大门,门口等他的不仅有夏仪,连聂英红都来了。

    “姑姑?你怎么来了?”聂清舟几步走下台阶,惊讶道。

    聂英红还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明显是刚刚还在学校里。她神色焦急,牵过他的手臂来看,嘴里骂道:“你出这么大的事儿,我不来谁来?你胆子也太大了,人家可是拿着刀啊!你要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办!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啊!”

    聂清舟安慰道:“就伤了胳膊,医生都说没事儿了。”

    聂英红放下心来,皱着眉狠狠地打了一下着聂清舟的背,气道:“以后遇到这事儿你可别逞强!你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夏仪问道。

    “一个无业游民,无牵无挂的还欠了一屁股债,就是不想活了想报复社会,拉别人陪他一起死。警察确认他的身份了,正在找他。你说这人该多扭曲,才会想着去欺负小学生来解恨。”

    “你管人家!就你勇敢!”聂英红又数落上了,边数落边上手拍他后背。

    聂清舟一边躲,一边说:“我也没办法啊……而且这怎么回事?周六小学怎么还有学生?”

    “听说这个小学周六开了兴趣班,教画画、手工之类。”夏仪回答道。

    聂清舟心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聂英红一路唠叨他直到回家,夏奶奶看见聂清舟负伤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问来问去,聂英红于是拜托夏奶奶多照顾聂清舟。

    “小舟就跟我亲孙子似的,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他!”夏奶奶郑重地保证道。

    聂清舟拒绝了聂英红把他接过去几天的提议,保证了半天才把她送走。他回来倚着小卖部的门,皱着脸看向夏奶奶。

    夏奶奶了然地说:“又被你姑姑骂了吧?”

    “是啊……”

    “哎呀,你姑姑担心你啊,以后可当心点!”

    夏奶奶从柜台后面出来,理理衣服,笑起来:“但是做都做了,应该要夸啊,小舟可真了不起,你救了多少人啊!我要是那些孩子的家长,一定要给你送锦旗!你们看好店,我去买个猪肝,晚上给你补补。”

    夏奶奶拿着钱包慢吞吞地走出小店,夏仪在柜台后撑着下巴,看向站在门边的聂清舟。他看起来有点憔悴,但是比起前段时间提心吊胆的状态精神了很多。

    “你总是受伤。”夏仪轻声说道。

    聂清舟走到柜台边,倚着柜台叹息道:“谁说不是呢。”

    “那以后我当医生吧。”

    聂清舟愣了愣,他转头与夏仪的眼睛对上,夕阳的余晖里,她的眼睛明亮又认真。

    “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

    “我可以是音乐做得最好的医生,或者医术最好的音乐人。”

    聂清舟咽了咽口水,他想此刻他应该和她拉开距离,把话题岔开。但是他却又靠近她,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问她,因为我经常受伤,你就想学医?比起音乐,你甚至更喜欢我吗?

    他还想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知道什么是我说的喜欢吗?

    他最想问她,你没有看出来我喜欢你吗?

    他们沉默地,安静地对视片刻,连风也静悄悄,收音机里传来微弱的,电流的嘶啦声。

    聂清舟转过眼睛,他倏然直起身体,走向旁边的货架,笑道:“别太自信了,说不定两边都搞成半吊子。”

    他的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他什么都没问,他差一点点就问出来了。只要第一个问题问出来,他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接二连三地问下去,改变一切。

    聂清舟想,幸好他忍住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他又忍不住想,这时候怎么没有个嫌日子无聊的神推一把他的后背,跟他说赤手空拳就是最好的准备了?

    第67章 、亲吻

    周一一上学, 聂清舟就不期然在校门口被一群记者围住了。

    这些记者也不知道怎么了解到聂清舟的名字和学校,一早就堵在校门口问。偏偏聂清舟又是年级里出名的人物,随便问个高二学生, 那学生环顾四周, 立刻就指着坐在三轮车里慢悠悠过来的瘦高男生道:“那个就是聂清舟。”

    聂清舟此时还陷在夏仪骑三轮车送他上学的窘迫中,没想到更大的窘迫还在后面。他一下三轮车就傻眼了,□□短炮对着他, 记者的话筒在他面前晃悠, 那些人说着自己是某某电视台、报纸媒体的记者,紧接着问道:“请问你是周六下午,在富安小学门口见义勇为的那个高中生吗?”

    “你胳膊的伤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受的吗?”

    “请问你当时见义勇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已经有不少学生在校门口围观,寒风瑟瑟中聂清舟只觉得他的脑门已经开始出汗。而夏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推着三轮车丢下他悠悠地往学校里走了。

    这时候她倒是很干脆啊!

    聂清舟硬着头皮保持微笑回答问题,然后借着要赶早读的借口飞也似地逃进学校里去, 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明星”的感觉。

    常川是个小地方, 也不常有什么大新闻, 这个在小学门口伤人未遂的恶□□件一下子震惊了整个常川、虞平乃至于全省。如果现在是2021年,那这事儿估计要在热搜上占有一席之地, 并在各大短视频平台以机器人配音来回宣讲。

    如果那样的话,聂清舟大概要更加头疼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命中注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听到那些人把他捧到天上去的赞扬, 他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夸你, 你还不开心吗?”

    晚自习结束回家的路上, 夏仪在前面骑着车淡淡发问, 聂清舟坐在三轮车车厢里, 抱着书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很怕辜负别人的期待,他们对我期待太高了,我做不到啊。”

    “这种事情碰到的机率太小,你也没有机会辜负别人的期待。”

    “说的也是。”

    夏仪一个转弯,聂清舟下意识扯住了她的衣服。他看着她的脊背,笑出声来:“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这样把我送到医院里。你看看我们俩,最开始你骑三轮送我去医院,后来你运动会腿受伤,我就骑车送你上学。现在受伤的又轮到我,骑车的轮到你。好像我们这么送来送去,一年半就过去了。”

    夏仪慢慢地蹬着车,她喊他的名字。

    “聂清舟。”

    “怎么啦?”

    “我们以后去同一所大学吧。”

    聂清舟愣了愣,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安然的声音随风飘过来:“或者在一座城市里也行。这样你有什么事,我也还能送你。”

    聂清舟低低地笑起来,他语气轻快地说:“再把这三轮车也带上,以后再遇到什么困难苦厄,你带带我,我帮帮你,这一辈子好像也能过去了。”

    “是啊。”

    “说什么是啊……像个孩子似的。”

    聂清舟忍俊不禁。夏仪回答的那句“是啊”如此笃定,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开玩笑。

    一辈子,一辈子可是非常漫长的。

    我们不会去同一个学校,也不会在同一个城市,如此长达八年的时间。

    聂清舟笑着笑着,唇角的弧度就慢慢落下来,他的眼睛逐渐被迷茫和怅然所占据,像是被夜风吹得灵魂都冷起来。

    “夏仪。”

    “嗯?”

    “小延还经常和你们联系吗?”

    “一周会打一次电话,本来说寒假要回来的,但是妈妈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情,今年小延就不能回来了。”

    “你觉得……你们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会因此慢慢变得生疏吗?变得……无话可讲?”

    夏仪想了一会儿,语气有点犹豫:“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本来话也不多。”

    “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在美国,而我在这里,我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会不会变得生疏?最终就像陌生人一样。”

    夏仪正好骑车到了长坡下,她停下了车,转过身看向后面的聂清舟。

    时间很晚了,街两边的店铺都已经关门,路灯孤单地一盏盏亮在路边,时不时闪烁两下。聂清舟靠着车厢的边沿,抬头望着夏仪,眼睛里映着灯光,像是块薄薄的玻璃。

    他在等她的回答。其实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答案可言。

    夏仪微微俯下身观察了他片刻,疑惑地问:“你在不安吗?你为什么要害怕?你提出的这种假设,我都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想。”

    顿了顿,她直白而坦诚地说:“害怕的人应该是我吧。一直以来,都是我更害怕失去你才对。”

    聂清舟怔住,他的眼睛慢慢睁大,那块薄薄的玻璃上汇聚的光芒,就像她看见过的烟火一样,把所有东西都烧起来,烧得澎湃汹涌。

    他突然扶着车边直起身,扬起头闭上眼睛。直到她的呼吸间充满薄荷香气,她的唇上传来陌生的柔软又温暖的触感,她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头顶的路灯灭了,一切在黑暗之中。

    他的呼吸声颤抖着,克制而压抑,又热烈。

    夏仪不由得攥紧了手,当灯再次亮起的时候,他突然远离她,脸烧得绯红。

    “我……我……”

    他完全慌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从来稳重成熟的人说话直打结。

    “我……我……我就是……”

    聂清舟捂着额头,一咬牙从车上跳下来,提着包仓皇狂奔而去:“对不起!我……我先回去了!”

    夏仪愣愣地看着他提着包狂奔的身影,他的头发和衣服都随风飘了起来,好像恨不能飞起来,消失在人间。

    聂清舟一路奔到家门口,打开门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一气呵成,然后靠在门上。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他心跳剧烈得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一样,他不知道刚刚自己到底跑得有多快,可能甚至超过了比赛的时候。

    聂清舟抚着心口,靠着门慢慢地滑到地上坐下。

    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夏仪的话。

    ——害怕的人应该是我吧,一直以来,都是我更害怕失去你才对。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能不能不要这么……这么耿直?

    他已经忍耐再忍耐,克制又克制。好像就在那个时刻,天上闲着没事干的神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又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就没能克制住。

    聂清舟慢慢躬起后背,把头埋在手臂里:“天啊……你这个人渣……你色令智昏,你干了什么啊你!”

    乱了,全乱了。

    第二天,夏仪果然在门口逮住了鬼鬼祟祟准备独自去上学的聂清舟。

    聂清舟一看见她就跳起来,拿围巾把自己的脸围了几层围得严实,眼睛也不看她,转到别处。

    夏仪抬头看着他,严肃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躲着我,除非我赶你走。”

    聂清舟捂着脸上的围巾,心虚地支支吾吾。

    “上车。”夏仪干脆地指了指门口的三轮车。

    聂清舟挣扎片刻,还是认命地上车了。

    夏仪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像往常一样骑着车把聂清舟送到了学校,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教室,坐在座位上拿出早读要用的课本。

    聂清舟跟在她后面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应付同学们关于他见义勇为的打趣,一边忍不住看她。

    她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他该怎么解释?她这种表现,是不是不想听他的解释?

    聂清舟捂着额头,满脑袋问题,觉得比做有机化学题目的时候还痛苦。

    中午吃饭的时候,吃饭小分队每个人都发现了夏仪和聂清舟的不对劲。

    平时吃饭他俩都是相邻而坐的,今天聂清舟却想坐夏仪的对角线。夏仪坐下来,望着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聂清舟立刻弹起来,又端着餐盘坐到了夏仪身边。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整个吃饭过程,夏仪和聂清舟都异常安静,安静得连张宇坤和赖宁说话都小声了。赖宁小心翼翼地问:“舟哥,夏仪,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聂清舟白赖宁一眼,张宇坤只当他是默认,惊叹道:“你们俩还会吵架呢?平时好得跟什么似的,就差血浓于水了,为什么为什么,说来听听!”

    郑佩琪怒道:“瞎说什么呢?别拱火!吃你的饭吧。”

    “我这怎么能叫拱火?我这叫排毒……”

    夏仪抬眸看了一眼张宇坤,然后转过头。聂清舟果然正在偷偷看她,她一和聂清舟对上眼神,他就立刻把目光转走了。

    夏仪想,他们之间这是怎么回事呢?

    午休时他们照常去了音乐教室,夏仪坐在钢琴前弹《钟》,那快速跳动的旋律就像起伏不平的心绪,当她弹完一曲后一转头,却诧异地发现郑佩琪哭了。

    她趴在最靠近钢琴的桌子上,满面泪水地看着手机。

    夏仪立刻走到她旁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这小说,太虐了!”郑佩琪抹着眼泪说道。

    “……”夏仪看着她屏幕上滚动的文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佩琪自顾自地说:“唉,我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冷酷忧郁,但是只对我好的帅哥就好了。夏仪,你说这世上真有那种始终如一,坚定不移的爱吗?”

    夏仪愣了愣,她的目光飘向远处正在讲题的聂清舟,他坐在桌子上一只胳膊撑着桌面,弯着腰低头看张宇坤的课本,手里的笔慢悠悠地转着。

    就像十五个月以前,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看夏延的作业时那样。

    似乎从一开始,甚至早在他们被困住的那个巷子里,他对她就有种不同寻常的关注,一直以来从未改变。

    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吗?

    “应该有的。”

    顿了顿,夏仪问道:“佩琪,恋爱是什么啊?”

    郑佩琪“啊”了一声,露出疑惑的表情,靠着椅背道:“我也不知道,我初中的时候有偷偷喜欢过一个男生,但没有正经谈过恋爱,都是看书上写的。”

    郑佩琪回过头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聂清舟,靠近夏仪小声说道:“怎么了,你和聂清舟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跟你表白了?”

    “……没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么想很正常吧!说实话,有时候感觉你们俩是亲人,有时候又觉得你俩就跟谈恋爱似的,就差没有牵手拥抱亲吻了。”

    夏仪沉默片刻,她说:“一般来说,牵手拥抱……亲吻,就是恋爱了吧?”

    “那当然了!”

    在奶奶住院的那个雪夜,她握住过他的手。

    在夕阳西下的小卖部门口,在河堤上,他拥抱过她。

    昨天夜里的三轮车上,他突然亲了她。

    所以他们……其实是在恋爱吗?

    第68章 、报复

    这周的课上了没两天就赶上元旦放假, 聂清舟和夏仪背着满满的试卷作业从学校里回来,整个假期的时间已经被这些作业预定。

    吃完夏奶奶做的元旦晚餐,聂清舟和夏仪在街上散步消食。窄窄的街道两边, 小店里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 喇叭里喊着“元旦促销,全场八折”,天上偶尔也有一两次烟花绽放。

    聂清舟想,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得跟夏仪说清楚。

    这几天两方势力在他的脑子里热热闹闹地开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理智拼命地把他往后扯,大骂他:你这个禽兽!人渣!你当初是怎么决定的?你不是要等她成年再说吗?人家现在也才十七岁!而且人家都说了不想谈恋爱,你说了要干嘛?你不就是让她为难吗!

    情感拼命地把他往前推,同样大骂他:你这个禽兽!你这个人渣!你亲都亲了,人家还不知道你喜欢她吗?负起责任来,你先把话说清楚不要让她误会!

    他问情感:误会什么?

    情感大吼:误会你真是禽兽人渣啊!

    聂清舟掐着眉心,终于开口道:“夏仪,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 我那么做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你……但是……”

    聂清舟刚开始说, 舌头又开始打结。

    夏仪的步子突然停顿了一下,她神情严肃, 好像完全没有在听聂清舟说话。几不可察的停滞之后,她伸手牵住聂清舟的手。

    聂清舟整个人僵住, 却听见夏仪冷静的声音:“有人在跟着我们。”

    顿了顿, 她说:“好像是小学门口那个人。”

    所有旖旎的心思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聂清舟的眼睛睁大, 目光继而沉下来。

    警察说事发后这个人偷了一辆车, 有人在收费站看到过他, 他很可能已经驾车离开虞平了,正在全省通缉他。

    他难道没有走吗?

    聂清舟握紧夏仪的手,转身走到路边一个小摊子边,拿起摊子卖的镜子左看右看,借着镜子的反射果然看见身后路灯边裹着大衣的男人,男人身形很像那个人,但戴着口罩帽子,不太好辨认。

    男人晃悠着走了两步,仿佛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似的,聂清舟瞳孔骤然紧缩。

    他从口袋里掏出硬币递给小摊的老板,轻声对老板说:“老板,冷静听我说。有人跟着我们,就是富安小学门口那个杀人未遂的男人,麻烦报个警。”

    小摊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惊慌地环顾四周。

    聂清舟急道:“别看!”

    他这话说晚了,跟踪他们的男人已经发现了异常,他居然径直追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聂清舟立刻攥紧夏仪的手往前面跑,边跑边喊:“大家快跑!有人要砍人!”

    小摊主大叫一声躲在了摊子底下,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太多,尖叫声响成一团。聂清舟回头看去,那个男人并没有对其他人下手,只是血红了眼睛挥着刀对他们紧追不舍。

    他们急转了一个弯,然后拐进路边的小巷子里,藏在巷子的货堆后面。

    聂清舟把镜子拿在眼前,男人很快闯进了镜子所反射的路口,他左看右看找不到人,一会儿功夫就被拿着晾衣杆、台球杆、棒球棒赶来的居民们围起来了。有人高喊着:“放下刀!把刀丢了!我们已经报警了啊!”

    聂清舟的心脏怦怦跳,他转过头和靠墙的夏仪对视,夏仪也望着他,呼吸急促。

    正在这时,男人突然丢了刀掀开外衣,扯着粗粝的嗓子结巴道:“来……啊!谁怕……谁怕谁啊!大不了我摁了开关,大家一起炸死吧!”

    聂清舟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镜子里反映男人高举的右手,手里握着个黑色的长条物,男人腰上捆了一圈像是炸药的东西。他脖子上青筋暴涨,红着眼睛像是疯了似的。

    男人暴跳着,高喊道:“谁……谁都不许动!动一下……我就摁!那个小杂种去哪里了?我知道……知道你没跑远!你喜欢做英雄……是不是?我数三声,你要是不出来……咱们就一起死吧!”

    聂清舟握紧了镜子,犹豫一刻后把镜子交到夏仪手里。

    “三!”

    夏仪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不放。

    聂清舟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拍了拍,温言道:“没事的,我们都会安然无恙的。”

    “二!”

    他把夏仪的手扯下去,然后从黑暗中起身走到光亮处,举起手来:“我在这里。”

    夏仪通过镜子看见男人兴奋的神情,男人大叫着:“你过来……自己走过来!”

    聂清舟迈开步子,黑白的球鞋抬起再落下,一步一步远离她,朝那个男人走去,直到走到路口。

    警车的声音响起来,路口亮起红蓝的光芒,男人一把扯过聂清舟,大喊道:“都别…别过来!谁都……不许走!那个红衣服的,你再动我就摁了!”

    大喇叭里传来警察的喊话声,让他保持冷静,说出自己的要求。

    男人气愤地啐了一口,笑得面容扭曲:“怎么了……现在觉得……我重要了?捧着我了?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下去,你们……你们也别想活!还有想……想踩在我头上做英雄的!”

    他突然狠踹聂清舟的小腿,聂清舟踉跄一下跪在地上,他又一脚踩住聂清舟的后背。聂清舟用还好的那只胳膊撑着地面,暗自盯着他手里的引-爆-器,咬着牙没说话。

    “就你喜欢逞英雄……是不是?就你了不起……是不是!你是个什么东西!”

    男人狠狠踩了聂清舟几脚,无视警察的喊话,又大嚷道:“那个……那个丫头呢?跑哪里去了……也给我……给我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分开走的。”聂清舟低声说道。

    男人怒道:“你放……放屁!叫她出……出来……不然我摁了!”

    男人又朝着四周大喊起来,像是疯了一样结结巴巴地大骂,眼看着情绪越来越激动。

    夏仪看着镜子里的男人,还有跪倒在地的聂清舟。她闭上眼睛一瞬,然后再睁开,合起镜子起身离开货堆,走进光线中。

    男人大喜,他嚷道:“你也……你也过来!”

    聂清舟转头看向夏仪,倾斜的视野里,她还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极为平静,举着手慢慢地一步步走过来。

    男人扯住夏仪的手腕,把她拉到一边让她也跪下,然后转头对警察们说:“你们去找……找三石巷的老毕!让他……让他来给我……下跪!”

    夏仪和聂清舟在男人的一左一右,夏仪的身体紧绷着,仿佛攻击前的猫科动物。聂清舟微微抬头,在一片嘈杂声中以极轻的声音对夏仪说:“别乱来,太危险。”

    夏仪胆子太大,他怕她会去抢男人的引-爆-器。

    夏仪没有回答,聂清舟着急了:“听我的。”

    “好。”

    他终于听到夏仪的低声应答。

    警察不断跟男人周旋,男人时而暴跳如雷,时而沮丧,整个人情绪非常不稳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警铃的呼叫声,被迫滞留的人群的嘈杂声混在一起,世界混乱不堪,聂清舟的手慢慢握成拳,只觉得度秒如年。

    夏仪伸出手来,覆盖在他撑在地面上的手上,把他的手舒展开,五指交错,慢慢收紧。

    “老毕来了!帮你叫过来了!”警察拉着一个人走近,拿着喇叭

    男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举着引-爆-器高喊:“让……让他过来!”

    突然直接传来一声轻响,夏仪蓦然收回手,聂清舟感觉到一片温热的东西洒在他的身上,发出如同雨声般的响动。

    疯狂的男人突然寂静无声,步子僵在原地,那个身躯轰然倒塌。

    聂清舟怔怔地转过头,在红蓝色的警灯光芒之下,尖锐的警笛声中,夏仪脸色苍白,脸侧全是喷溅状的鲜血,殷红地顺着脖子往下流。她的眼睛定定地,茫然地看着他,眼里流转着红、蓝和黄色的灯光,就像是一块惊心动魂的黑欧珀。

    血染透的引-爆-器被她托在手里。

    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她好像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胸膛突然开始剧烈地起伏,眼睛眯起来,轻微地颤抖着。

    警察赶过来安抚他们,从夏仪手上小心地把引-爆-器拿走。聂清舟慢慢挪过去,跨过男人的尸体来到夏仪身边,他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

    他只有一只胳膊好用,就用那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直到能感觉到她瘦削的肩胛骨,感觉到她在他怀里不停地颤动。

    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他才感受到劫后的余生。

    他抚摸着她的后脑,让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轻声说:“不要看他。”

    “没事了,我们没事了。”

    男人被警方安排的狙击手一枪射中头部而死,脑浆炸裂。

    他没有看到男人死亡的整个过程,但夏仪看到了,并且第一时间接住掉落的引-爆-器。

    夏仪伸出手抱住他的后背,手指用力,扣得他的衣服也变形,让他感觉到一种实在的疼痛。

    命运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砸在他头上。

    它把他从平凡的生活中揪出来,让他做了一次英雄,并且公平地给予了做英雄的代价。

    他们总能承受这些代价吗?

    他看到二十六岁的夏仪和聂清舟健康又成功,就以为这些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就是因为有这样预见,他才敢做这些危险的事情。

    但是夏仪呢?夏仪为什么要卷进危险里来,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她是真实地在恐惧。

    聂清舟抱着发抖的夏仪,他突然感到疑惑,为什么未来的他没有告诉自己报复事件的发生?难道是被剪辑掉了?但未来的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从节目里得到这些信息,为什么在综艺和采访之外,从没有联系过“周彬”,没有向他透露他即将遭遇的人生?

    似乎在所有已知的预言里,他从未忤逆过命运。

    他明明可以不让夏仪遭遇这样的危险,他为什么没有做?他到底在想什么?!

    聂清舟把头埋下去,在警笛和人声嘈杂中 ,在夏仪耳边沉声说:“对不起。”

    第69章 、变故

    这个犯人此前在新闻里报道看到了聂清舟见义勇为的事, 虽然画面里模糊了聂清舟的姓名和样貌,他还是打听到聂清舟的信息,伺机报复。因为这件事, 虞平的媒体们又接受了一波舆论抨击, 聂清舟暂时获得了清净。

    突如其来的劫持事件,吓得聂家爸爸妈妈都赶回常川待了几天,聂清舟配合警察的各项调查, 安抚父母和学习占据了所有时间, 等到能歇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寒假了。

    然而自从劫持事件后,夏仪的心理状态一直不太好。

    刚刚放寒假,他们在小卖部里一起码货时,挂在墙上的电视在放国际新闻,里面闪过战争地区爆炸和居民受伤的画面,夏仪立刻转过身去,握紧拳头平复呼吸。

    聂清舟立刻放下手里的货物,按住她的肩膀:“夏仪, 夏仪?”

    她前倾身体, 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伸出手去抱住他的后背,轻微地颤抖着, 一言不发,好像这样就能积攒一些力量。

    聂清舟下意识转头望去, 夏奶奶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并没有看到这边。

    于是他也抱住夏仪的后背, 轻轻地拍着, 说道:“都过去了, 现在我们很安全, 没事的。”

    顿了顿,他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夏仪的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左右摇了摇。她慢慢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看着聂清舟,说:“作业和卷子还有很多,开学还要考试。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聂清舟皱起眉头,夏仪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说:“等小高考之后再说吧。”

    “在那之前,你总这样难受怎么办?”

    “我难受的时候,你像现在这样抓住我。”夏仪拉着聂清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非常笃定地说:“那我就会没事了。”

    聂清舟望着她,叹息一声点点头。

    他慢慢发现,所有与男人死亡相关的东西都会挑起夏仪的反应——红色的肉、红色墨水、爆炸场景、流血、腥味儿,这些东西都能让夏仪瞬间僵硬。

    夏奶奶也非常担心夏仪,她想让夏仪和聂清舟出去找同学朋友玩,散散心。但是寒假过后很快就是小高考,繁重的作业几乎占满所有的时间,所谓的散心——就是大家聚在郑佩琪或者聂清舟家写作业,偶尔一起打游戏或看电影。

    张宇坤、赖宁和郑佩琪各个出谋划策,搞出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招数来,赖宁去寺里搞了个辟邪的福袋,张宇坤说要不要以暴制暴听点死亡重金属摇滚,郑佩琪让夏仪跟她一起学冥想、练瑜伽。

    每天他们除了写卷子,骂题目、讨论答案之外,就是为治疗夏仪的情况提出各种方案,多半扯着扯着就扯远了,可实施得很少,但每天都有新想法。

    有些想法天马行空,有没有实际功效不好说,倒是让夏仪笑出声来。

    好像那件事和这些荒诞不经的提案扯上关系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从郑佩琪家回家的路上,聂清舟看向身边的夏仪,她背着书包安静地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她呼出白色的水气,袅袅地升起来。

    “你现在是不是比之前好一些了?”他问夏仪道。

    今天是从劫持事件后,她第一次试着吃了红肉,虽然只有一块,但是至少她没有吐出来。

    夏仪点点头:“好像是的。”

    话音刚落,一只猫突然从路边围墙上蹿出来,从夏仪和聂清舟面前跳过去。聂清舟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夏仪的手握住。

    这段时间夏仪每次受到刺激时,都会立刻握紧他的手,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是猫啊……你没被吓到吗?”聂清舟愣了愣,问夏仪道。

    夏仪睁着眼睛安然地看着他,坦然道:“没有,我看到它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猫不会刺激到我。”

    “确实……我都变得神经过敏了。”聂清舟摁着眉心,无奈地笑起来。

    冬日夜晚的街头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声猫叫,夏仪的手指有点冷,缩在他的手心。

    聂清舟并没有放开夏仪的手,停顿了一下后,他握着她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的口袋里有一层绒,被他的体温烘得温暖。

    他们就这样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聂清舟没有解释什么,夏仪也没有说什么。她牵着聂清舟的手,被他的口袋温暖着,就像很久以前,她牵着他的帽子、他的衣角、他的包带一样。

    与那些时候不同的,可能是聂清舟的脖子有点红。

    从那个亲吻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解释似乎已经错过了时机。但是确实有什么改变了,他们之间渐渐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对不起。”聂清舟轻声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让你经历这些的。”

    他神情凝重,似乎满腹愧疚。

    夏仪捏了捏握着她的那只手,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正在保护我吗?”

    聂清舟转头看向她,他茶色的眼睛里盛着些无奈,他微笑着说:“你啊,不是这么算的……算了,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吧。”

    夏仪没有跟他说过,她很喜欢听他说“我们回家吧”这五个字。

    原来这就是恋爱啊,她这样想着。

    那天他说喜欢她,其实她听见了。她不知道如何定义喜欢,他对她来说独一无二,她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做所有的事都很开心。

    如果这种状态叫做“恋爱”,那么她想要和他恋爱,一直恋爱下去。

    这是夏仪过得最艰难的一个春节,随处可见的红色爆竹和爆竹声都让她难以消受。郑佩琪送的头戴耳机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窗外响起爆竹声时她就会戴上耳机,让音乐包围她。

    她的乐谱本在这种痛苦中,也厚了好几公分。

    好在她的情况确实渐渐好转,这些东西带给她的刺激逐渐消退。等到开学的时候,她除了不喜欢吃红肉、闻不了腥味之外,其他的症状都已经消失不见。

    “没事,再缓几个月,你就什么都好了。”郑佩琪安慰夏仪道。

    聂清舟却忧虑地看着夏仪。他知道不是这样,在遥远的未来,夏仪成为明星之后仍然不吃红肉,讨厌腥味儿。

    有些事情留下的痕迹是终身的,无法磨灭。

    聂清舟变得格外慎重起来,他重新理了一遍灰色笔记本上的内容。按照时间线,夏仪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那么现在时间只剩下一个学期了,夏仪所说的那件让她产生“极端念头”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夏仪如此坚强,连目睹死亡现场的心理阴影她也克服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她产生“极端的念头”?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折磨了他们一个寒假的小高考也顺利落下帷幕。

    小高考结束那天,那天高二很多班都疯了一般把考完的小四门的书和试卷都撕了,纷纷扬扬地洒下去。高三的学长学姐们看了直摇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正的高考还在后头呢。

    郑佩琪、聂清舟和夏仪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飘在空中的白纸片,同学们的喊声飘在耳边。郑佩琪感叹道:“这些试卷和书扔得就像是葬礼似的。”

    付子明从教室里冲出来,撕了一摞卷子丢下去,边撕边说:“埋葬的是我的青春啊。”

    聂清舟顺手搭上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别葬得太深,高三还要挖出来再埋一次呢。”

    “没事,要是小高考成绩出来,我没得4A,我就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付子明露出夸张的表情。

    夏仪探出头看向付子明,冷静道:“想对一下答案吗?”

    付子明高叫一声:“副班!你是魔鬼!”

    然后他就转身逃走了。

    聂清舟和郑佩琪都哈哈大笑起来,夏仪也跟着弯了眼睛。

    郑佩琪说这纷纷扬扬雪一样的碎纸像是葬礼一样,仿佛一语成谶。

    考试结束没几天,聂清舟在夏家杂货帮忙的时候,接了一通打到夏家的电话,然后愣在原地。

    夏仪问他怎么了,聂清舟欲言又止,只是捂着话筒喊夏奶奶。

    夏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大着嗓门问他道:“订货的吗?小舟你记下就好!锅里炖着菜呢走不开。”

    “奶奶……奶奶,是监狱打来的电话……说夏叔叔……”聂清舟的目光转到夏仪脸上。

    “说夏叔叔,去世了。”

    夏仪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夏奶奶愣了愣,她转回身去把呼啸的油烟机关上,颤抖着擦着手走过来:“你说什么?”

    她似乎寄希望于刚刚自己听错了。

    “他们说……夏叔叔……心梗猝死。”聂清舟把话筒递给夏奶奶,艰难地说。

    夏奶奶低头看了那话筒半天,像是恐惧又像是难以置信,布满褶皱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怎么也不敢拿过来。

    夏仪缓缓抱住奶奶的后背,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然后摁了电话的免提按钮。

    其实她的手也在颤抖。

    警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夏奶奶哆哆嗦嗦的,像是个孩子似的说:“对……我……是他的母亲。”

    聂清舟转过身去把杂货店的门关上,门牌转到暂停营业的那面,然后站在门边看向夏奶奶和夏仪。

    夏仪的眼神仍然很茫然,但她紧紧地抱住夏奶奶,在夏奶奶崩溃大哭的时候用力支撑着她。

    好像她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能明白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是在自己痛苦之前,已经下意识开始做她觉得她该做的事情。

    聂清舟走过去,从另外一边把夏奶奶搀住,然后轻轻握住夏奶奶后背上夏仪的那只手。

    夏仪的手顿了顿,然后用力回握住他,用力到手指发白,眼睛里变得潮湿起来。

    聂清舟仿佛听见命运的车轮驶来,轰隆作响,不可阻挡。

    第70章 、厄运

    夏仪想起爸爸时, 画面总是来自一个孩子仰望的视角。

    在这个视角里,爸爸有一层青青的胡茬,高大健壮又很爽朗, 时常会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他喜欢让夏仪挂在自己的胳膊上, 轻松地把她举起来转圈,笑着问她好不好玩。

    夏仪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气,听说爸爸小时候身体不好, 奶奶就让他去学拳击锻炼身体, 他渐渐变得强壮起来,再没生过什么病。因为这个缘故,他从小就开始教夏仪一些格斗技巧,让她锻炼身体兼防身。

    ——爸爸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是有人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不要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

    那时候爸爸一边纠正着她的动作,一边严肃道。

    夏仪有时候会看见爸爸偷偷抱着电脑看格斗比赛, 被她发现之后爸爸就说着“嘘”, 然后到处张望看妈妈在哪里。

    “这是什么啊?”她问一脸慌张的爸爸。

    爸爸合上电脑, 小声说:“Pride格斗赛……你别看这些。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妈妈不喜欢你看这些比赛吗?”

    “是啊。”爸爸弯腰,眨眨眼睛道:“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让妈妈开心,对不对?”

    爸爸总是说妈妈就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不能惹妈妈生气。于是夏仪点点头, 说:“对。”

    那时候她的爸爸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开朗, 然而从某天开始, 他身上的开朗和阳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变得越来越忙碌, 时常眉头紧锁着抽烟, 像是一根越崩越紧的弦,直到警察找上门的那天,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

    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神色颓丧,夏仪觉得那个人很陌生,仿佛只是同一个躯体的不同的人。

    夏仪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犯罪入狱。

    就像若干年后,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突然死亡一样。

    她和奶奶看过了监控录像,也看到了父亲的尸体。监控清晰地记录了父亲突然发病的过程,父亲的尸体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脸上还留着痛苦的神情。

    她想起每次来探望父亲时,他的气色总是不好,满怀内疚和颓丧,不停地叹气,整个人因浮肿显得虚胖。

    悔恨和失落真的会压垮一个人吗?她那记忆里高大强壮,好像永远不会示弱的父亲也会倒下。

    夏仪抱着骨灰盒,挨着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司机差点没让她们上车,聂清舟求了司机半天他才松口。车上的人都躲着他们,坐得远远的。

    夏仪低头看着怀里黄布包裹的盒子,很难想象一个那么高大的人就剩下这么点灰,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父亲失去了未来,失去了骄傲,于是放弃他的妻子,放弃他的儿子。最后放弃了自己。

    她知道父亲这些年很愧疚,但是她没有怪过他。父亲顺风顺水时,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被他宠爱着;父亲跌落谷底,他受苦,那么她自然也会辛苦一些。

    所谓家人,不就是这样吗?

    等父亲回来,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经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所有欺负她、欺负小延的人,她都打回去了。所有背后指点她的人,她都没有理会。

    她放妈妈去了更好的地方,妈妈现在也过得很开心。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完成了父亲的嘱托。

    然而那个嘱托她的人没有回来。

    夏奶奶哭到虚脱,夏仪却一直都没有哭。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和聂清舟一起搀着夏奶奶,从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着奶奶走回小卖部,让奶奶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夏奶奶终于体力不支睡着的时候,夏仪给她掖掖被子,抱着骨灰盒走出房间,把它放在家里仅有的一张小书桌上。

    书桌是橡木色的面板,桌上很干净,就孤零零地放着这个被黄布包裹的盒子。

    聂清舟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那个盒子。

    夏仪低声说:“好轻啊。”

    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来转圈。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么轻的,她一只手就能端起来的一点灰呢?

    聂清舟转过身,伸手把夏仪拉过来,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轻声说:“哭吧,哭吧夏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那么坚强也没关系。”

    这句话就像是在满水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口。

    夏仪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揪紧了聂清舟的衣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矮下去,蜷缩起身体。

    聂清舟跟着她蹲下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泪水濡湿了他的胸口。夏仪全身颤抖,发出非常轻微的,压抑的哭声。

    她总以为是她不通人情,太过冷漠。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只是太坚强了,不用这么坚强也没关系。

    夏仪爸爸的去世给了夏奶奶极大的打击,将他安葬后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连记忆都开始混乱起来。

    她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坐在小卖部前的椅子上发呆,看到有人来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儿子,她儿子跑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她很担心。

    夏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都煤气中毒死了,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弄丢了可怎么办。

    邻居们先是觉得她怪异,听说夏仪父亲去世的事情之后就不胜唏嘘。有人哄她道:“你儿子在虞平做大生意呢,将来挣钱养你。”

    夏奶奶不由得变得迷茫,等夏仪跑出来看她的时候,她困惑一阵就反应过来,惊诧道:“夏夏!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呢?没有送你上学吗?”

    夏仪站在夏奶奶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蹲下来说道:“今天放假,我来看你了。”

    夏奶奶的记忆有时候停留在夏仪爸爸的童年,有时候又跳到夏仪的小学时代。夏仪爸爸入狱和死亡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变成了一片空白。她像个孩子似的,想起什么是什么,想到要做的事就急着去干。

    夏仪不得不请假在家照顾奶奶,聂清舟也紧跟着请假,天天和她一起在夏家看着夏奶奶。

    夜里夏仪把夏奶奶哄睡着,小声对聂清舟说:“你回去上学吧,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会影响学习。”

    “我高一也是自学,你不用担心我。夏奶奶把我当孙子看,我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夏仪这样一个从来不说谎,也不会哄人的人,现在天天都要配合着夏奶奶说谎,哄着她。聂清舟看着很心疼。

    除此以外他还有更深的忧虑。

    之前他就感到疑惑,夏仪为什么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夏奶奶和她爸爸都还在这里,以夏仪的个性,不可能抛下他们跟蒋媛媛走。

    自从得知夏叔叔的死讯开始,所有线索就渐渐清晰起来。聂清舟蓦然发现很可能不是她抛下了他们,而是他们抛下了她。

    种种猜测让他胆战心惊,他看着小孩子一样的夏奶奶,真诚地希望是自己的猜测出错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什么,除了尽力而为之外别无他法。

    聂清舟和夏仪轮换着照顾夏奶奶,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盯着。夏奶奶现在已经不认识聂清舟了,偶尔还会看着聂清舟喊出夏延的名字,聂清舟和夏仪都顺着她。

    她有时候欢欣地说起自己的丈夫、自己做的裙子,有时候又愤怒地说起小延的病、蒋媛媛的不负责任。

    夏仪小心地提到父亲入狱的事情,夏奶奶立刻反应激烈,说夏仪骗她。这个时候她连夏仪都认不得了,只觉得面前是一个诋毁她儿子的陌生人,甚至挥起手使劲打夏仪。

    聂清舟马上从夏奶奶背后抱住她,哄着她安抚她。等夏奶奶折腾得没劲儿了,再抬头看向夏仪的时候,又露出满脸惊慌,说道:“夏夏,你脸上怎么回事?被谁打了?”

    夏仪捂着脸,说道:“没有,没事。”

    夏奶奶睡着之后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夜色深沉,夏仪和聂清舟都精疲力尽地坐在夏奶奶房间里,聂清舟拿着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冰块,用布包了给夏仪敷脸。

    夏仪沉默地低着眼眸,浓密的睫毛下便是惊心的紫红淤痕。

    夏奶奶总是很疼爱小辈们,从来没有打过夏仪,这是她第一次跟夏仪动手。大概在夏奶奶的认识里,她打的那个只是可恶的传谣的陌生人,而不是她疼爱的孙女。

    聂清舟把手放在夏仪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然后夏仪就前倾身体,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上。

    聂清舟很想跟夏仪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安慰他已经说不出口。

    夏奶奶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一周,某天她半夜起夜就没有回来,突然消失不见了。

    夏仪和聂清舟急得到处寻找,还跑到派出所报警,等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人说在虞平火车站见到过这个老太太,老太太说要接她上大学的儿子回家。

    他们急忙奔向虞平火车站,在人流中寻找半天,终于看到了坐在车站大门口台阶上的夏奶奶。

    她穿着她的黑底花袄,抱着她的花布包,有点局促不安地缩成一团,坐在高高的灰色台阶上,避让来来去去的行人。

    夏仪一看到她,就仰着头喊道:“奶奶!”

    夏奶奶立刻环顾四周,看到了站在广场中的夏仪,她似乎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是很快笑起来,慈祥地回应道:“夏夏!”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前走,像是没有看到前面的台阶一样。

    聂清舟的眼睛睁大了,他急切地大喊:“奶奶!台阶!”

    他喊得太晚了。

    虞平火车站上高悬的时钟到达整点而轰然作响,仿佛命运的钟声。

    在那巨大的时钟下,夏奶奶一脚踩空向前栽倒,顺着长长的台阶滚下来,一路留下刺目的血迹。夏仪和聂清舟接住她时,夏奶奶脑门上的伤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她整张脸,她目光茫然而涣散,手里还紧紧握着自己的花布包。

    “奶奶……奶奶……”夏仪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颤抖地喊她。

    夏奶奶吃力地回答了一声:“夏夏……”

    然后夏奶奶看向聂清舟,居然认出了他,小声说道:“小舟……”

    “是,是我。”聂清舟忙不迭地答应。

    “对了……我还要给夏夏……做条好看的礼服裙……”

    夏奶奶望着天空喃喃地说,越说声音越小。她颤着嘴唇,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水,冲淡脸上的鲜血。然后那双苍老泛黄的眼睛闭上,她枯枝一般的手松开了花布包。

    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一个她儿子未曾去世的时间点,这大概是夏奶奶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倔脾气。

    夏仪怔怔地看着夏奶奶,奶奶脸上刺目的血和什么重合在一起,夕阳照耀的世界里,好像所有一切都是鲜红的,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眼睛。夏仪转过身撑着地面,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地上的血染红她的手,如同一个可怕的噩梦。

    聂清舟一边打120,一边扶着夏仪的肩膀。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他们,他一抬头就看到夕阳下,“虞平站”的大牌子。

    ——我最讨厌的是车站。

    他心里一颤,终于在此刻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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