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原先想的是带着祝枕寒在皇城逛一逛。
可惜,如今全江湖对鸳鸯剑谱虎视眈眈,太过招摇并不是明智之举。
他们去集市备好了接下来赶路要用到的东西之后,就回到了客栈。
第三日,疏灵如约而来,将祝枕寒和沈樾请进了顾府。
在大堂等了一阵后,顾厌方才姗姗来迟。他平日穿的衣裳就十分华美,这回更是夸张,满眼熠熠,流光溢彩,一身云霞锦恍若骄阳之色,仿佛要将晨曦都藏在绣线之间。
沈樾端详他:“你等会儿要进宫吗?”
顾厌正落座,侍女俯身来抚平他衣角,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
连祝枕寒都看出来,顾厌是真的很忙,能腾出时间来应付他们已是不易,这次半点都没有兜弯子,甫一落座,就开门见山说道:“你们要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明。”
侍女适时地递来一封信,顾厌接过信,低眉看着,道:“不过,整件事情有些复杂。我恐怕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们结论,只能从最开始——也就是鸳鸯剑谱的来源说起。”
五十年前,有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了蜀中。
姑娘清秀娇小,青年魁梧挺拔,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彼时,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只记得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月。
直到东门悬尸案轰动一时,人们才渐渐注意到了他们。
东门悬尸案,原是多人所为,手段残忍凶恶,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剥皮悬门。整个蜀中人心惶惶,户户家门紧闭,朝廷派来命官,却迟迟没有查出凶手的下落,此事一再推迟,却在一场闷热的暴雨后彻底结束。那日雨后清晨,有人发现东门悬了十具尸体。
东门悬尸,一夜一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十具血红的躯体悬在门梁下,挤得满当当的,风一吹,满是刺鼻、作呕的血腥味。
等衙门的人收到通报,匆匆来迟,经仵作验尸后,确认了身份,令人惊奇的是,在这十个人的家中,都能够找到被害者的遗物,衣服,镯子,佩刀,折扇,甚至是牙齿。
在追查下,衙门将注意放在了这十个人临死前的目标上。
而这个目标,正是一开始说的那两个年轻人。
姑娘名为薛皎然,青年名为姚渡剑,都是剑客。
而那十人的尸体上都有剑伤,一剑封喉,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
官府的人猜测,这两个人应该是通过某些途径得知了自己被盯上了,所以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只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骇人,而且他们剥皮的手法,甚至比那些凶手的手法更精妙,好似庖丁解牛,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痕迹,可见动手之际没有丝毫的动摇。
捕快寻到薛皎然和姚渡剑,准备带往衙门审问,一开始的时候相安无事,两人甚至很配合,然而在动身之际,薛皎然和姚渡剑突然暴起杀了同行的五位捕快,而后逃逸。
他们是谁,为何要逃,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们真的只是被盯上的目标,还是原本就是与凶手一伙,只是中途起了内讧?
没有人知道。
“此事重大,于是朝廷下了通缉令。”顾厌说得有些累了,搁下手中的信,抿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不止是官府,蜀中连同周遭的门派纷纷响应,要捉拿这两个穷凶恶极的逃犯,而薛皎然和姚渡剑,正是在这样被追捕围剿的过程中创下了鸳鸯剑法。”
祝枕寒听着,微微敛眸,再抬眼之际,说道:“鸳鸯剑谱能拆那些门派的招。”
“对。”顾厌说道,“他们两个从蜀中一路逃到西平郡,最后隐没在漫天黄沙中,不知所踪。然而邱家的明烛棍法、青云宗的开天剑法、九候门的破水剑法......此类种种,都被他们一一拆解,这么多年,这些门派一边隐瞒此事,一边寻找着鸳鸯剑谱。”
刀剑宗与落雁门皆在临安,所以并不知晓这些。
这些蜀中的、西平郡的门派,与其说是想要找到鸳鸯剑谱,不如说是想要亲眼看到它彻底毁去,如此门派传承的剑法就能够不被旁人破解,才能在江湖中占据一席之地。
“倘若知晓了鸳鸯剑谱的剑招,或许也能借此推测每一招所破的是哪派哪招。”顾厌平淡地读着信上的内容,他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所以只是照着读了,“鸳鸯剑谱现世,想必这些门派是最按捺不住的,然而几十年过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回到追捕薛皎然和姚渡剑那时的团结,各自想要毁去自己那一页的同时,也想要别人的一页。”
听到这里的时候,与顾厌的平静相反,祝枕寒和沈樾的神色都有变化。
“念完了。”顾厌放下手里的信,说道,“你们如果想要继续追查剑谱的下落,有三个地方是值得去一趟的。蜀中霞雁城,是东门悬尸案事发之地,雍凉曲灵城,是薛皎然和姚渡剑二人破五门之地,西平郡黄沙隘口,是他们最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地方。”
沈樾沉默半晌,忽然说道:“西平郡不必去了。”
祝枕寒转头看向他,就连顾厌都被沈樾这句话所吸引。
迎着视线,沈樾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黄沙隘口,是我走的最后一趟镖。”
霎时,所有零散的线索都在祝枕寒脑中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的平静感到些许意外。
胥沉鱼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我确实烦恼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不知该以什么理由主动向刀剑宗求和,沈樾看在眼里,知道我常因此茶饭不思。于是,某一日,他对我说,师姐,不如借那鸳鸯剑谱为由,让落雁门与刀剑宗各派出一位后起之秀,共同修习,如此,不就有了联系吗?”
紧接着,还有一句:“我心知,若要两方门派竭力相助,必定得是异常优秀的少年不可,而落雁门为了表现诚意,必定会选择沈樾,沈樾这番话,无异于毛遂自荐。”
祝枕寒当时隐约觉得少了一环。
而少的那一环,他如今终于发现了。
胥沉鱼口中,缺少的是带回鸳鸯剑谱的那个人。
她说“落雁门为了表现诚意,必定会选择沈樾”,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然而自从祝枕寒从沈樾口中得知他这两年几乎没回过落雁门之后,再去想这件事,就琢磨出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沈樾如今都不知能不能算作落雁门的弟子,落雁门又为何要选择他?
为何?如今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因为带回鸳鸯剑谱的,提议用鸳鸯剑谱的求和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樾。
沈樾说完那句话,望了祝枕寒一眼,没什么底气地解释道:“小师叔,之前不是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只是其间纠葛复杂,我就想着等今日的时候一并将真相告知你。”
“无妨。”祝枕寒说着,又怕沈樾想多,添了一句,“我没有生气。”
沈樾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黄沙镖凶险离奇,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说与你听。总之,这五页三招半的剑谱,就是我在黄沙隘口得到的,之后我也在西平郡寻找其他残页的线索,然而都是一无所获。这样一想,恐怕从一开始我寻找的范围就太局限了。”
话音未落,堂中忽然走进来一位紫衣姑娘,薄纱掩面,正是侍女雪鹛。
她行了一礼,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沉郁至极,似秋风瑟瑟,撞破林间寺钟。
“主子。”她说,“属下在顾府周围发现了一些人,恐怕是一路打听着沈少爷和小师叔的行踪追过来的,他们目前还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观察。需要属下解决他们吗?”
祝枕寒和沈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然。
没想到这些门派的动作如此快,还没等他们离开皇城,就已经跟上来了!
顾厌不答,只是望向祝枕寒和沈樾,“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祝枕寒说道:“他们只是观察,伺机而动,还不准备与我们起正面冲突,说明他们对鸳鸯剑谱一事究竟进展到何种地步并不了解,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沈樾了然,问顾厌:“你多久进宫?”
顾厌说:“半个时辰后,有宦臣来迎。”
“半个时辰,足够我和小师叔离开皇城了。”沈樾喃喃说道,又问祝枕寒,“小师叔,我们有两个选择,蜀中霞雁城或是雍凉曲灵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先去哪里。”
雍凉,便是祝枕寒的家乡。
祝枕寒沉吟片刻,问:“你是如何想的?”
沈樾说:“先去霞雁城。剑儒温展行是霞雁城的县令,况且我小叔也在城中,如果他们真的追到霞雁城,我们也有余力摆脱他们。倘若去雍凉,我担心会连累你家人。”
而且,霞雁城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祝枕寒没有犹豫太久,说道:“好,就去霞雁城。”
顾厌吩咐道:“雪鹛,你继续监视他们,萤照与枝玉去客栈将行李收拾过来。”
三人领命。
来时如闲庭信步,走时却如身后有饿虎环伺,正门进,却要从偏门出。
离别之际,沈樾望了一眼大堂中兀自喝茶的顾厌,唤道:“顾厌。”
顾厌抬起眼睛,便瞧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沈樾说:“我走了。”
顾厌说:“希望下次听到你的消息时,不是被全江湖围攻。”
沈樾笑了一下。
祝枕寒也道:“顾老板,告辞。”
向来不怎么搭理他的顾厌这次却望了他一阵,说道:“后会有期。”
如此道别之后,祝枕寒和沈樾从偏门出了顾府,接过侍女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了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皇城,过青山几重,奔赴下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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