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平稳地把蜡烛烧掉了半寸。
卢芳年转身走回床边,看了一会女儿熟睡的小脸,把床帐掖好,来到门口:“侯爷,别吵了霄霄睡觉,换个地方说罢。”
罗焰把药放回怀中:“嗯。”
两人一前一后从卧房出来。卢芳年让丫鬟进去守着罗霄,叮嘱了几句,罗焰没等她,先到了另一边稍间里。卢芳年进去的时候,罗焰倒好了两杯茶,将一杯递给她。
卢芳年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她的脸映在微微晃动的茶水上。热气蒸腾,熏得她有一瞬间想落泪。
侯爷是这般好的人……
缘分,缘分……最是缘分戏弄人。
罗焰闩好门,走过来,请她坐。
卢芳年收敛好情绪,直接问:“侯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否认没有意义。
同样的问题,侯爷也问过她。
侯爷如此态度,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不如趁机好好谈一谈。
罗焰站在她身侧:“眼神,动作,看出来很容易。我自认对夫人还算有几分了解,”五年前两人的那场对话,他也一直记得,“至于李正则,他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他微微偏头,看了几秒卢芳年的表情:“我这话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连我一时不察,都被夫人发觉了端倪,何况夫人。”
卢芳年瞬间抬起脸。
她眼中恼意未消,表情却无奈又好笑。她也确实半嗤半嘲笑了几声:“……侯爷难道是在安慰我?”
罗焰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笑意:“算是吧。”
卢芳年却收了笑,盯着他:“侯爷这般大度,是因为发现我移情变心,终于不必再对我有愧了吗?”
罗焰许多年没被人这般质问过了。皇上和郡主不会,其他人或有顾忌,或是不敢。
但他没对卢芳年的质问有任何不满。他坦然回视:“不是。”
他认真解释:“这桩婚事,起因是陛下要给我一个夫人。夫人如今的移情,也是因我先对夫人无情,伤了夫人的心。我既不能与夫人做寻常夫妻,自然该尽量补偿。”
卢芳年心里的气散了。
她捧着茶杯,缓缓走到临窗榻边,歪身坐下:“若我收下药,还真的用了,他——李正则,以后会怎么样?”
罗焰把药重新拿出来,俯身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自然是陪着你。等……分开,再让他归队。”
卢芳年看向两个毫无装饰的素色药瓶:“仪鸾卫精于医毒,就没有单次起效的药吗?非要让人一辈子断子绝孙?”
罗焰:“有,但更伤身。而且……”
卢芳年心中给自己鼓劲,抬头看他:“而且什么,侯爷直说便是了。”
罗焰一顿:“而且,每次都要服用,怕你们浓情蜜意时忘了。”
屋内瞬间静了。
卢芳年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半晌,她张了张嘴:“侯爷……也知道人会意乱情迷吗?”
“……我当然知道。”罗焰声音发干。
内心想要倾诉的冲动让他多说出一句:“我只是……不敢。”
他说完,紧紧闭上了嘴,让他面部的线条比平常更显尖锐。
但他的神色并不冷厉,反而有一瞬间显得脆弱又茫然。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卢芳年放下茶杯,抚住自己发慌的胸口。
她意识到了,这是她第一次窥见侯爷真实的内心。
侯爷,不是“不敢对郡主意乱情迷”,是任何时候,每一刻、每一秒,都不敢放松警惕。
天子隆恩,侯爵之尊,大权在握,几乎只在一人之下,他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卢芳年闭上眼睛,忍住想要宽慰和继续了解罗焰的冲动。
这么多年了,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拿起两瓶药,还给罗焰,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不会用的,以后也不会,请侯爷收回去吧。”
罗焰神色恢复如常,没接:“为什么?”
卢芳年笑:“我虽只是普通女子,也懂得礼义廉耻,既为夫妻,侯爷不找别人,我也不会找。”
罗焰接了药瓶:“是我看低了夫人。”
卢芳年摇头:“世上能有几个如侯爷这般心胸的男子。”
她起身:“侯爷,我早知不能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时至今日也并不觉得遗憾了。侯爷能为霄霄做个好父亲,我也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情,让霄霄有一个无德的母亲。”
现在她能把李正则还给侯爷,等同寝共枕过,赤○交缠过,她还能舍得吗?还能保持清醒吗?
她不确定。
罗焰:“好。”
卢芳年笑问:“我也不想耽误李正则的前程。”
罗焰承诺:“夫人放心,不会。”
卢芳年将手放在门闩上:“天晚了,回去安寝?”
罗焰久久没出声。
她回头。
隔着一段距离,罗焰的神色在不算亮的烛光下难以分辨。
他又看了卢芳年片刻,平静道:“夫人,我死后,你可以随意改嫁。我会提前禀报陛下做安排,不会有人闲话。”
卢芳年半晌才找回声音:“侯爷这话是……我,我从没盼着侯爷死……”
罗焰走过来:“我知道。是我比夫人年长,战场又刀剑无眼,所以先告诉夫人我的打算。”
他把手放在另一边门闩上,要打开门,卢芳年松开门闩又忙握住:“侯爷,还有一句话。”
罗焰:“夫人请讲。”
卢芳年说得又轻又快:“郡主说,是因你生得没有林大人美。”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卢芳年知道罗焰能听懂。罗焰也的确听懂了。
他笑了一声:“夫人,多谢。”
他打开了门,请卢芳年先走。
卢芳年想再说几句什么,又终究没说,迈出了房门,匆匆回去看女儿。
罗焰没跟着出去。
他收拾了茶杯,用清水洗净放好,唇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若真是因为他生得不如林大人就好了。
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他知道不全是,一定有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
郡主的神异之处,他隐约察觉到了。
时间隔得越久,很多事看得越清楚。现在回想,那时候——十年前,林大人中毒将死的时候——郡主对林大人尚无多少真心,但郡主还是选择了林大人。是郡主救活了林大人。
从那时起,他就彻底错过了郡主。
他本有机会。
如果第一次见面,他没有——
罗焰捂住眼睛,唇角越发勾起。
那年他也将近而立了,怎么行事竟那般肆意无礼?
……
漫长的冬季还没结束,便又是一年除夕。
今年一起守岁的人格外少,比宁安华才成婚的那年都少。那年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松儿和蓁蓁还没出生,林黛玉在荣国公府,罗十一也还没来,却有宁安硕,有宁安青,有柳月眉、张裕成和他们的孩子。
虚岁正式迈进“五”开头的林如海痛饮一夜,睡梦中喃喃念着“妹妹,我还没老”。
宁安华好笑地帮他解了酒,摸着他结实劲瘦的腰入睡。
是还没老。
……
除夕过后,宁潇来求宁安华,准他进入辽东军。
与句丽的战事就在这一两年了。精心筹备了数年,皇上必胜的决心体现在辽东军目前四十万的额定人数上,也体现在因对辽东军的额外优待,而每年产生的巨额军饷上。
太平盛世,但凡衣食无忧还主动参军的男子,大多有一颗立功扬名的心。但宁潇是仪鸾卫出身,若他有强烈的名利心,根本不可能被皇上选中,送来做她的典卫。
但宁安华没多问,只祝他青云直上:“来日升职封爵,也可封妻荫子了。你想娶妻,我给你说媒。”
宁潇心中一凉,复又火热起来。
林大人比郡主大了快两旬,他可以等。
……
送走宁潇,宁安华写奏表,将京中的副典卫请升为典卫,又从亲卫里新选出了副典卫。
出了正月,她令还没得到正式任命的新任副典卫留下,护卫林如海,带蓁蓁和罗十一又来到了长白山。
先是送宁安青去西北,又送林黛玉回京成婚,离宁安华上次到长白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但她还记得上次探寻的进度。
她答应了林如海,会在蓁蓁生辰前带她回家,算来在五月末出发即可,能在长白山留三个月。
三年前她已经把主峰附近搜寻了大半,若这次没有突发事项打扰,三个月足够她完成计划任务。
她想去天池底。
看上去同样的山水,在普通人和修行之人眼里是不同的。
她用异能探查到了许多灵力充沛的奇地,每一处都应有可以使异能大幅增长的奇宝,但她一处都没有去。
因为她发现,所有奇地的灵脉都是从天池下延伸出来的,整个长白山隐隐一体。
她想得到什么,理应去池底一探。
盛夏五月。
宁安华解开了蓁蓁身上的禁制,把她托付给罗十一。
她和蓁蓁商议到了五日的自由行动时间,承诺等她回来,就教蓁蓁修炼。
长到十岁的蓁蓁已经明白了宁安华。
白头峰终年积雪,阳光下的山脉宛如银龙。
面前的天池湖光粼粼,散发出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蓁蓁期待的眼神浮现在宁安华眼前。
她轻笑,吐出一口气,用异能裹住全身,跳入湖中。
温凉的水包裹住了她曼妙纤长的身体。水底一片漆黑,她闭上眼睛。
她觉得很舒服,像是回到了,回到了——
好冷。
……冷?
她为什么会觉得冷?
宁安华霍然睁开双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有人推开门,唤她:“太太!”
宁安华抬头,眼前是年轻了十岁的,二十出头的檀衣。檀衣满面慌乱。
隐隐的头痛让她皱眉。
她为什么会觉得檀衣“年轻了十岁”?
还有……
宁安华的心沉沉落下去。
她感觉不到异能了。
但她才要想她该做些什么,忽然一阵更加剧烈的头痛,让她忘记了思考的一切,只听见檀衣说:
“十一典卫来说,说老爷不好了,请太太快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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