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欲坠未坠,薄雾欲散未散,正是悬着,令人胆颤心惊。
沈樾身上的水珠未擦净,被风一吹,缓缓的冷了下来,在脖颈蜿蜒留下水迹,他却浑然未觉,指腹细细抚过祝枕寒眼角,轻微的痒意让祝枕寒垂下眼睛,睫毛洒落阴翳。
这一落,似是渐冻的冰雪消融,玉山低逶,所谓眉黛群山,不过如此。
沈樾生怕他眼睫一垂,眼泪珠子就要跟着跌碎,遂抬手去抬他扇子似的睫毛。
指缝中的小刷子轻轻地扇了扇,并未抗拒,眼中还凝着雾气,沈樾正望着,祝枕寒却握住了他的手腕,玉石手链叩击一下腕骨,哑着声音,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西平郡,很冷,但是自由。”沈樾想了想,摇着头笑了,“我真的说完了。”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将一切揭过去?
“你......”祝枕寒的手指迟疑着抚过沈樾的手腕、小臂、臂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及肌肤,他的臂弯处生着一条曲折的伤痕,看着像鞭伤,几乎能想象当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模样,祝枕寒不由得放轻了动作,说道,“你这里,是怎么受的伤?”
沈樾花了几秒钟时间回忆,说:“大约是——”
话说到一半,他发尾的水珠溅落到祝枕寒的手背上,绽开水花。祝枕寒怔了怔,露出歉意的神色,转身去取了木盘中的毛巾,沈樾接过来后,也就是很潦草地擦了擦水。
如何潦草?满头的翘发晃着,被他揉得散乱,好似杂草。
祝枕寒心中微叹,将外袍解下来,披在沈樾身上,又接过他手中毛巾,动作轻柔地缠住他发梢,慢慢地揉搓着。他们还这样直愣愣地对站着,沈樾站了半晌,就动身去拉椅子,然而头发还在祝枕寒手里,像条绳子绑着,他只好侧着身勉强去勾了椅子过来。
好,这下两个人至少从对站变成了对坐。
擦头发之余,祝枕寒抬眼望沈樾,提醒道:“你的伤。”
沈樾察觉到他是想让自己接着之前的话继续往下说,别被打岔了,不由得失笑,手指在之前祝枕寒碰过的伤口处点了点,说道:“是我第三次送镖的时候受的伤。那次行镖很凶险,签下镖书的人只留下了一口棺材,说棺中有财宝,镖局接下此镖时,也开棺清点过货物,却未曾想那镖头竟与此人里应外合,偷偷将货物掉包了。送镖途中,我发觉棺中似乎有动静,镖头百般阻挠,又处处防备我,我疑心更重,便趁机开了此棺。”
“棺中是人。”他说,“西平郡,南庄的少小姐,就躺在棺中,奄奄一息。”
“原来签下镖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尺贼王堏。此贼胆大包天,通不了关口,便借千城镖局之手,想要把南庄少小姐拐离西平郡。我了解真相后,便连夜离开客栈,策马疾驰,想要尽快将她送回去,其间镖头、王堏轮番追杀,而我手臂上的这条鞭伤,正是与镖头对峙之时,王堏从后偷袭,我一时躲闪不及,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沈樾说:“说来,我还得感谢他们才是,若不是他们,我也没这么快当上镖头。”
他言辞之中,皆是打趣,然而只是寥寥几句,也足够祝枕寒听出其中凶险。
镖头与千尺贼勾结,沈樾连夜逃离客栈,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镖队除沈樾以外还有其他镖师,倘若得知此事,也应当出手相助,然而他却只字未提。细细想来,那镖头怕是在得知沈樾发觉事情真相之后就将污水泼在了他身上,他迫不得已才带着人逃走。
沈樾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祝枕寒停住手中动作,将毛巾放置一旁。
他用发带绕过沈樾发间的时候,指尖触到锁骨,便问:“这处刀伤是如何来的?”
沈樾彻底没脾气了,祝枕寒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了。
“第一次行镖,碰见了魔教白虎门的门众。”沈樾毫无顾忌地撩开衣襟,露出那条爬行在锁骨处的刀伤,即使过了这么久,看到这道伤时,祝枕寒仍然心有余悸,因为这一刀毫无保留,是硬生生要将他的骨头都斩断的架势,“弯刀,伤口瞧着吓人罢了。”
他瞥见祝枕寒的眼神,手指忽然勾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知道避让,对方动手,我就还击。”沈樾说,“他一刀劈在我胸口,没料到我敢不躲,我一剑刺向他喉咙,他却是躲了。所以,最后我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却一脚迈进了棺材。自那以后,其他人都知道镖局来了个疯子。”
说这个,是想缓解祝枕寒的情绪,意思是你瞧我伤得凶,他却直接送了命。
结果,事与愿违。
因为祝枕寒心疼之余,又琢磨出点儿生气的情绪来。
生沈樾的气,气他为什么敢不躲,气他为什么敢毫无牵挂,以死相博。
转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因为那时候,他确实没有站在沈樾的身后。
沈樾心颤颤的,忽然发觉祝枕寒眼中的那层薄雾化作了浓郁的夜色,酝酿着雨,且酝酿着风,也许还有场雷,眉头蹙着,嘴唇紧紧绷着,抿成一条纤细的线,没甚血色。
他连忙拽着祝枕寒的手,又沿着锁骨往下滑动,停在腹侧。
腰封微敞,衣摆卷着滚到胯骨,祝枕寒被他牵着这样抚过去,晃了晃神。
“小师叔,你瞧这道伤,肯定猜不出来是什么武器所伤的。”
祝枕寒低头一看,手底下赫然又是一道伤,瞬间任何心思都烟消云散,冷静得像是腊月的凌冽冰雪,不止是冰雪,准确来说是风雪——因为他心中的火快要蒸腾起来了。
他缓缓地吸气,又吐气.......说,剑伤。
沈樾说,还有呢?
祝枕寒说,不知道了,还有什么?
左右没猜出来,于是沈樾得意地笑了:“是我自己的剑伤的。”
笑到一半,僵在了脸上,因为眼前的祝枕寒,脸色阴沉得像是墨。
祝枕寒压着火气,连声音都变得暗哑低沉,一字一顿,警告道:“这不好笑。”
“沈樾,受伤这件事,并不好笑。”
沈樾听着,就像是听到他在说“沈樾你要是再敢嘲笑沈樾我就要生气了”。
他慢腾腾收回了脸上的笑意,可怜巴巴的,说道:“好,我不笑他了。”
祝枕寒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是什么意思,又听得沈樾说:“小师叔,事到如今你应该明白了,在你眼前的,并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沈樾,你会觉得很失望吗?”
沈樾的眼神很静——祝枕寒意识到,他是很认真在问这个问题。
所以他花了几秒钟来思考,然后开口说道:“你在西平郡停留了两年。”
沈樾说:“嗯。”
祝枕寒说:“你受了无数的伤。”
沈樾说:“嗯。”
祝枕寒说:“你是甲等镖师青庄。”
沈樾说:“嗯。”
祝枕寒说:“你是沈樾吗?”
沈樾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我是沈樾。”
祝枕寒又问了一次:“你还是沈樾吗?”
沈樾这次连迟疑都没有,答道:“我还是沈樾。”
“你还是沈樾。”祝枕寒柔着眉眼,说道,“所以我不失望。”
祝枕寒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游刃有余的样子,见过他犯小脾气的样子,见过他起坏心思的样子,见过他强忍着落泪的样子,见过他喜爱热闹的样子,也见过他孤零零只想深陷寂寥的样子。这些都是沈樾,即使他未能一一见证,但他如今知晓了。
无论落雁门的弟子,还是千城镖局的小少爷,又或者是西平郡的镖师青庄。
哪一个身份,他都不在意。
祝枕寒给出了回应后,沈樾紧绷的情绪明显放松了许多。
具体体现在手底下的皮肉轻轻地一荡,舒展开来,温温热热的,惊得祝枕寒要从沈樾的掌中抽出手来,又忧虑暴露心思,于是只好慢条斯理、状似无意地将手收了回来。
有些时候,一旦将话说得明白了,说得透彻了,亲近之余,又会后知后觉生出一种尴尬的情绪,因为这种太过亲近的距离有些出格,出格得令人心慌,于是才感到尴尬。
祝枕寒斟酌着措辞,说:“我能问问你当初为何与沈家断绝往来吗?”
“我与我爹观念不合,难以沟通。”提到这个,沈樾又含糊其辞了,颇有些漫不经心,拖着嗓子,说,“更何况我早就想离开沈家了,所以便离开了,只是这样而已。”
没等祝枕寒再问,沈樾就换了个话题,问:“小师叔,你这两年又是如何过的?”
“基本都在修习剑法。”除了因为手伤无法拾剑的那段时间以外。
比起沈樾的经历来说,他的经历实在过于枯燥乏味了。
然而,正因如此,江蓠才会说,继她之后,祝枕寒必将成为刀剑宗第一剑。
她说:“薄骨折后,必成念柳,此剑当破除万险,无往不利。”
沈樾听着,等祝枕寒说完后,他说:“对了,有件事,师姐托我转告小师叔。”
祝枕寒点头。
沈樾说道:“在我们离开落雁门后不久,待局势安定下来,师姐拿着小师叔你所写的信去了一趟刀剑宗,拜访剑宗宗主江蓠,二人就此坐而论道,闭门相谈三天三夜。”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们二人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第四日,二人方才离开房间,江蓠虽然没有说多余的话,如她平时一般的寡言冷淡,但是她亲自前往剑阁,取了一柄剑。
剑名同仇,赠与胥沉鱼。
胥沉鱼收下剑后,回赠一鞘。
鞘尖为青,鞘口为蓝,隔着连绵山水,遥遥相望,分立剑鞘两端。
此鞘亦有名,名为双璧。
剑道殊途,亦同归,如今是叫所有人知晓,落雁门与刀剑宗正式和解了。
尽管对于胥沉鱼来说,前路依然艰险漫长,但至少她已经走过了一大半的路。
“师姐说,让我感谢小师叔,感谢你仍然怀有信心,也感谢你写的信。”沈樾说,“倘若有机会,希望你还能去落雁门作客,想必到了那时,落雁门已经焕然一新了。”
祝枕寒心中感慨,颔首应了,却又道:“然而刀剑宗内部生出了诸多事端。”
沈樾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问:“是刀宗?”
“刀宗有长老将鸳鸯剑谱的事情泄露了出去。”祝枕寒说,“我们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皇城看似风平浪静,然而一旦离开此地之后,就会有无数人前来抢夺剑谱。”
沈樾沉吟片刻,说:“我知晓了,落雁门之后会派出弟子暗中协助我们。”
他说得这样坚定,让祝枕寒不禁羡慕起落雁门的团结。
紧接着,祝枕寒又想,从离开落雁门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过一封师门的来信。
待到刀剑宗的信匆匆来迟时,其中所带来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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