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夏来得比东北边关早。
正是四月好时节,绿意丛生,天气转热,但还没到盛夏酷暑,让人热得发燥的地步。
江公府云开院,七八个侍女仆妇身着轻薄的夏衫,簇拥着一位二十余岁的丽人来至正房门前。
丽人面容俊秀,气度清雅,眉眼略显冷淡,手中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另一手护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打起帘子,恭敬称一声:“澄大奶奶,茵姐儿。”
澄大奶奶韩乐康——妙玉——对小丫头微一点头,领女儿温容茵迈入房中,扬声笑问:“二婶子做什么呢?”
她语气亲热自在,语含戏谑,将身上的冷淡气质冲散了许多。
屋内回应她的声音也透着欢喜:“还能做什么?哄这不省心的丫头说话呢!”
转过多宝阁,进入竹帘内,妙玉转入内室,见林黛玉坐在临窗榻上,手边堆着几本书,怀里抱着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幼童。
林黛玉看见她先说:“不用行礼了,快坐罢。”
妙玉便当真不行礼,也在榻上坐了,让奶娘把女儿抱上来,问:“理妹妹会说话了?”
林黛玉在去年六月生下一女,承恩公亲自取名为江纯理。
承恩公致仕后,江公府便改称他和温夫人为“太爷”、“老太太”,改称江明德、宋氏为“大老爷”“大太太”。
是以林黛玉和江明越才二十左右的年纪,便成了“二老爷”和“二太太”。
如今江公府上下,皆按辈分称江纯理为“理大姑娘”。
林黛玉含笑抱怨:“方才要吃糕,着急喊了一声‘娘’,吃完了糕,再怎么哄也不肯说了。”
妙玉笑道:“那我看理妹妹的性子,倒同蓁姑娘有些像。”
林黛玉和妙玉一处作伴许多年,情分有如姐妹,偏一个和叔叔成婚,一个成了侄儿媳妇,少不得按辈分改口。两人在江公府还罢,妙玉和林家的称呼也乱起来。
妙玉便只称松儿为“瑜大爷”,称蓁蓁为“蓁姑娘”,虽然听着疏远了些,好歹辈分不乱了。
提起妹妹,林黛玉不由一叹:“刀剑无眼……”
妙玉忙道:“蓁姑娘才多大,郡主总不会让她上战场。”
屋内都是亲信仆从,林黛玉便道:“你我就算与世人不同的了,蓁蓁是太太和十一先生亲身养大,还真说不准——”
两人相视。
林黛玉摸了摸女儿的额发:“这一开战,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理儿见到我爹和太太了。”
句丽并非弹丸小国,国力强盛,要彻底攻下,岂是一两年之功。
她放下江纯理,笑问:“理儿和茵茵玩一会,好不好?”
江纯理点点头。
温容茵坐得板板正正:“我和小姑姑玩。”
两个孩子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两个做娘的手挽手来至另一侧稍间。
“明年便散馆授官了。若大军作战顺利,至少也攻下了句丽几座大城。”林黛玉提笔写出几个地名,有东北的州县,也有目前还属于句丽的城池,“我父亲任东北总督一日,我们大约都去不了东北,你们若还想去,趁早定下主意,到时候才好运作。”
她道:“吏部贾尚书教过我和小舅舅一年,但林家和他一向关系平平。此人心胸不宽,只怕会暗中作梗,也未可知。”
妙玉轻声一嗤:“偏是这样的人能得皇上信重。”
林黛玉语气平和:“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好用。”
她摸摸妙玉的肚子:“别为不相干的人动气,伤着孩子。”
妙玉犹豫:“茵茵明年满三岁,路上慢些走也罢了,这个孩子可怎么办?”
林黛玉道:“大老爷不在京,我和二老爷就不能走。”说出“二老爷”三个字时,她忍不住发笑,“这个孩子生下来留给我,我替你养着。等大了,再给你送去。”
正是每月后妃家眷入宫请侯看视的日子。宋夫人同江明德在云南,温夫人照例令孙媳们看家,携林黛玉入宫请见。
林黛玉知道温夫人和江皇后母女必有私话要说,便和从前入宫时一样,主动请示去见公主们。
温夫人这回却道:“忙什么,一会吃饭再见不迟。”
江皇后知其意,便笑道:“玉儿也听一听罢,坐。”
林黛玉便告了坐,垂首细听二人交谈。
温夫人说,吏部尚书贾雨村还在坚持想把女儿嫁给五皇子或六皇子为正妃。江家也还是一直当不知其意。
——五皇子与六皇子皆为江皇后所出嫡子,五皇子年十四,六皇子年十一,贾雨村之女年十三,年岁都还相配。
温夫人示意林黛玉说。
林黛玉便道:“最近一个月,二老爷……”
江皇后笑道:“罢呦,在我面前,只叫明越为‘二爷’就是了,你说得不自在,我也听不自在。我心里明越还是个小孩子呢,如今竟都成了‘老爷’辈了。”
林黛玉一笑,忙改了口:“二爷和澄哥儿几次从翰林院回家,都遇见贾尚书的长子贾文许,或是要请他们吃酒,或是说想讨教文章,总有各样理由想与他们相交,竟还有一次装作被抢了钱袋儿,求二爷‘行侠仗义’。正巧我兄弟也从国子监回家,身边带了郡主府亲卫,便找来几位仪鸾卫帮这位贾大爷找钱袋,把人给请走了。”
江皇后淡淡道:“好歹也是尚书之子,竟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温夫人道:“这手段虽然粗糙,可说出去不过是贾文许年轻心热,心慕明越和澄儿的才学,想以礼交友。小辈间的事,认真计较起来不像样。可咱们家一直不理,不但会被人说目中无人,过于狂傲,叫他家缠久了,在陛下面前,也难免有些嫌疑。”
承恩公致仕后,只在家中静养天年,推病轻易不出门。温夫人也说年老,少去别家,一应出门见客的事,差不多都交给林黛玉了。
而林黛玉和江明越辈分虽大,年纪却小,凡应酬中有不能应的,比如皇子们的婚事,或公主们驸马的人选,或装傻,或推说要回给长辈做主,早将糊弄人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
贾雨村身为吏部尚书,着实不好追着比他年轻了快三十岁的江明越求往来,他儿子才十七,这般行事却没妨碍。
江皇后道:“陛下明理,只要咱们家不理会他家,就暂且无妨。至于这贾文许么……”
她笑笑:“前儿我听见一桩笑话:吴贵妃好心做起媒人了,同何贵嫔说,该选他做四公主驸马呢。”
四公主萧永念是何贵嫔唯一所出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年过十五的公主里,江皇后嫡出二公主的驸马已经定下,她和吴贵妃所出三公主的驸马还没选出来。
温夫人着实怔了一会:“是贾尚书的主意,还是吴贵妃自己——”
是贾雨村做两手准备,见攀不成皇后一派,转而要投向吴贵妃,还是吴贵妃要拿四公主拉拢贾雨村?
江皇后笑道:“听说贾文许不似他父亲,读书不大灵光,在荫监的学生里也只能算二等。我猜,贾尚书五十的人了,怎能不为长子打算?一个公主驸马的身份,也够保他一辈子富贵了。”
温夫人摇头:“这不是把何贵嫔娘娘当傻子。”
何贵嫔只一个女儿,哪边都不必靠,也少不了她和四公主一个好结果。
江皇后道:“可不是么。那贾文许又不是什么难得的才俊,何贵嫔自然不愿意。”
温夫人问:“说不动何贵嫔娘娘,倒不知吴贵妃舍不舍得三公主。”
江皇后眼中微露不忍,却只说:“让他们跳去罢,跳得越高越好。”
这两年,皇上是觉得在皇子妃、侧妃的人选上亏待了大皇子几个,所以虽然还没松口给他们封王开府,却让大皇子到了吏部,三皇子到了兵部,李妃的四皇子到了工部。
吴贵妃母子又是要争着管辽安军的粮草,又是要拿公主们的婚事做文章,再折腾下去,迟早要把皇上的愧疚耗尽。
那时……或许她和永行才能略得喘息。
就算她心狠罢。她只能尽力保全自己的孩子。
江皇后含笑令林黛玉上前,拍了拍她的手:“你辛苦了,家里事多,多亏有你在母亲跟前儿孝顺着。明越得了你,是他的福分。我知道你的志向。等能松快些了,你要什么,我成全你。”
五月,盛夏已至。
京中一派繁荣祥和,似乎未被战事影响,但大军出征,每日消耗的粮草都是一个极大的数字。皇上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京中各家不管是否真的想俭省,总要做出个样子。
江公府作为皇后娘家,自然更要尊圣意行事。府中本便不奢靡,如今更是除了承恩公、温夫人和几个孕产妇、幼儿房中,每日用冰减半,例菜减少三成,不许穿华服美饰,林黛玉自然不例外。
对身外之物,林黛玉不大在意。
若不是在京中还要做好“承恩公府二太太”、“皇后亲弟媳”,她其实更想和太太一样,日常都穿习武的劲装。
这日是贾探春和建平十三年榜眼,即现任五品内阁学士,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古青次子的成婚之日。
这桩婚事是林黛玉做的媒,贾探春又是她亲表妹,她去荣国府相庆,一日方回。
古家原不大想与荣国府结亲。可一则是林黛玉做媒,二则贾探春品貌才能着实出挑,近几年,贤德妃在宫中安稳无事,北静王妃与北静太妃婆媳相得,与北静王夫妻和睦,贾氏族中也再未出什么丑事。古家几经取舍,还是备好厚礼,上门求了亲。
婚事办得很热闹。
林黛玉多吃了几杯酒,被江明越接回家。
江明越拧好巾帕,细细替林黛玉擦脸:“古家家风不错,娶了三姑娘,便不会待她不好。”
时近黄昏,微黄的日光撒在江明越清隽淡泊的眉眼间。
林黛玉按住江明越的手,指尖抚过他的手背:“三妹妹在哪都会过得好。”
“还要多谢你,打听来这么一位好妹婿。”
她双颊酡红,眼中似喜似嗔。
不沾纤尘的明镜台被打破了,落入一池春水中,荡起涟漪。
江明越喉结滚动,将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缠。
女儿早就被乳母抱走了。屋内只有他们夫妻。
他俯下身。
“老爷!”林黛玉的陪嫁雪雁在外敲门,“太太!”
被叫了快两年的“老爷”“太太”,江明越和林黛玉还是没完全适应。
两人身子一僵,旖旎全无。
江明越直起身:“什么事?”
雪雁语速飞快:“南海急报,真真国犯边,太爷和老太太请老爷太太速去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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